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满山河 1-3
作者: 谈笑,收录日期:2011-01-24,1467次阅读
第一章 风动
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都早。
离清明还有些日子,春雨已淅淅沥沥下了好些时候。直到初三这日晌午,雨才渐渐停了。连苍山方圆百里云开雾散,群鸟争鸣。
湿润的雾气中,山道上远远奔来一人,此人步伐起落相隔数丈,很快便奔至半山腰。
他****一处山岩,道旁密林中突然闪出两名灰衣青年,朝他伸手一拦,“且慢!”
呼声未落,拦路者瞧清来者面容,忙道:“啊!是越野总管……”两人赶紧抱拳,“属下失礼。”
“无妨。”越野的目光扫过二人,“今日未组当值?”
“是。”
“可见庄内有人下山?”
“回总管,不曾见过。”
越野点头,“你们回去原位继续值守。”说完,他再度往山上赶去。
行了不到盏茶功夫,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广阔的庄院依山而建,楼台轩榭,鳞次栉比,雕梁画栋,屋宇连绵。大门外的宽广空地皆由五尺见方的青玉石铺成,四周古树参天,草木葳蕤。
越野进入正院,直奔东面书房。
房内,一瘦小少年正伏案疾书。
越野大步走过去,“彦一,怎么只有你在这儿?仙道呢?”
少年教他一惊,笔锋轻颤,一个墨点落到宣纸上。他惋惜地叫了声,放下手中的笔,“你找庄主?他一早就出去了。”
“一早?”
“是呀。早上他在书房练字,写了一半就说要出去走走,喏,你看——”彦一拿起自己正在临摹的一幅字,递给越野。
“‘山下巢云梦亦清,陇头耕雨绿蓑轻’?”越野边念边皱起眉头,“他去了哪里?”
“山下呗。”
“胡说。我刚从山下回来。”
彦一嘿嘿一笑,“你已经问过庄外的弟子啦?越野师兄,你才离庄两日,怎么忘了庄主的脾气,他若想避人耳目,咱们连苍山上谁能察觉?”
越野怔了怔,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我有急事找他,你可知他的去处?”
彦一伸出指头点点纸上那句诗,“还用说吗,一定又去村子里啦。”
袅袅炊烟从连苍山脚下升起,村落间清溪如练,一畦畦稻田星罗棋布。
忙碌的农夫连午饭的工夫也舍不得停下来歇息,一群农妇挎着饭篮,三三两两走向田间。
村里传来小孩子玩耍嬉戏的笑声,年迈的老人聚在春阳暖暖的场坝上,一面编织竹具,一面闲话家常。
一间茅庐远离成群的村舍,独立在村东的小溪旁。流水潺潺,几只大白鹅悠闲地浮在水上。
茅庐屋檐下坐着名青衣男子,瞧他衣着气度不似村民,削竹子的手艺却极为熟稔,不一会儿工夫,在他脚边已堆起一堆又细又薄的竹条。
一名青帕包头的老妇从屋里走出,朝他招呼道:“阿彰啊,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进屋吃饭吧。”
“好。”男子放下手里的刀具,应声站起。
他身形高大,面孔被檐下的阴影遮去,只听见声音温润明朗。
“好香。婆婆可是炖了鱼汤?”
“哈哈,你这孩子,大清早来我门前钓鱼,不就是为了骗老婆子一碗汤喝?”
老妇边说边回身进屋,屋内临窗的小木桌上已摆好一碗豆腐鱼汤和两碟清炒小菜。
“你去墙角柜子那儿把酒拿来,第二格左起第四个坛子,别弄错喽。”
男子依言寻来酒坛,笑道:“婆婆把这么多坛子混在一起,是怕人偷酒喝么?”
