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特尼之月 1-7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3-27,1509次阅读

(一)

对于半夜三更让公寓的地板发出噪音,仙道是不会觉得不好意思的。
这样老旧的三层式公寓自己在楼上住了八百年了楼下一直都空无一人,由此推断,再住八百年,这房子里都还是只有自己一个。
仙道对此很满意,于是,更加用力地搬动那只死沉的书桌。书桌的脚无奈地长叹后在地板上拖下一道长长的白印。本来已经泛白了看不到什么木色的地板上深深浅浅许多划痕,横七竖八、毫无规则,时间久了,也就和地板融了在一起。
自己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不断搬动屋子里的家具,来来去去就那么几样东西,却要过几个月就动一下,似乎,这样才安稳一样。
把书桌安置在墙角,满意地拍拍巴掌,看看周围。
一指还没有被移动的床:“最后,就剩下你了!”
吸气、弯腰、抄手、提——
又是很恐怖的一声尖响,然后——“哐!”——床被仙道拉出一米开外去。
仙道停一下,觉得有些怪。
为什么会有“哐”的一下?没道理会有这样的声音出来。
直起腰来,听一下——四周很安静。
幻听!一定是的。
仙道再次吸气、弯腰、抄手、提——
“哐!哐!”
仙道差点叉了气闪了腰。
绝对不是幻听!很大火气的“哐哐”两声。
哪里来的声音?
等着……
“哐!哐!哐!”——大力敲窗玻璃的声响。
莫名其妙转头去看窗——为什么会有敲窗声? 现在可是半夜!
什么东西?隔了层窗帘,看不到外面。
不管是什么东西,都得先看了再说。不然,仙道还怕了半夜敲窗不成?
拉开窗帘,仙道蹭得倒退一步。
门口的不是什么“东西”——是人,一个看上去火气很大的人。
这个火气的大的人看起来一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身上的格子睡衣打着皱,黑色的头发乱乱的,白着一张臭脸狠狠瞪着仙道。
外面大概是有风的,那个人的头发和衣服都在风里头晃动,背后,是薄雾般的银色光线。
初秋的月光凉凉地罩在黑色的天幕之上,罩在这个人黑色的短发上。
这个人的眼睛很亮——虽然他瞪人的样子很凶。
这个时候,却想到了毫不着边的东西。仙道的脑子一团乱。
等等……为什么是“刚从床上起来”?
还是转不过弯来,停了几秒,突然想起来上个月房东太太来收租时笑得像朵花儿似地说了句:“下个月啊,跑一次就可以收两份租了。”
这个意思是……意思是——楼下的空房子也租出去了?
那么,这个人当然就是——
打开窗——窗外是连通底楼到三楼的外置式简易楼梯,仙道也经常偷懒从这里直接爬窗进自己的屋子——他站在楼梯上,因为伸手敲窗的关系,大半个身子探在外头。仙道开了窗,正好和他照个正面。
“对……对不起!”仙道一叠声道歉,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理亏。
“那个——实在是不知道……”抓抓头发,很无辜地笑起来,多少总要解释一下。
对面完全没有反应,只瞪着仙道,瞪得他心里发毛。
“停止!我马上停止!一定不会有噪音了!”仙道直接保证。
对面那个的眼珠终于动了动,上下看了仙道一番,然后——
“哼。”一个没什么语气的语气词。
转身走人。
他走下扶梯时有些摇摇晃晃,仿佛是边走着又边睡过去了。
虽然只是三楼,但是真要一跤跌下去可也不是玩的。
心惊胆战地看他晃下了一楼,一矮身进了二楼的窗,等不到关窗的声音,想是直接摔进床就又睡着了。
仙道关窗时小心翼翼,只怕再发出些什么响动来。
回头看着自己搬动了一半的床——在房间中间打横,斜着只角床头冲着窗口。
叹气。
只能这样睡了。
躺着,看见头顶上倾斜的天花板、倾斜的空间,再叹口气,也就睡过去了……

早晨,睁了眼睛,是满室白色的阳光。
奇怪——
居然看见天空。
斜着看见了窗外的天空。
蓝色的、无云的天空。
简单、纯粹、毫无矫饰的透明天空。
虽然,看见了倾斜的墙壁与窗框,然而,天空依然是这样平直地铺展向极远处,没有所谓正面与反面、角度或者距离的问题。
一动不动地看者。
仙道发觉自己不知为什么笑了起来。



(二)

出门时注意到了公寓楼下的单车。似乎,前几天就出现了,只是一直没有注意到罢了。
看一眼那扇紧闭着的门,里面全然没有动静。
单车在,应该还没有出门。不会还在睡吧?
本来还想顺道下来当面给人好好陪个礼,同时也算和邻居打个招呼,毕竟,以后也算楼上楼下了。不过,如果他真还在睡觉,敲门之后……回想起那么臭的一张脸……算了吧。
公寓离冰场很近,走着去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到,仙道一路晒着太阳一路晃悠着。远远看见冰场大门时看了一眼手表——今天有些早了。
照样晃悠着向前。
突然一连串的铃声,飞速地由远及近,直奔自己背面。
没工夫回头,全身的神经绷了起来向左一跃——身边一辆单车打斜掠过,晃一下,直冲进冰场大门。
仙道惊出一身汗来,刚要开口骂人,却发现单车带着人早就去了老远,只看见那人在风里扬起的黑色短发。
怎么骑车的!居然……恩……那辆单车有些眼熟啊。

在更衣室换了冰鞋,从内部通道走出去,进入训练场。
没有人在,的确是早了。
冰场很大,被划分成两个区域,分别由神奈川的花样滑冰队和冰上速滑队使用。两个训练场之间隔着墙,又分别有不同的内部通道和休息室,所以,仙道很少和速滑队的队员照面。
取下冰鞋下的护套,踩到冰上,悄无声息沿着圆形冰场绕滑了一周后开始进行的常规的行进练习,背后,留下了浅浅的白色的弧线。
突然想到,那个骑单车的家伙一定是速滑队的吧?难怪骑个车也像在速滑。
随着惯性的消失慢慢停下来,看看周围,依旧没有人来。
不如,去隔壁的训练场看看吧。偶尔看一下速滑,应该也很有趣。

