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星的天空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3-27,1171次阅读
(一)看了一眼天幕,每一个星座都固定在了一个特定的位置。“差不多了。”我对自己说。
停下手里的事,从吧台下那出那只细长的玻璃杯,调制这儿独有的一种低酒精饮料。
“EDEN,谢谢。”果然准时,南十字星从海平线上升起。
“YOUR EDEN,欢迎惠顾。”对我服务速度如此之“迅速”,他已经很习惯了,照样很善意地对我笑。这个男人呀,笑得也真是……太让人不可抗拒了一点呢。在暗黑的夜色中,明亮得反显出不协调来了。
这不是一个生于夜晚的人。
在这个海边的小酒吧呆得久了,我善于观察各种各样的人。透析每年在这儿来来往往的人对我来说是一种独享的娱乐。有人来度假休息,有人来赶潮冲浪,有人把这儿当作流浪路途的一个驿站,有人来排解重压之下的烦恼。他们在不同的时间经过这儿,点不同的饮料,有不同的表情,呆的时间长短不一,但最终,总是要回到他们来的那个地方去的。
但是,这个男人,让我不可捉摸。
似乎在好多年以前,他就出现在这个海滩上了。长期租借了临近一家老式民宿的房间,每年中的大半时间都住在这儿。他每晚和南十字星一同出现,点一杯EDEN,固定地坐在门外的露天座位上注视夜空,直到南十字星从天幕的另一边消失,他就如出现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
他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住在这儿,不在这儿的时候他又在哪儿?从没见过他和任何人交往,看不出他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将会到哪里去。不象在等什么人,不象有什么要做的事。他看上去,似乎毫无目的,唯一在做的事,便是每天晚上看见南十字星。
对他,我很好奇。
照例,他坐到门外的位置。我注意到,他每次坐下和站起时都非常慢,很少有人是这样的。
EDEN在他的手里映着沉沉的天色。连成十字的星体透过暗蓝色的液体反射出迷魅的光影,闪烁不定……
已经开始进入淡季了,客人比往常要少,终于,在超过凌晨2点以后,所有的人都散去了,除了他。
我走过去,隔着门口,站在离他一弘月色的地方。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开口,但是我知道,和他聊聊是我今晚要做的事。
“……”我有些尴尬。那个人从来没有要和任何人交流的意思,多年以来。
“坐吧。”他回头笑。我反被吓一跳。“你站了一晚上了。”这个人的笑容,很纯粹,近乎透明。就仿佛……他从来不曾受伤,不曾寂寞,不曾,背负命运。
“就要冬季了呢。”我呐呐地开口,笨得要死。
“是呀。就要冬季了呢。”他似乎没感到我这句话说得很没边。浅浅的,他象在和自己说话,和他视线接触到的某处交汇。“神奈川的第一场雪什么时候开始下呢?”
燃烧的晚霞,晃动的阳光,急促的呼吸,全身每一个感官的兴奋。当仙道17岁时,他没有注意过神奈川的雪。无论是哪一个季节,他总在家附近的小篮球场飞奔跳跃,傍晚是他的汗水固定流淌的时间。跳起,再跳起。固定的弧线,完美的腾空,进篮!仙道和阳光一起为自己鼓掌。他的笑,意气风发。他的笑,从未失败。
那个时候,是樱花落了以后吧,一场极为平常的练习赛,一次普通不过的胜利。但是,只一分而已。只差一点,胜利差点离他而去。因为他——那个有紫色瞳孔的小子——流川枫。
下午,仙道迟到了。反正是一场小小的练习赛,对手是不怎么样的湘北,更重要的是,刚才一条大鱼刚上钩又被逃,当然要想办法重新抓住。终于,他满意地提着装着那条不知死活敢向钓鱼高手仙道彰挑战的鱼回了家。一到家,就被队友的电话抓住,说教练气得快要杀人了。于是,一路跑着,去了篮球馆。
打开门,篮球馆里好象已经热火朝天的样子。看着自己的眼神各种各样,特别是教练的,还是尽量别去看他了吧,不然被他烧掉也不留灰的。
“那个……是谁?”仙道的眼光一瞬间静止了一下,很短,没有人察觉到。
一个站在场中的人,用一种不耐烦的眼光看着自己。因为打开的大门,眼光突兀地射入他的瞳孔——冷冷的紫色。有什么人的眼睛会是这样的颜色吗?