老妇白他一眼,“还不是为了防你。”说到这儿像是想起什么,摇摇头道,“那年你才十岁,趁我不在家,拖了越野、鱼住来我这儿翻酒喝。喝完也就罢了,偏生几个小崽子发酒疯,把屋子里弄得乱七八糟不说,还把我千辛万苦配成的‘紫华膏’拿去村里喂鸡。”
男子倒了两杯酒,闻言陪笑道:“那是我们听说村里闹鸡瘟,才想从婆婆这儿拿点药去。”
“谁知鸡没治好,差点又被当作偷鸡贼抓起来。若不是你娘求请,你爹岂肯只关你三日便作罢?”老妇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好气又好笑的神情,她接过男子递来的酒杯,露出手背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只见她左手五指竟有两指残缺不全,其创处像是多年旧伤,如今伤口早已愈合,只是看来仍旧恐怖。
老妇喝了口酒,叹道:“那时我刚到村里一年,如今已整整十七载。十七年哪,流水一般就过去了。”她看着窗外满天满地的日光,早已不再年轻的眼里充满感慨与怅惘。
男子转转手中的酒杯,开口欲言,被老妇摆手止住,“人老啦,随口感叹几句,你莫要放在心上。”
她喝完酒,不等男子动手,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再过六日便是清明,我想出去走走,你替我在你爹娘坟前告慰一声,就说老婆子这些年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好歹看着你平安长大,总算没有辜负故人所托。”
男子目光微动,问:“婆婆打算去哪儿?”
老妇盯住自己的左手看了看,“我想去浔河边上祭奠亡夫。”她顿了顿道,“当年我与先夫在江上被仇家暗算,先夫与仇人同归于尽,我身受重伤,躺在破船上奄奄一息,眼看就要葬身鱼腹,幸得你母亲省亲路过,将我救起。我醒来后得知自己经脉受损,武功俱废,加之目睹丈夫身故,我们膝下无儿无女,在这世上已无半个亲人,一时竟觉生无可恋。你母亲怕我想不开,每日衣不解带守在床前,又时常让你来陪我说笑解闷,慢慢地我这颗已死了的心又活了过来。这些年我一直不愿去当年出事的地方,如今也想开啦,人说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我那死去的丈夫明年也该投胎罢,再不去烧烧纸钱,怕是要叫下面的鬼埋怨活着的人情薄了。”
她廖廖数语,说来淡然,却不知在这十七年中忍受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寂寞与心酸。
男子自小与她亲厚,听她感怀往事,出言安慰道:“父亲在世时曾不只一次对我和娘说,婆婆虽为女流,却心性坚忍,令人钦佩,若是易地而处,恐怕他绝然无法熬过身残亲亡的伤痛。”
老妇目注男子半晌,这些年来她视对方犹如自家子侄,此时见男子目光温煦明朗,不免心头一暖,缓缓笑道:“你们仙道家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尤为难得的是,你未及弱冠便以一己之力独挑重担。迄今十年,陵南山庄非但声名不堕,反而更甚以往。我替你爹娘看着,心中着实欢喜。”
却见眼前的男子淡淡一笑,竟有两分无奈的味道,“这声名二字,婆婆还是不提为好。”
老妇平生阅人无数,见男子情状,心下已明白了七八分。
“你今日突然跑来我这儿,怕不只为了一碗鱼汤,更是图个清静吧。”
“原本有此打算,只可惜……”
男子放下酒杯,就听窗外响起一声叫唤。
“仙道!”
声至人至,陵南山庄的总管越野踏入小屋。
“安婆婆好。”他向老妇施礼,旋即转向仙道,“你怎么不打招呼就溜了出来?”
不待仙道作答,老妇插话道:“越野你来得正好,我让阿彰这小子陪我喝酒,你也过来喝几杯。”
“这……”越野面露难色,“安婆婆,庄内有急事。”
“走水了还是有人打上门了?”安婆婆朝凳上一指,“坐下,有什么事慢慢说与他听,我替你盯着,他跑不了。”
老人既已发话,越野只得相从。他乖乖在桌边坐下,向仙道开口:“四皇子派人送来一句口信。”
“什么口信?”
“‘闻君耽于农忙,恐君身心劳惫,今闻云州牡丹已盛,邀君同往一访,望勿推辞为是。’”
越野话音刚落,就听仙道拍桌笑道:“阿淳真真记仇,上次我不过回了句‘春日农忙,无暇远行’,他就生生记到现在。”
越野可不如他这般洒脱,发愁道:“他既知你是推托,又怎肯善罢甘休。距上一次来信不足半月,这便又差了人来,我看你这次还能找什么借口。”
仙道拍拍他的肩膀,“既然躲不过,不躲便是。”
见越野一脸愕然,他又笑道:“阿淳心思机敏,若不是当真应付不来,他不会急着催我出山。”
越野急道:“可这其中牵系甚广,只怕一插手便再无宁日。四皇子与你相交甚笃,他怎忍心拖你下水?”