速滑训练场这个时候已经有三四个人在了,照这样看,速滑队的队员似乎比花样滑冰的队员勤奋么。
仙道坐在一边的观众席上看着场内,位置很高,没有人注意到他。
速滑训练场中有很清晰的赛道,那三四个人应该是在进行热身的速滑练习,基本上速度都并不如何快,一圈又一圈,看得仙道有些无聊。
速滑,真是不太具有观赏性啊。仙道再次确认。
不过,那个人有些特别。对,就是那个小子——那个骑单车像速滑一样的小子——看他的背面就知道是他。
他看上去不太像在热身。
他很快。
弯着腰、弓着背、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的某一个点,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全力地滑行,旁边赛道上的队友反复地被他超过又超过,而且,他的速度还在不断加快。
仙道觉得自己很难估计出他到底会加速到什么地步。
他身边的队友没有人对他的速度表示出惊讶。大概,平时他就一直这样吧——又想起了他骑单车的阵势。
仿佛,是什么利刃一样——拼命地想要冲破前方某种凝固而透明的屏障一般,然而,却一直困守在屏障的中间而无法脱离,只无端地尖锐着。
没有出口的甬道。没有出口……是这样的。
很奇怪的感觉。
突然,前方的弯道处有人倒下。大概是转弯时的平衡失控,速度不快,摔地并不重,但却因为摔下的方向而直滑入旁边的赛道。
那个小子的赛道。
他几乎就倒在那个飞速滑行的小子的面前。
糟了!
仙道皱眉——这个速度下不可能来得及急停,即使能停下也会因为惯性撞上去的。这样强度的撞击,会摔得很重。而倒在地方的那个人,可能也会受伤。这是速滑场上经常发生的事故。
恩?这个……是什么?
那个小子在即将撞上队友前的一刻突然毫无预兆地跃起,脚下的冰刃划出一条白亮的弧线在空中水平旋了两周半避开了队友的身体,并在面对他的另一边落地。
落地后冰面突然遭受的巨大冲力和摩擦而溅起了白色的碎屑。之后,再未移动一分。
这个……是什么?
一个速滑队员而已,为什么可以做出连普通的花样滑冰队员都很难做到的动作。而且,仿佛只是出于身体的本能一般。
仙道听到自己胸口因为兴奋而响起的撞击声。
这样的人,不应该只是搞速滑而已。
那个小子伸手拉起了自己的队友,拍了一下对方的肩,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回头滑向赛道的起点。
赛道的起点在仙道位置的下方。
当他转身时,仙道看见了他的脸。
是——他?
黑色头发下明亮的眼睛。
难怪,那辆单车看起来很眼熟。
仙道笑起来。
那小子似乎是发现了有人在高处看着自己,抬头看一眼。
有个人一脸白痴地对着自己笑。
懒得理。
瞪一眼就低了头重新开始在赛道上渐渐加速。
果然,完全没认出自己来。
仙道也不觉得意外,只是继续看着下方笑着。

“哐!……哐!哐!”仙道很有礼貌地敲着楼下的窗。
看来他没有拉窗帘的习惯。屋子里亮着灯,电视机前的单人沙发里的新邻居在打瞌睡。
怎么那么爱睡?现在不过晚上八点而已。
继续——“哐!……哐!哐!”
那边磕了一下头,好容易醒了。很茫然地转头向声音的来源处。
仙道赶紧隔着玻璃窗对他展开非常友善的笑容来。
不过他的友善的笑容似乎并不起多大作用——新邻居依旧窝在沙发里并没有移动身体的意思,只是好歹清醒了些,亮出了眼珠来瞪着他。
仙道已经算不清楚,从昨天到现在他到底已经被瞪了几回了。
“哐!……哐!哐!”礼貌而又友善,但是誓不罢休。
新邻居想来是判断了一下当前的形势,并意识到不站起来开窗他这个晚上就没办法好好睡觉,于是拖着脚过来慢慢伸了手开窗。
“砰!”
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当窗子毫无预警急速打开碰然大响吓了仙道一跳并差点让他从扶梯上掉下去时,他立即认定了这一点。
这个——小子!
“干吗?”新邻居第一次开了金口说话。
“你好。我是仙道彰。你的邻居。”无论如何,仙道的风度一向好……只是……伸出去的手没有着落多少有些尴尬。
手在半空一个转弯,搭住了窗框,探进小半个身子进去:“我可以进来吗?”
新邻居叉着手抱着胸蹦了句:“没地方。”
还真是老实话,屋子里头家具寥寥无几,除了单人沙发还真没个坐的地方,总不能要求说坐在人家床上。
“我家地方大,要不你上来坐坐?我很欢迎。”怎么也该让这小子体会一下什么叫热情好客。
“没兴趣。”照样叉着手抱着胸。
他还真老实!仙道一时之间还真没什么话可说了。
新邻居等了片刻,看仙道再也客套不出来,也没耐心继续耗下去,于是很爽利地拉住窗把手准备关窗。
“喂,有没有想过转来玩花样滑冰?”
一扇窗顿在半途,黑色头发垂着,遮住眼睛,看不出他的反应来。
“你难道没有觉得,其实你更适合花样滑冰?……流川君。”
仙道微微笑着。
他已经在下午打听了他的名字。不出他的所料——这个小子是速滑界的金牌选手。
后面,应该是一句“没兴趣”。他要不说这句仙道才会奇怪呢。
可是,仙道等了很久,而对面的那个人像突然之间被冻住一样保持着之前伸手拉窗的动作再没动一下。
夜色中,捏住窗把的那只手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指关节泛着透明的白色,手背上呈现出脉络分明的青色血管。
是要把什么东西捏碎了一样。
“你……”仙道没办法看到他低垂着的脸上的表情。
“白痴!”一声闷哼之后,“砰!”窗像刚才打开时一样大响后关上。
“什么人啊!”仙道直起身子叹气,“没兴趣也不用那么大火气么。”
转身,站在简易扶梯上正好可以让视线越过对面公寓的上方看见开阔的夜空。
无云。很深暗的天空,看久了会发觉到隐藏着的星的光亮,碎屑一般的闪动着。
仙道再次看见了那在半空中旋转了两周半的银色弧线,以及落地后冰面上溅起的白色粉末。

