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作者: 小龙茉莉,收录日期:2006-03-29,982次阅读
听妈妈说,我和那家伙的“孽缘”,要追溯到小学一年级。据说是学校组织看了一部——非常——悲惨的电影,整个电影院的小朋友,还有老师,不论男女,都哭得稀里哗啦,就我们两个没哭,很不巧我们两个是挨着坐的,于是就被扣上了“不认真看电影”“随便说话,扰乱电影院纪律”的罪名,训导主任很生气,让写检查,在他看来,花钱买票看电影却目中无屏幕,绝对是罪无可恕,就好像这钱是从他自己腰包里刮出去的。
我不会写,就问妈妈,她一副很专业人士的样子说:“你就写你当时干吗来的,末尾加一句‘十分抱歉,下次改正’就行了。”我居然还真信了,不过想想也没什么可说,毕竟我那时候小,没有充分认识到何谓恶魔脾性。
于是我照实写“睡觉。十分抱歉,下次改正。”后来想想,我为什么要道歉啊?于是大笔划掉后面八个字,改成“我真得很困。”签下名字流川枫。
去交的时候,办公室里没人,我就把纸条放下,不小心瞥到干干净净的玻璃板上,还有一张纸,比我的大一倍,不可否认那字的确比我写得好,上面写着:老师,我觉得我没错,坐我旁边的女生比电影好看多了,真的,老师一定要相信我啊。仙道彰。
后来的事情就不多说,那是我唯一一次让仙道伯母生气了,毕竟我打了她的宝贝儿子。
妈妈也打了我。
后来,我就经常和仙道彰一起玩了。
我喜欢篮球,他也喜欢,不过他喜欢摆弄照相机,我就不喜欢了。
他说他爸爸是很有名的摄影师,长大了他也要像那样。
我们再也没打过架,有时候我急了,拳头刚举起来,他就冲到好几米外,笑眯眯地说流川我投降我打不过你。
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很鄙视他,觉得什么都没做就认输的家伙,很白痴。
直到一次,我和几个高年级的人打架,他们太过分,而我又不善口才,所以只好拳头说话。
身高和力量的差距在开打十分钟后显现出来,我渐渐招架不住,只能放弃进攻,紧紧用胳膊护着头。
仙道就抡着棍子出现了,眼睛里是我没见过的光芒。
我才知道他根本不是打不过我,顿时很生气,这不是拿我当小孩子么?
于是也继续开打,心想怎样也不能输给他。
后来我们两个都被打得很惨,路过的大人把双方拉开了。
回家后免不了一顿臭骂。妈妈说的话我一点没听进去,脑子里不断想着那家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时候,真的相信,他就是那样从天而降的。
第二天,他很严肃地说了我一顿。
我其实挺不服气的,但偏偏看着他的表情,感觉到他握住我的肩膀很用力很用力,就找不到话来反驳了。
最后还签订了不平等条约:他以后都陪我一对一,我以后除非特殊情况,都不许和别人打架。
时间成跳跃式发展。
他要小学毕业了,填志愿的时候,他问我喜欢哪所学校。
我说是你上学,干吗问我?
他笑笑,说,你明年也要过来的呀。
哼,偏要和你上一个学校吗?
呵呵,流川,你离不开我的~~
黑线。
你要是不和我一个学校,就没人给你带好吃的便当了,对吧?
……
而且你上课睡觉,谁帮你抄笔记?
……
啊啊啊,考试的事情就更不用我说了吧?
|||||
还有啊,最关键的是,到时候就没人陪你一对一了哦!
闭嘴,白痴。富丘。
啊?
我、说、富、丘、中、学!
汗……你别急啊,我这就写上这就写上。
小学最后的一个学期,我几乎每天都想象着和仙道一起上同一所中学的场景,中学的篮球场肯定比小学的大吧
,还有仙道伯母做的便当……我几乎是翘首以盼了。
可到底没如了我的愿,不,仙道的愿。
接到富丘中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仙道伯母带着仙道来我家,说,他们要搬走了。
那天仙道伯母和我妈妈聊了很久,还喝了酒,于是就住下来。
我和仙道并排躺在榻榻米上,发呆。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搬家?
隔了很久他才说话:爸爸出事了……
出什么事?