他很强。仙道很快就注意到他的与众不同不仅仅限于他的眼睛。他的身体内有一种原始的力量,抢掠与胜利的本能,渴望着永远奔跑的灵魂。他紫色的眼睛只看着他要争取的目标,他要战胜的敌人。现在,他看着的是自己,仙道彰。因为,仙道——更强。
仙道体内的每一个分子都开始亢奋。因为他,那个拼命想要压制他的孩子,那个倔强、强韧、骄傲的野生动物。“你在做什么?想阻拦我吗?你可以吗?我不会给你机会。你要知道,我有多强。我会阻断你的一切去路,我会让你知道,我有你不可预计的力量。”看着那双逐渐变得更加尖锐锋利的眼神,仙道开始笑,弯起的弧度象温柔的刀锋。在他的记忆中,第一次有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双眼睛象被人用锤子敲打过般的嵌入到他的生命中,他甚至感觉到他的口腔中出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他——仙道彰的追逐,从这一天开始。
“为什么到这里来呢?你。”本来想要问他的问题,现在反而被他先问了去。怎么回事呀?这是个善于主导一切的人呢。
我认真想了一下,以前好象也没怎么认真想过的。“应该是因为,喜欢海吧。每天可以看到海,就会很满足了。”我可以想到的答案,似乎也只有这个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他说:“知道自己想要做的事,很好呢。象你这么大时,我不太知道。其实,倒是他,一直是知道的。”
“他”又是谁?我面前的这个男人用一种异常优美的发音吐出“他”这个词,象EDEN中的冰块融化后滑落杯底和玻璃碰撞发出的清冷的声音……
(二)
这儿是日本最南边的地方,最南边的海。没有冬季,一直是温柔的姿态。
海风在半夜时总是猛些,但是就是因此,海浪的声音愈发将夜色渲染。即使星光遍布,暗夜中的海面仍然是黑色的。海浪一潮一潮地,奔腾地是白色的颤线,书写着无尽和永恒的进与退。
“我很喜欢海,也喜欢在海里游泳。”我开始说自己,也许是因为黑夜,也许是因为——那个男人让人不设防。“但是我的家乡在北方,虽然也有海,但是每年可以下海游泳的时候很短,所以,长大了我就离开家乡,到了这里。”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生命真实简单地蛮可笑的呢。
他静静地听,虽然没有任何表示,但是我知道,他听得很仔细。
“你有喜欢做的事吗?当然,不是说你一定要告诉我的……”我发现了自己的唐突,真是的,我!
“有。曾经。”曾经是什么意思?“后来,我发现我喜欢做的事渐渐地变了,甚至不受我自己的控制了。
他举起手中的蓝色,EDEN顺着杯沿晃动。他的射线穿过清澈的透明,越过南十字星,看着天空的背面……
一对一,是那个小子自己找上门来的。每天的下午,所以,原来自己一个人独占的小球场变成了战场。不过,无所谓,仙道喜欢这样的比赛。攻与守不断交替,再来,再来,再重来!
非常——亢奋。仙道经常感到自己的手掌在颤抖。当他运球时,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在跟着篮球撞击地面的力量在脉冲,撞击,再撞击。晃动——闪过——速度——腾起——进篮!胸口……要爆炸了……
落地后,他回头看着那双紫色的眼眸:“我又赢了。还要再来吗?”
凌厉的眼神毫无退让:“再来!”
……被阻断很久的空气回到仙道的身体。
到底有多久了,他们谁也没有去计算。汗水被夕阳映照,眩目地四散开来。直到夜色袭来,他们在篮下用直觉的方位感投篮。
那个小子——拼命得让仙道不得不每天都筋疲力尽。
“可以了吗?”关于由谁来结束一对一,是不用讨论的。仙道突然就坐了下来,对着那个怎么都不肯出声说累的孩子笑。
流川看仙道一眼,回过身,走了两步。背着身子,他终于也坐到了地上,姿势很别扭。
“抽筋了吧?”
