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水暖

作者: 谈笑,收录日期:2010-02-11,1562次阅读

一 柬

一湖碧水,清清幽幽地流往远处。
远处一重又一重青山,层峦叠幛。
采茶的女子立在竹筏上,手里撑着青青的竹竿,往水中轻轻一点,竹筏便轻盈地顺水而下。
砍柴的樵夫哼着悠扬的小调,在山野间飞鸟一般穿行。
山是好山,水是好水。
这里的水能酿出世上极好的酒。
酒名,忘忧。
酒坊就建在依山傍水处,四季水雾弥漫,黄澄澄的竹屋沿着岸边一字排开,飘忽的酒味混着竹叶的清香,未饮便已陶然。
一名青年巡走在酒坊各处,他与坊间的众多子弟一样穿着紧身短打的白衣,唯一不同的是,其他人腰间系着绿巾,只有他系了条红色的腰带。
那双纯黑如夜色的眼睛注视着酿酒过程中每一个步骤,但他的存在却像雾气中的影子,没有打扰众人的劳作,从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经过。
进入蒸煮的房屋,青年停下脚步。
灶前须发皆白的老者迎上前,“坊主,您来得正好,老夫刚新制了酒曲,要不要尝尝?”
黑眸的青年点点头。
老者转身捧来一个陶瓮,青年从瓮中拈起少许细碎的散曲放入口中。
“坊主觉得如何?”
青年垂眸看着指尖上沾着的酒曲残余,仔细分辨口中的味道。
“防风、川芎、白术……六叔,你添了茯苓?”
“哈哈。”老者拂须大笑,“没错,茯苓主五劳七伤,辅以白术,非但能酿成好酒,更有温补之效。”
他话音一顿,忽又皱眉,“只可惜我试了好几种办法,酒中的药味仍然太重。”
“再加一味丁香和少许绿豆,煮酒时加放平常两倍的竹叶试试。”
“嗯?”老者想了想,忽地醒悟,“对啊!以丁香压制药味,再以绿豆滤纯!这法子值得一试!”
他转身叫人准备材料,把那青年丢在一旁。
青年也不介意,看着众人忙碌的场景,沉静的眼中浮起一丝暖意。
他正准备离开,突见一个弟子冲进门来。
“坊主!”见到青年,弟子如释重负,“有人偷酒!”
青年双眉一轩,仿佛出鞘的剑一般长飞入鬓。
“带我过去。”
“是!”

酒坊的东面用厚厚的石板砌着小桥,通往另外一座小湖。
湖边的水车缓缓转动,长长的竹管里溅出清澈的湖水,像流动的炼银一样粼粼闪光。
数名白衣弟子围住湖畔一块硕大的青石,石上盘腿坐着一名男子,青布衣衫,乌黑的发散落肩膀,单手抱着酒坛,温情的眉眼像清晨的春意一样透着将醒未醒的倦。
“坊主来了!”有人远远地喊。
酒坊弟子回头一看,立刻闪出一条通道。
那白衣红巾的青年出现在男子眼中。
“他的功夫很好,我们逮不住他。”有人赶在青年开口询问之前,在他耳边说道。
青年听到这话,漆黑的眼睛更深了几分。
他打量石上的男子,男子也打量着他。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坛口,男人问:“你是忘忧酒坊的新任坊主?”
“是。”
男子长笑一声,跳下大石,“在下仙道彰。”
“……天下第一的品酒师?”
男人的目光闪了闪,“仙道彰是品酒师,至于天下第一,”他笑,“大概是吧。”
突见青年紧紧盯住自己,男人挠挠头,从怀中掏出一封雪白的信柬。
“今年重阳,京城将再开赛酒大会,忘忧酒坊的酒我已尝过,你们有资格入围,这是请柬。”
他原想将手中的纸递过去,却见青年没有接手的打算。
“呃,你的名字……”
“流川枫。”
“唔,流川枫啊。”仙道念着这个名字,忽然有种错觉,报出这个名字的人仿佛存心要让自己记住,那青年的每一字都咬得很准、很重。
“请柬已送到,我该走了。”仙道将请柬放在大石上。
“慢着,”流川叫住他,“忘忧酒坊的酒,排名第几?”
“这个嘛……”仙道想了想,轻轻一笑,突然展身掠向湖心,“第七吧……”
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青色的身影像风一般很快消失在众人的视野里。
流川在原处伫立半晌,风吹动石头上的请柬,扑楞楞的像鸟儿不断扇动的翅膀。
流川走去拿起它,雪白的纸上用朱笔写着“请柬”两个大字,左下角盖着小小一枚银色的印章,透过光线,只见印章上刻的是“御酒苑”三个纂字。
御酒苑乃皇帝御用的酒坊,每四年举办一届赛酒大会。每届前三位胜出者,将获得御用贡酒的称号,是以,民间各酒坊无不对此赛事倾之若鹜。
然而,并非人人都有资格参赛,酒坊需有御酒苑指定的品酒师推荐,方可入选。
流川持着请柬,沉吟良久。
直到众弟子忍不住想出声询问的时候,他忽地转身,大步朝酒坊走去。