他死了。
我霍地转过头,凑到很近的地方看他,他直直地看着天花板,眼睛睁得老大老大。
他说流川你知道战地记者是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头,
他就又说他也不知道。
他说他死了。
他从他的被窝里伸出手,摸进我的被窝。
一把抓住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
那一夜仙道没有哭。
后来时间成跳跃式发展。
再见到他,已经是三年后。。
那时候我穿着红色的湘北队服,而他,是蓝色的陵南队服。
我惊讶原来这么多年我们仍是住在一个县内的。
居然从来没碰到过。
比赛后去海边坐了坐,知道了他现在除了篮球、照相机,还迷上了鱼竿。
叵测。
随便聊了聊这几年的状况。我发现时间果然会拉远彼此的距离。
这个朝天发,满脸笑容的仙道彰,很陌生。
他说流川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我就问他:你想我变成什么样?
他一愣,而后笑得惊天动地:我说流川啊,你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我瞪他,刚想骂他一句久违了的白痴,谁料他一把抓上我的肩,整个人的重量压在我右肩膀上,我重心不稳,
险些滑倒,他的另一只手就从前面抱住我的腰。
我可以感觉到耳边他的呼吸,突然觉得其实有什么可陌生,这不就是仙道彰么。
后来他决口否认,直到后来我们分开,他也是不承认的。
但我明明听到了,他在我耳边,很近很近,或许根本没有距离,他说,挺想你的。
我确认我听到了。
既然重逢,没得说,他自然要陪我一对一,无偿的。
毕竟这么多年我都遵守了约定,不到“特殊情况”,不和人打架。
安西老师说现在的我还比不上仙道,我很不甘,但没有不服气,因为那家伙的确比我好,那个时候。
不过我知道自己早晚要赢他。
后来不知道怎么个过程,就变成了放学先到小球场打球,然后去海边钓鱼,然后去他家洗澡,偶尔吃顿饭,再
回家。
本来我连续几天回家很晚,妈妈很不放心,但知道是和仙道在一起后,她就很放心了。而且我觉得是很高兴的
样子。我知道,以我的性格,很难和人走得很近,妈妈其实是很担心的,怕我没有朋友,怕我太孤僻,怕我…
…精神分裂?
仙道又是她从小看大的,所以我和他来往,妈妈很高兴。
仙道伯母也很高兴,这我就不知道为什么了。我想仙道的朋友应该有很多,他那么会笑,我都看到好几次女生
跟他表白。我每次留在他家吃饭,过后仙道伯母都会让仙道送我回家。我不乐意,又不是女生。
可又不能不给伯母面子,就等来到路口的时候跟仙道说,你陪我走一半,然后一起转身,看谁先到家。
仙道挑挑眉毛,说好啊。
那天我们很仔细地丈量了一下我家和他家之间的距离,然后用笔在地图上标出中点的位置,我记得很清楚,是
一家seven-eleven便利店。
于是在那之后的每一次,他就陪我走到店门口,我们数一二三,一起转身,我每次都在他还在说预备的时候开
始狂奔,后面传来他的吼叫:流川你又耍诈!
声音越来越远,并且渐渐被我自己的笑声取代。
我总会在这段往家跑的路上回想这一天和他的一对一,想着自己哪里进步了,哪里还不如他。
然后时间就过得很快,好像才一眨眼,就到家了。
他每次都比我慢很多,到后来我都是到家后过半个小时才给他打电话。
电话里他总是喘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他比较老,体力差是正常的。
这个白痴。
不可否认我挺得意的。
一次我突然不想跑了,心里想着就当给他一次机会挽回面子。
悠哉悠哉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仔细打量周围的景色。
天已经很暗了,我眯起眼睛,努力看清周围事物。
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事情。
那时冬天,还没放学,教室里灯火通明,窗外却早已一片漆黑。
无声无息,灯就那么灭了。所有的灯,都灭了。
我知道是停电了,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
我以为过一会儿就会好,但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周围依旧漆黑一片。
我在不停的变冷,而且控制不了地发抖。
是的,我发抖。
直到牙齿都开始打颤,我忍不住冲出教室,一路碰倒了多少桌椅板凳我不知道,我疯狂地在楼道里跑着,摔倒
,爬起来,再摔倒。上楼梯,转弯,这之间我一直看不到东西,什么都看不到,直到凭着记忆的方向跑到仙道
的教室。
我大喊他的名字,连名带姓。
疯狂地喊,直到自己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听到他焦急的声音问我流川你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我怎么了,就一直骂他白痴。
他就紧紧、紧紧地抱着我,我们靠着墙坐到地上。
后来我一直狠狠抓着他的衣服,好像指甲都掐进他肉里了,他一生不吭,只是用手掌按住我的头往他怀里贴。
我感到自己的汗水不断被他的温度蒸发。
供电恢复正常的时候,他的同学都跑出来看我们。
有个人笑着说:仙道,这是你弟弟吗?多大了还怕黑啊。
仙道很大声地吼他:他才不是怕黑!