“……”
仙道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蹲下。“别总是练得那么猛,对你没好处的。”
伸手去替他拉筋。紫色的眼睛抬了一下,有一些抗拒,但是并没有不耐烦的神色,算很难得了。
“休息一下再回去好了。我陪你。”颤抖,接触到流川的手有异样的颤抖。
仙道突然发现,静止不动的流川看上去有一种冷淡的沉静。他黑色的头发在夕阳褪去后呈现出幽幽的暗蓝。有什么人是这样的吗?
在流川的背后,第一颗星在天际出现。
第一次,他们之间没有隔着篮球。谁都不说话,在黑暗中坐着,静默的风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
“流川。”仙道听见自己在说话,他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和我在一起吧!”仙道被自己吓到,他居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想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流川转过头,注视着仙道。
没有惊讶,没有疑惑。流川的眼眸清冽直接,洞穿仙道的灵魂。顺着流川的目光,仙道看见了自己的内心——悸动,执迷,震颤,另人窒息的亢奋——这些本来一直都倾注于篮球的情绪在什么时候已经弥漫到更美丽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力量、信念、身体包括思想已经全然不觉地深陷桎梏——一直想要去的地方,在流川的世界里了
要和流川——在一起。
“流川,我的内心居然也要靠你的目光来看清呢。已经是……这样了啊。”天际的星无声滑动,弥漫的,紫色的清冽。
……
那晚,流川回去时只说了一句。“我想要的,只是篮球而已。其他的,我不懂。”
那个小子——还真是——简单得可以。他拒绝的理由清楚得让仙道没有办法找到借口说服流川或者自己。流川的全部,只是篮球而已。
“流川,我会追逐你的。只要我掌握住篮球,只要你不能超越我,你的眼睛就不能不看着我,你的生命中就不能缺少我!”
仙道对着流川的背影笑,美丽灿烂的笑容,撕裂紫色的风……
“那一年的夏天,我才发现自己真正追逐的方向。神奈川的夏天,炎热难奈。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渴求,他朝着自己一直要走的方向飞奔,我则突然的转向,用了一切的力量向他的方向追赶。”嘴角淡淡的笑容,这个人,在说给谁听呢?我觉得,听着的人不是我。
“追逐得太用力了吧,我都忘记了计算时间,我忘记了一个人可以飞行多久……”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极远处,仿佛是在地球的背面,海洋的彼岸。
“那一边,该又是夕阳的时间了吧……”
海浪,争涌而至。
(三)
男人指着黑色的海面:“在这片海上,你要游多久?有尽头吗?”
“尽头?”我没有想过。
我每天在日出前进入大海,游到离海岸很远的地方看着旭日冲破海线再一个人游回。我喜欢这样的方式。那时候的海水很冷,让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感受到它的渗透。我什么都不思考,一直努力地向前,让自己的身体释放出热量,当太阳升起时,当海水被阳光灼烫,我用自己和阳光相抗衡。非常——自由。
“应该是没有尽头的吧……出来没有想过要停止。就是这样。”我回答。
“没有尽头的话,很好。”
他笑。
“游泳,原本就应该是在海里的。唯一没有限制的地方。这儿的海水应该比神奈川的温暖吧?”
他从来没有在这儿下过海吗?甚至,他不知道这儿海水的温度?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察觉了我的惊讶。“游泳在很早以前就不再适合我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膝头一会儿,然后将手里的EDEN搁在矮桌上。他的双手撑住两边的扶手,站起——用一种极缓慢的姿势,仔细看,仿佛是经受着一种痛苦。
我抬头注视他。他告诉我:“半月瓣永久损伤,我不能接触任何形式的运动。”
仍然是浅浅的笑,很好看的弧度——仿佛他从未失败,从未受伤……
当同一个夏天快要接近尾声的时候。凌南输了给湘北。参加县大赛的不是仙道。但是,仙道和流川都清楚,他们之中,仙道仍然是更强的。
那个不起眼的小球场里传出的运球声,篮板的撞击声延续了之后几年的每一个黄昏。18岁的仙道、17岁的流川,19岁的仙道、18岁的流川……仙道,始终更强。
仙道对篮球的自信从未这样的强烈过。他知道,他手臂的力量可以压制一切撞击,他双腿的速度可以超越风可以达到的极限,每一个转身,每一个假动作都在自己的计算之内。因为,他拼命拥有着篮球只是为了面前这个不断试图突破阻力的小子,只是阻挡他,只是要比他更强。
“流川,看着我吧。眼光更凌厉些吧,气势更强劲些吧。朝你要去的地方不停地冲吧。你要记住——我始终会在你面前。无论你到达什么样的地方,你要看着的对手永远都是我!”
