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 1-15

作者: 飞廉,收录日期:2006-03-24,1504次阅读

(注:流川原型——南朝刘,少帝,刘义符,武帝刘裕长子,17岁即位,19岁被徐羡之所杀。其母张夫人。
仙道——谢彰。谢安之弟谢石曾孙。中书令谢方明之子。)
 
公元404年,东晋大将刘裕起兵讨伐东晋叛将桓玄,收复建康,复立晋安帝。公元420年,刘裕强迫皇帝让位,自称为皇。此后160年间,南方经历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因都建都建康,历史上总称“南朝”。
 
 
一个提着剑的白衣少年。
金色的发冠束着乌黑柔亮的长发,身着惨白的丧服,手里攥着的长剑,剑身发着阴冷青色的光。皮肤很白皙,有透亮的感觉。偏偏剑弩嚣张地瞪着一双怒气腾腾的眼。
是美还是恐怖?分不清。只把守门的卫兵们都吓傻了。
那少年瞪着人,流海下一对俊俏的剑眉跟着凛然地往上扬,口里冷冰冰地说着:
“叫谢彰出来!”
“好……好……”其中一个卫兵哆嗦着,软绵绵地向后退去。
只一个想法:叫二少爷快逃吧!
跌跌撞撞地夺门往府内奔。
另一个木桩般地动也不敢动,直直看着少年手中的剑,捏紧了手中的长枪,做出防御的姿势。
少年倒没动,站在那里,双眼一瞬不离地往上直视着。
晨光从他们头顶的琉璃瓦上斜射下来,光线穿透少年的眸子,又被折射出来。他的眸子在阳光中水晶般剔透莹亮。
亮晶晶的,光彩夺目。
守卫的一时也迷了眼。
“嘎……”轻轻的一声,惊醒了正迷惘中的守卫。
一群身着朝服的人“啪啦啪啦”,在门前跪了一地。
“臣恭候太子幸临卑职陋居,太子千岁!”
随着一位中年男人的呼声,周围男女老少的声音响成一片:
“太子千岁!”
少年不出声。站着不动,手中长剑垂向地面。
听见谢中书浑厚低沉的嗓音:
“臣等不知太子亲临,接驾来迟,万望太子赎罪。”
少年置若罔闻,依旧用冷冰冰的语调问:
“谢彰在哪里?”
“禀太子,臣已将罪儿捆绑于大堂之上,请太子发落!”说完,摆平双臂,做一深揖,动作谦恭胆怯。
少年冷哼一声,抬腿往前走。
步伐迈得并不大,很稳,白色的衣服下摆跟着有节奏的摆动,稳妥的感觉。
倒是个说冷静就冷静的人。
他就这样在一大群人的跟随下,径直走入大堂。
迈进门槛,大堂中央跪着一个身形很高的男孩子,年龄和他相仿,双手被麻绳束在背后,挺得直直的上半身,转向少年进来的方向。
少年进来,他与他四目相投。
跪着的少年挺直着身躯,一双深褐色的细长的眸子直视着居高临下凝视他的太子,目光里无惧,无喜,亦无怒。浓密的睫毛微微向上翘着,眼中的神色笃定。
不知是因为他那无惧的目光还是他昂然直立的动作,太子的目光越发亮了起来,眼中烈焰燃烧。
“……站起来!”扬着手中的剑,直对着跪地少年的脸,太子命令道。
“臣不站。”跪地少年字字清楚地说。
“站起来!”依然是那么冷冰冰地无起伏的声调,但声音中已带了几分烦躁。
“不!”跪地少年坚定地回绝,抬起他那英气勃勃的脸,对着太子。
太子不出声,他也不出声。
再次陷入沉默的对视中。
周围的人不敢出声,只在一旁看。大堂里奇异地寂静,涌动着一股暗潮汹涌的气氛。但不知怎的,随着两个少年眼中的光芒越发晶亮,热烈,周围的气息跟着热切起来。
像是满院的阳光和热量,都渐渐聚拢到这里面来似的。
这时,太子忽然扬起了手中的剑。
毫无征兆,也不做考虑的,忽然挥剑向跪地少年砍去!
“刷”地一下,众人只觉得眼前绿光一闪,便没有了下文。
大堂里猛地发出女人惊愕的尖叫声。
一个中年妇女“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向太子跪着走去。
“太子,求您……求您……”痛哭着,向眼前的少年哀求。
“哼!”皇子抬腿迈向前,一把拽住跪地少年的手臂,把他拉起来。
原来他只是帮他砍掉束手的绳索。
跪地的少年看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太子,微笑了一下。他探身去扶跪在地上的母亲。
淡淡的笑,只由略微上扬的嘴角带出来。他把母亲扶到一边,弯下腰轻轻地帮她拍打着裙上的尘土。
“放肆!”身后的谢大人怒斥着他:“还不快感谢太子不杀之恩!”
“不用了。”太子淡然道。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几乎是同时的,太子怒闯谢府的新闻就传遍了建康的大街小巷。
公元421年,那时正是刘宋王朝伊始之际。刘裕推翻了桓玄的统治,坐上了皇位。东晋就此灭亡。刘氏家族九五之尊,拥兵千万,建康城中百官无不敬畏。
此时刘氏家族的一位女性刚去世,宫中带孝。太子冒闯谢宅的行为引起了许多的猜忌。
而这位太子千岁此时正躺在母亲的床上,昏昏入睡。
“枫儿啊……”皇妃叹息着说:“你也太出格了……”
她说不了儿子,没人说得了他。他从小特立独行,常年随军作战,养成一股军人剽悍之气,行事多以武力解决,完全不像乌衣巷中那类满口玄学的达官贵人和士族少年般斯文懦弱。
傍晚的时候,皇上派人叫他去问话。他被人从梦中叫醒,揉了揉眼睛,也不整衣,站起身就欲走。皇妃马上拉住他,梳头束冠,好一会儿才放他出门。
来到父皇的殿中,父皇立刻问:“枫儿,你今早去谢彰家了?”
“嗯。”
“你去找那个谢彰?”
“嗯。”
“听说这个谢彰,身手不凡,善于骑射,在军中极有声誉,而且曾在三个月前的擂台赛上赢过你,有这回事吗?”
脑中浮现仙道挑落他手中长剑的那瞬,脸上得意洋洋的笑容……流川不由冷哼了一声。皇上看着他无表情的脸上显出的怒气,了然于心地微笑。
“军中的人都知道,这段时间来,你多次找他挑战武功,并且两个月前为了大婚召你回朝,你也立即向朕要求把田岗将军的部队调回京城。枫儿,你是要和他继续较量吧!”
“我不会输给任何人的!”流川硬梆梆地说。
“看来……这个谢彰确是一员虎将呢!”皇上手拈长须,点头微笑:“能让我最骁勇善战的皇儿如此受挫,值得提拔吗?枫儿?”
“随便。”
“但是——”皇上把一份折子递由太监交给他:“刚才谢中书刚给朕上的一份折子中却说,他的儿子藐视法度,越理冒犯皇家,知错不改,要我将他和他们全家治重罪呢。”
流川接过折子打开一看,满篇自责愧疚之辞,他不由得深深皱起了细长的双眉。
“若你来处置,该如何呢?”皇上问着。
“不必罚他。是我不对,罚我吧。”
“哦?为什么不罚他,罚你?”见向来多回答“不知道”的皇儿今天说出这样的决定来,皇上问得更多了。
“我做错了。”流川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有些不耐烦解释:“父皇没事的话,我就走了。”
“依你的意思,我不罚他,又怎么对他父亲交待?”皇上并不打算放过他,穷问不舍。
“父皇聪明,知道怎么对他父亲说。”流川打了个呵欠,眼角边泛出一点泪花,象是又犯困了。但他也没有站起来就走,站在那里等父皇放行。
皇上又点点头。“我明白了。”
“来人,宣谢彰见。”
仙道出现在门口。流川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他。
他穿着武官服,非常神气。皇上问她:
“今年多大了?”
“禀皇上,17岁。”
“成亲了吗?”
“还没有。”
“听说你武功很好。”
     “那是诸位大人过奖。”
“你对我的皇儿怎么看?”
流川一直目不转晴地盯着他看。问到这个问题时,仙道看了看他,嘴角边显现出一丝笑意。
“太子是个很好的对手,皇上。”
皇上哈哈大笑。“说得好!说得好!”他颁旨:“听令,从今日起,封你为太子御前侍卫,领少保常尉职,跟随在太子身边。”
“谢主龙恩!”仙道跪领圣旨,流川并无异议。
“待朕有空时,要看你们比试!”皇上摆手:“都去吧!”
 
