九夜灯 21-40

作者: 芥之川,收录日期:2013-06-24,2822次阅读

贰壹)旧交 
长夏王由生赴死,不过顷刻之间。而赴死之时所言,何等悲怆凛冽。三井坐在马上,冷眼瞧着他将刀刺进胸膛,缓缓合了眼睛,心中喟叹一声。 
他在西宁府邸接到圣旨,便已知长夏这场大难,端的是在劫难逃。高纬自承帝位,一面奢华享乐,昏庸朝政,奴役百姓;一面又隐隐对手中权势,怀着十分的忧心。北周主宇文邕屯兵在侧,对北齐疆域呈坐望之势,帐下更有神兵奇谋之士相助,觊觎中原浩荡领土,无日不渴望剑指北齐,取而代之。而北齐积弱,已非一代,朝臣尔虞我诈,文官只顾着迎合圣意,保住头顶乌纱,武将多不堪重用,白担个神勇的虚名而已。 
是故这番纠结,当真令那高家的小皇帝左右为难。高纬做皇子时,便忌惮三井寿手上握有重兵,三井家世代都是朝中要臣,经历几代,自有相交深厚的好友,亦在朝中做着官职。若有一日振臂高呼,四野响应,带着那雄兵几十万人,杀到邺城,他高家的皇位如何得保?再登帝位,高纬心中几次三番,有除三井寿之心,只恨不能赐他毒酒,将他绞杀。 
然北周虎视眈眈,朝中又无可用之臣,冒然除去三井,一旦宇文邕来攻,如何能敌?高纬又委实不知。 
是以这高家小皇帝当是想出一招妙计,只变着法子的下圣旨,将三井寿差往各夷族,代他做那杀人的利器。一而再再而三,天下何人不知,一等恩威侯并骠骑大将军三井寿,杀人饮血,心肠最毒,倒将他多年来驻守边疆,抵御宇文邕,力保北齐不失的功绩,忘得七七八八。 
三井心中,对这禽兽王朝,实在灰心之极。是以任他高纬胡作非为,名利皆虚,若要杀人,他高纬总是要杀的,就算不是三井寿,难保也有旁人站出来,讨这昏君的欢心。 
他今时又有千余血债记账,置身山也似的尸首之中,直面长夏遗民彻骨之恨,再冷眼瞧着长夏王自刎而死,默然半晌,突地仰天大笑。 
长风吹起,孤草离离,他这声笑何等苍凉悲怆,待得笑毕,这才轻声道:“好一个死容易,活着难!孔圣人曾言,朝闻道,夕死可矣。而今无道可闻,诸君活着,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他说到这处,仿佛遇到天下最最好笑之事,又大笑起来。 
那草原方历经一场浩劫,自然无人应他,徒有靡靡鬼哭,地底冤魂,凄然相对。流川细细手指慢慢抚过手上黄泉,听他犹如自语,漆黑眼珠在他身上转了一转,冷淡淡道:“天既无道,毁了便是。”声音冰冷刺骨。 

三井方才于侧观望,这少年身陷极大的险境之中,丝毫也无半点惧色,心思澄明,恍若清月临泉,水中是影,天上才是实。杀便杀,死便死。若是不下死手,自有恩慈,剑既出,自要见血。他小小年纪,于虚实所见,不知要胜过天下多少人,而今再出此言,语气平淡从容,似只要他肯,这无道之天,当即可毁。三井在寒山同他交手,已知这少年武功修为,非系凡品,再有所见,更非凡人,得听此言,当非凡俗,心中暗自称奇。 
他一双眼睛,凝视流川半晌,邪妄一笑,转向那边,扬声问道:“长夏王,你族中尚有这数百病残老弱,是你长夏,最后子民。我若不将他们杀死,恐违天子之命,若是杀了,却也无意思。三井寿不才,这番请你过来,咱们做个交易,如何?” 
仙道方继承王汗之位,族中所剩,不过百余口,而精壮男子,就只剩越野鱼柱植草三人,这三人情知仙道素有奇谋大智。族中遭到这番劫难,换成旁个,早便溃不成军。而世子目睹王汗故去,竟生生忍了眼泪,隐隐透出王者之相。他三个同仙道一道长大,自然忠心护主,仙道如今乃是长夏族之渺望,听三井一言,如何肯让他犯险?当即异口劝阻道:“我王小心,这人多半是计!” 
三井听到,讥嘲一笑,并不否认。 
仙道将手一抬,示意他三人稍安勿躁,旋即大步过来。 
三井从马上跃下地,直视仙道朝自己过来的神色姿态,微笑道:“长夏王年纪轻轻,这胆略却不得不让三井寿佩服。”说着双手叠交,向仙道施以一礼。 
仙道离他几步,将身停下,淡淡应道:“将军的大军便在四周,你要杀我始终是杀,与胆略有何相干?” 
三井低声一笑,朗声道:“长夏王既然来了,我便将话明言,高家皇帝为要王汗去长夏做客,竟费了这般大的周章,我知王汗心中之怒,可谓雷霆,不过以卵击石,终非智举。君子有所不为而后可以有为,大概便是如此。高家皇帝既然相邀,还望王汗应允,自己乖乖的坐上长车去我北齐邺城。如若王汗肯了,三井寿便放了你这剩下的百余人,只当捕鸟也有惊雀离飞,浑做个不知道罢了,如何?” 
仙道默然片刻,慨然道:“成交。” 
那边越野植草等人都是听得,顿时惊叫起来,口中十分劝阻,跪在地上,恳请仙道不要答应。仙道回头,眼睛瞧住他们,将佩着幽兰长夏王环的那臂高高举起,他三人见状,顿时噤言,匍匐在地,涕泪交纵。 
原来长夏族王汗若下定决心,不可更寰,便会将王环举起,作“璧玉可断,此心不换“之意。旁人见之,便不能再劝。 

三井轻轻舒了口气,拍拍手掌,回头道:“既如此,给王汗请长车罢。” 
那鹰队之中数人出列,腾跃往不远处大军而去,顷刻架着一辆破车,摇摇摆摆的过来,推到前面。 
长车乃是北齐所创,其车之落魄,寻常平民也是看不过眼,却只供受难被辱的贵族乘骑,以示羞辱嘲蔑之意。长夏族人见到这辆破车,均是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 
三井道:“长车自来如此,真是对不住啦。王汗自可乘之,许带随侍数人,这便启程罢。”顿了一顿,又轻声道,“君子一言驷马一鞭,三井寿信着王汗的品德,自应承于我,自然不会临阵脱逃,这便不相送。长夏王心中丘壑,若是渡得过面前这关,当别有文章,死容易,活着难,邺城多豺狼恶犬,保重。”说着翻身上马。 

仙道转身,去看流川,这素衣的少年抬起眼睛,也正看他。两人目光相视,仙道强自微笑道:“流川,你看,这车好破。” 
流川将黄泉系回腰上,走到他旁边,眼珠朝破车看了一眼,又看看仙道,撇了撇嘴道:“你若不想笑便不要笑,难看死了!” 
三井转过马来,双臂环在胸前看他二人,脸上似笑非笑,再听这言,更是笑出声来,挑眉向仙道道:“长夏王莫不是前往邺城,也要带着你的小朋友么?那地方可不好玩,伴君如伴虎,被虎吃掉了,小孩子家,还是不去的好。”说毕朝着流川,嘻嘻一笑。 
仙道心中委实放不下流川,在他心中,流川在与不在,当真有如两重天地,流川若在,便是虎狼之穴,仙道彰也半点惧色没有。只是他这番前往邺城,凶多吉少,着实如履薄冰。他心里怜惜流川,如何肯令流川神置此境?可若要将流川留下,日后不知能否再见,谁也答不上。再听三井一言,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流川漆黑眼珠一直瞧着他,何尝不知他纠结难断,长长睫毛微微覆下,轻声道:“你放心。”他静了片刻,淡淡接道,“你如今自身难保,不肯将我也拖入那般凶险之境。既如此,我便不去,咱们俩个只需好好活着,日后自有相见之期,是不是?” 
仙道暗嘲自己道,仙道彰,你虚长他好几岁,若论性子倔强,心地坚韧,却终究比不得他。双目凝视两处,心中柔情百转,柔声道:“正是如此,枫,君子重诺,你既然说要好好活着,便要信守誓约啊。” 
流川将小小的嘴角微微一撇道:“白痴,且管好你自己罢。”将头别向旁边。 

仙道一行离去之后,草原上五万多北齐士兵均肃穆而立,屏息屹立,只待三井令下。那三井却只骑在马上,目视远方,沉默不语。 
不知这般看了多久,三井方才转头来,伏在马上,挑眉问流川道:“小娃儿,你将我五百鹰队杀的七七八八,我该如何罚你?” 
他故意做出那般狠巴巴的样子,流川却毫不惧他,只撇了撇嘴。三井见他如此,突地哈哈大笑起来,扬声道:“你同那长夏王要好,心里恼恨我,是不是?” 
流川抬起乌黑眼珠看他,反问道:“你不怕么?” 
三井奇道:“怎么?” 
流川冷冷道:“你既杀他族人,又存着一丝仁念,不肯斩草除根,有朝一日,必为他所杀。你不怕么?” 
三井面上露出些微自嘲之色,低头一笑,旋即又道:“怎么,如你所说,我当将他也一并杀了不成?” 
流川漆黑眼珠明亮之极,仰头看了三井半晌,轻声道:“你这人真奇怪,既非坏人,又绝非好人。”长长睫毛垂下去,不再说话。 
三井哈哈一笑,倦倦道:“好坏自由得旁人说,人生在世,顾忌颇多,但能求随心所欲四字,已是欢喜不胜了,哪管得那许多?我且问你,你要不要同我去打仗?”见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看自己,三井嗤笑一声,“那沙场之上,比今日你所见,还要血腥百倍千倍,一场仗打完,尸骨堆得便如同山峦一般,你小小娃儿若是害怕,我自不会逼你。” 
流川暗自哼了一声道:“我才不怕。” 
三井正等他这句,听罢当即转头喝道:“且给这小娃儿牵马来骑。”又想起一出,去问流川,“你叫什么?若是不说,我可是要一直小娃娃小娃娃这么的叫啦。” 
流川瞪他一眼,一字字道:“流川枫。”见马牵到面前,扯了马缰,飞身上马。 
三井挑眉看他,暗自将他名字念了几回,口中仍是打趣他道:“流川枫?怎么倒似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家名字?”看到流川两只眼睛寒意立现,旋即一笑,扯了自己的马缰道,“这般凶巴巴的,只盼你到了沙场,莫要哭了鼻子,我已是谢天谢地啦。”坐下骏马行了几步,转头去同立在一旁的鹰队吩咐道,“挖个大坑,将这草原上的尸首都埋了,再立个坟冢,聊以宽慰罢。”这才一纵马绳,飞驰而去。 

流川策马随在三井身边,一双漆黑眼睛瞧着这人整顿兵马,拔寨收兵。一骑绝尘,万人仰首待命,是何等的尊严威武,再想他轻描淡写之间,手下鹰队便屠杀长夏千余人口,眼前这威严沉郁的三井寿,同立在尸骨之中邪妄肆意悲凉的三井寿,竟好似非同一人。 
三井整了兵马,这才放缓马步,将头转来,挑眉笑道:“流川,为何看我?” 
少年垂下睫毛,淡淡说道:“你和以前……不大像……” 
三井先是愕然,然后上下打量他,沉吟道:“咱们以前见过面么,流川?”神色十分探究。 
流川漆黑眼珠迎着日光晶莹生辉,摇了摇头,打马先行而去。 

他同三井,自然是初次照面。然而这人,流川枫却非第一次见。他幼年时,昭府着实冷清的狠了,从年初到年尾,府上就只昭子光和何伯两人,流川自记事起,除却他二人外,便只有院落中偶然鸦雀停飞,叽叽喳喳,才叫热闹。 
唯独五岁那年酷夏,爹抱着他骑在肩头,父子两个在院中捕蝉,正得趣时,听到这世上第三人说话。昭子光不愿叫外人知道流川,只令幼子藏回东厢阁,然而他小小孩童,心中的好奇,当真无论如何也挡不住,便藏进堂室旁的隔间,透着门缝来瞧这客人。 
彼此所见之三井寿,器宇轩昂,姿态清逸,衣着装扮,分明纨绔,可谈吐之间,却自然然有着傲然清奇的风骨。流川年幼,只道男子当像父亲那般清肃正直,宽厚寡言。但瞧着三井,心里却也觉得,这人必然不错。 
他而今一十三岁,世上并无半个亲人,这世间的生离死别,徒劳孤零,小小年纪便已尝遍,屈指来算,与初次见到三井,也有八年光景。想来此人自那回离开邺城,日后的际遇,必然也多有坎坷颠簸。别离那日他亲自登门,来问爹爹人心之道所在何处,如何能求,爹爹不能答。不知这八年里,可有解么? 
如此想着,不由得在马上回头,再看了身后三井一眼,漆黑眼珠平静无波,如古井一般幽深。 

西宁府五万兵马天黑时分赶到西边渭城,离西宁尚有一日一夜的路程,天色擦黑,天空乌云翻滚,大风呼啸,似是要下暴雨,而兵马劳顿,也不能做疲惫之行。三井当即决定在渭城休整,择日返回西宁。五万兵马有一半安营于渭城以东一处荒废许久的庙宇附近,另半支则如惯常一般,由鹰队将其分为五批人马,稍作休整后,消失而去。 
三井带着流川独自往渭城城中去,马到渭城城门那里,他抬头来看那两个青色篆刻,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 
流川黑嗔嗔的眼珠看他,三井便道:“渭城城衙高晔,我与此人素不相识,听说他当日求官,在和士开府前前倨后恭了整整三日,也没得见。正好逢着和士开大老婆向墙外砸东西,倒将他砸了。你猜怎么着?这高晔头上登时血流,痛得哭爹喊娘,只因是和府,开罪不起。正丧气呢,那大老婆想来自觉砸伤旁人,同身边丫头说,只怕是条溜墙根的狗呢,别去管他,这高晔当真就学了几声狗叫,惟妙惟肖。这狗叫的真是时候,仕途全靠这几声叫了,流川你说奇不奇?”说着他嘿嘿一笑,神色之间,蔑意斐然。 
流川听到和士开名字,双目中陡然掠过一丝肃杀之意,长长睫毛微微开合一下,没有说话。两人催马进城。 

贰贰)白衣 
北齐皇帝高纬固然对三井这世袭一等恩威侯并领骠骑将军诸多猜忌,时不时便想要了三井性命。然三井寿兵权在握,皇帝留他一日,便依然是北齐权势深重的人物。 
高晔听到来报,哪里敢怠慢,忙着了官服,打点干净妥当,又令着家里收拾府第,急急忙忙的前来迎接。 

三井同流川一路过来,所见商贾生意清淡,人口稀少,贩夫走卒脸上,无不带着索然顿漠之色,一副灰败败的景致倒映着逐渐昏鸦的天色。到处都是暗淡光景。倒是这高晔带着一帮家丁府众,鲜红大轿,高头大马,沸沸扬扬,呼三喝四,来得好不热闹喧嚣。 
他二人索性住了马,停在那里,看着高晔乘坐的轿子由人高马大的轿夫抬着,一通的往这边狂奔,后面跟着一干人等,都跑的十分人仰马翻,当真滑稽之至。三井举目瞧来,不禁嗤的笑出声。 
高晔待到面前,忙大声唤了停轿,自己从轿中徐徐出来,整了官服,正了官帽,面上堆着笑,这才迎到三井面前,行了大礼,口中道:“下官不知侯爷驾临敝地,这番未能远迎,着实惶恐,还望侯爷您莫怪莫怪啊!”手上作揖,一双小眼不知觉的转到一旁,来看流川。 
三井寿身居君侯之位,理当带着亲兵贵胄,排场浩荡才是。可方才来报,不过两人轻骑,高晔心中对这位侯爷身侧随行之人,当真好奇得很。 
他斜目睨视,心中顿时一怔,所见却不过是个少年,身形纤细非常,个子高挑,一身极素的衣衫,腰上系着银带,再无任何佩饰,面容平淡无奇的紧,唯独一双眼睛生得,宛若吸聚星辉般晶莹。 
这少年乌黑眼睛,也正看他,只一巡便移开,面上仍是毫无表情,十分淡漠的模样。 
高晔只道流川有意蔑视,心中顿生不喜,只是官位甚低,流川便是三井身边一个卑贱小童,尚且也要赔笑三分,何况那三井寿素来独来独去,从未听说随侍小童一说,这少年年纪虽小,周身隐隐透出凛然之意,便是冷清清的站在一旁,也叫人不敢亵渎。 
三井顺着高晔目光,挑眉一笑,痞里痞气的道:“高大人是不是心里奇怪,这小家伙是谁?” 
高晔讪讪赔笑一下,拱手道:“正要相问……” 
三井哈哈一笑,抬手搭在流川肩上,懒洋洋道:“实不相瞒,我家枫儿可是天上的白玉童子转世,高大人还不速去修建庙堂,供奉于他?枫儿若是心里一高兴啊,说不定便要给高大人你数不尽的荣华富贵,我这骠骑将军,也是他施法得来的。”一面说,一面朝高晔点点头,转向流川时,却又挤眉弄眼,纨绔非常。 
他身为王侯之尊,那高晔情知方才不过是玩笑话,却不敢生疑,脸上需还得赔着笑脸,打着千儿的道:“真若是如此,下官理当速速去修庙宇,来供奉这位——这位枫公子——” 
三井点头应道:“正是。”转向流川,粲然一笑,轻声道,“枫公子,你瞧如何?” 

流川被他把住肩膀,再听他胡言乱语,说自己是白玉童子,借以嘲讽高晔的官职,都是供奉出来的,再听他嬉皮笑脸,当即拍开他手臂,撇嘴道:“白痴。” 
三井将眼一瞪,朝高晔喝道:“白痴。”不耐烦将手一挥,“高大人难不成还要在此站上一夜,同你家侯爷拉扯家常不成?快些滚去带路,本侯劳顿的很。” 
也是三井杀伐的恶名太盛,倒将这狗官着实被那声白痴吓了一跳,口中忙不迭道:“正是正是,是下官疏忽……”抬起袖角来拭了拭额角冷汗,转身高声道:“快些前面开道,恭迎恩威侯回——府——” 
许是声音抬得太高,那府字却陡然尖细起来。三井在他身后乐得抚掌大笑道:“高大人这嗓子当真了得,日后去宫里伺候皇上,也很得宜。”极尽嘲笑之能。 
那皇宫之中伺候的男子,都是阉人。高晔情知这位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性子邪妄的恩威侯是变着法子的踩自己的痛处呢,面上不由掠过一丝阴沉之色。 

渭城本是小地方,高晔携着家眷爱妾在此处为官,也有两载,天高皇帝远。地方虽小,却也是一方城池,自然由得他四处搜集民脂民膏,不知积攒了多少油水。高府的气派,倒似比着邺城达官贵胄一般。 
那高家大夫人自跟着高晔来到此地,哪里迎候过三井这等权势逼人的王侯?只恨不能将整个高府的奇珍异宝都捧在明处,衬得府中俱是闪亮才好。那摆在长案上的宴食,也俱是按着邺城大官的口味,用翡翠碟子,盛在面前。 
三井自主位席地,只笑而不语,支着下巴瞧高家大夫人指挥东西,将府中一干丫头婆子小厮都打发的脚不沾地,待宴席布置妥当,这才抬手给这女人鼓掌。 
高夫人反而扭捏起来,在高晔身侧席地,用帕子挡着脸道:“恩威侯大驾光临我小小的高府,小妇人真恨不能将府上最好的都捧来献给侯爷用,若有不周的地方,还望侯爷您瞧着我们穷乡僻壤的小地方,置办不齐全,这便多多担待了罢。” 
三井举起面前白玉酒杯来,端详片刻,邪妄一笑道:“好说好说。”剑眉微微一挑,朝一旁花枝招展的高家四夫人勾了勾手指,懒洋洋道:“小夫人今天穿的便如那西瓜瓤一般,真是斑斓的很,本王很是惊叹,这头一杯,索性赏了小夫人,如何?” 
他生得俊美,但性子里天生便透着几分邪气,再有杀伐决断,喜怒都捉摸不定,高晔自然早已吩咐了家中亲眷,无论这位恩威侯说什么,只管陪着笑,做什么,便由着他性子做,只当送瘟神罢了。那小妾娇滴滴的吱唔一声,眼睛水滴滴的瞧向高晔,高晔朝他使个眼色,她不敢推却,当即起身,莺莺燕燕的娇声道:“奴家这便谢过恩威侯的赏赐……”说罢要来接盏。 
三井冷笑一声,手指一挑,那酒杯倏地朝她飞去,这小妾如何接的,一杯酒尽数泼洒在身上,只骇的花容失色,几乎软倒,口中忙不迭的称罪。 
三井嘻嘻一笑,身子倚靠在身后软榻上,面上阴晴不定,席上一干人都猜不透他心思,人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应声,顿时僵冷下去。 
也不知冷了多久,三井才整了整衣袖,抬手去扯了发髻上那一支银色蛇身簪,将其置在酒壶之中。 

那蛇身簪其状如一尾长蛇游行,纤长而银白,簪头如蛇,吐出细信。三井将其扯了,一头发髻顿时散披下来,放荡荡肆意意的拖在衣裾上,一双眼睛利锐无比,冷冷的瞧着那簪,黑色衣袖覆案。一旁的灯烛火光跳动,只瞧着他脸庞上俱是阴森森的杀意。 
他将蛇身簪从壶中取出,一枚银簪依旧月光一般。待了一待,这才一笑,眼睛扫向高晔。 
高晔想到世人所言,三井寿多疑,素来不信任何人,不食他人奉食,不饮旁人所敬,方才一番举动,自然是怀疑他在酒中下毒,登时赔笑道:“恩威侯只管放心,下官——下官怎敢——怎敢——” 
三井冷冷一笑,手指抚过长簪,嗤的一笑,挑眉道:“酒这物事,着实是三井寿心中大好。不过若是为了这物事,把区区一条命丢了,当真是死得冤枉,倒叫高大人见笑了。” 
高晔伏在地上,以不敢应答。 

这顿宴席吃的诸人好生不安。高府上下个个战战兢兢,唯恐那高高在上的恩威侯一个不高兴,拔了腰上长剑,将这府上杀个乱七八糟。便只是三井轻声一哼,也俱是忙噤声不语。直待三井起身伸了个懒腰,这才舒了口气,那高晔知道这是倦了,倏地从席上起来,给他前面带路。三井笑嘻嘻的将身侧流川手臂拖住,做出不胜酒力的摸样,摇摇晃晃随着高晔一路而去。 
那高晔行到居室,正要说话,只瞧着三井面上十分不耐之色,只道了声安寝,弓着身溜走了。 

那居室亦也华贵非常,里头熏着奇香。三井将居室的门掩上,四顾左右,撇了撇嘴,走来一脚将香炉踢到一边,打了个呵欠,再把外衣脱去,抛在桌上,自己飞身跃到桌上坐下,微微低头去看那流川。 
素衣的少年整个宴席上不出一言,不动一色,仿若周遭众生同自己毫无相干,请冷冷便似个冰雪之人一般。此时在长榻上坐下,也只是揉揉眼睛,便要躺下去睡。 
三井心知这小子素来爱困,顷刻便能睡得天昏地暗,不由得喊道:“流川?” 
流川漆黑眼珠溜过来瞧他一眼。 
三井这才咧嘴笑道:“小小年纪,怎的这般爱睡,快些乖乖来陪你家三井大爷说说话。”眉宇之间十足调笑之色。 
流川冷冷骂道:“白痴。”就要将身翻过去。 
三井在桌上一动,身形飞转之间,已到流川榻边,随便往地上一坐。 
那流川本闭上眼睛,似乎是睡过去了,却不知怎的突然又睁开,漆黑眼珠如同星辉一般剔透,望向三井。 
三井往榻上一趴,奇道:“怎么,小娃娃换了地方,睡不着么?” 
流川乌亮的眼睛还是瞧他,也不知等了许久,轻声问他:“很多人要杀你么?” 

三井默然不答,随后倏地一笑。 
三井寿出生名门,自幼韬光养晦,负奇才,有伟略,是为大丈夫。 
可惜生的不好。高氏靠六镇起家,都是行武,文治不足,诸位皇帝大多昏庸,荒淫无耻。奸佞小人层出,姬空、穆提婆、和士开,还有高阿那肱无不盛极一时,若要自保,便只能阿谀附会,如他这般性子也不过做个皇帝的眼中钉,权臣的肉中刺罢了,若非会打些仗,可保这高家小皇帝安享富贵更久些,此刻只怕人头落地也未可知。犹是高纬需仰仗着三井寿同宇文邕周旋,和士开党羽仍旧心心念念,想要他性命。毒酒暗箭,初一时三井尚且惊怒,如今只剩的冷笑疲乏。 
他不怕死,他怕死的不是地方。男儿生当马革裹尸,英勇壮烈。倘是一杯酒死在权臣府上归西做了冤魂,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想到这处,微微轻叹一声,站起身道:“虽无一百,也有九十。” 
流川漆黑眼珠静美的宛如秋日的叶子一般,静静道:“高晔是和士开的人,他今不杀你,不过是怕你扎在城外的五万驻军罢了,是不是?” 
三井暗中赞他聪慧,点头道:“不错,却是如此,若是我同你单独前来,只怕人头落地,也拉了你一道做个孤魂野鬼也不一定呢。但他既未动手,便暂时动他不得。” 
流川长长睫毛忽闪一下,突地坐起身来。他本来小小面庞上俱是困意,同三井一番交谈,眼睛反而格外清亮起来,轻轻一眨,目中一闪而过的黠光,轻声道:“虽不能动手,却有别的法子叫他不能安生。”眉眼之间略略带着些小孩子淘气的摸样。 
三井不由一怔,还未开口相问,就瞧见流川竖起细细手指比了个噤声的意思,白衣一闪,飘然而出。 

夜深时分,渭城忽的起了大风。因是深秋,却也没什么稀奇。秋风凋敝,将树木叶子吹得呼啦啦的落到地上。 
高晔好容易伺候三井歇了,又回去书房,同下人吩咐了几声。他紧张了大半日,倒也困乏的很,便披了外衣,自己独自执了灯烛,慢慢朝小妾房中去。 
这高府修建的颇为华丽,府地宽阔,便是廊宇,也多不胜数,曲曲折折,廊边伴着一汪澈碧的湖水,倒是诗情画意的很。只是夜深来瞧,那外头风起的又大,呼哧哧的听来仿若怪叫,高晔独自穿过长廊时,那湖水幽深的无一线天光,当真晦暗的紧。 
他将外衣拢得更紧些,脚下步子也快起来,只盼着穿过这条长廊,寻到爱妾的居室,温香软玉的搂抱了,管他外头刮风下雨变天呢? 
谁料正混沌想着,眼前蓦然一条白影飘过,将他吓得一惊。忙不迭掌起灯来四下瞧看,不过是帐幔飘摇,哪里有人? 
他只道是自己眼花,吓倒自己,不由嘿嘿一笑,正想起步走,陡然觉得心中一寒。 
原来他这长廊,一面环水,一面是庭院,院中栽了桃树梨树并各种花树,这秋日里早落尽了叶子,只剩个光秃秃的矮树干。 
那却也不奇怪,只不知何时,那树上飘飘荡荡,尽现出一道白影儿来,乍一瞧去,可不是个人,飘在那桃树梢上?只是桃枝极细,小儿俱是不能落足,何况这人影细长长,烟雾一般,倒又不似个实体! 
他这一吓可非同小可,不由啊的撤了一步,一屁股摔在地上,将手上的灯烛也给熄灭了。 
他府上除了前后门值夜的小厮外,旁人俱都忙了半宿,此时早回屋睡去了,空荡荡轻悄悄的没半个人,四野极黑,那白影却越发显得诡异起来,风声一起,高晔简直能瞧见那影子被风吹得来回摇荡,长长发丝飞在半空之中,分明是个人被吊在树上。 
他吓得恨不能高声尖叫起来,孰知才要扯喉咙,咽喉却已被一只冰凉凉的手掌抚过,凉飕飕没半点人气,同死人般。再眼角一瞥,看见一只极白极细的手指缓缓搭在自己肩上,想来不知何时那吊在树上的人影竟已到了自己身后,长风将那漆黑蜿蜒的发丝尽数吹拂而来,铺在高晔面上,那发丝细软微湿,便同蛇一样流滑过他面上。 
高晔抖得宛若风中秋叶一般,手脚全是僵冷,不知这身后之物是鬼是妖。 
也不知站了多久,渐渐没了动静,他哪里还敢向后看,爬起来往前飞逃而去。 
却不过才跑出几步,忽的碰到一件物事,是极的轻软飘渺,四周又黑,他又害怕,不知是何物,伸出手来一摸,可不是长长的一把发丝,流水一般滑过指尖?只这发丝空荡荡悬在半空之中,想来如何不叫人吓破胆儿? 
高晔喝的退后,两股战战,转身又向往来时书房跑,也是跑出几步,面上陡然轻飘飘的抚过极软极轻的东西,伸手一抓,岂不是那白影儿的衣裳! 
他一抓之下,连忙松手,整个人磕在地上,手指所触,倒是湿乎乎蔫搭搭的,再摸了一把,满地竟都是血。 
高晔素来心眼极坏,自诩为胆大包天之辈,哪只这夜天色古怪,好端端的府中又凭的出现这阴森森的白影儿,他惊惧之下,慌忙朝一侧移去,只察觉那影子冷清清凄冷冷的随着自己飘过来,忽的就到面前,再也惊吓不起,啊的惊叫一声,噗通跌到湖里去了。 

那高府这一夜委实过的忙乱之极,先是听到老爷惊叫,阖府都聚到书房这里,小厮们点了灯来,个个吓得面色煞白,原来由书房往高晔诸爱妾房中去的廊上,一只一只都是细细小小的血红手印,那幔帐原先置在四周,也不知怎的,都飘在廊角上,被风吹得散在风中,自家老爷又掉进湖里,被冷水一凉,直扑腾咳嗽,不知道喝了多少湖水。家丁手忙脚乱的将他救起,高夫人已装扮好了赶来,看到面前之景,吓得哭天喊地,破口大骂,高晔又惊又吓,再又冻着,裹着厚厚寒衣,锁在一旁,嘴唇直哆嗦,没一会儿就发起烧病了。 
是故次日三井同流川准备起身之时,只高夫人携着府上,擦鼻抹泪的向这恩威侯诉苦,说道老爷病了,不能相送云云。三井挑着眉故作讶异惶恐之色,语焉不详敷衍安慰几句,便跨马去了。 

他二人出了城,三井才斜眼来看流川,他哪里不知高晔离奇大病,必然是这小子暗地里捣鬼?再想到什么白衣女鬼, 长发飘飘,满地血手印儿之类,在马上直笑的浑身乱颤,等到笑够了才凑近流川道:“小娃儿怎的这般淘气?说,你将我渭城城衙吓得胡言乱语,该当何罪?” 
流川撇了撇嘴,将脸别到一旁,面上清冷冷的,丝毫瞧不出半点端倪。三井只觉这小娃儿有趣得很,在马上想到昨夜一出,登时又哈哈大笑。 
这一笑真是笑了许久,他方才正色道:“流川,莫非你是为我出气么?” 
流川乌亮眼珠澈如夜星一般,凝视他半晌,将头摇了摇。 
三井又道:“那便奇了,高晔与你无冤无仇,你总非因着好玩,才将他吓得那般样子罢?” 
流川小小嘴角略略抿起,长长睫毛覆下,露出十分肃冷的凛然杀气来。三井待了半晌,方听这少年缓缓说道:“好玩么?” 
三井顿时一愣。 
流川顿了一顿,自己摇了摇头,才又慢慢道:“既不好玩。总有一日,我提和士开人头来同你玩罢。”说罢一踢马肚,独自朝前奔去。 

贰叁)古道 
西宁都尉府建在关北要塞,同北周宇文邕所控之地不过一日路程,素来为北齐重病把守,北周吞并北齐之心日久,此地常年兵戎,三井寿驻扎已有三年,竟都无暇回邺城侯府。他此番带着五万精兵并近身鹰队赶去长夏,亦也是极机密的要事,来去都是匆匆,唯恐时日耽搁良久,那宇文邕趁着他不在府中,定下攻势。是以从渭城而出,五万兵马当真是日夜兼程,只用了两日,便回到西宁府。 

西宁府落座关北,北齐十三万大军俱驻扎此地,听候三井寿调遣,那都尉将军府宅便簇拥在无数连绵的兵营阵仗之中,宅院不知建了许久,都是一派暗淡冷峻的青灰色,廊檐飞翘,气势肃穆阴郁,分出后宅、中宅和前院三片。前院宽阔,各种兵器都架在院落角隅,四角都立着腰佩长刀的黑衣蒙面鹰队,不时呼啸一声,陡然起身,消失于院宇之中,片刻之间,又会换上新的守卫,来去如风,丝毫动静也无。中宅紧挨着前院,却是大将军府,墙上一面巨大地图,宅中只设一尾长案,案角压着墨玉雕得一只栩栩如生青面虎镇纸,再无其他,堆得尽是各军各帐报来机要,后宅却是要顺着那中宅一侧的长廊,延伸到最后去。 
三井的马才停在府宅门口,那各军帐中大小校尉后脚便赶到,按照来的先后一个个进府中,将近日景况一一呈报于三井听。这些校尉差不多有百名之多,都是面容彪悍的男子,有些甚为粗鲁,然瞧见三井时,全身的气焰便陡然沉冷下去,连嗓门儿也小了几分。 
三井连外衣也顾不得更换,倚靠在案前,一一听来,来来回回不知许久,有的极快,有的颇耽搁交谈,待校尉们都回去帐中,这一天竟不知觉的过去了大半日,三井吐出口气,这才缓缓起身,伸手来拍拍脖子。 
他如今年不过二十八,手上掌着重兵。军中比他资历深厚者不计其数,初时众人见他年轻,俱不服他。不知发了多少雷霆之怒,用尽狠辣手段,硬生生将这十三万大军治得服服帖帖,当中不易,只怕唯他一人知晓。 
他捶了好会儿脖子,将外衣扯了一抛,这才自语道:“我不过是去了数日,这帮兔崽子,哪里来的这般多的破事儿!”眉头一挑,这才觉得腹中饥饿,转身往后宅去用饭。 
他性子倨傲不羁,最不喜繁文缛节,出外行军,更是一切从简,堂堂骠骑大将军的府上,竟连个使唤也没有,唯独一名邺城带来的厨子,手艺极好,专门给他当那伙夫。待他转过长廊,已闻到满院飘香,登时喜笑颜开,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进了后宅。 

这后宅瞧来神神秘秘,委实也没什么打紧。不过四五间小厢房,图做睡觉的地方,又置了小小后堂,紧连着后面厨房,就算是恩威侯用饭的地方了。 
三井飞身而入,便瞧见流川捧着一只大碗,小小脸蛋儿俱埋在碗里,正吃得昏天暗地。听到脚步,一双乌黑眼珠抬起来瞧他一眼,便又接着吃。 
三井本来甚饿,这时反而忘了,站到流川面前,将眉一挑,伸手就来夺这少年手里的碗。 
流川身子一侧,避让开去,将碗护在怀里,冷冷瞪他道:“我的!” 
三井嘿嘿一笑,身子直扑而去,手腕上使了个巧劲儿,又去抢他碗,朗声道:“那可不一定!” 
流川哼了一声,依旧碗护在怀里,身子一飘,就荡到另一侧去,瞥了三井一眼,亮晶晶的眼珠里黠光一闪,旋即继续埋头吃饭。 
他在长夏住了整整三年,牧人饮食从来简单,安西更不是什么考究之人,倒足足吃了三年的兔肉。渭城高家自然没用多少,是以到了西宁将军府,这少年方才好生吃到了汉食。想来定然吃得流川心中无限欢喜,待再抬起头将碗摆在案上时,这少年不由得伸出细细手指来摸了摸肚子,眨了眨眼。 
三井笑道:“流川,好吃么?” 
流川嗯了一声,点一点头,许是行了好几日马,再吃一顿饱饭,不由得眼珠渐渐茫然起来,左顾右盼寻着自己厢房的处所,迷迷糊糊往外踱去,看来是要回去睡觉。 
三井哪肯放他走,手臂一出,抓住他衣袖给扯回跟前,再拉了椅子把流川按坐下去,自己笑嘻嘻道:“小流川,你吃了军爷的饭,所谓吃人嘴软,这就乖乖做了军爷的人罢?” 
流川全不理会他调笑,撇嘴道:“白痴。”瞧三井的眼神甚是不屑。 
三井抬手就要给他一记暴戾,临到头却改了主意,去揉揉流川乌软流滑的头发,轻声道:“喂,小子,我既虚长你许多岁,怎的这般没大没小!”将眼一瞪,故意做出狠巴巴的样子,旋即又笑,问他道,“我明早去兵营,你要不要一同去?”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一眨,答道:“好。” 
三井嘿了一声,见他又去揉眼睛,不由得拍拍他头道:“快些睡去吧。”目送这少年迷迷糊糊转身去了。 

待流川没了踪影,他这才转身过来,这才发觉那柳橱子正负手立在一旁,笑吟吟看他,也不知站了多久,桌上早摆好米饭小菜。 
三井同他相识多年,也无甚拘束,挑了挑眉去坐下道:“怎么?” 
柳橱子笑道:“小人许多年没瞧见侯爷那般玩笑了。” 
三井勾了勾嘴角,唔了一声。柳橱子见他不语,也就不在说话。三井沉默良久,方抬首道:“柳三,你是我府上旧人,我自然无需瞒你。这孩子——这孩子身世凄凉,家中再无一人,性子极慧,日后必然不凡。如今既住在我这,你自当好生照看他,若瞧着他喜欢吃什么,只管做来。” 
柳橱子躬身道:“侯爷所言,小人都知道。” 

