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有你 13-16
作者: 谈笑,收录日期:2006-03-24,2125次阅读
十三
时针,在钟面上不慌不忙走过五格。
流川醒来时,外面日已西斜。
屋内的他自是看不到这些,他只是从不再疲惫难堪的身体推断自己肯定睡了很久。
“醒了?”头顶飘来熟悉的嗓音。
仰头,这才发现仙道就坐在自己身后,而自己正倚在他胸前。
要说没有惊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也没觉着怎么奇怪就是了。
转眼,自己身上正盖着他的大衣,阳光般的气息浓郁扑鼻,大衣下一双手正环在自己腰际,让人轻易感受到背后衣料下起伏的呼吸。
自然清醒的流川最是无害,仙道含笑认知。
怀中的他像只晒够了太阳的猫,慵懒地抬眼,慵懒地注视,黑白分明的眼中茵蕴着薄薄水气,半掩在细密的发丝后,似乎随时都会再度沉睡,却又可能在眨眼的下一瞬间立刻清醒。
“几点了?”流川问。
“不知道。”仙道回答。其实手上是戴着表的,不过他现在不想动,两只手仍忠实地交合在流川腰间。
这样……也算是一种拥抱吧?
两人中有人这样想。
仙道没有动,流川也没有。
房间里的日光灯吐着冷色的光芒,在青色的地砖上静静投影,空气中浮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宁静涩然。
上午发生的事在流川醒来后变得像梦境一般毫不真实,若不是身后的人与背心感受到的热度,他几乎真要把那当成是一场梦了。
被这样温和的对待,心底有股油然而生的悸动,很想摆脱,却有什么正柔软而强势地透进身体,待发觉时已蚀骨入髓、根深蒂固。
流川垂眼沉默了一阵。
就在仙道以为怀里的人又快睡着的时候,他听到流川问,“仙道,你揍过人没有?”
极突兀的问题。
仙道怔了下,“怎么这么说?”
流川的眼神停留在大衣上,有仙道双手凸起的地方。
“我揍了他。”淡淡地说,平静到连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我揍了他?
仙道揣摩这句话的含义,没有说话。
流川接着,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我揍了我的父亲。”
——安静。
流川吐出一口气,“我想他不会再来烦我了。”冷漠的声音在四壁间缓缓回荡,撞击。
已经不知道是否还存有愤怒,也不知道是否该为这种事觉得悲伤,只是,很想说,很想……说给一个人听而已。
身后听的人没有特别的反应,对于一个不了解真相的人而言,也许这样的反应才最正常。
流川眼里泛起自嘲。
实在很想后悔,后悔自己刚才的错言。可是心境却出乎意料的平和,只有一道黑咖啡似的苦涩在心底慢慢流淌。
冷色的房间里,一颗名为等待的种子在没有阳光的地方慢慢死去……
流川突然惊悸了一下。
因为听到仙道的声音。
“会冷么?”
像傍晚的夏日海面般平静的声音。
不知该怎样回答,决定顺从身体的感受,“有一点。”
气息……弥漫过来。
夕阳一般的温柔。
肌肤间的空隙只容得下发丝的入侵。
腰间的手松开,再握紧时,掌心已紧贴着他跳动的脉搏。
“这样呢?”
一抹诧异从眼底闪过,适应的时间用了两秒。
“……可以了。”口气中有着不自在,僵硬的身体却逐渐放松。
“那好。”仙道轻轻地、温柔地微笑,“现在你可以说了,我会听。”
“……”
有什么东西砰地一下摔得粉碎。
包住心的外壳裂了缝,温暖的液体流出,血液般潮热。
流川低垂的眼睫像秋风中的蝶翅般轻轻颤抖起来,呼吸,再不能平静。
本以为会伴随一生的冷漠矜持竟因为这寥寥数语崩溃瓦解,陌生的情绪海浪般汹涌地冲击全身,枯萎的种子开始疯狂生长。
温暖,疾速蔓延。
也许这个时刻应该有泪光点缀,然而流川只是抬头看向仙道,带着凉意的脸颊擦过他的下颔,仙道眼中由此映出一道绝美的风景。
笑意,分明。
……
僻静的小巷,旧式的楼房,沿着狭窄的楼道一前一后走上的是两名高大的少年。
来到二楼走廊尽头,流川停下脚步。
眼前一道灰色的门。
“这就是你住的地方?”仙道在他身后问。
“嗯。”流川开门进屋。
搬离原来的家是半个多月前的事,确切地说,是在父亲的律师找他谈话后的第二天。
因为对过去也没什么可留恋的,所以走也走得绝然。而流川父最大的失算就在于低估了流川独自生活的能力,其实只要仔细想想就该知道,流川并不是个贪图身外物的人,这些年来又是一个人生活,家于他的概念不过是一间屋子一张床这么简单,只要不防碍到他的自由,换个地方睡觉根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问题。
结果,当流川父发现自以为最狠最辣的一招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化解之后,父子之间终于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
战局的经过如何,流川没有细讲,只是在提到流川父手下的两名随从以二对一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从床脚拖出药箱,流川让仙道给自己敷药。
仙道用手里沾了酒精的棉花在流川额头的伤口上擦擦抹抹。
流川既不皱眉,也不吭声。
待仙道给他的伤口上完药,用纱布贴好以后,他才睁开眼。
眼前的仙道是温柔的,同时,又是严肃的。在听完流川的故事以后,他没有任何评论,也不作任何表示。
流川深知自己与他的不同。
不一样的生长环境,没有交集的个性,完全相反的处世哲学,尽管仙道没有反驳自己,可是,还是很想听到他真实的想法,即使是全盘的否定也无所谓。
所以开口,“觉得我很奇怪吗?仙道。”
仙道放下药瓶,想了一会儿,耸肩,“我没有这样的经历,所以没办法切身感受。可是,你还是流川不是吗?”他认真地回答,“我只认识这样的你,也只承认这样的你,而且——更喜欢这样的你。”
说完最后一句,他望着他温柔地笑了。
而流川听完最后一句,清泉般的眸子沉默了一下。
喜欢吗?是怎样的一种喜欢呢?
仙道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说,“不过有件事我还不太明白。”
“什么?”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仙道直视他的双眼,“这些话你应该没有对第二个人说过,为什么——要选上我?”