仙道悠悠一笑,目光沉静下来,竟生出几许不可揣测的幽邃,“只因三年前那一局远没有结束,输的人自然想要扳回,而赢的人……”
他停了停,眸中泛起些许嘲意,“不到最后一子,谁又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赢家。”
此话一出,越野只觉身上冷了冷,屋外日头正盛,却似照不进这低矮小屋。
他轻咳一声,问:“那你打算几时动身?”
“不急。”仙道从容道,“云州牡丹每年在谷雨前后开得最繁,连苍山到云州不过六七日行程,我们清明过后再启程不迟。”
说到这里,他对安婆婆道:“婆婆,你此去浔河路途遥远,可要我派人随行?”
安婆婆摇头,“不必了,一个孤老婆子还怕人谋财害命不成?如今让人放心不下的反而是你们。自古庙堂之事最难预料,你们仙道家又与皇室有着不近不远的关系,如今四皇子一再相邀,陵南山庄想要置身事外已无可能。婆婆知道你自小便极聪明,可越是聪明的人便越要当心,这世间许多事都不是由得你说了便算的。”
她的语气中带着无可奈何的叹息,仙道面色一整,“婆婆教训得是。”
安婆婆看看他,忽又笑了,“生而为人不过短短百年,总得倾尽全力才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你想做什么便放手去做吧,只是你要记住,在你身边有许多敬你爱你之人,你须得好好保重自己,莫要轻易辜负了他们。”
第二章 伏击
一轮夕阳挂在天边。
时近傍晚,倦鸟知归,宽敞的官道上行人寥寥。
一阵快马急驰的奔腾声忽地从远方响起,蹄音如雷,转眼便到了跟前。道旁的路人还来不及看个究竟,就见几匹骏马狂飙而过。
大道上烟尘滚滚,依稀只见马背上几人俱是身着黑衣,腰系红巾,那鲜艳的红色仿佛风中燃起的烈焰,张扬肆虐,转瞬即逝。
风中忽闻女子爽朗的笑声,“二哥,你若再不抓紧,可要输给宫城啦。”
话音甫落,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那小子一心想在你面前露脸,我便让他赢一次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原本领先两人半个马身的骑士忽地回头,“三井寿,有本事就追上我试试!空口白牙说什么大话!”
“嗬哟,没大没小,我几时准你叫我全名啦?”三井说着一鞭挥出,直击宫城后腰。
宫城腰身一拧,左手疾翻,将三井的鞭梢抓在手中。
“暗中偷袭,算什么好汉?”
“呸,有哪次打架你不是吐口水吐得我全身都是?”
“你还扔石子扔得我满头是包呢!”
“你当我是樱木那只猴子吗?”
“你要不要吱一声来听听!”
两人掌心用力,各自扯住马鞭一端,口中还不忘了互相讥讽,策马的速度渐渐放缓下来。
宫城刚说了几句,忽然省起心仪之人就在一旁,转眼瞧见女子似笑非笑的神情,面上一红,“阿彩,你你你别听三井乱讲,这都是小时候的事情……”
“哎哎哎,彩子在山上的时日不比你短,你当她没见过咱们兄弟阋墙?”三井一把抽回马鞭,数落道,“说你不解风情还真没冤枉,你只顾着讨彩子欢喜,一心要与我争胜,可这女孩儿家的心事说给你听你也不懂。若真想讨人开心,便该不计得失让出第一的位置,谁像你没头没脑跑那么快,把喜欢的人甩在身后成何体统?”
