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港的灯火

作者: 飞廉,收录日期:2006-03-24,1130次阅读

(一)
纽约港的豪华渡轮上举行着豪华舞会。
夜晚的纽约港被浸在一大片温柔的星空下,又揉捏在两岸妩媚的人间烟火里,模糊了人世间的条理,感觉很美。
可总有一个人偏偏神经粗到对我们动心的东西都无动于衷的地步。此时他面无表情地靠在角落里,沉着刀刻般线条分明的脸,没有一点要开口说话的迹象。
他周身散发一个疏离的空间,使周围的人和事如同不存在一般被挡开去。不时有人上来跟他打招呼,又因为他的冷淡散去。他们走开时向他举杯,他便回举一下,玻璃杯反射出的折光映在俊逸的脸上,冷冷地划出一道弧线。

第一次听说他时他是当年选秀的状元。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第一个NBA赛季即将开始。
在他父亲的家宅里,他挺直的站在我面前,穿着一身深紫色的运动服,肩上挂着运动肩包。乌黑的头发,白瓷一般的肤色。
“您好。”他淡淡地说,微微鞠个躬。
我跟他说:“你好,流川先生,你的父亲让我来做你的助理。”
他点一点头:“请多关照。”
“你是第一个在选秀中拿头名的日本选手呢。流川先生,好好干,我会尽力帮你的。”
“谢谢。”
他发音纯正,声音清冷。
他和父母住在一起,两个姐姐一个在华盛顿,一个在澳洲留学。
他父亲在纽约做代理生意,是个很成功的商人。我只见过不多的几次。人很高大,面貌英俊,待人和气,但有些心不在焉,似乎因为一整天忙着自己的事业,没有过多的心思和人相处。
他的母亲既温柔又很能干。据她自己讲,两个女儿很独立。我后来见过,果然如此。
我和他相处多了,渐渐看出来。他和谁都不多话,即使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态度也是淡淡的,礼貌有余,亲热不足。
我为他打理常务,和他的经济人、教练沟通,为他安排好每日的行程,然后把结果告诉他,他听了点点头,然后说:“谢谢。”就顾自去做自己的事,很少主动跟我说话。
与篮球无关的事,他几乎不和我提及。有几次闲暇时我禁不住想和他聊天,结果我说了一大堆话,他只回应了一句。
他长得很像母亲,黑黑的头发和眼睛,白净的肤色,有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他做人似乎如外表一样不食人间烟火,一整天都泡在球场上,不上场比赛的时间里,也一天到晚在体育馆里练球,几乎不和别人交往。他每天反复地练习着那些从学篮球以来一直在重复做的基础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跳投、灌篮和过人的技巧。
我天天站在场边看他练球。时光就这样慢慢流逝而去,我渐渐体会到,对他来说,那并不是封闭。
他是在掌控着自己的时间,用它们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大概像他父亲一样,崇拜自己的事业,乐得其所。这不是封闭,是投入。
另外,他非常不服输。这一点不仅表现在篮球上。如果你不相信他会做好某件事,他就会做好来告诉你:他做得到。
有一次球队和纽约职棒的一支球队做友谊交流。棒球队队员把帽子扣在他头上,邀他做打击手。他下场了……几个球下来,帽子都被打掉了,球一个没击到。
“哈哈哈……”大家一阵无恶意的大笑,他紧紧抿着唇,脸色阴沉。
投球手过来和他握手。“做得不错,小子!”他说:“第一次做到这样很好了,乔丹也不过如此。”他言语像安慰,可笑容明显是——忍俊不禁。
他真的不怎么样,甚至可以说是差透了。那门外汉的蹩脚动作使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笑倒在地。真想不到在篮球场上游刃有余的他挥棒时会那么笨拙。
他被刺激了。盯着对方。
“再来!”他说。
他走回打击位。“再来!”重复着说,表情是想不到的认真。
那天的活动直到傍晚才结束。一场纯粹的娱乐活动被他变成了真正的“投手与打击手”之间的单挑。从一球击不到的门外汉变成有模有样的打击手,他的转换快得使人惊异。
所以对着他,你最好得相信他确实有本事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否则以他那不服输的个性加上超人的天赋,会把你弄得很尴尬。
他天生傲气。
除了这些,他平日对人是温和的。那种始终很礼貌,只是不想亲近的态度。只有到了训练场,或比赛场,他才变得直露、犀利、锋芒毕露,像一把反复磨砺过了的出鞘的好刀,划出的每一道光芒都是那么耀眼。

