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特尼之月 8-End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3-27,1055次阅读
(八)仙道并没有劝说流川放弃比赛,他知道,流川不会允许自己退缩。
不对他说什么,只看着他,仙道只能这样。
两个月的时间很快,仙道的担心在渐渐消退——那样子的流川,之后再也没见过。
那个屏障般的东西,已经被他自己打破了也说不定。
仙道不知道这是希望,还是肯定。
初赛的那一天,观众席上不似往年初赛时的寂寞,因为,五年前那个奇迹般的少年回到了冰场——流川不是一个会被人轻易忘记的人。
彩子和宫城坐在第一排的位置上,兴高采烈。
流川的出场顺序排在藤真和仙道的后面。
他坐在场边等待。
不断有记者过来要求采访,闪光灯一直亮个不停,摄影机的镜头对着他推近又推近,直到藤真走过去要求记者不要在赛前影响流川,周围才安静了下来。
流川一直没说话,抬着头却并不像在观看其他选手的比赛。
有时,他会毫无原因地转头看一下身边,发现身边的位置上并没有人时,又缓缓回过头去。
仙道从冰场上退下来后,看见他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鞋子看,然后伸手解开鞋带,又绑上。
而鞋带,并没有松开。
仙道看着他。
“还没有从过去回来吗?你的身边,现在并没有人在,你不记得了吗?”
记忆是个旋涡,总在某时某刻将人带回从前。
流川,还没有回来。
赛场上开始播报流川的名字,观众席上有巨大的掌声,所以人都把目光对准流川。
藤真过去拍一下他的背:“去吧,流川。”
流川站起来,一步步走到场边。
周围开始安静,灯光也暗了下来。
踩上冰面,追影灯的光柱准确地笼罩了他所在的位置。
踏出一步,缓缓滑向中心。
转了身来,看一眼身后——没有人在。
流川看起来有些茫然。
音乐响起。
直立在赛场中心的流川却一动也没有动。
仙道捏紧了手心。藤真也发现了不对劲,变了脸色。
第一排的彩子站了起来,宫城去拉她,没有拉住。
彩子开始喊:“流川!”
流川顺着喊声抬头,看见了站在对面的彩子,愣了一下,仿佛是不明白彩子何以站在那里。
一只手伸向彩子所在的地方,触摸到的,只是白色的光线而已。
看着自己空着的手,流川的眼神如多年前一般空白。
音乐在继续。
赛场周围响起了骚动声。
混淆而散乱……
仙道突然向着赛场走去。
藤真站起来,追在后面喊:“仙道……”
回头直视藤真,没有解释,没有说明。
藤真愣一下,沉吟着,片刻,只对仙道点点头。
笔直走到场边,取下护套放在一边,仙道在场巡的目瞪口呆中滑进了场内。
骚动声更大了,人们不明白,为什么冰场中会突然又出现一个人来。
从黑暗中滑行入追影灯的光柱里,站在了流川的面前。
流川抬了头,看见了突然出现的仙道,露出一丝困惑。
仙道伸出了自己的手。
一只掌纹脉络分明的手。
稳定而有力。
“来吧,把手给我。”仙道说。
流川原本空悬着的那只手略一犹豫,缓缓举了起来,放进了仙道的手掌。
仙道开始滑动,流川也开始跟着他一起加速。
赛场的周围渐渐静了下来,没有人了解,赛场的中间发生的究竟是什么。
白色的追影灯跟着两个飞速滑行的人冲破着四周的黑暗。
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单纯的滑行。
渐渐地,原本跟在仙道后面的流川开始加速,不久便和仙道并行。
仙道微微笑起来。
听见了——速度、平衡、力量,以及——风的声音。
松开流川的手,仙道侧过脸看着流川,然后说:“流川,开始吧!”
瞬间,两人的右脚同时点地,力量爆发——
高举手臂、扭身向上,身体的分量在消失……
在让人眩目的灯光中,冰场上的两个人以相同的姿势跃起,摆脱了地面,摆脱了所有被称之为“束缚”的东西。
到达,不可思议的高度;到达,连飞鸟也无法到达的地方……
在天空之上的,纯粹的空间。
就在那个瞬间,流川再次触摸到了梦想的形状。
始终站立在观众席上的彩子哭出了声音。
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只注视着冰面上的两个人——同样的步伐和节奏,同样的姿态和力量,在空中飞行,如光与影的重合。
流川的身体下方,起了风……
空气中,有振动羽翅的声音……
音乐停止的时候,灯光亮了起来。
开始有人鼓掌,然后响彻整个赛场。
藤真叉着手坐在场外,低低说了一句:“仙道,你还真是会找麻烦。”
说完,笑了起来——
“不过,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在这片冰面上笑呢。”
目光转向站立在白色场地中间的流川——笔直地站着,坚定而不可动摇。
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了。
“流川,欢迎你回来。”藤真说。
电子记分牌上始终是空白,但是,没有人去注意。
流川枫回到花样滑冰界的第一场比赛以因违反大赛规则而与另一名选手被共同取消参赛资格而告终。
在对次此大赛的转播节目中,流川的这段比赛被反复播出,之后的一段时间内,关于流川复出及出人意料的第一战的话题被人从各种角度谈起,直到进入决赛后,才被人们渐渐淡却。
决赛中,藤真以近乎完美的表演折服了每一位评委最终获得了全国大赛的胜利。
领奖台上的他风度翩翩气宇不凡,微笑着接过晶莹剔透的奖杯,却在媒体访问中未曾开口发过一言。
全国锦标赛就此落下帷幕。
(九)
恢复正常训练的第一天,比规定时间早很多,流川和仙道到达冰场。
进大门时,流川扶着单车等在一边,而仙道下车和门卫大伯寒暄了一番,然后很小心地问起:“那个……藤真教练还没有到吧?”
