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3-27,1342次阅读
传说,在某个不知名的海上,有不知名的烟火表演,
只有相爱的人才看得见……
(上)
初夏。
温暖的下午一点。
神奈川综合病院。
仙道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插在裤袋里穿过门诊大厅进入电梯。
电梯里不少认识的人,对着仙道笑。仙道也笑着招呼。
这样的下午,无论是谁,心情都很好。
三楼,电梯打开,顺着走廊走进科室区,一群浅蓝色衣服的小护士们挤作一堆,唧唧喳喳不知说些什么。
仙道走过去,站在她们后边,等着有人发现他。
女孩子们头碰头,很热闹的样子——
“你看见他没有?”
“看见、看见!”
“什么样子的?”
“恩……比电视里高,也更帅!”
“真的?——我也想看看!……”
叹气——又看见谁了?估计又是哪个小明星来住院,惹得这群女孩子兴奋成这样。
于是,仙道自己开口:“下午好。”
女孩子们回头,见是仙道,笑着打招呼:“仙道医师。”
“大家下午都很空闲么。”不好好做事,尽议论明星,难怪老是被护士长数落。
可毕竟仙道的话毫无威力,一个嘴快的接口道:“仙道医师也空闲么。今天钓了鱼没?”一边说着,一边笑。
“V”手势——仙道伸着两个手指道:“两条!”
“啊,果然是仙道医师,厉害!”女孩子拍手笑。
仙道也笑,提起水桶道:“乖,替我养着。晚上带回去烧了吃。”
旁边有人接了水桶去。
正要想再说上两句,所有人突然一片安静,听了指挥一样散开去。
仙道回身,眉毛上挑十五度,笑着招呼——“护士长,好。”
护士长不笑,看仙道十五秒——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作为病院名医师的自觉呀?居然从上午开始就翘班,到现在才回来。
在护士长开始罗嗦之前,仙道明智地准备撤退:“我去换医师袍。”
“有人在等你。”护士长在身后说话。
今天没有预约呀?仙道回头问:“谁?”
“就是那个上个月‘国际运动伤害小组’联系转来的病例,本来定了下个星期到,可是他今天就到了。我告诉了他你不在,可是他坚持等着。”
原来,女孩子们在议论的,是他。
仙道点头道:“知道了,我马上就去。”
走进休息室,打开衣柜的门,里面挂着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医师袍。取下来,套在身上,对着柜门背面的半身镜整理衣领,再整理袖子——
停了手,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愣了一会儿。
突然想到,自己第一次穿上这件袍子,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六年前?或者七年?
自己仍旧很年轻,但是,和那时的自己,必然已经不同了吧?
这样长的一段时间,任谁,多少都会有些改变。
对着另一个自己笑一下,仙道走出休息室。
顺着走廊,走到尽头的办公室。
捏着门外的圆形把手,顿一下,用力一旋,打开门。
下午,有一点风,打开着的窗边,白色的布帘波动着。外面有很好的阳光,透明地洒进来,照在站在窗口背对自己的人身上。听见门的响动,他转身过来。
明亮的光线使仙道看不清这个人的脸。
微微眯起眼睛——:“流川君?”
那人点头。
“请坐。”仙道指一下办公桌前的椅子。
流川不坐,只打量仙道一番后开口:“他们告诉我你开会去了。”
仙道笑,摸一下自己的鼻子,然后肯定地回答:“不是。”
流川并不意外,只点了一下头,然后用眼角瞥了一眼仙道的裤脚。
顺着他的眼光往下看——裤脚边一片浅浅的水迹。
真是,还以为晒着太阳回来早干了呢。
“天气很好,所以,忍不住去海边钓鱼了。”觉得自己的解释有些多余,因为知道这个人并没有认真在听。
他看起来有一点烦躁。
于是停下来,等他开口。
“一个月时间。之后我就要回去。”直截了当。
“不可能。”仙道也很直接。
沉默。
流川盯视仙道,仙道照样看回去——两不退让。
流川收回眼光,笔直朝门口走去。
仙道看着他走到门口,开口:“陈旧性十字韧带断裂并合半月板损伤,长期关节不稳定,现已有‘交锁’现象发生。我保证你只要一回去,不出一周,一定被人从球场抬着回来。”声音不大,一字一顿,没半点回转的余地。
门口的人不动,低头看着门抓手。
仙道走到办公桌旁,敲敲桌面上流川的病况资料——已经研究了一个星期的病例,他已经完全掌握了情况,敢这么说,绝对有足够的事实根据。
流川继续看着眼前的银色圆球愣了一会儿,然后抬头:“他们说,你是最优秀的。”
“是。”仙道肯定地回答,“这就是你为什么来的原因。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你和我都需要足够的时间。”
“多久?”