我才回过神,一把推开他,转身跑掉。
之后几天我都不和他说话,也不一起玩。
妈妈问我闹什么别扭,我也不说话,心想仙道你自己怎么不来问我。
后来我趁没人的时候,抓紧一切机会往黑的地方钻。
任自己变冷,任自己发抖,却再没有喊他的名字。
直到我终于适应,尽管仍是看不到东西,却再也不抖了。
说起来还要感谢仙道,让我克服了这个从小的心理障碍。
是的,我夜盲,而且对黑暗环境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现在的我还是看不清昏暗中的东西,但却已经不怕了。
走到路口时候,远远看到家里的灯光,心里很高兴,这回肯定是他先到家了吧。
突然有个人冲出来,撞在我身上。
我下意识闪开,那人力道之大,硬是半个肩膀就把我撞倒。
撞完人还没反应,理都不理我就继续要跑。
喂!
我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那人立刻停下来,身子仿佛一震,转过身,向我扑过来。
我极尽全力眯起眼睛,也看不清,于是定义为拦路打劫的。
就挥起拳头招呼过去。
那人竟然硬挨了这一拳,而后紧紧抱住我。
急促的呼吸声响在我耳边。
很熟悉。
是仙道!
怎么回事?他怎么会从我家的方向冲出来?
喂,放手,热。
没反应。
喂!
抱的更紧了|||拜托,很痛的哎。
还好你没事……还好你没事……流川,流川……
他的声音很奇怪,我挣了挣,他不撒手,骨头都快断了。
没办法了,只好也抱住他。他多用力我多用力,没道理只我一个人被勒得生疼。
后来平静下来,就原地坐在地上,呼吸,呼吸,用力呼吸。憋死我了|||
他用手揉我的头发,埋怨:你怎么下手这么狠,疼死了。
我白他一眼:你为什么在这?
他总是出现的莫名其妙,小时候这样,现在也这样。
难道真的是从天而降?
他龇牙咧嘴地笑着,我知道我刚才那一拳有多重。却不想道歉,撇嘴。
他眨眨眼睛问我为什么今天跑这么久才到。
我说我没跑。而且指明他所答非所问,典型在转移话题。
他搔头,嘿嘿笑。
我眯起眼睛,虽然看不清,但还是觉得刺眼,就说:你想再挨一拳,我没意见。
他连忙拍拍屁股站起来,和小时候一样窜出好几米远。
说流川我投降我打不过你,我等好久,还不见人,还以为你出事了。呐,今天还是我输,真郁闷哪。
说完转身离去。
我坐在地上,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
潇洒的大步,挺阔的背影。
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说他没看见我以为我出事。
他担心我?不,这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说……等好久?
他等我?
我的乔丹!(从我开始看NBA就不再说我的上帝我的母亲我的老天这之类的话了)
难道每次从seven-eleven分手后,他都先我一步到我家等我?
看到我安全抵达,再跑回去的吗?
他怎么做到的?公车?地铁?出租车?
难怪他每次都比我晚那么久,那电话里的喘息声也是骗人的吗?
为什么?
