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3跨年情书特辑]夜蚀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4-05,935次阅读
睁开眼睛时,我听见河流的声音。
四周很暗——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低沉的屋顶和浑浊的空气——黑色。
这是个黑夜的城市。
我的屋子很小。
我不知道一条河流是如何流入这儿穿越了屋子又流向远方的。
曾经有个人对我说,有一条河流名叫忘川,只要走过它就会忘记很多事情。
因为这句话,我有了一个名字——流川。
似乎,这是我的第一个名字。
他是谁?
我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在黑暗中努力尝试想起他是谁,但是,我想不起来了。
我和一条名叫忘川的河流一同住在这个城市里,所以,很多事情我都想不起来了。
走进浴室,我脱掉身上的衣服,打开水喉。
水很冷——身体的每个毛孔都突然地收缩。
隐隐的疼痛,很熟悉,从身体的各个地方透出来,在那里,我摸到了形状特殊的伤疤。
大概已经很久了,总之我并不清楚为什么它们会在我的身上。
无所谓,只是有点疼而已。
我站在冷水下面,等着身体麻木。
关上水喉,穿上衣服,我打开门走出去,下楼。
楼道阶梯里的灯坏了,应该是坏了很久了——旧式的公寓,不会有人来修理一个灯泡的。
不要紧,我可以在黑暗里看见任何东西。
公寓楼底钉着的一排排信箱都已经生锈了,打开的时候发出嘶哑的声音。
从信箱里摸出一个白色的信封,展开,是一张三折的白纸。纸的正中白底黑字地写着一个号码——002。
把信封照样折起来,塞进口袋,向离我最近的地铁站走去,坐两站,然后下车。
这个站的地铁隧道的一边有整排的自动置物柜,我要去找那个002的柜子。
午夜,地铁里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在等最后一班地铁,置物柜的旁边有一个警察,大概是巡逻经过这里,就靠在墙壁上打瞌睡。
002离他很近,当我打来柜子时他睁眼看了我一下,但是柜子的门正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柜子里面是一只白色的信封和一个长型的金属盒子。
展开信封,正中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
我看一眼,然后把它放进我的外衣口袋。
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把银色的小型手枪躺着,在阴影里发出冷冷的金属光来。
我伸手用手掌盖住它,然后让它滑进掌心——冰冷。
我身上的毛孔突然收缩。
可能……
是因为——
我觉得有人在身后看着我。
我看着他把枪插进衣袋然后几乎贴着那个警察的鼻子走过去时,几乎想要笑出声来。
——这个人有的时候真是很有趣。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抽了两支烟,等那个警察离开。但是,似乎他睡得很熟,暂时不准备离开了。
我把烟掐在转角处的垃圾桶顶盖上,然后从隧道边的扶梯上去又从另一边走到置物柜的旁边,从002里面拿出被他扔在里面的枪盒。我很谨慎,不会留下任何线索。
我学着他的样子贴着那个警察的鼻子走过去,突然很想吹一声口哨,试试看他究竟会不会醒过来。不过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招惹一丝一毫的麻烦——我是一个很专业的中间人。
我的身份是中间人,没有名字。
当然,我有另一个身份。这个身份有个名字叫仙道彰——但是没有人认识他。
我有很多客户,有钱的客户。他们用电子邮件和我联系,告诉我他们想要让某一个人消失。然后由我为这个人定一个身价。
这是个泾渭分明的城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号码,按图索骥就可以找到他们。我找到他们的号码,然后把它放进某一个置物柜,就会有另外一个人从置物柜里把它取出来。
很快,那个人就消失了。
很简单吧?
不过,有时候消失的会是从置物柜里拿号码的那个人。这样的情况也不少。不过,我知道该怎样解决这样的麻烦。
只是有些麻烦而已,我要重复一遍同样的工作,然后有另一个人会去完成它。
我的信誉一向很好。
这个城市里每天都会有人消失,包括那些从置物柜里取号码的人。
这些人的流动很快——或早或晚他们总会等到一样的结局。
我经常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当开始和一个人合作时,我总会隐藏在某个地方观察他,然后预计一下这个人会在什么时候消失——这很有趣,而且答案通常不用我等很久就揭晓了。
刚才的那个人很快也会消失的,虽然我知道他已经干这一行很久了。
不同的是,我已经观察他很久了——
可能,因为我觉得他有趣。
可能……他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我少年时的朋友。
我知道他已经发觉我在看他,不过他似乎并不在意。
他是个冷漠的人——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任何表情。
我走出地铁站,右转,走两条街,再右转,钻进一条很深的巷子,进入一个地下酒吧——“Midnight”。
人很多,灯光怪异而刺眼,迷幻而没有灵魂的音乐里一群没有灵魂的人在扭动身体。
我从她们中间穿过去,朝最深处走去。
突然我发现手臂被抓住,手掌里滑进一只很冷的手。
一个笑得媚惑的女人,她的肤色如大理石般苍白。
她的身体靠过来,很瘦,蛇般贴住我。我闻到她身上海洛因的味道,苦味的香甜。
她吻我,睁着眼睛吻我。
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散开只一片空白的黑暗。透过眼睛表面的紫色隐型镜片,我看到死亡的颜色。
我在她的耳边轻轻说:“亲爱的,你美丽的伙伴不久就会带你去温暖的世界。”
她哈哈大笑,问我:“那个世界真的温暖吗?你去过吗?”
我也笑,问她:“还有比这里更冰冷的世界吗?”