太过直接的询问,不似仙道的作风,但从他口中说出又像是天经地义般理所当然。
流川把视线移开寸许,“只是刚好……”
刚好——陪在他身边的人是他而已。
得到回答的仙道摇摇头,“是么?”低沉的语调倏扬,“我可不这么认为喔。”他伸出手,“可以把你的左手给我吗?流川。”
不懂他要做什么,但流川还是把手递了出去。
仙道将他屈起的五指轻轻掰开,露出掌心,“你看,连你的掌纹也在告诉我,你喜欢我。”
他的目光流连在那张同自己一样结着硬茧却冰凉得多的手掌上,然后将自己的手轻轻覆了上去,“知道吗?流川,你真的很喜欢我呢。”
掌心下的冰凉以极小的频度动了一下,“我知道。”流川的声音响起。
咦?仙道抬头。
流川坚定地看着他,“我知道。”
如果不喜欢,怎么可能让他陪在自己身旁?如果不愿意,又怎会容许他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这样的问题,根本问得多余。
只是……喜欢也有很多模式。
“那么是哪一种?”仙道仿佛看得出他的心事,继续追问。
这一次,流川的面容不再那么镇静,眼底的彷徨泄露了他的困惑,而仙道意义不明的微笑更是让他没有立即作答。
仙道握着流川的手,掌心就像他的怀抱一样温暖。
“知道我的是哪一种吗?”修长的手指同他的交叠纠缠,“就是这样。”
俯首,唇,吻过指尖,水般温柔。
……
“现在,我要你的回答。”仙道松开手,与流川平视。
“……”流川沉默。
半晌,“我不知道。”
说着这句话的流川用一种锐利的坚决的眼神回望仙道,“不过可以试试。”
说完,他的身子朝前探出。
一股薄荷般的清凉在仙道唇间绽放。
短暂的接触,分开,流川恢复原来的坐姿。
黑色的眼瞳中映出仙道愕然的呆掉一半的笑。
“……吻了我你流川。”仙道的语序明显混乱。
流川只定定看他。
互视良久。
仙道突然捧起流川的脸颊深深吻了下去。
……
“这下谁都不能反悔了。”离开他的唇,仙道在流川耳边微笑。
于是,两个吻,两道未说出的誓言,从此,尘埃落定,命运牵缠。
十四
仙道的家是普通的欧式双层建筑,除了门口名牌上的姓氏,建筑外观同这条街上任何一户人家都没什么不同。
但到了屋里,那些风格迥异的异国陈设便足以让识货的人发出长长一声赞叹。玄关入口墙上挂着两把瑞士军刀,客厅一角放着一只达拉那木雕小马,厨柜里摆满了芬兰Pro Arte餐具,饭桌上铺着一张葡萄牙餐桌布,仙道兄妹卧室里用的是从丹麦带回的羽绒被,仙道优子的书柜上方还排了一溜精灵特洛尔娃娃,至于其它零零碎碎的大小东西更是在偌大房子的各个角落安营扎寨、休养生息。若非仙道是个男孩子,他那收集狂的母亲或许还会考虑将圣加伦的刺绣挂满他的房间四壁,结果在仙道本人的坚持之下,除了一台Leica r8相机之外,他的房间很幸运的没有沦为堆积藏品的储放室。
刚开始时,兄妹二人还会将父母搜刮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整理一番,日子长了,屋里的东西只多不少,他们干脆顺其自然,将物品见缝插针地随意摆弄,居然在无心之中营造出了一份意外的和谐。
在这个天气晴朗的下午,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射在对面墙上白底蓝花的瓷片上,暖金色的光映着恬静的白与优雅的蓝,空气里弥散着一股白梅般的清香。
流川坐在靠窗的浅棕色地板上,头枕着窗框,修长的双腿交叠着向前伸出,阖着眼,沐浴在阳光下的身影透出几分难得的轻松与闲适。柔和的光线轻轻触抚着他光洁的面颊,沿着挺直的鼻梁滑落至削薄的水色双唇,羽翼般细腻的温暖像极了某人的味道。
当唇上的温暖突然变得格外炽热,然后又突然消失的时候,流川睁开眼。
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晰地映出左侧仙道的身影。
仙道直起腰,背着双手对他温柔地笑着。
流川眨眨眼,坐起身子,“找到了?”
“嗯。”仙道从背后伸出手,一只小黑猫被拎在两指之间,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四肢。
流川伸手拈去猫耳上一溜蛛丝,“在哪儿找到的?”淡淡问。
“堆杂物的阁楼。”仙道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流川对猫的动作还真是窝心。
“你打算怎么处置?”流川又问。
仙道手里那只打碎了六只杯子扯坏了三张靠垫的罪魁祸首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求救地看着眼前另一位主人,原本已安静下来的身子又开始蠢蠢欲动。
“少来。”看出它的意图,仙道威胁地在猫的脑袋瓜上轻敲一记,“罚你今晚没饭吃。”
猫不满地低呜一声,挣扎得更凶。
“给我。”流川从仙道手里抱过猫,小家伙立刻乖巧地偎紧他,在他胸前讨好地蹭了蹭。
流川抱着猫站起来。
“去哪儿?”仙道问。
“给它洗澡。”流川朝浴室走,“你家阁楼太脏了。”
“……”仙道的眉耷下一半,“呜……你偏心。”
怎么就不想想他顶着这么高的个子在狭小的阁楼里和一只小猫玩官兵捉强盗的游戏会有多累?
流川回头瞥他一眼,迳自走进浴室。
哗啦啦的水声传来,仙道不用看也知道那只奸猾的黑猫会怎样窃笑着享受这温暖的热水澡。
这年头,人不如猫啊。不由在心底摇头感慨,却见一团不明物体从浴室那边朝自己笔直飞来。伸手接住,原来是张热毛巾。
“把脸擦了。”出现在门口的流川抛下这句话,转身又回到浴室。
捧着毛巾,仙道的嘴角刹时扬起一道七十度的弧线,惬意的笑声包不住地从那月牙泉一般弯弯的隙缝中倾泻开来。
“我也来帮忙。”他跟着挤进浴室。
“你来做什么?”流川嫌他碍手碍脚。
“这是我家。”仙道从流川手中拖过正闭目享受泡沫浴的小家伙,惹来一人一猫不满的瞪视。
“呵呵,”仙道不甚在意地扯扯猫的胡须,“想得美哦你,让枫给你洗澡?万一你趁机吃他豆腐怎么办?”
话音未落,一蓬水花打上面门。
“哎哟!”仙道躲闪不及,被浇个正着。
“干嘛啊,枫——?”仙道拖长了鼻音,委屈地看着对面的流川。
“谁叫你胡说?”流川头也不抬地用手中的蓬洒替猫冲去全身泡沫。
“人家关心你啊。”仙道凑过去,“你看你看,把我的衣服都弄湿了。”
“自己晒干。”
仙道叹口气,“枫一点都不关心我。”
“……不要靠过来!……仙道!!”浴室里响起一声怒吼。
另外一人则笑嘻嘻地抓着刚抢过来的蓬洒,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这下大家都湿了,算是扯平。”
“白痴!”流川现在只想揍人。
晶亮晶亮的水珠从他的额角蜿蜒着流下脸颊,在尖尖的下巴处稍作停留,然后一滴滴一串串跌落至地面,象牙白的肌肤因为怒气绽出一抹绯红,在夜星般的黑瞳点缀下显得格外生动。
仙道望着这样的流川,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
他俯身过去,在他唇角轻吻了一下,“生我的气了?”
流川偏开头。
仙道托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扶转回来,“真的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问。
流川抿着唇,面无表情凝视他良久,突然在他鼻尖上狠狠咬上一口,“我才不和白痴生气。”
眼里活泼泼装满的是狡黠与得意,外加一点点满不在乎的挑衅。
仙道吃痛地摸摸鼻尖,“你骗我?”语声带笑。
“你活该。”流川丝毫不假以辞色。但那眉眼微挑的一瞥却怎么看怎么让人有种被撒娇的感觉,于是,仙道笑得更是开怀。
长手一揽,将流川整个人圈入怀中,却被流川在肩上不留情地推了一把。
“白痴,不要碰我!”
“有什么关系?反正大家都湿了。”
“你敢过来我揍你!”
“我才不怕。”
“走开!”
“不要!”