仙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被骗了,被看不起?还是别的什么。我不懂。
我没有问他,只是以后都不再和他比赛。
我不想再让他跑我三倍的距离。
幸运的是后来开通了地铁四号线,我家门口和他家门口都有站,坐车来回也用不了多久。
高二的夏天,湘北没能打进全国大赛,原因很多,不想多说。
陵南也输给了海南,原因也很多,不想多说。
我依旧输给仙道,原因只有一个,我还不如他。
仙道的篮球,和我的不一样。我一直都知道。
我热爱篮球,我确定。仙道也热爱。但我们是不一样的。
他的篮球,给我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或者说是随兴而行,他的掌心包裹着篮球,翻云覆雨,无所不能。就像
一个圆,没有起点终点,群起群落,全在一念之间。
而我,还做不到这种人球合一的境界。
我的篮球总是有很多棱角,仙道说这是因为我还不够成熟,还看不到篮球之心。
他说流川,我只需要把篮球放在心里,而你,你要把你自己,放在篮球心里。
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区别,或者说,我根本没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的心,仙道的心,篮球的心。这三样东西,成了我高中生涯中最难解的题。
临近学期尾声,我在他的写字台上看到志愿填写表。
他端着咖啡,斜靠在窗边,看着我,微笑。
我皱眉,心想你现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他摇摇头,保持沉默。
还是我先沉不住气,算了,反正谁说都一样。
你怎么不问我喜欢哪所大学?
是我上学,干吗问你?
我瞪他,有点不耐烦:我明年也要过去的。
他笑得更加嚣张:偏要和我上一个学校吗?
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呢,看看你笑得那白痴样。我心理活动很活跃,转转脑子,做出一个让他吃惊
不已的表现。
我学着他的样子,微笑,四十五度的弧线,笑不露齿:呵呵,仙道,你离不开我的。
他吃惊的样子真有趣,然后我们打作一团。
到底他也没有问我,我也没说。
他斜斜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笑容依旧,却是我最不懂的那种。
他的眼里有我不知道的世界。那时候我不以为然。
那天他给我照了相。摆摆弄弄半天搞不好造型,他不满我一副上刑场的表情,浑身僵硬,我说我本来就不喜欢
照相。最后他忍无可忍,把我按到椅子上,说坐直,我照办,坐得笔挺腰直。
他把相机放在三脚架上,摆弄了半天,最后他说好了,我终于解放。
我问他为什么突然要给我照像,他呵呵笑几声,说好不容易逮到正大光明的机会,怎能不好好利用。
这家伙说话我越来越听不懂了,郁闷。
六月底的时候,我要去全国青年队集训了。
于是一次一对一后,我对他说半个月不能一对一了,你可不能偷懒。
怎么?怕集训回来轻而易举打败我?我说流川,你到底是想打败我还是不想啊?哪有人像你这样,激励对手奋
发图强的。
切,我要光明正大打败你。
哦?那就别去集训了,多无聊,我陪你一对一呀。
仙道,我需要不同类型的对手。
我要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篮球,这句话我没说,但我知道他明白。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盯着我,然后说:对,我们都需要。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变成我不懂的仙道了,很陌生,很遥远。
他问我:你不怕么?有天遇到怎样也无法打败的对手,拦在你面前,还怎么前进?你不怕么?
我不屑:有什么可怕,前进不了,就倒在那里,多来几次,总能过去。
仙道说:要是怎样也过不去了怎么办?
我说:那就当那里是这一生的终点。
我的意思是,人活着总得有个奔头,但并不是无止境的,我们所谓无止境的前进道路,最后还是要到个地方为
止。因为我们的生命并不是无止境的。
但这并没什么,这一生不行,下辈子再来。
意志上不放弃,身体上不行了,并不可惜。
我不知道我的意思表达清楚了没有,我想说仙道你看,我连黑暗都战胜得了,我迟早赢你。
但我来不及说出口,仙道就鞠躬了,在我面前,立正后,深深、深深鞠了一躬。
有不舍,有决心,仿佛长久以来的迷惘在那一瞬间终于看清,他很郑重地和我说了声谢谢。
我没有还礼,因为这声谢谢我受得不明不白。
骂他一句白痴,打作一团。
流川,我们去爬山吧。
就因为他这么一句随口说说似的话,第二天一大早我被人从被窝里粗鲁地拽出来,还迷糊着就到了一个陌生的
地方。抬眼望去,远远看到一座雪白雪白的山,很高,山顶穿入云里看不到的那种。
一起到达的还有很多不认识的人。
一个带红帽子的男人说我们先爬一段,到第一站点,休息一晚,明天一早正式冲顶。
一路上他说个不停,好像很多年没和我说过话似的,我迷迷糊糊,有一搭没一搭。
他也不生气,总是用手揉乱我的头发。
我说你干吗老弄我头发,他说流川,我自己的头发不好摸啊。
……
而且……他没往下说,那个“且”字拖了很长很长,最后一副戏谑的样子:所以要抓紧时间赶紧摸。
在第一站点住的那一晚,特别冷。
说起来还是盛夏,山上却这么冷,我没想到,衣服带薄了。
他拉过我一起裹上毯子,窝在一个帐篷里。
黑暗中,我依旧是睁眼瞎。
不过靠着他的肩膀,倒是挺暖和的。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搬家前的那一晚,我们也是住在一起。
我说,喂你还记得吗?