“没有了。”她回答。
这是个失落了太阳的城市。
我继续微笑,离开她,靠近吧台,坐在最靠里边的一个位置上,一个光线照不到的角落中。
很熟悉的调酒师,但他仿佛从来没有见我一样,看我一眼,问我要什么。
“Eclipse.”我对他说。
今晚有很多人死去。
我在枪火中看见了那个最后被我杀死的男人,那个号码代表着的男人。
他瞪着我,很恐惧,恐惧到来不及感受到死亡就进入其中。
真是难看。
还好明天我就不再记得他的脸了——无论是谁的脸,无论是什么样的表情,一到明天我都不再记得了。
我的记忆中,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脸,任何一个人的名字。
我想,总有一天我,我会同样忘记自己的脸和名字。
我突然想起了那个看着我的目光,仿佛就在不远处……
谁在看我?
他似乎在那里看着我很久了。
对了,我开始记得有个人总在某个地方看着我。我的身体笼罩在他的目光下,觉得有些熟悉。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能,就是因为没有见过他的脸,我才会记得他吧。
他是谁?
我觉得我很在意——自从我记得这个人之后,我察觉到一些改变。
我开始做梦了。
没有颜色,没有声音,很模糊的梦,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流水的声音,只是记不得究竟梦见了什么。
我觉得很怪异。
现在是午夜两点,还早。
这个时候地铁站停开了,可是我知道怎样进去。
把枪扔回002——我不喜欢自己处理枪,很麻烦。
走出去,沿着熟悉的路线,走进一条巷子,那里是“Midnight”。
进门的时候我瞥了一眼身旁。
角落的沙发上斜躺着一个女人,黑色的头发盖住了脸,睡着了一般,看来没有人注意到她嘴角挂下的一丝白沫。
当别人发现她已经死掉时的表情一定比她现在的难看。
我从人群中间穿过,走到最深处。那个位置空着,总在黑暗中等着我。吧台上剩着一个还没来得及收走的玻璃杯。
细长的杯身,一半是灯影一半是阴暗。底部残余着一些液体。暗金色,极暗,似乎比黑色更暗些,吞噬了所有的光亮一般。静止着,液体却仿佛暧昧不明的回旋……我看见……中间有一个光点——
很远。我眯起眼睛仍然觉得它在很远处,在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很仔细地看——那儿很亮——可我看不清它。
“你要什么?”调酒师看着我。
“一样。”我回答。
他收走了残剩的玻璃杯,过一会,在我面前放了同样暗金色的液体。
“Eclipse.”他说。
我在两点以前离开“Midnight”,到002拿走那把枪。
看着手里银色的枪,我微笑。
居然在杀了人之后,还是这样子一尘不染,发出冰冷的光泽来,真是残酷的美丽。
那个人,也是一样。
我永远无法在他身上闻到和其它杀手一样的血腥味。
残酷的冷漠。
我处理掉枪,回到家,打开电脑,一封意料中的电子邮件,只是比想象中来得早。
哼……真是快!已经查出来了吗?这群人倒比我想得能干些。
今天流川去刺杀的那个人是一个组织的头目,我知道他们不会善罢甘休,只是不知道他们会那么快就找到线索。
流川干这一行太久了,知道他的人也太多了。
很聪明!他们通过我来找流川。我的身份是中间人,他们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所以,在找到主谋以前,先从杀手开刀——挽回面子的第一步。
出钱向我买流川的命——这倒是个好办法,至少比满世界乱找快捷得多。
我回复——“目前没有能让流川在短期内消失的合适人选”——这是事实。
看着屏幕上长了翅膀的信飞出去,我瞪着电脑没动,等着。
没有多少时间,又是一封信。
我不会料错。
要解决一件事情不是只能通过一个办法的。
一单很简单的生意,却指定了一个不简单的执行人,后面跟着一串数字。
我看一下——吹了声口哨——非常诱惑。
流川的身价比我预料中还高。
回复,速度很快。没什么可犹豫的,这对我来说是常有的事情。几乎每一个杀手最后都要消失,其中一些消失时也让我这样赚了一笔。
总之他们最后是会消失的。
确定——信插着翅膀飞得很快——随后我的屏幕不再变化,很久,一片漆黑。
我瞪着这漆黑,不动。
我不清楚在这漆黑前面坐了多久,直到感觉到身体周围的黑暗一点点变成灰白。
天亮了吗?
我转头去看窗外——突然很想看看太阳升起的样子。
我过去住的那个城市,有很好的太阳。
那儿的夏季总是很炎热,阳光很晒,是美丽的金色。
在那儿,我有一个朋友。
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就站那样的阳光底下。
那个朋友,我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我站起来,看着窗外,天渐渐亮起来,可是,城市的上空,没有太阳。
我笑——听到自己没有起伏的笑声。
拿起桌上白色的纸,在中间写上人名和号码,三折,封口。
信封正面的右下角,用黑色的笔勾出一个记号——那是给他的信封上才有的东西。
我画得很慢,也很仔细,画完以后我把它放在桌上,开始抽烟。
瞪着自己吐出的烟圈,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空洞。
我狠狠在桌上掐死手里的烟,烫伤了手指,残火余烬四散。
我把头埋到手臂里,空洞四面奇袭。
我把外衣脱下,扔在床边,听见里面细索的纸声。
拿出来,是那两个信封——信封正中的人名和号码已经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了。
我又想起这个人最后的表情,不管是什么人,死之前都是这样难看的表情吗?
幸好我不会记得。
我把信封扔在地上,它们翻了个身无声地覆盖在地板上。
那个……是什么?
我又捡起来一个,仔细看着。
用黑色笔勾出来的……是,向日葵吗……似乎,一种向阳的植物吧。我没有什么印象。
这个……不是第一次看见了,以前的信封上也有吧。
只是,为什么它会出现在这里?