“在进一步彻底检查的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我不能回答你。但是,两个星期后,我保证给你一个明确的时间。到时候你再决定要不要继续留着。”
流传瞪着仙道,脸色有些发白,许久,点头:“好。两个星期。”
仙道很满意,微笑:“你现在就可以去办入院手续,明天开始检查。同时,开始必要的牵引治疗。两个星期内,你可以做一定量的运动,但是大负担的受力对你的膝盖没好处,我想你是知道的……”
门口的人显然没耐心等他说完,很干脆地拉开门,出门前扔了句话:
“我希望,翘班不是你的嗜好。”
——碰!
语音落下时门恰倒好处地关上,把仙道的笑脸也关在里面。
继续笑着,转头看着窗外。
明亮的夏天阳光铺满天空,玻璃纸一般的蓝色退在很远的高处。
神奈川的天气总是突然就转热了的。
悠悠地开口——
“拜托,应该说是有人突如其来吧?”
短短两个星期不到的时间,流川的病理分析资料已经积了厚厚的一沓。仙道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做了进一步的整理,在每份资料上上用红笔钩圈然后汇总。
最后的病理诊断仙道写得很详细,满满几页纸,写完以后抬头才发现脖子已经僵硬在一个角度上了,以至于抬头时有些艰难。
靠在宽大的椅子背上,仙道架着腿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保持一个姿势没有动,也没有睡意。
八点正,桌上的钟准时响闹——例行巡查病房的时间。
九点,结束巡查。
流川不在自己的房间里。
记录卡交给身边的护士,自己走一层楼梯,上到四楼的康复中心。
隔着康复室的玻璃门,仙道看着独自在里面的流川。
坐在臂力负重器的前方,流川一次又一次向上抬起手臂。
他有着纤长有力的手臂和坚硬的肩膀,每一个向上的动作都把力量的分寸把握得极好,节奏稳固,循环往复。
他漆黑的眼眸直视前方,没有焦点地静默视线,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力量的释放,仿佛是在把积压在身体内的什么巨大的东西发泄出来一般。
仙道不知道他这样已经持续了多久,他膝盖上包着厚重的固定纱布,被汗水濡湿了大半。
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他——流川仍旧无限止地向上伸展着手臂,重复再重复,似乎不准备停止下来。
流川,无法脱离地面的你,又怎么可能飞翔起来呢?
这样子拼命努力着你,若是有一天你永远都不可能再飞起来了,会怎样呢?
这是个现实的世界,不是一个人拼命努力着就一定会出现奇迹的。
……
推进门去。
流川停下来,抬头看仙道。
把报告递到他面前。
流川看一下厚厚的报告,不接:“你直接说结果就可以。”
仙道点头。
“简单的说,你的半月板已经完全损伤呈不规则型,没有修复的可能,只能切除。我会尝试用炭素纤维修复你撕裂的十字韧带。根据手术后的情况,最终有恢复一般正常功能的可能。”
“一般功能?可能?”流川确认。
“是。”
“作为运动员,你的膝盖已经无法满足你的大量力度承受的需要。特别是在你的半月组织切除后。”
黑色的眼睛看着仙道,没有表情地看着。
仙道停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冷酷的清晰,告诉他:“也就是说,你再次回到球场上的几率,几乎是零。”
“零”这个字眼的尾音很尖锐,像一把空气中透明的刀。
流川眼睛中反射出来的光显得有些支离破碎。
垂着手,抓着的报告书沉地让人不堪重负。
“如果……我不接受半月切除手术呢?”