流川枫,难道你不知道,你是不应该被禁锢在那一条条单调的赛道里的。



(三)

在短期之内,仙道认为自己很难找到机会去接近自己的新邻居。
那个小子的脸,总不会永远都那么臭吧?
在过一阵子吧……哪天……下楼时会遇见他,或者,在冰场门口遇见他。对于博得别人的好感这一点,仙道一向有自信。
只是最近这段时候,还是远着些这个脾气很大的小子比较好。
当再次回想了一下那小子的脸,仙道很是认为自己的决定明智,所以,当窗玻璃再次被敲响时,他一时之间再次怀疑自己幻听。
“哐!——哐!”从比较宽容的角度来说是礼貌而且友善的。
仙道在最短的时间内确定了自己的周围——电视并没有开得很大声、房内没有噪音,而且自己绝对绝对没有搬动家具。
理直气壮地开窗。
新邻居站在窗外,表情友善——在仙道看来,他不瞪着自己,毫无表情就可算是很友善的表情了。
还没等仙道开口,流川首先单刀直入。
“钥匙没带。”
“哦……”
“窗被锁了。”
“哦……”
那个虽然没带钥匙出门前居然还能记得锁窗的人显然因为仙道不能自动心领神会而有了些火气,但是很快又意识到现在是自己有求于人而恢复了“友善”的表情。
“所以……”
仙道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我今天晚上要住你家。”果然是个不会拐弯抹角的人。
“好。不过……”仙道也不拐弯抹角,“有个条件。”
要睡人家家里,对方提个条件也算公平,所以流川对此并没什么不满。
“明天是周末,你跟我去冰场。”
愣一下,瞪仙道几秒,试图发现仙道其人的险恶用心,但同时也看见仙道叉手抱胸,一幅“你不答应一切免谈”的架势。
“我睡床。你睡沙发。”
一架手,推开仙道这个窗板,跳进屋子,脱了外衣就躺到床上。
“喂!你……”
仙道看着拉上被子直接就睡过去的邻居,又看看完全不够自己身长的沙发——这个地方,怎么睡人啊?
这小子可真会挑地方!
叹气……仙道为明天早晨醒来后的腰酸背痛而叹气。他发觉最近自己的叹气比较多。

凡是事物总有其两面性。
可能是因为起床时看见仙道架着两条长腿睡得表情痛苦,也可能是因为仙道从沙发里起来后足足用了一刻钟来拉筋敲背,总之,流川总算是很好心地用单车把仙道载到了冰场。
既然答应了人家,流川总不至于反悔,所以,仙道没有费多少口舌就让流川换上了冰鞋跟着他穿过走道到达仙道日常训练的场地。
仙道在场地中间滑行了两圈后,对一直站在场边却不愿意动一下的流川说:“看好。”
退到另一边,直滑,加速……停、跃起、旋转两周半、在另一方向落地……
冰刃悬空划出同样奇异的光弧。
“呲——”一声,仙道脚下扬起一片白雾,停住,不再移动一分。
“这个,是前几天你做过的,是吧?”
流川看着,没什么表情。
“我说过,你其实更适合花样滑冰。”仙道看着他,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要试试吗?”
伸出一只手,想要把他拉到场地的中心来。
“试试看吧?如果你尝试一下,你会发现他比任何一样运动都更吸引人。”仙道笑着。
“白——痴!”冰冷的声音。
仙道愣一下。
流川抬起头来,眼睛里是丝毫不具有内容的空白。
“这样的东西,我最讨厌了。”
“流川你……”仙道突然觉得伸出去的手指有些发冷。在那层空白的背后,看到的,是一种比他的声音更为冰冷的东西,一种,很熟悉的冰冷。
冰冷到……内心沉淀了很久没有涌起过的同样的感觉像被再次唤醒了一般。
指尖冰冷。
仙道站在冰场的中间,看着流川转身走出场外,什么都说不出来。
“流川枫——”场边的观众席上传来一个声音,“你真的,没有想过再回到这冰场中间吗?”
流川的脚步被那声音钉住一般,只僵硬着身子梗在那里,却没有回头。
“曾经席卷了花样滑冰界的奇迹般的少年选手,真的,没有想过再回来吗?”
流川回过头来,看着声音发出的方向。
观众席上的那个人从阴影中走到灯光下,深褐色的眼睛直逼进流川的瞳孔。
“真的,就这样逃走了不再回来了吗?”
流川的脸色苍白得几近透明。
仙道想起了那只在夜色中捏住窗把的苍白的手。
这个流川枫,究竟是谁?
看着流川最终回身离开,仙道把目光转向那对深褐色的眼睛。
“藤真,你认识他?”
藤真从观众席上走了下来,拿下冰鞋下的护套走进场内:“怎么可能不认识。”
看着流川离开的方向,藤真抬着头,是回想着什么般,然后慢悠悠地说道:“他在冰场上的那半年,每一场比赛我都去看了。那时,他还只是个少年,但是很多成人选手都已经无法与他相比了。我曾经认为,他会是我最棒的对手之一。”
“半年?”
“对,只是半年而已。然后,在他的最后一场比赛中,出了事故。”
“受伤?”
“不是他。是他的搭档。”
“他是双人滑选手?”
“是。那一次,可能是配合失误吧。他的女搭档被摔伤,据说后来就不能再滑冰了,很可惜,因为也是个很好的选手。而他,不久也从花样滑冰界消失了。消失的原因么,并没有什么人出来解释过,我想多半就是因为这次事故。之后,大概一年多时间吧,速滑界出现了个金牌选手流川枫。”
“哦……咦?不对啊。既然曾经有这么个人,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五年以前。”藤真转头盯着仙道,“这个时候,你在什么地方?”
“五年……”仙道愣一下,然后讪笑,“是吗?原来是这个时候。难怪……”
藤真扫一眼仙道,然后把目光转到白色场地的中心,淡淡说道:“连我都找不到你。而且,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究竟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
“我……”仙道的笑容渐渐冷却、而后消失……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
“算了,”藤真拍仙道的肩膀,笑道,“这不是重点。你不必回答我的。……既然已经来了,别偷懒,练习。”
不是吧?
“藤真,今天是周六诶,我定了去钓鱼的!”
“是吗?今天是周末啊。”藤真转回身来,很温和地对着仙道笑,“ 那么你告诉我,前天是周四,下午你去钓鱼了吧?再前天是周二,上午你几点来的?”
仙道立马后悔——谁都知道,笑起来总是很和善的选手教练藤真其实比过去的田岗还魔鬼,所以,藤真说要练习的时候,绝对不可以提钓鱼。
“那个……训练是应该不分时间的!”仙道正色道,“练习!今天练习!”
藤真斜滑到场地一边,回头去不见仙道跟过来,仍旧原地站着若有所思。
“仙道,还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不是,流川枫他,现在更喜欢速滑吧。”
“我觉得,他如果后来不搞速滑会好些。”
仙道疑惑地看着藤真。
“现在的流川枫,和那时的他比起来,就像翅膀下没有风的鹰一样。”藤真说。