两个半大不小的人开始像三岁小孩儿似地在浴室里打闹起来。细细密密的水花四下飞溅,氤氲的水气弥漫了一室……
“啾!”有谁发出一声不和谐的音调。
流川和仙道同时转头,只见被冷落在一旁的小猫很大声地打起了喷嚏。
流川甩给仙道一记白眼,挣开他,抓起手边的毛巾裹住猫,“都是你害的。”
而仙道一把抢过猫,“我来。”一边说,一边把流川朝门外推,“你先去我房间换衣服。”猫着凉了固然不好,人感冒了更不行。
流川迟疑了一下,抓起仙道,“一块儿去。”
仙道怔了怔,随即笑着点头,“好啊。”
等到两人都换回一身干净衣服,又将小猫的湿毛用吹风机吹干,暮色已在窗外降临。
流川把猫抱在怀中让它取暖,仙道拥住流川靠坐在窗前,两人静静欣赏着天那端升起的第一粒星辰。
仙道强健的手指轻轻梳理着流川细软的黑发,说话的声音也同样如夜风般轻柔。
“听说你上午又和樱木打架了。”
“……嗯。”略微惊讶于仙道消息的灵通度,流川没有否认。
“他说了什么?”仙道有几分好奇。全天下有那个本事轻易便挑动流川情绪的人,除了自己,就数湘北的樱木花道。
流川瞧着玻璃窗,“不关你的事。”
仙道微微笑着,流川不说,他也不再追问,指尖依旧温柔地梳理流川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流川开口,“他说……他问我为什么老是要传球给他。”这种问题也只有那种傻瓜才问得出口。
“所以你就骂他白痴,然后两人大打出手。”仙道拿他没辙地叹笑,流川有时候其实和樱木一样,都是一般的小孩儿心性。
流川哼了声,对他话中的调侃表示不满。
仙道把下巴抵上流川头顶,喃喃地问,“那么,你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做?”
流川两眼紧盯着窗外,“反正不是因为你。”
仙道撇撇嘴,“真让人伤心。”
“……只是觉得……偶尔这样也不错。”流川低低地说。
“只是‘不错’吗?”仙道不放过地继续追问。
流川不说话了。
仙道把他往怀里拥紧了些,跟着皱眉,“你好瘦。”
流川白他一眼,打掉他放在腰上的手。
仙道下一个动作又环了上去,“以后晚饭跟我一起吃。”
“不用。”
“为什么?”
“麻烦。”
“可是你在练体能吧?”仙道的口气变得强势,“没有营养可不行。”
“谁让你把我的泡面全扔了?”流川从下方斜睨他。自己并不觉得那种食物有什么不好,可仙道在第一次去他住的地方时,就把整整一箱泡面全送给了收垃圾的欧吉桑。
“嫌我的手艺不好么?”仙道笑笑地问。
“没什么差别。”流川不给面子。
仙道刮了下他的脸颊,“不老实。”
说着,收起笑声,“如果不把你养得壮壮的,将来在外面被人欺负怎么办?”
“……”流川的背似乎僵了一下,“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啊。”仙道吻吻他的额头,“你的理想——应该不只日本这么简单吧?”
温柔的气息拂过流川的眼,他长长的睫毛急速闪动了一下。
仙道自上方凝视流川的双眼,“你的天空在更高的地方,所以——”他以手捂住流川急欲开口的唇。
“所以……不要停。”仙道温柔地命令。
……
唇上的手移开,抚上流川凉凉的面颊。
流川迷惑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定定看着仙道,用力咬了下嘴唇。
“你……会在吧。”
不是询问的询问。
仙道含笑。
“我会。”
……
流川微笑。
暗色背景下,玻璃窗上映出两道模糊的身影,下方的那个抬起头,吻住了上方那人的嘴唇。
十五
季节是有规律的,当这个冬天过去而下个冬天结束的时候,时间已走过一年。
一年,可以短如午夜春梦,也能长如宇宙恒河,对于忙碌的人来说,它或许只不过是三百六十五个晨昏的流逝。
初春时节,万物勃发,新生与重生的事物总令人感到喜悦而欣慰,在这样的日子里没有人会不高兴,更何况是本身就有理由快乐的人。
挤在鱼住家的料理店里,陵南一行人早已在酒精的刺激下醉得东倒西歪,满地狼籍。
要是往常,他们恐怕早被人猿大王以未成年人不得沾酒的罪名给统统扔了出去,可今天却是例外。
“仙道学长……我们舍不得你走啊……”最先倒下的彦一在睡梦中大声嚷嚷,即使在清醒的时候,他说得最多的也是这句话。
身旁忙着收拾善后的三人不约而同相视苦笑。
“学长,我们舍不得你走啊——”越野学着彦一的声调,朝仙道揶揄地挤挤眼。
仙道则露出一个与世无争的笑容,自顾自收拾桌子。
越野排好椅子,撇撇嘴,“彦一这小子,难道我就不是学长了么,干嘛只会记挂着你这没良心的家伙!”再怎么说他也是陵南的副队长啊,难道他这三年来混的人缘就这么差?
一旁鱼住递过一张抹布,“别不服气,对陵南来说,仙道是不可或缺的。”没有陵南的仙道仍是仙道,可没有仙道的陵南却必须在王者之路上重新开始。
越野叹口气,“连老大你也这么说。”与其说他是不服气,不如说是不甘心,这三年里他哪时哪刻不是在为仙道这家伙收拾烂摊子,他最宝贵的三年青春啊,居然就这么不明不白葬送在了名为仙道彰的人手里。实在是憋气憋气!
想到这儿,越野不由恶狠狠地咧嘴,“我警告你啊仙道,以后没事别来烦我!”虽然他和仙道考进了同一所大学,但两人不同系,这点无疑是最让越野觉得庆幸和满意的。
仙道不以为然地笑笑,把最后一张桌子收拾干净。
“老大,这样就可以了吗?”他问。
“嗯。”鱼住看看四周,“已经很干净了。”他擦擦手,“你们也累了,进里屋睡吧。”
“不用了。”仙道婉拒,“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屋里那些家伙就麻烦老大你照顾了。”那堆醉得东倒西歪的队员们恐怕要等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得过来。
鱼住点点头,“也好。那越野你……”
“我跟仙道一块儿走。”越野无奈地摸摸鼻子,“我老妈已经打来电话催了好几次。”说什么要他这个作儿子的陪家人度过最后一晚,呿,又不是生离死别,说那么严重其实是怕他走后没人可唠叨所以才想一次补完罢了。
“那我就不留你们了。”鱼住送两人到门口,“好好干!”他用力拍拍两人的肩膀,“我会一直看着的。”
“是。”
“放心,老大。”
在回去的路上——
“老大一定到现在还想不通。”越野说。
“什么?”
“别装傻。”越野一手搭上他的肩,“对你选择上东大的事,我想整个神奈川没有人会不觉得奇怪。”身旁这家伙不但拒绝了深泽体大的邀请,更选择了一个与篮球完全没有联系的专业,摄影。
“说实在的,就连我也想不通。”越野皱起眉头,“也难怪有人会以为你不再打篮球了。”
仙道闻言,含笑的目光投向眼前笔直的马路,“他们的想法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越野一时语塞,“你这个表里不一的家伙!”他轻叱一声,“既然会继续打球,干嘛又要绕这么多弯子?!”老老实实打球不就好了,学什么摄影?!
“因为喜欢啊。”仙道回答得理所当然,“没人能一辈子打篮球,我总得为下个十年寻找想做的事吧。”
“你……”越野发现自己只要跟仙道在一起就不得不叹气,“算我服了你。”他摇头。
并非不明白仙道的想法,早在他对自己说出“人生并不是只有一个阶段”的时候,他就知道眼前这个在寻常人眼里总是漫不经心的男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懂得计划自己的人生。
由于仙道从来都十分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以他不需浪费时间去迷惑,什么时候可以偷懒,什么时候应该投入,全都在他游刃有余的掌控之中。然而越野也曾一度对他这种生活方式产生过置疑——凡事都在其预料中的生活,是不是缺少了一点刺激,以及,一个值得让人兴奋的理由?