他一番话说得宫城面红耳赤,待要反驳,就听跟在一旁的彩子轻笑一声,“二哥,你这样说可就不中听啦。”
她生就美貌动人,此刻秀目微挑,生生多出几分不输男儿的豪气,夕阳照在她红润的面颊上,更显明艳非凡,直把宫城看得快痴了。
彩子目注二人,缓缓道:“我倒要看看,凭我的本事,能不能抢得了这第一。”说完,双腿一夹马腹,奔了出去。
宫城与三井俱是一愣,宫城待要拨马去追,想起三井方才的话,不免踌躇。此时只听彩子的声音随风传来,“宫城,你若敢相让,我便……”
便怎样已听不明白,但只这半句便让宫城汗如雨下,哪里还敢再想其他,赶紧驱马跟上。被晾在一旁的三井咂咂舌,暗道果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当下不敢怠慢,快马加鞭,紧紧尾随那两人追去。
他们三人骑的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不过盏茶功夫就奔出十几里地。
宫城渐渐追上彩子,与她并辔而驰,三井起步较晚,落后两个马身。
宫城急于向彩子分辩,顾不得一张口便灌进嘴里的疾风,大声道:“阿彩,我没那个意思,我没、没轻视过你!来时三井提议赛马,你知道的,我只想赢他,没想过你……唉,不对,我是说,我想你开心,不是用这个法子,唉,也不对……”
他拉拉杂杂说了一通,断断续续传到后面的三井耳里,听得后者大摇其头。
宫城自己也觉不妥,他在彩子跟前手足无措惯了,罗罗嗦嗦半天,终于停下话来偷眼去瞧彩子的面容。
却见彩子伏在马背,嘴角噙了抹似嗔非嗔、似喜非喜的浅浅笑意。
宫城心神恍惚,忘了仍在急驰之中,策马向彩子靠近了些。
彩子瞪他一眼,“傻子,不要命了么?”伸手一拽缰绳,跨下骏马与主人心意相通,狂奔之势立减。
彩子落后等三井跟上,回眸朝他笑道:“二哥,这次是你输啦。”
眼看宫城拨马奔回,三井叹息,“你们联手算计我,这个赌局不公平。”
“兄者为尊,二哥怎好在我们面前耍赖?”
三井挥挥鞭子,“耍没耍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输的人不是我。”
“什么意思?”
三井朝他们来时的方向一指,“你们莫要忘了,咱们的小师弟还在后面。”
彩子与宫城互看一眼,忽然醒悟,“流川!”
三井抚掌笑道:“正是。我们四人一道上路,方才提出赛马时,那小子连半个‘不’字也没说,如今他迟迟未到,你们说他是不是名副其实的输家?”
宫城看不惯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讥道:“流川只对武艺有兴趣,你说赛马,恐怕他连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才是真的。”
“哼,兄者为尊,我说他输了便是输了。”
眼见这二人又要掰起来,彩子出声打断:“流川骑的枣骝马脚程极快,要不了多久就能赶上,只是我怕他又一路瞌睡,不知要走到何年何月,你们且在这儿等会儿,我回去看看。”
“不必,赤木他们还在城里等着,你和宫城快去与他们会合,我去接流川那小子。”
三井说完一拨马头,往来时的路上奔去。
他有心让宫城彩子二人独处,宫城懵懵懂懂,明知这是难得的机会,却不知如何才算进退得当,望着彩子不禁又脸红起来。
彩子心中叹息,只不知眼前这人一见自己就脸红的毛病到底几时才能改过。
两人心中各自转着念头,一时竟然无话,只放松了缰绳,任马儿徐徐前行。
官道两旁林木扶疏,晚风吹过枝头,沙沙作响。落日的嫣红深深浅浅涂了一地,仿佛在前方铺起一层柔软的毛毡,答答的马蹄有一下没一下轻敲在耳畔,引起多情儿女多少遐思。
行了片刻,宫城总算将满腹情话收拾妥当,正待向彩子开口,忽闻道旁传来叱喝之声,似有人在林中动武。
这下纵有万般旖旎风情也被金戈之声冲得零散。宫城暗叫一声晦气,勒马停步。
只听金铁交鸣声一阵紧过一阵,不似寻常路匪抢劫,反像两方人马激斗正酣。宫城本是习武之人,听得林中动静越来越大,不免动了好奇之心。
“我去看看。”说完,他出掌往鞍上一按,借力腾起,轻飘飘落入道旁草丛。
这方刚刚站稳,就觉耳后生风,彩子抢到他身边,低声道:“咱们一块儿去。”
且不论宫城心头如何感动,两人施展身形,很快进入林间。
前方一辆马车翻倒在地,车夫的尸首横卧在旁。
一名锦衣人被八个蒙面人围在当中,任他左冲右突,始终无法突破蒙面人结成的阵式。
宫城在旁瞧得仔细,只见锦衣人每每快要闯出重围,蒙面人手中便忽然张开一张巨网,朝他迎头撒下。
巨网在落日下闪着蓝汪汪的寒光,每一根网丝犹如刀锋锐利,锦衣人好几次不慎触及,幸好一沾即退,不曾伤及皮肉,但全身衣裳已被割出深深浅浅的口子。
彩子生性嫉恶如仇,见锦衣人寡不敌众,心下便有相助之意,再看蒙面人手中拿的是淬毒的刀网,恨他们出手毒辣,不及向宫城知会,人已纵身而出。
“以多欺少,好不要脸!”