我向他走过去。他正一个人靠在角落里,拿着电话说着什么。说不到几秒钟,又把电话挂了。
“流川,你应该去和女士跳跳舞。”我做个往后指的手势,提醒他注意周围那些整晚在注视他的美丽眼睛。这小子向来目中无人,我不提示,他决计不会注意到。
“不用了。”他把手机放进口袋,拿起桌上的酒,走到甲板上。
我跟着过去。船在海面上缓缓前行,天气很好,满天繁星,风轻柔地吹拂,岸边通明的灯火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起伏。和着船内悠扬的乐声,这璀璨的夜色有着说不出的浪漫。
他静静地看着,偶尔喝一口酒。眼神有一些朦胧。
看着这样的他。这种时候,我感到他是懂得欣赏美的。不懂得看美女,至少,在美景面前会有些动容啊。
可是老这么冷漠,怎么行呢?
“流川,你没有喜欢的女孩吗?”我问他。
他有过一个女朋友,是在大学打球的时候交往的。听说他们在日本时曾是同学。后来女孩离开了学校,流川进了NBA,两人再无交集。
狗仔队们把这消息抖出来的时候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不是真的。直到看到报纸,有名有姓还登出照片,拿去给他看。
他只看了一眼,然后骂了一句什么。
我不得不好奇地去想那女孩在他生命中占据什么角色。是不是改变了他对待爱情的态度呢?这一刻他的冷漠中有孤独的味道,从他看着纽约港的灯火的眼神中可以隐隐感觉出来。我想他的生命中是曾经有过故事的。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双眼盯着微光的海面。眼里波光流转。不知道这是动容的结果还只是灯光的折射。
“我十七岁时爱过一个女孩。” 不管他是否回答,我就自顾讲了起来:“她是个中国女孩,像你一样有很亮的乌黑的头发。在我记忆里,她就像白雪公主一样漂亮。”
在这样的美景前我有些动容,想起自己尘封的往事。
他不露痕迹地皱了一下眉。我想把我的女友和他比在一起他不喜欢。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
“什么都会过去的。会的。”我说。心里想,其实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吧。
流川这么年轻,他未必就有我所以为的心情呢。
一股酸涩的感觉忽然涌上心头,我仰起头把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流川明亮的眼睛在我脸上短暂地打了个转,然后移开。
我后来再没有说话,和他一起静静地把那夜的灯火看到黯然。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他。这天纽约的天气很好,高远的天空浅灰的云,车驶过马路时满地的黄叶在旋舞。
这种浪漫的伤感合适秋天的纽约,像极电影里爱情和追忆发生的时节。
在流川家门口叫了出租车等他。他出来后我浪漫的心情全散了,一直忍不住想笑。他慢慢走过来,眼神朦胧,表情呆呆的,上车后,身子一贴到座椅,就开始全心全意地打起瞌睡。快到机场时,我开始叫他。老半天,他醒了,把眉毛皱得紧紧的,同时慢慢颤动睫毛,挣扎得很厉害的样子,然后一点点,眉头终于松开来,目光还是迷迷茫茫的。
“流川,起来了!流川!流川!”我重复几遍,提醒他。
他眼里迷蒙的雾气慢慢散开,浓浓的墨色渐渐分明起来。
等司机把车停下,他已经坐直了,在座位上打呵欠。
我跟着他走进候机大厅。当时是格林威治时间八点一刻,机场内人已经不少。
他微低着头走在前面,我赶上两步,看见他侧面拂动的流海。他的睫毛抬起来……
“……”毫无征兆地,他忽然加快了步伐。
“流川……”我甚至没喊出声,他就朝着我们右手的方向,一下冲了出去!
他冲得那么急,一边拂开挡路的人,一路不回头地向前狂奔!我完全傻了,呆看他消失在视线里。
人群在四周穿梭织成一张幕,挡住我的视线……“流川!”我大叫:“喂!喂!”
他忽然出现了,就站在我视线的前方,双眼炯炯地往右看。
我向他冲过去。他同时朝看的方向又冲了过去!
见鬼的,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跑到尽头,又往前继续跑,一边跑一边看着窗外。那正是机场外的马路,黄色出租车开开停停。他跑到门口,一晃消失不见。
我终于跟出门口,看到他站在路边,一动不动地看着远去的车子,左手紧抓着肩包带。
“sanden……”他喃着,眼神迷乱:“sanden……”