“你想说什么?”仙道突然转头问。
心知自己的困惑被他发现,越野自嘲地笑了下,“假如……没有流川,“他有些犹豫地说出这个名字,“你会觉得快乐吗?仙道。”
会得知这两人的关系源于越野的一句玩笑话,当流川同仙道交情颇深的话题传开后,越野曾取笑地对仙道说——
“你们这样子,简直就像情侣一样。”
而仙道居然正正经经地回了一句,“本来就是啊。”说完,竟当着他的面紧紧搂住了流川。
越野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的情景,笑得那样开心而温柔的仙道,和作势要揍他却终是被仙道抱住的羞赧的流川,他们明明白白地快乐着,并且,也希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快乐。
——只要是相爱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希望吧。
所以,尽管是段异于常人的恋情,仙道并没打算瞒住越野。
奇怪的是,越野自己也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虽说仙道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也是原因之一,可更重要的是,那个从来都是云淡风清的仙道,那个从来都不会百分之一百专注的仙道,在那一刻让人看到了他眼底堪称为炫耀的光彩——
只有当人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时,才会流露出的光彩。
从那时起,越野便知道仙道拥有了这世上他最在乎的一样东西。
既然在乎,那么即使被整个世界遗弃也不会放手的吧。
毕竟,这两个人注定是与众不同的。
就当越野冥想的时候,仙道也在考虑该如何回答越野的问题。
“枫……是个意外。”他沉吟着,“如果没有他,我照样会过得很快乐,只是,不会幸福。”
要让自己笑很容易,但是幸福却未必。
因为,幸福不是一个人的事。
哑然半晌,越野方无奈地笑笑,“这种煽情的话也只有你才说得出口。”
“是吗?”仙道懒懒地把手插进裤袋,停住,“我也是现在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给我精明的头脑……”赶在越野为他的自大翻白眼之前,他接着又道,“因为枫不是一个会计划人生的人,所以他不重视的,我来替他重视。”
不知是否因为夜里太冷的缘故,越野莫名的觉得鼻子发酸。
“我说——”他瞄了眼仙道,“这话留着对你家流川说去!”说得跟表白似的,他不嫌害躁,自己还觉得脸红呢。
“本来也不是说给你听的啊。”仙道微笑着看向前方。
顺着他的眼神,越野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走到车站,而前方,一个高高的人影正站在站牌下望着他们,看那样子,似乎已经注意他们有一阵了。
越野的脸这下子是真的烧了起来。
自己这不成当面谈论人家的隐私了么?他忙不迭地闪躲着流川的目光,同时把仙道推了过去,“哈,哈哈,你们慢慢聊,哈哈,我先走了,哈哈。”
说完,他拔腿就跑。
至于他是真的忘了这里才是他乘车的地点,还是故意留给那两人独处的时间,除了他自己之外没人知道。
走到流川面前的仙道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后一个答案。
他拉起流川的手,习惯地握在掌心,“等很久了?”柔声问。
“没有。”意料中的固执。
仙道牵着他在椅子上坐下,深夜冷清的站台上两个人影并排静静坐着。
“不是说了不来的?”仙道又问。
“那是明天。”流川简短地回应。
“……是啊——”仙道仰起头,漆黑的夜空中两三点星光轻轻闪动,“明天是个晴天吧。”他自言自语说道。
然后转头看流川,感受到那双比星光更美丽的眼眸不同寻常的沉默,他笑着拢拢他被风吹乱的发,“我还在这里呀。不要这么快就开始想念好不好?”
虽是打趣着,微涩的嘴角却承受不住笑容似的露出倦态。
流川看着他,突然伸手抚上他的唇瓣,凉凉的触感好似清泉般温柔,让人不自禁地沉溺其中。
仙道轻轻握住这只手的手腕,怎么了?用眼神询问。
流川摇头,停了停,开口。
“我能……让你幸福?”
他认真地注视他的眼。
“是的。” 仙道在流川掌心印下一吻。“就像我能让你幸福一样。”
流川的眼,因为仙道的话一点一点明亮。
“我知道了。”他抽回手,清峻的容颜在站台灯光的映射下神祗般俊美肃穆,“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他问。
仙道突觉心头一紧,从流川下定决心的表情中,他想他知道他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不要给我打电话,也不要跟我有任何联系,”流川淡淡地说,“我不需要这种无聊的安慰。”
他的声音在仙道反驳之前陡然降低,“——除非你就在我身旁,否则我不会幸福。”
所以,如果寂寞是为了幸福的话,那就姑且寂寞吧。
仙道微微讶然地望着他,一向泰然的神情再也无法如往日般平静,纷乱的情绪潮水般涌至,是心痛,是不忍,还是深深的怜惜?
他一把揽住眼前的人,将他紧紧拥入怀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他在他耳畔一字一字地开口。
“枫,你好残忍。”
“是。”流川在他怀中闭了闭眼,而后坚决地睁开,“你早就知道的不是吗?”
“没错。”仙道吐气般出声,围住流川的手臂合得更紧。
身体上传来的大力挤压让流川轻轻皱了皱眉,但他仍是一动不动地任仙道抱着。
两人静静呼吸着彼此身体的气息,贪婪地享受着这离别前的最后一次拥抱。
而下一次再拥住这个身体的时候,应该是很久以后了吧……
第二天,仙道登上去东京的新干线。
没有电话,没有信件,没有只言片语,他遵守着自己对流川的承诺。
东大的篮球社里,仙道仍是最耀眼出色的天才,从他第一次登上大学篮坛开始,他的名字便再度引起篮球界的轰动。这下越野也认识到自己当初的担心是多么杞人忧天,上不上深泽体大又怎样?只要仙道愿意,他随时可以掳获别人的视线。
而这颗耀眼的明星在篮球场下仍是恶习不改的顽劣得让人头疼。天气好时翘课到校舍一角的小树林里偷懒睡觉也就算了,毕竟他的课时学分都刚好能凑齐及格线,而每次交出的作业分数又总在全系前三名的范围之内,这样的成绩除了让授课老师叹一句“天才不能用常人的眼光去衡量”之外,他在学业上可说是一帆风顺。
可苦就苦了本以为从此能够清静无忧的越野,原以为两人不同系,平时打照面的频率将大幅减少,谁知自己每每回到寝室要不了十分钟,那个天下第一闲人必将端着一副人见人爱的笑脸大驾光临。
若说有哪天仙道会自动销声匿迹,那一定是他的邮箱里多了封快件的时候,再不然,就是每隔一两个星期便会从神奈川寄来的一个不算大的包裹。
仙道每次拿到这两样东西都会在自己房间待上一整天,虽然越野十分好奇那里面的内容,但仙道一心想保密的东西,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得窥究竟,大半个学期下来,他也渐渐死了心,谁知就在这当口,仙道竟主动找上门来。
“越野,借你的录像机用用。”这是上门第一句话。
越野怔忡着,站在半敞的门边,眼瞧着仙道打开自己的录像机,把一盒录像带放进去。
“你……做什么啊?”越野愣愣地问,说来好笑,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仙道带来的会不会是A片。毕竟这在大学校园里是相当时髦的事,尤其是对于这群正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来说。
可这个想法很快被越野自己打消。
他走过去拾起仙道丢在一旁用来装录像带的盒子。
“学长……你交给我的任务我有在努力完成……这是我们的第三场比赛……”越野喃喃念着盒盖上写的几行字,在看到下面落款的时候更是吃了一惊,“这是彦一寄来的?他寄这个干什么?是你让他寄的?喂!仙道——”
得不到回应,他这才发现仙道已经坐在录像机前全神贯注看起了比赛。
越野凑到屏幕前,果然,上面播放的正是陵南同湘北的比赛实况。
深蓝和鲜红两种颜色的球衫在眼前飞快晃动着,激烈的场景让越野记起自己在陵南时参加过的每一场战斗。那时的球队,有鱼住,有仙道,有池上,有福田;那时的自己,虽不是场上最耀眼的存在,却也为着陵南的胜利流淌着每一滴汗水。虽然才离开不到半年,但回忆往昔,越野还是不由得升起一股英雄迟暮的慨叹。
“那些家伙还是很拼命啊。”越野欣慰地看着场上斗志旺盛的陵南队员。
仙道没有出声,两道目光紧紧锁定在屏幕上,仿佛连整个身心都被吸引过去。
有这样精彩么?