(四)

仙道可以指天发誓,他仙道彰绝对不是一个会在别人家窗户外头偷窥的小人。现在,只不过是因为图方便从外扶梯向下爬时很凑巧地看见了流川的窗户,并同时因为窗户大开就很凑巧地看见了里面的光景。既然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光景,仙道可以保证只要是认识流川的人都会很感兴趣地继续看下去。
首先、流川的屋子里有个美女——不折不扣的美女——腰够细腿够长,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赏心悦目;其次、美女在流川的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把屋子里塞在各处的脏衣服旧鞋袜一件一件找出来,同时用很悦耳的女声不断数落:
“怎么搞的!洗衣机里头已经塞满了你不知道呀?”
“为什么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平时你吃什么呀?”
“你床上的被子多久没晒了?我说过要定时晒的吧?”
“……”
而最让仙道希奇的是平时那个脸很臭火气很大的流川少爷居然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听着数落,虽然照样是一张板脸但丝毫看不出不耐烦。美女让他擦桌就低头擦桌,美女让他把一大堆超级市场里的杂货整理进冰箱他也照样埋头整理。
这样的奇景,现在不看个够本,以后不定有没有机会。
所以,仙道就忘记了腰酸腿麻在人家窗子外头蹲了大半天。
然后,美女很神气地把一个桶子和一块抹布塞到整理完冰箱的流川少爷的手里,命令说:“去把你的窗子给擦擦!你以为这儿装的是磨沙玻璃啊!”
流川少爷闷声不吭,提着桶子就往窗口走,一抬头才看见了窗外笑得龇牙咧嘴的仙道。
仙道简直没办法忍住不笑,但是又的确觉得自己没有礼貌,于是就索性露出了白牙很客气地问了一句:“啊,在打扫啊?那个……要不要帮忙。”
流川捏着抹布一脸冷漠上下打量了仙道一番,目测了一下双方的距离,然后也很客气地点个头,说:“可以。”
话音未落,仙道只觉眼前一黑,抹布正中面门。
抹布后面是流川少爷很神气的一句:“擦窗!”
这个下午,仙道平生第一次擦窗。

