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意结
作者: 飞廉,收录日期:2008-07-10,1534次阅读
[本文已收入海滩2008同人志《仙流志》]
第一次伸出手去想和他交握的时候,觉得……不舒服。
理由很简单:因为那白净的手,和拔剑那股狠劲太不配了!
抬头看着他女人一样白花花的脸,真想问问老天爷:干嘛不干脆是个软骨小白脸来着?
一边看他报深仇大恨似的狠样,一边挡他要把自己削成萝卜片似的狠招,心中那股好笑就要漫到面上来。
白花花的狠小子。
第二次接他的剑时,他额前的刘海浸着汗水,闪闪发光。
说起来,他那肤色也不叫白吧,说亮眼倒是更准确点,就像刘海上滴下的汗水那光彩夺目的感觉。
他那股气势也不单单是狠吧,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倒是很耀眼啊。
“仙道,我要打败你!”他说。
好啊。他心里兴奋起来:很久没有这么玩过了。
让人想跟他较量的小子。
后来……鱼住回家乡去继承父业了,他成了陵南的大师兄。
真是遗憾呢,这么快。他想着。
本来也没什么想做的,那就这样吧。师父和师兄弟们给鱼住饯行那日,照样在海边打盹。任性惯了,没人来找他,或许是故意放他最后一日假吧。
海风很大,很凉快,天气也很好。一切都安静得很。就这样,很舒服。
如果什么都不做,可以这样一直躺到变成白发老头子倒是他愿意的,就是师父不肯。
师父收养他时他才五岁,浑身是血,发着高烧,差点挂掉,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师父给他名字,教他习武,让他在镖局过活,他当然想到要报答。
身体刚恢复时师父沉痛地说过“要报仇”之类的话,当时伤得太久,什么都糊涂了,心里也觉得真不服,为什么欺负他小就把他伤成这样?一定要报复!私下里哭过几次,练功也特别勤,一心想着要强一点,最好飞一般长大,手提大刀,手刃仇人。
打桩时那些木头好像也长着会杀人的眉眼,他打起来特别卖劲;每天半夜起来脚上绑着沙袋沿海边跑,在礁石上跳上跳下;后来学兵器,亮闪闪的刀剑杀人最厉害了,想到一刀过去能刷下一排脑袋,每天闷头闷脑地练;后来跟着师兄押镖,一路上不能顺便吃也不能顺便玩,脚底板裂出血了也忍着不说,结果到一个山坡上,四面劫镖的土匪杀过来……师兄里死了三个,挥刀时别人的血溅得自己全身都是,他终于想起自己浑身痛,躺着什么都做不了只想快点死的那时,明白了杀人就是杀人,哪有什么对错呢?杀人的人多半不杀人自己就得死。或许杀自己的人也是这样的。
不怎么想报仇这件事了,就想让自己活得更久些,多在海边睡几觉、钓几尾肥鱼回去下酒,多些银子去茶馆里买好菜好饭慢慢吃,晚上还可以在戏院最好的位置上坐着悠哉地听戏。练武也好,练好了别人当然就杀不了你,哪天可以找几个哥们浪迹天涯,到哪算哪,世间很大,玩的地方多着,热闹的事情总有。
就这么着算是找到目标了,事情便好办起来,做什么都不会觉着累了。练武是一样的练,就是爱练什么练什么。刀剑好耍、箭也不错、枪啊锤啊也不难,就是统统不够好,因为会不分好坏地杀人。最喜欢棍,可以护身、打人,万一无意用力了也不会把人砍出血,带在身边也舒服。最重要的是合缘,身体里源源不绝的力和技巧可以经过它传递为一种和善的力量。
这些说给别人也是不明白的,他知道自己说去杀人最有资格,可他不要杀人,这是自己选的,他自己高兴得很,也自信自己是对的,而且好。这些想法,当然也没有说给人听,只是在别人谈起要怎么怎么闯出天下时,在一旁笑笑,心里明朗着罢了。
所以在那个眼睛冷冷的小子第三次来找他对决时,看着对方手里的剑光闪烁,他说:“战胜他人不是只有一种手段,在你不明白这个道理之前,我是不会输给你的。”
就是这样了。这小子就是那一类的,道不合不相为谋吧。他转身想走了。
“天下还有比你更厉害的人吗?”那小子开口了,声音也像剑光一样冷。
“有一个人。以前对决过,叫……北泽。”是吗?京城山王镖局的那个,总之和你是一类的。
但愿你能赢他吧。“武林大会加油了。”
第四次见他时自己正在吹海风,夕阳无限好,欣赏着呢。他冷冷的眉眼像折射熏人余晖的一块透明水晶,折印忽然打在自己心口上了,他觉得就像被那折光刺到了一样。“你干嘛来了?”
