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行道
作者： 谈笑，收录日期：2012-04-07，2195次阅读
01.
“老弟，我帮你逮到他了。”
“是吗？”淡淡沉吟两秒，朝天发的男子开口，“别弄死了，我还想会会他。”
说完，挂断手机，望向车窗外的黑色双眼里，映出夜幕下的绚烂光影。
02.
暗夜中的古堡如同灰白魅影，孤寂地矗立在临海的悬崖边上。
墨黑的海水无边无际，仿佛巨大的黑洞，一旦坠入其中，便会被无情吞噬。
古堡顶部的尖塔在数百年前是牢房，当它被号称“黑道之鬼”的组织买下以后，组织的首脑笑着说：“为什么不珍惜前主人的创意呢？”
所以现在，它仍旧是牢房。
03.
流川在一泼冰水的刺激中醒来。
他的双手被天花板上垂下的铁链绞缠，整个人悬吊在那里。
由于被悬挂太久，唯一能够支撑身体重量的两条手臂已经失去知觉，而浑身的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则提醒着他一个事实，他还活着。
一股强光突然打在他脸上。
他下意识睁开眼睛，又因为强光的刺激而闭上。
04.
“我们，又见面了。”
熟悉的声音，在极近的地方响起。
流川缓缓睁开双眼。
映入视网膜上的人影挡住了身后的光亮，朝天发，一双黑色的、微微沉冷的眼睛，眼底含着若有似无的嘲弄。
05.
仙道彰。
安全局原五号通缉犯。
八年前投入“黑道之鬼”，受其庇护多次逃过安全局追捕，如今已稳坐“黑道之鬼”第二把交椅，在安全局内部通缉名单上，已升至第二号。
而负责追捕他的人，是流川。
06.
“我说你啊，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温和的字眼，仿佛情人的耳语，口气却轻得没有一丝分量。
“黑道之鬼”的第二号人物，无论嬉笑怒骂，总是有种比头号首脑更加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身后有人送来一把椅子请仙道坐下。
仙道挥挥手表示不用。
他抱臂立在身后照来的强光里，仔细打量眼前满身血污的青年。
07.
流川枫。
安全局二级警督。
从二十岁成功执行第一项任务至今，整整十年，立下的大小功勋不可胜数，以他的成就早可升至一级警督。然而屡次授勋，屡次被他拒绝。
因为，这么多年来，他有一项任务始终没有完成。
八年前，前安全局局长安西光义指派他抓捕仙道彰，然而直至后来安西局长遇害身故，仙道仍然逍遥法外。
虽然安西局长的死不是仙道所为，但所有人都知道，安西既是流川的上级，更是他尊敬的老师，不能在老师生前完成他交托的任务已经成为流川心头的一根刺，要拔除这根刺只有一个方法，除掉仙道彰。
08.
“说起来，这是我们第几次见面？九次？十次？”
“十三次。”
暗哑的嗓音从干涩的喉咙里发出，透过汗湿凌乱的留海，流川抬眼嘲笑地看着那个自言自语的男人。
似乎没想到他会接话，仙道愣了下，笑起来。
“十三？你看，真不是个吉利的数字。”
他偏头问身后的随从，“今天星期几？”
“星期二。”
仙道点点头，“你看，幸好是星期二，如果是星期五的话，恐怕你不能活着见到我。”
说完，他叹息似地，又说了句，“可惜，魔鬼不是上帝，无论星期几，他都不会休息。所以，你还是得死。”
09.
没有什么比死亡来得更彻底。
它会将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完完全全抹去。
“所以，我允许你留下遗言。”
仙道眼中涌上一股冰冷残酷的情绪，如同人们在背地底偷偷给他的名字，黑暗之眼。
盯着那双黑色的、沉冷的眼睛，流川慢慢开口。
“我的任务，一定会完成。”
10.
“我的任务，一定会完成。”
这句话，流川在八年前对安西说过。
如今，他把同样的话，告诉给自己的敌人。
他的眼里，有着与黑暗之眼截然不同的光亮。
11.
仙道沉默了一瞬。
不知是因为流川的回答，还是他看到的那抹光。
随即，他笑了。
扬起嘴角，像个吃到新奇糖果的孩子。
12.
身后有人推门进来，有人在他耳旁低语。
仙道嘴角的笑容依然生动。
“你的搭档动作很快，不过就算他们赶到，也只会见到你的尸体。对了，忘了告诉你，虽然我们的老大很喜欢古堡，但是放弃一处房产，对他来说不代表什么。你们既动不了黑暗之鬼，也抓不到我。”
他朝流川的脸孔凑近了些。
“其实，我一直觉得你长得挺帅的，亲爱的，流川。”
他用拇指抹去对方脸上的血污，“如果你不是那么讨厌我，也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他说，“给我一个笑容，我替你拯救世界。”
13.
黑暗之眼说，给我一个笑容，我替你拯救世界。
说完这句话，他手里的刀就捅进了流川的心脏。
没有如果。
他是光。
他是暗。
这就是现实。
14.
