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天凉 6-End
作者: DOGBTRU,收录日期:2006-04-04,1086次阅读
六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找你散步
我不是想诉苦
我只是怕孤独
五月中旬,原本有些燥热的天气开始转冷,阴雨绵绵,阳光不见了踪影。是初夏的梅雨季节。
消防队的工作如同往年一样有所减少,一帮人都闲散下来,有时做室内训练,有时在宿舍等任务,嘻嘻哈哈,四处闲晃。
篮球场有了积水,仙道和流川也就暂时停了每天的一对一。流川妈妈的病在阴雨天需要多加注意,流川因此开始长时间的呆在医院里。
天空总是阴灰压抑,颤颤巍巍像要从头到尾砸下来。湿重的空气粘滞在四周,怎么也挥散不去。
有一天晚上仙道起来喝水,水倒到一半突然听到流川房里传来一声闷响,像有什么相撞的声音。仙道有点奇怪,流川一向在睡觉时全心全意。
他把水杯放在旁边,悄悄过去敲流川的门。
没有反应,仙道准备离开时又传来一声闷响,似乎还有一声轻微的呻吟。
他有些不放心,转了转门锁,发现流川没有锁门,于是悄悄把门打开一点。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照进去,刚好可以照见流川的床,往里走一点,就看见流川弓身对着墙,手捏住左腿的膝盖,左右翻转,然后用力把膝盖磕到墙上。
骨头和墙壁撞到一起,发出刺耳的响声。撞得这么狠,连仙道的身体都开始觉得痛。可是,流川没吭声。
仙道闪身进去,用背把门抵上,房间里又是一片黑暗。
他听见轻轻的喘气声,顺着声音摸过去,就摸到流川的床,今晚没有月亮,光太暗,在夜色里只能看到流川模糊的身影。
仙道轻轻把右手覆上他的膝盖,流川狠狠的颤了一下。他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左手伸长了去摸流川的额头,湿湿的,一层层都是冷汗。
流川的腿因为抽筋而紧绷,膝盖的疼痛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像千万只蚂蚁躲在肌肉里翻腾啃咬,疼痛一点点渗透到每个细胞,人的身体无法抗拒。流川只能自己强加痛苦来缓解身体里疼痛的感觉,这种做法就像头痛的人往往忍不住敲自己的头,不是自虐,只是想让自己早些麻木而已。
仙道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犯疼,他已经花很多时间来注意,可是流川好像花了更多时间来让一切正常。他把自己的伤口藏在最深处,这么固执,情愿伤害自己。
他莫名的有些生气。
在黑暗中呆久了,逐渐习惯这样的光线,他已经可以清楚的看见流川的脸,坚毅而瘦削的,苍白的脸。眉头紧皱,眼睛紧紧闭着。
仙道叹口气,轻轻按摩流川的膝盖:“痛吗?”
流川抿着嘴一声不吭,指甲要掐到肉里去。
仙道一手撑住床沿,居高临下的看他,手不紧不慢的捏揉着,把头凑低一点,缓缓说:“流川。”
平静的温柔的语调。
“痛的话便说吧。”
然后他看见流川的眉头慢慢散开,一直紧绷的身体也舒缓下来。他听见他长长的舒了口气,凉凉的声音隔着粘稠的空气传到他耳朵里。
他听见他在说:“我很痛啊,爸爸。”
仙道一愣,拉过流川已经松开的手,手心里满是汗水。仙道把它握紧些,说:“我知道,流川,我在。好好睡吧。”
流川的呼吸渐渐均匀,仙道小心的把手抽出来,弯腰捡起早被丢在地上的毛毯,仔细给流川盖上,盖好了又把他散乱在脸上的浏海拨到脑后,然后轻轻走出去。
手碰到门把的时候听到身后的人轻声喃喃:“谢谢你,仙道。”
仙道把门合上,在门口站了会儿,觉得夜晚的空气清新美好,有香甜的味道。
过两天仙道说要和流川一起去医院探病,还早早备好了花,流川没说什么,也就同意了。结果到了医院立马被仙道拽到了骨科,让医生从上到下检查过,开完一大堆止痛药消炎药,才跑到四楼去看流川妈妈。
这几天天气稍冷,流川妈妈有些感冒,但精神还很好,拉住仙道讲流川小时候的糗事。仙道听完笑得欲罢不能,流川在旁边只能干瞪眼。
彩子隔一段时间就会进来换点滴,帮流川妈妈量体温,走时不忘嘱咐流川不能逗留太久,要让他妈好好休息。流川原本有些不情不愿,但看到他妈面色有些疲倦,就拉着仙道要回去。
走之前到床边拉住他妈的手,小声说:“明天再来看你。”
流川妈妈笑着点点头,见流川还恋恋不舍,就推他说:“回去吧,又不是再见不到。”
流川眼睛眨了眨,抬脚往门外走。
仙道也站起来,向流川妈妈挥手说:“伯母,隔天再来看你。”
流川妈妈小声笑:“仙道君,你会魔术哦。”
仙道又扯头发,还是没懂。
“刚才吓我一跳呢,他在笑呢,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
仙道瞪大了眼,“他有笑吗?”
流川妈妈点头:“还很开心呀。”
仙道后悔莫及:“我怎么就没看到?”
流川妈妈提醒他:“下次探病,记得要坐在床头,别缩在床尾。有人会用背笑的吗?”