越野认真看了一阵,陵南的斗志虽高,但是比起对手湘北,其劣势还是相当明显。
“如果你在就好了。”越野兀自笑笑。当初陵南的实力也不是最强的,只因为有仙道的领导,他们才能同拥有樱木和流川这两个天才的湘北斗得难分难解……
等等!
湘北?……流川?!
越野突然省悟。
他打量一眼仙道,但见仙道两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平日里淡泊的眼神时而热烈得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时而深沉得像暗流潜伏的大海,就算是在同样竞争激烈的大学篮球界,越野也不记得自己曾见过仙道这样的眼神。
这种眼神,只有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才会出现!
越野猛然瞥见仙道的眼角轻轻抽搐了一下,他赶紧回头——
果然,流川接到樱木的传球,一个漂亮的腾身临空,随着一声轰然巨响,球被大力扣入篮框。
球场上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喧哗。
这时,流川落回地面,过长的浏海因为惯性散落在额前,低垂的脸因此看不见表情。
不过越野可以想见那双慑人瞳孔中会是怎样的光采傲人。
他深吸一口气,对仙道笑道:“你的流川果然很厉害呢。”这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赏,只是仙道并没有对此报以微笑。
“是吗?”仙道淡淡应了声,上前关掉电源。
“咦?你不看了?”越野奇怪地问。
“不用了。”仙道取出录像带,把它装进盒子。“打扰你了,越野。”
“啊?”难得仙道会这么客气,越野一时还真不习惯,“说这些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摇手,“对了,你屋里不是有台录像机?干嘛跑来用我的。”
“坏掉了。”仙道说,“修理店说三天后才能取。”
“哦——”越野这才恍然大悟,接着不怀好意地取笑道,“为了看流川,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啊。”
“是啊。”仙道一本正经地承认。
越野突然发现气氛有些怪怪的,仙道的不动容让他觉得刚才的玩笑像隔靴搔痒似的不对劲。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越野忍不住问。相交多年,他好歹也能从仙道的举动中猜出个一二来。
仙道的眉头不经意地一挑,反问,“看得出来?”
这么一说,越野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
“你在想他?”虽然是句废话,但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原本已经起身的仙道在听到这句话后又坐回垫子上。
“能不想吗?”他微微偏头,一抹薄雾般的笑容让那张沉思中的俊朗脸庞变得有些阴郁,“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真的不愿想他。”
“仙道……”
“可是没办法不想啊……”仙道说着往后一倒,索性躺在地板上,两眼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思念这种东西,不是说不要就能够不要的。更何况……他比我更寂寞吧,那家伙……除了我以外,还会对谁倾诉呢……”
长长地叹息,仙道用手挡住脸,闷闷的声音从手臂下方传来,“早知道就不答应他了……我好想……听他的声音,好想……抱住他……好想……好想叫他的名字……”
梦呓般的低语在室内静静回荡,越野呆呆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劝慰。
“难道……连信也不写吗?”他讷讷地问。
仙道轻轻摇头,“什么也没有。”
“这样……不是太残忍了?”越野突然想发火,“而你居然会答应?!”以仙道的聪明,怎会想不出搪塞的办法?!
“是啊,我答应他了。”
“为什么?!”越野提高音量。这两个人是存心折磨自己是不是?!
仙道挪开挡住脸的手,表情比刚才看上去似乎好了些,他冲越野笑笑,“因为这世上最懂他的是仙道彰啊。”
“这算什么……”越野忍不住想骂人,却被仙道打断。
“你认为我该去NBA吗?”仙道突然问了句毫不相关的话。
越野怔了怔,“当然。”
“他也会去。”仙道眼里投入一抹神往,“到那时,我们相聚的机会也许会更少吧。”
“怎么会?”那时他们应该走得更近才是。
“怎么不会呢?”仙道轻轻笑起,“谁可以保证我们能在同一个球队打球?而且,我并不希望和他进同一个球队啊。”
“仙道!”越野吃惊地叫了起来。
“很奇怪么?”仙道明了地看他一眼,“虽然跟他作队友会是件有趣的事,但我更希望成为他的对手。”
“你们……”越野的思绪显然一片混乱。
“只有跟我对峙的时候,他的潜能才会得到充分发挥,而我也一样。”仙道的态度变得悠然,“如果没有合适的对手,打篮球又有什么意思?”
“所以……”
“所以,成为对方最重视的对手,这就是我们的理想。”
说完这句话,仙道闭上眼。
“越野啊,今晚可以借住一宿吗?”
“干嘛?”越野警惕地盯住他。
“有你在一旁唠叨,我才没空想他啊。”
“你……”越野气歪嘴,“仙道,你把我当什么了!”
“当然是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
“我才不希罕!”越野没好气地叫。
“不管,反正你赶我也不走。”
越野这下总算明白什么叫作引狼入室,他好气又好笑地瞪着那个赖在地上的家伙,撂下一句话,“仙道彰,算你狠!”
仙道摇摇手,“不客气。”
越野对自己生着闷气,在他身旁坐下。
“既然这样,回去见他不就得了。”
“他不会高兴的。”仙道说,“我也不喜欢这样。”
“那也不用做得这么绝。”越野嘟囔道,“打个电话什么的又不会要你们的命。”
“不行。”仙道翻了个身,趴在垫子上,“要是听到他的声音,我一定会马上跑回去。”短暂的相见只会让彼此更难受而已。
越野丢给他一个不以为然的眼神,“别老是他他他的,你不会懦弱到连名字也不敢叫吧?”
仙道笑着,把手放到胸口上,“因为,光是叫着那个名字,这里就很痛啊……”
因为痛,所以宁愿把那个人放在心底。
可是,还是觉得幸福吧?
仙道知道,当自己在房间里把录像带放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那个带给他寂寞的人也正因为他而寂寞着。
每周一次的快件是仙道的妹妹优子寄来的,每次只有寥寥数语,但是,里面却包含着太多仙道想了解的讯息。
——“现在的晚饭是流川做的,他的手艺已经不比哥哥差,可是他不会做我爱吃的荞麦面,只会做哥哥爱吃的鲑鱼寿司。”
——“昨天下午猫走丢了,还好今天早上被流川找回来。”
——“流川抱着猫在你房间看窗外看了一整天,我问他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没什么。”
——“流川脚扭伤了,医生要他休息,他不肯,我让在京都的彩子姐打电话来把他狠狠训了一通。”
——“流川伤好了,但开始彻夜不归,我每晚十二点打电话去他家都没人接,我没办法替你看住他了。”
——“哥哥你怎么还不放假?我不要天天吃鲑鱼寿司啦。”
——“仙道我要饿死你最心爱的妹妹!”
一天又一天,信件渐渐堆积成山。
“仙道彰你这个大笨蛋!”
优子忍无可忍发出一声大吼,将信纸揉成一团。
“怎么了?”清冽的声音从房门口传来,流川站在门边看着她近乎歇斯底里的动作。
优子瞪着他,急促地吸了口气,突然两三步冲到他面前,“我问你,你到底想不想他?!”