“到了啊!”门卫大伯万分热情,“我还想呢,今天你们怎么都到得那么早啊。”
“是吗?”仙道笑容干涩。
谢了门卫大伯后,仙道走回到流川身边,沉声道:“已经来了。”
流川点头,沉默。
两人磨磨蹭蹭地停了车,三步一徘徊走到休息室门口。
仙道看着关着的门,摸摸后脑,突然对流川笑道:“哦,那个……我忘记东西了,我回家拿好了。”
“你敢!”流川嗡声道。
“那个……”仙道讪笑。
“两位难不成还要我来开门迎接?”门里头传出藤真文雅有礼的声音。
仙道流川沉默半晌,终于推门进入。
休息室正中的四平八稳地摆放着全国锦标赛的漂亮的水晶奖杯,熠熠生辉。
藤真用手支着头看着奖杯,微笑。
“怎么样?这奖杯不错吧?”藤真抬头看着两人,继续微笑。
仙道看一眼流川。
流川低眼垂眉做石化状。
仙道心里直狠得牙痒痒的——这小子倒知道装傻。
“真是漂亮啊。”仙道满脸笑容。
这奖杯怎么做的呀?光这么刺眼!——仙道想着。
“是啊。”藤真伸出手指“叮!叮!”扣了两下奖杯,瓶型的奖杯因为中心空间的回响而发出异常清脆悦耳的声音来,“前一阵子我还在想呢,我那儿倒是正缺个花瓶。现在可让我得着一个了。不错,真不错!”
仙道简直都不敢说话了。
流川继续石化中。
藤真抬起脸来,露出了牙齿,笑得春光灿烂:“这可都是拜二位所赐不是?今天,我倒是要好好表示一下谢意的。”
背脊上阵阵凉风。
藤真继续笑着,说:“我想了一下,这次比赛,两位都辛苦了,所以,我决定放一个星期的大假,你们也都回去休整休整,可好?”
这可再好不过了。
仙道的笑容真心实意,连石化中的流川也抬了脸来。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打算的。我呢,是已经打算好了的。总算是拿了笔奖金,总要出去玩一次才对得起自己。”
“这打算好。”仙道忙不迭地应和着。
“不过,有个问题……”藤真面露为难。
“什么问题?”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我这一走,‘闇月’的人手就不够了。不知道两位可有办法?”
“啊?”仙道心说要糟,还来不及反应,已经看见藤真的手指指向了自己。
“缺一个乐手。”手指又指向流川,“和一个服务生。”
仙道流川真正进入石化状态。
第二天,藤真做上飞往北海道的飞机。
仙道和流川留守“闇月”,一个卖艺,一个卖身。
仙道不知道既然藤真不在,“闇月”为什么还那么鬼气森森。
台下的几只鬼——彩子、宫城,包括平时那么淑女那么文雅的Ayako头碰头围在一堆不知在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笑还不时共同转头对着仙道意味深长地看上一眼——绝对是在拿自己嚼舌根。
彩子不是说来捧自己场的吗?哪里有捧场的样子!
那个Ayako,趁着藤真不在,不好好唱歌,居然和彩子混了个见面熟,从刚才就一直在那里聊个没完没了。
还有那个宫城。女人多话也就算了,他一个大男人凑热闹不说,还跟着笑,笑得差点掉到桌子底下去,最没形象就是他了。
好容易把一首曲子吹完,仙道在掌声中下台,立即笑容可掬地走向鬼所在的一桌。
“聊什么呢?那么高兴。”无论如何都要问个清楚。
没有回答,三个人对视一眼后共同上上下下轮番打量了仙道一番,不知哪个鬼首先开始笑,然后就都跟着笑,尤其是那个彩子,花枝乱颤的,过去怎么就没发现她那么八婆呢?
“啊拉,仙道,”彩子做惊讶状道,“原来你小时候也是反叛少年啊?还玩过离家出走呢。我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啊?你怎么知道?”仙道大奇。
“藤真说的。” Ayako憋着笑。
那个藤真!
“仙道小时候是要被老爸逼着才肯去滑冰训练班啊?只要老爸不看着就翘课。还冒充老爸的签名自己写请假条。厉害么!”宫城做钦佩状道。
Ayako在旁边搅和道:“我还一直以为仙道君是个很勤奋的人呢。”
“你又怎么知道的?”仙道恨恨问。
彩子举手,然后补充:“藤真说的。”
就知道又是他!
果然“长舌”这个词语的尾缀除了“妇”之外绝对还有“夫”。
“还有还有……”三颗脑袋又凑做一堆。
“还有,他小时候尿床。”旁边一个冷冰冰的声音飘过来。
“流川!”仙道回头对一旁正端着水杯走过的流川怒目相向。
而流川显然不把那面红耳赤的一个放在眼里,手里盘不斜杯不歪水不洒面无表情又扔了句话出来:“藤真说的。”
流川走过去之后,坐着的三个鬼见仙道面色不善都低了头去,但个个又是捧肚子又是背抽筋憋得脸通红最后相继趴倒在桌子上。
笑!笑!笑!笑到内伤最好!
仙道决定离开是非之地。
才走了没几步,身后就响起忍无可忍的怪笑。
藤真!
虽然以前就知道,现在再度确认——藤真这家伙果然是魔鬼!这辈子真是时运不济遇人不淑怎么从小就认识了他呢?
大冷天的去北海道冻死了最好就不要再回来了!
咦?刚刚才想到,藤真这时候怎么去了北海道?说是赏雪仙道打死也不信的。
果然,这家伙古怪最多。
半夜时分垂头丧气磨磨蹭蹭拖着脚步跟在鬼们身后走出“闇月”,突听得彩子在前头一声喊:
“雪!下雪了!”
抬头望去,并不是很大的雪,只是如屑的雪末。
没有风,漆黑的天空里四散银银点点的碎光下来,在路灯的光线下若闪若逝不着边际。除了可以被光照到的那些外,黑暗的阴影中丝毫觅不到踪影。
仰了脸去,被洒了细织的冷,却不见留下水痕。
只是如被打碎而散裂的月光般的雪。
这一冬最初的雪。
微醺的彩子大笑着展开手臂在雪中旋了起来,一直转到马路的中间,黑色的长发如多年前一般在空气中飘扬。
宫城急着去抓她,手忙脚乱地。旁边的人只袖着手看热闹。
好容易等抓住了彩子,搂了在怀里,彩子仍旧吃吃笑个不停。
“好了。外边冷。乖,送你回家。”宫城哄着把她往车里送。
彩子只是拗着不肯进车,扭了几下身子,突然反手抱住了宫城。
“宫城。我们结婚吧。”彩子说。
“啊?”宫城一个惊吓,只当她是醉糊涂了。
“我们结婚吧。”彩子把头埋在宫城怀里。
宫城定在原地,低头看着她。
“请你,给我幸福吧。”
“彩子……”
“我啊,等待幸福,已经等得太久了。所以,请你给我幸福吧。”
彩子开始哭,哭得像个孩子。
宫城抱了她的头,轻轻吻她。
吻她的头发,她的额头,她的眼睛。
“我们,结婚吧。”宫城笑着说。
到底,幸福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下雪的夜晚,流川问仙道:
“你,喜欢花样滑冰吗?”