仙道傻笑着揉揉头发:“我哪里是老师?流川他啊,无师自通。”
流川妈妈突然直起身:“不管怎样,这样的小枫,总算可以让我放心了。”对着仙道深深一揖:“仙道君,多谢你。”
仙道受宠若惊,连连回礼,匆忙的推开门走出来,他不能再留在那里,那种气氛让他害怕。
仿佛是压上生命的嘱托。
仙道甩甩头想把这种奇怪的感觉甩开,转身看见流川拿着散站在走廊的尽头,水柱沿着伞面一点一点往下滴,消失在空气里。
这么长的走廊,只有他一个人在那里。
仙道胸口有些发疼,大步走过去,和他一起下了楼,撑伞走进雨里。
第二天雨下得很大,仙道让流川先在宿舍吃晚餐,吃完再同他一起去医院,流川想想答应了,要跑去厨房帮仙道的忙,却被赶回客厅里。
仙道在厨房弄得热火朝天,突然听到电话嘟嘟的响,接着流川接了电话,没过几秒就听见砰的一声门响,仙道擦干手跑出去,客厅里已经空无一人。
房门开着,电话还没来得及挂上,听筒掉在半空中,颤抖着左右摇晃。
仙道走过去把它拿起来贴在耳边,只听见接连不断的忙音。
他抬头往门边看,深蓝和淡蓝的两把伞静静躺在那里,流川甚至没撑伞出去。
仙道试着平静自己,走回厨房去继续做菜。他不能贸然跑出去找他,不管发生什么事,流川最后一定会回来的。那么先把晚饭做好,然后等他回来。
他不能让他回来的时候孤单一人。
仙道把做好的菜摆到桌子上,自己坐在旁边等。想了想除公事以外与流川有关的事,只可能是篮球和医院,那么伯母的病……他没有想下去,有些逃避的味道。
流川妈妈隐约的给了他这种预感,就在昨天。
他站起身把仍然敞开的门关上,拨了一个号码,是彩子的。
没人接。
他命令自己坐下来,看一眼挂在墙上的壁钟,19:00。还不晚,不会出什么事的,先等等吧。
再抬头看时时针已移进一格,仙道走到厨房去把菜重新热一热,回来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盘子。
他没收拾,还是回到沙发上坐下。
秒针扯着分针转,嘀嘀嗒嗒,仙道想站起来喝杯水,结果不小心把玻璃杯拂到了地上。
他一边走绕过去一边嘟哝,流川,别告诉我是乔丹来办签名会,我真的会揍你。
已经21:00,没有理由再等下去。
仙道再拨彩子的号码,一直没人来接,他正准备把话筒放下,那边传来话筒拿起的声音。
仙道连忙问:“彩子吗?”
没人说话,只听见依稀的沙沙声。仙道加大了声音:“说话啊。”
突然就有低沉的哭声传来,压抑的,让人几乎透不过气。
仙道有些慌:“到底怎么了,彩子?”
没人回答。哭声断断续续,停不下来。
仙道用尽量轻缓的语气说:“彩子,我马上过来,你不要走开,到医院门口来等我,叫流川一起。”
说完挂上电话,抄起外套和雨伞往门外走。他已经确信是什么事,再也不能等下去了。
到医院的时候看见彩子站在雨里,浑身湿了。仙道赶快把伞撑倒她头上,左右一看,没见流川。
他试着问彩子:“伯母她……”
彩子抬起头看她,脸色已经很平静:“仙道,伯母她过逝了。急性肺炎引起的并发症……”她抹抹脸,擦干脸颊的水渍:“我们真没用啊,什么方法都用过了,不行,只能看着她睡过去。”
刚擦干的脸又已经湿透。
她脸上的表情不知是笑是哭:“今天还在一起说流川,突然就咳出了血。我只能手忙脚乱,什么办法都没有……仙道,是我没用,我没有好好照顾她,我答应了流川,可是……”
再也说不下去。
仙道扶住她的肩膀:“彩子,不是你的错。流川知道,伯母也知道……”
彩子不说话,仙道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慢慢问她:“流川呢?”
彩子终于开了口:“在走廊。我带你去。”
两个人一起走进急诊大楼,仙道在稀疏的人流里张望,从大门一直走到走廊底。
但是,没有。没有找到流川。
他有些慌,把伞塞给彩子,抬脚就往外面走。彩子突然扯住他:“让我一起去。”
仙道摇了摇头:“你在这里等。如果他回来了,通知我。”
彩子没来得及说话,仙道已经走远了。
仙道要回去宿舍,除了那里,他想不到流川有别处可去。这个时候已经很晚,在医院门外等了很久没找到车,他于是收起伞,拔腿往宿舍方向跑。
路过篮球场时他突然停下来,篮球场破旧的铁门半开着,在风里摇摆,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推开门走进去,踏过积水的球场,左边的草坪尽头有一条小长椅。他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是流川,他抱膝蜷在长椅上,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全身都已经湿透。
仙道看不到他的脸。
他走过去,轻轻拍他:“流川。”
流川的肩膀有些抖,听到叫声,慢慢抬起了头。可是他看不见仙道,他的眼睛是灰色的,没有焦点。
雨噼啪的打在伞沿上,仙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视线模糊,甚至看不清楚流川的脸。他走过去把伞撑在流川头上,撇着嘴角说:“你看,这么大的雨,不打伞,脸都淋湿了。”
他伸出手帮流川把脸上的水擦干,擦干的地方马上又被浸得更湿。
他想要再擦过,流川拦住了他的手,仙道停下来问他:“你觉得伤心吗?”
伤心的话,告诉我。
流川摇头说:“我不伤心。”把头低下去,又重复:“仙道,我不伤心。”
说得这样无力。
仙道蹲下来,强迫流川看他的脸,“我知道,流川,伯母只是睡着了,醒了之后,还是在你身边看着你。她只是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流川低头看他:“仙道,是我让她累了吗?她不要我了?”