 
自己走,他就走;自己不走了,他也停下来。
流川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
仙道还是神色自若地跟在他身后。
一身素白的皇子,和深蓝色衣袍的御前侍卫,停在御花园的九曲桥中央,背景上衬着满池的莲花,倒是很和谐的景象呢。
流川直视着仙道的双眼。
他说不清自己是讨厌还是喜欢这双眼睛。幽深的,笃定的,似乎从不为任何事起伏。眸子里清晰地映着自己愠怒的脸。
“……”他想开口说什么,却又无话,只好盯着他,止不住心头渐渐上升的怒气。
有怒,有怨,更觉得烦……面对他,此时的流川,觉得不快得很。
仙道坦然地与他对视,不表示什么。
两个人并不熟,交流仅限于时不时的比武。心里都认同对方是高手,可是,并没有把彼此联系起来的东西。
因此感到烦的,是流川。
仙道则有很多的想法。
他欣赏流川的性格。虽然身为皇族,却与别的皇家子弟不同,直率,刚烈,又冷静,象烈酒,品着很痛快。
只是,他时不时品着这酒的味道,并未想要去期待些什么。所以,他想看对方做什么。由对方来决定下一步。
他沉思间,流川忽然转身就走。
他立即跟了上去。
但是看着流川的背影,看他侧脸时生气的表情。不知不觉就停下来了,让他走远。
让自己停在满园的春光里,让他去行他的路。
 
两个星期过去了。
每天清早到军营报道,而后操练士兵,练习布阵,自己练练拳脚兵器,闲暇时间看点书。
仙道重复着如此工作。心静如水。
对于军人来说,上战场以外的时间就是为上战场做准备的时间,因此平日的练兵必不可少。从七岁开始就在军中生活,他乐于年复一年做同样的事。
并不是他不谙世事,不想金戈铁马,而是见证一番风云突变后,他做出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抉择。
谢家在乌衣巷是出名的豪门世家。从他的曾祖父谢石与曾祖伯父谢安完成了那场闻名天下的“淝水之战”后,谢家几代能人辈出,深受东晋皇帝的器重。但位高权重的代价也使这个家族成为众人嫉妒的焦点。东晋亡了,刘氏家族当权,从旧臣变为新臣,“如履薄冰”,即是谢家人而今共同面临的局面。
仙道十七岁。十年,从七岁那年被叔父带到战场上后,他就从没有过普通豪门子弟的安谧生活。因为体格健壮,他毫无选择地要被培养成为谢家的武将。
十年。对母亲来说,漫长的十年啊!叔父被一贬再贬,直贬到最边远的黄河以北去驻守边防,他也几乎没能和母亲见上几面。
所以当他因为流川的一句话被调回京城时,母亲抱着他泣不成声。
流川是因为想赢他所以带他回京城。流川不知道这种任性成全了母亲见他的心愿。
同时,半年前与流川在比武大会上相见后,他由刻意的低调状态转为了开始表露自己,开始受瞩目。
因为面对流川,他不由自主地显露了内心的真我。
在接受流川挑战之时,内心一直潜藏着的反叛与野性的种子开始一点点凸现出来,无法掩饰,接着不想掩饰。
面对流川,面对他的挑战,看着他那么坚毅,那么顽强,那么执着地去做他认定的事,使一直惯了随波逐流的仙道领悟到:
不去做,不去抗争,只有等着受人宰割。
他不会受人宰割。所以他想一步步,慢慢做到心中所希望的事。
放下手中的书卷,他拿起偎在墙边的枪,把它靠近烛光下,看着那锐利的钢制的枪头。
行军打仗,是他真正想要做的。
身为男人的血性,想要从血肉之搏中获得抗争的快感,满足本能的欲望。
这一点,和那位“太子”倒像得很。
清新的外表无法掩饰内心的狂野。执剑挥舞时英姿勃发,全身心都融入到战斗的激情中去。剑眉凛然,冷目纳寒。站在他身前感受到的正是心灵的震撼——好一位热血男儿!
仙道恢复神智,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想到他,会热血逆流呢。
把枪放回原处,起身检查床边的箭袋:要准备明日与他的比试了。
 
 
四月的晴空,明媚,干爽。
风很柔和,草很新鲜,空气里有泥土的香气。
今日是皇上狩猎的日子。
刘氏家族是武将出身,钟爱狩猎。当即,皇上召集了所有皇子及武将,浩浩荡荡来到北郊狩猎场。
皇亲国戚们统统身着镀金战甲,骑着宝马,在皇上身后一字排开。他们的副将紧跟身后。
一早到兵营集中时,仙道把流川的马牵给他。那是两个星期来他们首次近距离相对。望着仙道,流川没有多余的表情,从他手中接过缰绳就上马飞奔而去。然而当仙道策马跟到他身旁时,他却转脸望着他。
“我会赢你。”认真地看着他说。
仙道不止一次听到流川说这样的话,但是这一次,他觉得有所不同。因为流川的眼神里并没有以往看他的那种戾气。于是他也收敛了自己一贯的温和平静的笑脸,认真地对流川点了一下头。
在他点头之时,他看见流川水晶的眸子里闪过一道亮晶晶的光芒。
殿下……他几乎要讶然出声了:
你的眼睛里,是有笑意吗?
人马都到齐了。皇上把流川叫到身边。
“枫儿,今天你又打算赢了所有人吗?”问他。
“哼!”流川目光炯炯。
“那么等着朕把你比下去!”皇上笑着说,他大声道:“诸位听好,今天分组比试!哪一组打得比朕这组多的,重赏!”
“欧!”众人欢呼起来。
“对了!”皇上拉住流川的马笼头:“你那个对手在吗?”
仙道上前对皇上行礼:“微臣在。”
“哦?你在这?”皇上看了他一眼。“我想起来了,”他笑着对流川道:“我已经把他赐给你了。你们还比试吗?”
流川看着仙道,没出声。
“你跟在我这边。”皇上示意仙道到他的队列中。“那么今天,朕就要看你们的比试了。枫儿,你如何?”
“父皇等着败吧!”流川说着狠狠地瞪了仙道。
 