(二)
“流川……”我不该打搅他:“到点了。”
他慢慢转过身来,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双眼盯着我。
天哪,他真的很震惊,震惊到令人觉得不可理喻。他的眸子里竟然写满不解、惊诧、甚至是恼怒!
“开往波士顿的t92次班机二十分钟后即将起飞,请搭乘本次班机的乘客前往4号登机通道……”
他抬头看液晶显示屏上的航班信息,眸子里的光芒由散乱,迅速聚拢。
“……走吧。”他沉声说,大踏步走向通道的背影。
他骗不了我。我们认识很久了。

我刚才说:“流川,到点了。”让他感到恼怒!
因为我“砰”——
打破了他的幻境。

顺利到达波士顿,他看上去已经恢复正常。我们直奔凯尔特人队的主场:福利特中心球馆(Fleet Center)。
新赛季各赛区的常规赛即将开始,各队都开始热身。除了练球外,流川抓紧一切时间看对手的比赛。黄蜂队今天在这里和凯尔特人对决,他当然不打算错过。
我们刚入座就有球迷认出了他,过来索要签名。很快围了一大堆。
比赛说不上精彩。赛季还没开始,各队也只是拿替补球员来练兵,真正的实力尚未展现。看完第二节,流川示意要走。比赛不精彩,他好像有些恼火。因为好像比赛不精彩,使他分了心。
看球时他有一两次拿起水没喝又放下,表情呆住了不知在想什么……
“嗨,流川君。能不能给我签个名?”刚走出会场大厅,我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熟悉的略带戏谑味道的口音。日语。
流川回头站住,口头禅脱口而出:“白痴!”
泽北荣治。勇士队的小前锋。他和流川同一届进NBA。
在我看来,在新进的NBA亚洲球员里,他算是继流川后最好的一个:运球的动作完美无缺,防守和进攻也毫无纰漏。
听说在日本上中学时他们便是对手。我看他比赛时,觉得他和流川的打法虽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流川总感觉比他好一些。我一直想弄明白,他不如流川,是性格问题?还是流川成熟得比他快?
他走到流川跟前说:“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你们的胜算很大啊!流川君,是不是?”
他话语中总带着挑衅的意味。我不知道是不是针对流川而发的。
但流川淡淡回应道:“不是真正的实力。”对他的态度明显见惯不怪。
“像你们那样,如果运气好,或许能打进季后赛吧。”泽北笑笑:“到时我已经在那等着打败你啦!”嘴角挂出一抹笑容。
不是温和的,而是极度自信、肯定的笑容。语气里也充满了挑衅。
“这话应该我说。”流川这回被激了,眼神瞬间结冰。
“一对一吧!”泽北直达目标,目光炯炯:“比了就知道!”
流川眼里“腾”地瞬间着火!
一触即发!
“嗨!”
泽北的父亲这时出现了,一声语气轻松的招呼,猛然打断了他们之间燃起的那股“斗气”。
他是泽北的经济人兼助理。泽北在的地方他肯定也在的。
我很感激他的消火能力。他们每次见面都这样电光火石的,旁人(就是我)看久了也烦啊。
“您好!“流川朝他微微鞠躬。
“呵呵,流川,近来好吗?”泽北先生打着招呼,走过来拍流川的肩膀:“放假有没有和女孩子约会?”
“……”
“我们泽北有了喜欢的对象了哦。我也觉得很不错啊。流川你什么时候也带女朋友回家?”
“爸!”泽北瞬间红了耳根。刚才的跩样一下无影无踪。
“还有啊,前天堂本教练来我们家,他……”
“爸!”泽北忽然火烧身一样跳起。
他面色阴沉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眼里充满警告。
泽北先生看着他——“嗯……堂本教练来看荣治练习。流川,他现在是国家青年队的教练了。”说完眼睛瞟过儿子。
流川的目光仿佛凝成小光粒,“噗!”弹在他脸上。
但很短的一瞬,又稍瞬化开……
“走吧。”他说。表情如常地平静。