那时的仙道,不知道世界上有“尽头”这样的东西。
在他将要进入大学的一年,有很多大学篮球队来挖人。仙道笑,知道自己有多大的价值。他拿着一大叠各个大学球队的资料去找流川。他问:“流川,有那个是你想进的球队?挑一挑!”
流川看着他——莫名其妙的家伙
“别骂我白痴哦。这可是很重要的呢。流川要进哪个队,我就不去。不然的话,万一以后和流川成了队友那可就糟了。”
仙道背着黄昏的阳光对流川笑,很高兴很好看的笑,直接射进流川紫色的瞳孔。他看见流川的瞳孔猛地收缩,好象被烫到了……
之后,他们先后进入了各自的大学篮球队。在差不多的时间,他们成为了职业球员。
在那些年里,神奈川的报纸媒体只要提到日本篮坛,总要免不了写到“出生与本地的日本篮界宿命的对手”。
直到——
进入到了第四节的比赛。比分照例交替上升。
仙道嘴角的弧度锐利地割开灼热的空气。他说:"继续呀,流川!"听见的,只有他们两个。
每次和流川打球,仙道都忍不住暗地为他喝彩。流川对篮球的掌控及对身体的协调都配合有一种惊人的完美。随着常年不断的训练和经验的积累,流川以自己的独特的方式控制全场,控制比赛,唯一不能控制的只是他的对手--仙道彰。
流川停顿在他面前,手中的速度渐渐加快。仙道倾听着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声,默数:"一、二、三、四……到了。"突然地启动--挡住。果然是假动作……不是!他跃起了。
本能的,仙道在篮下腾跃,突然的爆发力自动产生。阻挡--冲撞--
不对……平衡,有问题……是流川的。
两人相撞的部位在侧面。流川在失去平衡的同时,固执地将球送了出去。所以,他侧着身子向下落。在这样的情况下,仙道知道流川作为运动员可以保护自己不受伤--他应该知道该用哪种方式落地。
然而,仙道伸出了手,接住流川。流川吃了一惊,想要挣开。
下落的力量骤然加强。
着地--姿势很好。
……滑……地板有汗水没擦干净!
仙道没有止住落势,继续向下,两个人的分量在继续下沉……
痛!仙道双膝着地,一种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也想象不到的痛从膝部贯彻全身。一瞬间,他的眼睛看不见光,耳朵听不见声音,双手撑着地板感觉不到凉,只是--痛……
"仙道!"是流川吗?仙道努力抬起头,眼前的人影在不断重叠。
痛死了--心脏剧烈收缩……
似乎可以看见东西了,也可以听见什么了。但是都很杂乱。
自己被人抬起来,放在担架上。有人在大喊:"轻些,小心他的膝盖!"
很多人在周围晃。仙道的目光在人隙中找寻流川。
看见了。流川一动不动站在他倒地的地方,直直地看着他。他紫色的眼神看上去很凌乱,仿佛是--不知所措。
他的嘴在动--"白痴!"