号角鸣起!
各组人马举着旗冲了出去!
仙道跟着皇上向前奔。他抽出别在马身前侧箭袋里的箭,搭上弓,对准远处一只急奔的兔子射了出去。
“噗!”同时另一声箭响。
猎物应声而倒。
同组的人正想欢呼,忽听旁边有人喊:“太子千岁!”
咦?他也射中?仙道望过去。
流川正好也望过来。两人视线交集。流川把脸别开。
一个士兵把猎物递给他,隔了很远也看见兔子身上同时插着两支箭。
仙道扬起缰绳跟上皇上。
你很强。不过,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他左右开弓,手中的箭象流星般纷纷射出,箭无虚发。他以为同组的人会跟着争相放箭。隔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对劲。停下手来,他注意到皇上回头看了他一眼。
原来……
丛林的另一边,“太子千岁!”的欢呼声不绝于耳。
自嘲地笑了笑,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弓。
是啊,怎么会忘了?自己是“臣”。臣是不能和“君”比的。
再举起弓时,他感到心口传来的阵阵麻的感觉了,他知道那是“心痛”。但他还是脸上带着笑,放出手中的箭。
射向无物的空气里。
噗!
噗……
不知过了多久,流川与手下的士兵听见了集合的号角。
“殿下,这回您一定赢!”往回奔时,副将在身后道。
流川心里想的却是:仙道,你比我多吗?
回身看挂在手下马上的头一只猎物:兔身上并行插着两只箭,一支金色,另一支泛着青光。
我知道你不会比我差。
飞奔回集合处,全体人已在那里等候。目光迅速在人群中扫射了一遍:你在哪里?
“枫儿啊!”父皇乐呵呵的声音:“看来这回又是你赢了!”
勒住马,视线在父皇脸上一扫而过,然后焦急地四处望。
你搞什么?
“枫儿?”父皇叫着他:“枫儿?”
你以为躲起来就行了吗?胆小鬼!输也要让我知道!
“枫儿……”皇上开始明白了:“他刚才从马上摔下,已传太医带他回营疗伤了。”
“怎么回事?”流川眼里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皇上哭笑不得。
“来!你是第一,让父皇好好赏你!”拍他的肩,让他跟自己走。这孩子,真是情绪化!
 
 
黑夜降临了。
打了一天猎的人们带着战利品回到露营地。当四周完全被夜色笼罩时,他们点起了篝火,搬出了美酒,把肉放在火上烤,营地里一片欢笑声。
大帐里皇上在设宴。皇子和大臣们此时纷纷举杯向流川表示祝贺。
“太子不愧是皇上的儿子,皇家的血脉。骁勇善战,无人能及啊!”
“不仅太子,二皇子,三皇子也名列前茅。这都是皇上教诲有方。祝贺皇上!”
在一片献谄声中,皇上止不住地哈哈大笑。
流川坐在身边,双眼半闭,几乎快睡过去了。
身边的公公不断地推他。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转醒,吃父皇夹到自己盘中的肉。
直到父皇拿他没办法,主动提出要他回帐房休息。
走出大帐。一阵清凉的晚风吹过,让他浑浑噩噩的头脑恢复了一些清醒。
想到了那个人。
抓住一队列队而过的士兵。问他们:“太医在哪里?”
答道:“在后面的帐房。”
向那边走了几步才又想到,不对。
转身向自己的帐房走去。
掀开设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帐房,一枝烛台在桌上放射着小小的光,仙道坐在桌前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卷。
烛光映着他的半边脸和他面前的书。他的浓眉皱在一起,目光落在书上,意识却不知道哪里去了,神情在呆呢。
莫名地,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感受,流川不知不觉走了过去。
一片阴影挡在面前,仙道抬头看去。却见——
流川眼神迷离地看着他。
不是怒视,更不是审视般的打量,而是一片惘然。
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
仙道不自觉地,也出神地凝视起他来。
流川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各种情绪,都能因此表露无遗。现在这双眼睛望着他,目光里流露出了困惑。为他而生的困惑。
仙道不禁喃喃而出:
“流川枫……”
一时竟直呼了他的名字,忘了合乎身份的“殿下”。
流川浑身一颤。仙道一惊,发觉失态,忙改口:
“殿下!”
这一声出了口,他分明看到,流川的脸色忽地一变。
“哼!”他冷哼一声,脸上又恢复了面无表情。但是收不住的激动却涌上面庞:他的脸霎时染上一层红潮。
光线很暗,但仙道还是看到了,因为流川的脸几乎是全笼在烛光中的。
他转身就走。狠狠地。
“殿下!”仙道叫住他:“殿下……”他压住内心蠢蠢欲动要涌上喉咙的话,那话也许是流川想听的。他用控制着的平稳语调说:
“对不起。”
对不起?流川气坏了,你对不起什么?
摔门而去。
 
 
第二天狩猎开始后,仙道跟回流川一组。号角吹响后,流川率先冲了出去。
“你!比一场!”回头指着仙道,他怒道。
仙道回视他:“好,殿下!”
两人都认真起来了:要较量一番!
看见一只猎物就齐追,也不管路线是否偏离。任树枝从头顶拂过,荆棘刺着马蹄,也不顾一切地往死里拼。两人心里同时想着:绝不能让对方先射到!
仙道先射中了它。
流川瞪他一眼,勒住马等他下马去拣猎物回来。待仙道上马坐好后,才和他一齐往另一个方向奔驰。
一对一的狩猎方式,不是比谁打得多,而是比谁先射中同一个目标。
一来二去,他们把大部队甩在了后面。
眼看到了中午。
仙道率先停了下来,招呼骑在前面的流川:“殿下!先休息一会吧!”
流川拉紧缰绳,让马慢下来。
两匹马踏着步并排走在一片斜坡上。贴地开满了浅紫色的小花,一丛一丛地四散在周围,十分可爱。
双手抓住缰绳,手指节有些发白;往上看,是挺直的身体,清秀的脸。乌发衬着白皙的肤色,透明的眸子,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唇……少年样的可爱。
不像已经成亲的人呢,仙道心里想着,脸上浮现出了笑意。
“笑什么?”忽听流川闷闷的声音。他也在偷偷看自己吗?
“殿下大婚快三个月了吧。”仙道不知自己怎地问到这个问题:“皇妃……”
“你没有别的话了吗?”流川忽然吼了一句。
仙道不禁愕然。望着他,见他一脸怨恨地望着自己。
气氛忽然降到冰点。
流川狠狠地别过脸去。
仙道不出声,默默地策马跟在他身后不远处。
走了一段路,流川猛地勒住马停下来。
仙道等着他。
他定在那里,山谷里吹来一阵凉风,拂动他头冠后的淡金色发带。
“殿下……”仙道提议着:“我们再来比赛吧。”
“从前面那棵树开始往回跑,不计路线,看谁先回到集合地。”
流川夹紧马肚子,奔到那棵树下,调转马头,面对仙道。
“我输的话……任凭殿下发落。”仙道说。
“哦!”
流川的眸子发亮。
仙道感到心头一颤。
顿燃的冲动!
两人互视了一眼,抓紧了缰绳,同时冲了出去!
只听耳边风声“呼呼”响,仙道驾驭着自己的马,飞跃横在地上的大木桩,向密林里冲去。
不远处的流川的白马的矫健身影映入眼帘,他挥动着马鞭,在空气中划着优美的弧线。“啪!”鞭子打在马身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炙热的阳光从两人头顶直射下来,林中的树木枯枝似乎被烤着了,发散出一股焦味。
汗水从他们脸颊上滑落。风变得热起来,四面包围着他们。不一会儿,两人都开始变得气喘吁吁。
可是神经兴奋到极点。知道有个棋逢对手的人在你身边,你感到他的气息,那种感觉超越身心的疲惫,让人感到热血沸腾。
想着他,又渴望超越他。
 