三井行伍多年,似通宵达旦行军赶路,或是几天几夜不合眼埋伏痛击,都极寻常。是故次日天不亮便起身,往中军大帐中巡查兵马操练,就连身上衣饰,亦不过是一袭轻便的玄色衣衫罢了,身旁随着尚自迷糊的流川。 
那十三万军哪个不知骠骑将军治军之严,当真到了苛刻之地步。素性不喜懒惰、拖沓、不勤、嚼舌之辈,但凡有举,轻者杖刑,重者杀头,血溅在三井寿脸上,他连眼睛也不曾眨过一下,心肠冷硬,由此可见。然军中若有病了,哪怕是个不足道的兵卒,三井寿却也势必亲至帐中,宽言慰藉,亲厚相待,那时的温和摸样,却又如同兄父般,便是军情紧急,竟还能一口道出数月之前,哪支帐中何人患何病,病情如何,可否痊愈。 
他越是一时温厚,一时酷厉,就越叫人瞧不透,军中凡提到骠骑将军,个个都一般儿的心存敬畏惊畏之心,众口尚能铄金,一十十百,三井寿之名,十分妖魔。 
他驱着跨下骏马,腰间系着一尾长剑,头发都散在肩后,这般慢悠悠从操练人马前悠然而过,姿势之闲雅,一如走马观花。但所到之处,人人无不自危,当打起千倍精神来,唯恐叫他瞧见,叫唤出去。 
三井马巡几程,转而向身旁流川道:“这里便是北齐最最精锐的兵马了。”说到此处,突地沉吟不语,面上隐隐露出忧虑之色。 
流川抬头四顾,长长睫毛微微合一下,淡然道:“你所虑者,当是兵马如许,也不能挡宇文邕攻势,是不是?”跨下马匹往前进了数步,又退至三井身边,身形陡然起势,足尖在空中一顿,使了个爬云梯的法子,于万军之中飘然而上,几下轻跃,已站到城墙之上。 
他随着三井巡视各军各帐,无人知晓他来历,只瞧着这少年一袭素衣,身形纤细,面容平淡的紧,脸上冷冷的毫无半些表情,个个都在心里猜测,如今再猛地瞧见他飘然而起,身法之速,有如登仙般,不由得都嗬了一声。 
流川才站到城上,身后一阵风起,三井清啸一声,也随他一道,登了上来。也不回头,瞧着远处隐隐约约宇文邕悬在半空中的大旗,静静的不发一言。 
三井双臂撑在城墙之上,远目远处北周的地界,面上也都是冷峻之色。这一路过来路上,三井常同流川说起宇文邕,此人正值盛年,百丈的才干,千丈的野心,自立地起兵,便有吞北齐代之之志,帐下奇人诸多,厉兵秣马,之前尚不成气候,而今北齐衰败,这北周已渐渐露出些非我即谁的气势,三井在西宁,同他多有交战,各有输赢进退,于宇文邕之才,也自明了,情知此人城府深厚,善计谋,有远见,绝非自家邺城那整日混迹内廷宫闱同妃子美人调笑度日的高家小皇帝可比,与流川交谈之间,便略微带着北周必有取代之日的意思。 
流川极慧,哪里不知道他的想法,待到西宁,也常立在三井中宅那副地图前默然相视,如今立在城墙,举目看去,心中更为清明。 
他淡淡瞧了片刻,转头同三井道:“你所言非虚,短不出五六载,长不过十载,宇文邕势必为中原新主。”语气漠然沉静。 
那城墙上风势极大,将两人头发衣衫都吹得猎猎乱舞,三井发丝乱极,时而遮住面容,隐约透出三分魔态,而流川衣白胜雪,袂角飘摇,却带着七分仙气。待流川说罢,三井抬眼瞧他,并不说话,两人立在风中,驻足良久。 
那十几万兵卒立在城下,仰头瞧着他俩,心里都莫名涌起凭虚御风的飘忽之感,也是无一人说话。 

三井抬手将面上发丝拂到身后,走近流川几步,在他耳旁道:“你那日在长夏说,天若无道,便当毁之,那宇文邕岂非正合你意?” 
流川乌黑眼珠冰冷澄澈,冷冷直视他,旋即小小嘴角微微扬起,微微一笑。 
这少年性子清寒,如同秋之白霜离离绝尘,素来面上再无动容,这一笑当真极清浅极寒冷,却不知怎地,恍惚之间他那平淡的面容竟突地明亮起来,看的三井一怔。耳边听他轻声道:“北齐……现下还亡不得……”声音在大风之中飘渺得连痕迹也无,素衣的少年转过身去,凝眸朝下看了一看,身形一摆,白色人影在半空中轻跃几下,便没了踪迹。 
这素衣少年自那日起便时常随在三井身旁,于中宅听各军校尉督骑来报宇文邕兵马的动向。无论情势如何紧急,呈报之人语调如何激昂,都是同一般漠然之色,有时听得烦了,索性支着下颌,伏在一旁案上打起瞌睡来。因他瞧来年纪尚幼,三井又从不叱责,随着他来去自如,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那些校尉督骑心中便有不满,也不明说,然军中关于这少年的来历,纷词却多起来,关乎大将军如何宠爱这瘦巴巴的少年,也传的活灵活现。 
三井那五百鹰队平日里便是他布在军中的五百双耳朵眼睛,于这等传闻又怎能不知?这日将报于皇帝的军情奏章书罢,抬眼看流川又撑着下颌,歪在一边案上睡得香甜,登时失笑起来,暗自想道,索性这孩子容貌寻常,尚不至连着妖魔鬼怪之说。倘是再生的好些,我三井寿倒要坐实一个为颜所惑的昏庸名衔了。 
他心里这么一想,瞧着流川睡着时长长睫毛覆下,模样十分稚气可爱,不由得玩笑之心又生,轻身闪到流川面前,伸出手去,扯这爱困鬼的脸颊。 
谁料手指才触到流川面上,只觉手上寒凉光滑的紧,然非肌肤,却毋庸置疑。 
三井心中一愕,不觉想扯住细看,流川被他揪住脸蛋,哪里睡得安生,眼睛尚未睁开,一拳已飞过来,这拳来的好不厉害,三井一个未察,噗的鼻子上挨着一记,鼻血倏地流下来。 
这一拳着实打得三井痛极,只觉两眼发黑,抬手将鼻子按住怒道:“流川枫,有你这么打人的么?!” 
流川揉揉眼睛,一片迷惘的看他数眼,又合眼倒下,口中喃喃道:“白痴……” 
三井眼看着他又要睡去,恨得暗地磨牙,再又想到方才所察,面上不由得闪过阴霾之色,回到自己座上沉吟半晌,冷声道:“流川,你且起来,我有话问你。” 

流川在案上流连颇久,才迷迷糊糊的起身来看他。 
三井冷眼凝视他,忽问道:“你脸上戴着另一幅脸,便不觉得难受么?”他性子桀骜不驯,然也格外多疑,素来不轻易信人。似流川这般才不过相识数日便诚心相待者少之又少,他自己只道眼光狠毒,善于辨人,流川心思单纯透澈,黑白分明,当得是稀世少有,亦也当三井寿善待。今日陡然发觉这流川竟戴着另一张脸,心里顿生无数疑窦,虽不知情由,隐隐已有了倘若这少年别有居心,理当杀之的心思。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直视他,透亮的丝毫也不畏惧闪躲,听到三井如此问来,只淡淡答道:“戴得久便忘了。”于三井之问,并无任何惶然失措之相。 
三井蹙眉注视他,静了不知多久,面色稍霁,仍是冷冷问他:“戴了很久么?” 
流川点一点头。 
三井凝眉片刻,接而道:“为何要戴?”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未答。 

那时昭子光将他搂在怀中置于膝上,抚着他的头发语重心长说道,枫儿可知人皮脸么?这物事最是诡异莫名,敷在人脸上,当得和本来生就的毫无差别,便是至亲好友,亦难看出。然而此物得来不易,最是精贵,一旦揭下来,便再无能敷回去的道理。 
他那时太幼,故而问父亲,为何要将本来的脸挡去,却用假脸来示人? 
昭子光瞧他片刻,柔声道,这世上之人,有的为鬼祟的心肠戴它,有的为不可告人的心思戴它,有的为装扮成另一人戴它,有的为隐忍不发躲避祸事来戴它。顿了顿,昭子光又道,爹爹他日也当为枫儿寻来一张。 
他撇嘴心道,我才不戴假脸。 
昭子光微微一笑,并不因孩子的小小抗拒之意介怀,抚着流川柔软的头发道,枫儿好似不肯戴它,又是为何呢? 
他便说道,男儿大丈夫,理当冠名磊落,躲躲藏藏算得什么好人? 
昭子光拍着他小小脑袋将头摇一摇。 
他不解道,难道孩儿所言不对么? 
昭子光答他:世上还有一种人,戴它是为着自保。枫儿,他日爹将人皮脸交于你时,便是告诉你,需得自己个保着自己,做个平淡无奇平平安安长大的孩子,叫爹爹安心,难道枫儿也不肯么?且只记住,这脸是真是假,都无碍枫儿做光明磊落的好孩子,面皮真假同人心真假,原本是两回事。若有朝一日,枫儿已长得没了它也平平安安,到了那时,便自揭下,可好? 
他点头应允。 
安西在长夏草原直言他并非昭子光亲生子,然对流川而言,昭子光将他一个弃儿置在膝下,温言关怀,时刻记挂他是否平安长大,与亲生父子又有何区别? 
想到这出,淡淡说道:“我额上有胎记生得不好,爹爹为让我自保,故而令我戴它。” 

贰肆)夜袭 
三井只道他必然拿出千般理由万般无奈,谁料这少年平淡开口,只为着他父亲令他自保。若是编派理由,当真也笨拙非常,他凝视流川,暗自忖度这话真假,不由得微微冷笑了一下。便是这一笑之间,心意流转,眯起眼睛道:“既是如此,我这里并无人害你,且扯下来罢。” 
流川抬眼看他,轻轻蹙了一下眉,他开始并不喜这人皮脸,只觉多有古怪。但时日久了,想到父亲的心意,渐渐也觉得无甚碍处。突而听得要揭了去,不由自主怔了一下。 
三井于流川一言一行俱细细瞧看,冷冷道:“怎么,不敢?”他本是极果断专横之人,想要查的水落石出,自然不肯干休,话音未落,身子暴起,直逼流川而去,便要去揭他面上那张人皮脸。 
流川见他扑来,不惊不惧,也不躲闪,一双漆黑眼珠淡淡瞧他。 
三井手指在离他面庞寸许倏地停住,怒道:“喂,我是来揭你的假面,怎的不躲?”言辞是为懊恼。 
素衣的少年与他对视片刻,垂下睫毛道:“你才不会。” 
三井怒道:“哼,怎么,莫不是你家军爷待你好了些,你倒将三井寿看成面慈心软之辈了么?”他口上说的狠巴巴的,手指却无论如何,都未动弹。 
流川点漆也似的眼珠里露出点小孩子的促狭之意,摇头道:“那日我说你绝非好人。” 
三井瞪着他。 
少年又道:“但也绝非坏人。似这般乱抓一气,三井寿怎屑为之?”声音清冷冰脆,然口气极是笃定从容。 
三井翻了翻眼睛,脸上还是那副狠巴巴的摸样,干瞪了半日的眼睛,猛然收手,哼了一声,口中喃喃道:“小孩子胡说八道……”再哼一声,森然道,“既是现在不肯揭,今日便随你去罢。他日再同你算账。” 

他口上虽这般说,心中之于流川,一半怀疑一半相信。这少年何等慧黠,相处不过数日功夫,于三井寿性子,倒摸得清清楚楚,三井看他,反而似镜中观花,水中视月,多一半朦朦胧胧迷迷糊糊惘然之极,这般处境,自是令三井哭笑不得。 
他在寒山上遇着这个少年时,立时派人打探此子来历。所得甚少,这少年孤身从中原漂泊到长夏,遇着同样来历不详的安西,如此这般相依为命了三年,与那长夏族世子结下耐吉之谊,性子平淡寡言少语,都是人人皆知的。至于这少年出生谁家,父母为谁,长夏人谁也不知。如今再有一张假脸,来历更为可疑。倘若当真是暗中欲谋害他之人派来的奸细,自然当全力杀之。但又想到这少年当日在长夏草原一人击杀几十人,长剑寒光,素衣轻尘,何等风姿,又隐隐生出不忍之意。 
如此这番想到深夜,不由扶额喟叹,自嘲道三井寿啊三井寿,你既当得心狠手辣的名声,怎么又总是心软起来? 
想着起身,欲熄了灯烛去睡。衣袖挥向一旁烛火,陡然顿止,身上一凛,突而屏息。 

原来便在这时,他上方屋瓦传来轻细极微的一声动静。这声音换做旁人,连察觉也未必能够。三井素性警惕,毫发必查,眼下又夜深,这一声响动虽轻不可闻,仍旧叫他听见。 
就在这一隙之间,三井顿然知道,自己屋上必然有人。此人何时伏在上头,伏了多久,这西宁都尉府伫立在万军之中,无一人发觉,这屋上之人势必有过人之才。 
屋上那人自发出这声动静,也是警觉,一时之间,无论是屋中还是房上,清静得毫无半点声息。 
三井暗道,这屋上之人是皇帝派来的杀手?还是宇文邕的探子?抑或是被他瞧破玄机的流川?他心念急转,眼睛一转,看到案上的青面虎镇纸,一把抓来,手腕翻转,碰的击向顶上。 
那镇纸乃是翠璧雕琢,材质精贵坚硬,颇有重量,再被真气一拍,噗的穿透顶上瓦片飞出。 
屋顶上自然有了动静,就听蹬的一声,那镇纸受外力所击,飞向另一侧,约莫是落在院中,发出一声闷响。 
三井便在此时起势,衣袖卷起一道劲气,寻着那声响再拍打而去,自己身子急退几步,口中冷冷道:“屋上的朋友,不如下来一见?” 
屋上之人见行踪败露,并无慌张,瓦上一声轻响,有人将瓦片移开,旋身而下,轻飘飘的落在屋中。烛火映照之下,但见此人身材高大挺拔,只着了一袭粗布玄衣,头上光溜溜的,一双眼睛极大极明亮,骨碌碌的转了一转,倒似个和尚。 
这人一双大眼瞧着三井,奇道:“你是三井寿?”上下打量片刻,装模作样的抱了抱拳,又道,“如此甚好,待我取了你项上首级,献给我主,自当头功一件。” 
三井看他装束模样,已知此人定当是山王人,再听到我主之句,必是宇文邕帐下无疑。这人独闯北齐大营,开口便要取他三井寿人头,山王成名弟子如深津、松本都是内敛之辈,此子行径狂妄,想来当是后起之秀。山王一族自古尚武,于武学造诣,非寻常可比,凡所出,必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人看来年纪轻轻,倒也小觑不得。 
三井听他说完,也不生气,只冷冷一哂道:“要取三井寿人头?”话音未落,腰上长剑俱已出鞘,寒芒锋锐,卷起无数杀气。 

三井寿出生名门,各类武学俱通晓渊博,而最擅剑术、阵法及骑射、暗器。此剑乃是他三井家世代相传之物,名唤离殇。较一般长剑更长一寸,修长暗青,剑柄削弧,极便把捉。剑上有辟邪暗纹,自有肃杀苍凉风骨,三井寿从不离身。 
离殇所出,带起千般清啸,四面杀机,屋中顿时青光忽起,剑势起时,竟有如一只辟邪灵兽,由剑上扑朔而来,尖齿利牙,腾啸狂鸣。 
那人随着他的剑势,脚下连退了四道重门,一双大眼忽闪,赞道:“好剑!”旋即又道,“我也要出招啦。”手探到身后,双臂一扬,将自己所佩兵刃拔出,却也是一尾剑,三井剑长,这人手上的剑倒短,十分古拙,剑身微微走出一道圆弧,若非弧形不大,倒更似一柄长刀,剑柄有双耳,正合适双手相握。 
这人手握兵刃,眼睛一眨,突然腾跃而起,身子于半空之中倒立,手上弧光劈向三井。那弯剑发出叮的一声妖异邪响,半空之中锋芒暴起,整个中宅里四面大风呼啸,此招力道之大,当是一个铁人也要被砍成两半了。 
三井见他出招,已知此人剑法之精妙,内力之精纯,都非世间凡人可比,微微喝了一声,身子飘忽腾旋,借着墙壁,半空之中回势,一为避他剑招,二为攻其后背。 
这人一剑出,哄得一声,长案生生被砍成两截,三井因避开,并未伤及,他一招不得,第二招同第三招同时击出,身子不动,撤了一手,单臂握住那剑,挽了个剑花,陡然将剑脱手,去刺杀身后立足未稳的三井。 
那剑甚为古怪,既已脱手,自己却如生了手脚眼睛一般,寻着先前的起势,直刺三井下盘。三井本当落地再攻,只能陡然变招,手上离殇挥出相迎,自己身子一窜,又跃到别处。 
离殇同那剑相驳,两尾剑都是一震,那人身子如鹞子般飞窜,在屋中几点腾跃,抓住自己剑柄,手掌一拍,又是三招击出,招式同招式之间百转,毫无半点拖泥带水。 
那剑受他力道相击,再次直逼三井面门刺来,情势急转,三井衣袖一挥,离殇怎容他人放肆,随着他袖角阵势,刷刷刷砍了三道,将那剑逼退。 
那人呵呵一笑,在空中翻了个身,双臂一交,一股劲力又来,口中道:“你既遇上好敌手,怎能不打个痛快?去罢,眉间尺!”说着身子扑来,左手抓住自家剑柄,看准三井露出的虚实,猛地再次暴起。 
三井听他唤那剑名字,情知今日离殇遇上了极强劲的对手。眉间尺本是春秋著名铸剑工匠干将、莫邪之子。父为楚王铸剑而失命,遂立志复仇,以头贿客,代击楚王。后有神工,会眉间尺抗击暴政之慷慨激越神韵,铸得古剑,剑拙朴,刚执非常,如那舍弃头颅也当杀得楚王的少年一般姿态。此剑有智,于绝顶高手使来,也当有千百倍的厉害。心中不敢怠慢,离殇倏然立起,手指暗自使了个巧着,轻敲剑身,离殇会意,突然剑尖扶摇而上,劈空击杀眉间尺剑势,生生将那剑的来路斩断。 

他两人顷刻之间,已过了几十招,中宅有墙,并不能自如施展,三井往昔曾于山王深津、松本、河田都有交手,单纯以剑法高明来断,此人剑术修为,尚在山王第一高手深津之上,招式之精锐,招法之流转不绝,出招之变幻,都算得上世间第一的用剑名家。想要赢他,除非用计,单凭着剑招上的一对一比试,当真想也不要想。 
果然,眉间尺招式一断,那人只不过嘿得一笑,一双圆圆眼睛瞪得更大,手臂一折,将自己的剑收回,刹那之间又是连进数招。 
这几招剑势又与刚才大相径庭,他方才走招奇快,应变如同流水,连绵不绝。此时忽的慢下来,三井看着他手臂如何曲折,剑气如何聚拢,如何挥发,如何压迫过来,一招一式,俱能瞧得清清楚楚,可他招式之中隐隐含有无穷无尽的后续之势。三井身子侧翻,离殇剑尖直指地下,足尖借着剑柄,脱空而飞,以金蝉脱壳之术避他最锐的杀招,再扑腾翻越而下,双足并起,将离殇勾在足尖,以腿代手,全身之力积于一发,一脚将离殇踢了个飞鸟迂回,离殇破空,清音不绝,片刻之中,又与眉间尺过了三招,借着迂回的后势,倒回三井手上。 
这人笑道:“你也有些本事。只是剑术还算不得最好,看我如何折你的剑!”言毕突然撤身后腿,将自己的剑收了去,抓在左手,右手轻轻画了个圆圈。 
三井顿时暗道一声不好。原来他曾听闻山王有一门至高的武学,名唤明虚无相掌。此掌法只有十八招,尽得山王历代高手之极,既含大力金刚掌的刚劲威猛,又有佛点里万法皆空的虚灭。亦刚亦柔,亦实亦虚,真真假假,十八招中又生六十四象,六十四象再生一百一十八幻,直至无穷无灭无尽无限,世上尚无人得破。此人所出,正是明虚无相掌的起势!若是此人当真会得此功,三井寿必溃败矣! 

却就在此时,这人突地招式一凝,轻轻咦了一声,一双圆溜溜的大眼转向门口,面上现出十分古怪之色。 
三井正当全心戒备他出招,见他面色奇怪,不由也是一怔,却听这人突然道:“喂,你不是那林子里的小孩么?你怎的在这里?唔,你那个脑筋不大好的伙伴也在此么?” 
与他出声之际,方才还在门侧的素衣少年已飘然而入,听他问的委实没头没脑,哼了一声道:“白痴。”站到三井身旁。 
这人瞧瞧三井,又瞧瞧才进来的流川,心中大觉奇怪,伸出手去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脑袋,又是一笑,手上的眉间尺点点流川道,“我同三井寿打架,你不会武功,且闪到一边,刀剑可不长眼!” 
他与三井半夜恶斗,打得中宅平平梆梆,旁人隔得太远,再者大将军武功盖世,想来也没得什么要紧,自不会来。流川却恰住的近,只于梦中也是噼里啪啦不绝于耳,吵得狠了,再也睡不着,索性来瞧个究竟,刚好瞧着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冷眼观之,三井于各门各派武学都有涉猎,长处在广,若论专而精,终究是被比下去了。 
这少年性子从来与众不同。旁人若遇上绝顶高手,自当畏惧心起,带了三分怯意。流川生来就不懂怕字,听到他叫唤,长长睫毛微微覆住眼珠,冷冷淡淡的道:“你的剑很厉害?”睫毛翻飞之间,眼珠晶莹剔透,星光粼粼,含着无限雀跃欲试。 
这人呆了一呆道:“是啊,我的眉间尺在山王,还没遇过敌手呢……” 
他话音未落,流川身形突飘然而起,细细手指凝于半空之中,轻轻走了个起势,旋即一道劲气从他袖中直拍这人面门而去。 
他身子纤细,非比旁人,出招走轻,丝毫不带半点声响,人已扶摇临于半空,长袖飞舞,纤纤细指在微摆火烛映照之下,有如透明的羊脂白玉般,姿势之清雅脱俗,莫可名状,不似武功,倒同飞天起舞一般,这人一见之下,顿时怔了片刻。 
他一怔之下,应对便慢了一拍,流川身子滴溜溜在半空中旋转,须臾之中,已连击数招,只不过手掌隐在袖中,瞧不真切。招式一出,疾风游走,将他洁白的衣袖吹得飘扬不止,一头散在身后的黑发也舞在风里,接而身子一顿,忽而飞窜到这人身后去,攻他后心三处。 

他来的好快,这人虽慢上一着,然功力深厚,应变得当,自也不会令他这般轻易得手。手臂折了个弯,五指聚力如勾,抓向流川。 
流川拂袖一挥,白色袖角轻柔,暗中已变指为掌,飞扬之间,手腕急转,轻轻一弹。 
他从房中出来时,随手抓了一枚桌上红彤彤的枣子,此时过招,当得用场,这人只觉手心一凉,不知什么弹落过来,坚硬如铁,以为暗器,不由忙纵身避开。 
那枚枣子骨碌碌滚在地上,噗得一声,枣肉四散,一枚枣核孤零零留在那里。 
这枣甚甜,流川素来爱吃,登时轻轻蹙了蹙眉,长袖一拂,攻势又起。他性子坚韧,凡遇敌手,自当竭尽全力,而心思之于三井,又有不同。三井每招击出,都留有后手,是为退路。而流川出招,只得一个攻字,毫无守势,安西所创搏击术招式繁多,轻巧非常,一招若不得,也无甚要紧,不过再换别的招式就是,招招连接,连绵无穷,只管合着自己的心意取来用,至于孰赢孰输,打完再做计较也不迟。 
他招式又美,一招一式都迎着陶舍翁诗意,忽一时做“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的飘渺之姿,一时又陡然变作“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的相迎之势。身子如浮在半空之中,任意由他曲折飘拂,长袖轻裾,随风四起,哪里是恶斗,分明的都是雅意。这人本有明虚无相掌这等绝学,哪知事到如今,流川招式如潮,一气呵成,气韵溶溶,着实只能躲闪为上,当即在房中来回翻越,嘴里哇哇大叫道:“骗子骗子,说什么不会武功,骗人的!”想到自己同师兄在林中同这少年相遇,只道对方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儿,哪里晓得竟有这等厉害的把式?而今算来,那脑筋不太好的少年想必也厉害得很,一时又怒又气,眼睛眨巴眨巴,倒差点滚起泪珠来。 

贰伍)真相 
这下突变非但一旁的三井倍感古怪好笑,连流川也是莫名茫然,看他大颗眼泪滚滚而下,收了招式冷冷撇嘴道:“哭什么?”面上现出嫌恶之色。 
这人抽了抽鼻子,胡乱拿袖子擦了脸,面上又现出傲然狂妄的神色来,将眉间尺拔出,直指流川,大声道:“小骗子,咱们来比剑,哼,你定杀了你来出气!”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覆,轻声应道:“也好。”细细手指转到腰间,将系在腰上的银白长带慢慢解下,捧在手中,仍旧做了个调弦之姿,这才抚过那带身,顷刻之间,一尾极细极长的银剑睡卧在少年手掌上,剑尚未动,森森妖气已起。 
那黄泉闻得旁种锐器的味道,自当欢鸣不止,剑身轻轻颤抖,十分跃跃欲出。 
这人不由又是咦了一声,道:“这剑好生古怪呢。”低头去问自己手中那柄眉间尺道,“你今夜算是连着逢上对手啦,欢喜不欢喜?” 
黄泉有魂,哪容他人瞧低?这人话音才出,流川手上的细剑光芒竟又胜一倍,真如皎皎明月,冰寒刺骨,剑气逶迤,连一旁三井的离殇,也止不住嗡鸣起来。 
这人嘿的一笑,陡得身子跃起,眉间尺斜杀,空中连出三道剑式,一道寒芒直逼流川颈项,旋即两道忽而又起,三道杀招凶险刁钻,应对稍有差池,必自丧命。 
流川于他出招却连睫毛也未动一下,全身凝合为一,只待他剑招离自己不过寸许之际,袖角一挥,黄泉嘤嘤一声,被他掌间气流击飞于空中。只迎着此人过来时万束剑气中最盛的一道,傲然刺入。 
这人眼珠一转,面上露出笑容,喊道:“你死定啦!”眉间尺已逼上流川眉心。 
他只道自己的剑定然切进面前素衣少年的头颅之中,取了性命,哪料得面前忽然一寒,黄泉纤细的剑身已越过他手臂卷起的罩门,破了他的守势,寒芒切向他脖颈而来。 
这剑妖异非常,又逢着主人遭遇险境,护主心切,极寒极厉,顿叫他周身汗毛都竖起来,全身都如置于冰水之中,不禁打了个寒噤,情知便是眉间尺切进素衣少年头上,这妖剑也当将自己的脑袋砍下来不可,这般玉石俱焚,自非他之本意,猛然间忙撤剑退后。 
黄泉将他惊退,剑身颤抖,发出诡异莫名的女子银铃般的嘻嘻一笑之声,流川于方才自己所置险境如同丝毫未觉,面容淡淡的无一点动容,亦不管他下一招如何,卷起袖子,将黄泉收回手中,身形轻轻一晃,又飘于半空之中,长剑一摆,由衣袖卷起的劲力掌住那剑,剑柄于上,剑尖垂下,凝周身杀气于剑尖一点,从上而下,直刺敌手。 
这是安西三十五式杀人剑中最为无奇的一式,将千万机辨巧妙都置在一边,纯以剑的锐气和锋芒杀退敌人。若是寻常宝剑,高手过招,只需将剑折断,便当破了此招,怎奈黄泉性妖,剑身其软,怎能折断?是故招式虽平常的紧,而流川临于剑上,剑气纵横,将他维护在后,若要伤他,先过黄泉,黄泉奇厉,无法可破,竟是无缺无憾的杀招! 

这人情知流川手上的剑委实厉害无比,唯今之计,只有令手上眉间尺去敌黄泉,剑身相错之际,身子于一隙中贴地飞出黄泉剑气之地。他武功极高,心思回转,手上弧剑剑身一翻,身子倒勾,以双足之力将眉间尺制住,也是剑尖直上,以剑敌剑,力敌黄泉。 
两剑相交,中宅中发出叮的一声凄厉声响,这人只觉双腿震得发麻,嗬了一声,一脚将眉间尺踢得一转,身子使了个壁虎游,在地上一溜,算是躲开黄泉直刺。待回身看时,那细细银剑正刺在他方才所停之地,倘是再慢片许,登时毙命。而眉间尺受黄泉锐气所击,半空中飞过,带起一阵风,将屋中灯烛也熄灭了,自己钉在墙壁上,剑身抖动,嗡嗡响个不停。 
一时之间,屋中三人都置于暗中,窗外月光清寒,光线暗淡,只能隐隐瞧得三人所处之地。 
这人去拔了自己的剑收回腰上,一双大眼瞧着钉在地上妖异颤动的黄泉,目中显出惊异之色。心知今夜想要取三井寿人头是万万不成,还是速速离去要紧。 
他生性狂妄,也是因着武功极高,待出师便连挫各位师兄,坐上山王第一高手的位置,于自己的剑术,委实骄傲非常,本怀着必然得手之心,并未想半路杀出这个少年,带着这般古怪的剑,沉吟半晌慨然道:“喂,你的剑好厉害,我的眉间尺也打不过。”意思明明白白,是告诉流川,并非自己的剑术逊于他,而是因着兵器稍逊一筹之故。这素衣少年武功之高,自然非同小可,但他二人要是以寻常兵刃过招,却不是他的对手。 
流川心思澄明单纯,较他更胜,将黄泉从地上拔出,淡淡道:“我输了。” 
这人顿时笑出声来,朗声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骗子,自然小气得很。现下倒有些佩服你啦。唔,你的剑招配着这怪剑,世上再无第二人能挡得住你的杀招,今夜虽不能取三井寿人头,同你二人打架,却也痛快得很,他日有缘,还当再战。” 
那个战字还没说完,此人突然在暗中直逼流川而去,右手如铁钩,去抓流川。 
倒也非他奸诈,而是话一出口,他已知晓,这少年既随着三井寿,想来是北齐军中人物,日后却要叫他师兄弟并主上费上多大的心力。所谓各为其主,理当竭尽全力,是以临辞之前,冒着趁人之危的名头,也当一击,如能将这少年擒了,带回主上处为己所用,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也无甚要紧。做与不做,事在人为。 

他这一抓来的太快,屋中又暗,勾手间运着明虚无相功的招法,流川察觉气流迫近,要躲已来不及,要以黄泉刺杀,又慢了一招,心念电闪,腰身一折,颈项后仰,脸颊随着他手势,堪堪而避。 
只是这明虚无相功甚为了得,方向既偏,索性急下,直抓流川面门。 
情势凶险,此时再要变招必为所伤,流川手腕一转,黄泉刺在身后,整个身子唯以剑柄那一点做支撑,整个倚在剑柄上,黄泉柔韧纤细的剑身微微摇摆,连他一头黑发也垂落在半空中,双腿如电,去点此人膝上。 
这人不觉顿了一下,就是这电光火石的一下,手上招式缓开,手指一勾,从流川面上抓过。素衣的少年身子轻盈一转,已随着黄泉剑尖,滴溜溜半空中转到一侧,连退几步,将剑卷在袖中。 
此人一招失手,再无良机,手上不知勾了何物,干薄薄轻飘飘如同纸絮,抬手弃之,身子翻落,纵跃出门,轻轻几点,便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方才暗色中流川同那人过招,不过须臾交手的错落。高手相争,最忌讳一旁惊叫分心。三井虽看到那人直扑流川,却生生克制,连半些声响也不敢发,唯恐让流川失了避敌的先机。这是才舒了口气,转向流川问道:“你没事么?” 
流川细细手指抚过黄泉,低头将它系在腰上,摇头以应。 
三井便也将离殇收回腰上,抬头看看屋顶一个大洞,苦笑道:“不知这小子是谁,来便来,还将我中宅戳个天窗。唔,我昔日曾与深津松本等一众山王弟子交手,个个都是绝顶高手,如今看来,这小子还远胜他们,这宇文邕帐下,当真藏龙卧虎。”想到北齐皇帝身边一干谗言献媚讨好曲迎的小人,轻轻摇了摇头。 
流川淡淡说道:“他是泽北荣志。” 
这名字想来大有来头,三井不由得啊了一声,似乎颇为惊讶。 

原来此前三井的鹰队曾于暗地里截获深津同宇文邕的往来书信。深津一成乃是山王早已成名的顶尖高手,在信中却颇多言辞,来向宇文邕举荐自己那名叫泽北的师弟,说此子武功精纯,若无兼并天下的野心,也就罢了,倘使有,此子必能沙场以一当百,威动天下。 
因深津如今三十有四,三井只道泽北荣志既有这般厉害,想来也不年轻,可惜无缘得见。今夜瞧来,这泽北何等年轻,便有这般厉害的身手,深津所言,并非空话。 
他默默想了一阵,抬手来揉揉太阳穴,苦笑道:“斗了大半夜,流川,回去睡吧。”流川伸手揉揉眼睛,点头要走,又被他叫住道:“等等。”去握住灯烛举来,从身上摸出火石,劈然点亮,看那灯芯上火光一点点清亮起来,又寻了个纱罩拢在火上,递给流川,笑道,“且点着灯。你走路也不看路,漆黑麻坞,仔细磕着摔着,给我哭起鼻子来可怎么好?”口气中十分调笑之色。流川刚才迎敌,何等机变巧妙,应对从容?然在三井寿眼中,这少年终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半大娃娃罢了,是以总免不了啰里啰嗦,拿小孩哭鼻子来打趣。 
因为玩笑,这三家眉目甚是轻佻,一双眼睛看向流川,唇边笑意却陡然凝住。 
这哪里还是面容平常无奇的流川枫,面前的少年,一双眼睛简直如浸在水中的秋月一般澄澈清亮,眼尾微挑,肤白胜雪,全不是人间之物。被灯烛一照,这少年周身宛若浸在轻烟缭绕的雾气中,白衣翻飞,他如昆仑山尖的皑皑白雪上清冷冷生出的一只白莲,毫无半点烟火之气。 
流川将灯接来,见他怔怔的不发一言,轻声道:“怎么?”眼角微微上扬,纯净乌黑的瞳仁同一转,流露极美的风情,小小的薄唇,在夜灯下瞧来色淡如水。旋即瞥一眼被泽北扯在地上的干巴巴缩成一团浆纸摸样的人皮脸,当自了然。 
他轻轻一动,额前细软的刘海飘摇,露出额心火一般猎猎丛丛的堕天纹胎记,似殷红的血滴在雪地上晕染开去般,生生将这少年清丽脱俗的面容染得妖美之至,令人望而动容。 
三井只觉心中忽的一窒,随即问他道:“你戴着人皮脸,就为挡着额上那胎记么?” 
流川漆黑眼珠眨一眨,长长睫毛覆下去遮住眼珠,唔了一声。十三岁的少年于自己生得如何毫不放在心上。他这夜先被吵醒,接着又同泽北相斗一场,真是困倦的很,打了个小小的呵欠,伸手去揉揉眼睛,转身回屋睡去了。 

这一觉再无惊动,当得好眠,直睡到日头高升才醒过来,推了门去后院洗漱。 
后宅两旁各设了一道偏门,接着中宅的回廊,往左向中宅去,往右自是后院,里面种着几棵古松,长得十分苍郁遒劲,松枝繁茂,都垂挂到后宅一溜的屋顶上,若是夏日,极是荫蔽凉爽的。 
流川自小爱困,每日醒时俱要迷糊一阵,推了门迷迷糊糊往偏门去后院,由松下水井里汲了水上来,捧起一鞠水来洗脸。时已深秋,井水沁寒,冰凉澈透的水珠滚在脸颊上,倏地滑落,滴在少年洁白的衣领上,连他漆黑眉眼浓密睫毛连着鬓角,也都浸得湿润。 
那木桶之中水波潋滟,倒映出少年褪去人皮脸后的真颜,波光粼粼之中,流川只瞧见一张小小面孔,随着水波摇荡。 
他三年未曾见过自己的模样,乍一见亦是一片迷惘,不由得眨了眨眼睛。水波映照中,那小小面孔的少年也便朝他眨了眨眼睛。 
毕竟是十来岁的少年,顿时生出一股孩子气来,将细细手指拍在水面上,水中少年的面庞随着水波散开去,水花四溅,水珠飞落,流川漆黑的眼珠隐隐有些欢愉之色,衣袖一卷,去接那些飞到半空中的水滴,任由它们噗噗的溅落润在衣衫上。 
就在这时,前面不知哪里传来一阵喧嚣吵闹声,却不知何因,似是起了争执。 
三井治军严苛,从未有过这般,在中宅府地争吵的事,流川心下不解,抬起衣袖来拭去面上水珠,身子一动,飘然扶摇而上,借着院中古松轻轻一点,几下轻跃,便落在中宅屋脊上。 
那中宅外头聚得都是军中官职颇高的监军、都尉同七八个校尉,此时个个面上都是十分焦急之色,嗓门儿又大,互相说话倒似吵架一般。 
其中一个面容漆黑,身如铁塔的男子隆隆道:“将军去了这么久不回,若不派人接应,中了宇文邕的诡计该如何是好?!”一双眼狠狠瞪向一旁那个面白的男子。 
那面容白皙的男子却不动气,抬手来捋了自己几道长须,沉声道:“将军武艺非凡,又是粮草大事,理当亲去。李将军所虑自然不差,只是将军去时并未吩咐我等擅自出动兵马,不知李将军要哪一支军去接应?” 
他所言极是有理,一旁有几个人连连点头,那身如铁塔的李将军登时也没了言语。 

原来天不亮时军中探子急报,发现宇文邕军中有一队人马悄然出动,去往南面,不知因由。因着寒冬将至,为防着突降大雪,耽误军务,那朝中近日已差了人,将十三万大军的过冬粮草由陆路押运而来。三井听报,再细细问了那一队人马的行向,只怕要同押送粮草的队伍碰上,倘使出了差池,被抢夺了去,或是被烧,再要筹集这般多的粮草,只怕颇费些时日,情知事态严重,点了鹰队中数百人随同自己亲去迎护粮草大军。  
他心思缜密,遇事不乱,一面记挂粮草,另一面却已下了死令,各军各帐,仍由往日一般,不得擅动。唯恐宇文邕使出调虎离山声东击西的伎俩,中了诡计。  
哪知这一去好几个时辰也无动静,军中派了好几拨探子去打听将军的下落,都无回音。那些监军都知道宇文邕帐下高手如云,只怕将军此时身陷囹圄之中,个个都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流川听到三井恐陷险境,自然理当去救。正要跃下去,突又想起昔日父亲说他额上胎记生的不好,寻常人瞧见,十之有九必然惊吓。他虽于自己生的是何模样不甚在意,却也无心吓到旁人,沉吟片刻,旋身回到后宅,去到三井书房里,一脚将门踢开,正瞧见三井一件上好的黑色轻纱的玄衫铺在架上,走去扯了来,比划一下,随意一撕。就听刺啦一声,那精贵的纱丝当即裂开,再微用力,生生叫他扯成几片碎布。 
流川捡取大小极适宜的一片往脸上一蒙,想了想又拽下来,将腰上黄泉执了,挖上两个洞,便于眼睛视物,这才又蒙在脸上。 
他头一次做这活计,自然不甚灵便,那两个洞挖的古怪,系到面上颇觉不大舒服,不由得蹙了蹙眉,倒也顾不得那些,返身而去,直往中宅院落,耳旁听得那帮人还在争执不休,甚是吵闹得紧,当即停下身冷冷说道:“我去。” 
那帮人正烦恼得很,听到有人打断,便都转身看他,一看之下,个个面色古怪,眼瞧着这少年分明是日日随在将军身侧那位,却不知脸上蒙着黑纱作甚。 
那李将军先是一呆,声音隆隆的摇头道:“不妥不妥。”这李将军随三井日子最久,心地忠厚,于自家将军那些古怪性子猖狂脾性倒见了个八九,流川这副模样,他只当小孩子淘气,再想流川年少,怎知沙场上的凶残机变,若枉自丢了性命怎好?是以忙摇头不应。 
流川漆黑眼珠自黑纱面后瞥他一眼,突地身形一动,袖角飞舞,不知使了什么花招,李将军只觉眼睛一花,一阵徐徐清风拂面,腰上的大刀已被卸了去。 
流川将他古刀握在手中掂了一掂,倒也有些分量,袖角一挥,又将其掷还与他,自己举起手来,轻轻的一拍。 

三掌而后,院落中清啸四起,人影起落之间,中宅府地已都是黑衣人,个个袖角绣着飞鹰图案,脸上蒙着黑巾。这鹰队不知从哪里聚来,人数越来越多,但无一人落地发出声响,也无一人开口说话,静悄悄无半点声音,十分诡异静寂。 
流川暗中点了人数,轻声道:“我去找三井。”眼睛在院中鹰队人马身上巡了一遍,冷冷道,“你们随我来。”说罢凌空而起,白衣翻飞之间,便没了踪影。 
那鹰队不过静了片刻,旋即黑影丛丛,霎时也离府而去。 