二 花

今年洛阳的花,比往年开得早了些,迎着春光,大朵大朵的牡丹像云锦上深深浅浅的织纹,在城中绵延不绝地盛放。
宽广的街道上浮动着温暖的香气,随着清风,花香散落在大街小巷每一处角落,酒肆茶楼中洋溢着人们的欢声笑语。
临窗的客人往洁白的瓷杯里添了酒,酒色浅碧,仿佛柳梢刚刚抽出的嫩芽。
楼下传来小贩的叫卖声,时而夹杂着卖花姑娘清脆如黄鹂的嗓音,甚是悦耳。
街上行人如织,进城的马儿也放缓了步伐,答答地踏着石板经过。
客人凭栏而望,见马背上的人低着头,手里虽然持着缰绳,身子却是一摇一晃,脑袋也跟着小鸡吃米似地一点一啄。
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位白衣红巾的远方来客,路边卖花的姑娘将俏生生的脸蛋藏在花朵后面,偷偷地笑起来。
窗边的客人也笑了。
他拈起桌上浅碟中一粒花生米,往那马儿头前扔下。
小小的花生米从马儿前额擦过,几乎无人发觉。然而马背上打瞌睡的人却被惊动。
白衣红巾的青年抬头向上望去,只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现在酒楼窗口,正含着笑意看他。

流川将马交给小二,上了楼。
窗边的木桌上已多添了一副杯筷。
“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仙道很好奇。现在离赛酒大会还有半年,照说流川不该出现在这里。
流川的回答只有两个字,“找你。”
仙道愣住。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笑起来,“找我?”
坐在桌对面的人点了点头。
那双深黑的眸子在阳光下安静地透着坚定的神色,令人不敢轻忽。
仙道看看他,把眼光移开。
“这家的竹叶青不错,你既然来了,就该尝尝。”他为流川斟上酒。
流川握着酒杯,在鼻端闻了闻,“排名第几?”
“呵,这酒没有排名。”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京城。”仙道啜着酒,慢慢说道,“为了公平,整个洛阳,最多只能有三家酒坊参加比赛。”
“可是,你刚才说这家的酒不错。”
“你家的酒也不错。”仙道望向流川,又笑了笑。但他的笑容很快又收起来。
若是旁人听到这话,或许会认为他在讥讽,但流川只是偏过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杯酒,面上露出深思的表情。
当那双黑色的眼睛不再盯着自己的时候,仙道才开始认真打量面前的青年。
流川长得很俊,只要换一身华服,便能如京城里许多跟他一般年纪的公子一样,掷果盈车,满载芳心而归。只是,想到那样的场景,仙道又翘起嘴角,依照这人沉默的性子,怕是死也不肯做那招摇过市之举吧。
鼻间仿佛又传来山野间那淡淡的水气,泼墨一般湿润浓郁的绿意中,这人从白衣的子弟中走出,每一步都很稳,稳得不像他外表看上去那样年轻。

“这里的生意很好。”流川饮尽杯中的酒,“酒也很好。”
“嗯。”仙道淡淡应着。
“这里每家店的酒你是不是都喝过?”
“嗯。”仙道还是平静地应着,只有他自己知道,其实,他有一点犹豫,以至于他觉得应当早点结束这个话题。

多年以后,当有人听他提起这段往事时,问他为什么会产生那种近似于逃跑的念头。
仙道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过了很久,才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逃,只是觉得,如果再不逃的话,就逃不掉了。”

然而此时酒楼上的仙道,虽然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却没能来得及阻住流川的话。
“带我去你认为好喝的地方。”流川说。
“为什么?”仙道按了按额头,他记得自己并没有喝太多。
“我想知道,忘忧的酒到底能够排上第几位。”
“这么认真啊。”仙道笑笑,“不相信我的评价?”
流川深深看他一眼。
仙道转动着手中的杯子,眼睛眯了起来。
“如果不相信,又何必找我带路?”
坐在他对面的人沉默了一瞬,缓缓开口,“是不是好酒,只有亲口尝过才知道。”流川用那双黑黑的眼睛盯紧了他,又说,“跟着你,最方便。”

三 酒

“跟着你,最方便。”
那人如此坦荡荡地说道,让仙道恍了神。
真是山野里来的人呢,他叹息着想。
“你知道一杯酒意味着什么?”他举起杯子,宽大的袍袖松松地滑向手肘,“它可能是交易,是权谋,也可能是一曲悲歌,一段乡愁。”
“……”
“你有尝过,这样的酒吗?”
他扶着桌子,嘴角噙笑。
似乎真的忘了,先扔下那颗花生米的人,是自己。
流川静静将酒倒进喉咙,一杯接着一杯,他的脸色苍白,眼神却越来越亮。
“是故事。”
当他把整壶酒都喝完的时候,终于开口。
“这些,都只是别人的故事。”
他用一只手托着脑袋,歪了头,明亮的目光追着敞开的窗户投向高高的天。
“喝酒的人,是我。”
他转脸看着仙道,微微笑了起来。