当流川的搭档洋平带人赶到的时候，古堡里已经人去楼空。
在顶楼尖塔的牢房里，他们发现了冰冷的流川。
整个安全局乃至警界为之震动。
一夕之间，形势突转直下。
15.
这些年一直被警方视作巨大危害的“黑暗之鬼”突然被正式提上剿捕日程。
安全局同时提交了大量有关“黑暗之鬼”的非法交易证据与内幕信息，这些都是流川在追捕仙道彰的八年里面陆续搜集到的情报。
清肃行动来得如此迅猛，“黑暗之鬼”显然始料未及。
此时，这个黑道组织内部的权位之争也演变到最激烈的阶段。
在“黑暗之鬼”中拥有上帝般权威的首领率先向呼声越来越高的仙道彰发难，就在两部率众火并的时候，警方联合行动队伍突然出现在他们的老巢。
结局是正义的一方赢得了胜利，“黑暗之鬼”的首领与仙道彰同归于尽。
参加过那场围剿的人大多已不愿再回忆那一场战斗，对他们来说，那样的惨烈一生有一次便已足够，能活着回来，已是幸运。
16.
洋平抱着一堆同事们给的礼物走进病房。
医生说病人很虚弱，只能吃流质食物，只能卧床静养。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
流川醒了，这对他们来说是比“黑暗之鬼”被剿灭更值得高兴的消息。
那天在古堡发现他的时候，他几乎已经死掉。
没人敢相信有人在流了那么多血以后还能活着，可是流川活了下来。
凭着残存的一口气，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洋平想，拥有这么强的精神力量的人，也只能是流川。
17.
清醒过来的流川安静地躺在病床上，听洋平给他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情。
“对了，局长说要为你请功。”洋平说，“这些年你搜集的情报全都派上了用场，如果不是那些证据，我们压根猜不出‘黑暗之鬼’会有这么多资金来源。”
“还有漏网的吗？”病床上的人问。
洋平想了想，“还有一部分人没有归案，你放心，外面不知道我们手上有哪些线索，要不了几年，这些人一个也逃不掉。”
他说完，又宽慰对方道：“‘黑暗之鬼’的首脑都死了，他们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是吗？”
流川反问的一瞬间，洋平突然发现对方脸上露出一种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那一刻，他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18.
“流川，”洋平斟酌了一下字眼，才问，“不能亲手抓捕仙道彰，你是不是……很失落？”
“失落？”流川转眼看他，“不。”
他望着洋平，深黑的目光让人觉得他下一秒就会讲出什么惊人之语。
然而，他只是把上一句话重复了一遍，“不，不是失落。”
19.
出院后的流川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来休养康复。
由于身体机能受创，虽然已经恢复到近乎正常人的水平，但他已不适合执行外务，因此他开始转做技术分析等后台工作。
所有人都认为以他这些年的突出成就，他会是下一任局长的不二人选。
可是两年以后，一直拒绝升职的他提交了辞职报告。
20.
“为什么？”洋平是除了局长外第一个找到他质问的人。
流川平静地看了他一眼，“上周四，最后一个人也被抓住了。”
“什么？”洋平怔了下，反应过来，“你说‘黑暗之鬼’？”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流川说着，嘴角翘了下，“最后一个任务。”
21.
无论是局长还是同事都没能留住流川。
“我不懂。”洋平说。
“或许，再过五年，你有机会懂。”这是流川给他的回答。
22.
五年以后，已经是新一任安全局局长的洋平仍然记得他前任搭档的这句话。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懂。
他想，流川是陷入了一个泥潭。
经过长久的追逐，当他突然失去目标的时候，便失去了前行的力量。
他开始怀念那个拥有强大精神力量的流川，他把流川的事迹讲给每一任学生听，同时告诫他们，不可以因为敌人而迷失了自己。
学生们听了都大力点头，在心中默默惋惜那个本可以成为他们导师的男人。
23.
这两年，洋平总觉得当了安全局局长的自己越来越铁石心肠。
看到的太多，知道得太多，常常让他有一种自己已经变成机器的错觉。
有时候他会想，在这个国家他还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的。不过，他的确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
哪怕是在他管辖的安全局内。
24.
不是每一任局长都有机会阅读绝密文件，除非它们已经到了解密的时间。
而这个时间，往往在很多事情已经被人们淡忘的多年以后。
今天是星期三，对洋平来说是难得的让他觉得新奇的日子。
今天，一批解密文件送到了他面前。
25.
平凡的牛皮纸档案袋，和任何一间办公室能够看到的文件袋一样，只除了上面用鲜红的字体写着“绝密”两个大字。另外，还有当时的负责人在纸袋封口处的手写签名和印章。
这些纸袋有厚有薄，洋平一眼便看中最薄的那份。
按他的经验，内容的多少，往往与事件紧要性成反比。
所以，他像一个即将发现新大陆的小男孩一样，怀着好奇、紧张又向往的心情拆开了封条。
26.