"流川……可以离我近些吗?"仙道喃喃的,谁都没注意他在说什么。
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曾经很强大的一部分开始远离自己,追逐流川的方向——被截断了。
失去平衡了,仙道的命运,流川的方向。
"尽头这样的东西是存在着的呀。"他看着南十字星,它开始向海线的下方移动了。
"都是有尽头的吗?"我望着他的背影,静止的,没有方向的背影。
"总有尽头的吧,比如海,无论多大都有它的岸。只是有些人怎么跑都没有接触到尽头。或许,这样的人是没有尽头的吧…?quot;
(四)
男人向海潮来处走去,足迹在夜晚的海滩上若有若无。白色的潮线努力接近他,冲刷他面前的平坦。他低头看着固执的浪,用一种极温柔的姿态……
一步一步地踩进海水里,他走得很慢,但是,很稳定。海水立即打着旋包围了他的脚部。他停住,大笑着回头:"海水,很凉呢!"
背后,南十字星毫无声息地下落,这时的天色该是最暗的。
这个男人的笑容,象是一种幻觉--我看见每天早上出现在我目前的日出,穿透一切的阳光把海面灼烫……
当医生告诉仙道他再也不能出现在赛场上时,仙道在嘴角钩起弧度简单地回答:"我,知道。"
"不打篮球的话,还有很多事可以做的。比如……"
医生觉得自己惯用的安慰性话语现在说来很无谓。面前的这个孩子笑得很明亮,接近透明的明亮,仿佛不用什么就可以轻易刺穿。这个透明世界里,很空,空出来的似乎不止是这个孩子曾经拥有的篮球和健康的膝盖,还有一个更大的部分别强行抽离。其他剩下的部分,每一种物质都因为空间急剧地扩大而--倾斜了。
"有很多事可以做的。"仙道点头,笑容愈发透明了。
躺在病床上的时间用来打发一拨一拨来探望的人群,吃掉老妈每天填进来的美味,安慰比自己更伤心的队友--很忙,的确有很多事做。
出了院,不用跑的,照样可以在大街上逛,曾经被当掉的功课要一门一门地补回来,波子机房内自己领先的记录再次自我刷新--很忙,可以做的事太多了。
没有了篮球,仙道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悠闲节奏度过每一天。
一切都很好,比任何人想象中的都好。
那个小球场,没有再去过--找不到任何一个去的理由。
学校的篮球馆,没有再去过--似乎每个人都刻意地阻挡他进去,真体贴。
流川--没有,再见过。
去找他的话,说什么?总不能象以前一样说:"流川,一对一,再来吧!"仙道看着自己的膝头,对自己笑。
这个赛季在持续地进行着。当然不可能因为一个球员的退出而有所改变。
流川领导着的球队在持续地赢得胜利。应该,他赢得胜利会更轻松了吧。
晚上电视会转播球赛,仙道坐在电视机前看着流川。
流川,一如既往。
他继续用他惊人的力量掌控着比赛,掌控着篮球。从第一节直打到最后一节。他奔跑,冲撞,腾空,得分,完美无暇。
镜头一个一个晃过,那双紫色的眼睛始终注视着前方--即使前方没有人在阻挡他。
他快速切位--仿佛面前仍有什么人在象过去一样死守盯防;他急速启动--仿佛仍有人象过去一样和他同时启动并阻断他的去路;他后倾,然后投篮--仿佛--仍然有一只更有力量的手挡在面前……
他向前方奔跑,再奔跑;得分,再得分--一个人。
大比分的胜利,当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在欢呼。很精彩吗?
仙道看着电视上流川的特写--他站在篮下,站在当初仙道倒下的地方,直直地盯着手里的篮球。背后的欢呼和疯狂和他离得那么远……仙道注意到,流川在轻微地颤抖……
仙道死命捏着生疼的膝盖,再痛些好了!