黑暗中传来他轻轻软软的声音,说:是啊,你说多巧呢,流川。
我终于怒了,低吼:你能不能别老说我听不懂的。
他在毯子下面握住我的手,很用力很用力,就像那天晚上,他说:流川,你真不懂么?你怎么能不懂呢。你还
是不懂比较好。
我觉得他更像是对自己说的,于是不搭话。
他握得很用力,干燥的温暖的手掌,就像小时候。
然后我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不舒服,眼皮重得像铅,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不行,度数这么高,必须马上送去医院。
——这是陌生的声音。
这里海拔这么高,温度计不准吧。——这是仙道的声音,我认得。
你懂什么,高原反应再加发烧,最危险了。搞不好出人命的。
是,麻烦你了,医生。
你呢?陪你朋友一起下山吗?
然后没有人再说话,我隐约听到帘子掀起后又放下的声音。
而后有人坐在我身边,额头上有手指肚摩擦的感觉,很轻很轻。
我感觉有人在揉乱我的头发,想抗议却全身无力,于是很努力地皱眉,接着又感觉到有人把我的眉毛抚平。
很久很久没有声音。
我的意识像在汪洋大海中浮沉,想抓住什么,觉得自己必须抓住什么,却怎样也没有力气。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妈妈皱着眉说你这孩子,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
我说妈你别担心,我没事。
她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一切正常。
然后我突然想到,于是问:仙道呢?
妈妈的眉毛皱得更紧了,好像很不满的样子说:小彰这次可真不对,你那么严重的高原反应,还发烧,他居然
让你一个人被送下来,自己跑去登顶了。怎么可以这样子。我得和智子好好说说。(智子是仙道的妈妈)
我没理会妈妈的抱怨,转过头看窗外,一是一派艳阳高照。
下午了。
昨天晚上我们裹着一条毯子在寒冷的山上,如今,他在几千米的地方,而我,却在这白花花的地方感受空调带
来的不一样的冷温度。
几个小时,我们竟然已经离得这么远。
原来只需要几个小时而已。
第二天一大早,我随队去北海道集训。
一连半个月,地狱式的魔鬼训练。
我累得四肢瘫软,每天训练完毕倒头就睡。
仙道没给我打电话,我也没打给他。
也好,就看看我们到底能相隔多远。
集训的最后一天,我突然特别想回家,想看到那个家伙。
我也想一把抓上他的肩,整个人的重量压在他右肩膀上,让他重心不稳,然后我再用另一只手从前面抱住他的
腰。
我也想趴在他耳边呼吸,在很近很近,或许根本没有距离的地方,说,挺想你的。
回到家里,匆匆忙忙洗个澡,吃过饭,说了声我去仙道家里,就走了。
我坐了地铁,才发现原来他家离地铁站不近,还说什么就在门口,又骗人。
我感受着他曾经走过的路程,心情很愉快,仙道走这段路的时候,是不是也很愉快呢?
仙道伯母知道我的来意,吃了一惊,说:他没告诉你么?
我完全迷茫。
小彰去伊拉克了啊,就在你们爬山回来第二天,一早就飞走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从初中毕业起就已经在杂志上发表摄影作品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高一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家很有名的报纸的御用摄影记者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这次是放弃了考大学的机会而自愿报名去伊拉克的。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对他一点也不了解。
流川,你知道战地记者是什么吗?