 
三天的狩猎结束,众人又各归其位。
流川回到他大婚时,皇上专为他准备的行宫。
这是一幢豪华气派的宅邸,住着他和他的新娘——朝中某位重臣的女儿。京城中出名的美人,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嫁给流川时,宫内宫外的人是这么说她的。
得知丈夫归来,她亲自到门口迎接。
衣着淡雅,气质高贵。这是仙道的感觉。她细长的瓜子脸和流川衬起来很和谐。但是两个人感觉很不配。
原因很简单,流川根本对他视若无睹。她窈窈窕窕地站在那里,含笑看着流川,而流川却牵着仙道的手,从她身边大步走过,一分眼神也没留给她。
对她的厌弃显而易见。
看着她的眼神一下黯淡下去,脸色顿时变得纸一般白。仙道一瞬间想到母亲看父亲的眼神。
但同时流川牵着他的手,很暧昧。
“殿下……”他提醒流川:“我家在乌衣巷……”
流川狠狠瞪他:“我知道!”
“那……”他举起两人交握的手给他看。
“哼!”流川一把甩开他的手。
“家父五月初七生日,届时再请殿下莅临寒舍。”仙道说:“殿下还是和皇妃聚一阵吧。”
“你……”流川为之气结,炽热的眼神瞬间寒气迫降。
他看着仙道,气恼的样子让仙道觉得他就要对自己挥拳相向了。
从皇宫外结伴回来的路上,他们是那么高兴。他一直对流川说着小时候的事,流川的目光不时地停留在他脸上。仙道觉得从未跟一个外人说过这么多话,流川也从未那么温柔。
两人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就牵在了一起。
他们都高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而现在……
“……”
“……”
流川用直接的眼神盯着他。
没有杂质的,炽热而直接的眼神。
盯得仙道开始紧张,紧张中有隐秘的快感。
“咳……”强调着:“殿下,我要回家。”
“不行!”
“……”
“……”
和开始变得激烈的心跳相反,仙道的身体陷入越来越冰冷的境地。
你是想要我的什么?
你想让我屈服?
我能证明你想要的吗?
“我要回家。”
流川烦躁起来。因为无法看透仙道的目光。
太深,太复杂,如幽深的古井,阳光也无力渗透。
“你不能走。”咬紧牙关,固执着。
仙道的脸色开始变得严肃。
流川眼神愈发冰冷。
在外人看来,是一瞬不离的对视。
在他们,是正在进行的对抗。
不肯放松,一定要瞪着他!
……他为何要拒绝?
流川悲愤着,目光里多了怨,多了悲,多了哀伤。
仙道怔住。
内心开始动摇。
你是难过?受伤?
为我吗?
脑海里迅速回忆着那之前流川看他的眼神。
在赛场上,挑战地直视。
在谢府,热烈地对视。
在御花园,烦躁地对视。
狩猎前,目光因他的认真而兴奋的闪光。
帐房烛光下的迷惘与困惑。
一对一狩猎时的兴奋欢快。
回府路上的温和宁静。
流川枫……
你真的是在乎我?真是这样?
所以你才会这样的……难过?
因为我一直……
“……殿下……”仙道的声音很动情:“请五月初七到我家去吧……”
流川由生气一下跌入迷惘。
不仅迷惘,看着仙道,听到他哀求的声音,还……心痛。
不知为什么,他现在看起来哀伤着。
豪情万丈的时候很帅,也很耀眼;英挺的五官,颀长的身形,脸上总带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让人见到时心情都会开朗起来。
这样的仙道,为什么在自己面前不止一次地忧郁了呢?
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
“殿下,我走了。”仙道伸出手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接着,从他身边走过。
流川目送他离去。
 
 
十六年来,流川从没有象现在这么迷惘与失落。
迷惘与失落,根本不是他性格中具有的东西。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不确定,对于仙道的不确定。
仙道给他的第一次太多。第一次“受挫”,第一次“渴望”。
仙道啊……他会时不时想起。
开始是恨恨地想,渐渐地是迷惘地想,……现在,想到他会“怨恨”。
你怎么了?他问自己。
五月初七到了。
谢大人的四十二岁生日。来的客人一批又一批。
谢家是书香门第,子孙大多在朝中为官,大场面都见得多了。所以来祝寿的目的倒不是喝酒,而是进行社交。
商量怎样讨好新主,保护自己的集团。
刘氏家族对于晋朝的旧臣恩威并用,对谢家尤其如此。最近仙道得宠,谢家人都因此缓出一口气。
仙道虽为谢家一员,和谢家的关系却不密切。他既不在父母身边长大,也不爱读书,性情呢——表面温和,谁又知道心里是怎样。
看他这样一个人,远远地看着好,淡淡地仰慕着也好,可是怎么靠近呢?你猜不到他想什么。
正如他今天在大堂上迎接客人,温和的笑着,说着场面上的话,表现得无懈可击。可谁又把他这温文尔雅理解为真情实意?
客人一位又一位地来,大厅由平时的宁静开始变得热闹非凡。在鼎沸的人声中,他的意识由清晰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在繁华之中,才发觉到自己的孤清与寂寞。
从来是一个人想,一个人行,没有一个所谓的起点,也不希翼着有一个所谓的结局。就这样,独行千山万水之间,少年的心,维持着一份孤芳自赏的纯净。
现在,却感觉到自己的不完整。
身体和灵魂像徒然地缺了一块。尤其在午夜梦回之间,有渴望抓住什么,又抓不住的悲苦。
是他吗?是因为渴望他?
因为他的存在,开始发觉自己只是“一个人”;也因为他的存在,想要成为“一对人”。
不该啊,却……不能不去想。
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心口开始发涨,变得炙热。
仙道不自觉地变得漫不经心。
酒宴开始了,父亲的谢词也说过了,觥筹交错时,记不清喝下了几杯酒。只觉得一颗心飘飘荡荡地直往深处里坠……
他没有来。
果然呢,那样辜负他的期望。
可是……就这样吗?
太子,流川枫,他只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因为被拒绝就放弃,不再回望?
他不是。除非他没有真正在乎,
如果他在乎,只要他在乎……
夜幕低垂,燃起烛火。
上完了最后一道菜,客人们开始起身告辞。
他心思恍惚,步伐也有点不稳。站起来想送客,不知有谁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大概是叫他不要去送吧。然后又有人把他往后院扶。
“二少爷……慢点……”佣人轻声说。
他想笑一笑,或说句“我很好”,于是他张开嘴。可是脑子里很乱,乱得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话。
“少爷啊……”佣人似乎很无奈的叹息声:“……马上就好了……您放心……”
不会好的,不会了。
摇摇晃晃迈进房门,他坐倒在桌旁。有人又是递湿巾又是灌茶,弄了他半天。
“我要睡了……“他无奈地说,让他们罢手。
他拂开那些人,走到床边,倒下就睡。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罢……其间有佣人进进出出忙着什么。屋内似乎点着好些烛台,亮亮的扎眼。有烛台竟都点到床边来,熏得他脸上发热。
终于,一切平静下来了,什么都没有了……
“啾!“
鸟儿的叫声轻轻振动了鼓膜。在这叫声中,他努力睁开沉重的双眼。
窗外的光一下映入眼帘,他不由抬起手臂挡住这刺眼的光线。天色发白——天亮了啊。
他转脸看着窗口。
天色淡青。因为窗很大,可以看见。是很清爽的早晨。
鸟儿在鸣叫,偶尔一声。它们是在庭院的树枝上欢唱着吧,或是在捕食?
他目不转晴地望着那扇看得见青天的窗口,但看不见它们。
它们如果不叫,那就……太安静了。
静得听见低缓的呼吸声,有规律地起伏着。我的呼吸声怎么竟这么平静?心那么痛……嗯?
忽然受惊地转脸看向床内的方向。
额前的乌发散在枕上,清秀的脸,双眼紧闭着,手臂搭在他身上,月白的衣袖……
竟然是……流川?!
一时间他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的脸,呼吸声,手臂搭在身上的重量感——
真的是他。
呆呆地看着衣袖外露出的他的手。
男人的手,指节很长,指甲修得又短又整齐,轻放在被褥上。
他有去握那只手的冲动。
可是,他竟有点怕。
太真实了——反而感到害怕。
转而去看他的脸。
清秀的脸。因为沉睡着,表情宁静祥和——
头发也很柔和,加上干净的衣服——
怎么觉得——他像只漂亮的大猫?
“噗!”忍不住笑起来了,止不住心头的欢快与甜蜜。
原来这小子来了,还睡到自己床上——真像他的作风啊。
难怪昨晚睡觉时房里吵得厉害——想来他这样冒然出现,又要在自己的房里过夜,把家里人吓成什么样子。
真是任性,不过,也——可爱。
手抚上他的脸,低下头轻声呼唤他:“殿下……殿下……”
“嗯……”他皱紧了眉头,脸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起来了,殿下……”
他像赶什么东西似地,挥挥手。
哦,是不是把自己当成宫里的太监?
“流川枫……”凑近他耳边更轻地喊:“流川枫……”一边往他耳边阵阵地吹气。
“嗯……”他脸上的表情更不耐了,挥手向他脸上打来。
仙道又笑出声来,把脸凑到他耳边,更起劲地吹气。身体半压着他。
细看他的脸才发现,他有细腻的皮肤,白净地又微微泛着点红。
嗯……
流川的睫毛闪了一下。
闪了一下,象是要睁开眼,却又没有睁开。
仙道受吸引地俯下脸去……同时被他的温暖包围……
嗯——
好甜呢。
五月初八,原来是相爱的开始。
 