青翼的飞鸟从暮霭中掠过,像划破天空的流星,一头扎进林中。
古寺的钟声悠悠响起,晚霞笼罩了庄严肃穆的殿堂,洛水的波光在远处荡漾。
随着夕阳最后一丝光辉遁入夜色,黑暗笼罩了大地。
高高翘起的檐角上,浮出一条淡淡的影子。
不久,又一条人影出现在他身旁。
“接着。”
仙道将一只葫芦扔过去。
流川接在手中掂了掂,很沉。
“香积厨秘藏的果酒,只有每次皇家大典的时候,才献出来供王公贵族享用。”仙道笑笑道,“自饮酒犯轻垢罪,贩卖酒则犯波罗夷罪,但若为度生,则可开饮。”
他想流川一定不曾读过佛经,不然他大概会回他一句——
“若行偷盗,皆一律成罪。”
清清朗朗的嗓音响起,仙道的笑容凝在脸上。
流川不理会他的惊诧,拔开葫芦口的木塞。
没有酒香扑鼻,满满一葫芦酒竟似清水。
这回轮到流川好奇。
仙道并排坐到他身边,“试试看。”
就着葫芦嘴,流川浅浅喝了一口。
酒液如同山间的泉水,清冽地滑过唇舌,却不若泉水甘甜。
流川又尝了尝,仍是淡淡的味道。
仙道从他手中拿过葫芦,也喝了一口。
“昨日宫墙柳,今夜搔白头。”
他拍着膝盖,坐在高高的檐顶上诗兴大发,“万里关河入梦,几番明月宫阙?……哎?!”
一时没留意,被流川将葫芦一把抓了回去。
“你喝过的。”流川挡住他跟着追过来的手。
“这么淡的酒,你一个人喝太无味。”
“你可以继续吟诗。”流川想了想,“可是不许把和尚吵来。”
仙道沉默片刻,往后一仰,倒在琉璃瓦片上。
“我居然会跟一个酒鬼混在一起。”他看向头顶黑漆漆的天空,喃喃自语。

其实,原本是有理由拒绝的。
他跟流川不熟,甚至,几乎已忘了对方的名字。
但当流川沉沉盯住他,一字一字地说出“流川枫”这三个字的时候,他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记住的话,这个执拗的青年或许会用酒把他淹死。
那时候,仙道是真的后悔了,他突然记起原来是自己抛下了那粒花生米。
也许是那时的阳光太明媚,窗外的春风是那么温暖,连空气里的花香都那么醉人。
所以,他就那样点了头,带着流川走遍了洛阳城的大街小巷。
现在,还摸到了寺庙里来。

寂静的夜里,响起“咕咕”的声音。
仙道和流川同时看看对方的肚子。
“我总算知道,不管是诗人还是酒徒,总归是要吃饭的。”
他们只顾着爬别人屋顶,却忘了先填饱肚子。
仙道问流川,“你水性好么?”
见流川点头,他愉快地拉起他,“走,捉鱼去。”


四 渔

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青色的芦苇在浅滩上随风摆动。
流川挽高衣袖和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冰凉柔滑的水流缓缓淌过他的小腿。
他的手里握着从岸边渔家那儿借来的鱼叉,在水中缓慢行进。
仙道坐在岸上,摘了支苇杆在沙上写字。
他不是有意偷懒,临下水前,短打装扮的青年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等着”,便自个儿去了水里。
被扔在岸边的仙道拎起自己三尺宽的袖摆瞧了瞧,挥挥衣袖,扫开石头上的尘土,一屁股坐了下去。
写一个字,喝一口酒,喝一口酒,写一个字。
眼看葫芦底快要朝天,“泼喇”一声,一篷水花浇到他面前。
“不准喝完!”
流川站在水里瞪他。
仙道眯起眼笑,冲他摇摇葫芦,单掌拢成半只喇叭,放到嘴边喊回去:“我、要、吃、鱼——”
脚边的沙地上,密密麻麻排满十几个重复的大字——




……
又是“泼喇”一声,一篷水花打上仙道的脸,流川背过身子,继续捉鱼。
夜风很大,吹得他腰间的红巾猎猎飘动,白色的衣衫蒙上一层皎洁的月光,像沾了水气的白玉。
仙道抹了把脸,耙开贴在脸颊两侧的湿发,前方流川捕鱼的姿势将他的目光吸引过去。那人每一步都走得从容,水流没有对他的行动造成阻碍,他在前进的途中微微弯低身子,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手中的叉就是他的箭——

流川突然停步!
手腕一抖,鱼叉飞刺入水。
转手一翻,一条肥鱼出现在利刃上。
仙道拍掌,“好鱼。”
流川涉水上岸,赤脚走到仙道跟前,将手里的鱼叉递过去。
“你弄。”
串在叉上的鱼口目大睁,死死盯住仙道。
仙道笑了笑,用刚才拔下的苇叶搓成绳子,将鱼穿了拎起来。
“你有口福了。”
不远的河弯处,一只小船亮起两盏灯笼,朝他们缓缓驶来。

