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尽处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8-14,1104次阅读
引——
玻璃杯碎的时候并没有多大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水。
满满的一杯水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后,立即失去了形体四溢开来,漫过了支离开了的透明墙壁毫无声息地在地板上蜿蜒。
蹲下身子捡起碎片轻轻掷到一边的垃圾桶里,尽量不发出声音。
清晨的日光透过窗户照射到地板上,手里玻璃碎片的棱角反射出白色的光线,晃动一下,直射到眼睛里去。
瞳孔里整片的白光一闪,倏地消失,只看到手指上透明的不规则薄片,碎裂的边缘一道闪动的弧光,并不如何明亮。
“什么事?彰。”镜的声音传过来。
“没什么事。一切都好。”仙道答。
把余下的几片玻璃碎片收拾进垃圾桶,又抓了抹布擦干净地板上的水,仙道放弃了喝一杯水再出门的念头——昨天熬了半夜才整理好图纸,今天一早要去公司做报告会,没想到又被一杯水耽搁了时间。
“彦一昨天打电话来了。晚上你回来时我已经睡了,所以没和你说。”镜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
仙道走去书房拿自己的公文包。
“他说什么?”一边检查里面的东西一边问。
“他说,想要在这个周末带着小卉和小孩去赏樱。想我们一起去呢。”
“哦。”
图纸、资料、手提电脑……
“我们……要去吗?”
“……”
怎么——手机没有电了——糟糕。
“彦一说,今年的樱花会开得很盛……”
应该有一块备用电池的,放到哪里去了?
“彰,你没有在听吗?”镜问。
“什么?”仙道一愣,继而接口,“哦,有在听。你说……樱花?”
“对……樱花……。”透过两道门后,镜的声音显得有些空泛。
停下手里的动作,仙道柔声对着那道半开的门道:“对不起。我们一起去吧。”
“嗯……一起去吧。”镜的声音越发空泛了起来。
拉开抽屉——里面怎么那么多东西?——索性全部倒到桌子上来——果然,电池从一叠纸里头滑了出来。
装好电池,又把桌子上那一堆塞回去,眼光停留在一直压在最下面现在却被倒置在最上端的纸片上。
一张旧杂志的彩页——被折成四方,只看见一部分。
平展开来,折痕处很薄,似乎曾经被反复打开又折起过。
是关于一栋建筑物的介绍,附带着照片。
淡薄的白色光线一晃而过。
“彰,你要迟到了。”镜的声音变得真实起来,再次拉回了仙道。
“糟糕!”仙道嘀咕一声,抓起公文包来。
已经走到玄关处,犹豫一下,还是走了回去,推开卧室的门,对里头笑道:“镜,我走了。”
“走好。早些回来。”
“你继续睡吧。”
门很轻地被关起来,屋子内不再有其它声音。
不久,卧室里细细梭梭的衣服响动,然后门被打开,女人的脚踩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缓缓延续到书房,停在中间。
书桌上留着没有被塞回去的杂物,清冷的空气里的光线有些凌乱。
纤细的手指交叉在一处,左手的中指扣住了右手无名指的指环。
“彰,一起去吧。彦一说,春天,到了呢……”镜说。
(一)
仙道跨出了门来,才发现手里还抓着那张纸片。
笑一下。纸片被再次折成四方,塞进公文包的夹层。
将车子驶出车库,开上街。街道两边零星的樱树初放,零星的粉色在风里晃动——东京的春天总是那么早就来了吗?
加速……
那个要命的报告会啊,要迟到了。
除了毕竟是迟到了几分钟外,报告会不出意外地成功。上司田岗对仙道很是满意,走出会议室前用力拍打着仙道的肩膀以表称赞。仙道借鞠躬之机皱眉暗自反抗。
回到办公室,脱了西装解了领带将公文包扔在一边架高腿。
秘书进来送咖啡,看见仙道的样子,笑起来。
“仙道君的肩膀今天必定是又被田岗称赞了吧?”
仙道苦笑。
“你看上去很累啊。”
“是吗?”仙道摸了下巴——出门前有认真刮胡子的啊。
“是。”秘书肯定道,“你多久没有放假了?也该带太太出去玩一下了。”
仙道点头:“说得是。”
放假……怎么放?报告会成功之后就会着手实施一个很大的工程。作为总设计师的仙道若是在这个当口放假,田岗会杀人。
仙道暗暗叹气。
喝下咖啡,重新端正姿势,掏出公文包里的另一份资料准备继续奋斗。
啪——
纸片顺着资料的外露掉在了仙道脚边。
捡起来,展开,手指拂过那栋建筑物的照片……
电话铃响起。
仙道伸手去接电话。
“我是仙道彰,您好……”
中午的时间,照例跑到公司隔街的小公园里头去吃路边热狗——虽然是不起眼的小铺子,味道却极好。
捧了一个坐在长凳上吃,顺便享受全封闭大楼里没有的风和空气。
阳光很好。
不远处的露天篮球场上有一群孩子在打球。
初春,看见这样的一群孩子,就会觉得身体的温度在上升。
仙道饶有兴味地看着。
有一个,打得不错呢——速度很快,攻防俱佳。其他的几个几乎没有人能拦住他。
他跑得很快,看不清长相,只一头漆黑的头发在阳光下晃动。
呼喊声四起。
——突然之间,想起很多人来。
多年前的老朋友,一张张很清晰的脸。
鱼柱、越野、阿牧、藤真、还有……那个好笑的红毛猴子……是谁最早那么叫他来着?
黑头发在风里头扬了起来,一闪而过……
吃下最后一口热狗,把手里的纸捏成一团。转头看一眼长椅边的垃圾筒,很不满意地歪了下眉毛——眼光向后移,停在三米开外那个上。
抬头扬眉高举手臂——纸团在半空划了个很棒的弧线后下落——空心入篮!
空心……入……篮……
手支在半空,顿了半晌,又垂下来——仙道对着那个张开大嘴的垃圾桶哑然失笑。
回到办公室,仙道在桌子边坐了一会儿,开始整理资料,效率却出奇的低。坚持了一个小时后终于放弃,直起身子看着楼下的大街发呆。
手掌,贴在冰冷的玻璃上。
半晌,翻转了手掌来看——虽然长久以来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不少,但是那一层茧仍旧很明显——似乎,一直残留着篮球表面粗糙的触感。
回身去翻桌子,从一大叠早上堆起来的资料下头挖出了那张纸片。
手指划到照片的下方,一行细细的小字……
一字一顿地读一遍……再读一遍。
拿起电话,听筒那边传来秘书的声音。
还不等她问,仙道先开口:“请替我定去北海道的机票,今天的。”
“啊?”秘书反应不过来。
“我走了之后,你就和田岗说我休假去了。”
“可是……”听筒里的声音颤微微的。
“你告诉他,我三年没休假过了。他如果不满意,我索性就永远休假好了。”
那边愣一下,然后开始笑。
“明白了。我等你走了再告诉他。那么……机票是两张吗?”
“……”仙道犹豫片刻,“一张。”
“哦?……明白了。”
下午五点,仙道在巨大的飞行器上看见东京在脚底迅速缩小。
俯着视线试图辨认一下家在哪里——当然徒劳无功——只是还来不及找到方位就被云层隔阻了目光多少让他有些意外。
突然之间,仙道觉得自己和镜之间,也被云层隔阻。
拇指圈到手掌里转动着无名指的指环——指环光滑的表面不具有任何实质的特征——仿佛是……就此远离一般。
这样的感觉让仙道有些倦。
闭起眼睛把头枕在靠背上——又听见镜的声音。
镜说:“一起去吧……”
但似乎,并不是镜的声音……
仙道沉沉睡去。
仿佛是,就此远离一般。
(二)
北海道,还是冬季。踩在厚厚的积雪上,觉得春天遥遥无期。
下了飞机,给镜打电话。
用很抱歉的声音说:“我现在在北海道。有一栋建筑物,想要看看。”
镜在另一头沉默了片刻。
“镜……我应该事先对你说的,但是,是临时……”
“北海道,很冷吧?”
“嗯。”
“带厚衣服了吗?”镜的声音里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仙道突然想到,镜,似乎从未责怪过自己的。
“带了。下午曾经回来拿过行李,你不在。”
那时,发觉镜不在家的时候,仿佛是,松了口气一样……
“什么时候回来?”
仙道握着电话,停了很久。
“很快。只是,去看一下而已。很快。”用并不稳定的声音保证着。
“那好。再见。”
“再见……”
按断电话,仙道抬起头来,吸一口气。
寒冷让他猛一个寒战——北海道的……冬天。
在机场叫了车,开往夕张山,抵达下午预定好的民宿时已经是半夜。这是一间很老式的民宿,典型的和式建筑,看起来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修缮过了,但是却保存了日本战前的建筑风格的余韵。
进了门,有位穿着和服的妇人出来招呼。
仙道跟在妇人的身后穿过长长的走道,擦着一扇扇的木格门过去,脚踩在光鉴的地板上并无声息,最后停在离尽头不远处的一间房门口。
妇人将仙道引进房,微笑着说:“请您休息吧。”低头行礼后,准备关门。
“抱歉……”
“什么?”