 
“唉……唉……”
仙道不得不收势,把手里的长枪交给身边的士兵,问着:
“你叹什么呢?”
阿牧摇摇头,盘腿坐在地上,把大刀横放于地。
“你这样下去,我恐怕是要引咎自刎了。彰,你今天状态神勇啊!”他还低下头,一副惭愧的样子。
仙道啼笑皆非,上前把他拉起来:“说什么呢?牧兄玩笑开大了!”
阿牧也应他的动作而起。魁梧的身躯,黝黑的肤色,方正的面庞和坚毅的眼神——“神勇之将”牧绅一,仙道征战沙场的好兄弟,此时也和这位小弟开起玩笑来。仙道晓得事出有因,也不假装说客套话,问他:“牧兄有话,明言就是。”
“昨晚……”
看吧!就知道是这件事!仙道无可奈何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表面上却露出他招牌的温和笑容:“怎么了?”
牧用手指指着他:“别装了吧!那位太子爷,不是直接跑到你床上……”
“呵。”仙道摇摇头,脸上不悦的神色。
“不是我说的,大伙儿都这样传的哦。”牧用大拇指指指身后操练的将士。
仙道抬手紧了紧勒在额上的锦带,没有说什么。他转身去找水喝。
阿牧知道他。他不表态,别人永远也猜不明白。反正他就这脾气。
他看着仙道在长凳上坐下来,拿起皮袋喝水。同样穿着皮质铠甲,缚腿,这家伙就是比别人要出尘脱俗,反正一句话——帅啦!这也许与他书香门第的出身有关(?)。
可是,那个象刺猬一样扎人的太子,也不会就因为他这副气蕴风度就“看上他”吧。况且那位太子爷怎么看也不像“那种人”(除了外表)。
心里想着,嘴上还忍不住刺两句:
“不过也不奇怪。你还记得上次那个轻羽飘飘的什么‘一品香’马家少爷,不是跑来跟我们说什么‘请通报仙道公子,小生想请他到舍下便饭!’”他说着在仙道身边坐下,含笑望着他。
“你可学得一点不像!”仙道对他“哈哈哈”地笑起来。
阿牧也不禁跟着哈哈大笑。
同时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小心点,兄弟!”
仙道听懂了,他挑了一下眉毛。可是他口里却问道:
“小心什么?”
“……你……”阿牧看着他含笑的眼睛,没来由地一阵惊奇。“我说仙道,”他清清喉咙,试探的语气:“你……真的喜欢他?”
“嗯!”仙道仰头喝着水,嗓子眼里清晰地应出这一个词。他放下水袋,笑眯眯地看着牧:
“要不要帮我传这消息出去?我可是不在乎的哦!”
啊呀……牧顿时全身冷汗。
能不能假装没听懂?
仙道活腻了吧!伴君如伴虎。况且,这君上还有的那个“君”,惹得起么?
 
同时……
背后是伏在地上噤若寒蝉的谢中书,流川面无表情地对眼前的父皇说:“儿臣早朝迟到了,请父皇降罪。”
“降罪,降罪。十几年了,枫儿,你叫我还降你什么?”皇上看上去生气不已:“你八岁的时候,朕问你功课你答不出来,朕打得你手心出血,你一声不吭;十三岁的时候,桓玄余部与朕对峙X城,你未经主帅允许单枪匹马出城偷袭敌营,杀死敌军十余人,砍下领军首级。朕要按军法杀你,你也毫无惧意;后来因你战功显赫,饶你不死,朕授意姓司马的皇帝封你爵位,你当众拒而不受,让朕在满朝文武面前自讨没趣;再后来,你跟随龙将军驻守京城之外,朕三番五次派人劝你回京留在朕身边,你也置之不理;直到你母后用尽心力,并亲为你选妃大婚,你才回京留守。——枫儿,你还有什么不敢违抗的?你说,父皇还能降你什么罪?”
流川一脸俯首听训的老实表情,不出声,更不反驳。
“你天资聪颖,从小到大多少师傅教你学文习武,你都应付自如,让人叹为观止。你武艺高强,屡立战功,从未让父皇失望过。可是你——你——”脑子里想着他的过失,竟觉得自己也难被说服:“你何时——何时才能给为父的一点正常反应?哪怕是与为父的吵一句也好。你——”他无法发泄这无奈,只好一下拍在椅上。
谢中书斜眼偷望这表情木然的太子。是啊,有这样一个儿子,骂他他不回嘴,打他他也不反抗,杀他他也不求饶,反正他就是干自己的,不听话——你能怎么办?脑中不经意想起自己家里那个小子:骂他他点头,打他(没打过),一天到晚对你笑呵呵,什么都无所谓,做错了事也能像从没发生过那样在继续在你面前晃。唉,皇上,可怜天下父母心,有子如斯,奈之何?
“……谢卿,平身吧。”皇上想来是拿他那闷的样子没辄,只好转向谢中书:“昨日是谢卿寿诞,朕未能亲临拜谒,实为遗憾。”
谢中书又赶紧跪倒:“皇上出此言,微臣万万不敢。皇上不计微臣一家低贱,让微臣一家为皇上出力,微臣已是感恩戴德。微臣低贱,又怎敢让皇上御驾亲临?皇上实让微臣惶恐之至。”
“不必惶恐。”皇上淡然道:“是皇儿冲撞了谢卿家喜事,朕应该为皇儿的鲁莽向爱卿请罪才是。”
“微臣不敢!”
“枫儿啊,”皇上又去问流川:“你昨晚为何要到那个谢彰的卧房歇息?”在他的经验里,依皇儿的性子,要打仗流血算不上一回事,与人斗恶更是家常便饭,唯独与人亲近……恐怕难上加难。据说他与新婚的皇妃连手也没牵过一下。可昨晚他竟然跑到一个手下的房里揽着他睡了一夜,这……
流川眼皮跳了一下,眼中有波流过。但他没出声。
“枫儿,你不亲近自己的妃子,却跑去和一个男人厮混。你……”皇上猛地一惊,话语停顿住了。
谢中书心头更是一凛,各种不好的想法瞬时涌入脑中。
屋内顿时完全寂静。
不愿想,不敢想,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
正在皇上和谢中书心潮翻腾之时,流川却说话了。
“儿臣不喜欢妃子。”
把皇上和谢中书猛然打入谷底。
……
愣了半天,皇上终于“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开口:
“那你……你喜欢谁?……”
谢中书“南无阿弥陀佛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太上老君菩提老祖谢家历代列祖列宗……”胡里哗啦乱念一通,心里哭哭啼啼:太子啊,求你千万给我们家一条活路吧!
“……”
“……”
“……”
“……儿臣告退!”流川作个揖,走了!
哇~~~皇上和谢中书差点没脑溢血轰然倒下。
皇儿啊!皇上无语而悲:你要断了朕这条老命啊!!!
 