“你,喜欢现在做的一切吗?”
仙道隐藏在雪的背面,没有回答。
“不喜欢,是吗?”
仙道开始笑,笑得有些苍白:“又是藤真说的?”
“他什么都没说。”
“是吗?”仙道垂了头,嘴里呼出的热气形成白色的雾气笼罩了他的表情。
流川看着他。
“你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是什么吗?”
“不是的。”仙道的声音穿越了雾气穿越了雪变得遥远,“流川,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流川继续看着仙道,他的目光隔开所有屏障刺入仙道的深处。
“关于你的事,我不会去想。”流川告诉仙道,“你的事,只有你自己去想。”
你要做的事,你喜欢的事,你拼命想要做的事,只有你自己去想。
流川这样告诉仙道。
那个夜晚,真冷。
指尖冷得毫无感觉。
冻僵的手指,是无法摸到幸福的形状的。
(十)
之后,流川没有再问过仙道同样的问题,五天后,藤真从北海道回来。
摆在仙道面前的是一叠花花绿绿的表格。
仙道仔细看了看,抬头瞧藤真。
“世界锦标赛?”
“是。你的资料,我几个月前就送出去了。我们都认为,你是现今日本最有实力的男子单人滑选手。”
“你去北海道就是为了……?”
“为了准备这次的世锦赛,日本冰联要在北海道进行一次为期四个月的集训。除了你以外,还有其它准备要在明年四月参加世锦赛的选手。所以,你要过去。”
“是吗……”仙道并不像藤真预期中的那么兴奋。
“怎么?”藤真问他,“对于仙道你来说,不是只差世锦赛这一步了吗?”
“是。”对于花样滑冰来说,仙道真的只差这一步了。
“你下周就走。”藤真的语气不容质疑。
还没等仙道开口,藤真紧接着补充一句道:“这次你要是再敢给我惹麻烦的话……”
仙道识趣地应声:“绝对不敢!”
藤真果然长舌,不几天,仙道要离开的消息就传遍了大街小巷,于是那群惟恐天下不乱的鬼们吵着要开欢送会。
走的前一天,“闇月”比往常热闹许多,除了彩子宫城以外,平时酒吧里常来的客人也都知道今天是送仙道,全挤了来。
作为男主角的仙道当晚当然是卖力演出,赢得掌声无数,眉目之间自然得意非凡。
平时爱嚼舌根的几个今天也算是很太平,没再拿仙道开涮。
一个简单的欢送会变成了仙道彰的个人秀直拖到半夜。
又一曲吹罢,仙道很是尽兴地回到桌子旁边,却发现流川早就磕了头梦周公去了。
这小子,没半点人情味。
拍一下他的脑袋,流川没反应;再拍一下,流川开始皱眉;第三拍,下手毫不留情,流川几乎跳了起来。
不知道怎么睡了一半的人突然醒过来眼神居然可以这样尖刀白刃。
仙道嬉笑着道:“干吗?难道要我一会儿背你回去啊?”
流川懒得理他,很具有威胁性地斜他一白眼,准备继续睡觉大计。
“别睡么,”仙道继续扰他,“你想听什么?你点,我吹,可好?”
流川抬了头,眨巴眨巴眼睛,突然说:“要听那个。”
“哪个‘那个’啊?”仙道好笑道。想来真是睡得糊涂了。
不过流川现在看上去倒清醒得很。
“我半夜总听见的那个。你的录像带里头在放。”
仙道愣住,整个人进退不得的样子。
半天,仙道沉了声音道:“那个,我不会。”
流川不解,只皱眉看着仙道,然后说:“那算了。”
仙道没反应,只呆呆地站在流川面前不动。
“仙道,你干吗?”流川反问。
突听旁边藤真插话进来:“那个,我会。”
“藤真,你……”仙道来不及喊,藤真已经走了出去,低声对Ayako说了什么。Ayako点头,然后走上台去。
藤真坐到钢琴前,用指尖按住第一个键,音乐如水流泻……
温暖的曲调。
低低徘徊着沁入冬天冰冷的空气——
Summertime
shine for living is easy
Fish are jumoing and the cotton
The cotton is high
Oh, your daddy's rich
And your mama, so good looking man
She is good looking nice
Hush baby baby, no no don't you cry
Don't you cry
…
Ayako的嗓音沙哑着,在麦克风的面前淡淡微笑。垂着的眼帘下,是美丽温柔的光芒。
包裹在这曲调中的女人,看上去如此完美。
柔和的灯光、酒色的红晕、迟缓的呼吸、吟唱着的“闇月”……
没有人注意到,在黑暗中将身体紧贴在墙壁的仙道。
摄氏零度……
指尖冰冷。
…
One of these mornings
You're gonna run up, run up singing
You're gonna spread tour wings
And take, take to the sky
But I'm till that morning
Honey nothing's gonna harm you now
No… don't you cry.
当藤真回到桌旁,仙道已经不在。
“他走了。”流川告诉他。
藤真点点头,他知道仙道会离开。
“你就让他一个回去了?”藤真笑问。
流川不做声,瞳孔明亮如暗夜的星。
“是啊。让他一个人吧。”藤真轻轻叹一声。
“你……知道是这首?”
“当然知道。”
“为什么?”