红红的火炉上炖着一锅鱼汤。
仙道将切好的葱段姜片扔下去,几截青葱嫩黄在雪白的汤里浮浮沉沉,鱼腹中河泥的腥味散去,一股诱人的浓香在小小的船舱里升起。
船尾悉悉索索的动静停了,流川换好衣服走回来,盘腿坐下。
“原来你会做菜。”
“我不是酒鬼。”仙道专心控制火候,头也不抬,“喝寡酒不如配好菜,我保证你绝没有吃过这么嫩的鱼,喝过这么鲜的汤。”
他用长勺在锅里轻轻搅了搅,白腾腾的热气扑出来,冲淡了深夜的春寒。
流川盯着锅底的火光,眸中的思绪静静流转。
熬好汤,仙道擦擦手,从船板底下翻出一个泥封的小坛。
“果酒太淡,吃鱼的话,还是喝这个好。”
他拍开封泥,一股清爽强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流川的眼睛亮了。
“烧酒。”
“齐云阁的银光。”仙道拿出两个酒碗倒上,“和忘忧的酿造方法同出一辙,在京城中,它排行第二。”
“那第一便是……”
仙道笑笑地看他,“自然是御酒苑的天醇。”
“唔。”仙道给出的答案并不出人意料,流川淡淡应了声,端起酒碗要喝,却被拦下。
仙道按住他的手,“喝酒之前,先尝我的鱼。”
他用盛了汤的碗,换下流川手中的酒。
流川瞥他一眼,忽地有了一丝笑意,“天下第一的品酒师……”
“怎样?”
“很罗嗦。”
仙道一怔,随后大笑。
“酒是别人酿的,汤可是我亲手做的。”他摸摸自己的脸,“天下第一品酒师熬的鱼汤,怎可以不喝?”
见对面的流川扬起无声的笑容,他突然兴起一个念头。
“作为回礼,你岂非也该做菜给我吃?”
流川轻轻吹开汤面上的热气,想了想,“我只会做一样。”
“什么?”
“韭菜炒蛋。”


五 醉

鱼汤很快见了底。
坛中的烧酒还剩小半。
用来盛酒的碗粗泥烧成,碗底分布着不均匀的棕色,碗边一圈粗糙的白。
路边的野铺里常用这样的海碗装酒待客,那些满身汗味的汉子们翘腿坐在长条凳上,一边大声喧哗一边大快朵颐。
 “八尺宽的烤肉架子下面烧着松木,闻起来有种山野的味道。我们用长长的竹筷夹起老板娘送来的肉片,蘸了调料,放在铁架子上,肉片‘滋滋’响着,慢慢卷起来,翻两下就可以吃了。有北方的商人带了家乡的酒,倒在几十只海碗里请店里的人一块儿喝。那是他们那儿特有的烧刀子,一口酒下去,从喉咙到整个胃,像是快要烧起来。”
流川端着酒碗,听仙道说得绘声绘色,也不禁向往。
“忘忧酒坊有一种酒,从来不卖给外面。每年春分的时候,由坊主带领所有弟子将这一年酿成的第一批酒封入酒窖,我们管这酒叫春封,只有最尊贵的客人和每年社祭的时候才有机会喝到。存好酒以后,我们会在广场正中烧起一个大火堆,请来各村的百姓,大家围着火,一起喝酒唱歌,直到最后一个人醉倒。”
“如果,有人始终没醉怎么办?”
“那他就负责收拾善后。”流川微笑,“所以,每次大家都抢着喝醉,因为,各村的百姓虽然有他们的家人照料,酒坊的弟子却得靠自己人把他们一个个拖进屋子。”
仙道大笑,“那我下次去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绝不能成为那个倒霉的家伙。”
“我想,能看到你醉倒,酒坊的人都会很高兴。”
“为什么?”
“你那日偷的酒,名叫春封。”流川看看他,继续道,“二十六年前,先父亲手存下的那批酒,如今已一坛不剩。”
在他的注视下,仙道的笑容慢慢慢慢收敛,“……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喝醉了……”
“我们会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扔到池塘里。”流川说这话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让你在冷水里泡上一宿,是六叔和大家的心愿。”
仙道怔了怔,轻咳一声,埋下头去,像要把整张脸都埋进碗里。