仙道犹豫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张纸:“我想问一下,这个地方,离这里有多远。”
妇人扫了一眼图,笑起来道:“客人是建筑师吧?”
“那么明显吗?”仙道挑了挑眉毛。
“通常特地到北海道来看这个的,大多是建筑师。”妇人笑答。
仙道放下眉毛表示赞同。
“那里离这儿很近的。用走的就可以了。明天让我女儿详细告诉客人吧。”
“谢谢。”
妇人躬身退去。
仙道也懒得整理行李,直接换了衣服就关了灯钻进棉被,只觉得累得不行却又睡不着,只听到黑暗里头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占据了整个头脑。
拉锯再拉锯,眼睛固执地瞪着并看不真切的天花板。
失眠。
已经,很久都不再失眠了。
还是只听见心跳……跳得胸口都快胀开了。
腾身翻起来,冲到窗边,向两边拉,外头还有一层,再推——
“轰”的一声,铺天的冷风直盖进屋子里,一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是结了霜,映着雪地的亮,一片黑夜里白得刺眼。
听见一个声音在问:“你说,北海道的冬天,会有多冷?”
远远地传过来,模糊不清的,只让仙道凝了神去听。
是……自己的声音。
多年前的仙道在问——你说,北海道的冬天,会有多冷?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
其实,并不觉得冷,可能,只是因为这骤然的冷让身体麻木了吧。
仙道让北海道冬天的风卷住自己,张开嘴,风立即灌进了胸口,彻心彻肺的。
——北海道的冬天,只是,这样冷而已啊。
仙道在这样的冬夜里,回答了自己。
后来,毕竟是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仙道努力回想一下,发觉已很久没有一觉睡到中午才醒了。
北海道,似乎让自己的一切都失去了规律。
出了房间,一直走到民宿的大门处,又看见那位穿和服的妇人。
妇人手里拿着张纸,看见仙道就笑着招呼。
“看来您睡得不错么。”
“是啊。”仙道微笑着。
“这个是去那个地方的简图。刚才我女儿正好在为一位客人画,我就让她多画一份了。”
“麻烦您了。”
“昨天还说,来看这地方的大多是建筑师呢。今天来的这个倒巧不是。”
仙道低头看手绘的地图,画得倒也简单明了,看来,是不远。
“那个人,应该是个很有名的人呢。我女儿说认识他的。”
“哦?”
“是……篮球明星吧。”
仙道抬头起来。
篮球……
妇人没注意到仙道的表情,继续说着:“说是在美国打球那个。”
美国……
这两个词让仙道一阵恍然。
“他,在哪里?” 突兀地问。
妇人看他一眼,才觉得仙道奇怪,但还是答:“刚出门去,但并没有说去哪里。”
不等她说完,仙道就开始跑。
他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要跑,只是在第一时间开始跑。
冲出门,顺着门前唯一的一条雪径开始跑。
听到脚下雪的咯吱声,听见自己的喘气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到底,要跑去哪里呢?
仙道在跑了大约十五分钟后,停了下来。不远处,是一片开阔的雪地。稀疏地站着一些矮矮的光秃秃的落叶植物。
估计这个冬天曾经连着下了很久的雪吧。这儿唯一的一棵树居然被积雪压得整个身子颓倒向一边,连着杆牵着枝,整一季,就这样倾斜着,毫无生命的迹象。
一棵因为整个冬季的拷问而断壁残垣的树。
树的旁边,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仙道。
那个人看起来站了不少时间,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看着树。
他在看什么、在想什么、为什么站在这里、到底要站多久……背影毫无透漏。
阳光照射在雪地上,视线中一片眩目的白光。
那个人,就在光里,保持着一个一贯沉默的背景。
仙道开始后退。
一步,又一步。
只觉得退无可退。
回过身,顺着跑过来的路,一步一步走回去。
开始跑,并没有什么原因;现在退,也说不出道理。
可能,某些人之间,永远只能保持这样进退维谷的距离。
咫尺——天涯。
(三)
仙道轻轻地敲门,两下。
下午退回了房间之后就一直窝在里头对着窗外发呆,直到天色暗了肚子也饿了无论如何都该找些东西吃了才重新踏出门。
一脚踏出门口时,眼光瞥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里有人正好进去,另一只脚还没跟出来,那边已经关了门。
看不真切的身影,却知道是他。
走过去,站在那扇门前,伸了手按住木格框,站了好一会儿。
终于,敲门。
听见了里面的脚步声,门很快打开,里面的人,果然是他。
他看着仙道,也不惊讶,只瞧着他,然后发了声:“咦?”
仙道笑问:“‘咦’什么啊?也不好好打个招呼。”
那边照样看着仙道,眨了眨眼睛,照旧是以前那干干净净的眼神:“我正在想……”
“想什么?”
“想——刚才我好像看见你了。”
仙道的嘴角向上牵起来,只笑着,不说话。
那边被笑的有些火气:“干吗?”
“要说看见啊,我中午就看到你了。你在雪地上,对着一棵树。”
皱眉。
他皱眉的方式,仙道熟悉得立即知道他要问什么,就自己解释。
“不叫你,是因为……我怕……”
继续皱眉。
“怕,流川你——骂我白痴。”仙道笑着摸自己的后脑。
“哼!”流川转了眼光不去看仙道,目光放到了他的背后,然后骂道——
“白痴!”
请老板娘做了面送到流川的房里,两个人曲着腿面对面坐在矮桌两边。
烫热的面条袅袅腾起白气来。
仙道合着手掌捂到面碗上,突然呼道:“好烫!”闪开手去抓耳朵。
对面流川斜他一眼,似乎连哼都懒得哼一下。
摊了手细看,两只手掌都微微红了一片。
瞪了一会儿,仙道扑哧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
“嗯……不笑什么。”
“白痴。”
“只是,突然想到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
“……”流川垂着头,眼睛藏在睫毛的阴影下面。
仙道自顾自说着:“那时候,是……很多年以前了……”
“八年。”那个人照样低着头,声音从下巴后面出来。
“是呢。八年前。而我们,七年没有见了。”
“……”
“八年前的时候,我们都还是孩子呢。”仙道在那片白气的后面淡淡说道。
八年前神奈川的那个夏天,仙道觉得自己被烫了一下。
在跑了很长的一段路后,喘着气拉开体育馆的大门,一时之间,里面所有的人都转了头来看。
球场的中间,有一个黑发的少年抓着球瞪着自己。
大概是因为跑得太急,体育馆的炙灯太亮,或者,那个场面在现在来说已经太过遥远,那个少年当时的表情已经无法从记忆中搜寻到了。
记得的,只是他的黑发在灯光下的光泽,以及,那时,被狠狠烫了一下的感觉。
那个时候的仙道,微笑了起来。
“真是,很好的眼神呢!”
当时,仙道这样想。
只是,现在的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回想起那个叫做流川的少年的眼神了。
是因为,已经太过遥远了吧。
“那个时候,你可够凶的啊。”
“哼……”
“比赛之后想和你打招呼的,伸了手居然还被你打!”仙道口气委屈。
那一年,在体育馆的外面,仙道很帅地伸出手道:“很高兴见到你,流川君。”
然后——“啪!”——那只很有礼貌的手被不留情面打到一边。
流川皱眉——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在抱怨,不嫌烦啊?
张口命令道:“吃面。”
“哦。”仙道得令吃面,低了头,筷子停在那里又不动。
流川倒抬了头去看他,只见仙道低着头,看不见表情。
“干吗?”
“看来……”仙道抬了头笑,“现在,你还是很凶啊。”
“白痴。”
“白痴”曾经一度是仙道听流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了。
流川是个话很少的人,这一点,仙道从刚认识他就知道了。
有人说人之间的相处如果能互补会更和谐,看来是有道理的。不然,仙道不会和流川成了朋友。两个人在一起时,要么就是一个说一个听,要么就是一个钓鱼一个睡觉,再不然,一个自说自话一个自管自睡,当然,更多的时候,是打篮球。
这样一个性格很烂脾气很臭的小子,自己和他相处倒也一点不累,当然,自己的性格极好也绝对不能忽略不计。
所谓——互补。仙道这样认为。
后来,仙道和流川,又是对手又是朋友。他是流川的目标,对这一点,仙道承认自己是得意的。
再后来,仙道被流川打败。对于这一点,仙道也安然接受,虽然当时有些不甘——那个小子,居然就这样把自己甩到了身后。
直到有一天,流川说要去美国。
仙道听了并不说什么——他没什么可说的。
这是必然的事情,除了当时对他说恭喜,到他走时说再见外,仙道想不出还能说什么。
流川走的那个下午,仙道一个人在平时去的那个小球场打球。
累了,就坐在地上歇着。
抬头看天。
蓝天、白云。真是好天气。
高处划过一架飞机,黑点,拖出长长的白色尾线来,渐渐失去踪影,最后连弥留着的白线也消散开去。
流川,就要走了啊。
那个小子,就要这样地划开天空飞出去,连一丝痕迹也不留地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个——小子!