贰陆)西风  
流川所领鹰队约数百人,自营中各骑马匹,由军中一名探子引路,循着三井所在而去。西宁府地处要塞,与那北周遥自相望,出城往南骑行,约莫一顿饭工夫,眼中所见,都是黄沙枯草,情境凋敝非常,远处隐隐约约有村寨耸立,秋风萧瑟之中,那些村落也宛如海市蜃楼一般飘飘渺渺,端的凄清。 
那探子于此情形瞧得久了,自不觉什么,一边在前头引路,一边朝流川道:“大人,小的对此地地形了如指掌。前面有一条路,叫做华容道,倒并非三国关二爷放曹孟德的那条,只是同个名儿罢了。但若论此道险要,却是非同小可,我北齐运往咱西宁府的粮草,都需经由此道押运,再无旁道可寻。”说着四下一望,将声压低,接着道,“只是这里没有住家,虽是我北齐的地域,只是道旁不远有座大山,翻过那山,便是宇文邕兵马驻地,宇文邕的人马也常走动,是以常在此遇见,打成什么样子。” 
他探子做的久,倒是头一回瞧见将军的鹰队随着旁人出动,是故流川身形纤细,看来无甚斤两,在他眼中,也是极厉害的大人物,当以“大人”相称。 
流川一路驰来,只听他说个不停,于西宁府周围情势,倒也熟了,等到遥遥瞧见那条华容道,突地驻马不前,抬手示意身后鹰队也俱停马,自己从马上跳下,俯身细看。 
那探子便也下马,随在他身侧,眼见流川伸出细细手指在地上摸了一摸,长长睫毛微微一动,旋即起身,他心下不解,轻声问道:“大人瞧出什么了么?” 
流川淡淡道:“前方有伏兵。”说罢飞身上马。 
那探子自看了看地上,并无什物,爬上马去时面上一时茫然。 

那华容道两侧都有巨石,道路蜿蜒曲折,冒然前往,本是兵家大忌。如今深秋,夜间露水深重,地上颇为柔软湿润,细细瞧看,又有马蹄无数。三井所带鹰队素来进退有序,便是尾随流川而来,也是四人一排,同排之人,马蹄同起同落,为的是进行无声。这地上的马蹄却颇为凌乱,瞧来似有千人匆忙而去所落。是故前方当有伏兵,想来那些探子都被伏兵截杀,也未可知。 
他微自沉吟,令那探子将此地地形又描画一遍,已有了计较,转向百人鹰队冷冷道:“为今之计,只强过于绕道两条。”长长睫毛微微垂下去覆住眼珠,暗忖道:宇文邕的大军虽离此不过一山,但大军想要过山,颇费周折。想来他不过是得到粮草押运的消息,派了人马来,势要将此批粮草劫走,亦或毁之。倘若得手,自当不日攻打西宁城,那时局势危矣。如此说来,他当不知三井也被他困在那粮队之中。 
心念急转之下,已知当此若再寻别路,只怕有变,需早日会同三井,从两面出击,将这数千人绞杀在华容道便是。 
想到此处凛然道:“我自上华容道。余等回城召集五百人马,半点响动也不得,埋伏此处,只听南面号令,立即杀向华容道。”漆黑眼珠冷冷望向四下,冷哼一声,森然道,“情势危急,若有不遵,我必杀之。”言毕一纵马缰,胯下飞骑腾起四蹄,直往华容道去。 
这少年昔日在长夏草原,一人杀死三十,鹰队无人不晓,俱知这少年有通天的本事,绝顶的机巧,竟无一人疑议,百人鹰队旋即返身回城中调遣人马。 

那华容道口有几棵老树,时节深秋,树叶都落得精光,只剩光秃秃的树干寒瑟瑟的立在风中。道旁危石嶙峋,一条长路盘旋而进。 
因着宇文邕尚不知三井也被困在粮队之中,流川只同前番北齐军中派来的数名探子那般,一人前往,好不叫打草惊蛇。但于这道上到底埋伏多少人马,心中也毫不知情,索性将面上黑纱扯了团进怀中,在马上踌躇一阵,慢慢抚上腰间银带,将其解下,真气灌输之间,黄泉剑身微摆,杀气纵横。想来这剑同他一般,与眼前凶机毫无惧色,只求痛快一战。 
他生性坚韧,危难前并无惧意,执住长剑,纵马朝道上奔去。 

马行了约莫一盏茶光景,道上清冷冷的没半点人声,而黄泉嗡鸣不绝,显是危机就在眼前。那马走得稳当,四蹄落在道上,尘土飞扬,天地只闻马蹄与风起,再无半些旁音。流川将黄泉横握身前,将眼微微合上,顿时四周俱是一暗,因瞧不见,双耳更是警惕,丝毫不漏半点动静,一时之间,这少年静若入定一般,唯有柔软漆黑的头发轻轻在身后拂动。 
突而道旁咯吱一声细响,仿若枯木折断。流川手中黄泉发出叮的一声,长袖舒卷之间,细细银剑破空直击那发声之处,剑光闪动,带起黄沙漫卷,风声呼啸,剑气凛凛堪比刺骨寒冰,白刃在半空中划出细细一道线,只听噗的一声,血四溅飞舞。 
这人尚未出击便即毙命,随之沙沙声由四面袭来,数十人从藏匿之地飞身扑来,兵刃出击响声不绝于耳。 
流川眼中寒光一星,在马上身形一动,黄泉于周身划出一道剑气,又是噗噗噗数声,那血如同雨水般从空中低落下来,血淋淋的溅得流川衣衫、马匹俱是殷殷血色。 
他胯下马匹受了这般夹击,登时嘶鸣惊叫,素衣少年抬起手掌,按在马脖子处,安抚坐骑,另一只手手腕翻转,黄泉脱袖飞出,滴溜溜在半空转了个圈,霎时间又有数人死在剑下。那马被他冰凉凉手掌轻轻一拍,又飞起四蹄往前方奔去,马上的少年只听身后风声鹤唳,身子一凝,长剑直刺身后,剑尖婉转,背心一片滚烫濡湿,想来是又有人血喷在身上。 

那埋伏于两侧道边的北周士兵初时只见这身披白衣的少年,于漫天黄沙风声呼啸之中飘飘而来,狂风将他发丝白裳吹得猎猎飞舞,额发飘摇露出额间火红诡异的胎记,宛如殷红的血飞溅在皓白雪地上一般脱尘,而那双眼睛又若秋水般澄澈。只这么一双眼睛,流转间的风骨,已叫天下人为之窒息。他们久在沙场,连头脸整洁之人也是罕见,更何况这般清丽脱俗的人物,一时个个都瞧得呆了。 
孰料这带着澹澹仙气的少年陡然出手,其招之简洁、狠辣、锐利、致命,亦是世所罕见,银色细剑飞舞带起无数银白细线,转瞬四面滚落都是人头,被毙之人鲜血飞溅,落在这少年洁白的衣衫和面颊上,他竟连睫毛也未动上一动,那清寒冷酷的神态,已非仙而近妖。 
那黄泉顷刻之间,索去几十条性命,剑芒更甚先前,银刃连半点血也不沾,随着流川衣袖轻挥中发出如银铃似的轻笑。这笑声在血光里何其诡异阴森,令人听来胆寒。 
一时无一人敢舍命上前,试这妖刃锋芒,流川纵马飞驰,身子伏向马项,黄泉剑指身后,轻烟一道,急急过了华容道去。 
从华容道折向南面,所行不过一里,远远瞧见有荒敝村落立在前头,村前围得都是北周兵马,黑压压倒似有千余人之多,当真是一只飞鸟也飞不出。想来如此阵势,必然是将三井连同北齐押运粮草的车队一并围在里头了。那北周兵马原本一心围剿藏匿于村落里的北齐粮队,听到身后响动,不由得纷纷转头来看。 
流川此时身上面上,全都是血,浑身如在血水里滚过来一般,唯独手上黄泉仍旧剑气光寒,杀意嶙峋,森森似从地底走出来的小阿修罗般。北周兵卒陡然瞧见,登时都倒吸了一口气。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此人是谁,什么来头,怎的这般可怕? 

那兵马中只有三人骑在马上,当先一人打量流川许久,蹙眉道:“你是什么人?”正是此次受令来劫北齐粮草的宇文邕身边近都统,深津一成的师弟,名叫做一之仓聪。 
山王奇才辈出,成名早如深津河田松本之辈,均在北周担任要职,后起之秀如泽北,只怕当是天下第一流剑术高手。但一之仓聪与诸师兄弟略有不同。此人生性谨慎,心思极细,诸师兄弟都不如他,是故出山后便一直任近都统一职,帮助宇文邕调遣兵马,定下防城守寨的谋略。此次带着千余人欲劫北齐粮草,原是一之仓为抬称小师弟泽北,故献此计,谁知泽北竟跑的人影也无,当真令他哭笑不得,这才自己领了数千人在此围堵。 
他不认得流川,流川自也不认识他,坐下骏马往后退了几步,身形纵起,足尖在马背上轻轻,黄泉长剑在空中直削出一道细线,一之仓聪抬眼之际,便听到四周一片惨叫,不知这少年使了什么古怪伎俩,剑气所至之处,竟折杀他七八人!其出剑之迅,一招毙命,干净利落,剑招出处,更似杀手的致命招式,只怕唯有他那小师弟泽北相较之更甚一筹。 
一之仓聪心念急转,眼看这少年仗着厉害至极的剑法同那古怪的长剑,就要将他兵阵里杀出一条血路,冲进那村落里面,心知此人必是北齐粮队的强援,自不能让他进那村中。 
他思虑至此,一把扯过身后长弓,搭弓引箭,双臂在半空折转,对上那半空中的身影。旋即从马上凌空而起,羽箭如流星,直射流川而去。 
他一箭射来,黄泉发出高亢鸣声,护主之意何其深切。流川身子飘飘一落,正踏在一人肩上,此时若要避开这箭,只需身影轻移,往后急退便可。然羽箭纷飞时,这少年乌黑眼珠只微微一眨,当下做了决断,便是由着此箭射中,也不能功亏一篑,需得再进一丈,翻入村中。 
既做了这番决断,流川再无迟疑,手腕回护身后,剑光闪过,又是死伤一片,此条血路,终是被他杀出,而一之仓的羽箭,也生生钉进流川肩上。 

一之仓聪以为此箭飞出,这少年势必因为躲避飞箭而停下攻势,如此一来,他只需倏倏数箭,便足叫这少年怎样从阵外杀进来,便如何退出去。 
哪知流川连看也未看,由着他的箭插在肩上,那箭尖六棱,刺入皮肉,六道棱角皆锋锐无比,有如剜肉一般疼痛,流川左肩当即剧痛,其痛凄切非常,如他这般坚韧无比,脸色也是煞白,微微蹙了蹙眉。只是此时仍在敌阵之中,也来不及顾及伤口如何,右臂抬起,于肩上之处出剑,黄泉在周身画了个银色剑圈,四周一片血肉横飞,流川咬牙提气,身影从无数血淋淋肉身之中飘然而起,半空中借势再提一口气,倏地跃进那村落中。 
他左肩负着六棱羽箭,再强行提气,真气运行,伤处血气涌动,血水顺着那六棱汩汩流出,落在地上时不由得略微踉跄一下,将黄泉直插在地上,抬手去点肩上穴道。 

三井带着百余鹰队人马赶在宇文邕兵马之前迎到粮草押运的队伍,只是粮草事大,不可贸然草率行事,兼之宇文邕人马来得极速,是以全部退到近旁荒村之中暂避。由百余鹰队坚守各要道,护着粮草之队,要做周全计较,方可出动。 
那鹰队各人固守一方,正全神戒备之中,突听得外面一阵打斗,随即有人飞身进来。唯恐是宇文邕又设他计,七八黑衣人立时举起长刀,将流川围住。 
流川于他们的长刀视若未见,将肩上穴道点了,长长睫毛微微抬起,冷然道:“三井寿呢?” 

三井听到他声音,已飞身从里面出来,一见之下,只惊得双目圆睁,浑不知那素衣接轻尘,铅华尤不染的流川枫怎生变成这番模样,再见他肩上那支长箭,面色更是阴霾已极,挥手令鹰队退下。 
那箭插在肩上好不令人难受,流川自点了穴道,又瞧见三井,一颗心放下半颗,不由要抬手去将其拔出,手指才抬,就听三井在旁冷冷道:“仔细废了你半边胳膊!”说着一把抓住他手腕,狠狠瞪了流川一眼,凑近细瞧。 
一看之下,更是倒吸冷气,原来那羽箭箭首极其古怪,非但是六棱,且比寻常羽箭更为锋利纤细,但凡中箭,必要立时屏息凝神,不得乱动,否则箭身会朝着骨肉深处扎去,直到整支箭慢慢穿透,唯剩一簇翎羽在外。此时这箭棱好长一截已末入流川身中,箭矢锋锐,将流川肩头衣衫钉得崩裂,肩上伤处四周俱是乌青,显然伤势极重。 
一之仓聪的末矢素来同旁的箭不同,寻常的拔箭法子也奈何不得末矢箭。中末矢者,需在中箭后立时将箭拔出,那六棱顺进逆出,倘若时间一久,钻进皮肉深处,待要拔出,要带出好些血肉来,其疼痛非常人能忍。 
流川见三井面容上显出忧虑之色,已知伤势多有古怪,淡淡说道:“麻烦,不必理它。”说着欲将黄泉拔出。 

若非他身负重伤,三井只气的抬起头来敲他脑袋,见他又动,当即冷笑道:“流川枫,你若敢再出力,我手起手落,先将你这小子敲晕作罢,倒还省心!”话音未落,手势如电,点了流川穴道,凝眉去看他肩上伤口,面上又现出忧色。 
流川被点了穴道,自不能动,一双乌亮眼珠瞪他,三井抬手去揪揪他脸出气,转首吩咐身后人道:“去点了火来。”说罢伸手从怀中摸出一柄柳叶般的飞刀来。 
三井寿极擅暗器,这柳叶飞刀乃是最最危急时自保所用,俱由纯银打造,刀锋薄如柳叶一般,他此时要为流川拔箭,离殇黄泉都太过大了些,恐使着不顺手,更添苦痛,是以取出这刀,再从袖中摸了一只小小的羊脂白玉瓶来。 
一时火已点来,三井将瓶塞拔出,一股清寒馥郁的酒香登时四溢,想来必是佳酿。 
三井瞥流川一眼,将瓶递到他唇边,没好气道:“喝两口。” 
流川撇了撇嘴,就着他手势慢慢饮了一小口,霎时只觉一股辛辣直烧的喉咙也热乎乎的,竟闹了个大红脸,好在他现在满面血污,倒也瞧不清楚。 
三井咂砸嘴道:“可惜我藏了这么久的玉华浓……”将头摇一摇,手腕一转,扯开流川肩上衣衫,将瓶口倾倒,酒液尽数滴落在伤处,柳叶刀置在火上烧得滚烫,眸色一沉,锋锐刀片直顺着末矢箭口旁侧,直刺进流川肉中。 
他手法好快,当真如闪电一般,飞刀一刺,触到六棱箭头,横劈而去,只听噗的一声闷响,生生将钉在流川肉中的末矢箭顶了出来。 
六棱上绞着鲜红血肉,一支箭倒有一半被血染得簇红,羽箭落在地上,伤口处鲜血喷涌,三井手起手落,接连点了数道,从怀中摸出金疮药来,全数敷在伤口上。 
哪知血流如注,那药粉才凝在伤口,便被血水冲去,三井哼了一声,又是手起,生生摁在流川创口之处,沉声向一旁道:“你的药也拿来。”接过来再敷一次,如此来去竟共敷了三回,穴道受治,血水渐渐流的少了,这才渐渐有些用处,妥当的铺了药,细细的包扎起来。 

这番疼痛何其厉害,流川身上穴道被点,动弹不得,只能牙齿咬住嘴唇,将自己唇角都咬出血来,额角周身,全是冷汗湿透。他生性坚忍不拔,从不做矫情柔弱姿态,就算痛得狠了,也是一声不吭,等到三井这边一切罢手,也只轻轻合上眼睛,双手死死握成拳。 
三井侧头瞧他,自己也是浑身冷汗,舒出一口气,柔声道:“可是痛得厉害么?”说着抬手去解开他穴道,将他额角冷汗拭去。 
流川淡然答道:“无妨。”然而肩部之痛,委实刺骨难忍,大半边身子早已没了知觉。他咬着牙慢慢将黄泉拔出,眼前骤然漆黑,登时晕了过去。 

贰柒)酌酒 
流川惊醒时方觉自己已躺在西宁府后宅极软和适宜的床铺上,四野清宁,没半点人声。若非左边半面痛得如同火烧一般,倒叫他以为恶斗中箭不过是梦一场。 
他才刚要动弹,外头已有了声响,只瞧着三井轻身而入,手上还握着羊毫。 
两人目光一对,三井旋即挑眉一笑,快步走到榻边俯身细细瞧他半晌,这才舒口气,冲流川眨眨眼睛道:“哎呦喂,我的美人儿可算是醒来了,倒不枉军爷好生照料一场。”语声颇调笑。 
流川才听到“美人儿”三字,眼中全是杀气,抬手便要揍他,三井忙按住,拉下脸来道:“仔细废了胳膊,才醒便这般凶!”说着瞥流川一眼,一副大人教训小孩儿的口气,眼见流川亮晶晶的眼睛直朝自己飞眼刀,不由得又伸手去揪揪流川脸颊,将手上笔丢在一旁,轻轻揉揉流川头发,轻声问他,“还痛得厉害么?” 
流川摇摇头道:“没事。”想到自己竟为着一个小小伤口晕倒过去,这般弱不禁风,不由闷闷不乐。 
三井似是瞧出他心思,微微一笑道:“你且别慌着撇嘴生闷气,我西宁府上诸将官,可是个个对流川小将军的英武神勇惊为天人,若不是你家哥哥我一力拒绝,只怕就要在我中宅立上你的法相来拜。” 
流川听他满嘴胡言乱语,翻了个白眼道:“白痴。”又想起一出,才要相问,那三井已抬起手来朝他做了个噤声之势道:“你是不是奇怪,咱们怎么就回来这里,粮草是否周全送到,宇文邕的兵马如何了?”瞧着流川亮晶晶的眼珠,三井嘿嘿一笑,索性在他榻边趴着,支着下颌慢慢道,“小娃儿莫要心急,听我细细说来?” 

这三井寿向来心思周密,待瞧见流川,已晓得这少年必是做了安排,独身前来报信。便唤鹰队发出讯号来看究竟,等了片刻功夫,果然西宁府方向也有讯号接应,自是无差,着令五十鹰队护好粮草,其余人伺机杀出。 
只是村口北周兵马更多,不得不静待那方鹰队由华容道攻来,颇待了些功夫,再从村中杀出,两方人马合二为一,一之仓聪所带兵卒顿时落了下风,忙不迭去了。 
三井说到此处,突然低笑数声,拿腔作势的道:“怎样,娃娃,你三井将军智慧过人,与你这般的小心思怎能不一眼瞧破?”说话间眉眼飞扬纵情肆意的紧。 
流川亮晶晶的眼珠瞧着他,想到那宇文邕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损了好些兵马,折了无数锐气,只怕那一之仓聪回到阵中,对着他家主上,也定然讨个没趣,如当如此,他这一箭倒也不算白挨。 
他心地单纯清透,一双点漆也似的眸子晶亮好看得繁星一般,可见当真是高兴的。 
三井但见他眉目间稍微露出些欢喜之意,心中大为安慰,暗忖道,我的柳叶飞刀刺进皮肉去取那末矢,当是何等痛楚,这小孩子只连吭一声也不肯,便是衣衫都湿透了也不叫上一声,如此隐忍刚烈,好似天塌下来也不皱一皱眉头。我只和他说破了敌兵,竟能叫他这般宽慰! 
他一直不错眼的凝视流川,只瞧着这少年面色苍白,毫无半点血色,想来那一箭着实伤得狠了。然眉目流转间,尚带稚气的神色衬着苍白病容同那浅淡得如水般的嘴唇,直教人没来由的心生怜爱,一时反而怔了。 

流川见他突然不再说话,扁了扁嘴道:“白痴。”又伸出舌来舔舔嘴唇,再想起一出道,“我要喝水。” 
他口气里全然不将三井寿视为高高在上的一等恩威侯并骠骑将军,三井也丝毫不恼,听他吩咐,便起身做了个揖,转身去置了水来,将他扶起,由他抱着茶盏饮了。 
待流川喝完水,三井才正色道,“你肩上的伤势颇重,已唤了大夫来瞧,只怕还需数月才能养好。”见流川面上露出不屑之色,登时将脸一沉,冷哼一声,邪笑道,“小流川,且给你三井将军好生听话,乖乖的养伤,若是叫我知道你敢动刀舞剑,打架淘气,瞧我怎么治你!”他一时做出狠巴巴的样子,自己也是好笑,旋即又转口来哄流川道,“你若乖乖儿听话,我送你几件好东西,怎样?” 
流川漆黑眼睛一亮,望向他的眼神颇是询问,三井嘿嘿一笑,转身出去。 
不大片刻他便回来,手负在身后,不知藏了何物,直到流川面前才拿出来,却是一枚制的极为精巧的白色能面,两耳之处做了个弧勾,恰恰的嵌进耳后,面上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缝隙。 
三井摆弄那能面一回,喟叹道:“此物乃是晋朝那些隐在山林之中性子狷狂的雅士所佩之物,名唤白首。但凡真名士总有些古怪脾气,传说嵇康曾佩白首,白衣轻裾,在竹林中做招魂之舞,有路过之人,不识他,瞧着一道白茫茫的人影在林中做魂魄舞,只作见了不干净的东西,倒吓个半死。这白首挡在面上,只露出眼睛,我如今赠你,也好叫你这小子,不来撕我的衣裳!”顿时想起书房中自己那件被撕得破烂流丢的天蚕丝的长衫,抬头去朝流川龇牙咧嘴的瞪了一会儿眼睛。 

流川才不怕他,撇嘴道:“好稀罕!不过是块黑布,改日买一打赔你。” 
三井于精贵无比的天蚕丝倒是并不心疼,只这小子死鸭子嘴硬的摸样最招人欺负,把眉一挑,阴阳怪气的邪笑道:“天蚕丝是西域商人送到邺城的贡品,一千两银子一尺的丝布,三井寿却也费不了多少,不过七尺四寸量高。我往日只道自己这件衣服,抵得穷人家七八年的开销,总也懒得穿它。却不想今日小流川竟要送我一打……”盯着流川仔仔细细的来回瞧了好几遍,摇头叹道,“好气派好气派!瞧不出来啊,流川,你莫非真是天上的白玉童子,会点石成金?亦或是你这瘦巴巴的小身子骨儿,就是白玉雕的,随便割下一片儿,便当得倾城之富?” 
流川听他说明那黑布价钱,顿时抿着嘴唇不说话,想到自己身无分文,白吃喝三井许久,如今便是将自己个卖了,也未必扯得了一尺天蚕丝来与他做衣服,更何况一打?又听他取笑自己是白玉童子,有倾城之富,饶是流川自小性子清冷,毕竟心思澈明单纯,苍白脸颊上也不自主的微微一红,暗自算来,却不知要白做多少功来,赠他一打衣裳,面上现出迷惘之色。 
他心里想什么,都放在眼珠里,三井又怎不知,遂朗声笑道:“我是逗你玩儿呢,若指望你这小子跟在军爷身旁,哪怕做个使唤书童,怕都要给你气死。”说到这里,面色一正,沉声道,“流川,你两番现身,都救下三井寿的性命。这世上要杀我的人何其之多,诚心相救者又何其之少?相救之恩,三井寿自当谢过。”说罢退后一步,整了衣衫,向着流川,深深做了一礼,继而接着道,“但他日若再逢着那般的情景,流川你务必记住,功亏一篑固然可惜,然人活着,不过一条性命,倘是连自己也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旁人便更难说了。” 
流川知道他对自己宁可拼着被一之仓聪射中也不肯退避之事甚为在意,只咬着嘴唇不做声。 

一时屋中静的再无一点声响,三井暗忖道,这孩子如今年纪还小,我何苦将人情冷暖说得这般分明,他性子聪慧,听来想必心灰。想到此处,又露出嬉皮笑脸之色,斜着眼睛瞧瞧流川,笑道:“啊,我说错了,若论流川你,这世上还有一人,自然牵挂你的很。那位小长夏王乃是你的耐吉。这耐吉之于长夏人,就如我们汉人所谓的八拜之交一般轻重。你二人那日在约好各自珍重相见有期,说得何等情意深重,还是不要食言为好。” 
他于长夏草原屠杀了千余人,并不以为光彩,从不提及此事。但此刻却刻意相提,以仙道同流川道别之言来告之,请流川务必珍重自己的性命。 
流川想到仙道,心头陡然一暖,暗自撇嘴道我自不会同他这白痴食言,只盼他也不要食言的好,否则,哼!亮晶晶的眼珠里一时欢喜一时恚怒,美丽之极。 
三井一直瞧着他,见他念及仙道,双目宛如霞珠一般晶莹剔透,就连面无血色的脸庞也依稀有了美玉一般的光彩,想到仙道流川之谊,再想到自己同仙道彰的灭族大仇,那位小长夏王他日必然想报,到那时只怕眼前这明珠似的剔透少年当是站在仙道彰那一面,与自己挥剑相向,想到这处,心中蓦然一酸,低头去苦笑。 
流川想到仙道,却又想起一事,奇道:“你懂长夏话?” 
三井寿于武学兵法同四野蛮夷之语都是精通,听到他问,便即唔了一下。 
流川眼珠亮晶晶道:“弘格尔是何意?” 
三井扬起眉头啊了一声道,抬手去摸摸鼻子道:“……弘格尔?”眼睛眨了眨,去瞧流川,面色上十分笑意。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遮住眼珠,闷闷道:“他那日喝醉酒,说不愿同我做耐吉,要我做他的弘格尔,我不知何意,故未答应。”这个他自然是指那位年纪轻轻的长夏王仙道彰,流川心地纯澈,只道弘格尔同耐吉自然差不多,并不做丝毫隐瞒。 
三井听他相告,面上的笑意渐渐隐了去,凝眉沉眸看他,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轻轻一笑,手指捋了捋披散在肩上的头发,转头去看向一旁的窗棂,口中淡淡道:“……弘格尔……唔,弘格尔。小流川你当然要知道这意思么?”顿了顿,倏然一笑,将头转过来,长长发丝都拂在面上,遮了半边脸,倒叫人瞧不清楚他的神色,口里一字字道,“长夏语的弘格尔……是心上人的意思。小流川啊小流川,那位年纪轻轻的长夏王他……恐怕是将你视作他的心上人……喜欢上你了呢。”说着三井略微勾起半边唇角,却并不是在笑,依旧凝眉注视流川片刻,转身而去。 

旁地还在深秋,西宁府不日却下起冬雪来。这地方既在西北,冬日来的格外的早,就连雪也下得格外的大,白茫茫的雪片被响亮的北风刮得秫秫坠落,一场雪竟下了三天三夜。整个西宁都尉府,并着西北大营,连同通向北周的塞外,全然覆着一片望不到边的银白,雪积得深厚,一脚踩踏进去,便陷到膝盖,路边的树上也都是雪,风势浩大,呼啸而过,干燥的雪被吹得散到风里,天地间如同飘着一层盐,白花花的全然瞧不见旁物。 
雪后整个西北大营都已换了冬衣,因为雪大,地上都是滑不溜的冰,军中操练悉数减半,只防卫一事越发着紧起来,好不至令那宇文邕趁着这般风雪,做个突袭。 
战事虽已因着这雪缓下来,三井案头的各种军报文折倒是有增无减,这一等恩威侯素来养着一门习惯,凡有兵卒病了,必亲至问候瞧看,雪大风疾,军中换了风寒病倒的比往日多出大半。三井往往天不亮就得起床,将当日着紧的机要一一处理了去,系了斗篷,去每个军帐中查看,常要到天昏才归,又堆得满案的文书,自然是挑灯一夜的。 
流川左肩上的伤好得甚缓,三井盯他盯的又紧,不能乱动打架,舞刀弄剑,天气再一冷,他小孩子爱困,多半每日躲在屋中睡到正午,方才睁着惺忪的睡眼出来吃饭。三井怕他冻着伤处,好得更慢,将皇帝赐予自己的一件纯白狐裘的斗篷赠给流川。那狐皮厚密洁白,柔软之极,流川身子纤细,倒恰好整个裹在里头,只露出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面庞来,再带着白首,静悄悄坐在中宅,乍一看去,只瞧着一头漆黑头发披在身后,白色面首只有一双眼睛露在明处,有如点漆,莹似秋月,这般纯白素净的一个人,好似个狐仙化成。 
他既不能动剑,横竖也是无趣,索性寻了三井书房中那尾白玉牙琴来抚,因是好静,琴音也不喜喧哗的调子,多半平实清古,幽落淡漠得紧,一声一声的幽调回荡在冬日的风声里,着实有些苍茫清远的情致。 

他二人自那日说话,三井委实有些奇怪。玩笑话依旧是讲的,仍是嬉皮笑脸的邪妄神色,只是说着说着便突然不语,只凝眉瞧着流川,一双眼睛深的叫人瞧不出意思来,有时自己察觉,也不由得低头去发出一声苦笑。 
三井之于自己这番心思也是甚难言明。那日他实言相告流川弘格尔之意,瞧着流川先是愕然,旋即面上露出些极可疑的嗔意来,想来这少年年纪虽小,与心上人尚不能全然明白,但那年轻的长夏王所做弘格尔的念想,却也并非痴人说梦。流川随他日久,西宁府邸人口稀少,两人整日相伴,这小孩子又素来单纯得很,只由着性子,三井大他许多,不免操起父兄之心来,一来二去,也隐隐觉得,自己这偌大的府邸,往日里也未免太过稀寡,但凡瞧见流川,逐日生起安慰柔和的心境来,暗觉这冷冰冰的小子若伴在身边,当是再好不过。 
只那日相谈,倒将三井所想浇了好大一泼冷水,当即对自己苦笑道,是了,仙道彰去邺城,不肯带他同去受苦,他原是没处去,这才随着我来这里。若他日仙道彰得以脱困,他自也是要离了我,去寻那仙道的。我这府邸说到底不过是个借住之处罢了。 
再一想流川和仙道少年友情,生死不弃,如今虽两地分开,然若论孤家寡人反倒是他三井寿,天下之大,竟不得半个知己,说来岂不好笑之极? 
他生性性子潇洒肆意,从来不做这等伤春悲秋的感慨,只不知这回怎的,暗中生出无限酸涩之意,有时瞧着流川清冷脱俗的眉目,竟发起呆来。 

待冬雪下了四回,旧历眼看着走到尽头,军中隐约有了些欢快之气,各地的家书多半随着皇帝赐下的各种饷银、马匹、兵器、绸缎一道,竟数送来军中。那些兵卒多年未归,思念家眷,看完书信,念道家中高堂发妻幼子免不了一番凄然。 
三井自小父母均亡故,祖父也战死沙场,邺城侯府中独有祖母一人将他养大,到如今祖母也年八十有八,头发花白双目俱瞎,身体倒还康健。老王妃牵挂独孙,自然也差了府里的管事带着各种中原点心,杂七杂八的装了满车,又有书信一封,一并到了西宁府。 
那管事每年都来,军中各人与他都熟,直领着他到中宅去,此时方才过午,三井还伏在案上执笔飞书,一旁长案边席地坐着个白衣人,披着件毛乎乎的狐皮斗篷,支着下颌边打瞌睡边翻案头一本兵书。中宅冷清清毫无一点声音。 
三井听到脚步,抬眼看一回,继续伏案,口中笑道:“想来路上都是雪,一路倒辛苦你。”说着合了手上的文书,将笔弃在一边,举起茶来喝了,这才发觉早凉的透了,兀自苦笑一下道,“我这里连个使唤也没有,孙管事,你请便罢。”自己起身来走去一边火炉上,提了烫的热腾腾的金丝小炉,给自己添了些水喝。 
孙管事早见得习惯,唔了一声,自去捡了一处厚厚毛皮毯子上跪坐下来。三井放下茶盏,问他:“我祖母身子可好,冬日咳嗽的毛病可还犯么,倒不知如今胃口怎样?”他生性最孝,家中人口稀少,唯牵挂祖母,是故事无巨细,都自问来。 
孙管事听见相问,忙又起身,一一俱答道:“老王妃只令我同侯爷说,难为侯爷一边打仗倒一边挂着她,身子都好,府上也好,连冬日咳嗽的老毛病,春日里也给瞧好了,胃口倒是寻常,年纪大了,也不爱吃什么。” 
三井微微一笑,想到自己数年未回去邺城,徒留祖母独自住在空荡荡偌大的侯府,轻轻叹了一声。 
流川本坐在一边打瞌睡,听到说话,不由得醒了,从白首后眨着一双漆黑迷惘眼睛瞧他二人,撑着下颌也不插话。只听他二人寒暄了好一阵子府上的事儿,三井才将话锋一转,笑道:“我多年未回邺城,倒不知如今光景怎样?” 
孙管事赔笑道:“侯爷自小在邺城长大,皇城自是繁盛的紧,只多半未变,”不知想到什么,又轻声笑起来道,“倒是年内长夏王来到城中,着实好生热闹起来。” 
三井听到这话,不由唔了一声,转眼去看流川,果不其然见那少年慢慢坐起身,显是听到长夏王之事,心中关切之极。他有心叫流川多知晓些仙道的景况,不至担心,当下询问道:“长夏王进城?我只道咱们皇上素来爱玩,倒不知惹出什么热闹?” 
孙管事摆摆手道:“侯爷不知道,这长夏王如今在邺城,当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是他那日进到城中,小的正巧在街上办事,也正好撞见。咱们住惯中原,只落得个井底之蛙,从来以为蛮夷之地的人啊,长得俱是彪悍野蛮,粗鲁的紧,那日我一瞧,倒呆起来,侯爷只怕不知道,这长夏王生的当真一等一的好相貌,哪里像个蛮夷子,倒似浊世的翩翩佳公子……”说道这里顿了一顿,摇了摇头,叹道,“就是疯疯癫癫,这说话做事,倒没个所谓,瞧来无甚心眼,爱玩的紧,将个邺城闹得鸡飞狗跳,连皇上太后也是哭笑不得,白辜负了他那副好皮囊!” 
三井本正抬手去启茶盖,听他此言,眉头不由得微微一扬,眼珠轻轻转了一下,发出一声低笑道:“疯疯癫癫么……”说着去望流川,又收回眼来,同孙管事道,“既是闹得鸡飞狗跳这般热闹,你便一一说来我听罢。”捧起茶盏来饮了一口。 

贰捌)试语 
长夏草原长出荒草凄迷之时,邺城尚是浅秋。北齐的皇城自然同长夏草原一望无际的苍凉和旷远区别甚大,从车中看去,男子俱是轻袍缓带,宽袖长踞,还带着几分晋朝的风骨。可北齐积弱,又非一两日之事,是故整个邺城于一派歌舞升平的红绿簇喜中,隐隐透出几分衰败黯淡之色,佝偻腰身蜷缩在街角乞讨的老者双目浑浊,牵着瘦巴巴的脏兮兮的小孩儿,躲在见不得人的阴暗角落,京中富甲如云,达官徐徐,时不时便有衣着华丽的家丁骑着快马一骑飞过,马蹄带起滚滚尘土四溢,街边的小贩神色木然的看顾自家的买卖,毫不关心旁事。 
车子慢慢荡进邺城城门时,仙道从破窗向外看,昌繁之中无尽的败灭之象。 
汉人的中原,天子的私院。 

那高高在上的汉家天子一句莫须有的通敌罪名,就诛杀了他长夏族千余条人命。这等血海般的深仇,仙道彰此时且暂罢,既不能相报,也报不得。 
仙道在长车里勾起嘴角,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忍微笑。 
君子一仇十年恨,还赴偿还亦未晚。一当龙入深海处,杀尽天下可恨人。 
高纬,北齐,三井寿。长夏王仙道彰自是一个也不会放过。长夏这番灭族的仇恨,仙道彰自当如是奉还。 

那邺城诸位达官贵人俱是知晓北边最繁茂的长夏草原的王汗因吃着败仗,不得不入汉天子的长车,羞耻一路,到邺城来为高皇帝做个摆设嘲笑。是以长车方进城中,举城忽的喧哗。 
那些个朝臣们素日来都是闲的无事,自然候在城中街旁的酒肆里,一边聚友一边等看这长夏王羞愤的好戏。此时都现身在楼台亭阁,瞧着那长车嬉笑不止。 
仙道怎不知他们这番想法?车中越野植草都已愤懑,手按在长刀上,只恨不能冲出车 ,挥刀杀了这帮无所事事的闲官才好。他却不甚在意,听到外头喧嚣,只低头轻轻一笑。 
越野见他发笑,心中极是不解,沉声道:“王汗,他们汉人这般折辱您,您难道不生气么?” 
仙道漆黑的眼珠凝视他,淡然道:“我长夏子民被北齐军杀得只剩百人,所谓王汗,不过是个虚名,他们爱笑,便随他笑,仙道彰生在世上,岂能挡着别人发笑?” 
越野不言语了,想到命丧在北齐军刀下的妻子族人,一时眼眶赤红,手指颤抖。 
仙道沉眸看他,仍是淡然道:“越野,你我如今苟活,汉家的天子可容不得咱们生气掉泪。你若如此,直叫外头那些人笑得更欢。” 
一旁植草颤声道:“王汗,咱们灭族的大仇便报不得了么?” 
仙道凛然一笑,眉目清澈之极,微微合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眼珠极明亮,低声道:“愿将腰下剑,只作见飞血。急什么,咱们一日活着,报仇便不是空话,这邺城都是小人,如今且走在冰上,只做‘小心’二字为妙。切记切记。” 
此时外头有人高声起哄道:“那蛮夷子王,怎地害羞了,还躲在车里不愿见人,莫非当你自己是千金闺阁的小姐不成?”一语说毕,四周轰然大笑。 
那越野植草听闻此言中诸多恶意,又要暴起,仙道抬手将他二人按下,自己起身,略躬了腰钻出车去。 

外头发声之人不知是哪户官家的使唤,只为看个笑话。看到那长车门扉一开,登时众人都睁大眼瞧着。 
那中原之地与各蛮夷所在相隔甚远,汉人风雅,又听闻蛮夷多未开化,一而再再而三的相传,逐渐便妖魔起来,只道四方蛮夷,都是长毛彪悍,性子粗野,长相狰狞之辈,做那吃生肉饮生血的勾当。便是有说这位长夏的新王汗生的如何好相貌,也俱是不肯信。 
仙道将车门打开,自己站到车前,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轻轻的巡了四周一遍,微微一笑。 
便只这一笑,那邺城街上,突地鸦雀无声。 
那些教坊中的歌女,正赶上白日里客人寡淡,都着着罗裙红衫,斜斜倚在教坊幔廊前,举着画扇来掩了半壁脸去,留一双眼睛瞧热闹。 
这位长夏王卜一出现,人人心中俱是惊了一惊,暗自忖道:这蛮夷子怎生得如此之俊?个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仙道多日里赶路,风尘仆仆,眉目中于那无忧无虑的长夏世子相比,凭白添着叫人瞧不透的苍凉清峻之意来,头发在汉人眼中,也多古怪。只是他委实生得太好,长眉深目,自于中原人略微不同,眉毛极黑,眼珠极深邃,睫毛又极长,衬着淡淡轻笑的嘴角,这长夏王当真如同温润靡靡的美玉一般姿态,兼之身形修长笔挺,高出中原人不知几倍,再毫无半点粗鲁野蛮风骨,秋风乍起,衣角翻飞,竟是从画中才能走出的奇男儿。 
仙道于围在车前瞧热闹的人作轻笑,朗声道:“在下这蛮夷子王连笔都握不齐全,可耽误不起你们汉家闺阁小姐的雅名。”声音清朗柔和,十分动听。 
那些教坊女儿家原本见他俊,已是咂舌,再听他客客气气的说话,眉目疏朗柔和,一双俊眼光彩飞扬,竟都飞红了脸去。长车慢慢向前,原来挡在车前起哄的人也都默然散开,瞧着他们一行去了。 