炉上的火未熄,船舱中的热气扑上面颊,脸上便多了几分烧烫的酒意。
流川从怀中取出一只灰白的短笛,笛身并不平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
仙道靠向身后的甲板,闭了眼睛,听那笛声悠悠响起。
像一缕风吹过山崖石头上的孔洞,在高高的空中打着旋儿,追逐着山巅的落日与飘飞的云。一只苍鹰展开坚挺的双翼,从陡峭的巨石上振翅拔起,抓住翻滚疾驰的风,轻巧地掠上云端。苍茫的天空下,层层叠叠的山岭亘古不变地伫立,绿色的林野散发出木叶的香气,在风中呼呼地摆动。
船外的流水不再静默,发出汨汨的声响,小船在水上荡漾,笛音与船外的风声交织在一起,顺着水流飘向天边……
待流川移开了唇,仙道的嘴角弯出一个慵懒的弧度,“这笛声真好,再来一首吧。”
“我只会这首。”流川借着炉上的火光凝视自己手中的笛子,“小时候只对与酒有关的事感兴趣,顾不上学其他东西。”
“觉得遗憾吗?”
“不。”流川眼中跳动着安详的炉火,“若不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学再多又有什么用?”
仙道笑笑,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的笛声里,有乡愁。”
“有思乡,没有愁。”流川也闭上眼睛,靠在舱壁上,“这支笛子是用鹰的翅膀上最粗的一根骨头做的,是父亲送我的成年礼。”
手中一轻,原来是仙道将他的笛子拿了去。
“什么时候回家?”端详着笛子,问出口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却见流川睁开眼睛,对他微微一笑,“只要有能够回去的地方,什么时候都可以。”

六 剑

从漆黑的梦境醒来,一层冰青色纱帐由上方映入流川眼帘,鼻端传来淡淡檀香。
他怔楞片刻,想起昨夜与仙道聊至东方渐白,两人都觉着有些倦乏,而那小小的渔船容不下两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并卧,于是两人回到城里,一路七拐八拐,仙道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跳入了某处院墙……
想明白自己为何到了这里,流川起身下床,拿起外衣穿上。房间一角的木架上放着一盆清水。他洗漱完毕,叠好被褥,拉开房门走出去。
迎面行来侍女打扮的女子,见到他,躬身施礼,“公主吩咐,若见公子起了,请您到北阁用膳。”说完,朝旁一摆手,“奴婢为您带路。”
流川听她说到“公主”二字,眉心皱了皱。但他素来沉静,也不多问,随那侍女穿过广阔的庭院,来到一幢雅致的小楼。
还未走出长廊,便听到楼中传来一阵琵琶声响。
琵琶源自胡地,曾为马上所鼓,传入当朝以后,深得皇室与民间喜爱。但闻楼中之曲韵律刚劲,四弦泼喇喇响成一片,宛如疾风骤雨、大江奔流,生生撞入人心,令人只觉血气翻涌,心潮澎湃。
这小楼外面本是绿树掩映、花木林立,晌午的日头静静立在当空,此刻,四下的影子仿佛受了惊,凝成小小一团,蜇伏在草叶当中。
流川走得近了,只闻那削金断玉的弦声中,还夹杂着淡淡风声,只是风声被弦音盖过,听得不是那么明白。
他转过回廊,正厅就在眼前。
槛内,一胡服女子持双剑而舞,剑光凌厉,气势惊人。
厅中东南角上,仙道踞榻斜坐,琵琶横放于膝,手中一把轻巧的拨子在弦上翻飞若蝶,弦间流淌出的音色犀利清锐,竟全然不输给剑气。
曲至尾声,但见他随手一划,四弦铿然激响,那胡服女子手中的长剑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夺”两声,一把钉上房梁,一把刺入流川身侧的门框。
“呀!”女子惊呼半声,见没伤到人,心有余悸地捂住胸口。
回头却见仙道从榻上站起,面色严整,“心有旁鹜,伤人害己。长怡,要学会‘七杀天罗舞’,你需得再下半年功夫。”
不等女子作答,仙道越过她,走到流川面前。
“吓我一跳。”他低声说道,将剑从门框上拔下。
流川见他神情仿若孩子般的忿忿,忍不住嘴角一扬,“剑势后续无力,伤不了人。”
仙道瞄他一眼,屈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剑身微震,发出嗡嗡细鸣,“这东西饮过血,也算是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将剑扔给身后的女子,“以后练舞,不许再用开刃的利器。”
“……是。”女子扁扁嘴,无奈应道。
流川瞧这二人光景,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想了想,开口:“引我来的侍女说,这是公主的府邸。”
他盯住仙道,仙道摸摸脸,神情透出几分尴尬。
“是啊,”接话的是那舞剑的女子,“皇叔没告诉你吗?这里就是我的府邸啊。”
此话一出,四下俱寂。