仙道咬着牙,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只是觉得胸口里鼓胀得难熬。
他开始跑。
沿着大街拼命地跑。
只听见球鞋摩擦地面的声音,只听见喘气的声音,只听见胸膛里轰然的心跳。
跳得生疼。
阳光很刺眼,汗顺着头发流下,一直流到眼睛里,视线开始模糊。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让仙道停下,站定才发现是自己跑偏了方向直冲向马路中间去了。
那辆急停下的出租车里,一身制服的司机死命瞪着自己。
一拉车门钻了进去。
“开车!”
“先生去哪里?”司机修养倒好,既然现在是客人,也不便发脾气。
“机场。”
“先生是去送人吗?跑得那么急”司机一边问着,发动了车。
“不知道。”仙道闷声答道。
司机疑惑着,从后望镜里瞧去,后座的少年紧绷着的脸如阴暗的墙。于是,不再发问。
而仙道,并不曾注意到自己的表情。
那天机场的人并不多,但是仙道还是花了很多时间来找流川。
找得心急火燎,找得火气上涌。
直到听到广播里去美国的航班已经开始登机后才在登机口隔着厚玻璃看见背着大包的流川。
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却被厚玻璃挡住,声音传不过去。
看着那个背影走得越来越远,急得不行,就用拳头去砸。
玻璃那么厚那么硬,倒不觉得拳头痛,只晓得要敲大声些再大声些。
周围开始有人围了看。
几乎,要绝望了。
大吼一声:“流川,回来!”
是,听见了吗?那个背影停了下来。
仙道不动,撑着手瞪着。
那个人,回了身来,看见了仙道。
“流川!”仙道又叫,才发现自己已经要发不出声音来。
流川走回来,隔着玻璃看他。
“流川,你听我说,”嗓子全哑了,火烧一样,“你回来。哪里都不要去。”
流川不说话,只看着他。
仙道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话到底能不能让流川听到。
也许,他根本听不见。
那层玻璃,是那么厚,厚到足够用冷漠隔断一切。
只能,这样,让他看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讲给他听。只要,他还看着自己。
“不要去美国,哪里都不要去。请你……留下来。”
流川的双臂缓缓举起,按在了另一面的玻璃上。
“我不知道应该对你说什么理由。我找不到理由。可是……” 仙道的手掌向下滑,将掌心覆在那一对手掌上,“还是想要,请你,留在我身边。”
流川的表情无法解读,似乎想说什么,却看见仙道被身后的两双手臂抓住。是机场的警卫。
仙道并不挣扎,被警卫带去安全室。
回头看,流川在玻璃后的脸,渐渐遥远得不可分辨。
在被盘问了整整一个多小时后,鉴于仙道还是个学生,警卫让仙道回家。
走出机场时,已经是落日。
机场大门外的围栏边靠着一个人,坐在地上背垫着背包睡得正舒服。低着头,垂着的刘海下头只透个鼻尖出来。
仙道远远站着,看着那个鼻尖,半天,嘴角翘起来。
走过去,伸出右手罩住他的头顶。
不动,等着。
那个人睁开眼睛,眨了眨,看见眼前那张被夕阳反射的笑脸,笑得很是夸张。
“白痴!”流川骂一句。
仙道回骂过去——“臭小子!”
那天的神奈川,有夏天桔色的温暖落日。
仙道抱着空碗,努力盯着碗底。
流川看他一眼——这白痴,又在想什么古怪。
抬头看流川,正对上他的眼睛,清澈的瞳孔里映照出自己的影子。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永远绑他在身边的呢?
仙道走出流川房间后又回了身,手搭了门框问:“既然都遇到了,明天一起看看北海道吧?”
“嗯。”
“那说定了,明天我来叫你。”
注意到流川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指,也转了头去看。
灯光下,无名指上淡淡一环银白色。
“哦,忘记告诉你了。我结婚了。”仙道晃了晃手,笑道。
“知道。”
“哎?”仙道惊讶。
“彦一说的。”流川解释一句。
“原来,那小子一直和你有联系啊。都没告诉我!”仙道故意狠声。
“他,总是写信过来。”流川老老实实说着,然后补充一句,“烦得很。”
“哈!”仙道笑起来,“别让彦一听见,他会哭的。”
流川很不屑地哼一声,突然发觉仙道的笑容静静消失。
不笑,也不说话。
流川也不问,只看着他。
仙道伸出手,用手掌盖住流川的头顶,不动。
流川,那个时候,如果没有留住你,是不是更好呢……
(四)
步行了半小时之后终于到达的车站异常冷清。在等待的半个小时中,没有人来,也没有车。
并没有觉得不耐烦。
仙道跨着步子丈量着车站的长度,一遍又一遍,直量得一毫不差。
“流川……这个车站……”
说了一半,发觉流川已经坐在一边磕着头半睡了过去,于是,笑了起来。
抬了头起来。
天空和周围的静谧相连,薄云被风吹开时发出轻微的碎裂声来。
蹲下身子,抓了把雪在手上。
已经不是可以从指缝里滑落的雪末了,有些湿润,掌心里潮了一片。
很凉。
仙道把手掌贴到脸颊上,同时,看见了远远驶来的车。
这车,会把两个人带去哪里呢?
车站的站线分布图上画了好几个看起来很相似的小点——扎幌、函馆、旭川、富良野……
“流川,我们去哪里?”
“随便。”
“随便是哪里?”
“白痴!”
“哈哈……那么,我们就坐第一辆来的车好了。”
“……”
这第一辆来的车,开往何方?
拉着流川上了车,靠着窗坐下。
流川这才清醒了过来问:“去哪里?”
“等等”仙道东张西望一番,然后对着从另一头走过来卖票的乘务员问道,“抱歉,这车去哪里?”
乘务员捏着手里撕下的票愣了一下,但还是很礼貌地回答:“小樽。”
“谢谢。”仙道冲她微笑一下,付了车费,转了头对流川说,“我们去小樽。”
“嗯。”流川看着窗外。
窗外,北海道的冬天加速后退,渐渐模糊。
小樽车站的外面,流川不耐烦地看着仙道和车站的守卫寒暄了半天,不知道叨咕了什么。不一会儿,仙道得意洋洋地推着原本缩在一边的单车过来。
流川斜着眼看他。
“守卫大哥觉得我人不错,所以主动把他的单车借给我。”
“借来干吗?”
“上山。”
“什么山。”
“看!”
流川顺着仙道的手指看见环抱住半个小樽的丘陵,安静起伏的山线勾勒出缓缓流动的浅蓝天空。
“他说,在这座山顶,可以看见整个小樽哦。”
仙道对着天空笑着。
流川望着他,回忆起,曾经,仙道在神奈川的夕阳下对着天空微笑的模样来。
大概是太久没有好好运动了,上坡路上,又载了个大男人,仙道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最可气的是身后头那个人安安稳稳坐着丝毫没有想要帮忙的样子。
他的理由足够充分——谁要借的单车谁就要骑。
整个背都弓了起来,两腿涨痛,连架着车把的手都快抽筋了。
山顶居然是这样的遥遥无期。
刚才,到底是谁说要上山顶的啊?
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是自己吧?
正在考虑把车停一下,至少脱件衣服再继续骑,突然,身后传来一句冷静的评语:
“你老了。”
“吱——”单车尖叫着刹住。
仙道一脸着脑地回头瞪流川。
“下来。”流川命令道,一手把仙道揪下来,自己跨上座凳,又道,“上来!”