清叱声中,她伸手往腰间一抹,一柄冷森森的雪牙刀应声出鞘。
宫城怕她吃亏,赶紧拔刀跟上。
他二人系出同门,配合极为娴熟,此时一左一右,犹如两只玄鸟飞临半空,劈头便往蒙面人身上斩去。
这下变故来得突然,蒙面人猝不及防,登时便有两人中招倒地。
其余六人阵脚大乱,锦衣人趁他们来不及结起刀网,运剑如风,将身前的敌人三两下逼退,夺路抢出重围。
见他脱困,宫城与彩子更无顾忌,两人攻势交合,凌厉异常,飞舞的刀光仿佛片片雪花纷飞落下。锦衣人脱困之后缓过一口气,也提剑上来与他们并肩作战。于是,原本一对八的场面顿时变成三对六。
蒙面人擅长的本是群攻,如今八人当中倒下两个,阵势难免受到影响。又见宫城彩子身手非凡,与那锦衣人合力对付己方六名,不但不守,反而轮番抢攻,如此拼命的打法实在可畏。
双方交手不满五个回合,又有一人伤在宫城刀下。蒙面人中的为首者见势不对,赶紧向同伴递个眼色,只听一声唿哨,五人跃至半空,朝宫城三人撒下刀网。
这刀网锋利无比,又根根带毒,若被当头罩上,不死也要去半条命,宫城他们识得利害,不等刀网近身,立刻收招后退。
谁知那五人竟是合力使了个幌子,刀网刚一出手,他们便抽身往不同方向疾速遁走。
宫城三人追了几步,突听林中一声冷叱,“回去!”
话音未落,一名蒙面人横着倒飞回来,摔落在地。
离他最近的一名同伴见前方有人拦截,情急中拧腰挫身,生生朝旁移开数丈。
他的身法不可谓不高妙,然而刚到半途,就见一杆长枪迎面袭来。枪杆黢黑如墨,唯有枪尖一点银芒泛着泠泠雪光,还未近身便已砭骨生寒。
蒙面人全身上下三十六处要穴都给枪尖笼罩,他心头叫苦,连连后退,直被逼到宫城等人附近。眼看无法逃出生天,蒙面人目中忽然生出一股狠厉,他手腕一翻,亮出一把匕首,二话不说就往自己左胸插下!
这一下准准插入心房,此人连半点声音也未发出,便气绝倒地。
这时,他那逃往另外三个方向的同伴已没入深林,踪影全无。
锦衣人见状,皱眉走向方才受伤倒地的几人,只见他们连同刚才被扔回来的那人一起,皆已服毒自尽。
宫城见他们如此悍不畏死,不禁肃容,“好狠。”
“恐怕这些人的来历不简单。”接话的人是三井,方才正是他在林中发出冷叱,将一名逃跑的蒙面人扔了回来。
他走来与宫城等人会合,同他一道的还有一位与他们衣着相仿的年轻人。
三井朝宫彩二人打量一阵,确定他们没有受伤,这才放心道:“我和流川一路赶来,见你们的马停在路边,又听到这边打斗的声音,还道你们遇上了麻烦……你们没事就好,赤木的铁拳我可不想领教。”
这时,锦衣人走上前来,朝他们拱手施礼,“此次全赖四位鼎力相助,在下感激不尽。”
宫城三人赶紧回礼,彩子快人快语道:“不妨事,我们也是无意碰上,顺手相助罢了。”
锦衣人微微一笑,“姑娘过谦。在下土屋淳,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叫我彩子就行了,这位是宫城良田,这位是三井寿,这位……”彩子拉过杵在一旁的年轻人,向土屋淳道,“这位是我们的师弟流川枫。”
土屋随着彩子的指点朝几人一一颔首致意,临到流川枫时,不免朝这后来的年轻人多瞧上两眼。
方才土屋见识了他的枪法,看他出手迅疾,竟似比宫城几人还要高明一些。此时见这年轻人神色清冷,手中持了杆墨色长枪,静静站在那里,周身透出一股锐气,他与几位师兄师姐一样俱是身着黑衣,腰系红巾,一双眸子像在数九寒天的江水里洗过,干干净净,清亮逼人。
土屋生平识人无数,见眼前四名男女英姿飒爽,武艺高强,暗中便起了结交之心。
他向众人道:“我此次前往云州会友,谁知路上被仇家拦截,若不是你们伸出援手,恐怕现下已遭不测。不知四位欲往何处,如果方便,可愿与我结伴而行?”