“接受韧带恢复手术后,你可以回赛场。但是,最多一年,你会完全失去行走功能。”
流川听着,沉默。
“我说过,结果出来以后你可以选择去留,同时你也可以选择是不是接受月半切除。你还有时间。考虑清楚后告诉我。”
没有回答。
仙道转身走向门口。
曾经想过要用更婉转一些的方式来告诉他,但是,仙道知道这不是他要的。
流川要的只是事实——他不是一个弱到要依靠谎言才能站立的人。
简单直接如流川,让他面对现实即可——膝盖受伤的运动员,之后从赛场上消失的,流川不是第一个,也绝对不是最后一个。每个人都一样。
即使,这是个残酷的现实。
刚拉开门,听见流川的声音——
“请你,做你所有能做的。”干净清澈的声音,破开四围的宁静。
转头看他,看见一双平静而坚定的眼睛。
“我会接受半月切除手术。”
流川这样告诉仙道。
“我会回到球场去的。”他这样说。
无论用多久时间,无论用多大的力气,流川都会回到球场去。
仙道笑——是的,流川,不是“每个人”,他是流川。
他和仙道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运动员都不同。
看着他,点头,然后回答:“我明白了。”
之后,仙道似乎很忙。除了每天的查房外,流川都见不到他。手术的时间,也没有定下来。
流川照例进行必要的牵引治疗和定量运动。
似乎,现在的流川并不像刚到神奈川时这样焦虑。
可能,是因为仙道最后对他说“我明白了”时的笑容。
流川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回到球场上去。
只是,没有料到的是,这天下午看见仙道时,他居然是这副模样。
他看上去很累,而且邋遢。
平时整齐干净的医师袍现在皱得一塌糊涂,扣子没扣全,露出里面的格子衬衫来。
一张“隔夜”的面孔,一定是一晚上没有睡,眼眶上两个大黑圈外带眼睛里难看的红丝。
头发照例是高高竖着的,但是下巴上有些胡子拉茬。
所以,流川看着他的目光像看着一个白痴。
可是,他看上去很高兴。
他的眼睛闪着光,嘴角向上扬着——
他对流川说:“流川,要不要去海边玩?”
还没等他回答,仙道已经手脚麻利地卸下了固定住流川的钢架,又找出流川的白衬衫牛仔裤堆到流川手上催道:“换衣服呀。难道穿着你的病员服去海边?”
变戏法一样,仙道脱下自己的医师袍,卷成一团塞到流川的枕头下藏起来,然后手里又转出一根鱼竿和一个水桶。
他的动作如此流利顺畅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平时翘班的训练有素。
而流川,居然没来得及骂他白痴就稀里糊涂被带出了医院。
于是,光天化日之下,神奈川综合的主任医师翘班并拐带其病患出逃离院。
走出医院大门,仙道很得意得对流川招手说:“去停车场,我有车。”
既然有车,当然没有必要走着去。
流川不反对,随着仙道走到医院后门的停车场。
夏日的阳光中,露天停车场里的各色名牌轿车很神气的闪着漆亮的漂亮的光。
流川站在原地看着仙道的车所占据的那个位置很久然后冷哼一下咬牙切齿地开口:“这就是你的车?”
“单车不是车呀?”仙道很无辜地反问,对流川的不屑表示抗议。
一部很老爷的旧单车神气活现地站立在一个开阔的医师专用停车位上,昂首挺胸洋洋得意。
“更何况,你也不想想到底是谁让我染上了骑单车的习惯。”
仙道理直气壮。
流川无语。
仙道和他的老爷车一样得意,昂着头骑上了车,转头对流川说:
“过去一直是你载我,今天,我载你。”
旧单车载着两个人滑入通往透明蓝天的灿烂阳光。
从身边掠过的风里,传来的海的味道。
那片曾经去过无数次的海,是否在多年以后,依然如昔。
那片明亮如天空的午后蓝色的海。
多年以后……
多年以后,仙道在海边转头看着身边的流川时,发觉时间原来从很久以前就在某一点上而停滞不前了。
伸出手去,用食指和中指插到流川的额前的黑色头发里,顺着发丝的弧线轻轻捋过……
仙道笑着问——
“流川,我一直想知道,如果,那一天我们看见了烟火,你还会离开吗?”
(中)
仙道自述——
流川,是很特别的人。
或者说,他是对我来说很特别的存在。
我爱过他——一年三个月又二十八天。
在那么多年之后再次回忆起爱过流川的日子,对我来说有些不可思议。
——我曾经以为这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是,现在只要给我一个瞬间,我就可以回忆起我们的全部,每一个点滴,每一个细节。
所以,我总是搞不清楚对于流川的爱,到底占据了我生命中多大的部分。
这很奇怪——我一向是一个很实际很科学的人。
我喜欢量化各种事物,这样,身边的事物看起来就简单明了得多,也容易分析得多,但是,关于我和流川的一年三个月又二十八天却总是在我的记忆中混乱不堪无法记数。
基于这一点,他就是特别的。
在我少年的时候,我很喜欢打篮球,而且我的确也打得很好——好到当时很少有人能打败我。我必须承认这使我很有成就感,但其实我并没有准备一辈子打篮球。
我认为人的一生的不同阶段总会有不同的兴趣,对人,对物,都一样。这个世界上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才会喜欢一样东西喜欢一辈子。
而流川就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
他热爱篮球,用了生命的全部去热爱。
基于这一点,他也很特别。
最特别的是,我很喜欢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记得了——只是喜欢而已,就像我喜欢篮球一样。
我们经常一起打篮球,很快乐。
我们经常在小球场附近吃面,很快乐。
我们经常骑单车去海边,也很快乐。
我喜欢和他在一起。
当我不再打篮球之后,我仍然喜欢他。
他很特别,是吧?