流川的眼睛平静得连眨也不眨,“想。”
“那好!”优子抓起一旁的话筒,“你马上给我打电话!”
她受够了!这两个人明明都惦记着对方,却偏要订下这么可笑的誓约,他们这样做根本就是自虐!!
流川瞧着她手里的话筒,摇头,“不。”
“为什么?!”优子不明白。难道这个平时看上去那么坚强的人竟会怯懦到不敢跟自己喜欢的人通个电话吗?
“如果连这点寂寞也无法忍受的话,将来我还有什么资格和他在一起?”流川淡淡反问。
平静的双眼早已看清,无论是与仙道的恋情还是他们的理想,未来的路上注定会铺满荆棘,比起那些现在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
优子窒了窒,“那也不用……”她咬咬牙,“那也不用这么折腾自己。”
流川不语,走上前取走她手里的话筒。
“流川?”优子讶异而欣喜地叫道。
流川却只是将话筒放回原位,“如果听到他的声音我会哭的。”
“啊?”优子愕然。
“不能在自己喜欢的人怀里,哭又有什么用。”
说完这句话,流川转身下楼。
“晚饭在桌上,”他的声音从下方传来,“是荞麦面配天妇罗。”
午夜,流川独自在球场上一遍又一遍地运球,一遍又一遍地射篮,不是为了驱走寂寞,而是要抓住每一分和仙道贴近的感觉。
如果在场下感受不到他的气息,他就在篮球上寻找他的影子!
狠狠地从不同角度投篮,流川表现出的勇猛仿佛仙道就在自己眼前。
尽管身体已经很疲倦,手腕和膝盖都变得极度酸软,他还是不想停。汗水流进急促呼吸的嘴里,腥腥的,像极了血的味道。
流川用手擦去汗水,这才发现沾在自己唇上的果然是血。是因为刚才太用力咬破了嘴唇的缘故?流川回想了一秒,随即毫不在乎地甩头,发梢上聚集的汗珠在空中划出一抹圆弧,朝四周飞洒开去。
流川撑住膝盖,弯腰喘息。
不会自欺欺人地说自己不寂寞,也不想就这么听凭宰割地被寂寞吞噬,内心里像有两蓬巨浪汹涌地撞击,又汹涌地退去。
倔强,果然是自己的本性。
流川低头看自己的手掌,破了皮的嘴唇勾起一抹咸咸的笑。
想起仙道曾经捧着自己的手认真地看上面的掌纹,然后认真地说“你看,连你的掌纹也在告诉我,你喜欢我”,会说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话来,那家伙还真不是普通的脸皮厚。
不过仙道的手真的很温暖,在那个寒冷的冬天,自己常常被他一路牵着送到家门口,临别时,舍不得放手的人其实并不只他而已。
仙道对自己的好,自己点点滴滴都记着。流川现在已很少去想打败仙道的事,他只希望,当仙道有一天需要他的时候,他会有能力紧紧抓住仙道,就像仙道曾紧紧抓住他一样。
所以,就算会寂寞,他也心甘情愿承受。
——两滴液体落入掌心,凉凉的,融入温热的汗水。
在流川还来不及握拳掩去这个秘密之前,有人环住了他的腰。
突然压上的重量让流川差点站不稳脚跟,但身后的人有力地扶住了他。
“我回来了。”是温柔而震憾人心的嗓音。
“……你……”流川听到自己喉间哽咽了一下,这让他下意识地闭唇。
“我回来了。”仙道的气息熨烫着他的颈,“……我回来了。”低低的反复。
怀中的人深深吸气,又缓缓吐气。
“不是还有一个星期?”他犹记得他的行程。
“预定计划是三周,但我提前完成了所有作品。”仙道一边说,一边抱紧了流川的身体,感受着他温暖的体温,仙道突然发现自己之前的寂寞与痛苦竟是这般的不值一提。
一度空虚的怀抱被强烈的存在感填满,仙道心中满是喜悦。
拥着流川在地板上坐下,仔细端详那张半年不见的清秀脸庞,然后,探过去在流川唇上轻轻一舔。
“干什么?”突然的亲昵动作让流川的身体僵了一下。
仙道托起他的脸,“下次……不许再把嘴唇咬破。”他的枫每次有心事时就只会跟自己的嘴唇过不去。
流川的脸颊急促地红了一下,“我高兴。”
“那也不行。”仙道不满地揪揪他的鼻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吻技太烂。”
“本来就是。”流川打掉他的手。
“哼哼。”仙道冲他不怀好意地笑,“那你要不要试试我这半年来有没有进步?”
闻言,流川的眉危险地挑高,“有胆你再说一次?”
“用说的有什么意思?”
魅惑的气息突地逼近,猝不及防袭上流川的唇。温柔的摩擦,细密的渗入,从最初的缠绵到窒息的深吻,仿佛久旱的沙漠渴求着晶莹的雨露,躁热的情绪在恋人的唇间得到心安的抚慰……
流川同样回抱着仙道,因为品尝过相同的寂寞,所以即使不告诉对方自己的想念,肢体的接触也是最真切的诠释。
现在是夜晚,鼻端却分明闻得到阳光的味道。流川把头埋进仙道怀中,唇角在看不到的地方轻轻上扬。
仙道却像是一目了然般地问,“见到我是不是很开心?”
“有一点。”
“只有一点?”
流川皱眉,“比一点多一点。”
仙道失笑,“这算什么回答?”
“有就不错了。”流川在心里骂他白痴。
仙道拍拍他的头,想起信里的内容,“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准备兴师问罪。
流川在他怀中转身,选了个舒服的方式靠在他的胸口,“有吗?”懒洋洋地撩了下眼皮,“说来听听。”
“啧啧,真是有恃无恐啊。”仙道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头发。
“我知道优子一直在给你写信,还有陵南那小个子。”
“知道还敢胡来?”仙道在他额头惩罚性地轻弹一记。
不痛不痒的一击没引起流川太大的反感,他只是不爽地瞪他一眼。
“让我想你这么久,你说要怎么补偿?”仙道继续不紧不慢地说。
流川翻了个身,“随便你。”
“真的?”答应得这么爽快?!原本想捉弄人的仙道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流川的表情有些不耐,但他还是抬手拉低仙道的脑袋,“你听好,我说‘随便你’!”说完,他松手朝仙道怀中更深地依偎过去,“前提是让我睡饱了再说。”
话到最后,语音已变得模糊不清。在仙道走后的日子里,他已经很久没有安稳地睡过一觉。
下一秒钟,流川已经陷入沉睡。
仙道抱着怀里的人,一抹无奈的笑意闪过眼底。
“好吧,就等你睡醒了再说。”他认命地俯首在他额间轻轻一吻,“那么晚安,枫。”
有了爱的人,也许无法不寂寞,但是,他们也因此更加坚强。
十六
四月,阳光柔软地飘过代宫山上空,宁静的街道两旁伫立着幽绿古树,间或有手挽手的情侣亲昵地从树下走过,喁喁细语间斑斓的光点洒落到身上,年轻的笑颜犹如晨星般美丽。
同样静谧的咖啡屋内,悠扬舒缓的蓝调在不大不小的空间里慢慢流淌,像微风下轻轻漾起的海波,漫不轻心地舞着小小的浪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撩拨着蜿蜒海岸,在还未干涸的濡湿上复印下温柔的痕迹。
木格的磨砂玻璃窗映着暖阳,淡青色的瓷具在细细的格子花布上流落一圈褐色浅影。
桌前的男子年轻而俊朗,一名像夜樱般纤细的女人坐在他对面,用手中的银匙轻轻搅动杯里的咖啡,姣好的面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落寞。
这两人从落座到现在都没有说话,女人轻蹙着眉尖,显然正为什么事苦恼着。
良久,她停下手中的动作,抬起头。
“关于……你和我弟弟的事……”她顿了顿,“我已经知道了。”
“嗯。”
由于对方意外的平静,女人的声音显得愈发犹豫,“今天……会找仙道君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说到这里,她深深吸了口气,“小枫他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是。”不加掩饰的肯定,让女人的希望粉碎得如此轻易。
流川利美的嘴唇微微颤抖,“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她垂下眼,幽幽开口,“仙道君,你们这样……是不被允许的。”
“我知道。”
“那你们还——”
利美的声音刚刚扬高,随即被打断,“可是我们不需要。”仙道平静地说,“如果因为害怕被人否认就不敢相爱的话,我和枫根本不会开始。”
“这是因为你们太年轻,”利美的眼神充满忧伤,“你们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么残忍,命运不是靠一时冲动就可以改变的。”
“所以,我和他分手是迟早的事?”仙道问。
利美轻叹口气,“为了你们好,是的。”
“这也是您今天约我出来的目的。”仙道淡淡道。
“……是的。”
“为了您弟弟的幸福。”
“……是。”
“因为他跟我在一起只会痛苦。”
“……是、是这样没错。”秀气的眉皱得更紧,利美发现要回答仙道不带问号的问题竟是如此艰难。
放在桌上的手无意识地捏紧,利美清楚自己并不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可是错的明明是他们不是吗?为何反而有种自己被审视的感觉?