三井点头道:“我们也要去云州,土屋兄若不嫌弃,可乘宫城那匹马同我们一道上路。”
宫城听到要自己让出马匹,忽地转眼看看彩子,面上露出迟疑神色,似忧似喜。
三井瞧在眼中,忍不住打趣:“宫城,青天白日做什么美梦?走,哥哥我把半匹马让你。”
他一语道破宫城心头所想,宫城当着土屋的面不好发作,只得尴尬地咳嗽几声,暗地瞪过去两眼。
五人当下不再逗留,一起动手掩埋了车夫的尸体,起程往云州的方向行去。
第三章 云州
云州,自古便以家家户户遍植牡丹而闻名天下。因其地处南北要冲,历来便是商贾云集、兵家必争之地。五十六年前,南方的湘南王由此借道北上,一举击溃北方割据势力,从此一统天下,成就了湘南王朝。
如今,经过两任皇帝励精图治,天下昌和,百姓安乐,一度因战祸而萧条的云州也恢复了往日的勃勃生机。
眼下谷雨将至,云州城内牡丹盛放,满城飘香。各地赏花人纷至沓来,将城内大大小小的客栈挤了个水泄不通。
临近晚饭时分,土屋与三井一行五人赶到云州。
此时天色已晚,家家户户掌起了灯,灿烂的灯火连绵一路,恍若琉璃星辰落入凡间。
五人勒缰徐行,土屋见大道两旁商铺林立,集市喧嚷,不禁感叹云州之繁华实在不输京城。
三井等人与他一路闲聊,知他是来自京城的富家公子,听他赞声不绝,三井笑道:“你若喜欢,何不在此购置一处房产?日后但有兴致便可来此小住,岂不比住客栈自在?”
土屋眼神一亮,露出几分向往,旋又摇头,“家父治家严谨,常说我们兄弟几人才蔽识浅,不足为训,又哪会容我贪图享乐,不思上进。”
众人见他神色微悒,心中暗忖,原来富贵人家的儿子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三井道:“既来之,则安之,出门在外管那许多闲规矩干嘛?咱们师兄弟要在云州待上一段时日,你若有空,可去温来客栈寻我们喝酒。”
彩子轻笑,“二哥的酒瘾又犯啦?莫忘了临出门前大师兄交待过,咱们办完师父的寿礼便得回山。”
三井也笑了,“怕什么,这回赤木带了他的宝贝妹妹出来,若他催得太急,咱们就叫晴子去她哥哥面前说几句好话。有了这块挡箭牌,你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坐在他身后的宫城啧啧两声,“三井,看你平日对师父毕恭毕敬,怎的一出门就将他老人家抛在脑后?”
三井头也不回,往后狠狠捅了一拐子,笑骂:“你懂个屁。我这是上遵师命,下恤同门。虽说咱们偶尔在山外走动,该看不该看的也没落下多少,小师弟小师妹们可没这样的福气。这回师父既然同意让咱们一大帮子人出来,便是要大伙儿好好见识见识这边的风物景致。师父如此美意,我们岂能辜负?”
宫城等人听他将贪玩好耍之事说得理直气壮,不禁哑然失笑。
三井面色一整,“你们笑什么!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目光一转,见流川在马背上坐得笔直,神情端肃,不由长叹口气,“还是流川有良心。”
此话一出,宫城再也忍不住爆笑,“流川?哈,你头一回认识他么?这小子除了爱打架,又几曾把别的事放在心上?你让他看花,岂不成了牛嚼牡丹,不解风情?”
“这话可没道理。”彩子轻笑,“同门师兄弟中就数流川自小最用功。如今他的武学造诣远在你我之上,若非他一直潜心武学,心无旁鹜,又哪会有今日的成就?”