七年前,我选择了当医生,同时,顺利地进入了医科大学。
我还记得第一次穿上医学院学生的白袍时的心情。
白色的医师袍,明朗而无褶皱,让我想到了流川。
于是,我去找他。
找到流川的时候,他照例在我们常去的小球场打球。
我站在球场外面看着他。
阳光下的那个人,找不到一丝杂质——纯粹的,全身心热爱篮球的流川。
我确认,流川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存在。
那一刻,我爱上流川。
我是个很懒的人,不喜欢无聊的钩钓游戏,更何况,面对像流川这样的单细胞生物,所有的浪漫和暗示最终都是白费,除了直接告诉他之外,无第二途径可循。
那个下午,我在球场外看了他很久,然后朝他走过去。
他看见我的时候,神色有些奇怪。
可能,我的医师袍让他觉得不习惯——当时我这样想。
我走过去,对他笑,说:“流川,我爱你。”
他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抱着球,用同样有些奇怪的神色看着我。
我微笑。
这个家伙不可能懂得爱情。
他看着我一会儿,然后开口:“我要去美国了。”
这倒是我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过,我想起来了,他一直都想去美国的。
我不应该感到意外。
“什么时候?”
“明年冬天。”
“那么,还有十五个月。”我说过,我喜欢量化事物。
“……”他依旧神色奇怪。
十五个月,一段足够长的时间。
我告诉流川——
所谓爱情,其实是由人体内一种神秘物质的分泌导致的。从一开始的少量出现到一段后的大量产生最后终会恢复正常。这是一种人体正常的生理变化,其长短从八个月到十五个月不等。再以后,爱情就消失了。
所以……
我说:“流川,今天是我爱你的第一天。从现在开始,我会用十五个月的时间,用爱情可以达到的极限时间来爱你。到你走的那天,我的爱情就消失了。这样,很好吧?”
我拉起流川的手,于是,他手里握着的篮球失去了重心而坠地。
很奇怪,那时篮球落下撞击地面时声音在我的记忆中似乎出奇的响亮同时也略带沉闷——仿佛那是极远处敲击而至的鼓点,或者是某人内心深处心脏撞击的脉动。
“碰——!”
桔色的篮球在反射着太阳光的水泥地上高高弹起……
那是我爱流川的第一天。
我似乎从来没有问过流川他是否爱我。
没有必要。
除了篮球,他没有其他的空间去爱任何其它什么东西,包括我。
但是,他也不反对我爱他。
我们一起做了很多事情。
我还是会在空闲时陪他打篮球。
当我们都气喘吁吁坐在球场地板上,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我对他说:“流川,我爱你。这是我爱你的第一个月又十七天。”
他看着天空的某处不说话。
……
我们会一起从他家出发到超级市场买东西。他骑单车,我站在后轮架上。
我在他背后看见他黑色的头发顺着风飘在我的胸前。
我低头,对着他说:“流川,我爱你。这是我爱你的第三个月又零四天。”
车身晃一下,又稳住。
他继续骑车,不理我。
……
他会陪我去书店买书。我挑需要的医学书,他则无聊地坐在书店角落里打瞌睡。
我挑完书,付帐,然后拽着睡眼朦胧的他到街上吹风。
每到这个时候,他都很不爽,瞪人的眼神很凶狠。
我哈哈笑。
我拉住他,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流川,我爱你。这是我爱你的第六个月又二十二天。”
他愣一下,然后骂:“白痴。”
……
我们喜欢去海边。
我钓鱼。他看天,然后睡着。
他睡着后的样子像个孩子——很安静,头很轻地靠在我的肩膀,我仿佛可以触摸到他很淡很匀的呼吸。
我停下手里的所有动作,只静静地看着他,不去叫醒他。
我看着海面上的夕阳不着痕迹地在他脸上滑过。
伸出手,用我的食指和中指轻轻捋过他的前额的发,附身到他的耳边,用连我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告诉他——
“这是我爱你的第八个月又十一天。流川,我爱你……”
这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段每天记数的日子,当我还没来得及数到一年的时候,流川离开的日子定了下来。从那天开始,我对他的爱开始倒数。
“流川,我爱你的日子还有四个月又二十天。我爱你。”
“流川,我爱你的日子还有两个月零三天。我爱你。“
“……流川,我爱你。”
那么……,你也爱我吗?