翠绿的树叶挡住了头顶眩目的阳光,几朵艳红的石榴花探出叶丛,小小的火苗似的,在风中摇曳。
流川坐在草地上,背靠树干闭目养神。
头顶的树枝颤了颤,一根长长的柳条滑下,荡在他鼻尖。
一把挥开扰人的叶片,流川睁眼。
眼前垂下一幅宽大的袍袖,仙道仰卧在树上,修长的手从袖中伸出,指间拎了只小小的瓷瓶,送到他眼前晃了晃。
“喏,今春的蜂蜜。”
“做什么?”
“贿赂。”树上的人笑。
“就这些?”流川用手枕了头,往草地上躺下。
“那你说怎么办?”仙道翻身,趴在树干上,面朝下看他。
流川眯眼上望,树上那人的脸庞隐在叶下的阴影里,眼瞳深邃,眸色平稳。
流川看着那飘荡在风中的青色袍袖,淡淡问,“‘皇叔’,不能做什么?”
头顶的人认真思考了一阵,回答,“除了造反,大概都可以。”
“那你打算造反么?”
“太平盛世,反之何故?”
仙道微微笑着,全然不顾他与流川的对谈多么不合常理。
他的笑容映在流川眼里,半晌,流川也弯起唇角。
“我在想……以你的年纪,怎么会有那么大一个侄女。”
仙道犹豫了一下,无奈道,“天下太平,夫妻敦伦,一不小心就生多了些。”
瞧见底下的流川唇边带笑,仙道纵是再洒脱的性子也不禁悻然。
“倒是你,听那丫头叫我‘皇叔’,怎么就不见你多么吃惊?”
“想知道原因?”
“嗯。”
流川闭上眼,“不告诉你。”
“……真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树上的人懒懒翻了个身,摘下一片树叶盖在脸上,“睡吧,睡饱以后,带你去一个地方。”
“喝酒?”
“顺便见一位朋友。”

七 刀

小院,石桌,桂花树。
树上有叶无花,树下人影成仨。
仙道拈了枚蜜饯递给流川,流川摆摆手,低头啜饮杯中的热茶。余下一人,挽袖坐在矮凳上,全神贯注地,磨刀。
刀声嚯嚯,仙道将蜜饯扔入自己口中,愉悦地眯起双眼。
流川放下茶杯,单手支颊,望向西边的云,那里一片柔软的金色,衬得四周的天空干净清爽。
磨刀人偏头看他们两眼,拿起水瓢,往刀上浇一瓢清水,无色的水沿着雪银似的刀锋滑落,刀在那人手中轻轻一抖,只见水光闪动,巴掌宽的刀面上滴水不剩。
流川被刀光吸引,转回头来打量,就听仙道说:“这刀初铸之时,每入炉一次便要放进雪水里浸泡十二个时辰,铸刀师为此在天山的冰湖旁搭了一座刀庐,在那里整整守了五年零三个月,才铸出这把刀。”
“不过是杀人的工具,有何可说?”磨刀人声音带笑,听来十分良善。
“谁不知你这刀是洛阳城中头把鬼头刀,非大奸大恶之辈,无人得以试其锋芒。”
“谬赞了。”磨刀人将刀插回刀鞘,“我不过是公门里无品无阶的刽子手,只管依令执刑,哪来这许多名号。”
仙道笑笑,不与他争论,轻拍膝盖,唱起一首歌谣:
“恶人头呵,斩不尽,
离人血泪,染衣襟。
暮雨寒霜,风满路,
醉酒长歌,卧马行。
……”
多年前,这首歌谣曾为市井浪子与游侠儿所传唱,直到这盛世来临,便不常再听到。仙道的歌声绵延悠长,三个人坐在暮色里,身后的剪影像远处原野上的落日一样安静。
流川摸摸怀里的鹰笛,想起山里的日子,他喜欢躺在山顶最高的那棵大树树桠上,闭着眼,任风一阵快一阵慢地从耳边吹过,凉凉的,带着山林特有的水气。
离开家乡这一路上,他走过很多地方,有的贫瘠荒凉,有的繁华熙攘,他喝过很多酒,听过很多故事,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来到京城的土地。
刽子手起身进屋,再出来的时候,左手拎一只酒坛,右手端着一碟小食。
“去年院里的桂花开了很多,酿下的陈酒剩了一坛,这里还有一盘腌渍的青梅,是江南的朋友前日才托人送来的,我饮酒时不喜菜,只好委屈你们。”
他从屋中取出三只酒杯斟上,白色的杯子质朴大方,一汪鹅黄的酒色映在杯壁,像岩石边将上未上的圆月。
“这酒是城中最好的桂花酿,仅此一坛,可不要跟他客气。”仙道向流川道。
流川听了,点点头。
刽子手见这二人直不把自己当客人,撇撇嘴,朝他俩举杯,“也罢,你们随意。”
说是随意,这三人喝酒的速度却不快。
桂花酒原就雅致,仙道和流川于品酒一道自有心得,只是慢慢啜饮,细细品尝酒中馥郁的芳香。
刽子手端着酒杯,好半天才喝一小口。
他的异样落在仙流眼中,二人交换一个眼神。
不待仙道询问,刽子手率先开口。
“喝完这坛酒,我就要告辞了。”
“告辞?”
刽子手拍拍腰间的刀,缓缓道:“十年前我为刀客,虽未滥杀无辜,也曾逞强好勇,伤过不该伤之人。直至重伤退隐,到这京城做了一名刽子手。重犯凶悍,寻常刽子手即便不受其党羽威胁,也时常临阵胆寒不能下手,所以,每次重犯问斩,皆由我去。这刀伴我多年,从未杀过不该死之人,刀锋仍像出炉时一般锋利。如今,十年复十年,已是该归去的时候。”
他停了杯,眸中升起感慨之意。
仙道不语,沉吟一阵,方道:“既如此,今晚便借花献佛,以酒为你饯行。”
刽子手慢慢露出笑容,眉间的愁绪一扫而光,“别人喝酒为了驱邪壮胆,我却只为酿酒。这些年,能有一个可以一起喝酒的朋友,是我的幸事。”
仙道弯起唇角,“喝酒的朋友,我比你多一个。”他用拇指比比流川。
流川却说:“我的家乡,有很多。”
“喂……”仙道无奈。
三人互相看看,都笑了。