仙道老老实实坐到后头。
流川猛一蹬地,单车载着两个人又向上去。
有很干净的风,冷得清澈透明,掠过流川的黑发越过仙道的脸颊。
仙道伸出手,划过风的轨迹,划过流动着的时间……
山其实并不如何高,小樽其实也并不如何小。
坐在山顶的小平台上,视线被疏落的树枝遮挡了一些。
安静的港口城镇从山脚下推展开去,可以清楚地看见贯穿中间的如同静止着般明亮的运河航道;层层叠叠覆雪的屋顶被街道分割开,中间有隐约的人形慢慢行走。
有风过来,山林中的树晃了几下,四散的余雪从树梢散下来,簌簌地掉落在仙道身上,有一些还趁势钻进了衣领里头,激得他一个寒战。
身边的流川歪着歪着,一头就靠了过来,搭在了仙道的手臂上。
“这小子,睡得倒好。”
仙道苦笑着嘟囔一句,也就随他去。
回了头继续向小樽望,突觉眼睛里晃了片白光进来,一闪而过。
正在讶异,却又是一闪。
原来山下的房子里有人在开窗,反射了阳光过来正对着仙道,晃个不停。
曾经,我和流川,有过一间正对着阳光的房子——仙道想着。
把流川留下来的那个夏天,仙道考入了东京的大学。
他说:“流川,我们一起去东京吧。”
于是,他们在东京有了一间共同的房子。很小,周围很闹,可是,从他们的窗口里可以射进很明亮的阳光。而且,他们还有一个好脾气的房东太太。
凭着神奈川明星球员的身份,流川也很快在东京找到了合适的高中。
仙道希望明年流川可以考自己的大学,那所大学,也有很棒的大学篮球队。但是,对这一点,流川并没有提起过。
不要紧,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仙道是建筑系的学生,所以,他们的房子里塞进了越来越多的建筑书籍月刊报纸,晚上,他会拉着流川一起看。他说,他最喜欢的日本建筑师是一个叫做安藤忠雄的人。
流川用一脸冷漠表示安藤忠雄对他来说不如隔壁不相干的大叔熟悉。
“安藤忠雄啊!”仙道挑着眉毛说,“清水混凝土大师。用最简单的素混凝土造出最美最有力量的建筑物来的人。”
流川对于仙道的激动同样不以为意。
仙道也不再说话,一头扎到书堆里头倒腾了一番,从里面抱出一本厚厚的书来。
“看这个。”他翻开第一页。
流川顺着仙道的手指看见彩页上的照片——一片青翠的山林围绕一湖绿水,旁边是一栋单层的白色建筑。建筑的边墙和穹顶微妙地走出奇特的弧线,如水灵动。
高处的鸟瞰,湖水的涟漪却似乎清晰可辨。
跳跃的光点在湖面上浮光掠金。
看不见湖水的来源处。
不知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
彩页边的注解写着——水之教堂·北海道
“那片湖是人工挖掘的,湖水的深度经过了计算,即使一点微风也可以让它起波。所以,很远就可以听见水声。……还有,听说,那儿最美丽的时候,是冬天,整个湖面会被冰雪封住,成为一个白色的镜面,和白色的建筑白色的山林融为一体。还有……”
“嗯,很漂亮。”流川在仙道的眉飞色舞之间突然冒了句出来。
“诶?”仙道停下来看流川。
“一起去吧。”
“一起去哪里?”仙道发觉自己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白痴!”流川一瞪眼,“这里啊。你想去的,不是吗?”
流川的手指点着那片湖水。
仙道顺着那根手指看到了流川板着的脸,看到了流川脸上明亮的眼睛,看到了流川眼睛里淡淡的笑。
那个时候,流川笑着说:“一起去吧。”
仙道直盯着流川看,什么都不说,看得流川别扭了起来。
“白痴,干吗?”
嘴角勾起来,鼻子也皱了起来,仙道的眼睛被阳光填满。
他笑着说:“一起去吧。去北海道。”
他说——我们要比春天去得早,在那里看着那片湖上的冰融化开来,听到风吹动水波,等着北海道春天的来临。
在那间小房子里,仙道记得,真的是有很好的阳光的。
就像……
就像,现在小樽的阳光一般。
正午温暖的阳光洒在流川的侧脸上,看起来,他和七年前一样如孩子般清澈。
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会记不得你最初的表情了呢?
那个表情,究竟,被藏到哪里去了呢?
伸了另一只手想去抚一下那张睡梦中的脸,身体晃了一下。手臂上的流川摇了摇头,皱了下眉,嘴唇张合着仿佛在说话。
仙道凑过去听——
“一起去吧。”流川说。
仙道笑起来,看着他。
又有风过来,吹乱了流川的头发。他黑色的头发盖住了脸。
“嗯,一起去吧。”仙道答,一边将头垂下,轻轻抵在流川的头上。
流川,从什么时候,我开始不记得你的表情了呢?
(五)
从山上骑单车下来,直接就到达了小樽的运河航道。运河的两岸是鳞次栉比的红砖仓库和老式石造建筑,有些已经被改建成了小型博物馆和商场。
仙道拉着流川一家一家看过来,看得流川耐性全无。
只见仙道对着那些老房子又是敲又是拍,上窜下跳专找犄角旮旯的地方钻,还不时掏出纸笔来快速画着——说是看博物馆来的,还不如说是看建筑构造来的。
当仙道咬着笔从北一硝子三号馆里出来时,看见坐在门口支着头看他的流川,抓着手里画地密密麻麻的纸,老大不好意思地讪笑起来。
“算了,我习惯了。”流川面无表情站起来,继续向前走。
曾经,流川无数次在东京的建筑物前这样等过仙道。
没走几步,突然听到一声轰响——抬头去看,不远处一幢房子的门口竖着个黑乎乎的家伙,老蒸汽火车头一般喘着气摇着头冒着白烟,很是呻吟了一番后又静了下来。
走过去看,居然是一台巨大的老钟,造成了蒸汽机的模样。刚才是正点,那老钟是喷着气报时。
蒸汽机背后,是一幢红砖结构的西式老建筑,旁边一块小牌子写着——小樽八音钟堂。
“进去看看吗?”仙道问。
流川点头。
走进店堂,四面放着各种式样古怪的钟和小樽特产的玻璃制品。里面只一位老人站着,看两人进来,也不说话,只微微一笑。
仙道一低头看柜台上放着一排不起眼的木盒子,就随手翻开一个,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个黑白双色的钟面,同时,盒子里头传出一串细织的八音声,泠泠而出,泻了满地。
仙道大奇。
身边流川也翻开一个,又一阵乐曲,只是曲调不同。
一时两人玩心大发,将整排的盒子翻了个全,于是,安静的店堂里玎玲成了一屋。
老人在旁边笑着,走了过来。
“喜欢八音钟吗?”老人问。
仙道笑着,问:“老先生,你这儿挂着的钟,都会唱歌吗?”
“会。不然,不叫八音钟堂。这儿楼上楼下三千多种,都会唱歌。而且,每个唱得都不同。”老人说得颇为自豪。
“楼上也有吗?”
“有。一共三楼。第三楼是工艺室。”
“工艺室?”
“对。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自己装一个八音钟出来。”
“我自己?”仙道大感兴趣,立即兴致勃勃看着流川。
流川冷着脸道:“没兴趣。麻烦。”
“没兴趣的话,陪我也好么。至少,上去看看。”仙道好言相求。
流川哼一声,不说话。
仙道一笑,领头上了三楼,流川也就在后头跟了来。
老人将他们引到三楼的一间空房间,对着窗的方向放着一张空桌。周围的架子上放着成套的零件。
“喜欢哪一套,自己挑吧。”老人说道,随后就站在一边不说话。
仙道立即埋身钻到整排的零零碎碎里头。流川兴趣缺缺,索性就在桌子边坐下,看着仙道把架子上的一个个零件拿出来比画来比画去,不禁开始怀疑——这个家伙是不是从以前就是这样婆妈的啊?
突然,仙道从角落里抓了个盒子出来,一吹,薄尘扬起,不晓得已经多少时候没人理了。
“就是它了!”仙道得意地扬起盒子又放在流川面前。
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长方形盒子,暗沉的原木色上刻着古老的花纹。打开之后,里面躺着一套没有装配好的零件。
老人捧着一叠纸过来,看了仙道挖出来的盒子,眯着眼睛看看仙道,若有所思。
“你,为什么选这个?”老人问。
“为什么?”仙道摸摸后脑勺,也答不出来,就老实答,“不晓得啊。”
老人笑起来,道:“它,是个很特别的盒子哦。”
他放下手里的纸,仙道凑过去看,原来是一张张的乐谱。
“喜欢哪个曲子?挑了乐谱再配八音轮。”
“流川,你喜欢哪个?”仙道转头问流川。
流川懒得看,道:“我不懂这个。”
“随便挑么。你挑,我来做。”
“麻烦!”流川嘀咕一句,随手抽一张出来。
“好,就这个!”
仙道斗志昂扬,问了老人各种工具的使用方法后就捋高了袖子开始动手。
流川支着手,看着手忙脚乱的仙道。
窗口里斜射着冬日的夕阳,仙道的脸上浮动着温柔的阴影,孩子般地兴奋着。
流川终于开口:“你,行不行啊?”
“拜托!”仙道不满地抬头回答,“我可是建筑师。小看我啊?”