我很想这样问问流川,虽然我从来没有这样去问他。
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始计较他是不是也爱我——在我对他的爱即将结束的时候。
只是,当我对他的爱只剩七天时,我突然想要这样问他。
我想,如果流川也爱我,也许,他会留下。
如果,他也爱我,也许,我会爱他再久一些。
在他走的前一天,我对他说——
我听人说,如果在晚上到达海边,可能会看见不知名的烟火表演,只有相爱的人才看得见……
流川,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他走的那个冬天,极冷。
那个晚上,下了那一年神奈川的第一场雪。
你见过下雪前的海吗?
我从来不知道,下雪前的海是这样的静。
夜晚的海,没有月光,也没有星。
所以,没有海,也没有天空,只是黑色而已。
我们站在黑色的沙滩上,看着无限延伸的黑色空间。海浪的声音,隐藏在海底最深的沟堑中,当它沉闷而迟缓地传到海面上时,便寂静得可怕。
我对流川说:“你等我,我会找到烟火的。”然后,跑到离他很远的沙滩上。
白天,我在那里藏了很多烟火,只要点燃引信,我就可以留住流川。
我低着头,在那片沙滩上找了很久,然后发现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善于记数与量化的我,居然忘记了计算海面涨潮的变化。
我的烟火,被黑色的海吞没得无影无踪。
我呆在原地,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
我对自己说:“仙道彰,你是白痴。你居然想要找到原本就不存在的烟火。”
我真的认为自己是个白痴。
当我回身要去找流川时,发现他已经循着我来的路线找到了我,站在我身后看着我。
“流川,我找不到烟火。”我这样告诉他。
他就在我的不远处,被雪前的黑暗包围着。
看不见他脚下的沙滩,背后的天空,没有前方和后方的路线,没有左边和右边的平衡,没有这个世界所谓的距离和方向。
只是一个站在原地看着我的流川。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就像他第一天告诉我他要走时一样。
我突然觉得,这样的表情,似乎带着些悲伤。
这个时候,开始下雪了。
雪,很冷。
我感觉到它们飘到我的脸上,迅速因为我的体温而溶解,有尖利的刺痛。
雪,很大。
它们弥漫了我和流川之间,让我几乎以为没有办法走到他的身边。
流川,你冷吗?我觉得很冷。
他的脸色看上去很白,是因为冷吗?
我走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
像冰一样冷的手。
把他的手合在我的手掌之间,把我仅剩的体温传递到他的体内。
然后,再用我的手,温暖他的脸。
我注视着他黑色的眼睛,看见他瞳孔中映照出雪的光芒。
那光芒很亮,让我的眼睛刺痛。
我闭起眼睛,将我的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
“这是我爱你的最后一天。流川,我爱你。”
神奈川的那场雪——我到现在仍然可以听到它寂静落下的巨大声音。
这的确是我爱流川的最后一天。
第二天,我没有去送流川,只是看着他的飞机从我的头顶一掠而过。
我想念他。
在飞机在头顶上轰鸣时,我很想和他说句话。
我开始打电话,拨一个熟悉的号码——流川的电话。
电话那头照例有电话铃响起,可是,我知道没有人会来接。
我听着电话铃一次次响,只是等着。
突然出现一个简单的声音:“我是流川。”然后,“吡——”一声,传来录音电话中磁带运转的单调声音。
是的,这个流川,他不会想到要在走之前关掉电器总源。
那一头磁带的沙沙声让我的声音也沙哑了起来。
“流川,我……”
我很想要对他说。那句话曾经我每天都对他说一次,然而,我说不出来了。
“我……”
我闭起眼睛,对着那一头的沉默,轻轻说:
“流川,再见。”
后来,我开始有了一个习惯,一个毫无意义的习惯——往一个永远没有人会听见的录音电话上留言。
那一头的磁带很忠实地录下我的话,每当它走到尽头时就自动转到开端,重复地记录。
“流川,春天了。”
“流川,美国好吗?”
“流川,我看到你的比赛了。”
“流川,别再受伤了。”
“流川,……你好吗?”
而那句话,我再也没有说起过。
那个下雪的夜,我和流川没有看到传说中的烟火。
那一段日子,是倏忽而过的瞬息。
(下)
仙道问:“流川,如果那天我们看见了烟火,你还会离开吗?”