喝到最后一杯,刽子手走到桂花树下,拍拍树干,“老朋友,谢谢你的款待。”他信手一挥,将杯中的酒洒在树下。
仙道走到他身后,“我会让人买下这院子,日后你若经过,不妨进来看看。”
“看这树是否被你照料死么?”刽子手笑道。
仙道摇摇头,转过去看了流川一眼。
“只怕有心,我也无暇。”他收起笑容,“再过几日,我要去边关。”


八 浮生醉梦三千场

边关忽起战事,来自蛮荒之地的铁骑以万夫不当之勇踏破了一朝的平静。
天子御笔钦点,授仙道督军一职。
谁也不知这位挂着御酒苑闲职的品酒师为何会被委以重任派往边关,如同罕有人知这位天下第一的品酒师竟会是皇族中人。
“能者多劳。”仙道笑言。
离出征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依旧拖着那个山里来的青年走街穿巷,遍尝城中美酒。
这一日,流川被他带入“暖烟阁”。
暖烟阁,温柔乡,浮生醉梦三千场。
丝竹声声,笑语欢歌,艳美的胡姬在灯下翩翩起舞。
仙道与流川安静坐在阁子的最里面。
几上的琉璃杯里盛着盈盈酒液,殷红的色泽犹如上好的胭脂。
“酒名‘胭脂醉’。”仙道向流川举杯,“与暖烟阁中的美人齐名的美酒,酒中排名第三。”
流川学他的样子轻啜一口,微微皱眉。
酒液芳香浓郁,入口甜腻,更像是闺阁中的女子才会喝的酒。
仙道瞧见他略显失望的神情,轻轻一笑。
“一径桃李花落时,半曲春风留人醉。”他漫声道,“胭脂醉原为女子所酿,男子汉喝太多,会陷入温柔乡里舍不得出来。”
流川听他用懒洋洋的语气道出,忽然就有了几分不悦,“既然如此,这酒为何排名第三?”
“你可是觉得,此酒名不副实?”
仙道抬眼,目光停在流川面上,眼中依稀多了几分认真的神情。
流川想了想,说:“是。”
仙道定定看了他一阵,眸中忽地溢出温暖的笑意,直笑得流川的耳根没来由地隐隐发烫。
仙道说:“这个排名,是我力荐。”
说完,他双掌轻拍。
侍从端着一个铜盆走上来。
盆中积满碎冰,映着明亮的灯火,光彩夺目。
一只莹白的玉壶放在碎冰之中,仙道命人换上两只空盏,伸手从盆中取出玉壶。
他手腕微倾,壶中的酒液划出一道瑰色的弧线,一滴不漏地注入空盏。
冰镇过的酒尤带着森森寒气,仿佛雪水一般在琉璃盏边迅速凝起一层薄霜。
流川在仙道的示意下,端起酒杯浅尝一口,只觉酒液甫一沾唇,便有一道寒气破开齿关,长驱直入。
冰镇后的胭脂醉与方才所品的味道截然不同。这酒的芳香一直为冰所压制,直到口中那股寒气融化殆尽,这才一丝丝一缕缕缓缓在唇间散开。
随着前味淡去,酒中的甘甜慢慢渗出,仿佛高原上的雪水化成的一股清泉,温柔恬淡地萦绕在齿关。
这酒方一入喉,冷冷的寒意似要钻透骨髓,然而过不了多久,便有徐徐暖意在四肢百骸游走,令人心里好不舒坦。
流川喝过不少美酒,却从未试过这般变化迥异的滋味。
仙道托着下巴,笑眯眯看他一口一口将杯中的胭脂醉喝下。
“这酒后劲最大,不可快饮。”他夹了些佐酒的小菜放到流川碗里,“如何?这下可满意了?”
流川不语,借着光线凝视杯中残存的酒液,只见浅浅一抹瑰色挂在杯壁,恍似朝霞。
仙道尤自在他耳边絮絮说叨,“情可为利刃,亦可为柔丝,暖烟阁中从来不乏多情儿女,也唯有多情之人才能酿出这般风味的美酒。”
流川听他对胭脂醉赞赏有加,不禁问:“那它为何只排名第三?”
“只因——它太多情。”
仙道从盘子里夹起一根青菜晃晃,“与其这般大费周章百般折腾,倒不若直截了当来得更加痛快。”
流川顺着他的话头仔细想想,点头,“也对。”
话音未落,就听仙道笑出声来。
“流川,你可知你最讨人喜爱的便是这性子。”
流川挑眉。他自小受过褒奖无数,却从未有人夸过他个性好。
仙道朝他凑近几分,低语:“不过,怕也是让人头疼的性子呢。”
见他眉梢眼底俱是调侃和揶揄,流川一眼瞟去,冷冷道:“彼此彼此。”
仙道的笑容挂在唇边不减,“京城的酒你已喝了不少,想必对重阳的赛酒大会已然心里有数了?”
流川没有回答。
他的目光落在场中急旋的舞姬身上,像是看得出神。
仙道也不再追问。
他靠着身后的软枕,为自己倒了胭脂醉,一杯杯慢慢品尝。