 
“……八岁的时候,我被父皇打得手心出血……十三岁,我杀了几个敌人,他就要杀我……后来……”
“嗯?”仙道手指绕着他软软的长发,身子半靠在他身上,抬起深邃的眼含笑看着他:“后来呢?”
“哼!”流川涨红了脸,说不下去。气鼓鼓地。
看什么看?这个混蛋仙道,再这样看他,他就把他的眼珠子一颗再一颗,全挖下来!
看得人心慌意乱。他使坏!
“混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也没话说了。
“哦……”仙道抬了抬身子,和他面对面,额头抵在他额上:“这就是流川你小时候的事?”笑容更深了。目光融融地。修长的手,一边轻抚着流川的发。
“怎样?”流川加重了目光里的狠劲,瞪他。有点故意地把脸向上抬一点。
不能与他靠得太近。心里会——紧张。
从没这样近。仙道的脸很暖,皮肤滑滑的,睫毛忽闪忽闪地弄得他的脸发痒。他的鼻息喷在自己脸上,和嘴唇里的气息融为一体……嗯?……
……
睁开眼睛,仙道的面目变得模糊,他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带着些沙哑:
“流川……我今晚开始就住在这里,不回家了……”
“……嗯……”
“不要家里人管。你到军营这里来找我……”
“嗯。”流川伸手攀上他的肩,继续他们停不了的深吻。
“……”
“……”
……流川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仙道的唇滑下去,牙齿开始浅浅地啃咬他的下巴,直咬到长长脖颈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处。然后,他停在那里,“滋滋”响地,吮吸他的皮肤……
“喂!”流川急急地挣脱。
仙道一松开他,他就像小狐狸似地溜到一边去,又气又羞地,红着脸瞪着仙道。
“啊……流川,那明天见!”仙道站在对面,高高兴兴地对他招手,眼睛亮亮,一口白牙也亮晶晶地耀眼。刚才的局面,好像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流川也想不了许多了,当即就夺门而出。那速度——嘿!
 
转过身,他向“湘北”的训练营走去。一边走才一边回想。
仙道彰……仙道彰……仙道……哎呀,不明白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他怎么能这么坏!这么讨厌!
他以前那正经八百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他倒底是怎么样的人?……为什么,他对我会这样?……一点也不讨厌……可是……
他的脸色一阵红又一阵白。要有谁这时看见了,可真是会被吓死!
流川枫,那个冷口冷面,一副死人脸的“进攻之鬼”,会在路中央抚着脖子脸红!
 
“仙道。”阿牧脸黑塌塌地看着坐在军营帐子里的他:“我看见太子了。”
“嗯。”仙道应着,他在看兵册。
“……怎么了?”
“……”
仙道抬头看着阿牧。
“……我知道了。”在阿牧准备张嘴时,他忽然说:“别担心。”
他表情平静。
“不担心?!”阿牧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手撑在矮几上:
“以前,别人都说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不觉得,因为你至少还够冷静;现在,你在做什么?你倒底想做什么?你自己知不知道?我告诉你,当我是兄弟就听我的,别去惹他!”
“……”仙道盯着他,有什么在迅速往眼里沉淀。
阿牧看见了。那是
……火焰。
那是十五岁以前的仙道眼里曾有过的,后来又消失了的东西。那是他还是一个“刃”的时候有的东西。
阿牧忽然觉得——害怕。
他开始感觉到仙道的某些想法,这种想法在毁灭他。可是他的目光在告诉自己:
——不要帮我。
——不要管。
“……”
“……”
“仙道。”阿牧咬牙道:“我不管你!”
“我不管你!”他悻悻地:“可是你知道吗?你……你他妈是个白痴!”
 
十一
 
“你没看见刘裕逼到晋朝皇帝退位?你没看见他逼得你们谢家胆战心惊?他杀你就像碾死路边一只蚂蚁!仙道,你疯了!”
“牧!”仙道站起来,目光炯炯。
“你要我像那些魏晋名士那样就坐在那里疯疯癫癫,什么也不敢做?你要我就看着流川看着我,喜欢我,我像个娘们似的躲着?”
“你仰慕他!”阿牧朝外挥着手:“你就只管仰慕去!你干吗去喜欢他?”
“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仙道字字切齿,脸上浮现怒气:“他是个天子!你明白吗?我怕什么?我仙道彰不敢爱,不敢恨很久了。我就要恶心死自己了。是他救了我,你知道吗?”
“你没看过他有多努力,他有多好。我多心疼他。他找到我的时候,我有多感激他要我。牧,你知不知道?!”仙道把手里兵册按在桌上:“我仙道彰十几年来,和叔父像两条狗一样被他们赶着到处杀人!我就没活得像个人!和他在一起我才像个人,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仙道……”牧惊住了。他惊呆了。他眼前的仙道,手握拳捶在桌上,眼里有火焰在熊熊燃烧!
“……”长久的凝视。阿牧长长地舒一口气。
“……”仙道盯着他。
缓缓地,阿牧伸出双手,郑重地,用力拍了拍他的双肩。
“……兄弟……”他缓缓地,吐出他的话:“好!——兄弟。”
“——是我错了,兄弟。”
……
流川踏进“湘北”的练武场,一个火红头发,虎背熊腰的大个子就冷不丁从一旁闪了出来,朝他大声嚷嚷道:
“狐狸,听说你和海南那个臭仙道在一起!狐狸,你疯了吗?”
流川脸上变色,当即就开口骂:“白痴!”
“狐狸,你是太子,你干吗和那个臭仙道在一起?”樱木不顾场合,继续扯着:“你不是要当皇帝吗?怎么和他在一起?狐狸,你是不是睡糊涂了?那个臭仙道他是个男人啊……唔……”
赤木大手捂着樱木的嘴,木暮在一旁陪着笑:“啊,流川,对不起。樱木他是开玩笑的,你别当真哦!对不起!”
樱木拼命挣脱赤木,从指缝中呜呜不清地嚷着:“四么该瓦西(什么开玩笑)……唔……大猩猩你吃香蕉了,力气那么大?”他得意洋洋地看着赤木因为制不住他而青筋暴起的样子,站在远处叉着腰对周围人说:“你们刚才不都这么说狐狸的吗
?本天才都听见了!”
流川沉默了一会。“……那又怎么样?”他对着樱木问。可是目光却不看着樱木,而是看着空气中的某一点。
湘北众人都沉默着,一起看着他。
“怎么样?”樱木疑惑地:“……狐狸,你想干吗?我告诉你,要打架,本天才可不怕你!”
流川的脸色分外阴沉,众人看到有怒火隐约在他眉宇间凝结。他左手按在腰间的剑鞘上,右手握住剑柄,“唰!”——一道青光闪过,散发着幽幽绿光的剑身被他拔了出来!
那把剑,还有他,在阳光下,同时发散出寒气迫人的压迫感!
“狐狸你……”樱木不由自主地退了小半步。从未见流川这样,他禁不住地也有些心惊!“你……”
“听着!”流川开口,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谁要说仙道和我,管他是谁,我-绝-不-饶-他!”他清冷的声音像凝结的冰块,在空气中作响!
那一瞬间,五月的暖阳也被他冻成了伏天的寒月!
 