宫城知她一向器重这个小师弟,见她出面维护,当下嘿嘿一笑,噤口不言。
三井哼笑道:“武功再好又怎样?你瞧他那又冷又呆的性子,平日里多少姑娘家怨他不解风情,木头疙瘩一个,平白生了一副好皮囊。”
“二哥,若流川如你一般,那还是流川么?”
“咦?彩子,这话我怎么听着如此怪异?”
“不然二哥想听什么?”
三井待要反驳,转念想起自己与这位师妹斗嘴从来都是输多赢少,当即识时务地罢战,“得得,你呀,还是什么也别说的好。”
他们三人一路顽笑,流川在一旁安安静静跟着,仿佛一切与己无关。土屋见他们气氛融洽,想是平日里斗嘴斗惯了,便也含笑听着。
他们行得一阵,经过西大街街口一座酒楼,土屋勒马停步,“到了。”
众人抬头,只见酒楼牌匾上龙飞凤舞书着三个大字——醉太平。
土屋道:“我与朋友约在此处碰头。诸位若不嫌弃,今晚便由我作东,请大家喝几杯薄酒,权作今日的谢礼。”
“哈哈,喝酒我可不客气。只是几位同门还在客栈等候,如今既已将你平安送达,我们也该告辞。”说完,三井朝土屋抱拳,“日后有机会再见,定与你一醉方休。”
“这……也罢,待我将手头的事安排妥当,便去温来客栈拜访诸位。”
土屋将马还与宫城,与三井等人拱手别过,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这才转身走入酒楼。
来到三楼雅间,土屋摒退带路的伙计,推门而入。
屋内的人闻得声响,自窗前转过身来,笑吟吟看向这边。
“阿淳,你的模样好生狼狈。”
土屋老脸一红,掸掸破损的衣摆,“腹有诗书气自华,仙道彰,你以貌取人,如何能够成就大事?”
仙道但笑不语,走过来将土屋仔仔细细打量一番,见他并未受伤,点点头道:“你在京这些年,功夫倒未落下。”
土屋笑笑,“侥幸罢了。若非有人相助,恐怕我今晚到不得云州。”
仙道了然道:“可是方才送你至楼下的四位?”
土屋一怔,想起入门时仙道正站在窗边,此处居高临下,正朝大街,想必他已将街上的情形看了个仔细。
“没错,幸有他们出手相救,我才逃得一劫。”说着,他将之前的遭遇向仙道一五一十道来。
仙道一面听,一面倒了杯酒递过去,“照你所说,那些蒙面人并未打算对你下杀手。”
土屋回想当时的情景,缓缓点了点头,“他们虽用了淬毒的刀网,但不像是要置我于死地,似乎只想磨到我筋疲力尽,束手就擒。”
“看来,他们想要的是你的人,而不是你的命。”
“捉了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自然比坏处多。你是当朝四皇子,皇子遇害,皇帝势必追查到底。若只是失踪,只要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想要牵制局势便容易得多。”仙道笑了笑,道:“你此行本是为了见我,若在途中发生意外,皇帝追究下来,即便不当场治罪,少不了也要担上一个寻你下落的差事,如此一来,你的生死不就着落在我的头上?”
土屋顺着他的话头想了想,咬牙道:“到那时若有人以我来要胁你,无论你听与不听,都难逃死罪。”
言毕,他只觉心头泛寒,“这一石二鸟之计,当真毒辣之极。”
“不,”仙道纠正,“是一石三鸟。莫要忘了,你的身后,是太子。”
话犹未落,土屋的脸色登时变得凝重。
当朝皇帝共育六子三女,其中两子早夭,其余四子中唯有太子与土屋是一母所生,土屋长太子一岁,两人自小一处长大,感情十分深厚。
仙道与土屋相交数载,对各皇子之间的关系知之甚深。
“一旦你为人所制,太子等于失了左膀右臂,若有人想乘机做点什么,恐怕太子很难与之抗衡。”
土屋眉头紧锁,“此次我轻装简行,便是为了掩人耳目,没想到……没想到还是让人查知。”
“你以为会是谁?”
耳边闻得仙道发问,土屋目光一闪,反问:“你以为会是谁?”
仙道淡淡一笑,懒懒靠向椅背。
“阿淳,你怎不说说找我来是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