流川回答时,眼睛都没眨一下:“会。”
一副拽得要命的样子。
仙道哈哈笑,说:“我就知道。”
流川白他一眼,很客气地没有再附送一句经典的“白痴。”
风从仙道和流川之间经过。
多年之后,还是这样带着些潮湿和温暖的风。
把手按在流川的膝盖上,仙道对他说:
“我和相关医疗组织联系了很久,达成了一项协议。从今天开始,你参加‘国际运动伤害医疗小组’的实验课题——接受人造膝盖半月板的移植。你的所有医疗记录,将成为这个医疗实验的病例参数。可以吗?
流川不开口,看着仙道——他从来不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发表意见。
仙道继续解释给他听:“虽然现在已经出现了人造膝盖并用与临床,但是,只能帮助人们进行正常的行走和微量运动。我说的实验课题是指用一种特殊的材料制成的人造半月板组织。理论上,它可以模拟人体半月板的全部特征。只是目前运用在人体上的实验还很少,成功的病例更少,但不是没有。所以,我想要试一试。”
事实上,仙道用了很长的时间来估算这样的移植手术到底有多大的成功几率。
三分之一?或者少于百分之十?
他很想告诉流川一个可以量化到很明确的数字,然后让他选择是不是要尝试。
但是,仙道算不出来。
他估算了一个晚上都无法确认他到底有多大的机会将流川再次送到球场上去。
于是,他知道了——
要做的,只是用上所有的力量,做流川要求的“所有能做的”。
如此而已。
所以,他只是告诉流川:“让我们试一试吧。”
流川看着他,用他平静的黑色的眼睛看着眼前一脸严肃的仙道。
点头。
简单地说:“好。”
仙道的笑容在海风里漾开,和曾经爱着流川的日子里一样温暖地笑起来。
一个月后的手术,仙道没有告诉流川是否成功。
流川也没有问他。
不用问——流川知道仙道已经做了他所有能做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复健过程。
光石膏就打了两个月,对这一段无聊的日子,流川多少有些不耐烦。
倒是仙道,还打趣地问流川是不是要自己在他的石膏上签字留念。
“别看不起我的签字!等你回到球场上的那天,你就知道我有多伟大。到时候,你再让我签字,我可摆架子了。”
流川不屑地看着他,然后哼一声:
“白痴。”
仙道果然笑得很白痴。
拆除石膏的那一天,神奈川已经入秋了。
秋天的天空无云而高远,可以看见飞鸟在天际掠过的影子。
仙道很小心地将笨重的石膏从流川的腿上卸下来——仿佛是卸下一副禁锢了流川许久的枷锁一般。
流川的膝盖上,蜿蜒着一条深色的疤痕。仙道的手指顺着这疤痕走过一条长线,宛如某种封印的仪式。
仙道抬头看着流川的眼睛,伸手过去,手指顺着他的头发垂下的角度捋过。
“流川,重新飞起来吧。”
仙道说。
流川复健的过程异常艰苦,其艰苦程度完全超出他们两个人的想象。
曾经有一度,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新移植的膝盖可以帮助流川重新跑起来。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流川甚至无法靠自己的力量走动。
有时候,仙道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不可以放弃,不可以。因为,流川要回到球场上去。只有这样,仙道才不至于彻底地绝望。
而流川则沉默着,坚持用他爬着伤痕的膝盖支撑起身体的重量,一步一步向前迈进。
可能,只是因为流川的坚持,才让仙道也坚持了下来。
看着这样的流川,仙道总是不自觉地回想起自己刚认识流川的时候。
那时,他们都还是少年。
那个拽得要命的小子,曾经拼了命地想要打败自己,无论多少次失败,他都没有放弃过。
就是因为这个吧,仙道喜欢上了流川。
现在仙道眼前的流川,虽然不能奔跑,虽然不能跳跃,虽然不能像多年一样在篮球场上闪耀,然而,他们——少年时的流川,和现在的流川,以同样强烈的光芒烙刻进仙道的瞳孔深处。
仙道终于承认,像流川这样的人,这样简单而纯粹的人,无论是岁月或者是其它包括命运都无法改变他,谁都不能剥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
所以,当两个月后他们发现流川的膝盖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时,仙道并没有觉得诧异。
他只是笑着对流川说:“看来,应该是我要求你在我的医师袍上签字留念了。”
仙道只是开玩笑而已。