波士顿黄昏时的天空比纽约的要红,云轰隆隆地烧着,大把大把的火屑抛到地面上,烧着房屋、树木,还四处弹开刺着人的眼球。
躲在阴影里看两人打球,如中间隔着火炉看对面的景物,迷糊到只剩水蒸气般的稀薄阴影。
“嗨,行了,来吃饭吧!”泽北先生大声喊着。
我被光刺得不行了,也赶紧转身逃进屋内。
泽北和流川进来了。全身还圈在光的背景里,头发上像落了金色的粉屑,身上闪闪发光着。
泽北太太一看就笑起来:“看你们两个!先去洗个澡吧。”
流川点点头跟着泽北往楼上走。两个人身上都湿漉漉的,汗水还一直不停从鬓角滑落。
“看到他们一对一就想起在日本的时候。”泽北先生笑道:“那时候还有仙道呢。三个人在一起玩得像水里捞起来似的。”
什么?
“堂本说仙道什么时候来?我可想再和那孩子好好聊聊。”泽北太太也笑起来。
“对不起!”我禁不住心口一阵狂跳:“你们说——‘sanden‘?s-a-n-d-e-n?”
“s-e-n-d-o-h,仙道。”泽北先生看着我:“你见过他?”
“只是听说过。”我着急着追问:“他不在美国吗?”
“是下个月来吧。”泽北太太抬头看丈夫。
泽北先生忽然意识到什么,看看我。“不知道啊——谁知道?”说着,他又看了我一眼。
怕我告诉流川吗?一时间,我心里明白了大半。
泽北先生朝我凑过脸来。
“丹,我想你最好别跟流川提起仙道。”他说,郑重其事的表情。
“为什么?”泽北太太赶在我出声前问。
“老太婆你少出声!”泽北先生呵斥她。
他牢牢地看着我。
“听我的,丹。”他表情严肃:“你别在流川面前提到他。”

(三)
仙道。
一天之内听到两次的名字,和流川有着某种联系的一个人。
不好奇是假的。在看过机场里流川恼怒的神情和泽北父子郑重其事隐瞒的态度后。
当从回纽约的飞机上下来,流川拨响了一个电话。
“您好,堂本教练,我是流川枫。”
纽约清晨的大街上,初秋的寒气包围着我们。我在旁边叫车。
“请问,仙道在吗?”
他问,脸微微朝上,沉沉的黑色眼眸,紧抿的唇。
“……谢谢。”半天,他说,目光里黑色的底子忽然划过一道光弧,冷冽的一闪。
“啪”!他重重地合上机盖。
出租车停下来,我们坐进去,他沉默着。
……
“没有人骗得了我。”冷不防,耳边一个冷冷的声音。
我足足吓一跳,转脸看向他。
他脸上凝结了一层绷紧着的愤怒,双眼定定地盯着前方,眼神里,竟有着暗暗的悲伤!
慢慢地,扇子般的睫毛缓缓垂落,他闭上眼睛……
好像只是一瞬间的时间,他又把眼睛睁开。
刀一般锐利的目光,恢复了那种我熟悉的冷硬。