十二
 
刘裕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一位公公在身旁念着:
“五月十六……太子早朝到辰时,巳时和午时在御书房(上课),未时申时在湘北(练武),酉时到海南(……),黄昏时分回宫(睡觉!)。”
“……一个时辰……”皇上沉吟着。每天都有一个时辰去看那个谢彰?他在龙椅上欠欠身:
“嗯。明天继续报告给朕。”
“是,皇上!”
“……哦,对了,那个谢彰,最近哪天到太子行宫值夜?”
“禀皇上,奴才查过了,就在后日。”
“后日……”
 
“明天到你那里值夜。”
“嗯!”流川应着。打了个呵欠,往榻的更深处挪。
仙道好笑地看着他。
流川每天到海南去找仙道,两个人先一对一,然后到仙道房里休息一会儿再分手。
流川觉得一对一时的仙道,气势逼人;可是私下里却又懒,又赖皮!
象这样——“流川……”一边轻声喊他,身子一边贴了过来。
“哼!”流川翻身背对着他。你这次又想怎样?
熟悉的触感。仙道在抚摸他的头发。不用等他做完,流川就可以知道所有的步骤:先把手指插进发中,“唰”地划过;然后停在发尾处,撩起其中一缕发丝,放在鼻前闻着(“恶心!”流川想。可是每次又因为这样耳根发红);然后,把发丝绕在修长的食指间,绕几圈,让它们滑下去,再绕上指间,再让它们滑下去,自己看着,在那里“呵呵”地笑……
“白痴!”
“呵呵……咦,流川,刚才我还没开始笑呢,你怎么就骂了?”
“大白痴!”流川猛转回头面对他。鼻尖正对到他的鼻尖上。
这样看仙道,眼睛眨巴着,一字眉奇怪地往下吊,脸上挂着白痴一样的笑。
……真的是个白痴!流川凶凶地瞪他。
仙道就迎着他的目光看回去。
两个人互瞪久了,往往是——
仙道一倾身,不怕死地吻上去……
立刻得到一拳。不过次数多了,拳的威力越发小,所以每次发拳,就等于把手送上去,给早等好了的仙道捉住,顺势拉到自己脖子上……然后呢……嗯……没完没了地……
 
但是今天……
“嗯……”仙道轻呼一口气,慢慢离开他的脸。流川睁开眼睛。
眸色光亮清透。
仙道没看出流川的目光中有新的东西。或者他看到了,假装没看见。
看来他是假装没看见。因为他起身整衣服,而没有像以往那样把脸靠进流川怀里,静静地听着流川的心跳恢复平静,也等着自己的心跳回到正常频率。
“……”流川躺着看仙道动作。
他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烙在仙道背上,让仙道全身禁不住一阵颤抖。
仙道听见自己的声音也激动得发颤:“流川……你不起来吗?……”他说不下去,声音煞了气似地停在空中。他只好低着头一动不动,等着空气把声音蒸发掉,把身体的异样也……
“……”流川看着他的震颤。
他不是不想起来,而是——因为太激动,他起不来。
他清楚仙道的震颤意味着什么。而且当仙道的手悄悄滑进他怀里,他一时也忘了呼吸,心跳跟着加快……
膝盖在微微打抖,身上刚才被仙道抚摸过的地方也……
“……”他沉默着。他知道。所以他等着仙道开口。
只要仙道说……
他坐起来,无意识地把手放在自己的腰间,紧张地咬着下唇。
仙道!你说吧!他甚至想:我可以晚点回去……
 
十三
 
仙道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他不知道背后的流川会怎样看他。刚才,自己好像把他吓到了……
流川比自己还小吧。虽然已经大婚了,但是恐怕还没有……啊呀,怎么办?
象吻他那样直接压上去?……不好吧!第一次吻他的时候他羞得脖子都红了……虽然他也是男人,也会知道自己的反应,但是这样直接跟他说:“流川,我们……”也太……那个了吧。还有,怎么做,我还不知道呢!到时候弄疼他,他一生气,我以后……
心里辗转反侧,不一会儿,仙道额上急出了密密的汗珠。
流川冷冷地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和满头的汗。
哼!他后悔了?怕我打他?——胆小鬼!大白痴!不敢刚才就不要做啊!做了又不敢说,算什么?!
“我走了!”他“腾”地从榻上下来,一把推开挡在面前发呆的仙道!一脚踢开门!走了!
“流……”仙道张开口,却喊不住他了。
流川一路上为仙道没开口生气。
仙道一晚上为没喊住流川后悔。
唉……
一对白痴!
 
第二天……
不知怎么搞的,两人象是吃错东西了,别扭得很。
一对一比不下去,共有的默契好像也紧跟着完全不存在了——流川走右边想拿水,仙道就正巧往左边弯腰拣东西,“嘣!”撞在一起,疼得嘶牙咧嘴。流川气得坐倒在地,仙道忙不迭地去拉他,不拉还好,手还没抓到对方的手,护腕上的皮绳却勾到了流川的短刀的套子上——好么,两个人急急忙忙去解,仙道身子俯得太低,自然压到流川身上,流川本能地就是一拳——
“流川……”仙道终于敢开口叫他了,却是泪眼汪汪地:一只眼肿成了“熊猫眼”!
“哼!”流川握着拳头发抖。打死了事!
两个人尴尬地坐倒在武场上,不敢看对方的眼睛。沉默……
流川感到耐心一下就失去了。面对这样的局面,余光里仙道欲言又止,捂着脸发抖(在他看来好像是这样),让他很烦!很烦!
我不要这样!不喜欢!
那个不要就算了,也不能这样下去啊。和仙道这样,真的很讨厌!
“流川……”仙道缓缓地开口:“我……”
“明天再说!”流川一骨碌站起来。与其这时候听他解释或说明,不如就当作没有没有发生过。
仙道抬眼望着他,似乎不解。
“明天再比!”流川大步就走。走了两步又砸多一句:“再见!”
仙道看着他的背影,一时间疑惑。
然后又隐隐地觉着不高兴:流川,你到底要怎样?(是你自己笨!)
后来又颓唐下去,觉得自己真是太窝囊了。
第一次爱一个人,只想着如何让他高兴,看到他开心自己自然开心,他不开心,自己觉得天好像也塌了一样。结果呢,自己患得患失,弄得对方也急躁。这不是自己窝囊是什么?
仙道彰啊,他心里自嘲:别自以为自己成熟了!   
 