黑色的,很怪异的向日葵。
我看了半天,觉得有些累了。我根本不必去研究这些,都是与我无关的东西——向日葵和信封,人和表情——明天就都忘记了。
听见了河流的声音,我知道我睡着了。
开始做梦了——
觉得仿佛是自己在看着自己的梦一般。
没有色彩,也没有声音,一个很奇怪的空间,只有黑色和白色。
出现了向日葵。黑色的向日葵。
开始是一朵,和信封上的一样,后来,多了起来,很多。
我努力地向梦的另一边看,只是无数的黑色向日葵铺展着……
有人在看我。在不远处看我。
他是谁?
我看不见他的脸……
他,认识我吗?
……
我睁开眼睛时,记忆里有那个人在——他看着我,看着我梦境里的黑色向日葵。
我很困倦,做梦让我很累。
我走进浴室,用冷水冲醒我自己。
疼!
只是隐约的疼痛而已,却总是让我的每个细胞都发颤。
我用额头抵着墙壁,咬着牙让身体在冰冷中麻木……
打开信箱,又是一样的信封,右下角是黑色的向日葵。
中间黑白分明的字——置物柜002。
我向置物柜走去。
今天地铁里一个人也没有,我走进去时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打开002,我拿出里面的信封和枪盒。
背面被笼罩着——毛孔骤然收缩。
有人在看我。
他在看我。
转身。
我看见他站在隧道对面的黑暗中。
我努力地盯着他看,想看清楚他的脸——他的脸被完全隐藏在黑暗中了,只看见很模糊的线条。
我跨前几步,走到灯光下,站到隧道的边缘。
你,认识我吗?
隧道那边的身影动了一下,只是一下,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可是,我看见他的眼睛了,或者说,是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色彩,周围是沉沉的暗金色。他只在隧道的那一边,却仿佛在很远处看着我,而我可以沿着他目光延伸看见更远处——一个异常明亮的地方。
一种,我似乎从来未曾接触过的明亮。
像是……“Eclipse”中的那个亮点。
我想再走过去几步,然而,我们的中间是深深的隧道。
看着他,等着。
那会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他停在那里一会儿,然后沿着黑暗的路线从另一边的阶梯里消失不见。
我一个人站在隧道边缘,周围是照旧惨白的地铁灯光。
其实,即使看到他了,到明天也会照旧忘记。
这个世界上,没有我认识的人,也没有认识我的人。
摸一摸口袋里的枪,计算了一下到达那个地址最近的路程。
我会比预定时间到达得晚些。
有一个瞬间,我以为我要走出去了。
只是,有一个瞬间而已。
我觉得,他看上去和我的那个朋友很像——他站在那里看着我,用他那黑色的眼睛。
黑色的……没有色彩的眼睛。
失落的太阳的黑夜。
周围的空气很混沌,莫名被一种久违的情绪包围住。
已经被我遗忘很久了,却突然之间席卷而来。
似乎,那是一种被称为悲伤的东西。
无法触摸不可驱逐的悲伤。
我在暗夜的街道中行走,走进熟悉的小巷,走进“Midnight”,对调酒师说:“Eclipse.”
我看着玻璃杯中不断回旋着的暗金色。
日蚀以后黑色影子后透出的余光就是这种颜色吧。
——这个城市里仅有的最接近阳光的东西了。
有人靠近我。
转头。
一个肤色犹如大理石般惨白的女人,有美丽的脸庞。
她凑过脸来想要吻我,我闻到同样香甜的苦味。
她接吻时睁着眼睛。我看见她和流川一样黑暗的瞳孔——死亡。
死亡的颜色中,是他——
流川背对我着,在瞬间的火光中缓缓倒下……
他倒下的动作很慢,张开手臂,无限止地倒向地面,用一种飞翔的姿势。
飞翔着,一直没有触及地面。
倒下……
然后,他在死亡中消失了……
那一年,我的朋友消失后我在原地等了他很久。
等里很久,却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消失了。
他在我的目光中消失了……
我跳起来,推开粘在我身上的女人,冲出酒吧,在大街上飞奔。
奔跑中,我的眼前反复出现的流川背对着我倒下的画面。
他飞翔着……
倒下……
我在黑暗的城市中奔跑着。
仿佛是奔向那一年站在阳光下的少年。
可是,我到得毕竟晚了。
那个隐秘的街巷中流川被逼到死角中,对面密集的枪火在他面前交织出一张网来。
我居然在这个时候清楚的看清了他的脸。
一张冷漠的脸,注视着不断靠近他的死亡。
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肩部,血猩红。他低头看一下,仍旧是冷漠的表情。
我掏枪。
我从来不自己出手杀人,带枪只是觉得可能有一天会需要用到。原来我也很适合杀人,第一次对着真人而不是靶子准头似乎更好。
被我突袭的一群人乱了阵脚,被流川突出了重围。
我占据着这条街巷唯一的出口,是很有利的地势,在他掠过我身边向外冲去后,我很干脆地解决掉最后两个还站着的人,跟着他冲出去。
才跑了两步,我看见流川的身体一震,停了下来。
我也停下来,看他。
仿佛是放慢了速度的电影胶片——他的背部出现了一个焦洞,过了很久才突然涌出血来,蔓延,扩张,染红了他的整个背面……
我回身,看见地上的一个人举着枪,狰狞地笑。
置身冰点。
我居然忘记了躺在地下的人一样可以开枪。
我对他的头部开火——只一枪——他的脸不再成型。
艰难地转头去看流川。
他站着不动。
伸手想要去触碰他,这时,他背对着我倒下……
用一种缓慢的飞翔的姿势……
背部中枪的时候,奇怪我并没有觉得疼。
只是突然就很累了。
感觉到血在流出去,所有的力气也流出去了。
我知道自己在向后倒,却懒得动弹——我知道自己要死了。
真是滑稽的死法。
虽然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以这种方法死去,却仍然觉得滑稽。
其实似乎已经等了很久了,我终于可以不用什么都不记得地醒来了。
听见河流的声音了,我在沉入河底。
只是还不想闭上眼睛——他在看我。
他的目光就在背后,我感觉到了。
我想稍微转过头去看他一眼——只是看他一眼——他,有一张什么样的脸呢?