半个月过去了,这件事,竟然渐渐地淡出我的视野。
本以为以流川执着的性格,被挑怒了一定会立即还击,可他这次竟不动声色地继续他的日子,对仙道的去向再也不加理会。
新赛季的常规赛终于打响,对于各支参赛队来说,又将是漫长而紧张的5个月;既然定下了明年4月下旬后的季后赛要和泽北一较高下的决心,流川的斗志更旺盛了,一开始就很投入。
流川初来NBA时很不知高低,球风狠辣犀利,毫不留情,在赛场上,总是用箭一样的目光挑衅对手。所以开始时观众对他反感。他在赛场上是那么炫耀、直露,当他一个人带球进攻,穿过整个球场,晃过所有防守的敌手,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灌篮时,仿佛带着蔑视一切的高傲和要打倒一切的拼劲。
于是妒忌反感交杂而来。观众们不理会他的拼命,敌手们开始屡屡冒犯他。他们把他狠狠撞到,使他高大的身躯顺着光滑的木地板一路滑到选手席边。
可他一点不怕。他特立独行,坚忍持重。终于那场比赛,他第四次从地上撑起身来,抹去从额头流下的混着血的汗水那一刻,观众们的心被征服了。
在我成为他的助理的第二个星期的星期三,全场的观众,不论主队的还是客队的,全体起立为他鼓掌。
他站在场边低着头,方便队医为他处理额上的伤。那一刻,人造灯把眩目的光流泻于他乌黑的头发上、睫毛上,流泻于他的全身,而他的眸子里,却还只一片沉沉的浓墨。
我想,就是这样的他,能让所有的人眩目。
因为他无情、冷酷、不妥协。
所以以前想过,像他这么无情的人,也会在乎别人吗?为什么?
流川既然不再追究仙道的事,这大概也是个不知何时才能解开的谜了。

常规赛第二场开始那天,天气有点冷。我穿得不多,所幸球场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于是比赛开始后,就缩在看台上打盹。
球鞋与胶木地板摩擦的声音像起伏的打击乐,其间交夹着裁判的口哨声和观众在看台上的鼓掌声。这些声音太熟悉,熟悉到能让我自动忽略。
我渐渐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嘟!”一声长的口哨声凌厉地划破空间,忽然穿透我的耳膜。
我被震醒了,转眼就看到他。和我隔一个座位的地方坐着的一个高大的亚洲人。
“……”他看向我,笑笑。眼角微微弯起来。
“……”一时间,我脑子有点懵。
很帅。真的。甚至帅到有些刺目。
他头发理得很清爽,前发微微上翘,露出饱满的印堂;双眉是浓密的一字形,非常有气魄。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唇,形状很好的下巴。
他又对我笑一下。眼神很深邃,又很亮。
觉得被震住。“你……来看哪队?”不由自主地开口问。
“尼克斯。”他说。有点低的中音。
他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脸上有着温和的笑意。
莫名地觉得亲切。这个人。
“我看流川打球。”他忽然又说。
“你喜欢流川枫?”我又问。
“嗯。”他点点头,双眼从我脸上转开,看向赛场上流川奔跑的身影。
流川在防守敌方队员,表情专注。他的目光很平静地追随着他。
这时,尼克斯的队员抢到了球,高高抛起,流川飞身跃起,在半空中接住。
“好!”看台上的球迷发出热烈的呼叫。
流川箭一般直冲篮下,在对方一人上来封堵的同时脚步猛然停顿,随即侧身一退,从旁边插了出去,跳起――出手--投!
“噗!”球应声入网!
他眼睛一亮,眼里升起明亮的喜悦。而后转脸对我笑笑。
我才发现自己一直牢牢盯着他。“啊……你想要他的签名吗?”我赶紧问,想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摇摇头,眼帘垂下去,忽然又抬起来。
“他会给人签名吗?”他扬起嘴角,好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
“会啊。”我伸手在他手臂上划:“就是这样:一个‘K’,再一个‘R’。排在一起。”示范给他看。也不知为什么做得这样自然。
也许是他弯弯的眉眼、温暖的表情,让人会莫名地觉得亲近吧。