“哼!”流川不屑地回应。
转头去看窗外,小樽的运河跟着夕阳的光线无声流淌,两岸的雪地被染了层暖暖的桔色。
伸手到窗外,看见自己的手指也被染成桔色——桔色的夕阳——神奈川,也曾经有过这样温暖的傍晚。
这个家伙,不晓得是否也记得神奈川的傍晚……
一个小时,也许两个小时,谁也没想到去看表,随着仙道一声欢呼,流川回了头,居然看见一个有模有样的八音钟出现在桌子上。
仙道小心的拧紧了背后的发条,松手……音符灵动跳跃着,却是一段极安静的曲调,如湖面微漾。
流川觉得有水流从里面泻出来……
仙道仔细瞧着这八音钟,渐渐地不再得意,之后眉头紧锁,最后终于开口问道:“那个……流川,你有没有觉得这钟有哪里不对?”
流川也发觉了有些不对,细看一番后回答。
“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音调被拖长……
“不过什么?”仙道急问。
“只不过,你的钟是倒着走的。”流川语调淡定,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
沉默五秒钟后,仙道一声惨叫。
“为什么啊?那个钟,又不是我造的,本来就是这个样子,我只是把它装进去而已啊!”
流川撇撇嘴,不开口。
仙道跳起来,就要下楼去找老人,却发现老人已经站在门口。
“你少装了一样东西。”
“少装?”仙道去查看桌子,果然发觉还遗留了一面方镜子在外头。
老人走过来,将镜子嵌入盒盖内侧。镜子里的钟面老老实实按照顺时间的方向行走着。
“哦,这样啊。”仙道疑惑着,“可是,这样不是很奇怪么?必须要通过镜子才能看到时间。”
老人看着仙道,问他:“你可以确定,你的时间一直在往一个方向行走吗?”
“什么?”仙道没明白。
“其实,人是无法真实确定过去现在或者将来的。有时候,所谓的将来会瞬间变成过去,而过去,也会在某个时刻成为现在或者将来。……时间,是种很不可思议的东西啊。”老人慢慢说着。
仙道低头去看那个八音钟。
一个奇怪的角度下,两个相对着的表面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行走着。
哪个表面,意味着自己的时间……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时间……
自己,可以确认么?似乎,并不能……
一时说不出话来,转了目光去看流川,流川也同样注视着这两个表面。
“我说过,这是个特别的盒子吧?”老人道。
乘上回程的列车时,天色已经全黑,迅速移动的窗外,再也看不见小樽的运河和丘陵。
仙道将视线转回车厢中,无聊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来。
纸包裹得很严,一层层拆开后,露出一个玻璃的水杯。
全透明的杯子下方被磨了细致的藤叶暗纹,在车厢的灯光下发出纤细的光泽来。
“哪儿来的?”流川问。
“在北一硝子馆看见了。是买给镜的。”仙道答。
“怎么只买一个?”
“家里本来有两个一套的,镜很喜欢的,结婚时挑了很久才买的。我到北海道的那天早上,出门前却打破一个,不晓得镜发觉了没有,发觉了可能会伤心哦。”仙道笑着说,“不想,刚才在那里看见一个一样的,也只有一个了,就买了。算是碰巧吧。”
“嗯,那别再打破了。”流川道。
“喂,我像是那么笨手笨脚的人吗?”仙道抗议说。
流川懒得理他,斜他一眼算是抗议驳回。
仙道一笑,小心地把杯子又包回去。
“镜啊,是个很好的妻子。”仙道说着,“流川什么时候到东京来,到我家来玩吧。”
“嗯。”
“镜会做很好吃的菜。”仙道笑着说,“她很喜欢认识朋友。我刚认识她的时候,觉得她真是个很快乐的女孩子呢。”
流川点个头,说:“听彦一说了。他说……你很好。”
“彦一啊,”仙道微微笑着,“罗嗦的家伙。嗯,我……是很好。”
“那就好。”流川又点个头,有些瞌睡的样子。
仙道转了头去看窗外——层层的黑暗掠过。
和镜在一起,很好。
镜,是个快乐的人。喜欢和她在一起,可能,就是因为她的快乐。
她快乐的笑容,可以让仙道也快乐起来。
可是,那样的笑容,在脑中的影像变得有些遥不可及。
很久……没有看见了……
为什么呢?
突然想起,明天就是周末了——答应了镜要去看樱花的。
仙道暗自懊恼。
应该打个电话回去,至少,道个歉。
玻璃车窗在黑暗的背影下映照出仙道的脸。
仙道看着另一个相反的自己,觉得像看着那个八音钟里的那两个相反的面。
究竟——自己的时间是在向着哪个方向呢?
(六)
到达民宿后已经接近半夜了,仙道捏着电话犹豫着——很晚了,镜已经睡了吧。是不是,应该明天再打呢?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仙道却觉得镜并没有在睡。
她在等自己的电话。
她,是否已经等了很久?
仙道觉得自己的手指在轻轻发着颤——按在拨号键上,硬是按不下去。
放下电话,关了灯,钻进被子里,想强迫自己睡着——也许自己想得太多了,只是离开了三天而已。明天,明天打个电话告诉镜自己马上会回去,一切都和过去一样。
仙道在黑暗中坚持了很久,忍耐着。
终于翻起来,抓起电话。
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在夜晚这声音异常响亮,直吓了仙道一跳。
银灰色的荧光屏亮着,闪烁着家里的电话号码,固执地一遍又一遍闪着。
“喂,镜啊?”
“彰……”镜的声音在另一头听上去很倦。
“镜,你很累吗?很晚了,明天我再打过来,好吗?”仙道柔声道。
“你忘记了吗?我们说好去看樱花的啊。”
“我……对不起啊,镜。”仙道觉得自己无从解释。
镜在那一头沉默了很久。
“我过两天就回来。我们下个周末去,好吗?”
下个周末,自己一定回家了,可以抽个周末出来陪镜去看樱花。
镜,会原谅自己的——她从来不曾责怪自己。
“东京的樱花,已经开的很好了啊。电视里说,这个周末,人会很多呢。”镜似乎没有在听仙道说什么,只管自己说着。
她的声音里努力蒙上一层明亮的色彩,让仙道想起来镜那快乐的笑容。
只是,现在这明亮的色彩让仙道难过了起来。
他把头压在手臂里,让眼前一片黑暗……
“镜,我真的,很抱歉。”声音从手臂中间出来,沉闷地压抑着。
另一头,传来低低的叹息声。
“彰,你发觉吗?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总是在对我说对不起呢?”
“……”
“我啊,不想听到这句话呢。”
“……”
“除了这个,你想不出其它可以对我说的了吗?”
“镜,我……”
“你在想念我吗?你为什么不能告诉我这几天你一直在想念我呢?”
“……”
“你知道吗?我在等你说,等了很久了。……一厢情愿地说要和你在一起。可是……我以为我们在一起,但是,其实我们一直都只是孤独一人而已。”
“不要这样说……我并不是……”
仙道的话被打断——
镜说:“我等得太累了啊……”
“镜……”
“不行了,彰。”
“……”
“真的不行了。”镜的声音空泛得犹如脆弱的弦,“我们……分开吧。”
镜说,要分开。
仙道被“分开”这个词压着,压到呼吸困难。
“……我们不行了吗?”仙道的喉头干涩着。
那头没有回应。
沉默,在黑夜里扼住人的思想,挣扎不得。
“我只是……觉得……太悲伤了啊……”镜的弦,就要断了的模样。
仙道的眼前又闪过记忆中镜快乐的笑容。
那样的笑容,是因为自己而失去了吗?
似乎,连抱歉都不能对她说了……
“如果,你觉得这样很好……如果,你真的想这样……”仙道低低说道。
“那么,再见了,彰……”镜的声音在叹息。
仙道鼻子一涩——“再见。”
手指移到收线键,却发觉另一头没有盲音号。听筒里单调的沙沙一片——镜在另一头没有挂上电话。
在细微的电波声里,一个身在东京的女人的寂寞长时间地贯彻了电话的两端。
仙道的额头抵在膝盖上觉得疼痛。
“镜……”想要说些什么,应该,还有什么话要对她说的。
“卡”——几乎在同时,电波断了。
抬头起来,看着手里的电话。银灰色的荧光在持续了几秒之后也被黑暗吞噬了进去。
什么都看不见。
仙道缓缓侧着身子倒在被子上,身子蜷成一团,在黑夜中保持着一个姿势。
夜,像空洞的旋涡。
电话铃在响个不停,一遍遍催促着,迫使仙道睁开眼睛去接。
窗口的书桌上就是那个乳白色的电话机,旁边堆着仙道杂乱的建筑月刊。
窗外是东京的午后。
“喂!”仙道好不容易爬起来接了电话——考试之后的一个假日,怎么就不能让自己好好睡一下呢?