……没有力气了……
我努力地回头,却没有成功。
河流的声音很响。
太困了,没有办法阻止自己……我沉下去了……
流川的屋子里居然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一盏灯。
我把他安置在唯一的一张床上,他动也没动。
他还活着吗?
我冲出去找任何一家还开着的店。当我从货柜上抓下一包包止血纱布和消炎水时,那个目瞪口呆的店员可能认为受伤的是满身血污的我。我在他的目前扔下一大叠钞票。
深夜的店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说,谁都不会知道。
我冲出店门时停了一下,从货柜上又抓了一样东西下来。
他还活着吗?
我用尽所有力气奔跑。
——他还活着吗?
撕掉他的上衣,切开伤口取出子弹——肩膀一颗、背部一颗——勉强止血,然后包扎。
没有麻醉剂,他不觉得疼吗?他还是一动也不动。
把所有可以做的坐完,我全身脱力地坐在了地板上。
坐了很久,然后抽烟。
这很蠢——刚才街上还是有不少人,他们看我的眼光很惊惶——我太引人注目了。
我身上的血很恐怖,可能有人会报警。
之后的麻烦会接连不断。
我第一次这么蠢。
房间很小,很快被我吐出的烟雾填满了。
我转头去看他——他有一张比月光更惨白的脸,毫无生气。
血没有完全止住,从纱布内往外渗着。
目光滑过他的身体——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上受过这样多的枪伤还能活着——他的手臂,腹部甚至脖颈后都显出深色的圆形伤疤。
一定,到现在还在疼吧?
伸手碰到他的伤疤,我被烫了一下。
很疼。
在和他同样的地方,我觉得疼。
这不断受创的生命,永远都只活在疼痛里。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活着?
我掏枪。黑色的枪管抵着他的太阳穴。
就这样结束吧!
目光聚焦在他额头的一点上,手指僵硬着,用力到每一个神经都麻痹了——周围的空间和距离被利刃分分寸寸割裂开来——看不见了,只是一片毫无反光的黑暗。
被黑暗吞噬的,究竟是他,还是我?
只是,很远处还有一点金色的光,晃动着,微弱而持续地存在。
我瞪着仅有的一点模糊的亮光,等待。
我等了很久,直到视线重新开始清晰——我看着的,仍旧是他在苍白月光中反出光泽来的额头的一点。
用左手按上他的额头,很轻。
额头很冷,皮肤很薄。
皮肤下面,血在流动;血管下面,呼吸在继续;呼吸下面……
伏下身体,将耳朵贴到他的胸口,静静地听。
他的心脏在跳动。一下……再一下……
没有其它的声音,只有他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我的心脏,一起跳动着。
确实存活着的生命。
还好……他还活着。
他活着。
“我有个朋友……”我没注意到我开始自言自语,讲给他听,我和我朋友的故事。
“那是一个夏季,我阳光下第一次看见了他。”
“他站在那里,用闪着金色光芒的眼睛看着我,当时,我差点以为从那一刻开始太阳永远都不会落山了。”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那个地方等他,看着他站在阳光下的样子。”
“可是有一天,他不再出现了。”
“我等了很久……”
“你知道吗,其实,我只是想再看他一次。”
“再看见一次,他最初的模样……”
“……”
手里的枪滑落到了一边。
我倚靠在流川的床边,看着屋子里仅有的一扇窗外天色渐亮。
依然没有太阳升起。
悲伤,无可宣泄。
我又做梦了。
很奇怪,我的梦里开始出现了颜色。
很暗的金色,却是唯一的颜色——它让我的梦开始变得立体而真实起来。
黑色的向日葵披着金色的光芒,居然让我觉得很明亮了。
周围有了空气,空气开始流动。
似乎还有了声音,人的声音,只是我听不清楚。
我觉得有些热,所以,发觉自己在梦里流汗。
为什么会觉得热呢?
因为……因为我在不停地跑……
不是向某个地方奔跑,而是似乎在某个区域里以各种奇怪的路线跑着。
跑着,追逐着什么。
跑了很久,真的很热,可是我不想停下来。
远处河流的声音让我知道我是在做梦,但是我不想停下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真的出了一身汗。
睁开眼睛,却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很晃眼,是什么……是,光线。
我努力地让我的眼睛适应光线。
早已经习惯了一贯的黑暗。
转头过去看……
疼!
肩膀和背部都在烧疼。
怎么了?昨天的事情我想不起来,但是一定是受伤了。
既然受伤了,为什么又会躺在自己的屋子里?
低头去看,伤口被包得很好。
是谁?
……
想不起来。
……
到底什么东西那么耀眼?
咬牙坐起来,我看见了桌子上那件多出来的东西。
一盏灯。
一盏式样简单的座台灯,毫无遮掩的灯泡发出明亮的黄色灯光,将周围的黑夜逼进了角落。
突然想到是不是因为它我的梦里才有了那种暗金色。
眼睛有些疼。
勉强伸手出去想把它关上,在按到开关时又停下了。
随它去吧——我,喜欢有颜色的梦。
只是,身体怎么那么疼!
我又躺到床上,瞪着第一次被照亮的房间的天花板。
天花板刷得不平整,又积了灰,皱出很多奇怪的图形来。
最近我身边似乎多出很多莫名其妙的东西——梦、灯、藏在黑暗中的那个人的目光。
还有,画着黑色向日葵的白色信封……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依然在每天的晚上醒来,下楼,开信箱,但是没有信封。
我在午夜两点去地铁站,打开置物柜002,同样没有信封。
有时,我会长时间地站在隧道的边缘,一遍又一遍的确认对面的空白。
那个目光,没有再出现。
我去“Midnight”,吧台上总残留着一个玻璃杯。
有时候我会想,在我之前坐在这儿的人是谁呢?