仙道赶至邺城时,小皇帝高纬因着前夜纵乐饮酒,正在晟仲殿内酣睡。 
这位生于并州的王世子喜好文学,可惜言语涩讷,也没有什么志向,不喜欢上朝,十分信奉巫觋。九岁被高湛禅位,十二岁便亲政,年至今日,也方十五岁年纪。与朝政毫不挂怀,每日都在后宫玩乐,最最荒诞之事莫过于将自己的奶娘陆令萱封为女侍中,一时之间,奴婢、太监、倡优俱加官进爵。小皇帝高还不作罢,他宫中有五百宫女,一日兴致甚好,便将这五百人都封了郡官,每人赏赐一条价值万金的罗裙和镜台,整个后宫吵闹嬉笑,直玩到天明才罢。 
只按照诸蛮夷王觐见的惯例,自是先要拜会天子,先窥天颜再见诸臣,因着汉家中原的威仪,对着自己蛮夷的肮杂血统,生出些可悲之心来。是以仙道一行方在邺城的驿馆匆忙住下,已有宫中的掌执太监前来,令着快些换了身上的衣裳,着汉服往宫里去。 

那驿馆专供外族蛮夷来朝中觐见时居住,已好些年空着,朝野昏暗,驿馆的小吏自是不愿每日勤来打扫,故而推门而入,扑面的一股陈旧灰尘顿时弥散在半空之中。 
鱼柱越野植草都是自小长在草原上的长夏男儿,住惯了毡帐,哪见过这等雕花窗棂木牙床,桌椅榻墩一应俱全,长桌上奉着青瓷的盘子白瓷的盏,幔帐飞舞,汉家风度。三人先将屋舍瞧了一遍,便你瞧我我瞧你,不知当不当在那椅上坐下。 
那掌执太监将他们的面色看的一清二楚,心里虽叹仙道仪容不凡,却也不由得生出怠慢轻蔑之心,暗自道,哼,只当这长夏王同别的夷子不同,谁料俱是一样,连桌椅摆设也没见过,那长夏不知怎生的蛮荒之地,未开化来,这番倒让他开眼,当下轻轻咳嗽一声,慢声道:“长夏王,这便同咱家去宫里拜见皇上吧?” 
鱼柱原来嫌他阴阳怪气的紧,听他开口,声音又尖又厉,登时将两只眼睛一翻,声音隆隆的奇道:“你这人说话怎的这般怪,莫非是喉头不对劲么?”他长夏并无阉人,是以对此毫不知情,只道这掌执的太监是得病,故而如此。 
那掌执太监又哪知他生性耿直忠厚?还道他故意嘲笑,立即怒了,冷哼一声道:“你这下贱的蛮夷子,倒笑话咱家,哼,咱家只需在太姬夫人面前说上一去,管教你人头落地!”说罢用手指指着鱼柱,十分色厉。 
鱼柱在长夏四旗中当算的长兄,植草哪里见得他受人要挟?将手啪得一拍长刀怒道:“你这人怎么说话,说砍人头便砍,你们汉人,都是野蛮屠夫,却还瞧不起咱们么?!”竟是要动手来。 
鱼柱越野身怀着灭族的血海深仇,再听植草一言,都咬紧牙齿,怒目而视。那掌执太监冷笑一声,转向仙道道:“长夏王也这般想法么?” 
仙道倏然微笑,眉眼俱是淡然,轻声道:“咱们荒野小民,没见过世面,大人自是吓唬他,若同都他这样的粗人使唤计较,大人哪里来的许多闲空?”神情甚是倦怠,于自家随侍并不维护。 
那掌执太监听到奉承,却也不由得一笑,抬袖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便走吧?”一挥袖转身而去。 

过了几条大道,便到了内皇城,当是天子的居所。时值正午,天色灰蒙,想来是要落雨,几只鸟雀从头上猝然飞过,鸣叫之音也不得闻,一路上都静悄悄的没有半丝声音,那掌执太监神情倨傲的于前引路,仙道独自随在他身后,每每待他回身,便露出淡淡轻笑。 
这掌执登时心中纳罕,暗想这长夏王遭了灭族的大悲痛,面上竟连半点伤痛也无,只一味不停的笑,口气又这般的浮皮潦草,莫非那日看到恩威侯屠杀了许多人,连自家老子都命丧在长夏一战中,得了失心疯不成? 
他打定这想法,便闲闲的问仙道道:“却不知王汗在族中,都爱做些什么,我中原富庶,王汗若是喜爱什么,禀明了皇上,皇上仁爱,自然竭尽全力,叫王汗在邺城住的舒服。” 
仙道摸摸鼻子,笑嘻嘻道:“大人此话当真?我仙道彰是个粗人,自来不会遮掩的。他们只吩咐我说,汉人规矩多,当少说话,少错事,如今听大人说来,皇上人这般好,还顾忌什么,早听说中原好吃好玩的多不胜数,我小时在草原便想要来此玩耍,只父王不肯,如今总算得偿所愿。我若见到皇上,自然求他先赏我一处大府,听说汉人的府邸最是华贵难言,胜过我长夏破烂毡帐不知多少倍,汉人吃的用的,也都精贵无比,如今正好瞧来!”一双俊目满是期翼。 
掌执太监听他话中只顾提着好吃好玩好景好住,垂头去轻蔑一哂,对这胸中没半点儿丘壑城府的长夏王更是不屑之极,冷眼暗想:生得这般好相貌,却只贪着玩耍,他老子在地下,只怕也要吐血,唉唉,白辜负了好皮囊! 
他不再言语,仙道却如打开话匣般,一路再不肯歇,只叽叽呱呱说个没完,一会儿问他汉家女子样貌如何,可个个都秀美斯文?一会儿又想起汉家各式点心,一一数着指头报名儿,也不知这长夏王听哪个糊涂先生教导,只将南面的点心错冠在北面的头上,尚自不亦乐乎。再不多时,又问到一路过来的店中,瞧见一色布缕,色泽美不可言,不知能否裁衣?这掌执太监听得好生不耐烦,将脸一沉道:“宫中肃静,长夏王也未免太没规矩了!” 

一个女子声音于晚翠宫侧殿内笑道:“远来是客,王汗天性,倒也不必拘束。”说罢有着华丽宫衫的婢女来揭开帘子,从里面徐徐走出个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头发盘成个倭坠髻,披着一袭轻俏的紫衫,含笑而立。 
那掌执登时毕恭毕敬的弯下腰来喊:“太姬夫人。”又将此妇人引见于仙道道,“长夏王还不做礼么,这位乃是侍中大人,因是皇上的乳母,都当尊一声太姬夫人。” 
仙道暗自打量这中年美妇,见她并非如一般中原女子,长衣宽袖,不肯露半点姿容,却穿着十分风流的一袭披纱,露出一段脖颈来,上面华丽丽十分流光的一只斑斓紫珠坠子闪闪发光,嘴角含笑,眼神狡猾,心中情知这高家皇帝的乳母陆令萱是个厉害人物,忙不迭的将身一折,双手抱拳,憨憨的喊道:“太姬夫人?”拜完之后且依旧一双俊眼瞧看这女侍中陆令萱。 
不知是否他生得太俊,顾盼之间神采飞扬,凡女子俱不能抗抵,这太姬夫人被他直眼相看,却也不生气,笑眯眯道:“长夏王看什么呢?”抬起一只手来,拢了拢鬓角。 
她此时已四十有四,然而女子爱美,又权倾后宫,党羽如织,只往风流婀娜上靠,便是拢鬓,也要做的十分婉约,仙道瞧她故作姿态,心中不由冷笑,面上丝毫也不显露,微笑道,“我看太姬夫人极年轻,却又听这位公公说,是皇上的乳母,想来未必是乳母,倒是个女神仙,不会老罢。”神态诚挚之极。 
这太姬夫人陆令萱抬起手掌上的折扇抚开,掩口笑道:“长夏王不但生得俊,还这般会说话。”将扇子摇摆两下,又垂眉向那掌执太监道,“余公公,你且退下吧,由我领着长夏王去面圣也就是了。” 
她在宫中何等威风,真是一言九鼎,那掌执陪着笑脸低声应了,弓着腰背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才转身,仍旧弓着背去了。 

陆令萱领着仙道穿过晚翠宫,一面走一面回头笑道:“这是我住的地方,不成气候,倒叫人笑话。再往前便是皇上的正书房了。” 
仙道弯眉轻笑道:“汉家宫殿,竟这般威仪,我仙道彰可算是长了见识啦。”口气柔和,叫人没来由的欢喜。 
陆令萱展眉道:“长夏王看来对我汉家很是瞻仰?” 
仙道低头轻声道:“那是自然,我长夏久居草原,若论……若论沉淀累积,终是比不得汉家……”他说到这处,想到昔日长夏草原一同长大的牧民,男子都是弟兄,女子都为姐妹,一家欢喜,整个草原都欢喜,一家忧愁,整个草原俱忧愁,而今弟兄姐妹,都化成白骨,埋在地底,冤魂难安仇恨不雪,朗朗乾坤,昭昭明月,此仇蚀骨,誓当融在仙道彰及活着的长夏人的血肉魂魄里。 
他生性性子柔和,并不是激烈偏执之人,有如草原上漂泊的云一般无形无拘无束,可这场变故委实惊天,想到父王慷慨赴死时所言所语,一时内心激动,几乎要落下泪来。 
可是心中方才激荡,他便顿时警醒,暗中对自己道:仙道彰啊仙道彰,你如今一无所有,连唯一心爱之人都不能随在身边,还有什么脸面,徒劳悲伤?且收了你的眼泪,将这戏好生的唱下去,逗那高家的混蛋皇帝玩儿罢,他日夜歌必要将如今的折辱一一讨还! 

这仙道素性机警,非凡人可比。旁人若当此景,自然难以平复,必要说出什么出气话来。他却不同,自提隐忍,便隐忍到底,绝不肯教自己蛰伏之心,于人前流露半点,抬头时面容上依稀只瞧见淡然轻笑,仿若不谙世事孩童一般天真神色。 
陆令萱中年妇人,正是得志之时,只觉天下万物睥睨,最瞧不得人在她眼前做轻狂之态,却对仙道这等温润柔和又无甚志向的少年男子,生出诡异的怜惜之情来,手指把玩着檀木的折扇,垂着眉毛不言语,脸上表情甚为柔和。 

贰玖)尔虞 
待到了长庆殿外,陆令萱着令身后两个宫人随仙道立在殿外等候,自己提着衣裾,扶阶而上,慢慢往殿内走去。 
她情知皇帝昨夜玩闹太久,只怕这日未醒,少不得一番哄闹,只求这小子起来见了作罢。待进得殿去,只瞧着高纬身边如今最得宠的穆美人披着一袭桃花衫,胸前松松系了肚兜,正歪在长榻上吃才送进宫里的水晶葡萄,这穆美人因得宠,平若里从不将旁人放在眼中的,一面吃,一面笑嘻嘻的将葡萄籽儿掷向一旁榻上和衣而卧的皇帝,发出嘻嘻娇笑。 
陆令萱停在一旁,朝四隅里低头的宫婢们使了个眼色,待她们都下去,才沉脸道:“丫头,你倒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穆美人起身来莺莺燕燕的朝她做了个礼,脸上还是嬉笑道:“娘怎么来了,我正和皇上玩呢!”说着手上的葡萄籽尽数洒向高纬,笑的头上发髻也散乱下来了。 
陆令萱情知自己这养女不过是皇后嫁时随手带进宫的贴身丫婢,自然于规矩教养二字毫无关系,年纪又轻,生得憨态,性子又痴,只爱玩耍。她那时瞧着皇帝十分垂青这丫头,他日必然恩宠,便收为自己的养女,如今穆美人宠冠后宫,她这娘亲的福荫倒是更加稳妥了,是故如今只做睁只眼闭只眼罢了,转向高纬那榻走去,口中问道:“皇上可醒了?外头长夏王进了皇城,正候着呢!” 
穆美人顿时又是嘻的一笑,提着袅娜的衣裙小步的扑向皇帝的长榻,娇呼道:“哪里醒了,必是做梦吃葡萄呢!”说着又笑。 
高纬躺在榻上,眼睛未睁,面上已笑道:“正是吃的小黄花儿结的葡萄!” 
原来这穆美人并无闺名,身为下贱,喜戴鹅黄娇艳花朵,是为名讳便做穆黄花三字,高纬这是在拿她的俗名儿打趣。 
穆美人撑着腰斜眼瞧他,媚眼如丝的掩口道:“皇上坏得很……”说着自回了榻去,拧身上的佩饰玩。 

她素来爱嗔怒,倒也非当真生气,陆令萱也不理她,仍旧向着高纬道:“皇上可能起来,见见这长夏王么?”一面展开手上的扇来轻轻摇了一摇。 
穆美人扯着腰带娇嗔道:“不过是个蛮子,有何可见?莫叫污了皇上的眼睛!”她说到这一出,似也觉得十分有趣,不禁吃吃又笑。 
高纬唯恐她生半点气,在榻上翻了个身,这却将眼睛睁开来,顺着自家爱妃的心意道:“小黄花说的很是,他一个粗鲁蛮夷,倒叫朕去见?”说着冷哼一声,从榻上起身,靠在那里,面色阴郁郁的默然半晌,拂袖道,“乳娘只管打发他去,朕可懒得见。”说着又要躺下。 
陆令萱瞧着这十五岁的皇帝,又是好笑,又是生气,挥着扇道:“自古没有侍中打发外族王汗的道理。况且……”她停下手上折扇,半掩住面容,只留一双眼睛于扇上看看高纬,把头摇一摇道,“这新位的长夏王,倒是绝顶的相貌,当真是温润如玉的浊世佳公子,倒连我老太人家瞧着,竟也没来由的欢喜起来了。”忆及方才同仙道交谈的景象,面上一时露出迷惘沉思之色。 
那高家皇室虽出得许多荒诞妄为喜怒无常的君主,唯一门,这族中男子,均是一等一的好相貌,便如高纬,年不过十五,也姿容华美,听到陆令萱一言,倒叫这欢闹一夜的小皇帝生出许多好奇来,他心知乳母从不轻易抬举他人,既这般说那蛮夷子王,想来长夏王必然有些不凡之处。 ,
穆黄花在一边也听得,嗤笑一声起来,眼儿如丝的道:“娘说的这样好,我可不信,便代皇上先出去瞧瞧,若是真好呢,皇上再见也不迟。”她只爱玩闹,于教养规矩自是不懂,毫不顾着后宫不得见外男子的忌讳,说着已拖了裙衣,袅袅娜娜的往殿外去了,头上一枚硕大金黄的飞凤钗,随她走动轻轻颤动。 
高纬如今最宠爱她,自是不加管束,随她胡闹,自己起来蹬靴子,陆令萱瞪他一眼,亲自过来伺候了穿靴,又为他整理衣衫,俯身时瞧他袖子那处一大块湿乎乎的胭脂膏子,知道又是玩闹惹来的,这王世子从登基到今,就丝毫没一点皇帝的九五尊严。 
正沉吟间,外殿里就听穆黄花惊叫一声,还未等殿中皇帝和太姬夫人回神儿,就见她花蝴蝶似的飞了进来,衣裙翻飞,衣带飘舞。待扑到高纬面前,她一个站不稳,就栽进皇帝怀中,将高纬带的,差点一起翻倒在榻上,细细瞧来,脸颊儿飞红,眼珠滴溜溜的,十分含娇带羞的摸样。 
高纬将她手腕抓住,以为叫她看到什么可怕之象,正要安慰,暗自又觉不是,正要开口,这穆美人又是银铃般的笑出声来,伏在高纬怀中娇嗔道:“皇上,娘这回说的可真真儿,皇上速速去看!”疯疯癫癫,扯着高纬便往外去。 

这君不像君,妾不似妾的拉拉扯扯到了殿外,穆黄花才松了手,抬起胳臂来一指,娇笑道:“在那呢在那呢,皇上你看!”纤纤手指,遥指仙道。 
仙道站在殿外等候,四下悄静之间,就听到女子肆无忌惮的笑声,尚未回神,面前已多了个花枝招展的少妇,衣衫贵不可言,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上下仔细看他。 
他不知此女是谁,正想道怪哉,这女子突地又是一阵笑的飞奔回去了,留的满风里的胭脂气,只叫他暗自皱眉。再等半刻,这回再出来个男子,面容清俊,尚有几分稚气,身上穿着暗青色的九龙驾云纹的袍子,腰上别着金色长带。 
他自幼由伯翁教导汉话,于汉家之仪,不知胜过多少人,眼珠微微一黯,已知这男子是谁,这偌大的中原,原是分着三六九等,面前当是天下唯一能穿九龙衫子,与他长夏有灭族的血海深仇,仙道彰势必杀之的汉家皇帝高纬。 
但此时仙道彰不过是他人阶下的质子,内心如涛海,面当似磐石,他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珠只是微微瞧了高纬一眼,已提了身上的袍子要下拜,口中称道:“北域长夏小王,今日窥见天颜。” 
高纬初一见他,心中自是一愕,全然想不出这北边的蛮夷族王生得这等相貌风度,他性子荒诞,然而高氏皇族,多疑者甚众,高纬也不例外。倘若这仙道彰是个粗俗平庸之辈,他并不在意,如今一见,心里未免咯噔一声,想到自己一念之间,抓着这小长夏王父亲通敌的莫须有罪名,将其族人杀之殆尽,此人若是恨自己,发起狠来,何等危矣! 
这番想法一起,登时便有了杀仙道之心。只是他长夏王进京一事,三井倒是渲得纷纷扬扬,天下都是知晓,若这时将仙道杀了,岂不落下口舌?他虽行事任性无理,也知众怒是万万不可犯的,不免暗自责怪三井这一回办事未免太过拘谨,早知今日,不如当日在草原一刀将这小王汗同他父亲一般咔擦了,倒还省的许多事。耳边再听仙道所言,眼珠一转,假惺惺的连忙去止了他行礼,摇头道:“礼重礼重,王汗乃是长夏之主,何必行这样的大礼,若贵胄般的行个虚便罢,朕年方十五,什么也不懂的,今日看见长夏王汗的风度仪表,好生感慨,王汗既大我三岁,倒还要称一声兄。” 
哪只仙道被他一扶,倒是几乎跌倒,面上露出十分惊恐之色,双手合十摆在胸前,做长夏的告求天神之礼,口中磕巴道:“……这……这如何……如何敢当……触……触犯……触犯了天威……小王……小王何其惶恐!” 
高纬转头去看身边的乳母,太姬夫人陆令萱忙走来,温颜道:“王汗这是怎么啦?皇上最是仁慈宽厚,实不必如此。” 
仙道额角有冷汗滚落,举起袖子来拭,苦笑道:“……皇,皇上和太……太姬夫人不知,小……小王生来有这毛病……心里害怕就,就结巴的紧,也不知瞧了多少巫医,总也,总也治不好……倒是,倒是叫皇上和夫人看笑话了……” 
高纬嘴角不由得露出一丝轻蔑笑意,拂袖道:“长夏王害怕什么,朕又不是老虎,岂能吃了你不成?” 
仙道仍旧苦笑,不停的摇首,轻声道:“惶恐……惶恐……”眼色游离失措,哪里还有什么风度可言,活脱脱一个泥菩萨自身难保的姿态。 

当日仙道且年幼,与流川在长夏边界不周林中遭遇泽北松本二人,临机应变,唱做俱佳,将个脑袋不灵光的少年扮得何等周全妥帖,松本捻素来心思沉静周密,竟也被他骗了去,如今身临比昔日那天尚且危机十倍的险境,这做小孩子时在草原上同伙伴游戏使来的伎俩,而今要来保命,自然花的十分功夫,生生将真气集于额,逼出些冷汗来。 
太姬夫人凝眼看了他片刻,轻笑道:“王汗惊吓了。”朝仙道做个安慰的眼神,再看向高纬,口中问道,“如今王汗一行人都还挤在驿馆,那地方怎么能住人?若是叫外人知道,倒来笑话我汉家天子的客人,连个府邸也安排不起。皇上可有打算?” 
高纬哪想过这些,略微摇头。 
陆令萱接而道:“皇上日理万机,倒也罢了,老妇人居在宫中,也是无事,倒操的闲心,为长夏王和他三个侍卫使唤,选了一处极好的宅子,便是城南最热闹的浮花街,不正空着昔日诸王进城拜帝的长桥别苑么?而今也没人来,倒是好旷大精致的一处宅邸,有正房七间,偏房无数,环着清水假山,院中且有林子,登台阁地势最妙,似生生翘起飞檐而出的样子,站在上头俯瞰,想来别有景致,皇上觉得如何?” 
高纬听她说的仔细,似乎确有这么一处地方,也是空着,这长夏王既然要选住处,倒也无所谓,点头道:“也好。”他一夜玩闹,早上才睡片刻,又被穆美人吵醒,此时又觉困倦,只盼回殿中去睡个好觉,再也懒得理会这仙道住哪里吃哪里,一切自交予乳娘去办,比他自己来管,还要放心十倍,抬手来拍了拍脖颈,伸手去揽了穆黄花,对陆令萱道,“乳娘最贴心的,只管由着去做,朕自然许的。”说罢转身,又踏进殿去了。 

长桥别苑倒是极好的所在,陆令萱并非诳他,这诸王来京时居留之地,自然风景别致的很,府邸宽阔浩大,凿山引水,一汪清澈溪流环绕整个王府,潺潺水声,两边种着几十株桃花,因是深秋,叶子凋零,也并未有肃败之意,树枝纤细,款款而立,十分妖娆的中原姿态。再有府邸,想来也是出自名家,雕栏画檐,傍着山水好景,还非要独自探出一截鹤梯,那梯设在正楼顶上,一截极窄的木阶,越往上去越狭小,然而栏杆雕花,扶手洁白如牙,又是精心所设,一人独立于此,仿若俯瞰众生,与高洁之月为伴,陡生出无限的荒凉和孤独,这人世同自己好似没有半点牵挂纠葛,无来无往,无诉无求,孜然独立,何等寂灭。 
那天晚上仙道独上鹤梯,轻飘飘坐在伸到半空的雕栏上,秋风飒飒,吹得他身后头发都飘拂起来,衣襟当风,头顶一轮清寒明月,孤零零清冷冷的照射大地,将他的身影晃得粉碎。 
他抬头看看冷清清的月光,往北方那处看去,迢迢万里,他的故族,他的长夏。 
少年时从不知有朝一日,背井离乡,寄在昏庸奸妄的汉家天子眼皮底下做戏,如今想来,在草原上骑马欢歌,饮酒酣醉,划拳摔跤的日子,恍若隔世一般,而穿着素衣黑发飘飘的流川枫,就像存在仙道彰脑中飘然渺茫的一个幻境。 
他想起长夏血战之时,眼瞧着族人鲜血将整个草原染得赤红,身边都是尸体头颅,哭喊凄然,是何等的悲怒交加,恨不能同族人一同葬身在草原作罢。他那时精疲力竭,眼珠也是红的,身上都是血,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若不是那素衣的少年骑马赶来,于莫大险境之前毫无惧色,长剑破空,杀入漫天黑衣的鹰队之中,仙道彰只怕要因为悲愤和力竭,战死在草原上。 
流川,流川,流川。 
他和他幼时相遇,朝夕相伴,日久而情生,情之所钟,不能或忘。 
流川,流川,流川。 
他从长夏世子到最最凄孤的长夏王,四野荒凉,素衣的少年只是将长剑握在手上,安静的注视他。 
置身于乱世危城中的长夏王,此时心中,唯念者独一,流川枫。自父王引刀自刎,血溅九天那日起,仙道彰心中唯念者仅一,流川枫。 
此时,明月当空,身不由己的仙道彰心之所念者唯一,流川枫。 
他独自在鹤梯上不知呆了多久,看那轮明月慢慢慢慢,隐藏进云层里,天下骤然漆黑,伸手也不见五指。 
他将手指伸在半空之中,喃喃念那名字道:“枫……”将眼睛合上,手指所触,唯独清风。 

叁零)我诈 
仙道在邺城的翌月,方见到那位权倾天下的和士开和大人。 

北齐皇帝每年总有数月要迁到洛阳东都,俗称避夏。高纬自继皇位,并无变更,仍旧年暑必去洛阳小住数月,熬得酷夏方归。他去时浩浩荡荡,京官妃妾都带了去,母亲胡太后当是同去,绝舍不下这位自己以“开怀郎”相称的和士开,她握槊多年的情夫。 
洛阳繁华,与邺城又别有风致,素来为胡太后喜欢,是以酷夏过去,高纬返京,她并未同儿子一道回宫,只说要盘桓数月才回,和士开便一并留下。 
那胡太后做皇后时,同高湛便是貌合神离的夫妇。高湛天下之主,自是美人如云,投怀送抱,兼之奸诈荒诞狠毒之辈,胡皇后并不为其所爱,白担着母仪天下的虚名,索性这胡皇后也想的极开,看上和士开风流清雅,两个眉来眼去,竟闹得宫中天下,无人不知。高湛对和士开宠信之至,竟一时半刻也离不开。胡皇后与和士开自然也就放心大胆,高纬常进宫面圣孝母,对父皇母后之事了然于心,他倒将父母身上只爱玩乐的脾性继承多半,只觉此事同自己毫不相干,母亲爱和谁胡闹,都是她自己个的事儿,他做儿子的,睁只眼闭只眼足矣。反而父皇去世,和士开大权在握,朝中之事,他多半不熟,还要仰仗这位侍中大人。 
只是悠悠之口,胡太后虽爱取乐,也需顾得官家的尊严名声,故留下和士开时,便将高纬那位正后斛律皇后一并留下,说是天伦家常,婆媳之爱,不忍分离。仙道一路来时,所留汉家驿馆,都能听到些传言,这一路上,已将和士开同胡太后、高皇帝、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人性子脾气,喜欢什么,憎恶什么,都摸得大半清楚明白。 

只是初见了这位和侍中,仍是叫仙道小小一愕。 
原来坊间所言和士开颇为风雅人物,才叫讨了胡太后喜欢,如今瞧来,这和士开生得两缕髭须,脸方长,眼角下垂,莫名带着奸猾笑意,动作言辞,都异常鄙亵。除此而外,再无别样叫人注目之处。 
他心中暗自道:这人便是枫的杀父仇人,汉家第一等奸臣和士开。漆黑眼中锋芒一闪,旋即提了袍角,已行了极隆重归整的礼仪。 
仙道本是长夏王,王汗之尊,和士开不过臣子,若论拜高纬,倒也罢了,见这臣子,行了此礼,着实非同小可。 
和士开正暗暗打量他,见他的大礼,也是微微一怔,忙从席上起身来,做了个虚应,口中含糊推辞道:“不敢当……和某一介小臣……王汗这礼……不敢当啊……”然而并未阻挡仙道,由他将礼行完。 
仙道于邺城中住了一月,朝野达官显贵,都已打点大半,投其所好,将生平不能忍之忍强自忍下。此时再拜和士开,听他虚言以应,面上微微一笑道:“侍中大人这般说,真要折煞小王了,如何便当不起?”十分温文无邪之态,心中却生凛然之意,咬牙道,今日仙道彰居人篱下,囚徒矣,向小人低头。他日仙道彰得逃生天,这一拜之辱,枫的杀父之仇,定要叫你和士开百倍千倍的奉还! 

和士开巧言小人,得势后自是猖狂无比,凶劣异常,专权数年,诛锄异己,作威作福,已是天人公愤,然而他权倾朝野,趋炎附势者如众,家门无论白日黑夜,都是络绎不绝,相拜云云,朝野之官,也都争先要做他门生义子,以求背靠大树好乘凉。 
仙道情知善媚上者必虐下,于和士开之交,情当小心谨慎,期求万全,以做明哲保身,不令这等小人,钻了自己些微的空子,惹出一丁点儿乱子。和士开归京,前来探望者多不胜数,他便带了越野,立在门外久候,将王汗之尊搁在浮云上,全然云淡风轻,无论别人如何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只做一笑而已,如此待了差不多一整日,和府才有人来相请,再一见和士开,又做足大礼,将这奸妄小人的脸面虚荣,俱顾得十全,那和士开最嫉恨清高倔强之人,将此类人统统归于面冷心毒之辈,于仙道这般乖巧倒很是合胃口,等仙道行了礼,已将先前那副全然不将他放在眼中的嘴脸收敛了一半,拂袖吩咐道:“还不给王汗见席奉茶,我和府几时这般没规矩了么?” 
他和府一杯清茶都是尊荣,一旁垂立的下人一听,眼角飞向仙道,情知这长夏王在主子心里,已投合了一半的脾胃,飞身忙去奉了茶来,放在仙道面前。 
仙道双手接过,恭敬之极的对着和士开举起茶来请谢,再双手置在案上,垂着眉轻笑道:“我在长夏早慕侍中大人的名头,生了好多敬仰惊叹之心,只是缘分浅薄,于今日才得见大人的尊荣。” 
和士开抚着一缕髭须嘻嘻一笑,依旧横卧在席后那方软垫上道:“我一介微臣,王汗实在是太过虚夸了罢?如今得见,想来只是失望得很。” 
仙道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做出虔诚之姿,喏喏道:“非也非也,大人仪表清雅,一见叫人忘俗。”他自己亦觉这马屁拍的太过,突然开怀一笑,笑出声来,身后越野不解,正要询问,就听仙道扶额道:“惭愧惭愧,叫和大人见笑,我这个人,最是不学无术,自小不爱写字读书,只爱骑马乱逛,如今到汉家天子脚下,这临时画饼的天份,也是渺渺。” 
和士开眉眼都是笑意,口中道:“无妨。”眼珠一转,又道:“我看王汗仪表堂堂,龙凤之姿,想来字如其人。和某素来无甚爱好,独喜留藏他人墨宝,不知王汗可否赠墨一副?” 
仙道迷惘道:“赠墨?我长夏并无墨之一物,小王有心相送,无缘得之……这,这倒是要叫和大人失望了……” 
他故意将和士开意思会悟旁个,显得自己愚笨不通,果然和府坐上一众听他一言,有的掩袖,有的嬉笑,有的垂眉,姿态十分滑稽,堂上都是仰合。 
和士开也是轻笑,旋即不知怎地又大笑,抚掌道:“王汗好生风趣,和某着实开怀。”唤身旁随侍道,“去取了笔墨纸砚来。”又低头去饮了一口茶,慢慢对仙道道,“王汗不必担忧,和某倒是只要字,不求墨。” 
仙道抬手蹭了蹭鼻子,眼睛眨一眨,先是啊了一声,随后讪笑,再接着面上又露为难之色。此时笔墨已去来,那随侍将雪白的一卷纸铺的平展,又研了墨,将笔沾得满满,双手递于仙道。 
仙道接了这笔,面上古怪更甚,眼瞧着四周一干人都引颈待看自己挥笔,犹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咬牙挥就,他手臂一抖,笔上墨汁先给他震落几点,泼泼洒洒,纸上袖上都溅得。一旁已有笑声,仙道讪讪道:“惭愧惭愧。实是不擅此道。”说着别别扭扭提了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写了一个仙字。 
和士开原先并未笑,等仙道将字写出,突然噗的喷出一口茶来。 
原来这字难看之极,那仙字半边一个人字歪歪扭扭像棵盘松,那山字又矮小,羞答答凑在松边,显得滑稽得很。 
仙道听到和士开笑,自己也低头笑,手臂颤抖,将第二个道字写出来,这字却更加丑了,那底边拖得一道长尾,上头首字瘦兮兮的缩在里头,他也不停顿,索性将彰字也写出来,好容易将章这边写的端正,那三把刀又非得歪斜,整篇写来,不成体统。 
待字写罢,仙道长舒了一口气道:“见笑见笑。”自己端详这字半天,将笔交换随侍,任由一干人等,围着品论字,回头嘲越野道:“还不来将我袖子卷一卷么?上面滴了墨,叫和大人笑话!” 
越野本来跟在身后,远远儿站着,这时听到叫,垂着眉过来将仙道袖子卷了几道,默然退后。他情知自家主子与汉学精通,足可当得长夏第一,又有汉人耐吉一道长大,与字画琴棋通晓之处,恐怕还胜过许多汉人,这时却要故意写的一手难看的字来讨和士开的欢心,心中委实酸涩无比。 
和士开将仙道这般言行都瞧在眼中,愈加大笑,只道这位年方十八的长夏王是个糊里糊涂的混世子弟,再想那一干死在长夏草原的先民先王,若知晓这新王是这等的不学无术,不知是否九泉垂泪。他将茶盏放下,自己走来,端详仙道的字久久,这才开口道:“虽不见章法,然却又草原之风,着实肆意的很,来人啊,将这字好生收起,同我那些收藏妥妥的放了,不得怠慢。”说着向仙道拱了拱袖,随口问他一些素来喜好,听说仙道喜欢鲜艳绸缎绫罗,同身后随侍道:“将上好的绫罗缎子选出一百匹来,当做我送长夏王的薄礼。”又听仙道赞汉人女子一美如斯,嬉笑一声,再同随侍耳语几句,倒是几番交谈,将那珠宝器皿,奇珍异宝,绫罗缎子,红颜美人,都算作薄礼,一并送给仙道。 
等府上打点好了,又摆了晚宴来,笙箫鸣乐,美人掌鼓,通宵达旦的欢乐一场,直到天明,个个都喝的酣醉,这才放仙道去了。 

那仙道饮了一夜,早醉的不知何处,脚步也虚浮,眼睛也撑不开,满口胡话,还未开口先笑,由越野抚着回车上,歪歪倒倒,不知费了好大力气才钻进车中,又引得一顿大笑。等车缓缓往他府上驰去,仙道靠在车座上,方才缓缓将眼睛睁开。 
越野坐在他对面,唯恐他喝多了吐到身上,瞧见他眼神,不由一愕,自家王汗眼珠澈明,深不见底,哪里是方才迷糊得辨不清东南西北的神态。 
他愕然之下失声道:“王汗……” 
仙道嘴角轻笑奇道:“怎么,连你也以为你家汗王喝醉了么?” 
越野讪笑了一声不答。 
仙道轻声道:“如此……自然妙极。” 
越野沉声道:“属下……属下知道王汗的酒量并不怎的……这饮了一夜……”显然奇怪得很。 
仙道低头将拢在长袖里的手掌举起,给越野来看,只见他左手掌至手臂一段,都是通红,湿漉漉的像是浸在水中。 
越野登时又惊道:“王汗……” 
仙道轻轻一笑,舒眉道:“只需将喝下去的酒以真气凝于臂上,再挥发了便罢,只是饮得实多,我唯恐和士开看出我会武功,要加害于我,只能暗自来使,这手臂血管毛孔,都是酒气,此时倒比我还醉十分,竟麻得连个知觉也无。”说着微微展眉。 
越野酸涩之意更甚,连眼圈也红了,哽咽道:“王汗……王汗何需如此委屈……委屈自己……”想到这一月来仙道周旋在朝中大小官员之中,便是他心思聪敏,慧黠胜过天下人,时也微露疲态。 
仙道道:“委屈?”说着不由又是微微一笑,扬眉看着越野奇道,“何来委屈?” 
越野哽咽摇头不语。 
仙道轻声道:“我知你日日跟着我,看我同这帮混蛋小人之中做魍魉之舞,心中为我不值,是不是?”看到越野点头,他口气更是轻缓,接着道,“同妖魔做魍魉舞,岂非两相得宜?你心里为我不值,只看不起他们,却不知人家心里百倍千倍的低贱你,只是你瞧不起他们,却奈何莫得。别人轻贱你,此时便是稍有一点疏忽,也能叫咱们死的不明不白,浑做了地下的野鬼。” 
越野沉声道:“死便死,怕他怎的?”神色激越。 
仙道倏然笑道:“咱们若死了,这高家皇帝欠我长夏的血债岂非没了债主?”他轻轻哼了一声,眉目仍是笑意,眼神却冰冷刺骨,只淡淡道,“天下怎有那般便宜的事……他杀了我多少子民,我仙道彰可是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有朝一日,定要他一刀一刀,给我还得干干净净。”说到这里,声音渐渐迷糊下去,抬起右臂来支着下颌,倦然道:“我头痛得厉害,且睡片刻,到了府再叫我罢。”说着合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和士开叫府上备得诸般礼物,次日午时已送了过来,都是硕大的沉木箱子,打开之后,满室光华明亮,果然都是奇珍,再有十来个莺燕妖娆的女子,说是和大人特别挑选,送来伺候王汗。 
仙道笑意盈盈一一收下,再三谢过和府之人,送出门去,待府门闭了,才回头去,手臂环在胸前,脸上一片温柔笑意,从这十来个美人面前一一看过。 
等到都瞧周全明白了,他才摇头道:“不好不好,”唤植草道:“快去取了粗碳来。” 
植草奇道:“粗碳?这里哪里寻那物事?”那十来个女子站在堂上,面面相觑,也是不解。 
仙道唔了一声,思索片刻,自己去那些箱子里翻找出和士开送来的好笔好墨好砚,让植草磨了满满一砚墨,自己沾了笔,往桌上盘腿一坐,笑嘻嘻道:“美人儿们莫怕,你们个个生得都极美,只是尚有欠缺,过来过来,本王帮你们添补。” 
那些女子见他笑嘻嘻的样子,还当是什么好玩的把戏,其中一个红衣招摇的生得最出挑,乍一见仙道俊眉俊目的样子,心里便是一喜,看他有趣的紧,便自站出,怯生生道:“却不知奴婢们哪里欠缺?” 
仙道朝她勾勾手指,等她走到自己面前,笔刷的朝她眉上涂去,那墨汁浓郁,这般刷的一下,只滴得这女子面上皆是,两道眉被他一气涂来,又粗又黑,还往下流墨汁子,一旁植草见状,不由也是扑哧笑出声来。 
这女子登时哎呀一下,花容失色,别个女子瞧见她卖俏,都是冷眼,此时见她出了丑,个个掩着袖子嘻嘻嘻的低声嘲她。 
仙道也是眉开眼笑,朝她身侧那个藕荷色衣衫的女子道:“你也来。”突地从桌上跳下,身子一转,手上笔墨一挥,那些个女子躲闪不及,纷纷中招,有的涂在脸上,有的涂在鼻上,有的竟抹在嘴唇上,一时厅上娇呼连连,都是粉衫儿飘,绿衫儿摇,疯闹的再不像话。 
鱼柱站在厅外,冷眼瞧来,大声哼了一声。仙道这才罢了,将笔一丢,拍手道:“这才美了。”眼珠一转,做了个请君入瓮之姿,嬉笑道,“便请各位美人儿出门走上一圈,好叫大家都知道才好。”又回身去唤植草道,“速去将府上的鹅都捉来,一人一只,交由我这些个美人儿牵着,遛大街也罢。”说着自己也是撑不住,笑得倒在地上。 
那些女子本来见他温润俊美,真真浊世佳公子,如今瞧来这般行径,倒似个混世魔王,一时你瞧我我瞧你,想到真若是牵着鹅在大街上,岂非叫人笑掉大牙,这长夏王真是疯魔了!个个都骇的脸色煞白。 
植草道了声是,转身去找越野,两个一气将府里池上的十来只雪白大鹅都捉了来,每只鹅上套一条红绳,赶着鹅儿鹅鹅鹅的摇摆着上了厅来,朝诸女道,“王汗有命,姑娘们这便请罢。” 