“流川?您是……哦。篮球社的经理。您好。……诶?什么?流川退出学校社团了?不会吧?……哦,我是他朋友。和他一起住的。那个,他为什么退出社团活动?……”
仙道心里着恼——流川这小子,在搞什么鬼?
窗外有些喧闹,仙道很努力地听着话筒的另一边。
真是,很吵。
以至于对方话音落了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喂!——”对方提醒。
“哦,抱歉,我在听。……好,对不起,我会问他的。麻烦您了。……再见。”
放电话的时候忽略了位置,话筒“磕”一声掉下来撞在桌面上。
奇怪,窗外如此喧闹电话那头的盲音却很清晰地传进耳膜。
极为单调的“嘟嘟”声,扰得仙道心烦,于是抬手用力将电话按回原处。
“碰——”
电话重重放下的同时,仙道听见门响,转头就看见流川进来。
“你,回来了……”
“嗯。”流川甩下书包,打开冰箱取了瓶水出来仰了头灌。
一口气灌了半瓶后,流川才注意到仙道一直站在电话旁边盯着自己。
“什么?”直接问。
“流川你……从学校回来?”
流川看他一眼,又瞥一眼自己的书包。
仙道叹口气。
“那个……学校的社团……”
“一对一!”
流川突然打断他,弯腰捡起墙角的篮球。
仙道看着他,没说完的话,被自己关闭。
“走吧。”流川走到门口。
电话铃响起。
仙道抓起电话:“喂……对,我是……”
流川在门口说了句:“我在球场等。”还不及仙道回答,已经消失在门外的楼梯转角去。
仙道盯着那个转角看,对方说些什么,没有听见。
“流川君他,听说不是应该在几个月前去美国的吗?后来出于什么原因没去吧?所以……有些相关的谣言。”
“基本上,大概是能力不被承认之类的。”
“或者说,他这个人,太过突出,会被排斥。他,又不懂得和人沟通。是的……原因大概在这里。”
“最重要的原因……,我想,其实应该是,他的脚步,别人已经跟不上了啊。”
“为什么,那个时候流川君没有去美国呢?”
为什么——
“不要去美国,哪里都不要去。请你……留下来。”
请你,留在我身边。
站在马路的对面,远远看着那个独自在球场里跑动的人影。
他在跑,拼尽全力地跑——他永远都是在这样跑着。
傍晚的天空在燃烧。
空气纹丝不动。
抬头,看见远处浓厚的晚霞——泼墨染金叆叇重叠,被周围烫色的光边禁锢着,然后一丝一缕被黑幕吞噬。
负重累累的,东京的傍晚。
“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不可以告诉我吗?”
隔在彼此之间的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找不到,可以穿越的空隙。
一直想要问他,却无法开口。
“为什么,不对我说呢?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仙道总是半夜醒来,然后对着身边那张熟睡的脸看,看完下个半夜。
“流川,我,被你责怪了是吗?”
仙道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会对流川问这句话,可是,他无法想象出流川用会什么样的方式来回答他。
直到那天流川在睡梦中醒来,看见了身边仙道的脸。
“仙道……你在做什么?”流川眨着眼睛。
仙道不说话,只看着他。
“有话问我?” 略微清醒了些。
仙道伸了手去,轻轻触碰到流川的脸。
他的脸,怎么那么凉呢?
双手向下滑,拢住他的背,往里收紧。
“仙道……”
将额头靠到流川的胸口,不动——黑暗中,感受他胸口的起伏。
“什么事,仙道?”流川的声音提高了些。
“没什么,只是,想你留在身边而已。”仙道低低说。
“我在啊。”
“可是,是我错了吧……”
叹息声,轻得不可察觉——
流川低头看着仙道,看着他弓起的背,弯腰下去,环抱住他,将下巴磕在他的背上。
一个整夜,持续着沉默,彼此拥抱着,却感觉不到温暖。
“我退出社团了。”流川告诉仙道。
“嗯。”
“那不是一个好球队。”
“是么。”
流川皱着眉,忍耐了很久,终于又说了句:“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
仙道看着他,沉默——眼睛,疲惫得不见光亮
“我说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流川很恼火——这个白痴,到底多久没有好好睡过了?
“流川,我,被你责怪了,是吧?”仙道终于开口问他。
“不是。”流川回答得直截了当。
仙道微笑起来,泛着苍白色泽的笑:“我啊,一定是被你责怪了。”
——所以,那些原因,你不对我说,是吧?
“仙道!”流川的声音透出恼怒来,加重了语音,“我说过,不是。”
顿了一下,伸了手出来:“睡一下,你看起来很累。”
仙道退一步。
手,停在半途。
仙道再退一步。
“仙道,”手垂了下来,流川的声音如冰凌般刺穿僵持的空气,“在责怪的,是你自己。”
空气被撕裂后,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仙道抬头起来,看着流川,没有任何表情。
“我错了,是吧?我啊……不该留你下来的。可是,流川你,为什么会留下来呢?”
流川垂在身体两边的手捏了起来。
“我开始觉得,你的留下,简直就是对我的惩罚。”仙道的语调也豪无表情,有如陈述事实。
一瞬间,仙道看见流川的眼睛里所有的光亮迅速倒塌。
他从未见过流川这样的眼睛——流川啊,我们,开始惩罚彼此了,是吧?
半晌,流川终于开口:“你……是个……白痴!”
空气已经消失很久了,在什么都不剩下的房间,连呼吸的能力都消失殆尽。
我们,终于开始,惩罚彼此了。
“我,本来就是个白痴!”仙道吼起来,转身冲了出去,门在身后“碰”地撞上。
那声音如此猛烈,让仙道在那个时刻顿了一下,回了身看着,那一扇紧紧关合着的大门——
就这样,把两个人隔断了开来。
转了身冲下楼,侧腰重重撞在楼梯扶手上。
疼!
仙道一惊而醒,在黑暗中捂住疼痛得厉害的侧腰。
大概是蜷身子睡得不舒服,所以腰会痛起来——流川说得不错,自己真是老了吧……
天,快要亮了吧。窗外有微弱的光线,屋子里也有了些光亮。
转了头,看见房间的门,坚固地闭合着——隔断一切。
是的,流川最初的表情,那种生动的表情,就是这样被隔断的吧。
侧腰,疼得厉害。
(七)
站在走廊的尽头,仙道对着流川的门。
伸出手掌按在门框上——是不是所有的门,都是这样厚到足以隔断所有?
真冷。
快天亮之前,都是这样冷的么?
那个东京的早晨,也冷啊,比北海道的夜晚,更冷。
身体的重量向下滑去——仙道抱住膝盖蹲在门外。
那扇门,自从被自己关上之后,就再也没办法打开了……
那天之后,他们的关系似乎只用沉默来维系,就像那个晚上的拥抱,靠得那样近却感觉不到存在。
仙道在夜晚持续着失眠。
流川在街边球场独自打球。
从未想过,那个人,有一天居然会远到比在地球的那一端还不可触摸。
几个星期后的一天,仙道在打工之后回到家。
屋里没开灯。
流川坐在窗下等他,篮球隔在下巴和膝盖中间。
他看着仙道,什么都没说。
仙道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流川的,清澈的眼睛。
终于,转开头去,走到床边,也不脱衣服就睡了下去。
用被子将整个头部包裹起来,眼睛死死闭住,仿佛就此可以不再醒来——
流川,要走了。
流川走的那天,谁都没再说什么——从那天开始,他们几乎就已经不再说什么了。
帮着他提行李搬到楼下,看着计程车驶过来,看着那个人朝自己点个头,看着车尾后扬起的尘烟,看着——什么都不剩下的空白。
还没有,说再见呢。
忘记和他说再见了——仙道突然想起来。
很努力的将视线投入那片空白里头——也许,他会回来——仙道微弱地想着——至少,他可能会回来吧……
回来说一声再见……
于是,仙道等着。
站在路灯下头,仙道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风很冷,贴着地面在夜晚的空气里席卷而过。
仙道在风里头不断颤抖,颤抖到无法站立。
蹲下身子,把自己裹在大衣里头,仙道和自己的影子一起等着。
除了路灯,远处的楼房里还有一盏亮着的灯。
——那个人……在等谁呢?
到底是等了多久,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在等,等到开始发觉天色发亮……
那个黑夜,究竟是如何过去的,不记得了。就记得凌晨时彻心彻肺的寒冷。
东京,也有这样冷的时候吗……
天色在亮起来,周围是冬天稀薄的白色雾气。
路灯灭了。
这个城市里,还有和自己一样没有睡过的人吗?
连自己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关于早晨的来临,仙道只注意到这一点。
后来,依稀是有太阳升起……
“仙道君,你在做什么?”
转头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身体的僵硬——是楼下的房东太太,一脸担心看着自己。
她,在担心什么啊?
仙道牵了嘴角想笑一下。
“我,在等我朋友回来。”
“他去了哪里?”