我走过去要一样的东西。调酒师告诉我他是“Eclipse”,于是,我开始记得这种东西的名字了。
同时,我的梦一天比一天鲜明起来,可能是因为那盏突然出现的灯。
梦里出现的金色变地温暖起来,我现在喜欢待在自己的梦里了。
我觉得在我梦里的还有一个人。
我看不清他,但我知道我在和他一起奔跑。
我们奔跑着,不想停止。
有一天醒来时我想——他可能就是那个给了我名字的人。
然而,我始终都想不起来。
所以,我还是只能等待。
可是,似乎我不该再等待下去了——一天晚上我在“Midnight”看见了电视。
新闻报道说有人报警说曾经目击一个可能是杀手的人在一天夜晚负伤飞奔在附近的街道上,鉴于最近各项谋杀与帮派火拼频繁发生,警方怀疑此人可能与这些案件有密切联系。目击者已经确切描绘出嫌疑犯的面目特征及其当晚的行走路线,估计不久会找到更可靠的线索云云。
直觉让我知道这一定与我有关。
从现在开始我不能再回到过去的地方了。
他们看见的人到底是不是我,我不能确认,但是既然已经描绘出嫌疑犯的面目特征,一旦是我,我很容易被别人认出来。
我不能回去,不能去住旅馆,甚至不能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我发现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之后的几天,我开始在这个城市里流浪,同时躲避每一个我遇到的警察。
我觉得我应该离开这里,这里不再是我应该呆着的地方了。
这不难办到,只是,我想见的那个人还没有见到。
我仍旧在午夜两点去置物柜打开那个号码002的柜子。
我被人当作是流川了。
看着电视我几乎笑出声来——那些愚蠢的警察——用他们所谓的线索,再一百年也查不出那个晚上负伤夜奔的杀手来。
我目前的情况有些棘手。
我已经失去了中间人的身份了。自从对着我的客户开枪之后,就再也没有了中立的立场了。
不用说一向良好的信誉尽失,更麻烦的是我招惹了最不该招惹的组织。另一方面,当我一旦失去立场,按照规矩,过去那些因为我的传接而消失了头脑或手脚的帮派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向我寻仇。
事态很严重,我在想办法解决,可是还没有能够解决。
幸好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钱总是很管用的。
我用我自己的钱买了杀手在几个组织之间制造混乱,牵涉面很广,死得人比我预计中更多。
这样的方法只能是一时之计,我很清楚。
干脆解决的方法只有一个,可是我还没有决定。
当看到电视以后,我认为应该去一次流川的公寓——他是不是也看到电视了?如果没有,他很危险。
我可不希望在我拼命让他活下来之后又被警察抓去。
站在处于视线死角的一个角落,我从暗处看着流川的住所。
警察找到他的住处了。
楼下原本坏掉的路灯奇迹般地被人修好了,昏暗地照出上下楼的必经之阶梯。
灯光下黑影幢幢。挽着手的情侣彻夜不回的谈情说爱;用报纸盖着身体的流浪人身边坐着一只身材健硕无比的流浪狗;扫夜街的工人把大街扫到纤尘不染扫无可扫还在扫。
我叹气——三更半夜顶着风在一间空房子外面做所谓的伏击也够为难他们的。
我远远看着他们,对此深表同情。
倒是松口气——流川已经离开了。
暂时不会有事。
目前比较麻烦的是不清楚我的肖像在警察的手里到底有多精准。
留在这里的确是存在危险的。
当我转身要离开时,我抬头看了一下他的窗口——明知他不在,但仍然看了一下。
窗口透出黄色的灯光。
这灯光在浓重的夜色中传不出多远去,却固执着仅有的一方空间。
——后来,他就没有把它关上。
我抬头看着,觉得心一点一点地松开。
对着那灯光微笑——我做了决定。
之后,开始着手进行一些事情。
一切都有条不紊。
我没有朋友,但是我认识一些人。只要你付给这些人足够好的价钱,他们就对你有足够多的价值。我要的东西其实很简单,付的钱也足够多。
我用全新的电话号码和外界联系,用仙道彰的名义向航空公司定票。电话那头优雅的女声问我是要单程票还是双程票。我也抱以温柔的答复——单程。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各个地方走动了一下,拿到了一些东西。一周之内,这个城市里出现了一个原本没有号码的人——仙道彰。
一个和大街上任何一个每天做公交车或者地铁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样干净清白毫不引人注目的仙道彰。
这个仙道彰很多年前从另一个城市到达这里,过着平淡的生活,履历上加了不起眼的几行,然后不久就要移民到国外,而且不再回来。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几件东西,很满意,然后用近乎欣赏的目光审视着手里的身份证明。
“离开这个失落了太阳的城市吧,仙道彰。”我说。
我想我现在的身份是个流浪者。
我住在地铁里面。
这里永远都没有白天或者黑夜。我发现在地铁里面即使有很多人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来注意你,所有人都茫然地注视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一点然后默不作声。我一趟一趟的换乘各条线路的地铁,看着或者拥挤或者空荡的车厢里各种各样的人的脸。
我很希望哪天我看见一张脸后会突然想起他是我昨天见过的人。
没有。
同时,也没有哪个人发现我是他们昨天见过的人。
于是,我不断地反复再反复。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想办法离开这个城市,在其它地方我可以仍旧以杀人为生,仍旧可以不记得任何人然后依旧活着。直到有一天,我会和我预计的那样用固定的方式死去。
可是我继续在等待。
终于有一天,我在002里面拿到了一只信封。
我长时间的看着右下角的那朵黑色的向日葵。
打开信封,展开后我看见中间的字。
没有人名,只一个地址和一个时间。地址很奇怪,写的是一个荒僻地区的露天球场,时间是明天晚上两点。
我把信封和枪盒里的枪一起塞进外套口袋,走出地铁站,去“Midnight”。
我进门的时候和一个人擦肩而过。
我们的肩膀相撞了一下,我转头去看他的时候看见他背对着我偏了下头,像是道歉的样子,然后向远处走去。
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
有些熟悉。
我见过他吗?