流川听了,很认真地点头,顺手抓起仙道握在手里的笔,让仙道背转身对着他,然后在那件干净雪白的医师袍上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流——川——枫——
仙道回过身来,有些哭笑不得。
“流川你……”
这时,他看见流川在笑。
流川的眼神亮亮的,闪着很奇异的光。他的嘴角微微扬着,对着仙道很骄傲地笑了。
仿佛,是那片明亮如天空的午后蓝色的海。
仙道也笑了,笑得云淡风轻。
低下头,把笑容靠在流川的肩膀上,仙道叹气道——
“流川,你啊……”
神奈川转入冬季,又是一个漫长而冰冷的季节。
这个冬天里,很多人开始谈论一件事。
那个因为伤病而从NBA球场上退出的球员流川枫要回去了。他将要带着一个人工移植的膝盖回到那片炙光灯下再次创造亚洲人在美国篮坛的辉煌。
人们谈论这件事时,就像在谈论一个奇迹。
而对于流川来说,这无所谓是否一个奇迹——他只是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不能再打篮球,他只是知道,无论如何,他要回去。
所以,他只是用了所有的力量走回了那片球场而已。
在同样的一个冬季,流川将要再次离开神奈川。
定了出发的日期,安排了所有的事物,所以,最后的几天显得有些无聊。
这才想到,回来了那么久,流川没有好好地再看一看自己长大的地方。
老实不客气地抢了仙道的单车来骑,回到了少年时的湘北高中。
湘北没什么变化,只是当初熟悉的队友和教练都已经四散各处。
听说,湘北现在有一支很成熟的篮球队。
听说,现在湘北篮球队的休息室里现在还挂着当年第一次拿下全国冠军的学长们的合照。
那张照片上,流川的左边是咧开大嘴笑的三井,右边是眼睛兄暮木。而后排那个得意忘手舞足蹈的红头发家伙,是樱木。
湘北高校前的一条路,骑单车只用一刻钟的时间就到达了流川过去住的屋子。
流川看着熟悉的门口,回忆——
已经有那么多年没有回来了。
把单车停靠在一边,流川走上屋子的台阶。
伸手到早已枯萎了花草的花盆下去掏,没有意外地找到了一把满是灰尘的钥匙。
门打开的时候,门锁的内部发出生涩的金属声——听着这声音,流川却想起了仙道的脸。
这个朝天发的家伙,曾经赖住在这个屋子里面不肯走。
那个沙发,很好睡吗?
仙道彰……白痴。
屋子的里面布满灰尘。
因为流川的走动,灰尘懒洋洋的扬起又落下,覆盖在家具上的白布已经有些泛黄。。
拉开沙发上的白布,流川坐了下来。
其实,总是睡沙发的不止仙道。那时总是两个人一起坐在上面看电视,然后自己总是很快就先睡着了。那个白痴也不知道叫醒自己,居然也就挤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很别扭地醒过来,全身的骨头都觉得痛。
那个……白痴。
流川坐在冬季的白色光线中,想着那个人温暖的笑容。
现在,又要离开了。
下一次坐在这里,会是什么时候呢?
流川想着,有些出神……
离开的时候,流川照旧把白色的布盖到沙发上,然后握着钥匙走向门边。
眼光瞥过床头,脚步停了下来。
同样是积了灰尘的电话答录机上,似乎有个光点在闪烁。
想了一下——那时离开,没有关掉它吗?
走近去看,惊讶地发觉,这个当初用很便宜价格买来的答录机居然老老实实地仍旧工作着。
红色的光点在闪,告诉流川——
有留言未听。
按下倒带键,让磁带走到头,然后按播放。
毕竟是很旧的磁带了,有些老化,所以转起来有奇怪的很不情愿的机械声音。
等了一会儿,电话机上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流川……”
留言很短,很快就结束了。磁带还在运转,播放着后一通留言——
“流川……”
再后一个——
“流川……”
流川站在电话机旁,等着磁带转到尽头,红色的光点不再闪烁。
看着那个静止不动的点,流川微微地笑起来。
很浅的笑容。
“仙道彰,你这个白痴。”
……
流川在离开的前一天出院。
仙道送他到医院门口。
流川上上下下打量着穿着一丝不苟的雪白医师袍的仙道,很久,然后给出一句算很公道的评语——
“你,是个好医生。”
仙道笑:“那还用你说。”
流川再看他一眼,补充:“虽然翘班。”
仙道叹气——他过去不知道流川是这样喜欢抓人小辫子的。
摸摸鼻子,鼻尖有些凉,突然想到了件往事,仙道自顾自笑了起来。
流川不笑,没有表情地看着他——他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有人总会莫名其妙地自己笑起来。
“流川,有件事我想要告诉你。”
流川等着听。
“那一天,就是你上次走的那天。其实,我一早在海边藏了烟火了。”
“可是,我忘记傍晚海是会涨潮的了,所以,晚上去找时,发现烟火被海水冲走了。”
“很好笑吧?”