那日邺城中只出了天大的笑话,长夏王府上的奴婢美人,竟都领着大白鹅在街上羞答答的走路,个个脸上都鬼画符一般,乌七麻黑。惹得整个城中,商人也不做买卖,挑夫也弃了担子,一并的聚来瞧啊笑啊,指指点点,不知道闹腾了多久,此事纷纷扬扬,自然传到和士开及皇宫之中。 
那和士开却并不生气,听闻来说只哈哈一笑,拂袖道:“他既是喜欢胡闹,随他去罢,莫要拘束他,我倒要瞧瞧这长夏王,胡闹成个什么样子。” 

叁壹)山行 
如若画眉赶鹅一般的胡闹,自这位长夏王来到邺城,便再没止歇过,平日里倒也按部就班的去朝堂上,只是朝会一散,就拉拉扯扯的将一干朝臣都请到府上,烹羊宰牛,通宵达旦的饮酒欢歌。 
他本是夷族,长夏人最为能歌善舞,这仙道但凡饮得大醉,总爱执着酒壶,踉踉跄跄在府堂上拔出割肉用的小刀,用那刀柄一下下敲打长案,哼唱他长夏的民歌,他声音清朗温柔,又颇为低沉,将那猎猎长草飞扬起,云雀一鸣翔万里的草原之色唱的十分悠扬,每到这时,就连欢闹的朝臣们如穆提婆、高阿那肱等人也都静下来,听他醉醺醺的吟唱。只是多半唱完一调,再也撑不住,酒也泼在身上,醉倒长台。 
若不是那么醉,又逢着小宴,这长夏王便将身后凌乱的长发扎成长辫,在脖上盘一道甩在肩头,将身上的长裾脱在地上,只穿着里面颜色华美的长衣,束起腰带,折起袍角,同穆提婆等人玩闹,也都是草原上摔跤肩扛的把戏,偏由他使来,比别人又好看了去,再要是赢了,自然也如草原人一般庆贺,将长辫甩回身后,跳到案上去,扯了皮鼓来敲得砰砰作响,眉目都是得意之色。 
和士开自然也是他府上常客,一道饮酒胡闹,纵情玩笑,就连皇帝高纬,也常着了便装来府上玩耍。这小皇帝自己也是荒诞爱玩的人,却哪里见过如仙道这般会玩,玩的如此热闹,只一味以好玩为乐的人?只生出相见恨晚之意,将那草原上胡闹的把戏,都学了大半,每逢宴席,也都是兴致勃勃,毫无君王的威严,在地上滚做一团。 
君臣混闹,长夏王纨绔无志的名声,纷纷扬扬,才不过数月,已传的整个北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有他又和京中奸臣往来甚密,以尊叔之名称和士开,同穆提婆、高阿那肱等多有交情,时日虽不长,也不过是区区的蛮夷王,倒是凭着自己话未开口笑先出的无心机之相,让那些和系党羽都巴结而来,如此一来,长夏王的长桥院竟也似个闹市无异,整日里酒香四溢,明珠做盏,歌舞升平,通宵的点着灯火,叫路人侧目。 

他这等作为,如忧患之士当然唾弃,然胡太后、陆令萱等人,却何等欢喜!胡太后向来喜爱生的俊美又口齿伶俐的男儿,仙道生得好相貌,又总爱笑,便是不学无术口出妄言,倒似是说了轻巧的笑话儿一般,只合着令人喜悦,毫无半点嫌恶。胡太后着实爱他一笑起来温润如玉的姿态,索性膝下子嗣荒凉,便将他收为旁姓子,两人私下以母子相称,人前也只做虚礼而已。高纬虽是皇帝,对此并不为意,只由得母亲去。因仙道年长他三岁,在太后宫里瞧见仙道,反而笑吟吟张口称其为兄。 
胡太后又恐仙道初一时来汉家,倒不惯这里的气候,平日里的赏赐不知多少,堆得长桥院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这长夏王冬日出门,皆有王车,前头拉车的雪白大宛名种,脖上都系着斗大的夜明珠,他自己身上披着貂裘斗篷,手腕上绕着琥珀琉璃宝石,气派华贵,车所过处,明明昭昭,如同东皇巡游一般的架势。 

邺城的冬天自然比极北的长夏草原来的晚,虽然也是下雪,雪势温吞绵延,全不似长夏那处,大风呼啸,贴着地的见物皆卷拨干净,寸草不生,一场大雪过后,触目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天地,人在天地中不过渺茫茫一个微尘,那样的雪,倒叫草原上多少辈的牧民心底里敬仰敬畏着这头顶一方长生天,懂得平安安稳的度日,便是天赐的福分。 
而邺城的雪,杀杀簌簌,先是地上透湿,寒气融骨,旋即又开始下雨,灰蒙蒙的雨里夹着冰冷的雪,打在脸上,都是水滴。 
冬天里人委实不爱出门,便连高纬这等爱混闹的皇帝,和士开、穆提婆这般玩乐至上的臣子,也都俱缩在房中,烧的暖暖的壁炉来,凑个暖和。仙道等都是北方牧民,反而习惯冰天雪地,于这等小寒抱之一哂,府上也未升火,配来的十来个女子都在后房,隔得甚远,府上一时无客,登时凄清起来。 

那雪下了好几日。天晴一阵,再又下,如此往复,想来汉家的冬天便当如此。所谓忙中偷闲,苦中作乐,既然皇帝与诸臣不爱出门,仙道也落得自在,每日里早起,在院中练功顿毕,就躲进书房中。 
他于书法绘画等颇有心得,如今身在他人眼皮下做人质,旁事也无,又担个和士开余党的骂名,连贴身的三名随侍也都懒得出门走动,都留在府里。 
仙道在书房将纸卷展开,立了半晌,提笔附身,在纸上落笔。这一画当真许久,再无个动静。眼看日头起来,午时要到,越野候了一阵,仍不见出来,才推门去唤他用饭。 
只是将门一推,却见仙道抓着笔,怔怔的望着案上画卷,发着呆来。越野瞧了一会儿,不知何由,慢慢走去,轻声道:“王汗怎么了?”眼睛看向那卷上,登时唔了一声。 
原来那画上灰墨水染,画着一个黑发的少年,白衣接微尘,长剑引清霜,纤细的一道身影,却不是王汗那位耐吉又是何人? 
越野兀自瞧了片刻,笑道:“王汗这画的是流川公子么?想来王汗同他分别得久了,心中是极想念的。” 
仙道一开始脑中空洞洞的只抓着笔,等画出来已是呆了,正发怔,耳边听越野一言,便抬眼看他。 
越野不解,奇道:“……怎么……莫非……莫非不是流川公子么?” 
仙道垂眉倏然一笑,轻声道:“……自然是他,你一瞧便猜中了,怎么,莫非我画的这般像么?”说着转头又去看,面上一时悲喜莫名,手指抚上画中人面庞,暗自沉吟道,不知枫此时在何处,过得如何,可如我思念他一般的念着我么?再想到流川性子单纯,又着实太小,莫要说同自己这般,只怕对仙道彰于流川枫怎样的情生意动,也俱是不明白,他那时总以为,自然同流川在长夏草原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便是流川跑到天涯海角,仙道彰也会寻他回来。却怎知命运际遇,都是无常,想要天遂人愿,原是难事。想到这处,不由得苦笑一声。 
越野知他内心着实苦闷非常,立在一旁,只是垂头不语。 
两人站了半晌,仙道将笔放下,转身出去,抬头看看天上日头暖熙,微风习习,树间鸟鸣声清脆,暗自算来,前些日下得那场雪,已是末雪,自己在邺城的第一个长冬眼瞧着便要熬过去,春正要来。 
他慢慢沿着长廊往前厅去,心中记挂一事,当下唤越野道:“和士开今日没有来唤我么?” 
越野随在他身后道:“和士开与穆、高二位并及数亲信,早上各自去祭祖,只怕要耽搁好些日,正是清闲。” 
仙道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正好出门。”说着疾步往前厅去,转过折廊,去到旁边马厩里,引了一匹黄花马来,骑跨上去,一提马缰,那黄马打了个响鼻,迈着两条长腿,当即就踏了出去。 
天气虽暖,倒也轻寒,又正是午时用饭的晌儿,邺城街巷上除却走卒小贩,沿街的小买卖人,倒也瞧不见别个熟人,酒馆饭肆因怕过了风,都兜着厚厚的布帘子,仙道也未着华服,只穿着寻常冬袄,一骑黄马,头上戴着毛茸茸镶着一锭硕大明珠的皮毛帽子,独自快行,过了热闹的长街短巷跋文坊十四道,慢慢来到一处偏巷。 
他为人警觉,虽知和士开等人都在外出,未必有人来理会自己这无权无势混在其中作乐的蛮夷王汗的去向,然如今冰上行路,自是小心为妙,一路提防有人尾随,等到了这巷,想来是旷得太久,真是连人也见不到,四下静悄悄的没半点声音,巷子尾末清肃的一宅立在那处,清冷冷的也无人气。 

仙道在巷口伫立片刻,从马上跃下,牵着他的黄马往巷中走去,这巷所在甚为偏僻,正午的太阳仍旧照不透,地上都是前些日化的雪水,湿漉漉的一股寒意。 
他站在那府门前片刻,抬头注视青砖威严,一个周正清肃的“昭”字悬在门庭上,因许多年无人居住料理,字迹斑驳,但仍可见木牌上入木三分,书笔之人凛凛正气,仿若要透过这字,昭示天下一般。 
那正门上用白纸贴的封条,也是日久,日晒雨淋,半面早不见下落,另外半张斜斜歪歪的撑着门面,仙道将马拴在门旁一截石墩上,微微提气,身影纵起,在院墙上借了一力,轻轻落在院中。 
他在草原上同流川一处长大,自然追问流川少年时住所在何地,做些什么。流川本来寡言,被问的多了,偶也略说得些。仙道聪敏之极,七七八八的拼凑起来,倒也知道大概。虽流川幼时实无趣事,但这长夏王委实爱极了他,恨不能将流川所触所摸所见所云之物一一瞧遍,这才方是将自己那宛如天上高洁的白云般的心上人一整个的都看得透了,懂得明了。只那时草原离邺城万里之遥,图做念想罢了,而今他身在邺城,也不能随意外出,恐落得话柄,让高纬变了主意,暗地里只打听昭子光的居所,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倒让他得知了下落,再也摁耐不住,无论如何也要到流川的故居来看上一看。 
他刚一落到院中,但见满地狼藉,散在园子里都是书简、桌椅同家中所用舍物,迎对着正门的堂屋门扉大开,里面黑沉沉的不见半点光亮,门扉上俱是灰尘蛛网,毫无一点声音。园中那棵大树幽寂寂的独自守在这里十来年,看顾着旧主的所在,枝叶直逼天空,树身极粗,根枝交错着从泥土里冒了些出来。 
仙道伸手去拍了拍这树,默默弯腰去将地上的书册一一拾了看,有些是竹简之书,线绳俱裂开了,一支支的挂下来,有些书卷被雨水浸湿,早连字迹也无,四野所见,都是荒凉凄清。想来昭子光突遭灾祸,那何伯同小流川躲在暗室,避开这劫,那老仆人一心要带着小主人离去,行走匆忙,再也顾不得这些,想来数十年间,仙道彰怕是第一个到这府上来的。 
他慢慢拾阶而上,往堂厅走去,眼前陡然现出那时昭子光获罪行刑,一颗血淋淋人头滚在十岁的幼童面前,天地之间,只剩那孩子一人,孤零零抱着亲父的人头,是何等凄然的光景。心中不由一震,垂头暗自握起拳来,轻声念道:“流川,流川……” 

昭子光一介名儒,两袖清风,素来刚正清廉,家中自无什么值钱的什物,厅堂空荡荡的,想来已在那夜由和士开所带兵卒扫荡得都丢在院中,旁屋也是门扉敞开,俱都是书,散的一地,就连插笔所用的长筒也被砍成两截,里面的笔都丢在地上,墨汁干涸,笔身青败。 
仙道将地上那副提着昭子光名讳的书卷拾起来,轻轻拂去灰尘,慢慢将其挂回墙上,退后数步来看,写的乃是一个“光”字,想来便是流川所言,父亲的座右铭。 
君子在世,光明磊落,上,无愧天地,下,无愧良心,则可慷慨对生死也。 
仙道肃然端详半晌,默然心念道,君子坦荡荡,是为光明也。双手合十并在胸前,向着这字躬身一拜。 
出昭子光书房,再往东厢,有一小室,便是流川幼时的居卧。昭子光不肯叫幼子为世人得知,流川只以“爹爹说若叫别人瞧见,只怕引来灾祸”告知,仙道百思不得其解,全不明如流川这等性子清冷的小小孩儿,怎会招来什么灾祸,如今想来,世人皆不知昭子光有子流川枫,冥冥中自有天意,这昭子光大人竟为幼子留下一条活路。好不叫那和士开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才有长夏草原,仙道彰得遇流川枫之缘。 
他在流川的卧房门前立了许久,方才慢慢抬手,将半掩的门扉轻轻启开,悄悄走入。 

这东厢的小室同寻常人家并无不同。昭子光爱子心切,唯恐叫外人发现流川的存在,伤了这孩儿,只将一切掩饰的妥帖,而机妙如流川所言,需得再推开东厢小室那顶青花瓷的摆件,按了机关,方才别有洞天。 
那青瓷古旧,叫人毫无碰触的念想,仙道站在它旁边,低头去抱起,厚厚的一层灰落得一壁都是,手指于灰尘之上摸索,果然有个极隐晦的突起,轻轻一转,就听到极轻极轻的嘎查一声,旋即面前的墙壁缓缓深陷,露出第二层别室。 
这里却是小儿的住所,无论小床小桌小椅都是按照幼童尺寸来设,那小桌理得干干净净,竹制的长筒里高矮粗细的毫笔,旁边的玉石镇纸下压的齐齐的一打柔软纸卷,上面也是轻尘没落,想来自是流川习字所用,砚台古拙小巧,搭着半锭长墨,磨得墨汁尚未写完,时日久了,已然干涸,砚台里龟裂出干燥枯旧的干墨,另一边摊着瞧了一半的书卷,看得乃是《礼记》,正好留在礼运篇上。 

故君者所明也,非明人者也。君者所养也,非养人者也。君者所事也,非事人者也。故君明人则有过,养人则不足。事人则失位,故百姓则君以自治也。养君以自安也,事君以自显也。故礼达而分定,故人皆爱其死而患其生。 
故用人之知去其诈,用人之勇去其怒,用人之仁去其贪。   
故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    
故圣人耐以天下为一家,以中国为一人者,非意之也,必知其情,辟于其义,明于其利,达于其患,然后能为之。 
何谓人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何谓人义、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听、长惠、幼顺、君仁、臣忠,十者谓之人义。讲信修睦、谓之人利、争夺相杀、谓之人患、故圣人之所以治人七情,修十义。讲信修睦、尚辞让、去争夺、舍礼何以治之,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想来这儒家典籍于小流川而言尚且深奥难懂,小小少年在书卷上生涩难懂的地方画了一道,于纸上笔迹稚拙的落笔道:国有患,君死社稷,谓之义。大夫死宗庙,谓之变。然后又在义、变二字上打了个大大的圈。 
仙道手指抚过他稚嫩笔迹,嘴角微微一笑,仿若依稀可见那白衫黑发的小小孩童端端正正的着笔伏在案上一笔一划的写这些字,声音清寒如珠的念那些书。转念想到流川少年时无一伙伴玩耍,每日不过对着这些书卷文章,解其中真意,而仙道彰那时正骑着马欢奔在长夏草原,到处玩耍,快乐悠闲,那孩子少年时的凄清孤寂,实非寻常人能忍受。 
他心中涩然,轻声念道:“枫,枫……”将流川所写字迹的纸轻轻吹去灰尘,折起来小心收到怀中,又静静伫立良久,方才静静退出,按照原样将别室归于暗寂之中,又替他掩好门扉。 
关门时仙道一霎恍惚,如同那素衣的少年此时便静静的坐在里头,仍然好好的瞧他的书,写他的字,岁月悠长绵延,流川枫无悲无苦,一世延延。 
这昭府着实胜过整个喧闹华丽而空寂的邺城,仙道一时半刻,并不打算离开,站在府院中,飞身落到园中那棵大树上,暗自想道:不知枫小时可也淘气爬上这树来瞧瞧外头么? 

此时午时已过,这树贴着旁边的院墙,乃是另一落的正街。他坐在树影之中,只听到一阵马蹄声笃笃而过,黄衫的宫侍马蹄急急,往皇城而去,手上夹着长翎的军报。 
一翎寻常,俩翎着急,三翎危矣。 
仙道漆黑的眼珠闪过一道火光,长长睫毛微微垂下去,情知边城的战事定然起了莫大的变故,才得这十万火急的军书。 

叁贰)辕门 
西宁府大雪初晴的第三日,对北齐虎视眈眈的宇文邕终是按捺不住进取中原的勃勃野心,丝毫顾不得漫天飘飞的雪片子,着令帐下深津一成及松本捻二将率领十万兵马,直逼北齐边关第一闸西宁。 
所谓天有不测,人有旦夕,宇文邕这般匆忙进攻,并非胡闹任性而为,实为的一门因故——他派往北齐军中打探的奸细回报,那一等恩威侯,他宇文邕生平仅有的极厉害的沙场对手,北齐兵权在握的骠骑将军三井寿因着连篇累牍的军务,兼之冬天着实冷的厉害,骑马于各营寨巡视时,跨下坐骑突然失了蹄,生生跪在地上,当时漫天大雪,大风呼啸,目不能视,那马匹当即冻死在雪地里,三井寿独自回都尉府,受了极厉害的风寒,陡然的大病突至,连血都咳将出来,再不能硬撑,如今尚且在军中休养。 
宇文邕深知北齐国主昏庸,臣下奸妄,朝野无人,军中可仰仗着,唯独这位纵横沙场,性格诡异疑心深重的骠骑将军,三井寿一病,北齐的大军便如同失了魂魄一般,不过是人多罢了,他宇文邕帐下良将倍出,又有泽北荣志这等一等一的绝顶高手,又怕他怎的?他坐望高家的江山已久,垂涎不得,这等天赐良机又怎能轻易放过?是以北齐十万火急的军报才往京中报去,这厢北周的军马浩浩荡荡,便已兵临城下。 

这西宁府虽然年年战事不断,但三井寿不倒,十几万的将士便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并不畏惧宇文邕何等厉害难缠。三井一病,当真到了此诚存亡危急之秋也的地步,这军中人人都知北周猛将的厉害,昔日三井将军在,只管听从调遣便是,现今三井尚躺在都尉府养病,倒是何人来对阵宇文邕的豺狼之师? 
之于宇文邕来攻,三井却非全然没有预料,只瞧着那些派出去打探的探子回来急报,披着斗篷低头看北周的兵马调遣文章,一面咳嗽不停,一面倒低声发笑。 
各营寨的督军都聚在他身边,人人急的团团转,正是不知如何是好,听他发笑,都是一般儿的迷惑不解,当中一人奇道:“将军,你为何发笑?” 
三井合上军报,手掌握在唇边又咳了一阵,哑声道:“宇文邕来势汹汹,凶耶,吉耶?”不知道想起什么,低头又是微微的一哂。 
诸人各自面面相觑,暗中忖道:这般危急时刻,将军莫不是心里着急上火,倒是失心疯了么? 
三井咳了一阵,扯了扯身上光滑柔软的皮毛斗篷,声音嘶哑道:“他宇文邕这番架势,明摆着一个趁我病要我命啊,可惜三井寿病得不是时候,不能陪他玩耍,看他一个唱戏,岂不寂寞得很?”从鼻中轻轻哼了一声,伸出手指来敲了敲长案,沉吟半晌道,“也罢,我这些日正是闲得厉害,且陪他宇文邕开了这局。” 
话音方落,正巧那柳橱子端着熬得又稠又浓的药来,圆脸带笑的分开诸将走到他身旁,将汤药递给他,三井接了药来,眼珠一转,沉声道:“怎的不见流川?” 
柳橱子笑吟吟答道:“王爷既不准他淘气,又不准他舞刀弄剑,这天气寒得厉害,他又爱睡,多半还在房中。”又眨眨眼道,“小的方才已做了香喷喷的一锅红烧鸡,米饭也蒸熟了,流川公子若是睡得饿了,自然要起来吃饭。” 
三井听他一言,顿时开怀大笑,低头去将一碗药喝下肚,碗递还柳橱子,轻声道,“既是午饭,便去将饭菜都摆好罢,省的这小娃儿饿得狠了,又眼巴巴来找我要东西吃。”目送着柳橱子答应下去,眼睛在面前诸将身上打了个转,淡淡道,“议了半日,尔等且回去,只管抓紧兵马操练,待宇文邕落好架势,前来叫阵,再来报我,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然有应对的法子便是。”说着掌不住又握着手咳嗽起来。 
诸人深知他这病需得静心调养,容不得胡乱操心,只怕好得更慢,各自退了下去。 
果不其然,等柳橱子摆好了饭菜,撤了堂中的长案,那流川正迷迷糊糊往这边走来,也不看眼前摆设,只在三井身旁席地坐下,静静的瞧他不说话。 
这少年生平最不爱精致华贵装束,既在三井府宅,平日里也见不到几个人,更是自在,身上随意穿着件白绒绒的皮毛长袄,漆黑黑的头发泼墨般的披在身后,苍白小脸一点血色也无,更衬得一双漆黑眼珠点漆般晶莹好看。 
他在三井身边静静坐了片刻,小嘴微微一撇道:“吵死了。”显是诸将清早便在中宅里大呼小叫,争执不休,扰了他的清梦。 
三井瞧他那又怒又嗔的模样,宛如一只龇牙的小狐狸般,当即嬉笑着挑眉道:“是了,扰人清梦,着实不该,既如此我将那些个粗人一一唤来给流川公子赔罪如何?” 
流川乌溜溜的眼珠瞧他一眼,面上神情十分不屑,哼了一声,懒得理会他玩笑话,伸出细细手指去抱住自己个那只大碗,起身去盛了满满一碗米饭回来,坐下吃饭。 
三井才喝了药,这时正没胃口,索性撑着下颌看他吃饭,眼见着那满满一碗小山似的渐渐缩下去,流川伸出舌头舔舔嘴唇,又起来去添,等两碗下肚,小狐狸终是露出餍足神色,把碗一搁,又开始迷糊起来。 
三井不由得长叹一声,这一声委实叹的悠长,只叫人不想听见也难,顿时,流川漂亮的眼珠子转过来瞪他。 
三井嘻嘻一笑,凑过去细瞧小孩儿半晌,口中阴阳怪气说道,“流川,我家厨子做的饭好吃么?还合胃口么?” 
流川长长睫毛覆下去唔了一声,不明所以。 
三井又是一叹,摇头道,“我家这厨子的厨艺,可是邺城第一绝。如今在这边关,也不过烧些粗菜米饭,纯做个果腹罢了,倒是叫他牛刀做了杀鸡用。若是有了食材,保管他连天花也做的出来,你可信么?” 
小孩亮晶晶的眼珠眨了眨,道:“这般厉害?”声音又清又脆,如冰珠滚落在玉盘里,说不出的动听。 
三井嘻嘻的一笑,眼珠在他小脸蛋上凝了片刻,轻声道,“你若想吃,倒也不难,爷瞧你小小年纪,竟生的这般俊,哪里是个男娃娃,分明是个小仙子,想来长大了更是了不得,不如你许了军爷,如何?” 

流川自露了真容给三井寿瞧见,这位一等恩威侯每日里都要拿容貌打趣他,满口的胡说八道,只管捡着“小美人儿”“小仙子”的混叫,初时他喊流川小美人儿,小孩儿定然翻脸追打他,闹得都尉府鸡飞狗跳人仰马翻,时日一久,流川情知这人脾性古怪,恶趣味着实良多,若是生气,他反而更乐呢?耳边听三井这么一说,漆黑眼珠倏地一闪,冷哼道:“你生得也不差,怎的不许给我?” 
三井倒没想他这一说,登时扑哧笑出声来,撑不住去揉流川头发,口中笑道:“我三井寿虚长流川你十三岁,似你这般乳臭未干的小奶娃儿……唔,瞧你生得太好,倒叫我不忍心,也不嫌弃你瘦兮兮又爱吃爱睡脾气坏,流川你既然这么说,军爷便许了罢。” 
流川听他说自己乳臭未干,将小脸撇到一边磨牙道:“你不嫌弃我?哼,我嫌弃你!”说着起身要走。 
三井笑道:“好啦好啦,胡说八道逗你玩儿呢,真是小孩子,这般的爱生气。”慢慢正色道,“流川,你肩上的伤可痊愈了么?” 
流川略略唔了一声,转头看他,三井怫然一笑,轻声道,“宇文邕十万大军压境,要拿小皇帝的江山做香喷喷的肉包子吃,流川,你许不许他吃?” 
他暗沉沉的眼睛落在流川面上,不再说话,室中一时静寂非常。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流川淡淡道:“包子岂是这般容易便吃到的。”声音极冷。 
三井只等他一句话,听到已是微微的一笑,从怀中摸出漆黑的一枚璧玉来,递于流川。这璧玉极薄,上面雕着半只虎脸,额上一个王字赫然醒目,正是调动北齐十余万兵马的半壁虎符。 
他将虎符取出,挑起眉来道,“这符即是兵权,唔,我这里有一半,小皇帝身上有一半,合起来恰是个浑圆。流川,此物且交予你,怎样?”他见流川不接,又是轻轻一笑,柔声道,“我如今病着,便是强自上阵,也不过撑个幌子,全然不顶用的。我西宁府十三万将士的性命,并集这身后小皇帝的江山,连着我三井寿的存亡,今日,就随这虎符,一并都交到你手上。” 
流川长长睫毛覆住眼珠,冷冷问他:“为何?” 
三井倏然笑道:“流川,你不想打仗么?” 
流川抬眼看他,长眉凌厉如剑一般冷声道:“你将虎符给我,若这仗打输,你不怕么?” 
三井笑道:“沙场争斗,胜败原本便是兵家常事,若是整日的怕下去,三井寿还能坐在此处与你说话么?虎符既兵权,此物但凡有些野心者无不垂涎,可偏偏我帐下都是些资质平常之辈,并不肖想这物,至于流川你嘛……”他顿了顿,沉声道,“你这小子任性之极,但凡下定决心,便是千山万水的阻拦也挡不住你,野心么……倒是稀松。”他暗幽乌墨的眼珠看着流川,静待半晌柔声道,“流川,我说了这么多,你还不肯接掌这虎符么?” 
面前素衣的少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伸出细细手指来,从他掌上抓起那符,漆黑妖美的眼珠微微一转,淡淡道:“生病还这般啰嗦,还嫌病得不够厉害么?”眼角一挑,瞪了三井一眼。 
这本是小孩子家的嗔怒,偏偏流川生得美极,就是寻常神态,由他做来也平添莫名风情,他漆黑黑亮晶晶的眼珠这么一转,眼角又那么一挑,三井只觉心中无端端漏跳了一下,还未接口,流川已来撵他,不耐烦道,“流川将军要看军报,闲人一概出去。”说着在三井那些个摞得高高的军奏前席地而坐,再不理他。 
三井暗地磨牙,看他年纪又小,偏生说话这等臭屁,着实想将这面冷毒舌的小子扯到面前赏顿好打,再瞧见流川雪白肌肤,长睫翘鼻的模样,偏生又不舍得。自己在旁边呆了片刻,撑不住一阵咳嗽,站起身来紧了紧斗篷,就要回去。 
他往外走了数步,又停下来问流川道:“依你之见,宇文邕何时来攻?” 
流川头也不抬,淡淡道,“用兵最忌失了锐气,想来不出三日,自然攻城。” 
三井默然注视他,微微的一笑,又喊道:“流川?”只叫了一声,又没了下文。 
正翻着军报的少年听见一声喊,再说又没有,不由得抬起头看他。却瞧着三井往自己面前走近几步,不知在想什么,等了许久,才听三井轻声道:“小子,战场素来刀剑无眼,万事小心,莫要再将身上戳了窟窿,令我担心。”说罢低头叹了一声,转身去了。 

如流川所料,宇文邕大军安营后翌日,由侧翼先行攻城,领兵之人却也不是旁个,正是当日在不周林里偶然遇见的山王松本。 
北周的两侧翼约三万人马肃立于西宁城外,松本帐下先锋中有一人,姓管名奇,也算的北周军中一等一的将才,又蒙宇文邕的重用,所谓明珠得遇明主,自当效犬马之劳,早存了建功立业的心思,逢上三井寿大病的好时机,怎能不奋勇而出?等到兵临臣下,一马当先杀出阵来,将手上兵刃一抬,扬声朝着西宁城门喊道:“我乃松本将军帐下先锋,尔等速去叫那三井寿来受死!” 
他声音响亮,隆隆的传到城上,值守兵士哪敢怠慢,伸头瞧他一眼,闪身去报。 
诸将此时都聚在前营,偌大的营帐挤得全是各营寨的督军,这些个粗鲁汉子平时吵吵嚷嚷,此时却全然都不做声,各个瞧着帐中那素衣如雪面上带着惨白白首面具的少年,暗自都一般儿的想法,只怕是自家的大将军生病伤到脑子,竟做出这等不加思虑之事,将北齐的半壁虎符都交给这瘦兮兮的小孩子来玩耍,这松本捻何等厉害,难道打仗也是好玩的么? 
流川听那值守报完,挥袖令他下去,一双漆黑如明星似的眼睛在白首面上两只阴森森的眼洞里冷冷的转向帐中诸人,默然不发一言。 
似这等沉默了不知多久,诸督军都隐隐听到城外号角之声,万马啼鸣,终是有人按捺不住,开口道:“那……那流川……流川大人……怎的……怎的不出去迎敌?” 
流川冰冷的眼睛看向他。这人刚开始声音极大,然流川这稚龄少年一道目光看来,气势委实凛然,此人只觉周身置于极寒洌的冰水之中,一时竟生生被他压制,后面的话也不连贯,声音渐渐没了中气。 
待他说完,流川淡淡道:“等。”垂下长长睫毛,又埋头去看面前长案上的地图,纤长皎白的手指如玉一般,轻轻划过布帛。 
众人原本便觉得三井胡闹,再看这少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姿态,哪里像是临敌的样子,登时一旁名叫史测的督军高声怒道:“你小娃儿家爱玩便一边玩去,打仗可由不得你玩闹,怎的还戏耍我们不成?这都火烧眉毛了,等什么等?!” 
他这番一叫,又有几人随着叫喊起来,整个帐中登时如炸开了锅一般。 
流川全然如未听见,将面前地图瞧完,这才慢慢抬头,眼睛从这几个人身上溜过,有旁营督军虽未随着喊叫,但瞧着这剑拔弩张的气派,暗暗只做个闷嘴葫芦,一心要瞧着这成日里在将军府上受尽三井寿宠爱的少年如何应对。一时间帐中诸人各怀心思,气氛诡异莫名。 

只见那流川收回目光,细细手指陡然一转,砰的一掌劈在面前案上,帐中本来喧哗得很,这一拍如同石破天惊,那张白绢的地图飘然飞起,而长长一张案竟生生被劈成两截,咔擦碎在地上,滚起一阵木屑。 
那长案都是细密结实的檀木所制,便是刀削,也要费得一顿苦工,那几个高声嚷嚷的督军登时噤声,帐中倏然再无一点声响。 
流川对眼前众人神色亦如未见,细细手指怫然在空中轻轻一捻,将那飘飘然要落在别处的白绢引到手上,再轻轻的一展,那面绘着地形的白绢悠然铺展在他膝上。 
这一拍一引之间,刚得极刚,柔得极柔,而素衣的少年身子连纹丝也未动,静静的席地而坐,恍若周遭同自己毫无干系。 
立在他身边给他传令的正是那位性子耿直的李将军,但瞧流川露这一手,不由得暗地叫了声好,抬声问道,“大人,可还是要我等等下去么?” 
流川将白绢折起,收回怀中,侧耳细听了片刻,轻轻起身来,将身上雪白的貂皮斗篷紧了一紧,飘然走出帐去,立在寒风之中默然半晌,回身道:“这号角吵死人了。”说着扯开身上斗篷,身形突然一折,众人只见一道白影扶摇而上,空中凌越几下,已到得那高高的城墙。 

叁叁)仗剑 
待诸将都登上城楼,只顺眼往下一瞧,城外黑压压的全是北周人马,山呼海啸兵刃寒光,伴着将融未融的冬雪,显得肃杀之极。 
流川立在城墙上静静瞧了那管奇片刻,转头向身旁李将军道:“此人甚是刚猛。”漆黑眼珠如墨一般幽静平淡。 
李将军因他之前独身去救三井一事,已对他大为折服,此时诸人心中对流川都是疑心颇重,唯独他诚心诚意,愿辅这少年一臂之力,听到流川开口说话,也自看了一阵,唔了一声,并未言语。 
流川漆黑的眼睛也一直瞧他,许久之后淡淡道:“所谓刚猛有余,灵巧不足。以刚克刚,自得寻至刚之物来克之,然物有所长必有所短,若拿至柔之物去敌,却反而抓住它的短处,一击致命,是不是?” 
他声音极淡,又极清冷,真个似剔透的冰珠一粒粒滚落在玉盘中般动听,李将军从未听他说过这般长的句子,一时心中愕然,再做深想,不由叹道:“大人所言极是,我是个粗人,到底难得想这些。”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闪,覆住亮晶晶的眼珠,略默然片刻怫然道:“自如此,便去会一会宇文邕。”话未落地,人已飘然跃起,又是凌空一点,恍若白光一道,待定睛看时,已在身外之地。 

北周的战鼓敲了大半个时辰,仍未见北齐这边动静,便连那管奇叫嚷一阵,亦是口干舌燥,天气干冷寒冽,大风呼啸,将他身上披风吹得猎猎飞舞,北齐守城的兵卒只站在城墙上冷眼瞧他,毫无一丝出兵之兆。他打马来回跑了几圈,突地哈哈狂笑,回身高举起手上兵刃,对北周军喊道:“主上威武,竟将三井寿那厮吓得连城门也不敢出啦!” 
那些北周士兵立在阵中,天寒地冻,铠甲又重,正是苦冻,此时听他一言,不由得欢声雷动,齐齐振臂喊道:“主上威武!主上威武!”声势将天上飞过的几只鸦雀也惊吓得扑腾闪过。 
松本自在阵中马上,听管奇此言,却未有喜色,面上沉落落的不知在想什么。他同三井多年交手,深知这位素有北齐万兵白虎王之称的骠骑将军生性刚烈,绝非缩头乌龟的胆小之人,就算是病的厉害,担得危难时刻,怎能不舍身来敌?似这般按兵不动,却不知作何打算。是以想到此际,将手臂一抬,止住军阵欢呼。 
管奇道:“将军,末将叫嚷这半天功夫,仍不见北齐丝毫出兵之象,岂不古怪?”面上犹有笑容。 
松本沉声道:“你既知古怪,便当小心谨慎,怎的在军前喧哗?”十分不豫之色。 
管奇嗤笑一声,将马打了个回圈,正要回话,只听身后陡然一阵极尖锐刺耳的金戈交错之音,旋即北齐城上鼓声擂动,城门倏然大开,北齐兵如潮水般忽然涌出,瞬间已同北周兵马成敌对之势。 

那松本在军中抬首望去,只看着北齐兵马毫无丝毫慌乱,按部就班的各持一阵,每阵俱有一将执首,十阵散开,正间一匹黑马上悄无声息的坐着个白衣人,连铠甲也未披,只白绒绒裹着貂绒的斗篷,帽兜也未摘,面上罩着古怪白色面具。这人身后并无兵阵,只数百黑衣人,双手执长刀,面上也俱围着黑色面纱,都只露出黑洞洞的眼睛。 
他素懂兵法列阵,冷眼瞧着北齐顷刻间摆好攻守交错的长十阵,那十字一横乃是数万兵马横立,而一竖的阵门却显是眼前这裹着白色斗篷的白衣人,心念一转暗忖道:长十之阵易守难攻,命门全在那一竖命门上,若要破得正中这一竖,则一横折断,两旁军列再无呼应,此阵必破。如今这白衣人独守命门,明摆着将此阵的性命都担在自己身上,唔,若非太傻,便是极厉害,这人是谁,莫非是三井寿么?凝眼再瞧了一阵,又否道,非也,这人身形纤细修长,打扮古怪,三井寿虽也爱装神弄鬼,却绝非是他。如此一想心中迷惑,奇道,那是谁,北齐军中还有哪位能担得一阵命门这等生死攸关的重任么? 
管奇乃是他的先锋,方才叫阵半晌无人应声,这时又列出如潮兵马,登时打马到两军阵前,手上长刀一横,冷哼道:“缩头乌龟到底出来啦,哪个先出阵,给你管将军祭刀!” 
北齐诸将齐齐往中间看来,目光一时都落在流川身上。 
管奇自也一直盯着中间这古怪的白衫人,上下打量片刻,又是一哼,讥笑道,“打不过便乖乖认输,兴许放你一条生路也可,却带着面具做什么,莫非是怕刀剑无眼,杀错人?”说着哈哈一笑,“你戴着面具也是徒然,只怕被我一刀砍下去,倒做了个无面鬼!” 
松本在后听他说话猖狂,暗自皱了皱眉,只是一心想要试这来历莫名的白衣人深浅,两军交战,又最为忌讳失了锐气,自也随他去了。 
流川待他冷嘲热讽了一阵,伸出细细手指来紧了紧身上斗篷,一双黑眼珠冷冷瞧着他,管奇只望见这人白森森的面具下独露出那双眼睛,极黑极亮极深极沉,便似波涛万丈也当俱静寂在这幽深如潭的一对眸子里,不自觉心中一凛,旋即又暗笑道:我怎的自己吓自己,别人装神弄鬼,岂不正合他意?又看见流川细细手指,哪里像个舞刀弄枪的行武之人,倒似执笔的弱冠,毫无半点缚鸡之力,登时又哈哈大笑起来,挑眉道,“哎呦喂,这手倒似飞雪般,莫非阁下是位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或是那三井寿的相好,不忍瞧见他丢了性命,便替他来战?这却是奇事。”口中啧啧有声。 
流川漆黑眼珠火光一线,淡淡道:“胡言乱语便该死。” 
他这声极轻,话音未落,松本捻只冷不丁看到他白色衣角飞舞,那身纯白的毛皮斗篷如水滑落在身后,帽兜一落,漆黑长发顿时迎风飘摇,这白衣人素手如雪,细长手指不知做了什么古怪,寒芒直击空气,耳旁听得噗噗两声,其音钝,其势锐,破竹有杀气,慨然击璇玑。 
松本一听之下,已知不妙,待要出声提醒,却早来不及,两尾细薄如叶的飞刀流星一闪,一尾直钉入管奇咽喉,另一尾悬空一竖,直刺在他眉心。 
那管奇还不知出了何事,陡觉咽喉崩裂,身子一僵,血溅长空,整个人从马上直直坠落,片刻便丢了性命。 