走进酒吧后,我坐在了那个空位置上,发现调酒师看着吧台上残留的玻璃杯有些发愣。
他转神回来看见我后,又看着我愣了一小会儿。
“我认得你,今天也是一样对吧?”他说。
我点头。
他认得我。
原来在这个城市里有人是认得我的。
今天我离开“Midnight”的时间比平时晚些,因为走前我很想对那个每天为我调酒的人说说话。
我问他:“你认得我吗?”
他看我,没什么表情。
我又问他:“你其实每天看到我为什么会不记得我?”
他看我,依然没表情。
我笑:“我认得你,你的酒很好,是这个世界上仅剩下的阳光了。”
他看我,有了表情,却无法形容。
我告诉他:“我要走了,明天就走了。而且,不再回来了。”
他点点头。
我笑,很愉快:“我是去见我的一个朋友,我很久没见过他了,所以一定要去见见他。你呢?你有朋友吗?”
他想了一下,然后点头对我说:“有一个。”
“那也快去见见他,也许他也正想见你呢。”
他又想一下,看看我,然后问:“不再回来了?”
“不回来了。”我说,“不过,可能以后你会见到我的那个朋友。要是你见到他,告诉他我等他很久了。”
他很疑惑地看着我。
我说:“我只是去看看他,但是时间很短,可能来不及对他说话。”
他依旧很疑惑。
我没办法再跟他解释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于是笑着和他道别:“你要是看见我的朋友你一定认得他的。要是有一天你在这个城市里又看见太阳,就会看见他了。再见。”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离开了我的位置,向门外走去。
门口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才十几岁的模样,化着和其它女子一样的浓妆,我看见她手里暗藏着的白色药包。
我走过去,她对我笑。
我蹲在她面前吻她一下,然后从她手里抽出那包药粉,说:“你知道吗?巧克力比它好吃的多。赶快回家,不要再来了。”
她皱眉,莫名其妙的表情。
我在她耳边告诉她:“你坐着的地方,已经死掉过很多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子了。”
她脸色煞白地看着我,然后跳起来冲了出去。
我微微笑,发觉自己在做一件愚蠢的事情,但是不要紧,我最近做的蠢事足够多了,不在乎再多一件。
出门时,我和他擦肩而过。
我们的肩膀相撞在一起。
我注意到他回头来看我。
我差点也回头过去看他,看他的脸。
可是我没有。
我按照我制定好的路线走了过去。
我明天就要走了,要去见我的那个朋友。
我今天杀死的那个人很奇怪。
我到达地址上所指定的露天球场时,他仿佛原本就在那里等着我似的。
他看上去等了很久。
那是个废弃了很久的小型篮球场,周围已经被旧车厂的弃置废车包围住了,没有路灯,只看到大概的轮廓。
那个人站在一个篮球架下抬头看着篮板,看得很出神。
我走过去,戒备着,准备在他反击之前解决事情。
然后他转身过来,摊开手对着我。
我不在乎杀掉毫不反抗的人。
于是,我举枪瞄准,然后扣动扳机。
这是一把消声装置很好的枪,开枪时只是很轻的一声“噗”。
枪火闪起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很年轻也很好看的脸,好看到在我开枪后的一瞬间眼前没有任何景物只有他的脸。
我觉得他好看可能是因为他的表情。
他不恐惧,也不觉得惊讶——他只静静地看着我,仿佛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看着我。
他看着我,然后,我觉得他对我笑了。
因为时间很短,但是我真的看见他对我笑了。
嘴角向上弯起,眼睛有些眯,没有杂质的干净的笑容。
我觉得很熟悉。
他对我笑着,然后向后倒去,倒在了地上。
他倒在地上的时候我产生了幻觉——我又站在了隧道的边缘看着对面,对面的黑暗中有个人在看我。我等着。他走了出来,站在另一边看我,然后对着我笑。
我看见了他的脸,和刚才倒下去的那个人一样的脸。
我觉得很混乱。
我走过去,想要看清楚他,这时远处传来了警车的鸣叫。
我在第一时间离开。
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走了两个小时,凌晨的天空异常可怕地黑。
我的脑海里全部只有刚才看见的那一张脸——他有很好看的表情,他在对我微笑。
然后我看见他倒下了。
他死去了。
明天我会忘记他吗?忘记这张脸吗?