仙道再次确认了事物的两面性,是在晚上吃牛肉锅的时候,因为美女说,既然邻居帮忙擦了窗,总要尽地主之谊招待一番。
这屋子里目前的“地主”是美女而不是流川,这一点当然仙道和流川处于各自不同的缘由都没有反对意见。
牛肉锅刚开始冒泡时,仙道已经和美女彩子赛过多年老友,只是对于这位美女已经有了男友的既成事实多少有些遗憾。而当牛肉锅浅下去一半时,仙道已经彻底掌握了另一个叫做宫城的男人年龄职业兴趣爱好身高体重甚至三围尺寸。
这样没营养的谈话流川当然不屑为之,只是低头猛吃。
仙道和彩子谈兴丝毫不受影响,几杯啤酒下肚就更是掏心掏肺。
彩子很是得意地亮出了脖子上的项链,项坠是一只银色的指环。
“很漂亮吧?宫城和我一起选的。”
“指环是带在手指上的吧?怎么挂在脖子上啊?”仙道笑问。
“啊拉!讨厌!”彩子大笑起来,大力地拍一下仙道的脑袋,“说什么呢?人家都还没有结婚呢!”
仙道被拍得差点一口啤酒喷出来:“是吗……那个……”
“彩子!”仙道被打断,一直都没怎么开口的流川抬起头看着彩子,“你啊,究竟什么时候和宫城结婚?”
“啊?……”彩子一愣,表情变得古怪。
“他也等了很久了。为什么还不答应他?”
彩子看着流川不说话。
“你,不是想嫁给他的吗?”流川盯着彩子看。
气氛怪得让仙道一时不知道该说句什么好。
“现在不是很好吗?”彩子突然笑道,只是笑容一点也不美丽,“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双方都维持着很奇怪的表情,僵持了片刻。
“咳……那个,啤酒喝完了。”仙道开口。
“啊,我去买!”彩子跳起来,披上外衣跑到门口,突然又回了身说,“仙道,单身女子一个出去可不好。陪我一起!”
仙道当然作陪。
出了门口的彩子沉默了起来,仙道也没问什么,只两个人默默地走了去便利店又走了回来。
到了公寓楼下,彩子开口:“陪我在外头坐一下可好?”
仙道点头。
开了罐啤酒,彩子低头看着手里的罐子却不喝。又沉默了片刻,才说:“仙道,我知道你。日本花样滑冰界中的王牌。”
仙道不做声。
“你的比赛,我大多都看过呢。”
“是吗?”仙道是没想到。
“我啊,以前也是花样滑冰选手呢。”彩子淡淡地笑起来,“没看出来吧?”
仙道等着她说。
“你,知道他的事?”
“大概是知道的。”
“流川当年的那个女拍挡,就是我。曾经,我们都很成功。”彩子抬了头,看着天空。
天空的深处,有一颗很亮的星在闪烁。
彩子的眼睛里,也有美丽的光在闪烁。
仙道可以想象到彩子的当初,是如何地在白色的场地中间闪亮过。
“只是,那次之后。我就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那么,为什么连流川也……”
“因为我。”
仙道看着彩子的侧脸,暗夜中悲伤的表情。
“因为我,对他说——‘既然我不能再站在冰场上了,那你又有什么资格也站在那里!’”
“你那样说?”
“是啊,我就是那样说的。”彩子回头浅浅地笑,笑容脆弱得不堪一击,“还有,比这更残酷的话吗?”
“……”
“我恨他。……不是他的错,我知道不是。可是,如果不狠他,我害怕我会痛恨自己。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失去一切了。”
啤酒罐发出被挤压后细微的折音。
“他来看我,在我床边站了一整个晚上,什么都不说,只看着我。而我,就因为他这样站着就越觉得恨他。所以,我就这样对他说了。……我啊,是个可怕的女人,对吧?
“……”
“只是,后来我去看了流川速滑。仙道你见过流川速滑吗?”
“见过。”
“我站在场外看着他在速滑道上一圈又一圈地滑。几乎一整天就坐在那里看着他的样子。然后,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
“我明白了,其实,真正失去一切的,不是我,是流川。”
没有出口的甬道。
仙道看见流川在甬道里无止境地向没有方向的某处滑去。
彩子的声音变得很哑,垂着头,夜晚有风,吹了她的长发遮住了脸,她只这样不动。
仙道沉默着坐在一边,也什么都不说,过了一阵,伸手过去,从彩子手里抽出已有些不太成型的啤酒罐:“这个冷的,不要了。给你这个。”
一罐温温的在手心里暖了很久的啤酒放到了彩子的手心。
彩子笑起来:“谢谢你啊。仙道。”
仙道也笑:“还好还好,你还是笑起来比较漂亮。”
彩子斜仙道一眼,骂句:“还是没个正经。”
仙道正色声明道:“谁说的,我可是老实人。”
彩子瞪他一眼,然后站起身来:“回去吧。流川在等呢。”
“所以,不结婚?”仙道在她背后问。
“大概吧……”彩子没有回身,只摇了摇头,“大概是认为,这样的自己是无法得到幸福的。”
“有没有告诉过流川?”
“没有。即使是希望他再回去那片冰场这样的话,也没有说过。觉得,已经……没有资格对他这样说了。”
彩子的鞋跟在楼梯上敲出一下又一下的响,仙道跟在后头在漆黑的楼道上走。
响声突然停了下来,片刻,她回过头来。
“仙道,你会带他回去吗?”
仙道看见她眼睛里柔和而美丽的光。
“请你,带他回去吧。”
彩子说。



(五)

电视机的荧屏闪动,仙道窝在沙发里注视着屏幕中的那两个人。
从藤真那里借来的旧录像带,里面是五年前日本冬季锦标赛的花样滑冰的双人滑比赛。
最后的一场决赛。
那个时候的彩子,真是如宝石般闪亮的女孩子啊。
而流川——冰场中间的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是仙道未曾见过的流川。
他跃起,到达难以想象的高度;他旋转,另人眩惑的路线;当他穿越了冰场中间长距离滑行时,在白炙追影灯的中间,脚下折射出同样白色反光的冰面上,于是,他看起来完全脱离了地面,空中飞行……
他的身体下方,有风。
仙道开始明白藤真说的话。
身体下方有风的人——原来,流川也是这样的人。
目光紧紧跟着屏幕中不断滑动的流川,然后看见流川把彩子托举到空中,一切都无可挑剔。托举之后,是手腕用力向前送出,彩子则借力在空中旋转后着地。
仙道没有看出到底问题在哪里——瞬间的误差,可能只是这样的东西吧?
彩子着地后没有站稳,无法控制地向后倒去,仿佛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推着一般。隔着电视机的屏幕,仙道似乎都可以听到她背部重重撞击在地面上的可怕声音。
而流川,只来得及向前伸出了一只手,却什么都没有抓住,然后,直直地看着彩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倒下,只是一、两秒钟的时间,快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现场一片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沉默之后便是骚动,场上一片混乱,很多人冲进冰场围在彩子周围,然后是担架、医务人员,再后来,有一个教练摸样的人走到流川身边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
流川一动不动,即使在有人过来和他说话时,他也只是保持着伸出着手的姿势没有动一下。
彩子被抬离场地后,那些人也跟着离开,只留下了流川一个人继续站在那里。
摄像机的镜头渐渐推进他,看见了他的侧脸。
他像最初看见彩子倒下时一样直直地看着不远处的那块空地,眼睛里一片空白,不具有任何内容的空白。
之后,屏幕一片黑——录像带走到了头。
仙道的指尖冰冷。
对着黑了的电视机坐了很久,才起身去换带子。没有什么目的,蹲下身,将录像机旁边最近的一盘塞了进去,还没等他站起来电视机又开始闪。
仙道抬头,电视屏幕上散出的彩色荧光映在他的脸上,不断地晃动着,形成仙道脸上奇异的表情。
仙道只这样抬着头,保持着姿势,愣愣地看着……直到电视机再一次变黑。
不再换录像带,仙道坐在电视机前的地板上。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子外头钻进薄薄的白色月光来。
只一方嵌在窗格模具里的月光,在屋子里毫无声息地移动,滑过了地板,滑上了沙发,滑上了墙壁……
仙道站起来,从窗口钻出去,踩着外置扶梯向下,然后站定在流川的窗外,开始敲窗。
周围很静,所以敲窗的声音异常响亮。
“哐!——哐!——哐!”仙道一下又一下地敲着,直到把里面的人敲到窗口为止。
没有意外,仙道看见终于走到窗口来的那张脸极是难看。
仙道直视他的眼睛,没有平时的笑容,只在窗玻璃的另一边静静注视着流川。
流川愣一下,在窗前站了两秒,然后开了窗,也看着仙道。
“流川,明天,我等你。”仙道说,“我在冰场等你。”
流川不说话。
“什么都不会要求你做,只要你来一次。只是这一次,我保证。所以,请你一定要来。”
没有等流川答复,仙道离开了流川的窗前,临走,他只说句:“我会等你。”
流川慢慢地关了窗,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了脸,却没有办法睡着。
送彩子走时,她在门口背着身子,用很轻的声音对流川说:
“流川,请你回去吧。不这样的话,流川你是不行的啊。”
更用力地蒙住头,流川在一片黑暗中全身颤抖。