仙道不知道是什么在胸口翻转,快要把他撕裂掉。他努力睁大眼,做出惊讶的样子:“怎么会呢?她只是不喜欢住在医院里,所以就搬了家,过更好的生活。”
明明是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却都希望找到一个完美的借口,把自己完完全全的欺骗过去。
我不要这么清醒,请你让我当一次无知的小孩子。
流川没有说话,仙道慢慢把手伸到他面前,轻声说:“来,流川,跟我回家。”
流川把手放进他的手心里,让仙道把自己拉起来。两个人慢慢的往回走,仙道把藏在怀里的外套披到流川身上。
他一路上藏得很紧,大衣还是干的。
走过球场时突然听到流川小声问他:“仙道,你知道……妈妈她,住在哪里吗?”
仙道小心的扶起他有些歪斜的身子,让他更靠近自己一点,低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流川,那个地方,叫天堂。”
回来的时候发现房门开着,地上的碎屑已经收拾好,桌上是热腾腾的饭菜,藤真一脸担忧的坐在沙发上,看见仙道和流川走进来,舒了口气,对着仙道点了点头,就往门外走。
走过来时轻声嘱咐他:“先让他洗澡,水一定要热。”
仙道点点头,看着藤真把门小心的戴上,把流川带到浴室前,发现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晚上流川不肯回房间睡觉,要睡在客厅里。仙道有些不放心,坐在沙发前面陪他。
流川背对他静静躺着,好像已经睡着了。他在旁边默默看着。
流川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仙道没有出声,他找不到安慰的话。这是流川自己的事,只能由他自己解决。
听见他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仙道挺直的背脊松了松。
突然就听见流川很轻很轻的问:“仙道,你在吗?”
他觉得有什么从眼眶里涌出来,他拼命的眨眼,用手胡乱的抹干,轻声说:“我在。”
再也说不出其它的话。
然后流川满足的嗯了一声,沉沉的睡了。
几天后举行了简单的葬礼,流川家没有什么亲人,参加葬礼的只有消防队的同事和彩子,葬礼的准备事宜都交给殡仪馆处理,流川在葬礼中显得很平静,只是一言不发。
生命重重叠叠,总有生死。我们会悲痛会伤心,但到最后,只能平淡的过下去。
秋天的某个傍晚,仙道和流川坐在沙发上看无聊的肥皂剧,等着NBA的开场,流川在旁边昏昏欲睡,隔壁传来樱木被藤真体罚的惨叫,流川挑挑眉,小声的吐出一句:“白痴。”
厨房里还有烹饪过后的余香,沾满油渍的碟子还堆在餐桌上。处处都是家的气息。
仙道觉得很幸福,忍不住就要笑起来。
新年的时候给流川做大餐,悄悄把礼物塞到他枕头底下,然后一起去广场看烟花,一起数倒计时,在许许多多人的欢呼声中对他说生日快乐。
满天的烟花一点一点绽开。
一朵。两朵。
流年偷换。
七
我们在梧桐树下起舞,树叶沙沙,有阳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四周是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希望和你一起跳下去,用缓慢的,温柔的舞步。到生命的尽头。
然后,曲终人散。
“流川,一起去东京吧。”
“嗯?”
“去我家。”
说这句话的时候两个人刚从超市出来,流川抱着一大袋蔬菜有些发愣。他从没听仙道说过自己的家事,差不多两年了,仙道没有回过家。他直觉的以为,仙道和他是一样的。
不是不想问他,只是想等到他自己愿意开口的时候。流川不想去窥视别人藏起来的东西,再亲密也不可以。
去的那天是2月14号,说是生日,刚好回家庆祝。走之前打了个电话给他父母,那边好像很惊讶,传来的笑声占满了整间屋子。仙道在话筒前轻言细语,一脸温柔。
坐新干线到东京车站,再换乘地铁和公交车,到临近郊区的一个小住宅区里,拐几个弯,就到了仙道家。
看到那幢两层小楼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00,还是冬天,天气冰冷。两个人缩着脖子站在门前按门铃,抬头看见从窗户里透出的桔黄色灯光,两只手紧紧相握。
连风都暖和起来。
屋里传来噼啪的脚步声,有些错乱。门开的那一瞬仙道的笑容僵了一下,又马上恢复正常。流川听到他轻轻叫了声:“爸爸。”
站在门里的仙道爸爸微微笑着说:“回来就好。正在等你们,快进来吧。”
他说得很平静很冷淡,但是眼里早已泛满了泪光。
流川站在门前有些犹豫,这并不是他的家。
可是他还是跟着仙道的脚步进去了,因为仙道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霸道的,坚定的。
到客厅里见到了仙道的妈妈,温柔而端淑。她笑着对仙道说:“欢迎回来。”一边过来接了两人的行李,放到墙边的行李架上。仙道朝她恭敬的笑,深深鞠了一恭说:“您好。”
他表现得很礼貌,但是,流川觉得很奇怪,他居然没有叫妈妈。
仙道妈妈好像很高兴,笑容明亮的站在旁边,转过头来友善的看流川:“这位是……?”