我走过重重的黑暗,走到我熟悉的地方——我抬头看见了自己的窗口,窗口里透出黄色的灯光。
我在远处确认了很久。
居然原本埋伏着的警察都撤离了,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仍旧是危险的,但是我太累了,很想有个地方让我睡一觉。
我上楼,躺在床上,看着凹凸不平的天花板。
那里有很多东西——白色信封、向日葵、灯光、还有那张脸……
我想要睡着,但是我发现流经我房间的那条河流消失了。
我闭着眼睛,努力在耳边搜寻流水的声音,但是,听不见。
闭着眼睛,一直醒着。
我保持着一个姿势没有动,直到感觉到有东西覆盖到我的脸上。
很热。
一分一寸的扩张开来,从我的脸上一直笼罩到全身。
闭着眼睛我仍旧感觉到有闪耀的东西刺到我的瞳孔深处。
我睁眼。
一片金色。
什么都看不见,除了一片金色。
焦点在金色中寻找准确的距离——金色的深处。
我看见金色的田野,整片整片的向日葵盛开在田野中,无限蔓延开来,延伸到与天空交界的部分。
金色的昂着花首的向日葵。
它们在阳光下闪耀着,将每一寸照耀到它们的光线反射回天空。
一个明亮到找不到任何一处阴影的世界。
很热。
空气很烫。
是夏季。
田野的旁边,是一个简易的小型篮球场,球场中间有两个少年在奔跑。他们追逐着,追逐着一个桔色的球。
真是很热。
他们都在流汗。汗水不断洒落,落在球场的水泥地上,然后很快被蒸发。
没有人想停下来。
其中一个少年,是我。
那个……是我的梦境吗?可是,现在我并没有睡着吧。
那是什么?
和我一起奔跑的少年突然停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停下来,可我不想停,所以,皱着眉看着他。
他看着我说:“我听说,有一条河流名叫忘川,只要走过它就会忘记很多事情。以前的事情,你就忘记好了,所有的事情,就忘记掉吧。忘记以后,你就会记住很多快乐的事情了吧。”
说完,他对着我笑了。
嘴角弯起来,眼睛微微地眯着,很好看的笑容。
第二天,我被人带走了,带到了这个城市。
带我走的那个人后来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叫流川。
从那天开始我有了个名字叫流川。
后来,那个人给了我一把枪。
从我杀第一个人开始,我忘记了很多事情。
因为,一条名叫忘川的河流住在我的屋子里。
我也忘记他了……
他的脸在我的记忆中还是很模糊,只有那个笑容很清晰,和我昨天杀的那个人一样明亮的笑容。可能到现在我也只记得那个人的脸所以才觉得他们的脸非常相似。
他现在在哪里?我想去找他,然后看看他的模样。
看过一次后,就再也不会忘记了。
我从床上站起来,看着窗外。
天亮了,我似乎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城市的白天。
城市的上空,是太阳。
我有一个少年时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酷热的夏季,真是很热。
那时候的我很喜欢打篮球,总是一个人躲在离家很远的一个小球场里打篮球。那里很安静,没有人来。
篮球场的旁边,是大片的向日葵田地。它们站立在正午的阳光下,闪着和太阳同样明亮的光,用同样的姿势抬着头看着天空。
天空和白云也是一样的明亮着的,每次我抬头看它们时,总是被刺得睁不开眼。
有一天,我看见了他。
他站在球场外面看着我,于是我也停下来看着他。
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因为他站着的那个地方并没有路。在他的背后只有大片的延伸到天空的金色向日葵。
我觉得他像是穿越了向日葵穿越了阳光穿越了天空然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问他:“喂,要不要一起打球?”
他点头。
我看见他瞳孔里金色的光芒,像尖锐的刺直扎到我眼球焦点的最深处。
从那天开始我每天都在正午时间到小球场等他。
他也每天都来。
他很少说话,所以我一点都不了解他。
我只知道,他非常喜欢打篮球。
一开始,他并不熟练,我就教他,教给他各式各样的技巧,把我所会的全部都告诉他。
他很认真地听,然后很快就学会了。
没有多久,我就发现他很快就能和我对抗了。
他很厉害,仿佛生来是应该打篮球的,我想要是他能来我的学校,我们在同一个篮球队里打篮球那多好。
于是我问他:“你从哪里来?”
他看上去不太愿意回答我,只伸手向一个方向一指。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除了没有边的向日葵田地外就是天空。
“你从天上来的?”我笑着问他。
他要是告诉我他是天上来的,可能我真的会信。
他却不笑。我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嘴唇抿得很紧,身体的每个部分都是紧绷绷的。
我不笑了。
我想起有人告诉过我,向日葵田地的后边是一个向来没什么人关注的孤儿院,那里的孩子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等待着有一天有人来把他们领养回家。
觉得很难过——他有着和我完全不同的生活。
“你……”我想对他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可以说的,“……你叫什么?”