这一下变故来的太快,非旦北周兵阵一片茫然,便是北齐军中也甚是迷惘。两方兵卒齐齐看向倒在地上的管奇尸首,片刻之后,北齐军中陡然爆发出一阵高呼,这头一局,显是北齐军胜了一筹。 
松本捻一见这白衣人出手,已知此人决然可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其人出招之快、准,力道之巧妙,都如神助,出招之间,白衣飘飘,姿态悠闲,丝毫也无沙场的血腥杀伐之态,倒更似闲庭信步。 
松本捻为人谨慎沉着,如今失了头局,对手来历又不明,情知已遇上了高明难缠的敌手,此人到底是谁,从何处来,有何本事,统统一概不知,既失了头局,却也容不得多想,朝旁使了个眼色,手下两个兵卒立即出阵,去收了那管奇的尸身,将战马一并牵走。 
流川两枚飞刀祭出即中,一双漆黑眼珠也无半点喜悦之意,仍旧冰寒彻骨澈明凝透,静静瞧住那松本捻。 
松本在马上微微一哂,做个虚应,抬声道:“阁下是谁,请报得名来。” 
那北周兵卒被流川一招镇住,几万双眼睛齐齐盯住这黑马白衣人,一时之间整片沙场万军林立,竟无一人出声,人人俱是屏息静待。 
流川细细手指一转,双指夹住那半壁虎符,亮于松本捻瞧看,冷声道,“我是流川枫。”将虎符收回袖中,再无他话。 
他声音清寒动听,出声不大,但这千军万马仿若人人都听得字字清楚,虎符森森,白衣猎猎,流川枫这名字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听过,而面前这白衣人气度之冷淡从容,周身寒冽杀意之刺骨,只怕并不比三井寿更好应付。 
李将军眼见流川一招得胜,心中未免一喜,哪里又肯放过这大好的时机,也不待那松本再说话,自己将嗓门一扬,大声喊道,“我家流川将军一招便杀了你们这蠢货,哼,当真是如切瓜砍菜一般容易,喂,松本捻,你帐下还有什么能人,且派出来,容咱们先掂量了斤两,也省的浪费流川将军的飞刀!”他这么一说,北齐兵阵一片喧哗,众将都挥舞了手上的兵刃高喊起来,一时之间气势扭转,原先是北周的兵马更胜,而今却陡然换做北齐军。 

松本听到对面叫阵,又有管奇死的何其速也,此时若不赢下次局,则身后兵卒必生怯意,而帐下将众必能胜过这白衣人者却无一人,这番局面,却是他先行攻城时未曾料得,心中踌躇片刻,一骑当先的踏出阵来,将手上一杆翎枪横在胸前,笑道:“不过是偷袭,竟也叫你等这般猖狂。若是我师弟泽北在此,十个流川枫也未必敌他,只他同我师兄深津在中军帐,也罢,我主欲问鼎天下,岂能叫区区竖子挡住去路,既如此,我松本捻便接了这阵,给我主扫平逐鹿道上的小鬼罢!”一双眼睛去看流川,问道,“却不知你家流川将军,要叫哪个来我枪下受死?” 
流川先前与仙道在长夏不周林中与这松本捻曾有一面之缘,松本此时不识他,他却认得松本,这人若论武功,许非泽北荣志那等凌尘的绝世高手,但山王族中也排的前五,决计小觑不得。至于自家帐下这帮督军,听从指令压阵也还罢了,一对一单以比武较之,实无人是松本捻的敌手,此人口气狂傲,明着要将他的军,将输了半截的士气重又回他北周,这番心思,当得明了。他微一沉吟,细细手指扯住身上白绒绒的貂皮斗篷,往马后一丢,身后自有近身黑衣人跃起来接住他斗篷,而所骑黑马已嘶鸣一声,飞纵奔出阵外。 
他脱去外面斗篷,露出里衣亦是洁白如飞雪,马匹奔驰之间,白衣卷风接轻尘,同他那一头黑发一道漫风飞舞,衣袂如雪,黑发如云,倘若不是面上白煞煞一盏白首着实阴森的紧,这等的风姿,又哪里像是凡间人物? 
黑马腾跃瞬间,流川已至松本面前,阴森森的白首后一双漆黑眼珠淡淡瞧住他。 
松本顿了一顿道:“亮你的兵器罢。”说着将手上翎枪扬起,面容沉沉道,“此枪名唤刺月,枪下鬼魂虽无数万也有百千,从不杀无名小卒,流川枫,它从未听过你的名头,可不要叫它落枪时失望才好。” 
那流川白衣飞雪,其出尘寥落风华,人人眼中看来,这人当真如天上孤洁的寒月一般不容半点亵渎亲近,而松本的枪却名叫刺月,言下之意十分了然,自是要将流川这轮寒月刺死枪下。 
他话一出,北齐诸将登时怒了,李将军怒喝道:“松本捻,你未免也太目中无人了。” 
松本冷笑一声,死死盯住流川,目不转瞬。 
流川听他一席话,点漆也似的眼睛竟毫无丝毫波动,长长睫毛微微覆下遮住眼珠,手腕轻轻一转,手指抚上腰间银白腰带,再一扯,已将腰带解下。他腰肢纤细,腰上竟系着两道长带,银白的这一带不知有什么古怪,被扯下时嗡鸣有声,在他白雪般的手指间蜿蜒流动如银河一般。流川左手平握住这银带,右手凌空,做了个调琴之姿,这姿态极清澹雅致,若非身在这血腥沙场,倒叫人以为他要奏琴。两军十几万双眼睛齐齐看他,只见他细细手指轻轻在带上一弹,那银带陡然笔直,空气中端然叮了一响,也如银铃般动听,旋即他白袖一卷,那银带已成了一尾极细极寒的长剑,被他握在左手,剑尖轻轻在空中刺出一道雪白的剑痕,又发出叮的一响,声音勾人摄魄的紧,直叫听者心里也随着这声颤落了去。 
流川执住黄泉,只觉佩剑剑身抖动,嗡鸣之声不绝于耳,想来这剑自去年秋随他一场厮杀,已沉寂许久,如今劲敌当前,怎不叫黄泉也跃跃欲试?想到这一出,少年乌黑的眼珠轻轻眯起,坐下黑马前蹄陡然悬空,踢踏着由后腿直往后退了数步,嘶鸣一声,松本见他兵刃古怪,心中早生戒备,眼瞧着这白衣人战马嘶鸣,杀气又胜十丈,旋即白袖漫天舒卷,那尾银剑如自己生了魂魄一般,突然脱手,由半空中直刺自己周身要害而来。 
这剑好生的杀气,所刺时带着猎猎白光,剑尖只凝一点,细细剑身仿若连空气也承受不住似的,嗡鸣抖动不已,待近松本身略三丈间,那剑身一花,竟化作千百倒,直逼他罩门来。谅他一生中不知见过多少奇兵利刃,如这等戾气之剑却当是头一回得见,心中暗自吃了一惊。手上刺月不敢有失,呼啸接剑。长枪银剑与半空中相戈,发出刺耳的摩擦之音。 
流川睫毛一闪,剑出时人已随黄泉而动,白影怆然直跃,凌空七八丈,半空一个折身,忽然将身一道,手腕轻轻一转,手掌直逼黄泉之后拍向松本。 
他衣衫既素且雅,出招的姿势又说不出的好看,万军之中黄沙之间,就只看到一抹白光如同飘渺的雾气般的尾随着那道极厉害的银光一起飞舞于半空之中,那北齐众将眼瞧着流川小小年纪,似个仙人般飞在半空里,长靴连地上的沙尘也未曾沾上片只,黑发如墨,白衣如雪,飘飘荡荡纷纷扬扬,明明是凶险万丈的杀机,却蓦然叫人如临幻境一般,全都瞧得呆了。 

旁人自如置身幻境虚景,那松本捻片刻之间,却已同流川交手几十招。他出生山王族,族中高手如云,上有深津一成这般的师兄,下有年纪轻轻已为第一高手的师弟泽北。他自认若论用剑,泽北师弟倘是第二,这世上想来无人敢当第一,而今陡遇流川,却惊出一身冷汗,这白衣人同这柄杀气极盛,剑刃极厉的剑宛若凝而为一,剑如流川枫的影子,任凭他随心所欲,随意使唤,流川枫却又像这剑生出的虚影,过招之中,似是同剑相戈,实是与流川相斗,似是刺向流川,总有剑挡在流川之前挡下他的杀招。长剑护主之心切,当世罕见,而流川枫攻势之锐利忘我,更是叫他心生惧意。这人仿若将自己的性命瞧得丝毫也不重,全力搏杀,只攻不守,哪怕自损八百,也必要伤敌一千,一头丝帛般柔软的黑发同他的白衣一道在杀气中纵横飞舞,招式既含阴森的杀机,又雅致绝尘的半点烟火气也无,似仙非仙,似鬼非鬼,似妖非妖,似魔非魔。他的刺月在万道柔软飘渺的白光中横劈挑刺,耳边则回荡着那剑叮铃当啷的脆响,又莫名有极遥远虚妄的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在旁,一时之间,自己如同置身最为深重恐惧的噩梦之中,四面所敌,都是一剑一人,却已分不清,到底剑化作人,还是人成了剑。 
刹那间,两人已过百余招,流川长长睫毛轻轻一合,身子突然空中飞转疾退,飘飘然落回马上,长袖在空中一卷,黄泉倏地亦回到主人手上。白月黑沙弥漫了好一阵,高手过招,连招式也看不清,分开时众人定睛看来,那松本大汗淋漓,一杆刺月上却沾了淋漓鲜血。 
李将军对流川极为诚服,自挂心他的安危,一看长枪有血,不由得关切道:“将军,您负伤了?” 
流川冷哼一声,淡淡道:“他的血。” 
这一声说的甚轻,却宛如一个霹雳,松本由噩梦中方才脱身,听到这一言,猛觉周身刺痛,左手往腹上一抹,手掌上全是血迹。 
他一抹之下,如同触动了什么机关般,身下坐骑嘶鸣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北周军阵里爆出一声惊叫。 
原来一顿厮杀,黄泉竟将他身上的黑甲全部切碎,他手指一抹,那甲顷刻裂开,啪的从他身上化作千万片落在地上,尽数成了粉末,直将他里间长衣露出,灰色衣衫上剑痕横竖交错,竟有几十道之多,血水横飞,全身伤口俱在喷血。 

叁肆)清狂 
松本捻武学虽不如泽北深津之辈,也当得山王前五的高手,生平大小征战数百,从未生过半点变故,一直为北周先锋军,谁知一朝出征,那三井寿固然不在,不知哪里冒出这流川枫来,竟让他一败涂地,北周军着实想也未想,个个眼珠瞪得极大,看着松本将军在马上鲜血横流,身子摇摇晃晃,都不知要作何才好。 
松本只觉身体如被切得一片片,也要随着胄甲化作地上的烟尘,手掌按住腹上伤口,一股股鲜血落满手掌,周身都是腥气。 
他情知这一败毫无半点回转的机缘,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面前白衣人,将牙齿咬得颤抖,忍耐遍身剧痛,刺月险些握不住,由着他狠狠钉在地上。 
而流川白衣素素,银剑寒光,身上连一滴血也无。 
松本眼前一片漆黑,暗自惨笑道:罢了罢了,死在此人剑下,松本捻也不枉。这哪里是人,分明为同那剑凝成一个进攻之鬼!与我厮杀一百一十七招,招招是攻,全不做丝毫守阵……若旁人如此,自有千般的危险,可他的剑好生厉害护主,全然不给敌人片刻伤了主人的机缘……便是,便是泽北师弟在此,他的眉间尺也未必敌得过这柄妖剑…… 
想到这里,不由咬牙出声道:“……这剑……这剑是……是何来头?”每说一字,身上血流的就厉害一分。 
流川淡然道:“这是黄泉。” 
松本双目倏然睁大,凝在那尾剑上,那剑如有魂,轻灵灵的伏在主人手指间,似仍发出嘻嘻笑声。 
黄泉有魂,碧落有心。上穷碧落下黄泉,是传说中地府神兵。此二刃性子妖妄,肆意横行,杀戮极重。需秉性至清至澈之人方可掌控而不为戾气所伤。执黄泉者,修罗也。执碧落者,天神也。都不是凡间之物。 
他昔年入山王门下,先师曾提过这两柄奇刃,只俱是传说,不知下落,唯做个空谈。竟不知有一日,他命丧黄泉!若执黄泉者为修罗王之身,眼前这白衣人只怕不是凡间人物。 
他喃喃道:“黄……黄泉……”嘴角露出一丝极凄婉的苦笑,身子直直从马上坠落,双目仍旧睁得极大,那柄刺月无人再执,哐当随着主人一并倒在地上,带起无数烟尘,战马狂嘶,双蹄蹬地不止。 
北周军静默半晌,突然爆发出潮水般的惊叫道:“松本将军死了!”这声音越来越大,军阵蓦然慌乱,齐齐向后退去,旋即似被恶鬼追赶一般,所见都是丢旗弃刃往大营奔逃的兵卒。 
北周此一役损失着实惨重,兵卒死伤万余人,松本捻及管奇两元均命丧流川枫手。松本捻身为山王弟子、北周兵马大都督,竟败在来历不知的无名小辈流川枫剑下,那北周宇文邕正在后营大帐中与深津议论进兵之计,听闻此信,非但深津、泽北、河田一干山王弟子痛哭流涕,悲痛之极,连宇文邕也从座上惊得一个趔趄。 
待瞧见松本尸首,宇文邕瞧见那周身极细的剑痕,更是倒吸一口冷气,惊道:“这……这……这流川枫究竟是何人,怎的如此厉害……” 
深津沉声道:“此人穿白衣戴白面,所佩之剑……乃是传闻中地府神兵,名叫黄泉。”他同松本同门学武,彼此年纪相仿,性子相近,看见师弟死的这般凄惨,心中又悲又痛,双拳死死握紧,恨不能将那流川枫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泽北与松本友谊也深,他又爱哭,双目俱红,听到深津此言,突然抬头道:“这人那夜偷袭三井寿时,曾与我交过手!”用袖将面上泪痕胡乱一擦,扬声道,“我与松本师兄从长夏回来时偶然遇见过他,年纪不过十来岁,那日同他一并的还有一个少年,两个人装疯卖傻,扮得像极啦,师兄同我俱被这两个奸贼骗过去,却不知怎的如今伴在三井寿身边。若是——若是那时——!”恨恨一拳砸在桌上,将个桌子砸的稀巴烂。他自是想到那时将仙道流川两个一并杀了,哪有今日的恶果? 
这泽北性子直爽利落,既认定流川枫乃是自己生平最大的敌手,又背负杀死师兄的名头,心中暗自下定决心,他日相遇,定要将此人杀了,提头来祭松本。 

这一仗从天亮打到天黑,才收拾妥当,将伤兵都抬回帐中时,天色已然灰暗不可辨。 
三井立在城中等待流川,披着一件墨色皮毛斗篷,头发披散在身后,面色沉落落的丝毫也看不出一丁点喜意。一旁人等都知道大将军性子古怪邪气,谁也不知他想什么,是以谁也不敢乱开口说话。 
天色漆黑之时,马蹄声从远及近,白衣的少年骑在黑马上,坐骑与夜色同归,整个人如浮在云端般淡渺渺的独自回来了。 
酣战一场的少年此时已有些累了,马背起伏,倒叫他昏昏欲睡起来,只坐在马上眯合着眼睛打盹,毫不知自己的马停在三井面前,再也不前行,还坐在马上东倒西歪。 
他这番初上杀场,三井何等紧张牵挂,生怕这倔强小子稍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因此待流川出城迎战,便在城门上寂然督战,等到收兵整理战场,才慢慢下得城楼,一直站在这里,直等他到天黑,心里千头万绪,抬头瞧着这没心没肺的小孩子竟这样也能睡着,反而掌不住嘿嘿一笑。 
众人原本陪他等候,因他面容沉落,不知心意如何,气氛僵冷得紧,此时见他展颜失笑,这才均舒了一口气。 
马上的流川听到有人在耳旁发笑,抬手去揉揉眼睛,迷迷糊糊的瞧向三井,眨巴眨巴,唔了一声,翻身从马背上落地。 
三井见他望向自己,不知想到什么,面色陡然又阴沉下去,一双邪妄眼睛凝在流川白首之上,仿若要将这少年面上一盏面具看的粉碎。也不知静了多久,只听他阴沉沉道:“流川枫,你可记得,那日中了末矢,我同你说过什么?” 
流川乌黑眼珠微微一闪,长长睫毛覆住眼珠,露出一点点小孩子心虚的神色。 
三井哼了一声,朗声道:“我那日说,他日若再逢着那般的情景,务必记住,功亏一篑固然可惜,然人活着,不过一条性命,倘是连自己也不顾惜自己的性命,旁人便更难说了。”说着一双眼睛怒视流川,冷声反问道,“今日你同松本捻交战,一百一十回合,几招是守,几招为攻?!”声音隐隐有杀伐之意。 
流川撇嘴不答。 
三井嘴角一扬冷笑了一声道,“怎的答不出来?这一百一十招,你只攻不守,若非黄泉锐利,松本捻不知要将你戳出多少窟窿来!” 
流川亮晶晶的黑眼珠看着三井,闷声不应。 
三井仍旧瞪他,两人在夜色中相持,三井突的猛伸出双臂,将面前身形纤细的少年一整个拥入怀中,他着实用力的紧,流川一惊之下,只觉男子的臂膀如同要将自个碾碎了两个合成一个般,正要挣扎挣脱,却听三井哑声在自己耳边道,“看你那不要命的摸样,只叫我想立时赏你一顿打才解恨……”顿了一顿,声音中已有暖意,轻声叹了一息,接着道,“……没伤着便好。” 
流川听他声音沙哑中隐约透出无限情谊,只觉心中蓦然生出暖意,咬着嘴唇闷声闷气道:“白痴……我肚子……饿了。”脆朗朗的声音十分动听。 
三井呵的一笑,抬手去一把搭住流川肩膀,笑嘻嘻道:“这个嘛,你家哥哥自然早想到了,小狐狸爱吃红烧鸡,哥哥给你摆一桌全鸡宴如何?”揽着流川往自己将军府去。 
流川皱眉道:“宴你的头!”被揽得太紧,不由想要去扳他手臂。 
三井才不肯放开,口里大呼小叫道:“枫儿,我是病人……”又贴近几分,嬉皮笑脸道,“小孩子家就是小气,搭一下肩膀也不许么?”扯着流川别别扭扭进了府去。 

果然柳厨子烧的一桌香喷喷好菜,流川肚子饿的厉害,等瞧见就是眼睛一亮,也不顾三井,解了白皮毛斗篷,白首也丢在一旁,扑到桌边,抓了自个吃饭的大碗,满满的添了一碗饭趴在桌边去吃,一双漆黑眼珠只望着自己喜欢的菜,小小的苍白脸颊上只吃的花猫一般。 
三井只瞧得好笑,又怕他噎着,挑着眉站在一旁伺候,端茶倒水,将他喜欢的菜都挪到他面前,忙的不可开交,这府上人烟清冷,也不过三人居住,平素也只他二人用饭,中宅甚宽,本该凄清才是,但不知怎的,此时却凝着一股洋洋暖意,那柳厨子将最后一道煲汤端上来,站在一旁笑眯眯的看他二人嬉闹,低头一笑,转身退了出去。 
等到吃的差不多,三井才给自己斟了酒,眼角看看流川,也给他斟了一杯,递过去。 
流川摇头道:“我不会饮酒。”咬着筷子乌溜溜眼珠又去找喜欢吃的菜,那般天真可爱的神色却哪里是战场上杀伐冷厉出手狠绝的流川枫,分明一个小娃娃。 
三井听他口气极乖,忍不住扑哧一笑道:“这酒是接风洗尘给你庆功的酒,倒是清爽,后劲也不大,你且饮一口,如何?” 
流川眼珠一转,接了酒杯举到唇边,迟疑些许,浅浅饮了小口。 
他当真是不饮酒,一小口也烧了喉,只觉清冽洌的酒水顺着咽喉落进肚里,所过之处,都烧起火来,一张苍白脸颊竟生出微微晕红。 
小孩将杯弃了撇嘴道:“难喝。”说着瞪了三井一眼,又抓了碗来吃饭。 
他生得美极,自己当是丝毫不觉,然烛光照得整间中宅明澈澈,暖融融的烛火下,三井只看他黑漆漆的眼珠一转一凝,这白衣少年明明就在身边,又如笼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似真似幻,风致嫣然,美得半丝烟火气也无,心中倏地一跳。 
三井自己发了半会呆,突然哎呀一声,倒叫流川一惊,也不管小孩撇着瞪眼骂自己白痴,站起来道:“光顾着逗小娃娃玩儿,倒忘了正事,流川,我有好东西赠你,随我来。”说着抬手举了案上长烛,转身往外走去。 
夜里天寒,北风呼啸,将烛火吹得跳动摇晃,三井一手挡着火光,不叫吹灭了去,一面回身去看,暗暗的灯火下,流川细长的影子跟在自己身后,大约是吃的饱又打了架,又犯困,边走边打呵欠,伸手去揉眼睛。 
三井低头看看地上两人身影,转头又看看流川,柔声道:“便困成这样?”说着自己粲然一笑,眼中极为喜悦温柔。 
两人到将军府后院那棵树旁,三井伸手去一拍树身,不知触了什么机关,暗地里只听嘎达一声,地上露出浅浅一方木板摸样的物事来。三井俯身沿着那板用力一扯,却是一处暗道,一截截木头台阶伸到下面,大约是府中的地窖,只不知里面有何物,竟隐约从地下往上透出光明来,夜里瞧着,甚是惊异。 
三井将烛火熄灭,放置一边,自己沿着那阶梯往下走去,又转头喊流川道:“小心些,要是摔了绊了滚下来,哥哥我可要给你做个肉垫了。”耳边听流川哼了一声,哈哈一笑,片刻之后,两人已到地下。 
待瞧清那发光的物事,流川双眼倏然一亮,眨眨眼就往那物走去。 
三井一把抓住他细细手腕嘘了一声道:“喂,小娃娃家不要乱跑,那东西厉害的很!” 
流川将他手甩开道:“不过一柄长仞!”对他喊自己小孩子大为不满。 
三井扯了扯嘴角,当先一步走到那柄靠墙竖立搁置的长仞前,端然瞧着这仞发出月色般冷冷的寒光,许久之后方才一笑道,“流川,这可非普通的长仞,这仞据说名叫九千,我只给它起个九千岁的混名儿打趣。此仞似枪非枪似戟非戟,吹发可断。仞下不知多少人做了孤魂野鬼,其锐不在你黄泉之下,乃是沙场第一利器。”说着垂眉轻笑。 
流川奇道:“既这般厉害,为何空放?”乌黑眼睛大为迷惑。 
三井轻叹道:“我得九千仞,当真是阴差阳错奇异的很,然而同此仞的缘分却浅薄。流川,世上但凡奇兵锐甲,俱有魂魄。凡有魂魄,便会寻明主。若非是心意相合之人,是万万不肯屈就的,黄泉离殇如是,九千仞,亦如是。” 
流川与佩剑黄泉之契合,自然天下少有,他又极慧,三井这般说来,多半懂了,凝目去看那柄冷寒寒的长仞,沉吟不语。 
三井静了些微时候,又道:“你今日同松本对战,他兵器长,需得黄泉近身去战他。你若要占据十分有利之位,便要提气于半空中同他激战,你身子单薄,倘若他日苦战一久,必要吃亏。我在城楼上便寻思要为你另置长兵器一件,如此这般,可远可近,都由得你,天下能伤流川枫者,又少了多少去。” 
那时他看流川白衣翻飞,飘飘如仙的身姿,心中涌起的俱是浅淡虚渺的幻意。流川的每一招每一势,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蓉出渌波。这少年全身光芒皎洁,只当得陈王赋中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八字。只是杀场刀枪哪里顾得这许多,亦看的三井寿掌心都是冷汗。 
只是九千仞固然是一等一的神兵,锋芒毕露,高傲不屑之态,丝毫不容常人近身,但凡妄为者,无不为这锐气所伤,是故连他自己也不知,这九千仞是否与流川枫有缘。 
他沉吟片刻,轻声道:“九千岁,你若是当真连世人都不放在眼中,我便让天上的人物来收了你这怪胎,你可服么?” 
那仞寒光依旧,纹丝不动。 
流川将嘴一撇,把三井挤到一旁道:“啰嗦,直拿便是!”细细手腕翻转,抓向九千仞的长杆。 

叁伍)明月 
他这一抓来得倒快,将一旁三井惊出一身冷汗,生怕九千仞的杀气把这鲁莽小子弄伤。谁料流川细细手指待抚上长仞光滑冰寒的银杆,这仞也不过是华光一现,并无任何动静。 
流川乌黑眼睛一闪而过欢喜之色,淡淡道:“这仞很好。”将九千仞提起来握了握,也极为合手适便。这九千仞倒似一直待在此处,等候流川枫来见一般。仞上的寒光笼在流川面颊上,这少年周身如置广寒里。 
三井见他抓着九千仞就要往上头走,急忙抬手去拉,口中道:“喂喂,小子,哥哥送你这样宝贝,你怎的连个谢也没有,拍拍屁股就跑?”脸上又露出笑嘻嘻的神色,挑眉道,“不如小美人儿把自己许给我报答,如何?” 
他整日里的拿小美人儿取笑流川,如今倒似上了瘾,流川漆黑眼珠一转,三井以为他又怒,谁料这小子轻轻哼了一下道:“你很想我许你么?”眼珠里都是淘气之色,见三井一怔,他长长睫毛覆下去掩住掩住,撇嘴道,“白痴才许你!”说着飞身就要上去。 
三井只又气又怒,没来由心中一阵酸涩,暗自道:是了,他心里有那长夏王仙道彰,自然再放不下旁人。见流川要走,再伸手去扯住他手腕,佯怒道:“真是小娃娃,性子这般急。”说着从方才九千仞所置之处地上拾起一物,一并递于流川。 
流川低头来看,却又是一盏面具,只不若白首那般。这面具委实丑陋难看,乃是青铜雕制,雕得是个青面獠牙的鬼怪模样,只在眼睛之处挖出两个洞来视物,雕得活灵活现,捉在手上,面具上的鬼脸也似要伸出长牙来咬人一般,空洞洞的眼珠阴森森的都是鬼气。 
三井笑道:“这是青面獠牙鬼,与九千仞原是一对儿。如何?戴上这个,倒更吓人了。” 
流川沉默半晌,将头一点,抬手把那青面獠牙鬼面具罩在脸上试了试,唔了一声,再不迟疑,打了个呵欠,飞身而上,回屋去睡。 

松本捻战死后三日,北周大举再攻。兵分三路,中路由深津一成领兵,成围攻之势,后路宇文邕坐镇大营调遣,前翼则为泽北荣志,率铁骑一万,仍旧扛着松本大旗,明摆着这位山王后起的第一武学高手此役全然是要为师兄松本捻报仇。 
三井与流川在中宅将北周各翼一一瞧毕,合上军报低声一笑,看向流川道:“小流川啊小流川,你把松本捻杀了,和山王结下了天大的梁子,泽北荣志定是要杀你而后快,你怕不怕?”他几日休憩,虽尚未痊愈,病渐渐也好得大半,骑马上场再无大碍。 
流川冷冷道:“怕什么?”细软刘海下妖美的堕天纹鲜红欲滴。 
三井凝视他半晌,起身去穿甲胄,轻声道:“流川……”离殇悬于腰间,手扶在剑上,沉落一笑,转接而道,“此一役,三井寿来做流川将军的兵马先锋,怎样?”他病了一场,眉眼都有些沉郁之气,然而锐利不减。 
流川抬眼看他,亦起身着甲,淡淡道:“好。” 
两人神色俱是从容,仿若浩荡扑向北齐的那十几万北周兵马,不过是虚妄空谈。 

泽北的一万骑兵先到城下,那泽北荣志当得山王第一高手,岂是虚名之辈?马尚未停稳,已从身后扯了弓箭,拉个满圆,倏倏倏三箭飞去,将对面北齐的大旗射倒,收了弓箭,在马上冷笑一声。 
三井瞥了一眼那旗,嘴角一扯笑道:“泽北将军的箭法很妙。”脸上不见怒色。 
泽北手指按住腰上眉间尺,一双圆眼于阵中搜寻流川的下落,但瞧着三井寿落中而坐,左右都是督军,排的一字开去,却并无一人是流川。 
他心中对流川枫恨得彻骨,恨不得立即将其杀了,来给师兄报仇,登时喝道:“流川枫呢?怎么,杀死我师兄,倒坐起缩头乌龟了么?” 
三井嗤得一笑,拍拍身下爱马的脖子,嬉皮笑脸的挑眉道:“我北齐的兵马大将军岂是你相见便见的?”眼珠突然一合,跨下骏马嘶鸣一声,泽北只听破风之音凌厉气盛,一点寒光直刺自己面门而来。 
他情知三井寿是极厉害的暗器高手,心中早有防范,虽然一惊,并无慌乱,眉间尺直挥而去,格挡三井的叶片银刀。 
谁料那一柄薄如柳叶的银刀近身之时,寒光陡然碎裂,化作千刀万刀,宛如暴雨般攻向泽北周身,刀刀细如发丝,带着凛凛杀气。 
泽北明知这刀中只有一尾是实,余等皆虚,然此时众芒齐至,一时半刻,又怎能辨出那一尾实,千尾虚?眼瞧着那刀就要刺近身,口中清啸一声,从马上暴起十余丈,身形直刺长空,眉间尺在身下画了个极圆的圈,定在正心,他的人稳稳当当,竟立在剑柄上,一人一剑悬空孜立,而坐下马匹却躲不过三井的暗器,直直的跪倒地上,血流而亡。 
三井一击未得,眉角冷冷一挑,也不等泽北喘息之机,手上泼泼泼又是几尾叶片银刀飞至。这刀乃是他幼时便随在身边的器物,贴合顺心,只怕还胜离殇,银刀虽是一片而去,离狙杀之物三丈之内,却能化作千刀万刀,虚实难辨,魔影重重,正合着这刀轻灵诡谲的弧形刀锋,是以三井寿的离殇剑自名扬天下,然其最厉害的把式却非是剑,而是这刀。刀锋斜刺周转,称心如意之处,又得雅号叫千树万树梨花开。 
泽北为避他一刀,乃是用了极高明的轻功腾跃之法,眼见他连发数刀,脸上笑嘻嘻的都是玩笑之色,登时怒从心起,暗自道,这三井寿是流川枫的帮手,现下一时半刻找不到流川枫的下落,先将此人杀了来拜祭师兄! 
他身负武学之高,天下实难寻其二,看到三井银刀破影,喝了一声,当空使了个燕子翻,身子宛如长梭一般,在空中翻腾,眉间尺被他一指勾住随他臂力挥舞格挡,身形急退到己方,一脚将那坐在马上引旗的兵卒踢飞,跨上那马,一提马缰,直奔三井而来。 
三井与流川在中宅中曾提及这位北周第一勇士,泽北荣志武功极高,为人刚猛,若是以一敌一,势必为他所伤,然沙场征战,与江湖比武自然不同,便是万夫莫开之人,也未必能于这千军万马的阵势中讨得便宜。此人武功厉害,为人却直率肆意的紧,全非深津那等老谋深算之辈,与其强攻,不如智取,挫了他的锐气去。 
三井寿一心激怒泽北,如今一计即成,嘴角噙了一丝冰寒冷笑,坐下骏马不退反进,慢悠悠迎着泽北去,一面行马而上,一面去拔腰上离殇。 
那泽北打马狂奔,眼瞧着就要同三井正面相交,耳边却陡然想起深津叮嘱,只叫他稍安勿躁,需得大局为重,万万不可意气用事。他想到这里,心中难免一惊,暗忖道,我因寻不着流川枫,竟脑子发起热来了么,这三井寿身为北齐第一智将,大师兄也小觑他不得,看他模样,只怕要中计! 
他非愚人,怎肯轻易落了陷阱?猛地勒住缰绳,突然调转马头,欲转回阵中。 

马才转过,就听到身后一声冷哼,出声极轻,倒叫他浑身一凛,抓住马缰,再不肯往阵中退还一步。 
原来北齐阵中不知从何处出来一人,身披雪白银甲,左手握着一杆长仞,脸上缚着阴森森十分惧人的一面青铜面具,漆黑眼珠从面具两只眼洞后冷冷的凝视自己。 
此人腰上一条光灿灿的银带飘舞,不是流川枫,又是何人? 

那泽北梦中也恨不能杀流川枫而快,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又岂能放过?只激怒得双目也赤红,死死握住眉间尺,恨不能立即将流川头颅砍下解恨,双臂颤抖不能自己。 
流川原先在阵后冷眼旁瞧三井一步步引泽北身陷北齐军阵中,哪知这人突然回转,不肯中计,两军交阵,时机一瞬即逝再无回寰的余地,怎能将此良机白白误了?是以将自己当做饵食,从阵中一马而出,来诱泽北。 

泽北明知眼前定然有极大的危险,但终是与松本的师兄弟情谊占了上风,且他武功高明非常,对自己于险境中脱身,抱着十成的把握,一双眼睛盯牢流川,暗地里冷笑道怕你怎的?手指死死抓着缰绳,忽的一蹬马肚,坐下快骑飞驰,待离流川数十步远近时,身子直起,一脚踩在马头上借力,飞扑流川。 
流川自鬼面后冷眼算他攻势,两人相隔丈许时,那泽北左手出剑,右手长刀,刀剑相交,杀气漫卷,四野突然狂风呼啸,本来两军对峙,这风来的厉害,黄沙满天,叫人站也站不稳,那些个举旗的兵卒最先摇摇晃晃起来。 
流川身下坐骑微微打了个响鼻儿,立在风里,连动也未动,少年漆黑冰冷的眸子仍旧冷冷瞧着那泽北依仗风沙之势往己处逼近,等泽北连着三跃,就要扑向身前,他左手手指陡然运力,抓握手上的九千仞忽然刺出,领着一道凄冷的寒芒,往刀剑相戈之处击去。 
泽北冷笑一声,整个身子在风沙里滴溜溜打个转,左手眉间尺画了个半圆,右手长刀直刺,出招既快又狠,冲流川脖颈砍去,口中道:“今日定要拿你人头!” 
流川长长睫毛微自一合一张,眼见他长刀厉害,竟也不躲,右手于空中轻轻一挥。 
他二人相离极近,安西所创搏击术最相适宜,这一挥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含八道机辨。果不其然,他手掌挥去,突然变掌为指,真气灌输指尖,看准刀口切来的阵势,在刀背上轻轻一抚。只听嗡的一声,旋即又是数声并起,长刀攻势借着这一抚一捻,再无初来之锐。 
泽北双臂一错,刀退剑进,仍是切向流川脖颈,一招一式,都是取他项上人头。 
这刀剑互换的时机,九千仞寒芒再盛一筹,已至流川右手,这银甲少年一丝花枪也无,招招简便利落凶狠,空中点刺击连换了三式,由三式又幻出十八招,泽北剑才出,只觉眼前陡然变出一道银墙,墙上全然都是仞尖,刺目已极,猎猎寒光,将他衣衫都吹得飞舞,一股极大的击力隐在墙后,隐约破空之势。 
他知流川黄泉邪气厉害无比,天下再无匹敌之剑,却不知这少年手上长仞,竟也如许厉害,不愿以硬格硬,自讨苦吃,收剑抽刀,刀剑双双刺向九千仞攻势,自己连退三步。 
绝顶高手过招,招招都是生死之局,两军之中无一人说话,人人都是屏息。三井原先暗自忧心流川初使九千仞,怕是不顺手,如今看来,此仞倒似为这少年而生一般,进退都是合意,再看流川于马上将仞做剑,一杆银仞带着华光,点刺跃击挑格,招招都如在心中演练千遍万遍,无星点耽搁迟疑,银甲银仞寒月般清冽,马上的少年英武有如天神临界,那些兵卒哪里见过这等威风凛然的高手,个个都瞧得呆了。 
泽北荣志本是心思单纯直率之人,平素痴于武学招式,于那等勾心斗角的机辨曲折不屑为之。深津虽对小师弟的武功大为折服,叹泽北乃是天下第一高手,却并不十分愿意由他领兵,也是这个因故,故叫他随在自己身边,做个杀将,痛快厮杀便罢。然松本死的太过意料,泽北与松本情深义厚,激愤难当,哪里还听得深津劝阻嘱咐,吵嚷着要为师兄报仇,深津一成拗不过他,又怕他一时之愤,独自做出什么惊天险地的事情反倒坏了大事,只得将一万骑兵交予他领着,来做先锋。 
此时泽北和流川对招一久,心知自家武功明明胜于流川,却被这人仗着古怪兵器,交手十余招处处落了下风,心中委实盛怒。眼珠骨碌碌一转,倏然换招。 

三井于后看泽北明明在攻势上,突然脚下往后急退,弃了长刀,右手去点额心罩门,隐隐是山王不外传的明虚功之法。 
这明虚功共有九层,第九层者,天地万物俱同生同灭,都可当做武器,而有雷霆之势。泽北年纪极轻,自然未及第九层,但与明虚功上的精进,早已胜过同门诸师兄弟。三井一见之下,心中大吃一惊,喝道:“左右听了,且踩着长蛇阵法的机要,全速攻打北周骑兵,杀他个片甲不留!”两旁督军齐声高喝应答,令旗一展,北齐五万兵马齐发,扑向北周军阵而去。 
泽北招式一变,正欲杀向流川,听到周围呼喝暴起,心中也是一惊,他如今已非山王小徒,而是北周的兵马先锋,万事理当以大局为重,哪里能肆意厮杀,不顾旁个?眼看着北齐兵马如潮水般袭来,同自家兵马绞杀一起,忧虑顿生,手上招式登时缓了一缓。 
便是这一缓的时机,那三井飞马而至,离殇出鞘,斩杀泽北。 

泽北荣志又气又怒,冷笑道:“两个打一个,好英雄!” 
三井嘻嘻一笑,挑眉道:“多谢泽北将军夸奖,这战场上向来讲求人多势众,原本便是打群架,你一人傻乎乎送上门来,我若不吃,岂不冤哉?”口中说笑,离殇出鞘之势丝毫不缓,直刺泽北握眉间尺的手腕而去。 
流川原本和泽北厮杀正酣,蓦然被三井这剑一刺,不由撇了撇嘴冷冷道:“白痴,这人是我的。”九千仞一个回旋,抢在三井前面刺向泽北。 
泽北荣志更是惊怒,眉间尺连切了三招,才挡住流川长仞,一双圆眼几乎冒出火来,森然道:“流川枫!”耳边听到数声惨叫,出招的片刻,手下又有骑兵从马上跌倒地上,被兵刃刺死。 
他狠狠将牙一咬,打转马头,飞也似的从腰上扯出令旗,运气喝道:“不要厮杀,且退后聚合,再做计较!” 
流川冷冷道:“太迟!”长仞在马前轻轻一横。 
北齐众将亲眼见到流川将军英武宛如天上神明,个个都是血液沸腾,瞧见流川做出全力狙杀的阵势,诸将连声高喝,依照先前所制之策,长蛇阵散开成网,两旁往中聚拢,势要将北周这万余骑兵尽数灭杀。一时战场上四处可见北齐军奋勇杀敌的身姿,那泽北固然厉害无端,又怎会分身之术,顾得这边顾不得那边,左支右绌,北周骑兵随在他身后突围,越是往后退,死伤者越发多起来。 
这一仗打得真是漂亮利落之极,那泽北仗着绝顶武艺,自是全身而退,然手下一万骑兵,竟死伤七千之多,余者亦是其状甚惨,丢盔弃甲的往深津所领大军处飞驰而去。 
流川冷目瞧他身影越来越小,九千仞竖刺入地,众将见他手势,止了追击,互相瞧望着,突然齐声高喊:“将军威武!”声音震动,天地都是回声。 
三井侧头去看流川,轻轻的一笑。 