流川礼貌的鞠躬:“流川枫。请多指教。”
大家互相打了招呼,仙道爸爸说:“已经过了晚饭时间,你们也饿了,先过来吃饭吧。”
四个人和和气气的吃了晚餐,流川多少有些局促,伯父伯母很热情,盛饭夹菜全帮他做了,仙道在旁边嘻嘻哈哈,说他爸妈偏心,自己儿子丢在一边。仙道爸爸横一眼过去:“有的是时间管教你。”
仙道一愣,看见他爸说完笑得开心,跟着他一起傻傻笑。仙道妈妈在一边静静吃饭,也不时轻轻笑起来。
满屋子温馨的气氛。
吃晚饭伯母要收拾桌子,准备把大家打发到客厅去看电视。流川正准备站起来,突然看到仙道走到他妈旁边去,按住她抹桌子的手,轻轻说:“让我来吧。妈妈。”
仙道妈妈突然转过头惊讶的望他,开心的笑起来,偷偷用手抹去眼角低下的泪。
仙道还是很温柔的笑:“您和爸爸都累了,过去休息,这里交给我。”
他妈妈好像激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的点头,笑着出去了。
流川在旁边瞅着仙道,洗个碗就把家里人高兴成这个样子。真是个不孝子。
仙道不声不响的收拾好桌子,抬起头来看流川:“喂,小孩子,骂完了吧?骂完了就跟我进去洗碗。”
流川不自觉的摸摸嘴角,没骂出口吧。看仙道在那边笑得诡异,摇摇头,不情不愿的跟着他进去了。
收拾好之后到客厅去和他爸妈聊家常,东问西问的聊完发现已经快半夜十一点。仙道爸妈满意的回房睡觉,流川也早已在旁边昏昏欲睡。
仙道捅捅他:“流川,出去散步吧。”
流川摇摇晃晃的往外走,仙道正在后面考虑安全问题,他突然转过头来,皱着眉对他说:“要走快走。”
眼睛明亮,快要把人灼伤。仙道想,这小孩还真不是一般的别扭。
两个人一起跑到公园的长椅上去吹风,路灯孤零零的站在旁边。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悠闲的荡来荡去。
仙道很久没说话,流川有些不耐烦:“不是有话要说吗?”
仙道撇撇嘴:“真是不浪漫。”
流川像看白痴一样的看他,他慢悠悠的开了口:“今天你看到的,不是我亲生的妈妈。”
流川怔了一下,很快转头问他:“那又怎样?”
仙道有点惊讶:“不奇怪吗?”
“她爱你,也爱你的爸爸,你们相处得很好,不是吗?这就行了。”
仙道突然没了声音,流川凑近去看他,他一双眼睛闪亮闪亮,有点无奈的笑:“流川,怎么我没早点遇见你。如果你早来开导我,我也不会傻倔着这么多年不回家。”
流川撇撇嘴:“是你自己笨。”
仙道呵呵笑出了声:“是啊。当初认定是我爸把我妈抛弃,鬼哭狼嚎像个小疯子。”
流川问:“为什么?”仙道爸爸并不像那种绝情的人。
“以前老想不明白。我妈家里是豪门,千金小姐义无反顾的要嫁一个平民小子,钱啊房子啊工作啊什么都给他,家里人拦也不管。照说我爸什么便宜都占尽了,结婚那么久也过得甜甜蜜蜜,我十岁的时候突然就说要离婚……”
流川似乎明白了什么,小声说:“仙道,钱是不能代表幸福的。”
他想到自己的爸爸,那个人不明白这一点,被钱绑住了,就算是拿篮球做幌子也遮不住。他是为了钱离开的,真是个可怜人。
仙道点点头,“现在想起来,小时候不常见爸爸的笑,妈妈那边的长辈老嫌他没出息,不敢把家里的产业交给他。又不准他白手起家,怕败坏他们的名誉。妈妈虽然很爱他,但是总是富家女出身,改不了以前的骄横。”仙道摇摇头:“离婚前一阵老是催爸爸干出番事业,给她在家里挣挣面子……仔细想想,爸爸也许只是想要被别人尊重而已。一点点就好。”
他对着流川笑:“可是妈妈没给他,她只给他爱,这是不够的。”
流川看着他:“这不是谁的错。”停了一下说:“这不是错。”
在一起两个人都会因为沉重的爱窒息,那么,不如分开,或者可以找到各自的幸福。
仙道笑着说:“我也知道。只是当初看见妈妈伤心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去责怪别人。……那时,我还太嫩吧。”
流川顿了一下,问:“你妈呢?现在还好?”
仙道轻轻叹口气,“不知道。我妈离开得很彻底,十年了,她没有来找过我。”
流川有些惊讶,仙道想想说:“大概是不愿意再想起爸爸,她是那种很极端的人,爱的时候看不到自己,全部都沉进去,就像赌博一样,赌得很用心,把自己当作赌注。但是到她的爱没人接受的时候,她就会逃得远远的,以前的东西,什么都不要了。”
怎么能要求每个人都坚强到坦然的面对过去,总会有人需要逃避,暂时的,或者永远的。
流川没有说话,仙道凑近去问:“你不喜欢吧?输了就逃。”
他点了点头,仙道眼里的光暗下来:“流川,我好像就是这种人呢。”
流川低头沉默着,仙道眼里的光更暗了,站起身来长长吁了口气,说:“走吧,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
转身的时候流川突然拉住他的手,低头一看,他的眼睛亮得吓人,手抓得紧紧的,说:“仙道,不如把你押给我吧。”
“嗯?”仙道的心跳得乱七八糟。
“跟我赌的话,我们都不会输的。”
仙道使劲不让自己笑出声,在一边装摸做样:“可是,我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知道,这个赌可是很长的。”
他直直看着流川:“说不定,要一生一世呢。”
流川没有再说话,站起来拉着仙道往回走,拉得那么紧,仙道跟在后面偷偷想,我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了。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仙道稀里糊涂的跟着,差点撞到他身上。
“怎么啦?”
“忘了跟你说一句话。”在微弱的灯光下仙道看到流川的嘴角微微翘起,然后他说:“生日快乐。”
那个表情在仙道的词典里或许可以称之为微笑。
仙道站在那里发呆。流川小声的嘟哝了一句:“连谢谢都不会说。真没礼貌。”转身又走了。
仙道隔很久才追上去,笑嘻嘻的追问他:“流川,不如你教教我吧?”
