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川知道自己是谁么？”
对面本该埋头吃面的人突然从碗里幽幽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
流川抬了抬头。
对方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这样的自己是否真的存在……流川，难道说你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闲然悠然的语气，却隐隐地让人有种被针刺到的感觉，流川不着痕迹地皱眉。
说完这话的人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听到这话的人也没有接口的愿望，于是两人继续埋头吃面。
结完帐，一前一后走到店外。
流川抬腕看表，已经晚上十点。
“我回去了。”他转头说。
“嗯。”
临离去前，流川脚下停了停，“对于你刚才说的事——我觉得很无聊。”
“……是这样啊。”仙道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流川回答的可信度，然后望着眼前的人缓缓露出一抹笑容。

事实证明，不可以跟白痴在一起待太久。
当流川躺在自家床上习惯性地对自己做“我是第一”的心理暗示却发现脑海里莫名奇妙跳出来一副某人埋头吃面的情景时，他开始狠狠咒骂那个万恶的始作俑者。
深吸一口气——
“我是全国第一。”
吐出。
再吸一口气——
“我是……全国第一。”
吐出。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

“……我是谁？”
“我是流川。”
“流川是谁？”
“流川是……”
混蛋！

——不要误会，虽然流川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属于那种既酷又没有口德的家伙，但要他对自己的人格进行强烈抨击，这难度还是太高了些；所以，我们可以肯定他刚才咒骂的对象绝对不是本人，而剩下的答案当然就是另外一个只用一句话便能扰得他心神不宁极度烦躁的家伙。

夜半三点，原本早该沉入梦乡的人抓起枕头狠狠压在自己脸上，像是要借此清除钻入脑海的杂质……没错，仙道彰，绝对是杂质。
如同一颗又圆又大的珍珠内部居然有一粒砂子，且不论那砂子的体积大小如何，单是它的存在便令人感到极度不爽。

望着天边放出的鱼肚白，睡眠严重不足的流川冷冷想道。

“流川似乎很喜欢吃面呢。”
坐在同样的位置，桌对面的人用筷子在碗里戳了戳。
才怪！每次带我来这里的人还不是你。
仙道一手托着下巴，望着筷尖挑起的几根柔软的面条，“这家店的面很不错。”他说，“会叫人吃上瘾的。”
……同意。
“不过，味道的好坏，面条本身是不知道的。”仙道将那几根面条在筷子前端绕了一圈，仿佛欣赏国宝似地出神望着，“它的味道到底好不好，只有吃面的人才知道。”
说完，把那国宝似的面条送进嘴里。
“而且，吃面的人如果没有绝佳的味觉，也是没有资格评价好坏的。”
他轻轻眯起眼，狡黠的光从瞳孔间一闪而过。
“好面。”他赞叹似地说道。

望着对面的男人，流川突然想起在某个夏日的傍晚，那天……自己好像正骑着单车经过海边公路吧。
然后在远处无尽燃烧的夕阳余晖里，他看见了仙道。
红色T恤，蓝色牛仔裤的仙道，笔直地站在被光线渲染成一片金黄的沙滩上，一动不动地静静眺望着远方。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去到海边却没有带上鱼杆的仙道。
而那时的自己，好像是停下了车吧。
一脚支在地面，身体半趴在车头，远远地瞧着在残照中犹自沉静的人。
那时的画面一定很绚丽，不然自己的注意力没可能这么容易就被吸引。不过，看着那人和他身后投下的长长影子，心里竟然感到遗憾，仿佛是一幅本该完美无缺的画上出现了一处瑕疵，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却终是破坏了画面的完整。
假如……他能有两道影子的话，也许看起来会比较不错吧。
当时的流川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虽然他很快就耻笑起自己的异想天开，然后，头也不回地骑着单车离去。