一个人的流川,在飞翔,但是,没有重心。
"只是流川呀,和你并驾齐驱的权利,追逐你的力量,我已经失去了呀。"
电视机屏幕的光不断闪烁,坐在房间角落的仙道咬着牙,没注意到嘴角渗出的血丝……
现在的黄昏,仙道去海边钓鱼。
什么时候开始,仙道不再在自己的鱼钩上下铒了。每天来钓鱼,是不是能够把最大的鱼钓回去他也不关心。他只是坐在那里,看着夕阳--度过以前每天同样的"一对一"的时间。
仙道不知道原来夕阳是那么美的。
阳光变得很温柔,用一种灿烂的嫣红渲染着天与海。海面流动着的光影合着云彩的变幻呢喃纤旋。
色彩变化地很快,每一种变化出的颜色仙道几乎都叫不上名字,也形容不出。只是看着一潮一潮的色彩相互地传递又骤然褪去。仙道想:原来世界上是有这样的颜色的呢……
他回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的那个人的紫色的瞳孔,在夜幕下暗蓝色的黑发。
"流川。"他低低地唤,栈堤下反映出他的笑容,一片澄清。
"流川,知道吗?夕阳最后褪去时天空的颜色是紫色的,一种很幽暗的紫色。和你的眼睛是一样的呢。你也该来看看的。"
当赛季快要接近尾声时,流川的球队节节胜利,所有人都知道,全国总冠军非他莫属。差的,只是最后的一击。这时,流川--失踪了。
流川的失踪引起了篮坛巨大的混乱,其程度不亚于仙道的受伤退出。所有人,媒体,球队,朋友都在猜测他离开的原因。谁都难以想象,当流川离全国总冠军只有一步之遥时,他居然会离开。
知道原因的,只有仙道罢了。
内部的世界发生倾斜的,不只是仙道,还有流川。
黄昏的天际一如既往地燃烧。流川失踪已经三天了。仙道坐在海边,继续用没有鱼饵的钓钩垂钓。
背后出现了轻微的脚步声,仙道回头,夕阳下,紫色的瞳孔仍然清澈,但是不似当初简单凌厉的眼神。
"很累了吧,坐一下,陪我钓鱼。"
流川不说话,坐在了仙道的身边。仍然是倔强地不开口,额前的黑发在海风中柔软地飘拂,没有汗水的湿润,他的黑发在最后的晚光中泛出比以往更柔和的光泽。看着他的侧脸,仙道回想着几年以前自己第一次看见的流川,和那时相比,现在他脸部的线条更坚硬,棱角更分明,有了一个成年男子的轮廓了。
只是,他看上去真得很累,仙道发现这个流川比任何时候都更象个小孩子。
没有人再说话,当晚霞褪成了和流川瞳孔一样的紫色时,仙道身边的这个孩子已经沉沉睡去。他侧着身子斜靠在仙道的身上,暗蓝的发丝盖住了闭起的眼帘,均匀的呼吸融化在不可捉摸的夜风里,似乎,他很久都没有这样安稳地睡过了一般。
仙道伸出一只手盖在流川侧面的脸颊上,些微的战栗:"流川,我们该到哪里去呢?"
那一年的全国大赛虽然仍旧照常结束,但每个人都认为它只能说是"草草收场"了,因为日本篮坛"宿命的对手"先后突兀地消失在那片一直被炽光灯强烈照射的球场上……
南十字星最底部的一颗没入海线。
男人伫立在冰凉的海水中,看着天际隐约地泛出一种奇异幽暗的深紫。
这个人所说的"尽头"究竟在他生命中的哪一个点呢?
他所站立着的海滩,他所凝望着的是南十字星,还是,这拥有南十字星天空的彼处?
没有界限的海,星光微茫的暗紫色穹天,下落的南十字星,站在潮水间的一个人的男子……
这个原本该站立与阳光中的男人,黑夜对你来说,意味的,到底是什么?
(五)
男人第一次到这片海滩是什么时候呢?我努力搜寻自己的记忆——应该在我之前吧。他仿佛一直就在这里的,一直是——一个人的。
他从来没有感到过寂寞吗?是什么让他的笑容一直保持着明亮的色泽?这个站立在冰凉海水中的男人,他注视的方向是哪里?
“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这儿还没有EDEN。”他的声音透过海风穿过来,悠悠地切入更远的深处,“要是他再来,也会喜欢的……”他?“他”曾经和他一起来过吗?
新干线的旅程平稳而漫长。
仙道看着身边的流川,他照例地睡着,象个孩子。
在海边,仙道自顾自地说了“我们一起去什么地方吧……”没指望流川会对此作出反应来。
流川闷了半天,居然问了:“哪里?”仙道笑:“南方,好不好?”只是因为,现在他们在北方。
“随便……”南方的哪里,没有人具体的说明。很随意的定了个方向,乘上南驶的新干线就去了。反正,不到最南边就不下车了,因为,没有要去的地方。
南边,会有不同吗?