流川莫名其妙。仙道贴近说:“教我怎么才能笑得这么英俊潇洒迷死人不偿命啊。”
流川翻翻白眼,甩出一句白痴又继续往前面晃。剩仙道一个人在后边阴森的笑,流川边走边想,老是笑得没完没了的,有病。不过……还勉强看得下去吧。
第一、第二季度相安无事,对里派人到神奈川各高校举行了一次消防知识讲座。仙道、藤真和流川各自被派到自己的母校去,收效不错,至少宣传单都被各校女生洗劫一空。
回来后流川被点名批评,因为据说他在讲座开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还是樱木帮他结的尾。
消防队在夏初招募了一届新兵,服役很久的老消防员有些已经退役,有些调到高层当起了文职。
仙道想这也许就是他们不久后的未来。
流川的腿伤慢慢好转,即使到了阴雨天也不会怎么青肿,可是仙道不放心,一下雨便要问长问短,还要亲自仔细检查。
流川出奇的顺从,任他在旁边说长说短,大不了加一句“白痴”。樱木有样学样,也跑过去捏捏碰碰,结果被一脚踹出去,还砸坏了一张门。
一对一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在转播的比赛上看到未见过的新招式,就马上拿着篮球跑去球场,一遍遍的对招拆解,直到天黑不见五指。
在篮球场上像敌人,不遗余力的突破阻拦,有时候想到新招就得意的秀给旁边的人看,看到对方目瞪口呆,会愈加放肆的挑衅,任性,而且嚣张。
藤真笑话他们甜得发腻,他们哪有时间管,要集中精神来猜拳。
输了的人必须做饭洗碗洗衣服和清扫地板。
一切都很好。很开心。
有时候会到湘南的海边去散心,拿着钓竿和流川一起坐在浮桥上,钓鱼聊天。
往往聊到一半流川就睡着了。
海岸的风轻和温暖,细细的海浪一波一波,延伸到远方,有金色的光泽。灰的海和蓝的天在视野尽头连在一起,像一条没有止尽的缎带。
海天相接处有白鸥在飞翔,低头可以看见流川靠在肩膀上睡得嘴角起了泡泡。
突然就有一种永恒的感觉。
在喧闹中夏天过了,黄叶无声无息的落下,秋天的颜色显得华丽而颓靡。
11月7日,深秋,天晴,有风。
接到火警电话说市中心有一幢七层居民楼起火,住户很多,需要紧急疏散。队里要求除巡逻外的120人全部到场。连休假的人也要取消假期,紧急集合。
到达时发现那幢楼钢筋脱落,墙壁斑驳,红色的石砖裸露在风中,水泥块大片地掉在地上。
火势并不猛。会这样并不是火灾的原因,这幢楼本来就是危房。
队长赤木派往总部公干,现场只能由仙道负责。
救火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大家有条不紊,楼里的两百个居民安然无恙的被疏散,火苗也在水柱的扑救下越来越小。
可是仙道不能放松,房屋外层的水泥块还在不断剥落,这样的危房吃不了太多水。
幸而里面的消防员很快完成了工作,到楼下集合,仙道清点人数,发现少了二十人,再询查,全是一楼的。
不远处跑来一个人,神色匆匆的叫:“队长!”
仙道点头,大步走过去。
“一楼后面有个仓库,烧得很厉害。”
“装了什么?”
突然听到噼哩啪啦的声音从楼里传出来,仙道拉住一个附近的居民问:“一楼的仓库干什么的?”
那人有点害怕,吞吞吐吐:“清明节……房东在里面制……鞭炮。”
有火药。
仙道赶紧走回去:“快,带上三十人,从外边灭火。”
那人急得直跺脚:“仓库和住房连在一起,只有走廊的入口和后面的窗户可以进去,水柱扑不到!”
噼啪的爆裂声不绝于耳,火势又往外延,二楼的窗户开始升起浓烟。
再不灭,只怕就要爆炸。这里是市中心,前后左右都是房子。
仙道超起一件消防服,“前排二十人跟我进去,带好灭火器和呼吸罩。藤真,和你的人在这里留着,动作要快!”几乎就要叫起来。
藤真从侧面拦住他:“仙道,你留着,里面我负责。”
仙道固执的往里走,藤镇压低喉咙吼:“你是队长,在外面注意情况,可以指挥。我和流川会尽快出来,会安全的,相信我!”
仙道转头看正在套防护面罩的流川,流川利索的装好呼吸器,对他一点头:“信他。”
仙道于是重新走到队伍前面:“大家跟着藤真往里走,每人带一个对讲机,有危险立刻撤退,互相通知。”
队伍散开,两人一组,排队从走廊底部的入口进去,仙道走到楼侧指挥外围的人。
走之前看到流川渐行渐远的身影,不由就叫出了声:“流川。”
隔得很远,本以为他会听不到,谁知他转过头,摘下面罩,对他微微翘起嘴角,然后转身又冲进去。
清澈的,无畏的笑容。
藤真在对讲机里咯咯笑:“仙道,离对讲机远点,这可不是私人电话。”
对讲机里传来众人的哄笑声,流川在后面轻轻加了句“白痴”。
仙道也笑起来,不会有事的,已经不是第一天当消防员,没理由到今天突然变成胆小鬼。
每隔几秒就问一次状况,情况很好,三井、角田、潮崎都顺利完成了自己区域的工作。没有烈性火药,爆炸的担忧也可以放下,最后一次问时只剩下靠里的一个角落,小火而已,很快就可以结束。
突然听见砰的一声,从二楼阳台上掉下来一块砖头,仙道抬头看了看,忍不住惊呼起来。
墙壁在微微颤抖,振动小到几乎可以被所有人忽略。但仙道知道那是什么。
是房子倒塌的征兆。
他边跑边喊:“快撤!所有人都撤!外面的人群疏散,全部离开!”
对讲机里传来三井和藤真的问话:“怎么了?”