“曾经在花样滑冰界风云过的老一辈谁都还记得的。”藤真转头去看流川,“Summertime.仙道荆的最后一舞。”
“她?”流川有些惊讶——当他开始学溜冰起,每当有人提到这个女子时,口吻就像在述说一个传奇。
“仙道——荆?”流川注意到她的姓氏。
“对。”藤真替他肯定,“仙道的母亲。”
仙道的爵士乐,来自与他的父亲;而他的花样滑冰,来自于他的母亲。
没有任何的一样,是仙道本身的东西。
没有。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藤真像是在微微叹着气,“她的最后一舞,让从那时直到现在所有的花样滑冰运动员都无法望及项背。”
流川低头沉思。
“那时。她怀着孩子。”
流川抬头。
藤真笑道:“就是仙道。”
片刻的沉默。
“之后,她再也没有出现。仙道出生一年不到,她去世了。”
“可惜,我从来不曾见过仙道的母亲。”藤真叹道,“Summertime——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曲子吗?”
仙道,从来也没有提起过他的母亲——那个怀着他最后一舞的奇异的女子——就像他从未提起过他的父亲。
流川想起那个下雪的夜晚,仙道隐藏在雾气中的脸。
“不是的。”他的声音听上去遥不可及,“流川,其实不是你想的那样。”
(十一)
走回到楼下,顺着外置扶梯上楼,经过了自己的那扇窗,没有停,继续往上,停在仙道的窗前。
电视机开着,仙道曲着腿坐在沙发里,一张流川很少见到的毫无表情的脸。
一张在电视屏幕光线下不断变幻莫可名状的脸。
黑暗中传来Summertime。
很久,才发现在窗外注视自己的流川。
隔着窗里窗外,对视。
“流川啊,进来陪我一下。”他的声音很轻。
流川进去,坐到沙发的另一边。
屏幕的中间,是一个蓝色的女子——天空尽头才会出现的深广的蓝色。
她似乎是不漂亮的,只是似乎。
她的眉目极淡,她的笑容极浅,她薄得像无法触摸的湖面上的水气。
她在冰场的中间旋转,只用冰刃的尖端支撑自己。
一只手臂举在身体上方,另一只展开,在旋转中缓缓下落。
旋转的速度不断加快,身体不被察觉地向下折曲,直到与地面的平行。
蓝色的衣裙漾起了迷朦的水光……
水气包围了她,变得模糊不清。
你看见,湖中央的花静静绽放。
所以,你屏息……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
然后她停下来,微微对你笑起来。
所以,你也笑了起来……
用一朵花开的温柔。
“她,很美,对吧?”仙道说。
她很美。
“我一点也不记得她。完全想不起来。”
“每次我看着她都在想,这个人,是我妈吗?”
“在我记事之前,她就去世了。我看过她的照片,可是不记得她了。”
“在我四岁时,我爸就把我送到冰场。”
“可是,很好笑……仙道荆的儿子居然不喜欢滑冰。我真的讨厌那里……那里很冷,摔倒后很疼……”
“可是我没办法。我拒绝,我逃走,可是我爸最终还是会把我带回去。”
“为什么?只是因为我是仙道荆的儿子,就必须和她做一样的事?因为那个我从来都不记得的女人,我就要站在那个冰冷的地方……”
仙道的语调没有任何的起伏。
他的眼睛看着并不存在的某处。
可能,他是在对流川说;也可能,他只是对着自己说。
说他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开始恨他。”
“他们说他是个爵士乐手,可是我只听见他在半夜吹萨克斯,而且,每次都是同样的曲子。”
“每次听见这曲子,我都觉得厌恶。”
流川想起藤真说的话——
“Summertime——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曲子吗?”
屏幕中,女子在Summertime中微笑。
她的笑容仿佛她从未悲伤,从未受到伤害。
温暖如风……
“我长大了。长大到可以反抗他了。我离开家,又回了家。可是,他拒绝听我说话。他要我回去那里。”
“我不会再听从他了。我告诉他,我会永远离开。”
“当我吼着告诉他后,我冲出家门。经过窗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窗口向外望,却不是在看我。他看着的地方……我看不到。”
“那一刻我几乎停了下来——他看上去很奇怪。他那时的模样我现在都能清楚地回想起来。”
那个男人看着别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那个女人在纯白的冰面上用尽灵魂舞蹈。
你可以看见她背上水晶制成的透明翅膀颤动着……
“后来的两年,我哪里都没有去。”
“我只是在大街上流浪。认识了一个无名的萨克斯手。我跟他学吹萨克斯,然后在一个个酒吧里度日。我和他一样没有名字。”
“我学得很快,大概是遗传我爸。……讽刺吧?”
“后来,有一天,我经过一家人的窗口,看见里面站着的一个人……我才明白,我爸那时候……是突然变老了……”
“我回家了。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藤真。他说,仙道你去了哪里,你父亲去世了,可我找不到你。”
仙道继续继续地说着,像说着别人的一个故事。
他的语调单一,他的表情淡漠。
流川什么都不说,只是听着。
“他留下的,只是这卷带子。”
“我在那间空了一年的房子里第一次看这卷带子。”
“看了一整个晚上,什么都没做。”
“后来……直到现在,我还在整晚整晚地看。”
“你知道。他成功了。我回去了。而且,这一辈子都逃不走了。”
指尖冰冷,冷到麻木。
就像每次踏上冰面一样的冰冷。
“不过,有一件事他办不到。永远也不可能。”
“我无法像她那样飞翔,我无法挣脱我身体的重量。就像,我多少次试着吹这首曲子。它都永远像同一旋律的另一首曲子。”
“很早以前,藤真曾经告诉我。月亮有两个面。一面永远是亮的。另一面永远是暗的。无论它从那个角度旋转,都是这样……”
Summertime的曲调温柔而厚重,在黑夜中席卷而来,覆盖一切。
“看见了吗?她的翅膀。她的身体下方,有风……”
“只有拥有单一灵魂的人,才会失去身体的重量。”
“流川,你和她一样啊……”
“我那时看见你在冰场上的样子,我就知道,你们都是身体的全部来热爱着这个地方的人……”
曲调隐秘地消失,屏幕上一片漆黑,录像带到了尽头,只剩下尾带摩擦的声响。
没有人动。
尾带也磨到了头,卡的一声,电视机自动跳闪到电视播放拦。
是一拦科学类节目的深夜重播。
屏幕中穿着得体的主持人用职业化的优美声线对着镜头介绍——
英国天文学家发现有第二个月亮正在围绕地球运行,这“月亮”近800年才围绕地球转一次……
天文学家指出,第二个月亮是一颗名为“克鲁特尼”的星,它原是一颗在太空飞行的小行星,因受到地球和太阳的引力吸引而进入地球轨道,成为另一颗地球卫星……
“克鲁特尼”每770年环绕地球一次,预计最少能运行5000年……
……
电视机的画面上配合着一张卫星照片。漆黑的宇宙中间星星点点模糊一团,很难相信有人会从这张照片里看出哪个才是她的所指。
遥控器在在仙道的手指下一颤,那个好听的女声像突然被抽离到另一个空间般的消失。
仙道从沙发上起身,站到窗口抬头看着夜空。看了很久……
突然他笑起来,说道:“完全看不到么。那个克鲁特尼之月。”
他的笑声干涩而单调。
“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又怎么让我相信他确实存在。”
一步步走回到沙发边,仙道再次曲起腿坐到流川身边。
流川侧着脸看他。
仙道注视流川的眼睛……说:“你的眼睛,真亮。”
然后,他低下头,将脸埋到流川的肩膀上,一动不动。
流川不说话,只垂了脸任他靠着。
过了一会儿,流川突然转过脸去看他。
“仙道,你……在哭吗……”
没有回答。仙道仿佛是睡着了了。
流川不再问,只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喂,”仙道的声音有些倦,“通常这个时候,不是应该安慰一下别人的吗?”