“去了哪里……”只是重复了一遍。
“你,干吗不进去等啊?外面那么冷。”
“……我怕,怕他回来,看不到我。”仙道微笑着回答。
他觉得自己站不起来了……
后来,流川没有再回来
仙道蹲在流川的门外,浑身颤抖。
“咯”的一声——门被打开了。
门的后面,站着流川。
仙道抬头看着他,用不可思议的表情。
流川蹲下身子,看着仙道:“你一个晚上没有睡过吗?”
“我睡不着。”
“进来。睡一下。”流川去拉仙道的手——流川的手,很暖。
仙道被拉进流川的房间。
把仙道塞进被子,流川坐在他身边说:“你睡。我在这里陪你。”
“流川,你不会走吧?”黑暗中,仙道的声音极为困倦。
“我不会走。”流川低声回答。
仙道点个头,沉沉睡去。
睡梦中,听见时间流淌的声音,不知是向着哪个方向而去……
仙道在春天初遇了快乐的镜。
第一次看见她,她就站在公司的门口对迎面撞上的仙道笑着。
“您好。我是镜。第一天上班,请多关照。”
很明亮的声音里,仙道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街道上的树木在春天初放的新绿。
新绿色的风扬起女孩子的长发来,有很好看的弧线……
镜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对建筑有着女性独有的纤细触感,很快,她成为了仙道得力的助手和拍档。
仙道总在想,给她足够的时间,她也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
他的预期没有错——镜在做了仙道半年的助手后,得到海外总公司的赏识,要求她去欧洲再学习两年的建筑,回来之后就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建筑师。
在日本,女性这样成功的例子少之又少。
公司的每个同事都为她高兴,在她离开前为她开了欢送会。
那个欢送会很热闹,直闹到凌晨才结束。
从酒吧出来后,仙道当然地被分派任务负责送镜回家。
在镜的公寓楼下,镜要求说:“仙道君会来送我吧?”
“我会。”仙道答应着。
镜笑起来:“那我回来的时候,你也会来接我对吧?”
仙道也笑起来:“我会。”
“那么……”镜犹豫着。
“什么?”
“没什么。”镜很快乐地向仙道挥手道别,很快走进了公寓。
镜的飞机是一星期之后。既然答应了要送她,仙道调好了早晨九点的闹钟。
早晨的闹钟还没有响,仙道被电话铃声闹醒。
电话里是镜明亮的声音:“仙道君现在下楼来,可以吗?”
仙道挣扎着看一眼闹钟——早晨七点。
搞什么鬼!
还是很好脾气地答应着:“好啊。”
下了楼,看见镜站在街边花坛的低栏上等着自己。
在风里,她白色的裙子轻轻扬着。
没有行李没有包,她背着手臂站在原地笑吟吟看着仙道。
“怎么?不舍得东京,还想在走前让我陪你走一遍大街?”仙道打趣道。
“嗯,是不舍得。”镜点着头。
仙道笑起来——这个女孩子啊。
“是——不舍得离开仙道君。”镜说。
“诶?”
“我说,不舍得你。不想离开你。想留在仙道君的身边。”
“别开玩笑了!”仙道故意板起脸。
“不是开玩笑的。”镜也板起脸,学着仙道的表情。
仙道叹气——
“小姐,你搞什么啊。三小时之后你就要上飞机了,你要成为建筑师的,不是吗?赶快回去收拾东西,我送你去啊。”
“不去了!”
“什么?”
“我,不去了。也不学建筑了。不要当建筑师。我——想要留在这里,留在仙道君在的地方。”镜一字一句宣布着。
她的头发在阳光里飘着,她的裙子在晨风里扬着——她的黑色和白色鲜明地让仙道的眼睛刺痛。
有些看不清面前的那个女孩。
视线渐渐模糊……
时间,不知在向着哪个方向流淌……
看见了很久之前的神奈川,看见了很久之前的那片夕阳,看见很久之前的一个人在桔色的光线中缓缓对自己睁开了双眼。
如此清澈直接的眼神。
他看着自己,轻轻地骂着——白痴!
骂完之后,他留下了……
然后,在多年之后的一个早晨,自己居然才体会到那个人当时,是如何折断了自己的翅膀而将自己束缚在另一个人身边的。
将脸埋在双手里头——
流川啊……
“流川……”仙道低低叫着。
“什么?”身边有人回答。
睁开眼睛,看见屋子里早晨白色的光线。
流川就坐在身旁,保持着仙道刚睡下时的姿势——光线不着痕迹地在那个人的脸上勾出一个明亮的侧影来。
“流川。”又叫他。
“什么?”一样语调的回答。
“我啊,一直都是个白痴,对吧?”仙道问他。
流川很认真地看仙道一会儿,然后回答:“嗯,一直都是。”
仙道笑起来。
“笑什么啊!”流川皱眉道,瞪他一眼,然后骂:“白痴!”
“一起去吧。”仙道说。
流川——我啊,本来,就是个白痴呢……
(八)
时间,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东西,所谓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总会在不可察觉的某点上用一种微妙的姿态重叠,然后,交错而过……
而——流川,我想将你永远留在身边的心情,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不曾改变过。
顺着地图的方向,雪径无尽伸展——走了那么久,从不知某地的极深处延伸至此又遥指于远方。
跟在流川的身后,将脚印踩踏在他脚印的中间,希望可以连成一条直线。
小径的中间有小串连洼的积水,反射着阳光,反射着北海道高远辽广的天空。
“一起去吧!”
这句话,原来在谁的心里都不曾遗忘。
一起去吧——去看看水之教堂。
仙道看着流川的背影。
那个总是在白色光线中刺痛自己的背影。
用自己的脚步丈量着和他的距离,也许,只要几步,或者,只是两步,他就可以赶上他,再次和他并行。
觉得——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拉住他。而且,一旦拉住了,以后,都不会再放他走了。
不管你曾经想要飞去何方,我都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流川。”仙道在背后唤他。
流川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看他。
一步……两步……三步……
知道了,只有三步而已,就可以走到他的身边。
那个人,现在近在咫尺。
只要……伸出手去而已……
“我想对你说——虽然,这句话,以前曾经对你说过一次。”
“什么?”
“我啊……”
不远处突然一声异常的响,犹如天地间古老生命的搏动。
两人同时转头去看。
是那棵树。
那棵第一天流川看着的那棵被雪压倒了的失去了生命的树。
它喘息着、呻吟着、颤抖着、如沉睡了许久而今突然觉醒过来的巨大鸟兽一般扇动着翅膀向着天空直立起来。
积压着它身体的残雪仓皇而落,纷飞四散。
那巨鸟在抖落了羽翼上所有的累负后又再次舒展开了身体。
空旷的雪地上,一棵树,在经历了彻寒的风雪重创之后,居然毫发无伤地又直立了起来。
四周的阳光被它劈开,又沿着它的枝条疏漏而下,班驳在雪地上。
枝头有隐隐而蠢动的光点。
生命——一触即发。
脸上,是雪末敲打之后的微微痛楚,纷乱的寒点以及——
目光滞留在流川的脸上。
他如此专注地看着这棵树,仰起的脸上有着极为生动的表情。
一种倾注了所有生命力的灼热而不受束缚的表情。
他的眼神,清澈坦率的眼神,烫痛了仙道。
是的,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表情,生动到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而仙道,在这种生动中看到了重生——树的重生。
流川——你的表情,这样的表情,我不会再忘记了。
仙道注视着眼前的流川——他的肩膀,更宽阔了;他的背脊,更坚韧了;他的双腿有力而稳定;他比起那个七年前的孩子,拥有着更强大的力量。
他所有的力量,都是为了飞奔向他所要去的地方。
就是,这样的流川。
“你刚才,要对我说什么?”流川把目光转回来,才想起了仙道刚才没有来得及说完的话。
仙道看着他,微微笑起来,将右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伸出去,递到流川面前——姿势很帅。
“我想说的是——很高兴,再次,见到你。流川君。”
流川看着他的手,沉默,片刻,也伸出手来。
“我也是。”
手掌,握在一处。
对方的体温传递了过来——如春天般温暖的体温。
当春天初露端倪,仙道和流川抵达水之教堂。
仙道仰着头,看着那幢平顶白色建筑物,矩形和弧线交错——无数次看见它的照片介绍甚至是内部结构图,对它每一个片墙和体块的穿插角度都了如指掌,可是,站在它的面前,却竟如初见。
走进门去,和管理人员谈了几句。大概是已经习惯了有人来参观,管理人员很快允许他们自由参观。
仙道带着流川沿着一条弧度奇特的片墙行走,地方很窄,周围没有任何装饰,只是白素的混凝土平面,裸露着摸板痕迹。
没有声音,没有障碍,也没有任何视觉上的阻隔,那道边墙在告诉你,另一边,是神存在的地方。
终于,豁然开朗。
顺着长长的沿水坡道,走入顶部开畅的进厅。而后,登上光线黑暗的旋转楼梯,时间并不长,却觉得是漫长的旅程,全部的空间里,只有空寂的脚步声而已。
最后抵达礼拜堂。
踏进去的刹那,只看到一片白光——从全然的黑暗抵达到全然光明之处时让人晕眩的白光——不容有一丝阴影的白光。
正面的巨型全片玻璃无声地开启。
风,贴着光线涌入礼拜堂。
白光所在的地方,是那片湖,在夕张山包围下静止着的湖。
天空,用广蓝的背景包容着雪之平原。
山,在周围温柔起伏着,山林在冬季的覆雪下显示着深深浅浅的白。
寂静之中,可以听见夕张山的呼吸。
视线的中间,简单的一线,分割开天空和大地。
湖被冰封着,如同平滑的镜面,在阳光下反射着白光,仿佛从它初生开始到亘古之后,它只是如此静止着。
湖的中心,一个巨大的白色十字架独自伫立,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时间,在此停顿,无处可去。
“我明天要回去了,假期满了。”流川告诉仙道。
仙道点头:“我们啊,又要向着各自的地方去了。……只是,湖水还冰封着,来不及看见它在风里波动的模样呢……”
低着头,涩涩地笑着。
“白痴!”——头顶一沉——流川伸出手来盖住了仙道的头顶。
他并不回头,也不看着仙道,只将目光投向了远处,透过了空气越过了湖面翻越了夕张山抵达天空甚至穿透边际。
他的嘴角牵着浅浅的弧度,然后说:
“一起去吧。”
他和多年前的那个少年用一样的笑容看着远方,说——“一起去吧”。
即使,朝着不同的方向;即使,踩踏着不同的道路;即使,脚步因为荆棘和藤蔓踉跄不已……那因为春天的来临而碧波荡漾的湖,就在目光所及之处。
总会,殊途同归。
仙道看着他,然后转了头去和他看着同样的天空,眯起了眼睛,笑着骂:“臭小子!”