“流川,我们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哪里?”仙道喃喃自语。睡梦中的流川皱了下眉,不安定的样子。
日本的最南边,也是海啊。
当他们的车最终停靠的时候,他们发现自己来到里一个陌生的小镇。
和日本其他沿海的小镇几乎没有什么不同。小镇的居民靠传统的捕鱼业为生。因为有美丽的海滩,所以旅游业发展得也不错。
看中一家靠着海的民宿,简单地住下了。没有定到底住多久,没有人说起过什么时候要回去。似乎,回去应该是必然的吧,但是并没有什么理由。
随着篮球赛季的刚刚结束,小镇的孩子都学着各自喜欢球星的样子在空地上简易篮球架下打球。没有哪个孩子注意到新来的两个个子奇高的人是他们一直崇拜的“仙道和流川”——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去碰篮球。
白天在镇上漫无目的的到处逛,黄昏陪着仙道去钓鱼,晚上去听海潮。仙道照例笑得好看,流川似乎也比以往更放松,只是,更沉默。
总是闲散的一天再一天,阳光,是否被海风中的潮气阻隔而显得无力了呢。
转了很多天,小镇几乎已经完全被逛完了,仙道看着一直低着头默默行走的流川,想说——流川,我们回去吧。
也许,流川也会很简单地回答说——随便……
就这样说吧,至于当初为什么要来,也不必要找到答案了吧。
“流川,我们……”“砰!”——很熟悉的声音。熟悉到就象听见自己的心跳。
“碰!——碰!……”不太规则的声音一下接着一下,混合着一些孩子的嬉笑声和喊声。
被施了魔法了吧,本能地寻了声就过去了。
午后的小篮球场,破旧的篮球架,已经被无数双脚掌磨得模糊不清的场地线,一群在不断奔跑呼喊的孩子。
跑得不那么快,投篮命中率也不高,甚至没什么技术可言,然而,阳光下一样耀眼四散的汗水让这个黄昏瞬间灿烂了起来……
“我又赢了,还要再来吗?”17岁的孩子挑起骄傲的笑容。
“再来!”16岁的孩子凌厉的眼神似紫色的刀锋。
……
夕阳炽热,在站在这小球场边当初的那两个孩子脸上镀上金色的光辉。
仙道看着流川,回想着那一年突然出现在光亮中的紫色瞳孔的小子。
流川看着场中飞旋的篮球,眼神骤然变得清澈耀眼,他紧紧捏着的双拳不自觉地颤抖。
“嘭!”未命中的篮球反弹出来,直直地滚向流川的脚边。
“那边的先生,能把球扔回来吗?”几个孩子叫。
弯腰,单手执起。流川凝视手中曾经从未想过放弃的东西,颤抖……咬着牙……指关节因为过度地用力而发白……
突然,球被一只大手断走,稳稳地掌握在了一副完美的投篮手型中。
“你……?”流川讶异地看着仙道。
“那个医生说我永远也不能摸篮球了呢。”仙道笑着,微微后仰,手里的球朝着即使隔着半个球场也犹如近在咫尺的篮框推出……
割开浓重的霞光,撕开潮湿的海风,长长的抛物线横空闪现,在一片惊呼声中,空心入篮——完美无暇!
转过头向着流川,扬起的,是17岁一般骄傲的笑容。
“要再来吗?流川。”流川笔直地站着,眼神炙烈燃烧……
一步步走入球场,仙道从愣在一边的孩子手中再次接过球。
“砰,砰,砰……”仙道原地运球的速度逐渐加快。
“一、二、三、四……”流川默默地数,“是了……”“去吧,流川!”仙道大声吼,手中的球再次推出,直冲篮板;似硬弩之箭,流川猛然启动;“嘭!”球在篮板上撞击后反弹;蹬地,腾起!接住空中的球,挥出——灌篮!