流川不做声,半天,骂句:“白痴……”
很轻。
然后,一只手越过自己和仙道的身体,搭上他的肩膀。
仙道觉得自己在月亮的暗面行走。
脚下高低不平,四周冷得可怕。
全身几乎都麻木了。
没办法呼吸,每走一步都举步唯艰。
目光所及,除了黑暗一无所有。
已经……这样走了多久了?回想不起来。大概,一直都在这样走着。
而且,以后也都会这样走下去了。
仙道想着……
然而,他的前方开始出现奇异的光线——先只是薄薄的一线,然后不断扩张开来。
铺天盖地的蓝色的光线。
这样蓝色的光线仿佛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经见过。
黑暗被撕破。
正前方,有另一轮月亮升起。
几乎占据了全部视线和思想的巨大的蓝色星球。
它在天幕中静谧地徐徐旋转,如亘古不息的万物之律,诉说着行走了几万光年后的旅程——它的整个身体都是耀眼的光线,没有阴暗,也没有寒冷。
温暖而厚重的蓝色光幕将仙道包裹在内。
只有天空的尽头才拥有的深广的蓝色。
蓝色的,克鲁特尼之月。
仙道醒来时,首先看见的是天空。
明亮光线中铺展开的无云的天空。
然后。是身边流川的脸——他还在睡,缓慢的呼吸延展到仙道的脸颊。
他的一只手,搭在仙道的肩头。
“流川,我看见它了。它就在那里。”仙道凑到他耳边,轻轻告诉他。
下午,仙道乘坐的飞机跨越了云层飞往北海道。
(十二)
冬天到北海道真是一件要命的事。而仙道要在这儿整整呆四个月。
幸好训练营里大多都是相熟的人,多年来冰场上的对手和朋友。
“喂,仙道,藤真呢?”有人问,“这次你怎么一个人啊。”
仙道叹气道:“他嫌我太麻烦,索性把我踢到这儿来了。”
“干得漂亮!”对方评语。
“不用这样直接吧?”简直头疼。
“哈哈。”那个人大笑,有问,“是藤真把你给甩了吧?听说你们队里头来了个很特别的人。叫……流川枫,对吧?”
仙道点头正色道:“他会参加两个月后的冬奥会。藤真认为他比较需要指导!”
觉得身后有个冰刀似的眼神瞪自己一眼。
……流川?
回头——什么人也没有。
仙道笑起来。
“那个小子,是很特别。你等着看他的比赛吧。”仙道告诉他。
训练进行得很顺利,仙道的状态比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好。
所有人都认为,只有按照现在的状况保持下去,仙道将在世锦赛上夺冠不是什么意外。
其实,身边没有魔鬼盯着,训练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相比之下,倒是每天早晨和傍晚穿过基地中央的广场和一片小树林努力拔着脚在几乎及膝的积雪里一步步挨到宿舍的过程比较痛苦。
穿得像个球,带了厚实的帽子围巾只露出张脸,只几分钟就会觉得那张脸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周围很安静,没有神奈川的喧嚣,一片白色中只听见心跳的声音和呼吸。
沉重的呼吸从嘴里带出浓浓的白色雾气,仙道总会想——会不会有一天,这雾气也会在自己面前结成冰渣子然后叮哐作响地掉落到地上。
好在,二月初的北海道,开始可以看见整天的阳光了。
那个将雪地照耀成金色的下午,仙道在宿舍的信箱里发现了给自己的信。
倒是很意外的东西——两个多月,除了藤真会打电话来,仙道几乎和外界失去了联络。
站在邮箱旁边,仙道拆开了信笺。
是喜帖。
白色的硬纸上印着彩子和宫城的照片。
照片反着光,他们的脸上有金色的笑容。
一周后,仙道请假返回了神奈川。
二月的神奈川已是初春。
街道很暖,空气很薄,树枝的末梢不着痕迹地点出明亮稚嫩的绿色。
彩子和宫城结婚的场地在一个阳光的花园。
仙道站在花园的门口远远地看着新人。
彩子穿着纯白的婚纱,身上最闪亮的宝石是她的笑容。
她,就如多年前一样耀眼而美丽。
而宫城看起来很紧张。
礼服很合身,发型很端正,只是额头上大把大把地出汗。
仙道笑起来,笑得很嚣张。
“白痴——,笑什么!”