“报仇。”
什么呢?小子。
第五次……算是卯上了吧。他没见过这般的,要命似地缠着打,一剑一剑刺过来,全不顾他一棍一棍的挡得麻烦。莫不是就是仇家的人吧,怕他将来动手,因此先下手为强?“唰!”,把棍一丢,给他活生生在胳膊上划了一道。
“……”那小子怔了,眉毛皱起来:“白痴!你做什么?”
“原来不是啊。”他笑起来,心里乐着,心口上颤颤地,像有什么忽然明朗一样,觉得以前那种不安一点没了。
“哼!”那小子撕下自己衣角的布条,扯过他的胳膊给他包上,牢牢地绑紧然后打一个整齐的结。
他低头看着他仔细包扎的样子。“谢谢。”他觉着自己有些慌,没来由的。
或许是习惯了吧,渐渐也等他来找了。他觉得自己在对待这小子这件事上有些别扭,向来他是不喜刻意和人斗的,现在竟就成了不由自主等着对方来斗。这小子也奇怪,早知道自己没意思要真打的,还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地攻过来,逼得他一招招拆了再还敬。
“你找过北泽了?”听说他们去过京城了,应该去找过了吧,那干嘛还来找我?
他凶凶地瞪过来,忽然站起用剑指着自己:“少废话,出招!”
他没和他真往死里打。用棍本来就是取攻守均衡的战术,真正要使力进去,就是敲得脑浆四溅、肝胆俱裂的后果,那种力道练习时敲碎瓦缸砖头用过,要用来敲这小子的脑袋,他还真不想,不仅是不想了,他舍不得。
真的玩不下去了。他后悔当初接了他的挑战,他舍不得的,从来没有过是对一个人。那个被划伤的口子,天天看着发呆,这么痴迷,真不是那个连仇也不想报了的仙道彰了。
他开始躲,像玩游戏,先找借口然后干脆闭门不见。伤口早愈合了,竟连疤也没剩下,那疤竟是划进了心里。等时间慢慢愈合吧,他总不能当面对他说自己想要他。他是个男的。
烙成病一样。他觉得自己像飘忽的风筝,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人虽说一天天躲得勤快,心却发疯似地总绕到那小子身上。幸亏自己忙着做老大,接镖押镖的,去一次少说也有两三个月,山长水远的一趟回来,恐怕连命都丢了,还有什么想得起来?
正好接到一趟大买卖,他立时出门去了,比起押镖的漫长日子,他们频频一对一的那段,不过短短的半月有余。
也给那小子些时间回到原点。如果还能活着回来,就去跟他说——
流川,我喜欢你,和我一起吧。
*** *** ***
是这样吗?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懂什么?”第一次与陵南比武时,陵南那个小个子对嘲笑仙道迟到的樱木大声嚷道:
“仙道师兄不是爱迟到!是以前生过大病,把以前的事全忘了,所以才会常常睡过头的!”