——要--窒息了。
应声入篮——篮球比流川更早着地。被强力冲击的篮球架不断摇晃,周围的气流凌乱四冲。
“那个是……”兴奋的尖叫声出现,“是‘仙道和流川’。是他们!”又回去了吗?那片被炽热灯光照耀着的场地,那片闭着双眼也能找到球线的场地。
看着不断翻滚着的球——流川忍耐着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快爆裂了般的胀痛。
光,刺眼;风,尖锐;流川第一次惊讶地意识到自己的力量竟可以膨胀至此。
回头,仙道在漫天霞光中对他微笑。
他——不同了。和流川以往看到的仙道都不同。他站在那里笑--仿佛他从未受伤,从未失败,从未,背负命运……
是,回去的时候了。
定了第二天的车票,晚上,照例去了海滩。
流川踩进了海浪,海水包围了他的脚裸。
仙道在背后看着他。
流川的背后,星颗颗升起。仙道第一次注意到,在这南方的海上,有一些他在北方未曾见过的星。它们惯性的升起,在流川的身后连成优美的十字。幽暗的沉静,就像,他第一次在晚风中看着面前有暗蓝色发丝的流川。
仙道拿出车票递给流川——一张单程票。
“我说过的,想要一直和流川在一起的。现在,仍然是这样想的。”单程票在夜色中有些模糊,流川没有伸手去接。
“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和流川一直在一起。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无论怎样,我都要做我想做的事。对流川的追逐,不会停止。”紫色的瞳孔注视仙道,收缩……
“流川想要做的事,要去的地方,流川是很清楚的。无论怎么样,都要做自己要做的事。这一点,当然,无论那一点,你都不会让自己输给我的。”看着流川轻动的嘴唇,仙道忍不住笑——“白痴!”“去吧,流川。天空的另一边,是流川一定要在的地方。我在这一边,和流川一起过每一天。”低着头,接过单程票。是星光太耀眼了吗?仙道觉得自己看见了流川浅浅的笑容……
“去吧,流川!”……
男人仍然站在当初“他”站立过的海水中。
最深的一抹黑夜随着南十字星沉入海线,与海交汇处的天空恍若隐出嫣红。
离天亮该不远了吧?我想。
“EDEN……再来一杯吧?”没听见他的回答,返身向吧台走去。今天不想游泳了,只是想再调一杯凉凉的EDEN出来。
调制的速度比以往慢,是刻意地慢了。
看着玻璃杯里的蓝色逐渐加深,体味着每一个永恒在手中流淌……
这一杯EDEN,想特别的加些什么,和以往不同。
加什么呢?
低头向吧台下找,有什么特别的吗?
那个……柜子里垫着的是什么?
像是一份几个月前英文报纸的体育版,第一版的彩页上却是一张亚洲人的脸——一张白皙明亮的脸。棱角分明的轮廓,紧闭的双唇透出强韧的意志力。应该是很柔软的刘海吧,被汗水濡湿了,泛着异样的光泽。是彩页色差的关系吗?这个人的瞳孔的颜色居然泛着紫色深幽的光彩。他凝视着照相机,却仿佛并不是看着正对他的镜头。他的眼神清澄明澈,穿透相机的镜头,穿透摄影师的双眼,穿透眼前的一切阻碍——注视着一个极为遥远的,谁都揣测不到的地方……
照片边的标题:亚洲球员在篮球王国的奇迹——对总冠军最后的冲击!
我蹲在地上,对着报纸看了很久,隔了半晌才想到自己本来打开柜子是为了什么。
一抬头,日出了——我的视线被EDEN阻挡,透过暗蓝的水色,今天的日出妩媚得像一片海市蜃楼……
紫红色的云彩翻滚而至,泛着清晨潮色的海面合着天空表演嫣然的神态。
海浪的声音猛得大了起来——宁静至深地喧哗着。
一条从远处延伸而至的足迹通向男人所站立的地方。
被金色阳光刺穿的EDEN里,男人的身边出现另一个人——欣长的身影,挺直的后背,一个我很陌生的人。……为什么我会觉得他很早以前就站立在这里了?
是被EDEN渲染了吗?他在风中飘飞的短发呈现暗暗的深蓝……
我屏住呼吸,不敢言语——看着“尽头”所在的地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