流川,我也不知道。
流川,他死了。
我的脑子里像引爆了一颗炸弹,匆忙间音量也提高了:伯母,伯父……
还没等我说完,仙道伯母就点头了,她说:对,小彰的父亲,就是在伊拉克,被流弹打中的。
那为什么……
仙道伯母的声音很温柔,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她甚至是愉快地:小彰一直说长大也要成为像他父亲那样好的
摄影师。他说要去伊拉克的时候,我坚决反对,我怎么能失去一个丈夫,又失去一个儿子呢?可是小彰说,那
时他父亲最后看到的地方,他一定也要去看一看。说这话的时候,小彰的眼睛锐利得像鹰。我就知道我改变不
了他的决定。其实小彰也害怕,交报名表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我都看见了。他怎么能不怕呢,这一去就
有可能再也会不来了。可是,你知道么,小枫,是你给了他勇气,他那天回来,对我说:‘妈妈,我不怕了,
流川说倒下去,不过是这一生的终点,下辈子,还会重来。我为什么不能像他那样?所以妈妈,别担心。’我
知道,我的小彰长大了,真的已经是一个男人了。所以谢谢你,小枫。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我说的话,仙道果然懂了,为什么不呢?他一直是最懂我的。
是我给了他勇气,是我吗?
如果是,我很高兴。
我很高兴是我给了你勇气。
这样是不是就证明,我们之间,无论怎样遥远也不会分开了。
很晚了,我回去了。
到门口的时候,伯母好像想起什么,说:小枫你一个人回去没关系么?
我疑惑地看着她,心想会有什么关系?
她说:小彰那时候总是坚持要送你回去,我说你一个男孩子哪里用,他告诉我你晚上看不清东西的。不过这孩
子也真怪,非要我来说让他送你回去,呵呵,你们这么熟,还分得这么清楚干嘛。
说了句“我一个人可以,伯母放心”后,我转身离去。
这一路,我走得格外仔细。
他知道我夜盲,并不是怕黑。
他知道若是他要送我回去,我绝对不会同意,所以让伯母来说。
他知道我可以,所以并没有跟随着,只是提前来到我家附近,等待着,直到看到我,再悄悄离开。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后来我又去爬了那座山,这一次很顺利,一口气登上顶峰。
我站在突出的岩石上,看着脚下模糊一片的城市。
真的突然有种我是世界之巅的感觉。
我想那天的仙道,也是这种感觉。
我看到了那块深深扎在土里的木牌,上面有字,好像是用碎石用力刻上的。
我不愿和你道别,记得,要把自己放在篮球心里。
拔出木牌的时候,很粗的麻绳连在底部,捆着一个牛皮纸袋。
拆开来,是厚厚一达照片。
红色的,白色的,全都是湘北的队服。
这张,是我对翔阳最后时刻那个灌篮。
这张,是我对海南时候投出的三分。
这张,是我对丰玉时候被肘击。
这张,是我对山王的时候,被压制得毫无办法,满脸愤怒。
还有这张,这张,这张。
厚厚一达,是我全部的夏天。
我紧紧抱着牛皮纸袋和木牌,站在山之巅,眺望远方。
我低声对自己说,是“不敢”吧。
你不敢和我道别,因为你离不开我,仙道。
我就知道是这样。
心里很高兴很高兴。
我想学着用你的眼神看远方,在你曾经站立的高度,我想试着用你的微笑去感受,模糊一片够不着的远方。我
想用你的语言,体会你心中的渴望。
然后我明白了那之中的区别。
我说过需要不同类型的对手,你说对,我们都需要。
你的意思是我们都需要目标,不同的目标。
你说我和你不一样,你只需要把篮球放在心里,而我,需要把整个自己放在篮球心里。
你的意思是篮球不属于你,而我,是属于篮球的。
我站在山顶,面带微笑,仙道的微笑,四十五度的弧线。
我静静感受蜕变。
仙道,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伙伴,隔着一条街,每当十字路口,我们会不约而同地向左转向右转,然后相遇,然
后原路返回,继续在自己的那一条路上走下去。
隔着一条街,我们何其相似。
我要面对一个世界。
你要面对一个世界。
这是同一个世界,确是不同的我们。
我们的心,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结伴同行。遥遥相望,然后很庆幸认识这样一个人。
你的脚步坚定不移,一如我的。
所以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到来之前,好好保重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