回头。
“喂,不要每次见到我都骂我白痴吧!”仙道抗议,愈发笑得有牙没眼起来。
“哼!”抗议驳回。
上上下下打量了身边的人一番,眼光很是研究很是玩味。
“伴郎?”终于问。
那边早就被仙道打量得火气上涌——早知道被这个白痴笑话,死都不会答应彩子来做伴郎。
只是鉴于自己今天到底身份不同,而且一身礼服模样斯文,由着性子抡起拳头无论如何都是不合适的,流川忍耐了下来。
见流川不发作,仙道倒是蹬鼻子上脸又想逗他:“你……”
“啊拉!仙道!”彩子老远提着裙子飞跑过来,“你怎么今天才来啊?本来还想找你做伴郎呢!”
“为什么?”仙道不解。
彩子瞪一眼身边的流川道:“看他!让他笑一下像让他去死一样。”
流川冷哼一声,指了一下仙道说:“现在也不迟。”说完,摘了伴郎的胸花就想塞给仙道。
彩子一瞪眼道:“你敢。”
流川不敢,扭了头过去看别处。
仙道忍着笑,伸了手出去正色道:“恭喜恭喜。”然后弯腰伏身到彩子耳边低声说:“早知道你今天会这样漂亮,我就先向你求婚了。”
“啊拉!讨厌!”彩子大笑起来,然后大力拍了一下仙道的肩。
仙道皱眉揉肩苦笑道:“喂,新娘子,今天你也好歹淑女些吧。”
身边飘过来一句:“活该——白痴!”
仙道哭笑不得。
这是一场简单的婚礼。
人不多,只几十个。大家站在草坪上看着新郎新娘交换了戒指。
藤真为他们弹奏钢琴。
打开香槟时的响声有力而清爽,阳光下泛出金色的泡沫。
穿着白色衣服的花童花女在人群中间奔跑,童稚的笑声荡漾开来。一不小心,摔到在洒落了一地的花瓣上。
撒娇的少女要求她的男孩为她从树枝上解下那只最漂亮的气球。男孩一抽底端的细线,所有的气球都松了开来。
各色的气球摇晃着缓缓飞向天空。
所有人抬头微笑着看着气球在高空模糊的影子……
在将结婚蛋糕分发一光之后,彩子背着身子将手里的紫色花球高高抛起。
花球被抛到很远,很多人去抢,闹成一片。
仙道站在原地看着,稍一转头,发现流川就在身边的不远处。
流川默默注视着人群中的彩子。
仙道走过去,对他说:“这一天,你也等了很久吧。”
流川不说话。
两个人肩并着肩,看着春日午后这一场美好的婚礼。
喧闹过后,彩子和宫城将要坐上汽车离开,他们要回到共同的家开始新的生活。
人们围在他们周围祝福着,微笑着。
“两周后的星期三,你来长野一次。”流川突然开口。
“恩?”仙道想一下,然后笑问,“对了,听说选拔赛很顺利。是邀请我来看你的决赛?”
“我希望你来。”
“好。我会去。”
问答刚刚结束,却发现彩子居然挤过了人群跑到了他们面前。
她瞪着眼睛一脸严肃对着流川:“流川,你可记住。别以为我结了婚就不再管你了。我还是会每个星期来查你的冰箱,监督你打扫卫生,还有你的床单……”
“罗嗦!”流川骂,声音却少见的柔和。
“干吗嫌我罗嗦,我可告诉你……”彩子的话突然噎住,盯着流川的脸一会儿,突然抱住了流川。
流川一愣。
“对不起啊……流川。其实,一直想对你说的。”彩子抱着他的肩膀低低哭起来,“对不起。那个时候……”
“白痴!”流川一把把彩子从身上拉下来,板着脸道,“你哭起来很难看诶。”
然后,举起右手用手指擦掉彩子的眼泪,动作有些笨拙却很小心。
彩子“噗”地笑了,说:“还有啊,以后都不准骂我白痴,听见没?”
“白痴……”流川嘟囔着。
仙道忍不住笑出声来,然后指着远处对彩子说:“快去吧,新郎等急了!”
人群的那一边,宫城注视着彩子,视线不曾离开片刻。
彩子握了一下仙道的手。
“仙道,是个很温柔的人。”她说,“所以,你有一天会幸福的。”
彩子和宫城钻进车子,车子的尾杠上拖了长串的汽水罐,随着车子的启动在地面上跳动起来响成一片。
彩子从车窗里伸出左手向人群挥动。
她的无名指上银色的指环在阳光中划出柔和的光弧。
这是一道完美无暇的弧线。
可能,这就是幸福的形状。
(十三)
仙道一回到北海道就提前为了两个星期之后去长野请了三天的假。
训练营的领队问他:“你就那么确定你的朋友可以进入最后的决赛?”
“他可以。”回答得很简单。
“比赛还没有正式开始,现在还很难说吧。”
“到时候记得看直播。”
仙道礼貌地鞠躬,走出了领队办公室。
一周之后,人们开始知道仙道何以如此肯定——赛场上的流川如夜幕中破空出现的流星。
仙道如期抵达长野。
当天的下午,是流川的决赛。
中午将简单的行李放在宾馆,仙道就直接赶往体育场。
比赛前的一个钟头,赛场里头已经很热闹了。仙道顺利地找到了运动员休息室,在走廊里遇到了藤真。
藤真看见仙道,笑着打招呼:“等你很久了,居然这么迟才到。”
“不着急啊,我也只是来看个热闹而已。”
藤真看上去有些诧异,问:“那个……流川上次没有对你说吗?”
“什么?”仙道倒觉得奇怪了。
藤真低头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进去吧,他会自己和你说的。”
多少有些莫名其妙。
“还有……”藤真略一犹豫道,“冬奥会一结束,我会和你一起回北海道。”
“好。”
仙道觉得藤真今天有些怪,仿佛是预见到什么又不说。
果然是个古怪的人。
仙道摇头。
敲了休息室的门,然后自己推门进去。
屋子里头只有流川。
“对不起,我好像来得有些晚啊。”仙道笑着。
流川不说话,看着仙道。
“恭喜你。”虽然早就知道,见面还是要道贺一声的,这是礼貌。不过,这小子也真摆酷。叫了自己来,居然连个招呼也懒得打。
还是没有回应。
“喂……”仙道把脸上的笑容无限止地扩张开,以图多少也引起些对面酷哥的注意。
“今天下午的自由滑,”流川终于开口,“我要你的音乐。”
“啊?”仙道没反应过来。
目光移到桌上,才发现上面放着自己的萨克斯箱。
“我要你的音乐。”流川重复一遍,让仙道知道他没有听错。
“怎么可能!我们从来没有配合过。”
“不需要。”
“流川,今天下午是你的决赛。”仙道提醒他。
“我知道。”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仙道简直不知道怎么和他说。
这小子一旦拗起来,倔得跟牛似的。而且,说不定他真的没有准备音乐。
藤真要说的,就是这个?