仙道沉默了几秒,“您已经很久没见过枫了吧?”他问。
利美无言颔首,自从奉父亲之命嫁人之后,她和流川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而在流川两年前同父亲彻底闹翻以后,姐弟两人总共只通过几次电话。最近的一次是在两天前,那是流川这些年来第一次主动打电话给她,可让人万没料到的是,她一向最珍视的弟弟竟告诉她自己爱上了一个男人。电话里那种斩钉截铁的口气令利美有种世界末日到来的恐慌,流川甚至连劝说的机会也不给她就挂了电话,留下另一端极度震惊的她忐忑不安了两天,终于瞒着所有人找上仙道——这个将她弟弟引入歧途的男子。
老实说,仙道给她的第一眼印象并不坏,那一脸亲切的笑容可以叫人轻易忘却世间的烦恼,而这样的温暖正是流川所欠缺的,利美相信自己明白流川会喜欢上仙道的原因,可这是不正常的,无论仙道再怎么优秀,他始终是个男人。男人,又怎么可以同男人相恋?
抱着这样的想法,利美决心让仙道离开流川,并打算只要仙道答应,自己可以满足他的任何要求。然而,谈话才刚刚起了个头,她就发现要说服仙道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时,仙道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
“去见见他吧。”他说。
利美睁大眼,“……现在?”心头蓦然一阵慌乱。
“你们是姐弟不是吗?”仙道说,“姐弟见面不需要挑时间的。”
“……”利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可是……”
迫于父亲的压力,他们已经好几年没面对面相处过,更别说是在如此尴尬的境况下。
“他就要去美国了。”静静看着她的仙道再发惊人之语。
“什么?!”利美惊讶地道。
“您应该知道这是他的理想。”
“我……”利美迟疑了一下,“那孩子的确这样说过,可我没想到他真的会……”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走之后,那你……”
“我也会去。”仙道微笑着,像是看穿了利美的心意。
“你……”
“我也是打篮球的。”
利美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他们竟是同一类人,可笑的是自己竟幻想着流川的离开会断了这两人的关系。
“你是为了他才去的?”利美试图让自己冷静。
“可以这么说,”仙道没有回避她的注视,“球场上他是很厉害的对手。”
“对手?!”利美的思绪陷入混乱。
“是啊,”窗外飘进的阳光在仙道眼底燃起一抹亮色,“跟他打球很快乐。”
“但你们明明是……”
“恋人。”仙道接下她不敢出口的话,提起这两个字时甚至嘴角含笑,“所以他想飞,我跟他一起飞,他要停,我陪他一块儿停。”
……
利美微微动容。
内心泛着苦涩,她低头重新注视面前那杯早已冷掉的咖啡。
“你确定小枫能去美国?”她拾回现实的话题,“这需要一大笔钱。”
“你们的母亲在去世前曾给枫留下一笔存款。”
这个利美知道,可是——“我以为他已经花掉了。”利美不敢相信,“这几年父亲不再资助他,小枫又不肯让我帮忙,如果不靠那笔钱,他一个人怎么能生活过来?”
仙道轻轻摇头,“那笔钱一直存在我的帐户里。”
“你、你的?!”
“嗯。”无视利美惊讶的神情,仙道继续道,“虽然这笔钱是秘密留下来的,但枫担心您父亲会发现这件事,而且他尚未成年,您父亲完全可以使用监护人的权力拿走这笔存款。所以枫才托我替他保管。”
“他……他竟然……”利美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弟弟的顾虑不无道理,在他和父亲闹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这样的事的确有可能发生,可是,为什么流川宁愿相信仙道而不是自己,难道连她这个作姐姐的也要被排斥在外吗?
“枫是个只要能打球便什么也顾不上的家伙,打工挣来的钱虽然不多,在他手里却像是永远也用不完似的。”仙道仍在微笑,流川这几年的遭遇被他一句话轻轻带过,可听在利美耳里却觉得心口一阵泛疼。
“我……没有尽到作姐姐的责任。”她自责地道,“他一定过得很辛苦。”
“您已经尽力了。”仙道并不全是劝慰,“至少您一直替他保守着这个秘密。”
“他……不肯动那笔钱就是为了出国?”
“是的。”
这下利美是真的无言了。自己弟弟的固执她是知道的,却没料到他真会走到这一步,原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一时的异想天开而已。
“枫在深泽体大上学,美国那边的学校已经联系好,只等签证一下来就可以走。”仙道接着道。
“是吗?”利美喃喃应着。好奇怪的感觉,现在他们谈论的是自己的弟弟,是跟自己有着相同血脉的人,但为何会觉得仙道口中说的是另一个人?
细想想,自己对流川这些年的生活可说是一无所知,不,也许在更早以前,在她还未离开那个家的时候,她也不曾和弟弟有过太多交流。流川总是独处在一个人的世界当中,别人无法靠近也没有力量打开,太久的沉默让她忘了他执着的本性,纵然知道在这种家庭里的孩子会不可避免地早熟,她也从来没想过流川竟会对自己的未来作如此详细的计划。
仙道仿佛看出她心里的迷惑,站起身子,“走吧,”他发出邀请,“去看看他。”
利美迟疑了一下。
“就算这样,我还是会劝他离开你。”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
“我明白,”仙道说,“您有您的原则。而我们,并不需要成全。”温和的语气中,决心清晰可辨。
利美再次深吸口气,在走出咖啡屋的整个过程中,她都努力让自己的背保持笔直。
车驶入一片热闹的区域,前方,交通几近瘫痪。
和司机交谈过后,仙道回头,“看来只好用走的了。”他歉意地笑着。
利美望向车窗外,不解为何会突然多出这么多人潮。
“今天是樱花节。”尽管这本该是个人所尽知的节日,仙道还是开口解答了她的疑惑。
利美突然窘迫起来。已经有多久了?她没有和家人一起赏过自己最爱的樱花。
还是……从来都没有过?