他几乎是歇斯底里:“撤啊!房子要塌了!”不自觉的在后面加了个“流川”。
说完提脚往里跑,管他什么该死的队长指挥,再一个人留着,会疯掉。
跑到一半突然听到轰一声巨响,他没来得及跑下一步,有什么重重的砸在后脑勺上,他拼命爬起来,又踉跄着摔倒了,从鼻子里涌出粘稠的东西,灌进嘴巴里,又咸又苦。四周都是惊叫和无尽的吵闹,他的耳旁传来一阵又一阵的轰鸣,他觉得身子不断的往下沉,所有的声音和图像都远去,身子重得仿佛要把心脏压碎。
他挣扎着把对讲机拿到嘴边,喉咙沙哑,一张口就好像要把脑袋撕裂,他只能拼命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
要活下去。
你不可以死,我也不可以死。流川,我才刚把自己押给你。
八
像一部节奏分明的电影,序幕,发展,高潮,结局。一步步的走下去。
最后有人在掌声里轻轻唱:
这人生,一辗转,我怎么悲挽
这流年,一逃窜,我怎么偷换
仙道醒来时看到彩子满眼通红的站在旁边,四周一片嘈杂,视线里可以见到护士和医生匆忙的跑来跑去,偶尔听到伤员痛苦的叫唤。
是在医院。
彩子见他醒了,舒出一口气,“脑震荡,右手骨折断。在这里好好休息。”转身要走:“重伤员太多,我没法照顾你。自己撑着。”
仙道叫住她,喉咙干涩,火烧火燎,怎么也发不出正常的声音,他努力咽了咽口水,问:“流川呢?”
彩子顿了顿,笑着回答说:“他没事。”说完消失在人流里。
仙道翻身要下床,忽然觉得手臂一片冰凉,抬头一看,一只手铐把他的左手铐在床头,右手用绷带绑得很紧,他根本不能动。
除了彩子,没有别人。
仙道着急起来,彩子有事瞒着他,是流川的。他不知道流川现在在那里,有没有受伤,甚至是生是死——
他打住了。转过身请旁边的人帮忙,没人理他,每个人的眼神都略带歉意,但,仅此而已。大概彩子有过交待,不然他们不会忘了他是副队长。
旁边有人在说话,他努力地想听清楚,脑袋又开始痛起来,他狠狠的在床上砸了两下,终于清醒了。
“听说人都已经跑了出来,看到一个小孩子站在那里哭,就跑过去抱他……”
“结果呢?”
“二楼阳台压下来,救了小孩子,自己死了……”
“你怎么知道?是谁啊?”
“当场见的。黑头发,挺高的,以前见了他觉得挺拽,没想到会跑去救人……”
仙道的心强烈的冲击胸口,仿佛就要跳出身体。他张口,没有声音。
“唉,好好一个人……”
“认识吗?”
“二班的班长。”
是三井。
每一年的生日都和他一起出去游街胡闹,每次新年都给他带一大包特产,四年里,每一天都看着他笑,看着他张扬和沉静。
仙道全身都抖起来,这么亲密一个人,突然就不见了。
他几乎是扯断右手的绷带,从衣服口袋里拿出已经不知是好是坏的手机,手不停抖着。他使劲按,每次都按错了,他迫使自己平静下来,拨通了藤真的号码。
一直一直没人接,他一直一直按重拨键。
就要绝望的时候,那边响起藤真的吼声:“有话快说。”
仙道顾不上去管藤真的愤怒,撑住身子问:“藤真,流川呢?”
耳边突然没了声音,仙道以为是自己该死的脑袋,于是狠劲的往床上砸,一次又一次,想要听得更清楚些。
旁边的人跑过来把他按住,仙道没说话,任他们抓住自己的手,死死把耳朵贴在手机边,终于听见那边藤真说:“他没事。”
后面的话已经听不清楚,不过已经没关系了。他还活着,两个人都活着,还能要求什么呢?活着就够了。仙道满足的昏了过去。
恍惚间听到耳边有凉凉的声音叫:“仙道。”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他忍不住要笑着睁开眼睛,睁眼前要轻轻叫:“流川。”
可是,没有看见熟悉的那个人。
他被移到了特护病房,不知道自己晕睡了多久。旁边的人有赤木,藤真,彩子,安田,哦,还有他父母。
没有流川。
藤真在用一块沾满了血和灰尘的口罩抹眼睛,眼睛里都是水。仙道想笑他,这么不讲卫生,眼睛会瞎掉。
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只是瞪大了眼睛看藤真,流川不在医院,他没有受伤,全身都好好的,在家里等我,对吧?
藤真,你说了他没事,你不可以骗我。
赤木慢慢走近他,轻轻对他说:“仙道,去看流川吧。”
他的声音隔着浓浓的消毒药水气味传过来:“他死了。”
仙道的身体怔在半空中,他震了一下,突然转头对着藤真笑了:“藤真,没想到,队长也会开玩笑。”
藤真的眼泪大片大片涌出来,他使劲抿着嘴巴,好不容易张了口:“不是玩笑啊,仙道,流川他……”
仙道笑着对他摇头:“你也骗我。”
藤真的嘴唇咬出了血:“死了……”
仙道直起身对他大吼:“你骗我!”点滴瓶被甩到地上,噼啪散了一地,他盯着藤真,想要从床上扑过去,被赤木按住了。
如果不是你骗我,我怎么会把他交给你。
你答应过我一起安全出来,是你叫我相信你,如果你没做到的话,藤真,我一定杀了你!