“好吧。既然你觉得没问题,那我也没意见。”仙道投降。
“Summertime.”流川说。
“……”
仙道瞪着流川,头脑里一片模糊。
半晌,他很困难地回答:“流川,你在为难我。”
流川看着他,没有任何表示。
仙道脸色发白,低吼道:“我不可以。你是知道的。”
流川到底在想什么!他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吗?仙道简直要开始愤怒了。
流川看着他的眼神平静却毫不让步。
两人隔着一张放置着萨克斯的桌子对持着……
打破沉默的,是休息室里的广播,通知运动员提前入场做准备。
仙道紧捏着手掌,掌心刺刺地痛着。
流川一字一顿地告诉仙道:“仙道,你可以的。”
他的声音有着异样的明亮感,就像那天晚上仙道看见的眼睛。
赛场边,藤真问流川:“仙道呢?”
“他会来的。”
“你就要上场了。”藤真觉得有些头疼——这两个家伙难道就不能在哪次比赛时太太平平地不给自己惹麻烦吗?
仙道到现在不见人影,而流川坚持不用藤真事先备着的音乐。
这个小子!他以为自己是在参加友谊赛吗?
“他会来的。”流川转过头看着藤真。
藤真不再说话。
心里低叹一声——由着他们去吧。
赛场的广播中响起了流川的名字,而仙道,没有出现。
“流川,你……”
流川站起来,缓缓摘下护套,放在藤真手中。
他说:“我会等他。”
藤真点头道:“明白了。”
灯光熄灭,白色光柱罩着流川划向了场地中心,然后笔直地站立在中间。
人们在等待音乐响起……然而,没有音乐。
整个赛场毫无声响。
没有初始滑行和准备动作,光柱中间的流川突然开始原地旋转——就像没有前奏的人声吟唱划开了寂静。
双手交叉在胸前,直立旋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无限止地旋转着。
他的面目开始模糊、他的身影开始重叠,保持着一个姿势仿佛他可以在瞬间直冲上天。
旋转,已如永恒的静止。
流淌着的时间停滞不前,空气窒息。
像开始时一样促不及防,流川骤然而止——甚至听不见冰刃与冰面的摩擦声,仿佛这个世界的声音就此被突然抽离——展开手臂静止在刺眼的光柱中。
他微微仰着头,望着最高处的一点,穿透了云层穿透了天空无限延伸的一点。
等待着——风的涌起……
低低的旋律渗透进周围的黑暗中,那片阴影中的冰场上缓缓滑进一个吹着萨克斯的人。
看不清他的模样,只是一个轮廓。
他低着头,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
你听见在黑夜中流淌的爵士,它在这个初春让你返回到寒冷的边疆。
你也许会突然回想起某个冬日的凌晨,你曾经站在街角的暗出颤抖着等待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奇迹。
保持着手臂的展开,流川伏下上身与地面平行单腿支地从场地中间掠过,破开几乎已经凝结的寒冷空气。
他的速度是这样的快,他的路线是这样的无法预料,还来不及捕捉到他的影子,他已经达到更遥远的某点。
几个不同角度的追影灯急速碰撞,光线在空中相互重叠形成白亮的焦点。
流川的身体在这光线下几近透明。
视线开始失去焦距——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不真实——仙道却清楚地感受到那个悬浮在白色光线中的人正在击破他身体内在积淀着的某种物质。
这个人,这个在冰场上飞翔的人,此刻,他拥有着仙道从未意识到的温暖而强大的力量。
他将自己和Summertime糅合在成一个整体,厚重地包裹住仙道的全部思想。
仙道,无处可逃。
音乐在继续,不断回旋的曲调中,仙道身体深处扬起又下坠的碎片发出柔和的光线。
蓝色,一种只有在天空的尽头才可以寻找到的深广的蓝色。
那碎片是不清晰的,只是分飞着四散各处,不曾聚拢,也不曾坠落。
只是,它们看上去很美好。
Summertime
shine for living is easy
Fish are jumoing and the cotton
The cotton is high
曾经,有这样美好的事物出现在眼前吗?
那层冰冷底下积淀着的而现在渐渐涌起的,有着美丽的轮廓的,是什么?
乐曲的尾段在一个悠长的音符中缭绕渐息……
仙道低头看着手中的萨克斯——流川啊,你要我做的,已经结束了。
这样,可以了吗?
流川却没有停下。
他笔直划向仙道,随着他的靠近,追影灯的光亮覆盖住隐藏在黑暗中的仙道。
太亮了。
黑暗无处藏身,四散退却。
不真实——在这样强烈的光线中,仙道茫然失措。
碎片仍旧未曾坠落……
看得见的,只是面前的那一双眼睛——流川的明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深处,潜藏着蓝色的星球。
星球缓缓转动着,在无边的宇宙中静谧地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克鲁特尼之月。
仙道注视着这双眼睛,然后,轻轻微笑了起来。
一切都无处遁形,即使是在生命初始已经失去的记忆——不会有比着更美好的事物了。
他低了头,举起了垂在身体旁边的萨克斯——
…
One of these mornings
You're gonna run up, run up singing
You're gonna spread tour wings
And take, take to the sky
But I'm till that morning
Honey nothing's gonna harm you now
No… don't you cry.