十四
 
他们毕竟都太年轻啊,他们都不知道,没有做想做的事,会有多后悔。
 
黄昏的时候仙道依时去太子行宫值夜。
身着官服,佩着宝剑,向流川的寝殿走去。上次来值夜的时候,他经过外面的小径,没有注意到流川开了寝室的窗等他。正当他大步走过他窗前,“啪!”一只黄色缎鞋不偏不倚地砸到后脑勺上……后来流川一脸不耐烦地伸两个手指用力揉着他被砸的地方,那痛啊——真是要命!结果那晚,流川揉着他的头就这样站着睡着了,还是他半拖半抱地把他弄到床上睡下,看着他的睡颜看了很久……两个人的爱情,就这么一点一点、乱七八糟地进行着。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百般滋味。每当回味都很珍贵呢!
仙道走到寝殿的窗边,正奇怪窗没有打开,管班的将官从拐角处走来。
“仙道!快来帮忙!”他叫着:“太子妃殿里要搬家具。快去看着(安全)!”
他刚走开,流川开了门。
“殿下,快走吧!”将官抱拳行礼:“陛下要等久了!”
流川眉头纠结在一起。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着窗边,那里空空如也。
身后将官抬起眼看着他。
 
“准备好了吗?”宫女们一边上着菜,刘裕问身边的公公。
“在这里,陛下。”公公小心端上一个托盘,盘中有一壶酒。
“皇上,”他在刘裕耳边低声说:“半个时辰后就会起效……”
“会不会太久了?”刘裕皱起眉头。
“不会的,皇上,久了效果就不好了……”公公更低声嘱咐:”皇上记住,太子阳气旺盛,但意志很强,所以至少三杯……“
“嗯。”刘裕看着酒壶,点点头。
“其他的,奴才已吩咐下去了……”公公道:“皇上只管放心,过了今晚……”
 
“儿臣给父皇请安。”流川进门行礼。
“枫儿?过来过来!”刘裕起身拉他:“今夜为父特别高兴!来,陪为父用晚膳!”
“儿臣刚吃过了。”流川老实地:“父皇自己吃吧。”
刘裕看着他。
“……枫儿。”他拖长了声调:“你可以每天陪那个谢彰练武,偶尔陪父皇用膳都不行吗?”
流川抬眼看着父皇。
刘裕注视着他坦然清澈的眸子,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脸。
他想起流川八岁时,自己用戒尺打他时他的眼神。
一模一样。
虽然事情过了那么久,皇儿也长这么大了,但是那一次打他的事,不知怎地就一直深刻地记在脑海里。
是因为这样的眼神吧。
那次他背不出自己要他背的功课,自己也没有问原因,就拿起桌上的戒尺,抓住他的手就打了下去。
他还小,手心很嫩,几次打下去,手心就红通通地要溢出血来。对于小孩子,那种痛是很难忍受的吧。可是他却一声不吭地看着自己。
就这样一直看着。
那时候不知为什么,看他看自己的眼神,心里就没来由地觉得发慌。不知不觉,打得他手心里全是血。
他还是那样看着,一声不吭。
后来是自己怕了,不敢再打。
他母亲冲过来抱着他大哭,自己这才知道,前一天晚上皇儿发了高烧,昏迷了一夜,所以什么书都没有念。
……皇儿。
刘裕看着他的眼神,不由自主地觉得发慌。
“枫儿……不吃、不吃就算了……来!”他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碰到杯子,竟发现自己的手激烈地抖着。
抖得他几乎拿不住那小小的杯子。
流川注意到他的异样。他伸手过去,抓住酒壶。
那一瞬间,他看见,父皇用自己从未见过的眼神瞪着他。
他拿过那酒壶,仰起头——“咕噜!”喝了个尽。
“父皇,祝您长命百岁。”放下酒壶,用手背抹抹嘴,他说。
一阵没来由的刺痛顿时刺穿刘裕的心!
枫儿,我要骗你,我想骗你;你却对我说……说……
“好!好!……”他发觉自己激动得声音发抖:“好孩子,你也长命百岁,我们、我们都长命百岁……”他说不下去,朝流川挥挥手。
“回去吧,孩子……”他无力地用一只手扶着额头:“你回去吧……”
 
十五
 
天色已完全暗了。
太子行宫里,一盏盏淡红色的云纱宫灯点起来,晕晕的灯光映得朱漆门廊上的彩绘龙凤图案如在云朵中舞动,神秘,迷乱。
抚去一脸的汗,仙道抬头往太子的寝殿看了看。
皇上召他去用膳已经一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吗?
这家伙一到太阳下山就得睡觉,皇上想必也留不久吧。等他回来了,我到窗前看他。
如果他还等我的话,我们可以……嗯……我乱想什么呢?
不由自主地,一丝微笑浮上他的脸庞。
“仙道侍卫。”太子妃的一个宫女走近向他行礼:“辛苦你了。能不能麻烦你把这张桌子挪到西厢房去?”
仙道点点头。“娘娘为何要搬家具呢?”他忍不住问。
第一次听到他和自己讲话,宫女脸上顿时一片绯云:“娘娘吩咐的,奴婢不清楚……”
晚上搬家具吗?这位娘娘做事当真古怪得很……
旁边一个太监在骂另外一个:“小心点!弄坏了,等娘娘回来打断你的狗腿!……”
“娘娘不在吗?”仙道奇怪起来。
“是……是的……娘娘今夜……”她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
仙道正要继续问,将官出现在面前。
“仙道。”他说:“殿下回来了,你快点过去吧!”
他抬腿要走,一阵猛烈的晚风冷不丁“呼——”吹将过来,迎面扑到他脸上。将官和宫女的衣袖、下摆猛地被甩向同一边。他抬起手臂挡住脸。
“快去吧!”将官不耐烦地抬手挡风,嘴里一边低声嘀咕着什么。
仙道迈开步伐向流川的寝宫走去。
风猛一阵吹过来,又忽地消散无踪,接着又是猛地一阵……不知为什么,五月的晚风竟这般猛烈,它们似乎不屈不挠地要逼迫他,阻止他前行的脚步。
他的脚步渐渐地缓下来。
因为……流川的寝宫里,点着好多盏红通通的宫灯。
它们一整排一整排吊在殿檐上,每一盏都散发着一小片红光。这一小片一小片的光融合在一起,把殿檐周围映得刺目地发红。
风一阵猛又一阵柔地吹着,所有的宫灯都在前后摇晃,一大片一大片的红也跟着在摇晃、叫嚣,如圈圈相接的血腥的涟漪,正把它们刺目的色彩不断往外扩散、扩散……
狂风要吹乱仙道束紧的发髻。和宫灯发狂的红相比,四周是那么静,静得只听见宫灯在殿檐的挂钩上摇晃着,发出“嘎嘎”的声响。
进宫进晚膳……太子妃不在……异常多的宫灯……
零散的线索一下象珠子一样被串连起来。
仙道抵抗着铺天盖地猛压上心头的恶寒。
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他念咒般地反复念着。他想停下来,脚步却像撞了邪似地依旧一步步往前迈动。
心跳声。我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只有心跳……没有其他的……不,不。不!
敞开的窗内,流川释放欲望时的低吼声一阵阵传响!

“砰!”
一个太监应声而倒,胸口上压着一个檀木凳子。他双目紧闭,头偏向一边——嘴角“哗”地流出一道血迹。
“啊……”躲在门后的宫女太监们同时捂住嘴,不让尖叫声从口中溢出。有宫女禁不住立刻“哇!”地哭了出来!
屋里一片凌乱。地上到处都是闪亮的瓷器碎片,洗漱的铜盆被打翻了扣倒在地上,盆里的水一地乱流。
太子妃衣不蔽体,长发凌乱,蜷在窗下的角落里。她脸色惨白,脸上泪迹斑驳,眼神呆滞地望着面前,抱着自己的身子。
太子跪在床上,身上仅着单衣。他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看着四周,那神情仿佛是在看一个完全不熟悉的陌生地方。只要听到门外有什么响动,他就抓住手边随便什么东西丢过去。他已丢光了屋里所有的器皿,现在,他跳下床,两三步冲到窗边。
“啪!”他用力把两扇窗户关上。
太子妃听到声音那瞬,全身抖了一下,然后她又象刚才那样,把自己抱得紧紧的,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太子象是根本没发现她,站在关起的窗边呆了一会。当奴仆们以为他清醒时,他忽然伸出手,“啪!”又把窗户打开。
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一直看着,像从那空空如也的地方看出什么似的。他眼神迷迷茫茫,像有水汽在里面浮动。
他看了好久,好久。
后来,他慢慢把窗子关上,回到床边,睡倒下去。
好像死人一般,一动不动地睡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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