藤真慢慢的往仙道旁边走,有人拦他,他甩开了。然后他伸出手,一边把缠满整只手的纱布撕开,一边对仙道说:“仙道,明明火已经灭了……我们就要出去,突然听到你在叫,你不知道,仓库比那栋楼要先塌,我们还来不及反应……”他的声音在颤抖:“我和流川在最里面,站在窗户旁边,他把我甩出来了,倒的时候我还在半空……”
他居然笑起来,绷带连着刚凝好的血痂一起从皮肤上扯下去,每撕一点,再次被扯开的伤口就又涌出血来。从手指尖到手背,全部是错落的伤痕,没有一个地方是完好的。
血把手染成妖异的红色。所有人都呆在那里。
“仙道,我试过用这双手把他找出来……你打电话,我就在找……我以为他会没事……可是找不到啊……”他把手捂在脸上,血和着眼泪一起往下掉:“你说他为什么没事逞英雄……你说他为什么不等我……我怎么就这么没用……”
仙道就这样一直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连心都是空的,要怎么痛。
赤木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伤心,毕竟是兄弟一场……”
原来只是兄弟。
原来,开始的时候,只是兄弟。
他递过来一张纸:“但是,过去的总要过去。这个……流川留给你的。”
上面是血红的,潦草的字迹:仙道,对不起,妈妈在等我。
你要幸福。
仙道蒙在被子里笑出了眼泪:“流川枫,你叫我幸福,呵,你叫我怎么去幸福?”
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病房里只剩下两个人,藤真仔细把脸上的血擦干净,走过来拉起仙道:“去看他。”
仙道喃喃说:“我头痛。藤真,我不要去。”
藤真噼啪掉下眼泪,强行把他扯起来:“不要逃跑。你以为不看到他就代表他没死?仙道,死了就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藤真,你说得好简单。
仙道别过头,一滴眼泪颤颤掉进空气里,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两个人从玻璃窗往隔离房里看,里面有很多护士和医生,为二十个烈士清洗和记录伤口。
二十个,所谓烈士。
流川静静躺在床上,如同往常一样坚毅的眉目,直挺的鼻梁,嘴唇紧抿。他的面容安详。
只是面色苍白,嘴唇也变成青灰色。
仙道在一旁轻轻说:“藤真,你看,多漂亮啊,一点伤口也没有……”
不过是断裂水泥里的一根钢筋,刺破了肝脏。
仙道把手贴到玻璃窗上去,一片冰凉。
“呐,像睡着了一样……”
藤真没说话。里面有个护士走出来,问:“烈士家属?要进去吗?”
藤真用力摇头,拼命把仙道往外扯,一边对他说:“出院吧。不管你头怎样,都出院吧。”
不能让仙道在这里呆下去。不能让自己在这里呆下去。
走道连廊尽头的时候看见赤木和彩子在等他们,藤真向他们点点头,示意一起走出去。
走出门口时突然被一大群记者围住,四周都是像蜜蜂一样嗡嗡的叫声,很多人抢着为这次事故做最新报道,他们把摄像头对准仙道头上的白色纱布,对准藤真血迹模糊的手,对准赤木脸上未干的水迹。
这些都是多新鲜的爆料。
无数声音在询问,伤亡情况怎样,救火过程有什么欠缺,怎么会塌房死人,怎么危害了居民,那些浮在半空中的声音纠结在一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有人把话筒伸到赤木面前,想问他为什么没能避免火灾的发生,赤木不答话,越多的话筒和摄像机伸过来。
他们要的不是回答,他们要的只是一个事实——都是消防队的错。塌房,死人,恐慌,全是他们造成的。
赤木粗鲁的把话筒推开,瞪着他们骂:“他妈的!死的全是我们的兄弟,你们过来凑什么热闹!”
采访的人吓了一跳,四个人甩开他们向前走,忽然有个矮小男人跑出来拦住他们,高声问:“房屋倒塌造成的二十人死亡,不是消防员自己的责任吗?”
藤真停下来,回头盯着他。那记者手一抖,话筒掉到地上。
“说,”藤真走近他,把话筒一脚踩扁踢到一边,拎住那人的衣领,把他凭空吊起来。
矮小男人话语颤抖:“一眼就能看出是危房……在这种情况下,消防员仍然无知无觉……光知道拿着灭火器跑进去,这不是证明他们缺少消防所需要的素质和技巧吗?”
藤真伸出手卡住那人的脖子,那人透不过气,张开口哇哇乱叫,所有的摄影机都对准了他们,甚至有人直接做起了现场报道。消防队高层恼羞成怒,对批评者大打出手,又是一大头条。
藤真冷冷问:“那你要我们怎样?看着房子爆炸?”他的手紧紧掐进对方的血肉:“要不要我把你扔进那栋房子,看你炸成碎片?”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藤真听见仙道没有温度的声音:“藤真,放开他。”
藤真松了手,矮小男人伏在地上猛烈的喘息,仙道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的说:“你说的没错,明知危险还冲进去,他们的确该死。”
藤真明显一怔,那人得意洋洋的看他:“总算有人肯认错……”
“但是,”仙道一脚踩上他胸口:“你更该死。”
矮个男人还呆着,仙道的拳脚已经像雨一样落到他身上,锋利的拳,他躲到哪里,拳就跟到哪里。身上破裂的地方不断流出血,他四处躲闪,一边求救。他不敢正面看仙道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溢满了憎恨、毁灭,就像魔鬼一样。
旁边的记者终于看不下去,想冲上去把仙道拉开。刚上一步,藤真和赤木就伸手拦住了他们,赤木把他们手里的摄像机统统摔倒地上,藤真在旁边捏起拳头:“谁上一步,我毙了谁。”
没有人再敢上一步。
这么大一个圈子,中间围着一声不吭挥舞着手臂的仙道和一个狼狈不堪的陌生男人。仙道把自己全身的力量都豁出去了,像一个疯子。
他该死。
矮小男人的呻吟越来越小,身体也渐渐不再动弹,藤真走上去拉住仙道的手:“够了,仙道,到此为止吧。”
仙道不说话,从那人身上踩过去,慢慢向前走。他的全身都在颤抖,从指尖到心脏。
藤真无言的跟着他,倒在地上的男人慢慢爬起来,低声叫骂:“你们敢打我,我要你们好看……我让你们好看!……”
赤木捏紧拳头没有动,彩子先他一步走上去,狠狠甩了那人一耳光,把他扫到了地上,蹲下来对他说:“闭上你的臭嘴巴。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乱叫……你有什么资格!……你什么都不懂……”
她终于哭出来,眼泪大滴大滴的掉到泥土里:“他还这么年轻……我还没在他手上插花呢……”
流川,看吧,你死得多么不值得。没有人为你伤心,没有人——连我都不会。
仙道慢慢走在街道尽头,不远处是残破的夕阳,颤巍巍的就要掉下去。他的影子拖在地上,像是急着要找寻什么,伸得老长老长。
和藤真一起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时已是夜半阑珊,霓虹灯在街头一闪一闪,汽车一辆辆匆忙的从积水的街道上驶过,溅起无数水花。
深秋的天气变得有些冷,仙道走在风里有些恍惚,不过才是认识后的第三个秋天,这么快就走了,还说什么要跟我赌上一生。
呵呵,真可笑啊,流川,你这个胆小鬼,还什么都没开始呢,怎么就这么轻易的结束了?