第四杯下肚的时候,流川忽然转过头来。
“仙道,我从来没想过要参加什么赛酒大会。”
“唔?”
“父亲曾经说过,人的名气越大,烦恼就越多。等你想回头的时候,往往已回不去了。”
“嗯。”
“忘忧酒坊的生意足够养活大家,我们不想要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么,你为何来京城?”
“为了喝酒。”流川看看他说,“我从小在忘忧酒坊长大,虽然父亲也常常从外面带回一些好酒,但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知道,这个人尝过的酒和我们到底有什么不同。”
他顿了顿,说:“这些日子我没有失望,和你一起喝酒,很快活。”
仙道瞧着他明亮的眼神,忽然就没了笑容。
那双深黑的眼睛依旧像他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坚定、真诚,干净得像清水洗过的璞玉。
他轻轻叹了口气,“流川,你想不想尝尝天下第一的酒?”
天下第一,御酒天醇。
每三年一酿,每酿不过一十二坛。
“虽然宫中守卫森严,也不是没有办法拿出来的。”
“不必。”
“怎么?”
“等你回来,什么时候想喝都可以。”
仙道怔了怔,真切的笑容缓缓从眼底浮现。
“那么,就这么定了。”他说,“流川,等我回来。”

仙道走后第五日,流川离开京城。
紫衣华裳的女子坐在酒楼临街的窗边,望向他骑马远去的背影。
一名侍卫恭恭敬敬伏在她身旁。
“公主,可要命人将他拦下?”
“拦他做什么?”女子嫣然一笑,“你以为他会在这儿乖乖等皇叔回来?”
她从袖中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按住窗棂。
大军出城的那个清早,被她唤作皇叔的男人特意叫来她吩咐,“若流川离开,便由得他去。”
“为什么?”
“这地方连我都留不住,又怎么留得下他?”
“那……您不打算让他等了么?”
仙道闻言,只是温和地看着面前的少女,温和地笑笑,“你说呢?”
然后,一去不再回头。

岁月更替,四季变换。
洛水边的古寺沉静地守着日升日落。
洛阳城里的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再开。
那一年重阳的时候,四年一届的赛酒大会如期举行。虽然天下第一的品酒师临时缺席,各地酒坊依然趋之若鹜,参与者众。
流川家的忘忧酒坊没有参加这次大会。
那个名叫流川枫的人也没有出现在洛阳城中。

山里的雾气经年不散。
幽幽月光落在水上,几尾银色小鱼跃出湖面,激起细碎的浪花。
流川卧在湖边的青石上,安静得像一只敛了翅膀栖息的鹰。
他从怀中摸出骨质短笛,想了想,又将它放回去。
山里的夜风很凉,流川想起江上那只火炉,忽然很想喝一碗酒。
忘忧酒坊去年新酿了一批蜜酒,酒曲中拌了早春的蜂蜜,酿出来的酒温润爽口。
澄净的酒水映着白瓷,像盛了满满一碗月光。
天上的月光照着忘忧酒坊,照着潺潺洛水,照在边关的大旗上。

边关的战事时缓时急,双方互有损伤。
待到战局明朗,已是次年暮夏。
己方的一次奇袭令敌方主帅命丧沙场,而主领此次奇袭的监军大人也让人抬了回来。
后背两刀,深可见骨。
军医用烈酒为伤者清洗伤口,昏迷中的人被活活痛醒。
周遭弥漫的酒气令那人失去光彩的眼眸瞬间亮了亮,喃喃说了句“可惜了一坛好酒”。说完,又昏死过去。
然而不管怎样,他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虽然死亡未见得是悲剧,但活着总归是好的。

秋天的时候,大军凯旋。
天子犒赏三军,大宴群臣。
仙道彰没有出席。
过了数日,京城里忽然传开一个消息,御酒苑天下第一的品酒师挂冠而去,与此同时,天子亲弟、皇家的七王爷也不知所踪。

重阳的那天,风清云朗,深秋的阳光总有股子说不出的醉意。
湖畔景物依旧,白衣红巾的青年抱臂倚在树下。
有人牵了骏马涉水而来。
马背上挂着沉甸甸几只酒坛。
“流川,等久了么?”


评论

<P>文章美,意境美,涉及的人物风物俱美。</P> <P>哪怕单看描述的文字,无论是内容还是字本身,都那么美。</P> <P>我爱中文。谈大你真厉害。</P>

李漠愁--2011-05-24 21:21: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