同样的曲调,却像另一首相同旋律的歌——温暖如风……
暖风摇曳着碎片无声地聚拢——蓝色的光芒中有一张女子的脸。
她的眉目极淡,她的笑容极浅……
她伸出手臂抱住仙道——仙道可以触摸到她的体温。
她在他耳边低语——
“彰,不要哭啊……”
(十四)
藤真在角落的桌子边看着台上的仙道。
晕黄的灯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仙道笑容——毫无保留的淡然的笑。
他看上去不同了,就和他的Jazz一样。
这是一种很难用语言表述的变化,可是 “闇月” 里相熟的人都可以很快感受到这一点。
低徊而流畅,没有炫技,也没有突然的变调;不让人颤抖,也不再让人屏息。
它只是用一种极其温柔的姿态贴近灵魂,不可抗拒。
有些讶异的聆听着,然后,人们会不自觉地微微笑起来。
温暖如风的笑容。
仙道在结束后对着向他鼓掌的人们鞠躬致意,什么都没有说。
午夜,藤真和仙道共同走出“闇月”
藤真突然叹气:“可惜啊可惜,现今日本仅存的Cool Jazz高手就此被毁。”
“你难得这样抬举我啊。”仙道笑答。
“看来,这年头Cool Jazz还真是不流行了。”藤真摇头。
“看来是的。”仙道学着他的样子摇头。
“不过,现在也很好。”藤真淡淡说道。
“可能,到此为止了。”
“恩?”
仙道说得很慢,却很认真:“北海道那边,我不再回去了。”
藤真并没有惊讶。
“是吗……”
“对不起。”
“说了不要再给我添麻烦的吧?”藤真瞪眼。
仙道看起来很为难,不知道该怎么说好。
“决定了吗?”藤真突然停下来。
仙道也停下来,片刻,说:“决定了。”
“决定了就好。……我会到北海道向集训队方面解释。”
“藤真你……”换仙道有些惊讶了——藤真应该是会很生气的。
“喜欢的话,就去做;如果不喜欢的话,就离开。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藤真说,然后笑起来补充道,“是那个小子说的。”
“我想呢……”仙道叹气,“这种语气……”
“还有,这里——闇月,你以后不要再回来了。”
仙道开始瞪眼了:“干吗?赶我走啊?”
“仙道你,已经在一个不该是你的地方停留的太久了……”藤真看着他的眼睛,“既然决定了,不要再回头了。”
仙道点头。
“只是,真正想要做的事,也许,我要花很长的时间来寻找。”
“只要不再停留在黑暗中,你的眼睛会看见的。”藤真说。
仙道照例在训练场将流川挖了出来。两个人并肩坐在观众席上看着空无一人的冰场。
“我要走了。”仙道告诉流川。
流川听着。
“不知道要去那里,只是向远处走。想要,找到我喜欢做的事情。”
仙道仰起脸笑起来。
“流川,我想有一天,我会和你一样拼命地热爱着某件事情的。”
“你可以的。”流川说,语气和那天在长野对仙道说“你可以的”时一样。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小子变得这样有力量了起来了呢?
他的身体里迅速生长着的是仙道不曾面对过的能量。
“不过,仿佛是利用了你一样呢!”仙道笑说。
流川意会不过来,转头看仙道。
仙道指着下方的冰场说道:“拼命地把你带回来,仿佛只是为了让自己离开一样。”
流川不说话。
“你,让我找到了离开这里的理由。”仙道告诉流川。
“哼!”从鼻子里出来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不屑。
“怎么?”
“彼此!”流川的嘴唇里蹦出两个字来,很摆酷的样子。
“什么意思?”
“我也找到了理由,”流川也伸出手指着下方,“站在这里的理由。”
“哦?”仙道咧开嘴笑,“难道是因为……”
“我自己。”流川老实不客气地打断仙道的话头。
因为是自己拼命热爱着的事,所以重新站在了这里。
这是流川的思维方式。
仙道的笑容完全垮了下来:“喂,配合我一下,说句好听的又不会死!”
“白痴!”流川显然不配合。
仙道瞪流川半天,突然开口大笑起来,很白痴的样子,有牙没眼。
周六的一早,流川被吵醒。
“哐!——哐!——哐!”礼貌而友善的敲窗声连续不断。
流川把头蒙在被子里坚持了很久,终于火气很大地跳起来,吼一声:“干吗?”
“呦!”楼上邻居的脸在窗子外头对着自己打招呼。
这个白痴!
“碰!”地打开窗,外头人早有防备,闪身避开,然后对着流川笑。
他的肩头抗着一只旅行包。
“我要走了。”仙道说,“好歹一场邻居,送我下楼吧?”
天气很好,阳光灿烂。这样的日子很适合出发。
仙道在楼下又笑:“我在第三条街上右转,然后去机场。你送我到那个路口吧。”
果然是个得寸进尺的人。
流川不说话,双手插着裤袋转身向仙道所指的方向走去。
没有人说话,一前一后,走了两条街。
街上很静,没有什么人。
早晨的神奈川,看起来很开阔。
那个路口有零星的车开过,远远看见红绿灯站在路边。
“就到这里吧。”仙道回过身来,“我走了。”
流川点头。
“喂,没有话说吗?比如再见什么的。”仙道抱怨。
流川没有说再见。
仙道只看着他,微微笑着。
“走吧。”流川说。
朝着你要去的方向,走吧——流川告诉仙道。
“明白了。”仙道点头道。
他转身,背着流川向对街走。
流川目视他的背影。
“如果有一天,我回来的话,那时因为……”仙道说话时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
“什么?”流川没听清他的话,问时,仙道已经走得很远了。
是红灯,仙道站在路边等待。
红灯开始闪,跳黄灯,又跳绿灯。
仙道没有动。
他抬头看着天空。
这个白痴,在干吗?流川皱眉。
那个人转身回来,阳光洒在他的脸上,龇牙咧嘴,一副很嚣张的笑容。
他举起一条手臂,握拳,食指直指天空。
天空无云,无限制地铺展开来。
简单、纯粹、毫无矫饰的透明天空。
它的尽头,是一种奇异的深广的蓝色。
金色的光线顺着它照耀着街道。
街道延伸着,平直地通向未可知的远方……
手指缓缓下落,所指的一端,是站在远处的流川。
“如果有一天,我回来的话,那是因为……”
“白痴……”远远看见流川动了动嘴,听不见也知道他在说这个。
手指垂下,只看着他笑。
那个人……流川……也在笑吗?
他的黑发在风里头摇晃,像第一次看见他时一样。
他的眼睛在笑,真亮。
流川的背后,是和仙道一样的天空。
无云、清澈的天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