流川知道自己并没有答应仙道什么,可是,他毕竟是去了。
他去的时候,仙道早就已经在那里了,在冰场的中心。
流川站在通道的出口处看着白色追影灯下的仙道。
没有音乐,仙道在无声的冰面上滑动。
他反复做着同一套动作。
同样的动作,和流川五年前的最后一场比赛一样——
他跃起,同样的高度;他旋转,同样的路线;他张开手臂滑行,穿越整个冰面;他脚下的冰刃在灯光下闪出耀眼的光芒,以至于流川在恍惚之间无法判断眼前画面的真实性。
几乎可以重新感受到自己多年以前在冰上飞翔时耳边细微的风声……
身体变得没有分量……
只要轻轻跃起就可以达到想要去的地方……
只要举起手臂就可以触及的梦想的边缘……
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的……真实的自我……
流川曾经的,最真实的自我。
冰场中的那个人架着弓步举起了并不存在的搭档,停留片刻,然后手腕用力……
就是,那个时候——流川清楚地再次听见了冰面上惊人的撞击声。
一片空白。
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只有一片空白了。
那个人突然凭空腾起,没有任何的借力,像彩子那时一样在空中翻腾两周半,落地。
一声刀刃与冰的摩擦声后,仙道直着身子站在原地不动。
空白……消失了。
像突然闯进银幕中间的另一个画面一样,连接在空白的一点后开始延续新的画面。
仙道抬起头来,注视着站立在黑暗的通道口外的流川。
黑暗甬道的——出口之处。
“这里,不是你最重要的地方吗?”仙道对流川说。
“除了这里,你不想去其它的任何地方是吧?”
“所以,”仙道伸出手去,伸向流川,“回来吧。这里,是你永远也不能离开的地方啊。”
流川看着仙道远远伸出的手臂,那只向他铺展开的坚定而有力的手掌,手掌的中间上脉络分明的掌纹。
那只手掌说:“所以,回来吧。”



(六)

第二天一早,仙道到达冰场时,首先看见了场地中间的流川。
没有去叫他,只看着他的动作。
微微地笑起来——这个小子,本来就是应该在这里生存的。
“真是,厉害啊!”身后观众席传来一个声音,“五年了,居然一点都没有退步。”
“藤真啊?”转头过去。
“以后,是你最大的对手哦。仙道。”藤真的嘴角一丝不易琢磨的笑。
“那也很有趣!”仙道笑答。
于是,两个人都不做声,一起看着流川。
“仙道,”藤真突然发话,“这次,为什么会拼命地把这个小子带回来呢?很少看见你刻意地做什么事情啊。”
“为什么呢?……其实,我也说不清楚。”仙道想了一会儿说,“只是,你没注意到吗?这个小子,比任何人都更热爱这个地方。可能只是因为这个罢了。”
“这样啊。”藤真淡淡应到。
下午,从冰场离开时,藤真对仙道说:“我那里最近新来一个很棒的歌手。你也一阵子没有来了,来看看吧。”
“好。”
“另外,那个小子,一起带来吧。”
仙道点头,笑道:“只怕他晚上只爱睡觉,不肯来呢。”
藤真挑一下眉毛,冷冷道:“以后,我可就是他教练了。他敢不捧我的场?”
仙道正色道:“绝对不敢。”
藤真满意地点头,说句:“走了。”
仙道笑着点头,却见藤真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
“对于这个地方,仙道你不也应该是热爱着的吗?”
仙道没有回答,藤真若有所思地看他一会儿,不再说什么,挥个手,走了出去。
仙道站在原处,注视着洁白的冰面,很久,用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说道:
“我啊,是比任何人都厌恶这个地方的。”