叁陆)山鬼 
宇文邕此番出兵看来匆促,与他自己却是做了万全的计较。 
北齐皇帝昏庸,朝野都是奸臣,自高湛时起,名士肱骨俱被莫须有的罪名杀了一半。待得高纬,天子座下除了小人,再难寻中流砥柱般的人物。他所虑者,不过三井寿尔。 
然这三井同高纬之间,多有间隙,并不亲和得信。前番长夏之屠,四民皆惊,天下人多半将三井寿看做乱杀无辜的恶徒,兼之北齐昏政数载,民众疾苦无依,便犹如层层叠叠的灰暗云层下见不得光明的蝼蚁般苟活,活着也是苦挨,哪里还顾得谁来做天子之位?是以三井寿一病,当真是天赐他宇文邕的时机,此时不攻北齐,还待何时?大丈夫生于世立于天地,理当有所作为。 
哪知这计较里突生了变数,也不知这流川枫究竟是何许人来,什么来历,两战先斩杀松本捻,立下赫赫的威名,又使泽北战败,损伤他北周千余骑兵。那松本捻十战九胜,军中威信颇高,泽北武学盖世,更是无人不晓。他二人兵败,乍瞧来似是胜败兵家事不期,可与北周军而言,却实是天大的打击,两战之后,军中流言四起,察察切切,都说那流川枫非凡人也,乃是天神临界,助高纬一臂之力,既是天神,自然北齐气数未尽,是故北周这回出兵,天注定没个结果。 
这等流言传入宇文邕耳中,他脸色顿时难看以及,闷在大营中半日一语未发。 
深津情知松本泽北之败,主上心中盛怒,只是隐而不发,等看到宇文邕脸色,略一沉吟,当即起身,跪在他面前领罪。 
宇文邕抬起眼皮看他,淡淡道:“将军何故如此?快些起来罢。”声音阴测测的听不出半点心绪。 
深津伏地不起,仍旧口呼领罪。 
宇文邕似笑非笑道:“领罪?深津将军乃我帐下肱骨,哪里有罪,还是快些起来罢。” 
深津沉声道:“末将师弟二人接连两败,都是末将思虑不周之故,才使主上攻打北齐连番受挫,末将自然有罪,望我主惩罚,以慰三军。” 
宇文邕眼睛瞧他一眼,哼了一声,默然不应。 
这宇文邕乃是当世之奸雄,于计谋城府钻营甚深,若论盛怒,他只恨不能立时将那泽北荣志按军法论斩,然如今他并未得天下,仍需仰仗山王,深津同泽北师门之谊,若是杀了泽北,他日必生事端。 
他虽狡猾,并非无能愚智,眼珠一转,脸上浮现出些笑意,起身过来双臂去扶深津,口中安抚道:“话说的这般重作甚?且起来,这战场打仗,素来有胜有败,深津将军不必放在心上,我宇文邕也非不通情理之人。”手去抚了抚须,又轻叹道,“只是如今连番受挫,倒叫我这争夺之心灰冷了一半去。那流川枫那般厉害,有此人挡在,我这登上龙座的机缘,倒渺茫了。”喟叹中颇为自哀。 
深津忙宽慰道:“主上何必说丧气话,既是胜败兵家常事,那流川枫也未必次次都能得胜。” 
宇文邕叹道:“听说他年尚不足十五岁,已有这等修为,若是成年,更难料测。那黄泉同九千仞俱是传说中的神兵,常人得一件尚不可,他竟同时在手,此子锐利非凡,又如有天神相助……”说到这处面上露出些慨然之色,微喟一声,“若是能为我所用,何愁天下不定?”隐隐有依稀之色。 
深津默然不语。 

北周自在修整兵马,北齐军中却是人心振奋,那些督军在西宁同宇文邕周旋久矣,情知自家皇帝只顾得享乐,虽每日尽心尽力,隐约也觉得这天下只怕要易主,倘若天命使然,凡人岂能撼动天意?因此每每对阵,唯盼不有失,守得西宁城便罢,哪里还指望反杀北周一个落花流水?流川一出,恍若一道澈明之光透过乌沉沉的云照到地上般,人人都是精神大振,暗自思忖道,原来那宇文邕帐下也未必有传言那等厉害,便是当真厉害又能如何,咱们自然有流川将军神勇盖世,万夫莫敌。是故流川两战之后,于军中的威严竟坐等三井,再无一人对他执掌虎符再生异议,便是先前多有疑虑者,俱都将那疑虑烟消云散。 
两战之后北周再无异动,北齐军也多做休憩盘整,医治伤兵,此时时节已过春分,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暖融融的太阳光照在城中,十分光明温暖。 
军中难得大胜,又无他事,三井索性偷得几日清闲,拉着流川在院中下棋博弈为乐。 
这流川枫自幼受昭子光教诲,琴棋书画俱是精通,三井既要杀棋,两人摆开阵势,这少年棋如人一般,攻势如潮,三井不防备,竟连输三局。 
三井原本一面落子一面嬉皮笑脸的说话,三局输下来,着实丢的脸面都无,眼睛瞧着面前第四局自家仍讨不得半点好处,不由得撇了撇嘴道:“喂,喂,这下棋理当雅致温和,哪里如你这般,杀的人片甲不留?” 
流川细细手指夹住一枚白玉棋子,正要落下,听他嚷嚷,长长睫毛轻轻一覆,冷冷道:“白痴,是你太笨。” 
三井正要瞪他,转眼瞧见这素衣少年席地而坐,柔软的袖角如云一般,那两根手指竟比指尖白玉棋子更透明几分,一头漆黑长发束也未束,披在身后与衣裾一起逶迤在席上,静如寒潭,澈如秋水之姿,当真世上再无其二,也不知想到什么,竟没了声响。 
流川见他不语,抬起手腕去落下白子,素白衣袖同黑发一并在风中翻飞不止。三井以手支颌轻声道:“倒似要羽化飞仙……”取了一枚黑子在手心盘玩,浑然不知身在何地。 

他同流川相处日久,这少年清澈孤洁的性子便越瞧得分明。三井寿自诩性情凉薄残冷,素来不爱理会旁人死活,这许多年冷眼看来,已将这天下人的三分嘴脸七分心肠看的透彻,世上并无可交心会意的知己,却不知为何,独对这叫做流川的少年另眼相待,只觉这小子没有一样脾性不合着自己心意的,虽面冷寡言,一日也不出一句话,又毒舌狡猾的很,也挡不住明珠之晕,美玉莹光,三井与之多相处一日,便更喜欢一分。再想到此子乃是机缘凑巧,方才随在自己身侧,他日三井寿必要完璧归于仙道彰,每每这般想来,心中涩然做苦。 
流川等他半晌,这人也不落子,怔怔不知想什么,竟还叹起气来,乌黑眼珠流光一闪,手指轻轻一扣,才抓到手上的白玉棋子飞向三井额心,口中轻道:“白痴。” 
三井听到细风忽至,也来不及阻挡,索性将手心黑玉棋子掷出,一黑一白半空相击,发出极清脆的啪啪两声,滚落在地。他侧眼看黑白二子各自滚向一边,便如他同流川日后之泾渭分明,心中又是一涩,沉吟道:“流川……”顿了一顿,才又道,“……你在我这里……唔,你呆在我这里这些时日……可曾……可曾惦记仙道彰么?” 
流川正要再取一子,听他相问,手停了一停,漆黑眼珠望向他,静了片刻,才取了子握在手心,淡淡道:“怎会想起问这个?” 
三井嘻嘻一笑,撑着下颌喃喃道:“你们俩个娃娃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既盼着你做他的弘格尔,而今又身在邺城做质子。流川,你便从不惦记他么?” 
素衣的少年默然些许,皎白清丽的面庞上渐渐露出些柔和之色,淡淡答道:“惦记。” 
三井心中陡然一酸,却不肯有丝毫显露,仍旧笑道:“这般说来,流川,你也喜欢他么?” 
流川长长睫毛轻轻覆下又忽起,奇道:“喜欢?”小小脸庞上流露迷惑之色。 
也是他年纪太小性子单纯,自幼又颠肺流离,昭子光虽将一身学问都教于幼子,于这“喜欢”二字倒是未曾详解。 
三井登时失笑,直起身来装模作样道:“我倒真为那长夏王伤心,人家喜欢你成了什么样子,偏你这小子整日吃喝睡没心没肺的紧。唔,你每回想到他时,可欢喜么?是否盼着与他相见?只觉这世上金山银山搁在眼前,也不如同他在一块那么称心如意?又是否愿与他一直呆在一起,老死不分?” 
他每问一句,流川眼睛便是一眨,待他问完,又静了片刻,流川才抬头道:“这便是喜欢么?”轻轻咬了咬嘴唇,将头一点道,“唔,喜欢。”毫无丁点扭捏之色。 
三井低头轻轻一笑,笑容苦涩之极,暗忖道:哈,我可真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人,白白成全了仙道彰的相思之心。 
他和仙道已结下血海深仇,情知如若仙道彰他日得以脱困,势必寻他报仇。换得别人,自然要使绊子下诡计,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才好,这三井却全然不做这等打算。他诛杀长夏族人不过是奉了皇命,与乱杀无辜毫无兴致,那日在长夏草原眼见着堆积成山的尸骨,倒先叫他自己寒了心去,暗自已做计较,不愿再为难那位身负血仇的长夏王,倘使有一日自家被寻了仇,也是他三井寿命该如此,欠得这千余人名,理当奉还,杀人偿命,也是天经地义之事。 
他性子高傲不肯暗地为难仙道,可想到他日流川同仙道耳鬓厮磨两厢厮守之态,却陡生醋意,一双眼睛看着流川,逐渐露出阴霾之意。 
流川又待他半晌,眼见今日棋局作罢,正好天气暖和,不如回屋去睡觉。便将白玉棋子弃回,自己起身要走。 
他身上所着白衣,乃是三井特地别吩咐裁制,纱取云锦之纯白,复柔软轻薄,只是衣裾甚长,衣带也稍繁复了些,他起身的急,脚下一绊,险些踩到衣裾,便即撅着嘴去伸手来,扯住那长长雪白的衣裾,想要拔了腰上黄泉来割掉。 
三井知这小子最没耐心,又爱乱割衣裳,倏然起身到他后,先取笑道:“打仗那般英勇,竟奈何不了长裾么?”说罢抬起手来,将流川腰上胡乱打成的衣带慢慢解开,重新来系。 
原来魏晋士大夫以姿态清雅无端,衣饰飘逸繁复为美,北齐君主重武轻文,于礼仪上倒无变数,世人仍旧居魏晋之仪,衣裳非但有短衣,中衫与长裾之分,于衣带上也多有讲究,宽约两掌,长需坠地,作所谓宽带楚腰衣带飘飞清雅无尘飘渺淡然的君子雅姿。只是衣带一长,花样也多,流川最是不耐烦这个,自小便不爱好生系来,待长大更是胡乱一气。 
三井立在他身后,将衣带抚平,束上他腰,手臂从他身后探到身前缠了一道,再绕回后面,如此几番,突然失笑道:“怎的生个螳螂细腰!” 
他举止轻柔,流川立在那里不动,被太阳照得昏昏欲睡,听到三井说,也只哼一声,迷瞪着眼睛接着打盹。三井将衣带绕了三道,在他腰侧束以平结,自己端详片刻,方才砸砸嘴道:“我这哪里是大将军,分明是你这小子寻来的更衣使唤啊……”转眼去看流川,又是轻轻一笑,柔声道,“这小娃儿……这般爱困……”声音温柔之极。 

西宁的军报八百里快马直抵京师之时,正是邺城春暖花开之际,御花园中奇花异草熬过寒冬,竞相繁生,一派翠茵欣荣之态。 
那高纬不喜冬日酷寒,整个冬天都在宫中,并不十分出宫走动玩笑,而今春暖,正合他意,是故趁着天气晴好,携了爱妃穆黄花同宠臣和士开、高阿那肱、穆提婆,由乳娘并侍中陆令萱陪着,又邀了平素和士开这系交往甚切之人数等,一道在御花园中饮宴作乐,仙道也在此中。 
高纬兴致极高,穿着明黄便衣,搂着穆美人在上首落座,陆令萱陪伺在左侧,和士开陪在右边,下首左边穆提婆,右边高阿那肱,仙道之位列在高阿那肱之侧。群等一一落座后,穆美人起身抚掌,一群缓带轻纱的宫婢着彩衣佩着叮当佩饰,嘻嘻闹闹的出来,两个两个的倚在群臣之中陪酒欢乐。 
那高纬本是好色爱玩之人,和士开与高阿那肱也是声色犬马之徒,最喜美人如花莺歌燕舞,仙道俱是明白清楚,情知这等逢场作戏的伎俩,便是心中极厌恶不齿,也需十分妥当适宜才好,是以两名女子袅袅娜娜在他身旁跪坐下来,他只略微一笑,一双俊眼仍旧温柔和善的瞥了二人一巡,自己举起酒壶来斟酒。 
穆黄花素来对这位俊眼修眉笑得极好看的长夏王十分好感,在上首往那两名宫婢使了个眼色,两名女子登时依上仙道,口中娇呼道:“长夏王怎么独自饮酒,好生寂寥呐……”不由分说的夺去他手上酒壶来替他斟满,着桃花罗裙的女子盈盈一笑,柔荑举杯递于他道,“请王爷干了此杯,也算作奴婢的心意……” 
仙道莞尔一笑,两道浓眉微微一舒,接过来一饮而尽,细细手指把玩了片刻酒盏,翻过来于她瞧看。 
他原生的极俊,便讨女人欢心,这番一笑,更添温雅,那女子竟连脸也红了,另首鹅黄衫子的女子登时不依起来,娇嗔道:“王爷既饮了她的酒,自然也要饮奴家的酒才是!”又斟满一杯来于仙道饮尽。 
仙道原先不善饮,在这邺城混过久了,每日都是歌舞升平玩笑作乐,倒渐渐海量起来,听到二女争风吃醋,嘴角仍旧噙笑,无论哪个的酒都是一饮而尽,毫不推诿,心中却苦笑不止。 
酒过数巡,那和士开小眼珠一转嬉笑道:“圣上今日兴致好高,臣等自当奉陪。只是皇上近日操劳边关战事,却不知如今战况何如?” 
高纬正同穆美人私语玩笑,听闻他言,抬首呵呵一笑道:“朕正要说呢。”朝身后当值宫奴努了努嘴,那小太监极伶俐的,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军报,交予和士开看。 
和士开低头瞧了片刻,抚须道:“流川枫?这是何人……微臣从未听说过。”说着将军报掷于高阿那肱。 
仙道正低头饮酒,但听得流川枫三字,全身便宛如被雷击中一般,倏地转头看去,一颗心砰砰直跳,嗡嗡的耳边只得这三字萦绕。 
好在在座诸人都在玩笑,倒无人察觉他的异处,那高阿那肱看了一会儿,也是一笑,合了军报奇道:“微臣也未听过……流川枫倒是何人,竟能杀了松本捻,又大胜泽北荣志,只听说这二将素来骁勇,这般说来,岂非流川枫更甚他二人?”说着自己呵呵呵呵的笑起来,又端起酒杯来饮。 
仙道听他说来,再也不会错,天下除了他的流川,再无人有这等善战英武。他日夜思念流川,恨不能令那冷清少年入梦相见才好,而今乍听到流川消息,一时又是欢喜,又是惆怅,竟是痴了。 

那高纬在上首眯着眼珠不知想些什么,静待了片刻,沉声问和士开道:“依常侍之见,该封这流川枫个什么官职,令他为朕所用,去杀退宇文邕那狼子野心之人才好。” 
和士开微微笑道:“但凭圣上做主,天子的恩威浩荡,他区区一个少年,还能不感恩戴德么?”眉宇极尽谄媚之色。 
仙道看他君臣嘴脸,座下手掌握成拳,手指掐进肉里,心中森然道:感恩戴德?自己冷笑一声。 
高纬哪里知道他的心思,自己举棋不定,眼睛看过在座,笑道:“长夏王,倒是封这流川枫什么才好?” 
仙道弯起眉来轻轻一笑,朗声道:“皇上当真要我这笨头笨脑的蛮夷王爷说么?” 
陆令萱最是喜欢他轻笑的姿态,竟也扑哧笑了一声,在一旁道:“皇上既问你,长夏王便说罢,说得好有赏,说得不好皇上自然不会怪罪。” 
仙道支着下颌思虑了半晌摇头晃脑的起身向高纬一稽,笑眯眯说道:“皇上,彰刚才听说这流川将军得胜,却不知是何处?” 
高阿那肱代高纬道:“却是我北齐边关最末的一道城闸,叫做西宁。” 
仙道唔了一声,眼珠还是看着高纬,再问:“皇上要给个多大的官职呢?” 
高纬将手指插在穆美人发丝之中缠绕,倦然道:“既是立了战功,怎么的也当封个郡王罢……”看向一旁和士开,和士开点头应允。 
仙道倏地一笑,又是一稽道:“取地名封之便是,既要做郡王,那便西宁郡王好了。”说着粲然一笑,俯身落座。 
高纬将西宁郡王在口中反复念叨几遍,抚掌笑道:“正好正好,正合朕意。来人落旨,就赏流川枫一个西宁郡王做!”说着捉住穆黄花细细柔荑来给自己斟酒,向座下一抬,高声道:“众卿家共饮!” 
座下诸臣齐齐起身,举杯应高纬之饮。 

叁柒)芒山 
北周两败之后,宇文邕虽有心重整旗鼓,再杀西宁,然而军心不稳,多半兵卒对强攻北齐毫无把握可言,互相也都说些丧气话。宇文邕情知时机已过,不得不收兵归回,另作他计。 
周兵才撤,齐主封流川为西宁郡公的圣旨便到,天子所赏丰厚,难以计表,又将并州刺史一职一并封到他名下,令即日启程,速往并州执掌兵权。 
那并州与西宁相聚大约一日路程,西宁所虑者,为北周,并州所虑者,为突厥。是故城邦之紧要,自也是非同小可。 
旁人见高纬如此器重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无不惊奇倍至,唯独三井寿听闻只轻轻一笑,等送走前来宣旨的宫内侍,三井凑到流川耳旁细语道:“小流川,高家小皇帝可真是极中意你呢。”挤眉弄眼毫无半点大将军的威仪可言。 
流川对他嬉皮笑脸肆意妄为的姿态早瞧得惯了,淡淡道:“他想杀你又需仰仗你,哪里耐得住?自恨不能立时有人将你挤在一旁,到那时若要杀你,何等容易。”说着席地跪坐下去,伏在案上接着看面前堆得山一般的军报。 
这少年从来慧极,三井听他将此中厉害说的分明,默然半晌寂然一笑道:“……是了,高家小皇帝可真是恨不得三井寿立刻死了呢……”一双邪妄眉眼隐隐有戾气。 
流川知他郁卒,由他静了许久,等看完面前一打军报,方才抬眼看他,乌黑眼珠澈明如寒潭般波澜不惊。 
三井不解,奇道:“怎么?” 
流川长长睫毛轻轻合落,轻声道:“那时你同昭大人论道,他不能作答。如今已过许多年,你可解出了么?” 
他声音清淡,语气从容,如若说着一件极寻常不过的事,但在三井听来,却似惊雷一般,登时从地上站起,一双眼睛盯住流川,犹疑不止,面色颇古怪,两人冷冷瞧了对方许久,三井才轻笑道:“你怎知此事?”暗自思忖片刻,那昭子光府上人口实在稀少之极,当日所谈,只他与昭子光两人知晓,便是唯一一名老仆役,也在院中,不知所谈何事。此事相隔多年,突然再被问起,顿生无数疑团,不由又问:“你究竟是谁?”还未待流川答话,陡然惊道:“莫非——莫非你便是那个——啊——我说呢——那顶蝉翼小帽!” 
三井昔日拜会昭子光,曾在昭府看见小童所戴小帽,又瞥见白衫儿的小小身影一闪而过,当日心中十分不解,事情一久,也就丢在脑后,现时将当日之情再细细思量一回,却不是先生家有个孩子,而那孩子,竟是眼前这素衣清冷的少年?! 
他盯着流川眼睛半晌,这一惊委实大喜,竟不自主一把捉住流川细细手腕,沉声道:“你——你同先生——是——是——?” 
流川将手腕扯出,淡淡道:“他是家父。”他此时已知昭子光并非自己的亲生父亲,自家身世同邺城高家必有极厉害的关系,但如安西所言,流川枫本是弃婴,若非机缘巧合,只怕早便死了,昭子光养育教导之恩,与生父毫无区别。听到三井问,当下四字作答。 
三井抚掌大笑,笑声宽慰喜悦之极,流川乌黑眼珠看他,知此人是当真高兴,冰寒双眸中流露出一丝暖意。 
三井待笑够了才哑声说道:“我只道先生并无子嗣。”昭子光为和士开所杀,三井身在万里之外闻言,想到师徒之谊,亦也悲愤不已,想到先生饱学鸿儒,北齐名士,为人傲然高洁,清廉正直,竟死在小人手上,天道黑灭,万难言表。又曾多方打探昭子光家老仆的下落,并不能得知,留下一桩憾事。却哪里知道昭子光竟有一子,此子又如此年幼,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使然,将这少年送到三井寿面前!想到此处他连连摇头苦笑,低声道,“我那时派人查探你的来历,只是乱七八糟,暗中看你姿态修养,却又是我汉家名士所出。那时就算拿刀剑放在三井寿脖子上,也实难想到,你竟是——竟是先生的公子!”说到这处又想起一事,奇道,“那时我去拜访先生,你父子在做什么呢,将帽儿也丢在院中不管?”神情大为好奇。 
流川小小嘴角一撇道:“爹爹带我扑蝉。”说着瞪三井一眼,“谁知你要来。”他父子难得天伦之乐,俱被这三井搅和了。 
三井嘿嘿一笑,道:“我只不懂,先生为何将你藏起来……”一双眼睛仍旧盯着流川细看良久,微微叹道,“只为了额上那道堕天纹么?”想到流川初见自己时所敷人皮脸的平淡面孔,又摇了摇头道,“或是先生早料到有那一劫,想要保全你么……” 
流川长长睫毛扑闪,淡淡道:“此事日后再说。我不日要去并州,临行一问,你可愿换一重天道么?” 
三井目光同他相交,许久后倏然一笑,沉声道:“杀和士开?” 
流川双目冰冷刺骨,森然道:“天既无道,便当毁之。皇帝混账,不该杀么?”出言无情之极。 
三井陡然听他说起那日在长夏草原之语,身子一震,良久未答。 
流川也不逼他,从地上起身,悄然而去。 

次日清晨流川便启程前往并州赴任,所带随从不过两人,快马轻骑,行走如风天黑时便已至并州城,目之所及,俱是疮痍,突厥同汉家之战旷日持久,并州原是大城,也极繁华,多年打仗,此地百姓迁移了大半去,所留不过几十户,余等都是并州驻兵,放眼看去,黑压压的兵营铺排绵延,马蹄笃笃。 
这并州一侧,乃是晋阳,两城之间所隔,是为芒山。他三人打马骑行,绕过芒山时,流川突的调转马头,复又围着芒山之地行了一回。两名随从不解,其中一个奇道:“将军,有什么古怪么?” 
流川淡淡道:“没有。”微微颔首,漆黑眼珠将四野察看遍了,才又打马而去。 

原并州刺史乃是高氏外戚,叫做胡涌,同那胡太后多有关系,只是此地艰苦凶险非常,那等人怎肯久呆?还未任满便已多方贿赂了重臣,调去繁华别处。并州如今并无刺史,驻军约八万人马,俱由一个督军统领。若逢着战事,这八万人也可抵挡一阵,再有三井寿所踞西宁与并州颇近,快马加鞭,倒也赶得及,是故并州城中驻军并不见得如西宁城兵士一般严谨小心,流川进城时,已瞧得许多兵卒随意在城中乱逛,十分浮皮潦草,想来那督军职位甚小,约束也是无法,只能睁眼闭眼糊弄了作罢。 
待行到刺史府院,那督军名叫做陈正的已候在府外多时,看到三匹轻骑飞驰而来,引颈探看许久,再无旁的随从来到,这才拜服在地,口称恭迎。 
流川坐在马上,自青面獠牙鬼面后冷冷瞧他,所来之前已知这陈正正当四十开岁年纪,如今一见此人生得面相苍老,身形瘦弱,头发也花白,倒如老者一般。身后两个侍卫不知此人是谁,见他衣衫平淡,面容又凄苦,还道是府中打杂的杂役,听到陈正所报官职,脸上都显出惊异之色。 
流川等他拜完起身,这才冷冷道:“此地八万驻军,俱由你执掌?”声音清冷非常。 
陈正亦早得知眼下这位新任并州刺史并西宁王流川枫性子酷寒得很,不敢有失,忙应道:“正是末将。” 
流川从马上飘然落地,自己引了马往府中去,一面说道:“且将并州军报拿来我瞧。”立在空落落的院中放眼,这院已点了灯,虽不大,却收拾的干净整洁,也无喧哗人等,当下轻轻抿了抿嘴唇,转身去抬起细细手指,将马拴在院旁马厩柱上,想到坐骑奔劳一日,又随手去取了马草来喂食。 
陈正一旁尾随陪笑着道:“恩威侯昨日已派人来吩咐过,将军不喜热闹,只爱清静,也不喜奢华,只图个干净便好。正合着咱们并州也非安生地,这并州刺史府空了许久,也不知流川将军住得惯住不惯。” 
流川乌黑的眼珠瞧了瞧他,微点一点头,悄然往正堂而去,那两名随侍乃是三井拨于他,极机灵的主,听到陈正这番言语,不由得笑道:“陈督军莫担心,你是不知咱们将军的秉性,与这些身外之物居身之所从来不在意的。”将两匹马也一并的拴在马厩,又回头道,“将军吩咐你去拿军报来看,还不快去,这里有我兄弟两个,也就够了。” 

待那陈正领着几个兵卒将近日军报尽数抱来刺史府,脚才踏进府院,就听到极清幽的琴音。这并州数年征战,城中委实荒凉,莫要说琴音,便是雅乐也久未听得了,那几个兵卒亦是面色有异,齐齐看向他。 
陈正脚步略缓,暗自计较道:早听人说西宁王武功之高,当世少有。能与千军万马之中轻而易举取了松本捻性命,又让山王第一高手泽北荣志吃了败仗。我只道是个雄赳赳的武夫,如今看来,倒似弱不禁风得很。 
他抱着那些个军报迈上台阶,远远看到流川一袭白衣席地跪坐,一尾长琴放在案上,堂中只点了几点灯火,空荡荡再无第二人,越发衬得堂中的素衣少年身形纤细之极,烛火融融,随风起微微的一跳,白衫少年周身如同浸在雾里一般,似真似幻,一双细细手指修长白皙,勾挑琴弦,姿态清雅绝尘。 
那陈正一见之下,陡然觉得这少年宛如在天上,自己与旁人却在万丈凡尘之中。由地上举目看天空,明月孤影,让他蓦然升起一股渺茫的自卑之意来。 
流川一曲终了,这才抬手看他,面上罩着一盏苍白森冷的白色面首,漆黑眼珠点漆般光洁生辉。 
陈正忙将手上各种军报摆上案来,毕恭毕敬道,“末将因听闻将军好古琴,这府中空荡荡也无个摆设,是故寻了这琴置在堂中……” 
流川长长睫毛微微一闪,淡淡道:“你费心。” 
陈正将头一摇,身后两个兵卒也已将手上军报摆好,是当退下,他踌躇片刻,却忍不住询问道:“末将倒也略通些琴,却不知将军方才所奏为何曲?” 
他本觉流川孤洁清冷,才一出口,便生悔意,暗自道,这将军冷淡淡的不爱说话,我竟多嘴起来,他势必嫌我呱噪,不肯答我,岂非自讨没趣?一时尴尬非常。 
却哪只流川静了片许,轻声道:“《伐檀》。”将琴放置一侧,取了军报来,再未瞧他第二眼。 
蔡邕所著《琴操》中歌诗《伐檀》,因为民生苦痛喟叹,是故其音悲怆低沉。只是当此乱世,天道昏沉,奏《伐檀》者早已寥寥,今日在并州刺史府突地听到,陈正顿时升起怪异之感,不由得又细细瞧看流川数回,发了好一会儿愣,这才转身,悄悄的带着两个兵卒退下去。 

这一夜陈正委实睡得并不安生,他在并州做督军已八九年光景,此地冬季苦寒,夏日酷热,春日多半旱灾,常年风沙,又有突厥骑兵三五月滋事交战,生生将他这四十来岁的汉子操劳得十分苍老,两鬓生白,面上灰暗暗的都是风霜之色。只是他出生行武,家中并无半个官吏身居高位,自调任并州以后,就有如根生在此地,再无回寰中原的日子,时日一久,早将此生看淡,深知当今天下,权谋者居高位,似他这般既无仰靠又无提携,也该在这荒凉孤城度日。并州久无刺史管辖,全由他这督军各方维系,便是听到新任并州刺史即日赴任,他心里着实也不以为然,而今瞧来,却似并非如此。 
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天蒙蒙亮才方睡了片刻,旋即又惊醒,忙起身披了官服,整理仪容,飞身上马前去刺史府拜见新任刺史。 
哪知匆匆一骑过来,恰好遇到流川出来,身后仍旧那两名随侍,倒似是同胞兄弟两人,模样儿无甚区别不提,脸上都笑嘻嘻的十分机灵摸样,看到陈正,他俩个提了提手,做了礼,其中一名个头稍高些的朗声道:“将军正要巡视军中,陈督军来的甚好,, 不如一起。” 
陈正唔了一声,将马头调转过来,看流川飘然上马,一骑飞起而去,自己打马同那两名随侍一道跟在后头,四人齐向并州兵马大营而去。 

这并州虽同西宁一般儿立在北齐边关,然军中姿态却端然两样。西宁因有三井寿把掌调度,其人治军之严苛,已到了非人之地步。这并州久无人统管,不过是由个督军处理军务,若是遇到交战,也不过是将城门牢闭,再速派人前往西宁,自有三井寿调派人马前来相助,日子长久,并州军中兵卒大多懒散,陈正深知自己并无掌军实权,便是瞧见也只能苦笑,是以四人一路驰来,所见都是懒散行走出操的兵卒,也无章法,来回城中混走仅做练兵,时而交首接耳,时而离阵而去,毫无半点威严肃穆可言。 
流川停马立在阵旁,素衣飘舞于风中,姿态风华,无以复加,然面上惨白面首当真骇人的很,一双冷冰冰的漆黑眼珠自白首之后看这些兵卒列阵,默然不发一言,也不知在想什么。 
并州新有上任刺史的消息昨儿已传遍营中。只是听闻新任刺史竟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羸弱少年,上阵还带着古怪面具震慑敌军,这并州军中并无一人在西宁历经那两场战事,自也对流川嗤之以鼻,只将他当做祖上有些来历的纨绔子弟,不过会些花拳绣腿的功夫,得了天子的赏识,这才派来并州管辖,只是这地毫无油水,如军饷配置也大不如西宁,想来这新上任的刺史大人来历也当一般,否则自然调去福荫之地,何苦来此遭罪? 
众人看着流川白森森的面首,各自先是一惊,再想到这刺史大人还是个小孩子,自然不过是按例巡视罢了,待了一阵,果然流川仍旧不发一言,登时又复归原样。 
只陈正情知这位少年将军素来喜怒不露人前,最是揣测不得,瞧着阵仗中各军都是懒洋洋的摸样,一时连连苦笑摇头。 
等几回操练作罢,各军立在原地,陈正骑在马上高声道:“各位将士,此乃是我并州新任刺史,皇上亲封的西宁王流川将军。” 
那些个兵卒齐刷刷来看流川,片刻之后前赴后继的单膝触地,口中浮皮潦草道:“拜见将军。” 
流川坐下马匹打了个响鼻,前蹄在地上蹬了蹬,于是众人先是一静,忽然爆发出一阵轰然大笑。 

叁捌)砺兵 
这笑声来得倒比方才拜见响亮齐整许多。流川待笑声逊止,忽而转向陈正,口中冷冷说道:“陈督军,怠慢操习者,依军法该当如何?” 
他声音且脆且冷,森然无情之极,陈正心中一凛,顿了一顿答道:“回将军的话,依我朝军法,凡军中有怠慢操习军课者,按律行杖责,若有屡犯者,酌情当斩。” 
流川冷冷道:“既如此,便请将此地八万人马一一杖责五十军棍罢。” 
他声音奇轻,然字字清楚分明,陈正登时一惊,失口道:“将军——将军要将八万人——八万人?”一时突然汗如雨下。 
那军中诸人原本瞧不大起流川,陡然听到要挨杖责,瞬时间哗然一片,有一人当下高喊道:“呸,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竟仗着做了刺史威风起来了么?狗官!倒不知你有多大的本事,莫要叫听见了战鼓便啼哭起来,惹人笑话,且滚回你的温柔乡去安享清福岂不妙哉?”其余人等即纷纷呼应,一时军中骚动。 
流川彻寒的眼睛倏然转向阵中那带头高喊之人,只见那人身材不高,相貌寻常无奇,双目凌厉,若有精光,看来是军中有官职的将领头衔者,心念一转,飘然从马上跃到地上,向此人走去。 
他今日不过巡营,并未着铠甲,仅着一身寻常素服,白衣上连一道花纹也无,飘然行走间衣裾翻飞,袖角飘摇,自走入军中,犹如一捧白雪隐匿于万道红尘之中,愈发显得纤细羸弱了。这并州兵卒素来野性无拘,陈正看他身姿轻妙,再想到昨晚他独自抚琴的姿态,全然看不出会武,不由得暗暗提心吊胆,只怕那些个粗野之人若伤着这位新任的刺史,倒要生出多少是非来。 
那些个兵卒正在哄闹,突然见到这位刺史大人下马走来,个个都是一愣,耳边丝毫听不到一丝脚步声,这少年竟似踏在半空飘然而来,顷刻已至那人身侧,风起飒飒,他白色衣衫飞舞飘摇,一头漆黑头发束也未束,全然披在身后,随着白衫一道,浑身恍若浸在烟拢飘渺的雾气之中,明明就在眼前,却看不分明。这人与他乌黑眼睛对视,被那双目中明澈之光暗自惊了一惊,腆着脸道:“作甚?”方才还大声嚷嚷,这半会倒连声音也细小起来,莫名只觉倘是声音一大,惊了这等清雅脱俗之人,实是罪过。 
流川默然片刻,淡淡道:“阁下系军中三等从侍,姓韦,名儒中,是不是。” 
陈正听他一言,心里又是一惊,他昨夜将这军中大小有官职者共六百余名名单军职并系秉性相貌一一写明了一同交予流川,想来军中人马如许,若要是当真有何奇处,还好辨认,只这韦儒中相貌着实平淡,毫无异处,却不知这位刺史大人怎生能识? 
流川接而道:“你所擅者,长刀也。少时便厉害,此时军中更少对手。是不是?” 
韦儒中刀法极是厉害,军中当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流川这番相问,不由得纵声一笑,嗤之以鼻道:“不错,末将的刀法却是不差,如何?” 
流川眼寒如冰,森然道:“既如此,且出阵,我与你比试刀法,十招不能胜,八万人的五十军棍便全作罢。”说完拂袖而出。 
那韦儒中恨不得给他些颜色瞧瞧,哪里肯不应,嗤笑一声,随他出列,有旁人递来他长刀,又牵了马匹,他飞身上马,长刀立地瞧向流川。 
流川贯来使剑,于刀上并不常用。但凡兵器,大多融会,但要细分,这刀剑一沉厚一轻灵一粗犷一凌厉,本便有诸多不同,剑术刀法,也并不能全然同用,是以刀剑各分其类各数一宗,亦是人人俱知。如今流川要以自己十分不擅之刀法来应韦儒中的韦氏刀,还未比已落得下风。 
流川心知韦儒中为人刚烈直爽,只是性子颇桀骜不驯,若不能以其之长击之,此人全不知收敛,今日就算偃旗息鼓,他日也难保再生事端。突厥在关外虎视眈眈,为将者却连自家的兵卒也不能相服,岂不笑话?他素性极执着,既打定要同这韦儒中比刀,再无变更的道理,自也飞身上马,细细手腕一转,但见他白袖飘摇在半空中不知使了什么古怪身法,一旁扶着一柄长刀瞧热闹的兵卒手上兵器已飞至他处,流川捉住刀柄,握了一握,轻重长短倒也合手,当下朝韦儒中略一点头。 
韦儒中大喝一声,催动座下马匹,手中长刀呼呼飞转,一人一骑直奔流川,长刀直溜溜在手上打了个转,刀刃一翻,劈向流川面首。 
他这一刀力道刚猛无匹,竟带动那幡旗也猎猎飞舞,流川一袭白衣更是飘舞不休,与这粗犷汉子相论,更显羸弱了。 
陈正哪只这韦儒中倒实诚,人家流川将军说打,他倒真提刀杀来,一时惊异,失口道:“韦儒中,你好大胆!” 
韦儒中全未听到他大喝,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马蹄如风,顷刻已至流川身前。 
他满以为此一击必然叫着细瘦纤弱的纨绔子从马上栽下来,哪知他前刀初至,流川身形突然疾退,马匹尚且留在原地,人却轻飘飘如同被他这阵风吹得,往后面飘荡而去。 
流川人既避退,这一刀当是砍得空了,韦儒中一击不中,咬牙切齿,又打马来逼近流川,长刀刺向他胸口。 
流川整个人如若悬在半空中,衣襟当风,飘忽如凭虚御风,十分飘渺的仙姿,一双漆黑眼睛盯住韦儒中,算他马步,待他近身约三寸毫厘,手上长刀亦陡然刺出,直劈韦儒中刀口。众人眼见刀刀相切,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喝,却未想流川这一刀实虚,不过要借力罢了,刀口相碰,韦儒中只觉虎口一震,刀刃处刺啦一阵嘶鸣刺耳无比,白衫的少年刀尖顶住他刀脊,划了一道钝线,整个身子撑在自家刀杆上,于半空中飘然已至他身后。 
这少年出招机巧无匹,身形轻盈如风,丝毫叫人把捉不定,一忽儿飘摇一忽儿舞起,韦儒中心头一惊,还未来及回身,刺寒刀锋已然逼上他颈脖,只听流川冷冷在他身后道:“三招,你输。” 
韦儒中一向对自家刀法十分仰仗,如今三招内已被这少年制住命门,而自家毫无半点还手之力,他并非目中无人目空一切之徒,暗自道:此人刀法并无奇妙之处,不过是寻常架势,可若论招式之凌厉,时机之恰好,远胜我千百倍,我一朝自大,如今败下来,也是自讨苦吃。 
想到这出,任凭那刀担在自己脖上,双眼一闭,大声道:“成王败寇,我输了,你要杀要剐随便来,若是皱一皱眉头,我韦儒中便不是男儿汉!” 
流川撤下长刀,手腕一转,众人只见那刀影一闪,已回至刀主身侧。本来人人都指着韦儒中让这新任的刺史吃个下马威,既见流川三招内便能取了韦儒中的人头,个个都是目瞪口呆,陈正在一旁将两人过招瞧得分明,此时才惊觉手心全是汗水。 
流川听到韦儒中所言,冷冷哼了一声道:“白痴,你非鱼肉,我非刀俎,何必杀你。”说罢转身牵了自家坐骑,飘然上马,乌黑冰冷的眼睛瞧向阵中,轻声询道:“可还有心怀不服者?” 
众将眼见他武功之高,便是百十人也未必能敌手,都默然不言语,一时四野肃静之极。 
流川等了半晌这才道:“不出三日,突厥必要来攻,尔等可愿随我出击,挫其锐气么?” 
众人面面相觑,陈正又是一惊,忍不住道:“将军,突厥……突厥三日便要来攻?” 
流川只点一下头答他,眼睛仍旧盯住军阵,韦儒中本呆呆立在原处,听他相问,突然折身大步,往他马前走来,仰头瞧流川片刻大声道:“将军肯领我们上阵杀敌么?”他在军中原也有一番雄心,要顶天立地打个痛快,怎知此处但凡突厥来攻,必然紧闭城门,全由西宁军出击,时日一久,倒也把那等壮志搁浅一半去,如今听到流川所言,不由一震。 
陈正笑道:“韦儒中,你却不知,这位流川将军,不日前尚在西宁府,于恩威侯病时执掌虎符,两战威震天下,先杀松本捻,再折泽北荣志,乃是天人般的人物,是故圣上封他为西宁郡王,来我并州任刺史,你方才倒还那般嚣张,竟来同流川将军应战,莫非你的刀法比那松本泽北还要厉害么?” 
韦儒中双目瞪得极圆,看向流川,倏地单膝着地,朗声道:“末将有眼不识泰山,不知竟是西宁府那位传言中的战鬼流川枫将军乃我并州新任刺史,还道是——还道是谁家家门荫庇的浪荡子,倒冲撞了真神,将军请责罚,末将一应俱承。” 
流川乌亮亮的眼珠看他一眼,座下马蹄动了动,静了片刻才道:“你且起,不必高抬于我。”顿了一顿又道,“今日便且记了你等各自五十军棍,他日突厥来攻,以军功相抵罢。”说完一扯缰绳,白衣一骑,飘然而去。 