在记忆中,陪伴自己的总是冷清的寂寞,流川家像是被人下了诅咒,他们姐弟俩从未享受过应得的温暖。
“枫和我妹妹在隅田公园。”仙道一边走一边说。
“你有妹妹?”利美不禁对仙道的家世产生好奇。
“她在陵南上高三,这次来东京作修学旅行。”仙道眼底有兄长式的笑意。
“你一定很疼她。”利美迟疑了一下,试探着又问,“你的家人……还不知道你们的事对吧?”
仙道看她一眼,转头看前面,“他们知道。”
利美愣住。
“上个月我母亲已经从欧洲回来见过枫了。”
“什么?!”利美直觉地认为他在说谎,“这不可能!他们怎么可能同意?!”
“因为我们相爱。”仙道的回答再简单不过。
“这、这不能算理由!”
“那您需要我们怎么做?”仙道反问,“断绝关系还是以死威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爱情未免太绝望。”
“……”利美沉默。
两人一路走进隅田公园。隅田川两岸的人潮比起上野公园来虽然少了很多,却仍然一派接踵摩肩的热闹景象,人们在千株樱树下席地而坐,偶尔有风吹过,漫天飞舞的雪白与嫩红遮住头顶的阳光,原本柔美的景致在霎那间萌发灿烂的辉煌。
饶是利美心情不佳,这难得一见的瑰丽景象也令她由衷地心生赞叹。
要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并不是太容易的事,幸而有仙道一路扶持,利美总算跟他来到一处较僻静的地方。
“到了。”仙道停下。
当利美还在四处张望的时候,她听到一个清脆的嗓音,“哥!”
顺着声音来源望去,利美看到不远处一株樱树下,一名充满青春活力的俏丽女孩正冲仙道热情地招手。而站在那女孩身旁的,是位身形颀长的黑发青年。
利美的眼眶一下子灼热起来。
“小枫……”口中轻唤着,却再也不能迈前一步。
视线渐渐模糊,当利美慌乱地擦去泪水的时候,她那几年未见的弟弟已站到面前。
率先开口的是仙道。
“我到优子那儿去。”他体贴地为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然而就在与流川擦肩而过的时候,流川一把抓住他。
仙道挑眉,投去询问的眼神。
一旁利美也同样不解地看向流川。
流川紧紧握住仙道的手,明亮的双眼瞧着自己的姐姐,一字字地,说出姐弟二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
“我们不会分开。”
利美愕然。
流川如雄鹰捍卫地盘般的坚决令她震颤。
仙道把另一只手放到流川手背上,轻轻拉开他,“现在是叙旧时间,”他微笑着,“而且这个问题也不需要讨论。”
眼光在空气中交流,众目睽睽下的他们虽不能接吻和拥抱,却可以给彼此最温柔的表情。在那一刻,利美相信自己看到了流川眼中从未见过的温柔,可是,她宁愿这是错觉,宁愿这是被漫天飞舞的花瓣干扰所产生的错觉。
难道……真的是木已成舟?
仙道走开,流川把目光转向利美。
“对不起。”这是第二句话。也是利美有史以来第一次听到弟弟道歉。
“让你操心了,姐。”流川继续说。
利美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眼眶。
“不……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利美双肩颤抖着,长久的疏离让她在真正面对的时候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
泪雾迷濛中,她抬手轻触流川的面颊。
流川的表情有些僵硬,利美牵起一抹苦涩的笑。流川从小就不习惯和人太亲近,就算是亲人的碰触也会让他觉得极不自然。可是就在刚才,一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分明主动拉住了仙道的手,这……该归于两人情侣般的关系吗?
利美不能想象。
“你长大了。”她喃喃低语。
昔日的幼雏已锐变成鹰,在那双犀利清澈的黑眸中,利美看到自己的身影如囚鸟般孱弱。
一直以来,她都抱着同病相怜的心情看待流川,孤独像一把锁,锁住了她的自由与渴望,也让流川变得沉默。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川眼里有了温暖?像冰面上反射出的光,虽然见不到阳光的存在,却让人知道他正沐浴在阳光下。这样的流川,让她自惭形秽。
“你……过得好吗?”想起仙道说过的话,想起这些年流川独自生活的日子。
“很好。”
流川声音里淡淡的温情令利美黯然,因为这并不是因她而生的温情。
“真的?”她不确定地再问。
“嗯。”
利美幽幽叹息,“是我……没照顾好你。”如果她能大胆地违抗父亲,也许事情不会像今天这样发展。
“姐……”
“别说了,小枫,”利美虚弱地开口,“我们是家人对不对?”
“是。”
利美眼里燃起一丝希望,“那么,如果姐姐补偿你,你也会接受的对不对?”
流川轻轻摇头。
“除了他,没人能让我幸福。”
利美的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她神情怆然,“总之,你就是要跟他在一起是不是?就算抛弃所有关心你的人你也不肯回头是不是?”她几近绝望地逼问。
“是。”流川眼中没有彷徨。
泪,再次顺着利美的脸颊滑落。
……
当流川回到仙道兄妹身旁的时候,他是一个人回来的。
靠着仙道坐下,他的神态平静。
“你姐姐还是不能接受吗?”优子快人快语。她已经在这儿瞧了好一阵了,自是不会错过利美转身离开的情景。
“她说没办法祝福我们。”流川淡淡道。
优子耸肩,“这很正常。”就连她那一向开明的父母也不是马上就接受这两人的感情的。“流川你也真是的,不告诉她不就行了,反正你们也不常见面。”
“这不公平。”
“咦?”
“我们没有做坏事,”流川说,“既然仙道可以把我介绍给他父母,我为什么不能让姐姐知道他的存在?”说着,他瞄了眼仙道。
仙道笑着揉揉他的头发,“你不用瞪我,我明白。”
既然是真心相爱,就没有躲藏的必要,按照流川的说法,他这样做只是向家里人知会一声罢了。
优子撇撇唇,“可是哥哥,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让她亲眼看见你们在一起。”
“没错。”表示赞同的竟是流川。
仙道皱眉,“我做错了么?”
“会哭,很麻烦。”流川一向不知道怎么安慰哭泣的女人。
“啧,枫你好无情哦。”仙道信手搭上他的肩膀,这是个在外人看来并不算亲密的动作。
“别忘了,你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在他耳旁低语,“你也不想走得不明不白吧。”
“这是两码事。”
“对你姐姐来说是一样的。”
“你早有预谋。”流川直起脖子瞪他。
“我承认。”仙道抿唇,“如果不能亲口得到你的证实,我想她是不会放弃的。”
流川盯着他的目光闪动了几下,“我们都是自私的人对不对?”
“是啊。”仙道突然将他搂进怀里紧紧抱了一下,“我已经把所有温暖都给了你,所以,你的也必须全部给我。”
不是不明白利美的孤独与寂寞,但他们无法帮她。残缺的爱永远无法驱走寒冷。
“其实,她也是个很温柔的人。”优子在旁开口。“不过我不喜欢。”她坦率说出心里话。
流川转头看她。
优子偏偏脑袋,“别不承认。难道你不认为还是我的哥哥比较温暖吗?”她一边说一边往嘴里丢了颗杨梅,然后咂舌,“好酸!”
流川瞧着她紧皱眉头的样子,眼神稍稍放柔了。
仙道的手就放在他腰间,若即若离的距离在无形中酝酿出一种暧昧。
流川向后靠在樱树上,闭上眼,细细的发在风中轻轻飞扬。
“仙道。”
“嗯?”
“我们一定会幸福。”
“当然。”
被阳光与花瓣包围的两人同时泛起一抹浅笑。
对不起,姐姐,流川在心底暗自开口,你要的温暖,不该由我来给。
所以,我宁愿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