我发现我又问错话了。
他向后退一步,看着我的眼神充满戒备,一片阴霾,我看不见里面的光了。
他说:“没有。”
他没有名字。
我看他的眼睛,突然觉得害怕——我害怕以后在他的眼睛里我永远找不到那种金色的光芒了。
我害怕太阳会从他身体里消失。
我抓着篮球,看着他。
“可是,你有篮球。”我说。
我想如果以后可以每天都陪他打篮球,他就会走到我的生活里面,我们以后会一起永远站在太阳下面。
是的,他有篮球。
我和他一起打篮球。在打球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的笑容。
他笑起来的时候很好看,是很明亮的笑容。看起来他从来没有不快乐的记忆从来没有受到伤害。
我希望他忘记过去,忘记所有黑暗。
我停下来告诉他——有一条河流名叫忘川,只要走过他就会忘记很多事情。所以,把过去忘记好了。忘记了以后,就可以把所有快乐的事情记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决定把我的名字给他。
我知道他很想有一个名字,如果有了名字,他就会开始拥有完全不同的生活。
我做了决定以后非常高兴。这个晚上我没有睡着。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去小球场等他,想要告诉——仙道彰这个名字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好名字,但是这个名字带着很多快乐的记忆。
我在那里等了一整天,他没有出现。
后来,我每天都在原处等他,可是,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消失了。
我一直很想再见见他,虽然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走出自己的城市,来到另一个地方。
我把自己的名字锁在记忆的深处,变成了一个没有号码的中间人。
我在每一个黑暗的地方寻找,希望有一天可以与他相遇。
的确,有一天我遇见他了。
我开始和一个叫做流川的杀手合作。我按照习惯在他第一次行动前站在阴暗处观察了他。
我认得他——他已经长高很多,模样也变了,可我还是认得他。
但是我在他的眼睛里只看见了黑暗。
那一年的太阳离开了他的身体,而且,似乎不会再回来了。
我觉得他不是那个我等了很久的朋友——那个站在阳光下眼睛里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少年。
于是我继续等待。
我等了很久。
后来,我等到他了。
在一个黑暗的小球场里,我等到了我的那个朋友。
流川,我只是想再看一次,你最初的模样。
我站在窗口,让阳光洒在自己身上,然后看着这个陌生的城市一整天。
第一次,我仔细地看着这个明亮的城市。
城市里的人真多,他们从各个地方走来又走到另一个什么地方去,有的匆忙,有的悠闲,我觉得很有趣。
他们的表情都很生动,所以我很喜欢看。
我发现我能记住人的脸了。
我看见有一些人早上从街的一边走过去,下午又从另一边走回来。我认得他们,记得他们的脸和表情。
我很高兴。
夜深以后,我离开窗口,洗澡,穿衣服,然后下楼。
习惯性的摸了一下信箱,触到里面有一个信封——白色的信封,右下角是一朵黑色的向日葵。
打开信封,中间写着——置物柜002。
坐两站地铁,我来到置物柜的旁边,打开标记002的柜子。
没有枪盒,只有一个厚厚的画着向日葵标记的白色信封。
打开。里面塞了很多东西。我一样一样的翻看着——这是关于一个叫做仙道彰的人全部的身份证明文件,包括护照、银行帐号、驾驶证、信用卡登记记录表,甚至还有从小到大的学历证明。另外,还有他的一份履历和一张明天的飞机票。
单程。
我注意到身边有人靠近我。
我抬头看——是一个警察——一张很熟悉的脸,可能我以前见过。
他走到我旁边,用很客气的语调和我说话:“先生,我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吗?”
虽然很客气,语气却不容质疑,他盯着我的眼神很警惕。可能因为我在这个置物柜前面站的时间太长了。
我点头,将信封里的一样东西掏出来给他。
他很仔细地看了一遍,又翻过来确认了一下,再抬头看了看我的脸,终于点头很礼貌地将我给他的东西交还到我手上:“很抱歉打扰你了,仙道先生。你知道最近的治安问题很大,上头盯得很紧。你看电视了吗?昨天晚上又发生凶杀案了。”
我摇头。
他也摇头,然后向我敬礼,向另一边走去。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东西——仙道彰的身份证。名字的上面,是一张和这个城市里的普通人一样平板没有表情的脸,虽然他好看又年轻。
那是我的脸。
我又盯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儿,把信封塞进口袋,走出地铁站,然后走向“Midnight”。
我在门口等了一下——上次和我擦肩而过的人没有出现。
进去,坐在依旧空着的位置上,只是吧台上没有残留着的玻璃杯。
调酒师看看我,点个头。
他认得我。我也认得他。
他转头过去,一会儿就在我面前放了一个长型的玻璃杯。
金色的液体回旋着,比平时的的更亮些,透彻而鲜明。
他对我说:“Eclipse,最后一杯。”
我看他,不做声。他笑了笑,很高兴的样子。
“今天我出去走了一走。你知道我平时在这里工作,晚上调酒,白天睡觉,很久没出去走走了。我去找了一个朋友。他是我故乡的伙伴,一起到这里工作的。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见面后真的很高兴,所以谈了很多关于故乡的往事。然后我们决定要一起回故乡去。那里,也有人在等我呢。”
他说话是的表情也很好看。
我点头。
“我明天也要走了。”
“去哪里?”他很有兴趣地问我。
“一个没去过的地方。”
“是吗?那也很好呀。希望是个很好的地方吧。”他说。
我点头。
很远处角落里的电视机在闪。午夜新闻时间。电视里在说警方在前几天获得了可靠的内线传递,在本市一幢废气的空公寓内找到了调查已久的职业杀手的巢穴,并查获了大量证据,证明他就是最近几起凶杀案的执行者。在几天的伏击之后又获得他将在昨天晚上出现的密报。当警方赶至现场只发现一具已中枪身亡的男性尸体,其面貌特征与警方掌握的嫌疑犯面貌特征一致。经调查确认该男性就是制造了多起凶杀的冷血杀手,死因确定为黑帮内部寻仇火拼。这项成功的警方行动成分证明了警民合作之重要性……
我抬头喝掉金色的液体。
把空玻璃杯放回吧台,我向调酒师道再见,然后转身。
“喂——”他在后面喊我。
我回头看他。
“你有个朋友让我告诉你,他一直在等你,等你很久了。”
朋友?
他笑——“他告诉我,哪天我要是在这个城市里看见太阳就会认出他的朋友。今天我出门时看见很耀眼的太阳。其实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朋友是谁,但是我对今天每个到这里的人说这句话。不管是谁,我觉得总会有个什么人在等他吧。”
“是的。我有个朋友。我明天离开这里就是为了去找他。”
“他一定也在等你呢。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仙道彰。”我告诉他。
我不知道原来叫“仙道彰”这个名字的人是谁,他长着一张什么样的脸。我只知道,他用一种很奇特的方式把他的名字给了我。
我喜欢这个名字,对于以后我将用这个名字生活下去感到很高兴。
我知道以后我都不会再杀人了——每个人应该都有个什么人在等着他吧,若是死了,那个人就等不到他了。
我不会再让什么人在我手里死去了。
明天我就要离开了。我要去找一个朋友。
他等了我很久,所以我想要去见见他。
他的脸我记不清了。可是,我想,若是有一天我在某个地方看见他,看见他的脸,我一定认得出他来。
也许,当我找到和我记忆中一样的向日葵田地后,会在金色的阳光下看见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