时间,开始流淌——朝着不可知的所在而去……
(九)
仙道比流川晚一天离开。
第二天一早,开始收拾行李——他将要登上下午的飞机。
行李包太小,要将所有东西整理进去有些难,最困难的是要将那个八音钟也收拾进去。在奋斗了半个小时之后,仙道终于确认,除了将它拿在手中之外再无它法。
于是,仙道一手提着行李包,一手握着那只木盒,经过了两个小时的车程抵达南千岁机场。
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仙道就在大厅等候。
机场人不多,很安静,安静到几乎要让人睡着。
把玩着手里的盒子,翻来覆去,然后打开。
音乐从里面流泻而出。
这个,是什么曲子啊?很好听。
不过,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它是流川挑选的曲子呢。
盒子里有两个面,两根时针两根分针两根秒针,相对着向不同的方向行走着。
就这样,明明白白地彰显了持有者的所有疑惑和不确定。
真是——狡猾的盒子呢。
突然觉得身边有一道目光一直瞧着自己,或者说,一直瞧着这个盒子。
抬头起来,对面坐着一个短发的女孩子。
“你喜欢吗?”仙道举了举那个八音钟。
“啊……”女孩子显然有些不好意思,然后对着仙道笑起来,“我是在听那首曲子。那是我哥哥最喜欢的呢。”
“是么?”仙道喜欢她的笑容,那种很快乐的笑容。
这样快乐的笑容,谁都不该让它消失。
“可以,替我把它送给你的哥哥吗?”
“诶?”女孩子惊讶地瞪眼睛。
“我啊,希望以后自己的时间,可以朝着一个方向行走呢。”
仙道关起盒子,将它递给女孩。
“真的可以吗?”女孩子问着。
“当然可以,因为,你有很美丽的笑容啊。”仙道微笑着。
女孩子看着仙道,然后笑起来。
“谢谢你。哥哥会喜欢的。我要回大阪,我家在那里。”女孩子笑着告诉仙道,又问他,“你呢?……要去哪里?”
“神奈川。”仙道回答。
飞机即将着陆时,贴着神奈川的地面低飞了一会儿。
已经是夜晚,仙道从舷窗里看见底下闪烁着的城市的灯光,勾勒出了神奈川清晰的轮廓。
出了机场,仙道叫车前往附近的车行,昨天,他已经预租了一辆车。
在柜台付费时,车行的工作人员要求他出示驾驶执照,于是,仙道打开行李包从夹层中取出执照交给对方。
突然觉得左手按在衣物上的触感有些异样。
掀开上层的衣物来看,底下压着白色纸包着的玻璃水杯。
对了,还有它,那天把它放进行李包之后就忘记了,今天大力挤压行李时,不会……
一手抓起来,隔着纸包,已经感受到内部的碎裂。
结果,还是……被自己弄碎了。
而且,不会再找到同样的一只了——仙道看着手里不成型的纸包,心头一涩。
将行李包扔进后备箱,仙道开始发动汽车。
听见手机在响,摸出来一看——那个熟悉的号码在银灰的的屏幕上闪动着——东京的电话。
“镜吗?”
“彰……”镜在那头低低叹息。
“你还好吗?”仙道的声音温柔如往常。
“不好……彰,我想你。”
“……”
“我很难过,我不晓得我应该如何离开你……”
“镜,你……”仙道感受到胸口死死堵住的一处。
“彰,你回来吧……我们不要分开……我还在等你……”
“不会……再回来了。”仙道对着电话那头说着。
那一头没有声音。
捏着电话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我,不会再回东京了。而镜,请你也不要再等我。”
手机的棱角嵌进手心里,一阵阵的疼。
彼端仍旧是沉默着。
一直以来,亏欠的,只是这个曾经有过美丽笑容的女子。
她的笑容,因为自己而失去了,但是,总有再次出现的一天吧。
只是,从此以后,不再相见了。
许久,镜说:“彰,你啊,真是个冷酷的人啊……就这样,不让我再有留在你身边的任何理由了。”
“我,真的是……”
“不要,”仙道的话被打断了,“再对我说抱歉了。至少,在最后不要。”
“好,知道了。”
“那么……再见……”
“镜!”仙道突然提高声音喊。
“什么?”
“我……”仙道不晓得自己要告诉镜的是什么,只是,在最后的一刻,想起了那天早上破碎了的玻璃杯——也许,想要告诉她的是,不能被释放的积郁——终于开口说道,“那只玻璃杯,被我打碎了。”
沉默着……
“我,明白了。”镜的声音传递过来,清晰而温柔,“不要紧……我,原谅你了。”
仙道握紧拳头,拇指的指甲顶在了无名指内侧的指环上。
“谢谢你。”
“再见了,彰。”
“再见。”
电话断了,银灰色的荧光暗去。
仙道缓缓退下左手的指环,将它放入大衣口袋。
手按在方向盘上,看见自己的手指上有淡淡的戒痕。
发动车子,排挡,踩油门,听见器械转动时单调的声响。
车子驶上高速公路。
虽然是夜晚,公路上还是有无数的车辆行驶着。
黑夜中相对行道上车辆前照灯的长光照射进车窗照射进仙道的眼睛,又倏地消失,接连不断。
抬头看见了上方的后照镜,位置放得不准,可以直接看见自己的脸。
一张没有表情的脸随着擦肩而过的车辆忽明忽暗。
伸了手想要把它的位置调正,却突然觉得眼框里一片湿润。
努力眨一下眼睛——视线却愈发迷蒙了起来。
听见后方车辆的鸣声——车子的路线开始不稳定。
没有办法,看清楚前面的路啊。
仿佛,是在大雨中行驶一般。
将车向右方急靠,停在了公路的间道上。
双手从方向盘上滑落。手的边缘碰到了下面的控制杆——车窗前的雨刷开始有节奏地摆动。
神奈川,下雨了吗?
附下身体,让头抵靠在方向盘上,听着雨刷的摆动,等待着它可以将所有的雨水从车窗上刷离。
“空——嗵——空——嗵——”
实在是不好听的声音,但是,它引导着时间朝着一个方向行走而去。
这个方向,终于在这并不具有美感的声音里固定了下来。
在齐集了所有支流之后,时间的流水终于汇聚成河,坚定地奔流向前。
仙道、流川、镜——在神奈川的雨中各自他方。
“笃!笃!”有人在敲身边的车窗。
抬起头来看,是一个戴着头盔的摩托骑警。
仙道放下车窗。
他的背后,是深蓝色晴朗的夜空,公路在明亮的路灯照射下笔直通向远处。
“先生,发生什么事吗?需要帮忙吗?”警察很有礼貌地问着。
“没有事。”仙道回答,“一切都好。”
然后,他微笑起来,笑得,如同生命中最初的——
雨过天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