仍旧在笑着,却想起那天流川仿若是悲伤的表情来……
流川,一定会骂我白痴吧?——仙道想着。
流川看着仙道,半天,然后只说了一句——
“我知道。”
仙道愣一下,看着面前流川的眼睛,然后叹口气道:“我,果然是个白痴。”
这样清澈的眼睛,有什么是看不见的呢?
点点头,伸出手去,说:“流川,再见了。”
流川也伸手,把自己掌心和仙道的掌心交叠在一处。
心里,微妙地轻颤一下——
仙道的体温再一次传递到自己的身体里。
熟悉的,仙道温暖的体温。
关于爱情,流川或许是不懂得的。
关于产生爱情的所谓“人体内的神秘物质”,流川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知道的只是,在那么多年之后,仙道曾经传递到流川身体内的温暖,从来都没有忘记过。
那边仙道仍旧在很罗嗦的唠叨着:“以后有空也回来看我一下么,不是看病,当老朋友叙旧也好呀……”
流川抬头,打断他的话——
一字一顿:“那天,我看见烟火了。”
流川说,那天,他看见烟火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有特殊的含义吗?或者只是简单的陈述事实?
那天,他真的看见烟火了吗?
他看见的,是什么样的烟火呢?
一整天,仙道坐在窗前,想着流川对他说的这句话。
天气不太好,有些阴沉,半空中压着低低的灰色的云,倒是在极远处的天边泛出些耀眼的亮色来。
气温降得很低。
仙道回过神来时,发觉手足都冻得麻木了。
揉一揉手,哈一口暖气出来,看见白色的烟雾笼罩了交握着的双手。
——想起了那个晚上,自己将流川的手合在掌心里,轻轻哈出的气。
那时,周围太黑了,所以,看不见这样白色的烟雾。
仙道看着静静的烟雾弥散开来然后消失在空气中。
想着——流川,离开了。
很想去海边。
再去一次那片冬季的海边——在那里,有仙道爱着流川的最后一天。
仙道在天黑之后到达海边。
没有月光,只是一片黑暗。
四周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看不见海浪的边线,天空的尽头。
踩在柔软的沙滩上,仙道倾听着海底最深处的轰鸣。
寂静的,冬季的海。
这样黑暗的海边,只有仙道一个人独自站立着。
真冷。
仙道把手盖在自己的脸颊上——自己的脸和那时流川的脸一样冰冷。
“流川,我……”
流川,我很想你。
仙道很想对流川说。
流川,我很想你。
流川,我……
掏出电话,拨一个再熟悉不过的电话,手指有些颤抖——
电话那一头,响起不会有人接听的电话铃声。
一下,又一下。
仙道握着电话等着,等着答录机里响起流川的录音。
那头“卡”的一声,却没有声音。
有些不知所措——
为什么那一头会没有他的声音。
用力地握着电话,仙道冷得发抖。
答录机里只穿来机器单调的沙沙声……
然后,有一个声音——
“白痴……我爱你。”
之后,“吡——”一声。
磁带在空转,仙道却说不出话来——非常想对他说的话,说不出来。
流川,我……
抬起头来,看着黑暗的天空。
很模糊地看见天空中极高出闪现出一点光来——银白色,闪烁的散开。
散开的白色光点在高空弥漫开来,笼罩住整个天空整片海洋。
纷纷扬扬的,打着旋,毫无声息地落下来。
下雪了——
伸出手去,雪飘落到仙道的手掌中,安静地躺了下来,然后迅速融化。
因为掌心里的冰点,仙道确切感受到自己的体温。
雪,纷然而下。
仙道清晰地听见雪花碎裂时发出的清脆而巨大的声音。
在黑色天空和海洋的背景之中,白色的雪发出眩目而耀眼的光芒来,刺痛仙道的眼睛。
这样的光芒,仙道曾经在流川的瞳孔里看见过。
仙道看见了——覆盖了海洋的银白色的烟火。
传说中海上的不知名的烟火。
闭起眼睛,对着电话那头沙沙声,仙道用轻得连自己也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那句话:
“流川,我爱你。”
透过银白色的光芒透过没有距离和方向的黑暗,仙道看见了站在烟火彼端的流川。
他抬着头,看着海面上的漫天烟火……
流川,我是如此爱你。
流川,我是如此被你所爱。
传说,在某个不知名的海上,有着不知名的烟火表演,只有相爱的人才看得见。
……如果,看见了海上的烟火,瞬息便成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