而他笑着,眼角弯成月牙的形状,抱拳对他们行礼,很白痴的模样。
和笑容相反,眼神却是淡淡的,对所有人,包括他。
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走到衙门后院的武场上,流川从武器架上抽出一把大刀,提在手里,手臂向下一挥,“唰!”风声拂动,空气中拂出一片凛冽的刀光。
刀剑提在手里就有能掌控的感觉,甩出去,看它们划破空气中的虚无,会有巨大的充实感。
小时候爹在大堂的褪色金字大匾下教孩子们念书时,把年幼的他放坐在大堂的门槛上,让他受孔孟的熏陶。可他的想法是(那时恐怕也不是想法)那门槛虽然不太舒服,还可以打盹,整天就趴在那上头睡觉,睡得香了,整个人滚到地上。后排有个爹的弟子,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带一张自家的席子放在座位下,每日爹一讲课,身子就挨到那席子上,昏天昏地地睡。他们俩谁也不识谁,久了却成了名副其实的“睡友”。他睡醒时,常看到对方圆圆的眼睛盯着他看,然后就眯眯地弯起来。
“我分一半给你。”笑笑的圆眼睛说,当真挪了那席子的半边给他。
那我给你吃娘做的馍馍,他心里想着,就心安理得地靠过去。
爹当他们小,不怎么管,两人就靠在一起睡。大孩子们读书的声音抑扬顿挫地传来,倒是动听的催眠曲。有时睡不着,他们就靠在一起看娘在房前屋后忙碌:一会洒谷喂鸡、一会洗衣晾衣。
“我娘都不做这些。”圆眼睛说:“我娘就会练武。”
到中午或傍晚时分,米饭的香从后院的灶房里冒出来,馋得读书的哥哥姐姐们拼命往门外张望,招来爹大声的责骂。
圆眼睛就会看着他,捏捏他的脸。“你好肥哦。”很羡慕的样子,不知道羡慕什么。
“白痴。”他捂住自己的脸,不满地瞪他。
圆眼睛用力吸吸米饭的香味,“你娘做的饭菜一定很香……”手托着腮帮子,一脸向往地看着灶房里冒出的炊烟。
“白痴!”我会带你去吃的,笨蛋!
后来圆眼睛就在他们家吃饭了。他很馋,每次都吃好多,可是他会对娘说:“姨姨在做什么?彰儿帮姨姨的忙。”“姨姨的菜好香哦。”“姨姨,枫枫今天很乖,真的。”……然后娘就给他好多好多好吃的,枫都吃不到。
终于爹也要管他和圆眼睛念书了。先是识字,然后描红。他们并排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每天大孩子们自己念书或做功课时,就走到前面去念字。有时爹让他们描写有红字的纸,把红色的字一笔一笔描成黑的。他们常在下面做小动作,玩抛石子、斗手指,还有在外面院里抓到的小虫。他们什么都拿来斗,你一个我一个,玩得不亦乐乎。有时大孩子看见了也想加入,圆眼睛就说:“我只和枫枫玩。”他也原谅圆眼睛每天吃那么多,只和他玩。
这样昏昏沉沉地学了一阵功课。爹有天晚上查他,叫他念字,他一个都记不起来;要他描红,他趴在台上枕着写过红字的纸睡得天昏地暗,脸被红墨染得像戏台上的包公。爹气了,把他按在桌上,抽出戒尺狠狠地打屁股,还罚他描红到半夜才许吃饭。他哭也不哭,打完了,伸手对娘说:“疼。”娘含着泪给他敷上药。老老实实做完了爹给的功课,吃了饭,倒头就睡了,呼呼的熟。第二天圆眼睛来上学,听说他昨夜挨打了,还睡着没醒,就“哇!”一声大哭起来,死活不肯进学堂,硬要陪他一起睡。他睡着,圆眼睛呜呜哇哇地趴在床边哭,听得睡得正熟的他烦了,不看是谁,抬手就是一拳……爹最后当机立断地决定,两人一起罚:分开两边坐,谁也不许跟谁讲话,每天要念一百个字、描一百个字。他老老实实地坐着写字,偷偷看圆眼睛——一边写字一边抽鼻子,娘用包了鸡蛋的布团揉他肿肿的眼睛。
他们每天就固定习字描红,完成爹的检查后,就在一起玩抛石头、斗手指、斗小虫……可是有天,圆眼睛忽然不来了,他等啊等啊,等了好久,还是不见圆眼睛出现。
娘说,圆眼睛搬走了。
他开始想圆眼睛。吃饭时想、描红时想。没有人和他抛石头、斗手指、斗小虫……没有人分半边席子给他、捏他的脸蛋、在他床边趴着哭……这些都没有了。
有大年级的同学说圆眼睛住在城里,于是他装作生病,要爹带他到城里找大夫,爹不理,走到一边去,娘抱着他抹眼泪。
于是有个半夜里,他一个人起床,爬进邻居哥哥的牛车。他梦见到了城里,圆眼睛跑过来抱着他。“我要和枫枫玩!”圆眼睛大声说,他也用力回答:“嗯!”