从沉思中回过神，流川注意到面前的人正略带疑惑地看着自己。
仙道自然不知道流川在想些什么。
不过……应该是跟自己有关的事才对。
他仙道彰从来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尤其当遇上流川枫的时候，对方的骄傲更是让他找不到谦虚的理由。
“是在想我么？”
也不知怎么就顺口把心底的话问了出来，甚至，还带着颇有些自得的口气。
流川懒得骂他白痴，迳自伸长筷子从仙道碗里夹起一夹面条送到自己口中。
仙道维持平和的笑容，只有眼神深处隐藏讶异。
吃了口仙道的面，再吃口自己的面，流川用那种只有在球场上越过仙道的防守进球以后的口气向对方说道：“没什么差别。”
有点甜，有点酸，再加一点点辣，味道完全一样。
不过，的确是好面。

“……嗯。”
微黄的灯光下，流川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看到了仙道在低下头的那一瞬间由微翘而平复再由平复而轻扬的唇。

——虽然珍珠里面有了砂子叫人不爽，不过，若没有砂子的话，珍珠也就没有了。
那晚生平头一次用功将生物学课本从头到尾看完的流川一夜无梦睡到天亮。
看来，就算是杂质也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呢。
……

夏天已过去。
而湘北篮球馆永远洋溢一派热浪灼人的景象。
奔跑。进攻。
防守。撞击。
由喊叫声与击打声造成的气浪一下又一下强烈刺激着人类的听觉与视觉器官。
就连吸入的空气也仿佛在热浪里滚过一圈，很快便在血液中熊熊燃烧起来……

训练结束，拉开篮球馆大门，外面秋凉的风轻轻扑入。
沁凉沁凉的气息温柔地包围刚冲净汗水的身体，撩拨着额前半湿的黑发。
有些饿。
流川走出校门。
今天没骑单车，所以他只得倚赖最大众化的交通工具。

驶往陵南的电车车门在身后缓缓关闭。流川突然后悔。
对，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种强烈的后悔……

可是，车已启动。

嗯，好吧，他承认，他是想吃面。
车窗玻璃在半明半暗的灯光摇晃中映出自己的脸，流川看到，自己的手掌紧握成拳。

下车。
首先……嗯，不是首先，而是立刻去那家面店。
肚子很饿，急需填满。
掀开门帘，锐利的眼神四下一扫，接着听到某人高声对面店的老板叫道，“老板，麻烦再来一碗面。”
走过去，坐下的时候才想起似乎每次他们来都坐着同一张桌子，就连座位的方向也不曾有过改变。
不期然地，平白生起一股怀念的感觉。
“等你很久罗。”熟悉的嗓音在耳边笑。
眨眨眼，重新面对那人，他还是那个锋利如刃的流川。
“吃完以后……”流川顿了顿，满意自己的气势如潮，“跟我一对一。”
靠在桌沿凝视他的仙道闻言，不急不缓在唇角酝酿起一抹笑谑。
“可是——医生说饭后做太激烈的运动对身体不好。”
冰雪似的眼神投过来。
被接到的人柔柔地融化在深眸浅笑中。

“……他们的眼睛总是穿过我来看仙道，然后……我就变成了天才……”头顶上的声音很轻很轻的响着，“到底，对于仙道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而这样一个我，是在追求仙道的东西……还是自己的理想呢？……呵呵，实在是，让人头疼哪……”
感觉到抱住自己的双臂加强了力道，流川心想，将对方紧紧抱住的人一定是想获得同等的拥抱吧，于是，他伸手环住仙道的身体。
上方声音里的笑意变浓了，“如果没有流川的提醒，我大概会遗忘吧……忘了我和仙道彰，到底谁才是谁的存在。”
那是你自己想太多。
流川毫不留情地腹诽。
“所以，流川是相当可爱的。”某只讨厌的手开始揉乱流川的头发。
切！
流川报复性地箍紧仙道的腰身。
可惜对方并不反抗。
“在那之前的仙道……其实一直都很寂寞呢……”
悠长的叹息混合着某人的味道缠绕在耳边，上方的仙道埋首在流川颈畔，轻轻摩挲。
很温柔的感觉，透过两人肌肤的体温水流般蔓延到对方身上，细细密密地渗入毛孔，盈满胸怀……

沉静的空气里，呼吸渐渐舒缓。

……睡着了吗？
流川在仙道怀里打了个呵欠，赶在意识模糊前，他拉回滑落的毯子，将两人贴紧的身躯捂了个严严实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