洋平又一次见到了流川。
自从流川离开安全局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
但是，安全局局长要找到一个人，并不十分困难。
何况，流川一直在这座城市，从来没有离开。
27.
见到洋平的流川没有露出吃惊的表情，像是知道他迟早会出现一样，流川主动朝他走来。
“早。”
洋平没有回话。
他的神情很复杂，混合着某种焦虑，还有茫然。
流川看看他，“恭喜你升职。”
洋平笑了下，“这个时候，我没办法把它当作祝贺。”
他看向流川抱在手里的东西。
“可以……分一枝给我吗？”
28.
深蓝色的花束躺在灰白色的大理石上，分外醒目。
“那次你心脏中了一刀，发现你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你活不了了。可是，就在那个时候，你张开眼睛对我说了一句话，你说‘星期天、鬼、古堡集会'。”
“用你提供的线索，我们分析出‘黑暗之鬼’几个首脑碰头的时间和地点，联合警方采取了行动。”
“之后两年，你比谁都急着想把漏网之鱼一网打尽，我以为你是因为失去了追捕的对象，想给重新给自己找一个目标。我错了。”
“局里的规定是，只要涉及重大事件的绝密档案，必须在事件结束的五年以后，才能视实际情况考虑是否解密。”
“所以，你真正的目的既是为了不让你们的努力白费，更是为了……他。”
29.
洋平站在墓碑前，凝视着照片里年轻的面容。
朝天发，一双看起来就很温暖的眼睛，明亮俊朗。
“仙道彰，安全局一级警员，警号1537，十五年前受安西局长直接指派，潜入‘黑暗之鬼’卧底。联络方式，单线。联络人，流川枫。”
“你的任务不是抓捕他，而是协助他获得‘黑暗之鬼’信任，传递情报。”
“安西局长去世以后，知道仙道身份的，除了你，就只有那份档案。”
“而在档案解密之前，按照纪律，你们什么都不能说。”
“流川，你……怨恨过吗？”
30.
拂去墓碑上的浮尘，流川在台阶上坐下来。
“派谁去‘黑暗之鬼’卧底在那之前好几年就定下来了。我没抢赢。”
“安西老师和那家伙都说我的性格不合适。”
“不过我看他也未必适合。”
流川摸摸自己的脸，“没有人会在想要杀人的时候讲那么多废话，只有那帮家伙会以为这是‘黑暗之眼’的习惯，其实，他比谁都紧张。”
没人知道他为自己擦去血污的时候手指正微微地颤抖，没人知道他沉冷的眼底明明翻涌着愤怒的情绪。
“他让首脑信任他，再让他猜嫉他，他知道对方准备动手，而敌人的内讧，是警方出手的最好时机。”
“被人逮到是我大意，也是对方的圈套，他不能暴露，而我，必须把情报传出去。”
“那一刀，是我们一起下的赌注。你学过解剖学，知道心脏是很奇妙的器官，只要出刀够快，位置够准，血流的速度不但不会加快，反而会变慢。”
“就算我死了也没什么，哪怕警方不能帮忙，他也会利用这次内讧消灭敌人。”
“那家伙，这八年可不是混过来的。”
31.
流川脸上又一次浮现出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不是单纯的怀念或者悲伤，而是一种，让洋平觉得自己难以用言语形容的感情。
察觉他的沉默，流川转头。
“从一开始，这就是我们自己选的路。”
“既然不能回头，就必须往前走。”
“没什么好怨恨的，我们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有很多人连名字也没有人知道，而他还有我记得。”
32.
送走洋平，流川往后靠了靠，倚在坚硬的墓碑上。
“喂，我突然不想让他解密了。”
“以后会冒出一帮小屁孩来膜拜你吧。”
“十七八岁的小孩儿最烦了，就跟你一样。”
“喂，下辈子不要再说那么煽情的话了。就算要说，也不要让它变成临终遗言。”
“你听到没有？笨蛋。”
33.
半个月后，安全局公布了一批解密档案，其中以“黑暗之眼”仙道彰真实身份的披露最为轰动。
他的经历顿时成为安全局的后辈们津津乐道的故事。
有人崇拜敬佩，也有人以“一个合格的卧底应该永远不为人所知”来证明他是个失败者。
洋平听到那些传言，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在那之后，他去找过流川，发现对方已经离开这个城市。
他没有再找下去。
34.
空闲下来的时候，洋平会到仙道的墓前看看。
有时候他会通过墓碑上的照片想象对方真实的样子。
档案中的资料十分有限，当年为了保密的缘故，仙道彰的履历被销毁殆尽。他通过各种方式只查到这个人和流川都是安西的学生。
他们是朋友，是战友。
他们之间可能发生过很多事情，外人永远不可能猜到。
就像他在仙道墓碑上看到的那两行字。
35.
Save the world for your smile.
My love.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