陈正只道流川所言突厥攻城之事,不过是用以震慑众军,回刺史府他多番欲出口询问,一来这位刺史大人委实太过好静,恍若天生便能将旁人隔开一般,再者流川也并未同他说起突厥来攻时如何防御,如何制敌。是故又二日,探子突然来报,只说西北眼见有突厥骑兵黑压压约莫一万余人,正快马袭向并州,可不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再不敢耽搁,忙往刺史府报流川。 
此时正当春日万物复苏之际,那刺史府中旁门没有,唯独种植了许多桃树,逢着日头晴好,那些桃花便竞相怒放,一团团簇在枝上,着实惹人驻足,时有鸟雀振翅而过,被美景所引,听在枝头鸣叫,其声啾啾,分外动听。除此之外,府中再无旁的声音,静寂的如若无一个人般。 
陈正沿着长廊蜿蜒折上,进到中堂,才至门前,已瞧见流川素白的一道身影,正一手支住下颌,一手执笔,在锦帛上写字,一头黑发墨似的披在一侧,素衫人配着院中憧憧桃花,真个似画中似的。 
陈正顿了一顿,正不知如何开口,流川听到人声,依然抬眼看他,惨白面首后面乌沉沉的眼珠澈明如水,旋即轻声道:“是突厥攻来了么?” 
他不问才好,才一开口,陈正简直以为眼前这人绝不是凡尘中人,怎能连自己个所谓何事来也问的分毫未错?当即稽首一拜,将军报呈上。 
流川从烟纱般的袖中伸出手来,手指极细长白皙,幻若白玉似的,压在军报上瞧了一遍,略沉吟道:“我倒怕他们不来。”起身往堂外而去。 

自流川那日巡视校场操习而后,并州营中这几日已将那散漫闲荡的性子收敛了大半,城中守防之势,也不若之前那般凌乱,各营编整,四十人为一阵,分别立于东、南、西、北四条城门处巡查,每三个时辰一换。再有五十人为一队,利于城墙上,随时查望突厥动静,那突厥骑兵还未到城下,城中诸君已俱都知晓。 
这些个汉子少时离家,多半在并州已呆了许多年,便是年纪幼的,也有一二载之久,男儿血性,既来之,实盼上阵杀敌,建功立业。怎奈北齐高家将那北周宇文邕兵马视为心头大患,这并州不过是挡住蛮夷突厥的一道攻墙,对此地并无着紧,一来而去,都是心灰意冷,不过是人进我退人攻我守,只死不出城,将这并州守住了罢。因此那日校场上虽听流川击敌之言,诸将人人心头却仍一般儿纳罕,暗中只道,朝廷不愿浪费兵马于突厥之战事,这位流川将军当真要率我等迎击,令那将我并州人马视为蝼蚁无物的突厥王大吃一惊么? 
韦儒中手持长刀,亦立在阵中,他与流川一战三招即落败,却也是条汉子,十分光明磊落,心中并无嫉恨,反倒对这少年将军刮目相看,如今久候流川不来,一旁各自窃窃私语,不由得心中焦虑。 
正着急间,已有清脆马蹄踢踏声从远及近,韦儒中引颈相看,可不是流川,登时高喊一声:“将军来了!”众人顿时噤声,整个校场八万兵卒人人屏息而立。 

谁料流川马停在近前,众人却都又一愣,这将军仍旧穿着轻烟般的白色纱衣,宽袖长裾,头发黑瀑般的披在肩后,皓白墨黑,清雅是清雅的紧,只全不像要领着众人上场厮杀,倒似游园观花。 
诸将面面相觑,脸上都是惑色。那韦儒中同流川过招之后,倒少许多生分,他性子又急,为人刚直,便大声问道:“将军,突厥眼看就要攻到城下,您怎的连战甲也没穿?莫非将军有计,故意作此清闲之态么?” 
流川晶莹生辉的眼睛自面首后瞧他,淡淡道:“无计。” 
韦儒中将眉一竖,双目又是圆睁,怒道:“将军前些日在此校场,亲口应允要开城门,迎击突厥,莫非竟是胡扯?” 
流川默然半晌,轻声道:“并州乃诸君守卫,今敌军来攻,开门迎杀挫敌锐气,并非为我,实为诸君本心,既如此,流川枫仅一人耳,着甲与未着,阵中或阵外,于我并州诸将欲杀灭突厥攻势之本心,有何妨碍?” 
那陈正在一旁低声道:“莫非大人此战竟不上阵么?” 
流川淡淡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区区突厥,我并州莫非不敌?” 
众将原本怀着杀敌的壮志,听流川此言,哪个不血液沸腾,待他反问,阵中爆出一阵大喝,个个都高声道:“击杀突厥,卫我并州。”兵器起舞,争鸣有声。 

那突厥每月必来攻并州,这族傍依北方巍峨险峻地势,素来彪悍之极,同这汉家中原交战,从秦汉至今从未止歇。只是高纬即位,已将那宇文邕视为最大危机,欲保他高家江山永固,一门心只顾与北周周旋,并不十分在意这突厥。那老突厥王过世后,如今的新王约莫三十八九岁年纪,为人刚愎自用的紧,既汉家打定主意不肯来战,便不断骚扰抢掠,当真野蛮嚣张得很,并州军人人忍耐许久,此番再来,怎不肯痛击?因此并州此战,举城杀敌勇猛,以一敌十,实为酣畅淋漓。 
突厥王阿莫韩亲自率万余精锐来攻,原想到并州又是城门紧闭,无论怎样谩骂讥嘲羞辱,只不出城相击,待西宁得报之日,也是他突厥真正抗敌之时。哪知城门却忽而大开,并州守军如潮水般杀向来敌,嘶喊声漫过云霄,仿若天地亦是震撼。这等杀气,倒叫他吃了一惊,眼看着自家骑兵被冲的七零八落,陷入八万守军人海之中,如牛陷泥潭,四面都是合围,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困境。骑兵乃是突厥精锐,失一也是耗损,阿莫韩登时高声叫道:“且退且退!”敲打手上牛角,喝令自家骑兵莫要苦战。 
那韦儒中着实英勇,一手刺中马上一突厥兵,长刀淋漓鲜血,听到阿莫韩大叫,隆隆大笑道:“突厥王,来时容易退时难,你道我并州是阁下的厨房吗?”说着身子伏低,扯着马匹,急奔阿莫韩而来。 
阿莫韩见他长刀劈来,手上双棍相交格挡,两人都是赳赳武夫,力气极大,都是四目圆睁,咬住牙关,要将对手按压下去,再施以杀招。正相持间,耳后只听咔嚓一响,阿莫韩心中一震,不由分心去看,突厥王汗的战旗竟不知怎的生生被什么物事劈断了。他顺目看去,只见并州城楼上立着个皎白如雪的白衣人,脸上一道惨白面首,城下杀喊连天,这人衣裾飘舞,好似要临风登仙,姿态从容淡定,全不把城外厮杀放在眼中。 
阿莫韩忍不住低声道:“这人是谁?” 
韦儒中长刀同他绞杀,猛然彻力,冷笑道:“那是我北齐战神,你还不束手就擒?”长刀挥舞卷起大风,又向他砍来。 
突厥王旗已折,阿莫韩不敢恋战,长棍举到头顶,挡下他一击,扯了马匹,突地掉头飞驰而去。那些个突厥骑兵眼见王汗折返,亦不敢久持,虚晃一枪,随着阿莫韩逃奔突厥大营,并州兵卒也不苦追,众人将俘虏捆了,伤者搀扶,一时欢声雷动,军情振奋。 

叁玖)青玉 
并州痛击突厥而后,整个城中无一人不透出喜气来,真是将这多年积攒的憋闷一并消散了,上至各营将,下到寻常小卒,再不做那等散漫轻怠的姿态,校场上终日操练,人人奋勇。于这位初来并州不久便回击突厥,为人清淡漠然的西宁王流川枫,更是敬仰莫名,但提及那位素衣飞雪的少年将军,无不以“天神”二字相赞。 
韦儒中战中英猛,已从小小一个三等从侍升到中军执帐,因那刺史府着实人丁稀少,除了从西宁随行而来的兄弟莫典莫沉二人,竟连个传话也无,便是流川好静,陈正亦觉至为不妥,正巧这韦儒中于刺史大人十分尊仰,便将其调任刺史府,做刺史传令。 
韦儒中生在北边,父母兄弟早年战死,家中唯他一个,年已三十开外,还是孤零零一条汉子,为人煞是豪迈痛快,既来与流川做传令,哪有不肯的,每日天不亮便起,瞧着府上连个打扫也没有,索性一并揽下,里外将府院打扫的干净亮堂,这才捉着长刀,于门口肃立。 
如此呆了约莫十来日,韦儒中每日所见流川只几事,早晨巡视并州各营,校场查望兵卒操演,午时回府将所累军报一一阅毕执回才午饭,饭后若无要紧事,就取了长琴奏上一阵,多半迷迷瞪瞪睡过去,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抚在琴弦上,脑袋如啄米,把个韦儒中看得偷乐不已,他心中对流川着实崇敬,唯恐打搅将军小憩,当得这会儿便即轻手轻脚掩了门扉,不肯叫声音惊动了流川。 
那日流川睡了片消,却不知怎的醒了,待要合眼再睡,无论如何亦是不得,索性起身去拉开门,立在门堂静悄悄的抬眼看看满府开的极艳极灿的桃花默然不语。 
韦儒中道:“将军,怎的醒了么?” 
流川唔了一声,往阶上走了两步,一阵舒风轻卷,将院中桃花吹得纷纷坠落,燕子回舞飞过半空,到处都悬着甜丝丝的花朵香气。他乌黑的眼珠瞧了好一阵,抬起手伸了个懒腰,旋即盘腿在地上坐下,一手撑着下颌,竟似发起呆来。 
韦儒中心下迷惑,往他身前走了几步,奇道:“将军,有什么不妥么?”自也转头去看了看。 
流川轻声道:“我没见过这花。”口气闷闷不乐,如孩童一般,想了想从地上跃起,往花树中走去,停在一株桃花树前,略顿了顿,自拢烟纱的宽袖中伸出素白手掌,于半空中接了坠落的桃花瓣儿在手心,低头细瞧。 
那花瓣颜色娇粉,他手心白皙如玉,两两相称,适宜美妙之极。 
他看了一阵,将手心一合,突地升起顽劣之心,双手轻轻一拍,真气激荡之下,卷起一道劲风,四面桃花树被这风吹得款摆不止,树上粉花纷纷扬扬落雪般的直坠下来,似烟雾弥漫开去,花香更是浓郁。 
流川暗暗道,许久未习搏击之术,今日无事,正好习来。他性子单纯,从来想到什么便做什么,再无丝毫犹豫,当下身影一转,长袖挥舞成云,手指捻了个诀,借着桃花树天然阵势,将安西所授搏击术一一演习。 
韦儒中只瞧着一道素白纤细人影在憧憧桃花里头飘舞,彼时越舞越速,之后连人影也瞧不清了,模模糊糊只看到白光绽飞雪,素衣接粉尘,姿态清雅,恍若帝子临阁。他也是会武之人,只是所练刀法刚猛,哪里见过这般招式,丝毫也不似与人打架拼命,到如欲图登仙,一时间瞧得目不暇接,双眼越睁越大,最后连大气也不敢出。 
流川习毕时,身上袖上发上俱已落满了桃花,这少年全然未觉,飘然而来,每走一步,微风拂起,那些个落在衣上身上的花片又纷纷往身后飘落,若不是他面上那惨白森然的白首着实吓人,这番场景,竟似仙境一般。 
见韦儒中呆愣愣瞧着自己,流川些微不解,轻声道:“怎么?” 
韦儒中啊了一声,不知要说什么,嗫嚅半晌道:“将军,那是桃花……” 
流川回头瞧了一眼,那些花树果真生如诗经如云的灼灼其华,唔了一声,回身拾阶而上。韦儒中立在后首,看他一道素白的身影,伴着四围幽静,生出无限孤寂之感。 

陈正申时将军报送来刺史府时,见流川俯身在图册前徘徊,那图卷上绘得乃是整个北方,何处山势,何处迂回,俱标的极清楚详致。他心中迷惑,走过去问道:“将军在瞧什么?” 
流川抬头看他,淡淡道:“你若是宇文邕,并州、晋阳、西宁三地,先攻哪一城?” 
陈正不料他有此问,略想了片刻才道:“西宁离他最近,但有我朝十三万大军驻守,若要强攻也需花费极大力气,倘是攻打并州,又犯了舍近求远的大忌……至于晋阳,隐在芒山后首,距并州西宁都有路程……末将实不敢揣测那宇文邕的心思。” 
流川犀利眼珠在他面上转了一转,冷冷道:“若北周突厥合力来攻呢?” 
陈正大吃一惊,失口道:“若那般,则西宁并州同陷战局,彼此应顾不暇,甚是危矣。” 
流川未再开口,待了半晌方才轻声道:“我若是宇文邕……”他漆黑眼珠凝在芒山处停了片些,细细手指指住晋阳,“当攻晋阳。” 
他说罢再无后文,于案前飘然落座,取了各营报奏瞧看起来,便如方才所言,都是空梦胡话。 
陈正立在一旁犹豫许久,忍不住出口道:“将军,北周突厥当真要来攻打么?” 
流川嗯了一声,合上手中这本,又去取了另一本来瞧,丝毫也无半点焦虑之色。陈正情知这西宁王既不爱说笑,也不爱逗趣,既是流川说来攻,那北周突厥势必合力攻打北齐三城,如此一来,战事就在眼前。 
他这惊吓非同小可,忍不住又问:“那将军有何良策,可要末将打点整军,或是急报西宁三井将军此事么?”问的甚是殷切。 
流川冷冷道:“无策。”顿了顿又道,“他自知晓。”说着挥了挥衣袖,这显是令陈正退下,莫要再来烦扰的意思。 

那日大败突厥王阿莫韩后,流川已暗自揣测,不久势必北方三城当遭北周突厥合力攻打,宇文邕原本有心联合突厥骑兵,只是不得良机,如今恰逢突厥战败,阿莫韩是个自恃甚高之徒,素来傲慢放肆,哪里受得住并州战败的屈辱,必然想要挽回颜面,此时宇文邕派说客前往,阿莫韩自然动心。两兵齐发,一处攻并州,一处攻西宁,两城都有守备,自然苦战。然宇文邕大可虚晃一枪,分一路人马,绕过芒山,先吃下兵力最薄弱之晋阳,晋阳离并州近,离西宁远,而并州此时尚于突厥交战,无力救晋阳,反倒是攻下晋阳之后,北周可与突厥前后夹击,成合围之势,再夺并州,之后再合力拿下西宁,则大局已定矣。 
他有此想,暗中静观宇文邕动静,果然有报北周人马现身突厥王帐,想来不出所料,已是一拍即合。若论契机,倒是他流川枫肆意任由并州守军回击阿莫韩所致。只是这流川素来性子坚毅,最不喜挑衅生事,全不觉回击突厥有何不妥,那北周便今一时不能同突厥合力,日后自也有旁的时机,早或晚又有什么区别?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古兵戎交战,计策谋略,不过天时地利人和巧妙,兵马锐利军卒奋勇,为将者机智过人安排得当,方是取胜之终途。 
是以无论北周突厥怎生异动,流川不过暗中观其动静,调整应对之法,同帐下各将,竟连一字也懒得提起。他本来性子淡漠,男儿上了沙场,便是当真遭了不测马革裹尸,也是寻常,何须焦虑不安?只不知那晋阳守军都督是哪一个,在宇文邕攻来时,可能守得住城池,静待援兵么?想到这一出,当下叫住陈正道:“晋阳都督是谁?” 
陈正先是一愣,旋即苦笑道:“说到此人,真叫人哭笑不得。原先晋阳太守病死,现下守备都督樱木花道,是太守的独子……却非朝廷赐封,乃是这混世魔王自个领了做的,据传此人天生异相有天神般的气力,刚猛非常,克性子暴戾,太守在时,倒将他爹也气得半死。自小不爱念书,那大字也未必识得多少,酒肉朋友倒交的许多。” 
流川眼珠转了一转,暗自道:原来是个白痴。 

此后数日,流川不过每日着紧观望宇文邕动向。排兵布阵于他瞧来,同黑白对弈相通,暗中将八万人分编四队,一队于芒山处迂回,阻碍敌军进发晋阳的时机,另有一队死守并州城,其余两队只需全力出击。西宁那边也无半个人往并州通报消息,只听闻恩威侯帐下各营调动频繁,不知在做什么玄机 
又静待半月,北方突有异动,突厥与北周同时发兵直向北齐而来。 

宇文邕前一遭在西宁吃了败仗,无端折损数万兵马不提,还失了松本这等大将。他野心勃勃,当得上举世枭雄四字,哪里咽得下这口气?只是前战周军锐气大挫,需得休整兵马再作计较。谁料不过数月,那流川枫已离了三井寿,前往并州做刺史,一去并州便回击突厥骑兵,将那突厥新王阿莫韩弄得灰头土脸。宇文邕素知阿莫韩为人狠毒心地狭窄,等接到探子来报,已是喜上眉梢,暗自道了声大妙,起座谋划联合突厥之事。这突厥生在极北险峻之地,兵马不多,若要久战,未必持久,然突厥人彪悍勇猛,十分可得依仗。那阿莫韩正在气头,恨不得立时再杀并州,回转颜面,自然应允。 
突厥兵只消全力攻打并州,宇文邕帐下深津一成与泽北荣志都是虎将,自领十万兵马,正面同西宁守军周旋。西宁城守备森严,一时半刻极难攻下,但若此二将拖住三井寿,则并州西宁二城自应顾不暇,此时再有第三阵,先行攻下晋阳,那晋阳不过几千人马,虽是小城,左合突厥击溃并州,右围西宁,如此一来,北齐三城可破。 
既有此计较,北周军中第一将才自是深津,然三井寿老辣,宇文邕唯恐又吃了前番那等败仗,是故不敢大意,乃将围困西宁的重任交予这位大将军,松本捻战死,泽北年轻锋芒,英武有余,谨慎细致不足,这领兵攻打晋阳的人选,已非近都统一之仓聪莫提。 

阿莫韩一心要攻下并州,以正自家威名,此一役精兵尽出,所领人马五万,都是突厥铁骑,直奔并州,气势逼人,杀气腾腾,兵临至并州城下。 
流川立在城墙上往下看去,这位突厥新王一头黑发结成两条辫子,头上戴着皮帽,拖下两条长长貂尾,帽顶几翎羽毛徐徐飘逸,脸狭长,满面都是阴沉之色,坐在马上抬手抚了抚两撇细长胡须,突地将手一抬。 
那些突厥骑兵忽的齐亮兵器,直刺上天,一队突厥兵从后面冲出,人人都抬着粗木,在城门前站定,伴着突厥骑兵雷喝之声,将那些个粗木抬到肩上,去撞并州城门。 
陈正站在流川身旁,看到突厥如潮之势,脸上隐隐露出焦虑之色,回头瞧着自家兵马以逸待劳的摸样,不由得深吸一口气问道:“将军,我等何时出击?” 
流川知道陈正心地不错,于用兵打仗上却是逊了一筹,他流川枫这一战的敌手,倒非眼前这脓包阿莫韩,乃是千里之外将心思用在晋阳城上的宇文邕。听到陈正来问,并不应答。 
陈正见他不应,心中颇是讪讪,正不知如何是好,韦儒中疾步而来,便往一边相让,听那韦儒中轻声禀报流川道:“将军,末将照着您吩咐的一一办妥了,可还有什么么?” 
流川仍旧瞧着城下奋力撞门的突厥兵,淡淡道:“韦儒中,你有几分胜算?” 
韦儒中伸头去瞧了瞧城下,哼了一声,双手一抱大声道:“末将不喜欢打败仗,若是要打,便求个胜字。” 
流川乌黑眼珠一眨,突然转身,一双凌厉眼睛自那青面獠牙鬼面后看他一眼,轻声道:“甚好。”说罢身形轻轻一跃,竟从城楼上飘然如一片叶子坠向城中,还未待陈正和韦儒中出声,人已落在城中自家的坐骑上。 

突厥兵眼瞧着便要将并州城门撞开之时,这扇青铜巨门忽的旮旯一声,阿莫韩手臂一挥,突厥骑兵往后退了约莫三丈,只见那门缓缓朝里开了一道缝隙,旋即一匹黑马一道素影已从城中奔出,于他十步开外的地方停下马来。 
阿莫韩看清来人,登时吓得一惊,原来这人面上竟不知怎的戴着一盏极古怪狰狞的鬼面,森冷冷的倒似个修罗,身上又披着一袭半点花纹也无的素白衣衫,一头乌黑头发只松松的用一条白带系了,再无别样装束,整个人端坐在马上,也不知是人是鬼,阿莫韩身后那些突厥骑兵亦是面面相觑。 
阿莫韩暗自道:管他人鬼,且杀了便罢。从身后扯了弓箭,搭了羽翎,拉了满弓,羽箭似如流星般直射这白衣人而去。 
韦儒中与陈正都在城墙上观望,但见阿莫韩出箭,流川竟仍旧坐在马上毫无半点退让之色,虽知将军有通天的本事千般的机巧,仍是脸色大变。 
那一箭直射流川心口而去,眼瞧着箭首离身不过方寸,流川倏然出手,阿莫韩眼前一花,只看到雪白衣袖在半空中轻轻一转,似满树梨花怒放煞是好看,等到定睛,那枚箭已夹在白衣人细细指尖。 
还未来及愕然,却见此人手腕一转,指尖箭翎飞射而出,直刺自己面门而来。箭羽破空发出凛凛杀气,寒意逼人。 
他突厥用箭原本粗长,需格外大的弯弓来射,此人以单手在毫厘之间擒住他飞箭,又将箭羽化作暗器,分明含有极高深的武学。阿莫韩大喝一声,哪敢不躲,身子伏在马上,整个人差点滚下马来。 
这下当真激怒了这位突厥新王,从马上起身时已是咬牙切齿,手臂一指,大声道:“众将听了,且将此人杀了,本王大大有赏!” 

突厥纵横北地百余年,个个都是骑马的好手,突厥骑兵更是锐不可当,向来不可小觑,这些个骑兵待到王汗发令,手上大刀翻转,千军万马,直扑流川而来,顷刻已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不知多少刀枪挥舞。 
阿莫韩面有得色,摇头晃脑道:“且捉个活的,让本王瞧瞧,这丑八怪怪物是不是长得难看无比,才戴了这等面具遮丑。”言毕哈哈大笑。 
流川独自将自己陷于险境,乃是走着一步陷棋,先将自己为饵,满满引了突厥骑兵合攻自己一个,等时机一到,并州守军突然从城中杀出,再将突厥兵包围歼灭,但于自己是否得以平安脱困,丝毫想也未想。阿莫韩的骑兵既刺杀自己,手上九千仞便轻轻在周身画了个圈,一道银光飞舞,四周传来一阵惨叫,显是撞上仞尖,成了这厉害兵器的仞下鬼。 
宇文邕同突厥合谋时,提及这位并州刺史两件极厉害的兵器,一为长仞,银光绽绽,锋利称手无比,一曰黄泉,黄泉既出,四野鬼哭,从无败绩,特特令阿莫韩小心为上。只是阿莫韩哪里知道这九千仞的凛然杀气,原是碰着必死,磕着必伤,目瞪口呆间面上笑意还未隐去,地上已是无数突厥兵卒尸首横陈。那些战马嘶鸣哀叫,或者飞奔出阵,或者掀蹄摔倒,乱糟糟的都是喊声。 

肆零)晋阳 
流川要的就是此刻,眼中寒光一闪,九千仞尖刺插入地上,以此仞为杆,身影扶摇而上,整个人恍若羽化飞仙般使一个纵云梯,旋即真气一凝,在半空中翻腾轻跃,踩着突厥骑兵的头,连着数下,顷刻已至阵外,随即发出一声清啸。 
就在此刻,并州城门大开,北齐军如潮般扑向乱作一团的突厥骑兵,将其围得水泄不通,战场上喊杀连天,一时血光冲天。 
阿莫韩亦被围在阵中,眼瞧着又要损兵折将,不由得发出暴喝,双手持棍,一阵砍杀。毕竟是突厥第一勇士,竟生生在万军之中让他杀出一条血路。 
陈正已架了马匹驰到流川身侧,见此情景当下问道:“将军,可要捉住此人么?” 
流川目送阿莫韩一骑往北逃命而去,发出一声冷哼道:“此人留着比除去好。” 
陈正闷闷不解,心下惑然。 
这并州一战远非宇文邕所料,也是阿莫韩太过轻敌,并不将流川枫放在眼中,只道出兵必成,却不知这流川乃是天下第一不要性命之人,宁肯冒着万重生死之险,也要一击制胜。他帐下突厥骑兵眼见得王汗逃走,也无心恋战,纷纷随去,败兵一泻千里,沙场四面浮尸。 
那韦儒中随着流川日久,却也学了些淡定来,趁着旁人收拾战场,他自引了流川的坐骑来,将马缰递于流川,毕恭毕敬候在一旁。 
陈正奇道:“怎么不将将军的兵器也取来?” 
韦儒中憨笑道:“那仞着实碰不得,我才要伸手,浑身都是一刺,旁人道神兵认主,这仞想来除了流川大人,谁也近身不得的。” 
流川于他二人交谈充耳不闻,飞身跃上马,提了马缰问他:“晋阳如何?” 
韦儒中沉声道:“探子来报,宇文邕所派人马由一之仓聪领兵,在芒山前同我军着实周旋了好一阵,耽误不少时辰,如今已奔晋阳去了。” 
流川飞马而去。 

他如此不要性命顷刻便了结并州一役,全然是忧心晋阳的战局,料得那深津一成同泽北荣志定然要让三井煞费周折,晋阳守军兵力微弱,一之仓聪惯会用计,听陈正所言,那樱木花道乃是个有勇无谋的大白痴,倘若晋阳一旦失守,则并州虽胜尤危,更危及西宁战局。这方匆匆战罢,便将并州大小事宜统统交予陈正,点了五千兵马,亲自前往晋阳解围。 
此时日头已暗,太阳落到西山脚下,眼瞧着一日便将过去,并州同晋阳快马当需大半日功夫,就算五千人马不合眼的赶路,也需到次日天明才到。流川虽然年少,却也知劳兵不勇,疲军软战的道理,这五千人马都是他并州城最为精锐善战之兵,才从并州同突厥一仗,又要随往晋阳救急,就算早些赶到晋阳,以己之疲惫之师去战北周休整一夜的兵马,亦占不到丝毫好处。 
那五千兵随在他身后快马加鞭,看他一骑在前,银甲透着月光,一道身影奔驰在黄昏逐渐谙沉的天色中,浑身如镀上一层金光,若天神遥不可及。如此赶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眼前已混沌一片,辨不清路途,流川突然刹马,举起左臂冷冷道:“且歇一刻再走。”说罢将九千仞插入地上,合眼入定。 
他在并州任刺史不过一月光景,然威信之深广,一如三井寿在西宁那般,这五千兵听到将军下令歇息,无一人出声询问,都翻身下马,坐在路旁暗自休整。 
待一刻过去,流川缓缓将眼睁开,左手伸去握住九夜灯,回马瞧了身后一眼,马长嘶一声,一骑又飞驰而去,那五千人马立即翻身而上,随他狂奔晋阳。 
如此这般每赶一个时辰的路,众人便歇一刻,那天色越来越暗,想来已是夜深,所过路途俱是万籁俱寂,除却马蹄声声,再无旁的动静,天边露出浅淡鱼肚白时,五千人马已至晋阳境内。流川再不耽搁,亦不再休憩,往晋阳城驰去。 

一之仓聪所领三万人马早北周大军两日出发,悄无声息掩杀晋阳而来。这人为人谨慎,与松本、泽北、深津又有不同,心知前番西宁之战,自家师兄弟在主公面前,委实抬不起头,无论如何这晋阳定要拿下,以免深津再背责难。是故一路毫不耽搁。 
只是流川早料到宇文邕有次一出,已派了千余人马隐藏在芒山四野,待瞧见北周的军旗,也不必出身迎战,只消做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姿势,以乱石投击,羽箭射之,能杀灭多少便算得多少。 
他这安排何等巧妙玄机,抱定要将一之仓聪同这三万北周兵请进晋阳,收拢归去的关口,做个请君入瓮,全数击杀,不留一个活口,令那宇文邕再折锐骑。 
既有这番计策,哪里有让一之仓聪跑掉的道理,那千余人马匍匐伺机在芒山之上,也不叫喊,也不竖旗,等了两日,果然看到一之仓聪的人马遥遥而来,当下将面前备好的巨石从两面滚落,那芒山到晋阳,只有两条路途,一为上山,然山上荆棘实多,马不能行,未免太费力气,再有绕山,倒是有条长路可往,此路绕山而辟,时而宽阔时而曲折,两旁都是巍峨山岭,极易伏兵,兵马若要行走,只能分成长长一队,前后彼此应顾不暇,乃是十分险要的地界。 
那流川从西宁往并州任职时路过此地,暗自已瞧出这道路的好处,真是兵法中求之不得的妙地,是以回马绕了一回,细细瞧了仔细,如今正好用作布兵。 
一之仓聪原也身经百战,自知这地形厉害,只是如今西宁并州都陷入苦战,晋阳守军才五千兵马,自守城已是捉襟见肘,何况伏兵乎?虽是万般的小心,倒也未曾放在心上,结果兵马才如山道,便遭了埋伏,损失几千人马,一时乱成一团。 
一之仓遭了这般突袭,心中暗自觉得不妙,本欲收兵回马,再做别的计较。然想到宇文邕将战局之势全然系在晋阳上,若冒然因为受了伏击便收兵回去,则并州、西宁两战又作何意义?主上已因松本势利,泽北折锐,对他山王系诸多不满,此一回再不得,大师兄更是为难。当下将牙一咬,浑当自己那担心实是多余的紧,领着余下两万多人马,急急忙忙杀向晋阳。 

如今的晋阳太守樱木花道乃是前任太守樱木智的独生子。这樱木智也算是饱学之人,无奈出生寒微,朝中无人,再是有千般学问万般道理,也不过配到晋阳做个小城太守。晋阳原本也算齐北方重镇,可惜樱木智乃文臣,并不懂得打仗的调遣机关,索性两面有并州、西宁为障,北周或突厥来攻,一时半刻,也到不了他晋阳,真若是打起来,便向朝廷求救则罢。他为人恭谦温和,情知朝野昏明,忠臣遭殃小人得志,不欲再回邺城,自在晋阳安乐,倒也关怀百姓,做了许多生计,是以晋阳守军虽弱,若论繁华,这小城却胜过西宁并州不知多少倍。 
樱木智生平最恨之事,却是生了顽劣儿子。樱木花道天生异象,娘胎里一头红发如火焰一般,还是婴孩时哭声气力就比旁的同岁孩童大许多,待长到五六岁开蒙识字,性子已是无法无天,整日里纠结一帮泼皮小子满大街的胡闹,旁门样样精通,唯独于读书习字作文愚笨之极,将府上先生气得摔门而去。一来二去年岁渐大,更是桀骜难驯,只觉自家老子乃是天下第一迂腐啰嗦之人,将那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练到十足。 
樱木花道于文典史书自不通,但生性爱武,但凡遇到棍棒刀枪厉害的江湖人物亡命之徒,都认做师傅,以诚相待,求授武艺。他力气又大,别人若一日练武,早该累的精疲力竭,此人却如无事人般,当真个与众不同,又肯在这上吃苦,年纪轻轻,已学的一生武艺。晋阳城中人人都知此君脾气暴躁,拳头极厉害,他名字里又有个花字,暗自给他取个了“花太岁”的响头,无人敢来招惹,倒成了晋阳一霸。樱木智病重弥留之际修书朝廷,皇帝当即派了一个书生来做新任晋阳太守。谁料新官上任才三日,那樱木花道只嫌此人阴阳怪气不是好人,赏了一顿拳脚,将其拉下位来,自领了晋阳太守之职,实封的那位倒成了堂下客。 
这等荒唐之事,天下俱是知晓,一之仓聪杀来晋阳,已将这樱木花道归为有勇无谋的匹夫,并未将其放在眼中,两万余人将他晋阳围得水泄不通。 
樱木花道听到城上来报,举城被围,只怒的红发火也似的,竟要烧着了,大喝一声:“这混蛋欺我晋阳无人么?!”披了战甲,抓了兵器,风风火火杀到城楼来看。 
他年方一十七岁,不过是个少年,习得一身武艺,也只在晋阳横行霸道,于这战场上的较量,着实糊涂得很,眼看城下北周军马森严,只觉血也冲到脑门,浑身都是杀气,恨不能跳入那千军万马之中,杀个痛快,也不枉他男儿大丈夫这一世威名。 
那些守在城上的兵卒平素得他称兄道弟,也不怕他,当即问道:“大人,可要小的们出城迎战么?” 
樱木暗褐的眸子怒视他,大声道:“混蛋,我这晋阳五千人马,还不够底下抡一圈,这城中老幼妇孺比蚂蚁还多,莫非也送去被砍了么!迎战?哼,你莫非是要老子一个人杀了下面几万人,你想累死老子么?” 
那小卒吓得一惊,再不敢言。樱木花道在城楼上咬牙切齿了许久,面上十分的怒色,右臂紧紧握住他那柄砍刀,终是在厮杀与守城之中定下抉择,轰隆隆道:“给我死守此城,谁也不准喧哗慌张,惊扰了我晋阳百姓!”说毕将砍刀往地上一插,站在城上,双目一合,如尊高塔一般。 
那些兵卒平素只见他凶神恶煞,却未想此人亦有仁慈之心,大人既说只需守住,便当守住,晋阳五千兵马加紧城防,于城外叫喊怒骂一概不应。 
樱木在城上站了一天一夜,也不知听了底下多少嘲笑谩骂,只说他樱木花道是个缩头乌龟,不敢出城相敌。他自来爱惜自家勇猛的名声,真是听得一头恼火,一时握住砍刀暗道:我便下去杀了这帮狗娘养的混帐!一时又转念道,不可不可,彼时痛快,说不定要捅个大篓子,且不可意气用事。又将手从砍刀上挪开,如此三番,将他惹得烦躁莫名,当即长啸一声,一头磕向面前城墙青砖。 
一之仓令人在下面怒骂嘲讽,欲图惹樱木出战,听到轰的一声,心头一震,举目望去,却是那红发蛮人将城墙的青砖也磕得碎裂,纷纷扬扬落下许多碎石尘土。他心中暗忖道,此人英猛,传言又有蛮力,十人也敌不过他一个,索性只是蛮夫。看他如今暴躁不平,显是已被我激怒,再叫骂一阵,此人定然支撑不住,要来厮杀。 
想到此处,嘴角一丝狞笑,使了个眼色于城前叫骂之人,令其再出言不逊,不齿于樱木。 

樱木哪里受过这等耻辱,听得耳中嗡嗡不觉都是声音,脸也涨得红了,眉头也拧将起来,浑身都要冒起烟。他深恐自己一时激愤,酿下大错,晋阳城中也无一善兵布阵的能人相助于他,反将他爹辛苦半生治理的晋阳拱手送于北周,双拳紧握半晌,一把抓住身旁弓弩手弓箭,弯弓搭箭,倏地一箭直射向那叫阵之人,口中怒骂道:“去你娘的龟儿子,真是吵死人了!”将弓箭一丢,撕了身上衣衫拧成麻花,塞进耳中。 
这办法甚好,两军城中城外白耗了整整一天一夜。待到第二日又耗了大半日,一之仓眼见叫骂不得,恐耽搁一久失了良机,下令帐下人马休整,等到天黑无光,当即强攻晋阳。 
樱木看到城下周军异动,心知有变,暗叫一声不好,拉过身边小兵,一双暗褐虎目瞪住这兵,过了半晌才道:“你怕死么?” 
那小兵被他瞪得心头惶惶,听到他问反而一怔,摇头道:“小的不怕。” 
樱木看他年纪甚幼,小小年纪就要随自家战死晋阳,心中未免凄然,听到这句不怕,不由哈哈一笑,仰天道:“有种!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了,要让我樱木花道求饶,那却是不能!”声音多有怆然之意。 
那小兵眼珠转向城下,轻声道:“大人,咱们当真要战死在此么?” 
樱木将他放开,手臂握住砍刀插在腰上,朗声道:“他们人多,咱们人少,怕是要吃亏,胜败且丢在一边,索性杀个痛快!” 
一时天色渐渐昏暗,倦鸟归巢,四野悄然寂静,正是生死时分。 

天色全黑时北周众军点起火棍,抬着长梯,分十路齐攻晋阳城。一时火光四现,喊杀之声漫天遍地,虽暗沉不见光,然血腥之气扑入云霄,到处都是人声嘶喊兵刃交戈,在这沉沉黑夜,更显无尽凄凉。 
北周都是久战之兵,晋阳几千人马又岂是对手,战的半晌,已损了大半,只余一千余人。那樱木花道满面满身都是鲜血,砍刀淋漓,不知割下多少人头,直杀的双目赤红,剩下千余人眼见太守大人英勇不畏,男儿重义轻生死,又怎肯苟活,仍不怕死的杀向北周军,樱木就着重重火光,看手下兵卒慷慨赴死,千余人眨眼又死了一半,晋阳城中到处哭喊不止,看来这城真是守不住了。 
他为人豪迈,平生最恨哭啼软弱之辈,环视四下硝烟,尸骨如山,好端端一个晋阳城竟疮痍如鬼城一般,心中激荡悲愤,仰天长啸,声中带有悲鸣之意。 
一之仓聪听到这一声,心知晋阳已到了弹尽粮绝的绝地,他抬头看天色将明,这等惨烈厮杀终是到了尽头,手臂一挥,下令众军即刻占了此城,格杀樱木花道。 
便在此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笃笃的马蹄声,眼前晋阳城不过负隅顽抗,百人应敌,这马蹄声听来分明清楚,不觉心下一怔。 
那马离他不远止了蹄步,马上之人仰首看了看,这才轻声道:“一之仓聪。”声音清冷彻寒。 
一之仓缓缓转过马来,但见不远处马上坐着一人,银甲如雪,青丝如锦,面上一盏狰狞鬼面,一杆森寒的长仞握在手中,一双漆黑眼珠无半点生人之气,竟如极地冰雪般寒冷彻骨,冷冷瞧住自己。 
这人见他回身,手上长仞横指,恍若猎鹰双翼展开,五千人马从他两侧现身,每人面上都带着乌沉沉的面具,一字列开,都凛然注视自己,倒像方从地府爬出来的鬼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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