仙道发现,在某些时候,流川少爷还是非常俊杰的。
当他对流川分析了藤真将会是流川的教练的条件A ,藤真很早以前就自己开了一间爵士酒吧的条件B,而条件A加条件B之后必然推导出流川必须要到藤真的酒吧去捧场的结果C后,流川居然连睫毛也没动一下就答应了晚上和仙道一起出去。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藤真的酒吧门面并不大,门口也没什么招眼的名号,从一条街道的地下扶梯向下之后看见的开阔空间便是。
酒吧的尽头是一个乐队场地,旁边是一架钢琴。酒吧里平时往来的都是熟人,大多是一些爵士乐手和乐迷。
流川在门口抬了一下头,看见酒吧的名字——“闇月”。
“不是黑暗的月亮,”仙道解释,“藤真说,是‘月之暗面’的意思。”
流川不发表意见。
仙道撇了下嘴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藤真为什么取这个名字。他这个人有时候也很多古怪的。”
流川继续不发表意见,走进了酒吧。
只有钢琴的声音,在幽暗的灯光了流泻出来,不着痕迹地弥漫到这个空间的各个角落中,淡定而优美。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只有几个人注意到仙道和流川的进入,微微点头和仙道打招呼。
走道台前的空座位中坐下,流川才发现,钢琴前面的人是藤真。
昏黄的光线下,藤真褐色的头发泛出浅浅的光来,纤长的手指滑过黑白的琴键,如同他踩着音乐在冰场中间优雅地滑行。
一曲终了,周围的人开始鼓掌。藤真笑着向人们点头致意,然后坐到流川和仙道的旁边来。
仙道笑着说:“真是该来了。再不听一下你弹琴,我就该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了。”
“好啊。”藤真答道,“真这样的话,明天开始你到我这儿来打工,我让你天天听,算你的工钱。”
“不是吧?你当老板的还真是吝啬啊!”仙道吐舌头,又问,“你不是说有个很棒的歌手吗?在哪里?”
“对,坐在旁边。”藤真指了一下坐在隔桌的一个女孩子。
“她吗?”声音明显失望。
藤真白仙道一眼:“干吗?你以为我叫你来看美女啊?别看她长得不怎么漂亮,你等着看她唱起歌来的样子吧。”
“是吗?”仙道很少听见藤真这样夸一个人。
“和她配合一下试试?”
“好啊。”仙道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藤真走过去和那女孩子说了几句,女孩子上台站到了麦克风面前。藤真回来告诉仙道:“As time goes bye.”
仙道点头后走上台去,取了一把萨克斯在手里。
周围的人见到仙道上台都开始鼓掌。
仙道和女孩子低语了几句,女孩子点头,然后仙道退到她的右后方。
没有前奏,女孩子开始清唱——
You must remember this
A kiss still a kiss
A sign just a sign
The fundamental things applies
As time goes bye
低低的萨克斯响起,伴着女孩子略带沙哑的嗓音回转开来。
空气中弥漫的,是清冷如月色般的凉……
时间在乐声中停滞不前。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And that you can rely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s brings
As time goes? bye

仙道的身体隐藏在灯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只看得见他垂着头的轮廓。
看不见表情的黑色轮廓。
“Cool Jazz.”藤真说。
流川不解,看着藤真。
藤真注视着台上,道:“从音色到技巧都完美到无懈可击,让人屏息静气的演奏,惊人的自控力,却如冬天的夜晚一样把所有的情感都包裹在身体的最深处,绝不流露半分,但是,这样的寒冷,让人全身都会颤抖。这就是Cool Jazz。”
“我,不懂得音乐。”流川回答,“但我知道你在说什么。”
“感觉得到,是吧?”藤真转头看着流川,“和他滑冰时一样。没发现吗?”
流川不说话。
“他在冰场上的时候,是那里的王者,可以掌控所有人的情绪,但是,没有人知道那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奇怪吧?我从来没有看见仙道在冰场上笑过——我指的,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没有吗?”流川皱起眉——从认识仙道起,他不笑的时候倒是更少些。还以为这家伙让他不笑更难些。
“从来没有。”藤真答复得很肯定。
冬天的夜晚。
零度以下的冷爵士。
流川找不到黑暗中仙道的表情和思想。
没有人,知道那个吹奏着萨克斯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女孩子继续在唱——
Moonlight and love songs???
Never out of date
Heart full of passion??
Jealously and hate
Woman needs man and man must have this mate
That no can deny

“他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呢。”
“他父亲?”流川没有听过仙道谈起过他的家人。
藤真微眯着眼睛,仿佛是在回忆很早前的事情。
“仙道的父亲也是个爵士乐手,吹萨克斯。当年他和现在的仙道一样是顶尖的高手。只是风格完全不同。据说,他的音乐,温暖如风……可惜,似乎从我认识他起,就没有见过他吹萨克斯了。”
不同的爵士,如月的两面。
“有时候,我会怀疑,仙道是否真的喜欢滑冰,喜欢萨克斯。”藤真笑起来,虽然他这样想过,但是,他并不真这样认为。
“不过,不管他是否喜欢,无论是滑冰还是萨克斯,仙道放弃的话都太可惜了啊。”藤真补充。
流川沉默着不说话。

The world will always welcome lovers
As time goes bye.
萨克斯重复着最后的曲调,在长长的尾音之后是短时间的沉寂。
然后,所有人开始鼓掌,吹起了口哨。
仙道走到灯光下,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张开了大嘴不无得意地笑着,接着如名师谢幕一般拿着架势向台下的人鞠躬。
大家都笑起来。
就在一片喧闹之中,流川开口说道:“喜欢的话,就去做;如果不喜欢的话,就离开。难道不应该是这样的吗?”
藤真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着依旧没什么表情的流川。
这个小子的思维方式,还真是直接呢。
不过这种人说的话,通常都会叫人无法反驳。
藤真用手指扣着桌面,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牵起嘴角对着流川笑,又不说到底在笑些什么。
流川一时之间倒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只是被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
藤真终于开口:
“流川你啊,就是那种在月亮正面的人呢。”
什么叫……月亮正面?流川转开头去,不看藤真,只说:“那家伙说你说对了。”
“是吗?他怎么说我?”藤真看起来很有好奇心。
“他说,你是个怪人。”流川答得很老实。
藤真笑得很开心,露出整齐好看又白亮的牙齿来:“他其实是想说——我是个魔鬼。”



(七)