醒来时天已大明,他蜷在牛车上,全身起了红红的痘痘,圆眼睛的梦没有了。
他发高烧,烧好了,痘痘消了,也不爱玩了,整天蔫蔫地趴在桌子上睡觉。爹以为他得了脑病,把他带到城里找大夫。大夫说他累了心,得找样东西刺激才行,爹听了立刻抱着他冲出大夫的家,在街上瞎转。
转着转着他忽然抱住爹的胳膊,身子一动不动,爹转身看去,他盯着杂耍的甩大刀,目光痴迷。
爹后来总说,他是命里注定了要拿刀的。真是这样。命里注定了的。
他开始练武。很苦。冬练三伏、夏练三暑,手被练习用的木棍磨破,脱了皮,绑上绷带再接着练。跌的、摔的、被人打的……大伤小伤全年不断,脸色发黄、四肢疲累,这些,他全不在乎,他乐意这样,拿起刀剑,心里就说不出的踏实。
用它来代替失去的童年欢乐吧,要想想,应该就是这样的。
时光荏苒,一天天,他在长大。以前还只是个弱弱的小娃娃,现在渐渐强壮起来,身体结实、骨骼有力,跳跃时又觉身轻如燕;一只手提得起百来斤的重物,几天不吃照样跋山涉水、来去自如。每次和人对决,他就越感到自己身上有多一些力量,这些力量越来越强大,可以感受到它们在自己身上流淌,和天地之气融合交流。
武艺精进,雄心壮起,他渴望与更多的对手对决,十五岁这年,拜城里州衙的安西先生为师,加入湘北一军,做了州衙的小捕快。
州衙里几位师兄都身怀绝技,对他也极好,唯有比他排位后的八师弟樱木,天生神力,却孩子心性,自认自己为天才,常嫉妒他长得好、受大师兄的亲妹子晴子小姐的爱慕,又武功高强、打架几乎不输,没完没了地和他斗气。他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性子,碰上这么个硬要来搔毛的白痴,自然毫不留情,每每和他打得天翻地覆。
日子这么过去,倒也诸事皆顺,他已经打赢了湘北所有的师兄弟,只等师父准许他可以正式独立办案,不用再和樱木师弟合伙做师兄们的跟班了,可是终有一天……
“对不起,我迟到了。”这个梳倒毛头、脸上笑得毫无诚意的白痴出现在了他们和陵南镖局以武比优的对决现场。
他长大了,比自己还高,脸上笑眯眯,眼里却冷静到无物,他不是以前那个有着甜甜笑容可爱模样的小哥哥了。
可是他知道这家伙就是他童年时的“圆眼睛”,他终于回到他的生命中来了。
休想再把他带走,他是我的!在心里,他对老天爷发出了正式的宣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