恍惚得像个梦一样。
走过406的时候仙道停了脚步,里面传来哐啷的响声,好像是玻璃窗撞上墙壁的声音。今晚的风这么大,仙道想,如果三井还在,他一定会把窗户关得严严的。他每天都把房子收拾得那么好,老是不喜欢让别人进去,除了木暮……
可是三井已经不在了。
藤真在旁边轻轻说:“进去吧。去看看木暮。”
房里一片漆黑,冰冷的,没有人的气息,仙道想木暮不会呆在这里,这明明是两个人住的房子,一个人怎么待得下去。
可是木暮在里面,惨白的月光下可以看到他的背影,他静静坐在沙发上,只套了一件薄睡衣。冷风又吹进来,房里散落的纸片哗哗作响,他把自己整个缩进沙发里,瑟瑟发抖。仙道听见他轻声说:“三井,天气已经这么冷,你怎么就忘了开暖气?”
他的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这么广的天空里,没有一颗星星。
藤真在黑暗里轻轻抽泣起来,把仙道悄悄拉了出去。他刻意不去看仙道的脸,他不知道身后滴在他手上的是不是仙道的眼泪,一滴一滴,冰凉透骨。
他们在走廊上站了会儿,藤真想起那些记者,问:“今天打人的事,准备怎么办?他们不会让这件事简单的过去。”
仙道摇摇头往407里走:“藤真,我不干了。”回过头看他:“这么没意思的地方,我干嘛要待下去?”
藤真想跟着他走进去,仙道抓住他伸向门把的手,轻轻对他说:“对不起。”
他不想让他进去,藤真点点头,转身走了。
走的时候他在哭,他想仙道,我一直以为这世上没有后悔这回事的,我不知道我现在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一遍遍的想,为什么当初和他住一间屋子的不是我?
是我的错,这么多年,我一直隔他那么远,我连回忆的资格都没有。
客厅有些空荡荡的,棕色的檀木餐桌在上周换了位置,因为不方便在客厅里做运球比赛,餐桌上的紫罗兰已经枯萎,满屋的篮球海报,墙壁上四处可见脏脏的球印。
仙道想才三天而已,房子怎么变得这么脏?他于是跑到厨房找来抹布,想要清理满屋的灰尘。手刚碰上桌子,又触电般的收了回去。
已经不一样了。再怎么擦,也回不去了。
手里的抹布重重掉到地上,扬起一片尘土,迷住了谁的眼睛。
你知道,这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没有谁一定要记着谁过一辈子。
仙道坐在沙发上静静想,小孩子,如果明早,你不来告诉我这只是一场梦,我就会从这里逃走,把你干净的忘掉。
我说过的,流川。
他慢慢等,突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把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灯光亮得让人眩晕。
这个小孩晚上怕黑,不开灯,怎么找得到路。
时间一格一格跳过去,仙道觉得有些冷,走过去把暖气开到最大,身体还是抖。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已经四点了。
他想,流川,现在可不是贪睡的时候,不可以再睡下去,天都快亮了。
哎,来和我说句话吧。只要一句,我就不走了。
当天边第一缕光出现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轻轻叫着另一个人的名字,全身的颤抖一点点化作无声的呜咽。
那天晚上,空气里满是百合的清香,房门的阴影里斜斜站着一个瘦高的男孩,他的眼睛光彩逼人,他慢慢走过来,每一步都坚定有力,灯光仔细描绘他坚毅精致的轮廓,然后他用冷静平淡的声音说:“流川枫。”
他伸出的手,仙道没有握到。
在这世上,有种感情叫寂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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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仙道。”
“嗯?”
“别睡了,你是猪啊。”
“啊?流川,这里是哪里?”
“医院。”
“喂,手过来让我摸一下……哦,还好,是热的。”
“……有病。”
“喂,流川,刚才我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真可怕。我还以为自己会醒不过来……”
“嗯。我知道。”
“还好只是梦……哦,我后脑勺好痛哦。”
“白痴,活该啦,哪有人看见房子倒还往里面冲的?睡了三天,要死不死的。”
“嘿,我不会死的。”
“……”
“因为你在叫我啊。我怎么舍得抛弃你……”
“切,我才不要你。”
“呜,不要啊~~~”
“如果你下次敢再让我白坐在你旁边三天白叫你十几声还像死猪一样装睡的话!”
“哇,枫枫你脸怎么青了……不是教过你一句话太长中间要记得喘气的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