后来的几天,流川办理了转队的手续。手续办理地很顺利,速滑队的教练并没有反对,队友们也都很高兴地恭贺他离开,因为,其实一直都有很多人在期待着流川的回归。
不久,流川正式回到了花样滑冰的世界。
在共同训练一周之后,仙道很快发现和流川一起练习绝对是一种折磨。
这小子练习的时候拼命到简直让人发指!
更让仙道头疼的是,鉴于自己往日的素性不良,平日里藤真在整个滑冰队里就对他尤其关爱有加。而现在多了个流川后,更是成为了正面与反面的典型。
“仙道,要做完和流川一样的练习!”
仙道努力练习。
“仙道,晚上留下来和流川一起特别训练!”
仙道努力练习。
“仙道,把你的鱼竿收起来!虽然今天是周末。”
仙道依依不舍和手里的老朋友道别一番,收起鱼竿,继续努力练习。
“仙道……”
藤真总是很温和地微笑着对仙道这样说,仙道却日益发觉到藤真笑时嘴里两边的犬牙不断生长起来,以至于开始不断在午夜梦徊时追悔莫及——想仙道彰一世英明,居然在一时糊涂之间忘记了其实日本还有很多滑冰队这样的关键性问题,怎么就那么疏忽让流川成了自己的队友呢?
不过,仙道相信有失必有得这句古话,所以,从哪里失去的,就要从哪里讨回。
于是——
“流川,以后来回我都搭你的便车啊!”
流川斜他一眼,只当后面驮了个米袋。
“流川,晚上陪我去‘闇月’吧!”
流川想一下,决定还是给藤真面子。
“流川,天气不错,要不要跟我去钓鱼?”
流川看看天,秋高气爽、利于出行,出去走走也好。
“流川,今天的月亮又大又圆,要不要去屋顶赏月?”
流川默不作声看着蹲在窗外咧着嘴笑的家伙……果断地“砰”一声关上窗子。
“白痴!”——仙道隔着玻璃听见了里面流川的评语。
最后,只剩白痴独自一人在秋风夜露中傻笑。
渐渐地,日常的生活变得有序而规则。
坐在流川的单车后头在冰场和公寓之间来回;周末出太阳就拉着流川去海边钓鱼;有空闲,就到“闇月”去听那个叫Ayako的女孩子唱歌;定期会有美女彩子来检阅公寓的卫生工作,而仙道就以擦窗为劳动力资本换得晚上的牛肉锅。不久,围在牛肉锅边的人多了个叫做宫城良田的小个子男人,然后又加了藤真。每当牛肉锅见底加上一堆啤酒下肚后,一干人众共同观看娱兴节目——宫城对彩子的第N次求婚。
这个住了好几年从来都听不到人声的公寓,居然会这样热闹了起来。
从藤真那里抱回来一大堆比赛录像资料,说是给流川补那五年时间用的。这次流川倒是很快采纳了仙道的建议,经常在晚上挤进仙道的屋子里看录像。
仙道的沙发虽然是双人的,但是对于两个如此大个子的人来说,毕竟是嫌小了些。由于每次流川都是老实不客气地占领了优势地形,仙道也就习惯了坐在沙发前的地板上。两个人一个上一个下都不太说话,只很认真地盯着电视。
久而久之,仙道发现了流川的生物钟规律。只要一过晚上九点,仙道一回头,必然发现流川已经一脸迷糊地横倒在自己身后,脸被电视机的荧光映得五颜六色。
仙道也不叫他,只动一下身子,用后背替他挡一下光,由着他去睡。后来,流川也就开始习惯在仙道的屋子里头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窗外的蓝天。
有几次,流川半夜醒来,会注意到仙道的后背仍旧在自己脸的前面挡着。电视机开着,光线从仙道动也不动的身体周围散出来,顺着他的轮廓流动。
看不见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只听见顺着光线传到耳边的声音。是一首旋律很温暖的曲子。柔软、厚重,明亮如脑海中暮然闪现模糊不清记忆的片段,在遥远的某处低低徘徊,打着旋不曾坠落……
总是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仙道按着遥控器反复播放。
仙道的背影在夜晚的旋律中变得莫可名状。
当流川再次睁开眼睛时,已是一室阳光。
回头看见仙道还在床上熟睡。
那夜曲如梦一样仿佛并不具有真实性。

流川的训练情况比藤真预想中更好。相比起五年前,他不仅没有退步,反而因为速滑的训练而增强了他的速度和爆发力。他需要的,只是尽快的恢复对于这片场地的适应性。毕竟,他曾经有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站在这里了。
最有效的恢复练习就是参加大赛,藤真做出判断,所以,他决定了让流川在两个月后和自己以及仙道共同参加全国锦标赛。
自己是否能在同样的条件下打败流川呢?对这一点,藤真非常好奇。
说实话,藤真已经很少会在赛前燃起这样的比赛欲望了。一直以来,可以在冰场上和自己较劲的除了仙道之外只有为寥寥的几个人。现在,他终于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
不过,他发现仙道并不像自己一样热切地期盼着这场比赛。
“藤真,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
“有什么问题吗?”
“我觉得,流川……似乎还没有准备好。”
藤真低头想了一下,对于仙道的意见,他是重视的。
“可能,是稍微仓促了一些。但是,或早或晚,总要让他重新站在赛场上的。即使现在也许早了些,不过,这个小子不是一直都最擅长带给人别人惊奇的吗?”藤真笑道。
“是吗?可能吧。”虽然这样说着,仙道的声音并不肯定。
藤真笑起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啊?要担心的话,不如担心自己在比赛里会输给他吧?”
仙道也笑起来:“那可真是要担心一下的了。”
拍一下仙道的肩,藤真离开了休息室,留仙道一个人在里头继续发愣。
仙道看了一下表,已经是六点过后了,还不见流川,一定还是泡在训练场里头。
还是,去叫他一下吧。不管怎样,总要回家吃晚饭才行啊。
走到训练场边,果然看见流川在那里——
速度非常之快的跳接燕式旋转,稳定而流畅,从技巧到平衡都毫无缺失,身体在空中平滑地打开并在旋转中舒展开手臂然后落下。
动作并未完成——
落下后只完成一半的跳接嘎然而止。
流川猛然向前方伸出手去,条件反射一般,抓取并不存在事物,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之后,只立在原处看着自己的手。
手慢慢垂到身体两边,微微颤抖。
流川半仰起头看着追影灯白色光幕中的某一点——长时间静止。
这样的流川,仙道不是第一次见到。
还有薄得几乎触摸不道的屏障,伸手就可打破——可它确实在那里。仙道看见它了。
“流川,你做好准备了吗?”
仙道看着场地中间单独站立的那个人,那个在一瞬间不再坚定的人,轻轻地问:
“你真的,作好准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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