比赛不久结束了。人群散去,他慢慢地跟着站起来。
非常高,和流川简直不相上下。
他站在那里看着赛场,一动不动。我马上跟着回头……
流川在……什么?流川竟然也在看他?!
队员们都集中在选手席周围喝水、擦汗、拿行李。流川却拿着水瓶,定定地往他的方向看着!
他们的目光在半空中凝结在一起。
流川眸里顿时晶光闪烁!
他一边走一边牢牢盯着这个男孩子,直到跟着队伍进了休息室,消失在出场通道里。
那个男孩子向我走过来。“走吧,我们在外面等他。”他说。
走出后门来到停车场,我们站在车旁。我看着他,他没有说话,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随意的姿势。
再看他,抬头看停车场的天花板,目光淡淡的,带着一种无意识的淡漠,整个人感觉变得疏远。
可是刚才看流川打球的时候他的态度又那么温和亲切啊……
“请问大名?”我问。两个人都不出声,我有点难受。何况我们刚才还很亲切地聊天呢。
他看着我,嘴角拉开一个浅浅的笑容。
“仙道。“他说:“我叫仙道彰。”
原来他就是那个,让流川狠狠记挂着的人。


(四)
人生,是不是就是和某些事某些人相遇的过程?
所以你对你遇到的每个人,会是什么态度呢?
所以当我看着流川匆匆跑向我们,很想知道会发生什么。这简直是一种预告片结束了、等着看正片的兴奋心情。
仙道看着他走近,直了直脊背,冷漠的表情一下消失,眼神竟有些乱了。
真是精彩。这个仙道真是很复杂的人,刚才他那么笃定……
我很快就明白仙道为什么发慌了。流川在他面前站住,直直地瞪着他。
剑眉下顶,魄人的气息旋成一团气流往中间聚拢着……
“……”仙道的目光一点点凝重起来……
“……”
“……”
空气似乎在膨胀,莫名的恐惧使我的心房“扑通”“扑通”……慢慢地越跳越快。
要报仇了?流川看上去恨得不行……
“……嗨。”
仙道忽然笑了。
眼角扬起来,表情开阔起来。
笑得好啊,我心里暗暗佩服。
这个仙道真是镇定,笑一笑是会缓解一点杀气的……
流川眉头一紧。“……哼!”烦躁地把肩包的带子扯一下,侧身走过他。
竟然真的中招?
“哎……”仙道愣了:“……”
他叫什么?神经病!想找打吗?
“混蛋!”
流川冷不防回头,“砰!”朝着仙道狠狠一拳!
他握着拳头站着,周身围绕着凛冽的气势,杀人一样的凶狠眼神!
仙道踉跄退后,愣在那里,竟然不解!
我急死了!流川真的像要打得他皮开肉绽的!
“你还想藏到哪?”
他上前一把抓住仙道的衣领,把他拉近自己,瞪着他,一字一字清楚地说。表情狂怒!
……

完了。
一开始就这样,以后怎么办?
回去路上我加倍认真地开车。
仙道坐在后座上,专心地看窗外。
那个刚才在气势上好像是要杀了他的家伙,现在已经安分地坐在他身边,睡得迷迷糊糊,身子一点一点往他身上倾。
在打了一场球后又去一对一,流川体力想不透支都难。
仙道倒令我大开眼界。不愧是和流川泽北一起玩大的人,他的篮球技艺竟然好得惊人!
他进攻手段不是很激烈,可方式层出不穷。运、带、抄、投、过人、灌,甚至后仰投篮,无一不熟!我真不知道他技术上还欠什么?!
他还能阻挡流川。除了NBA的资深球员,能阻挡流川的没几个!
而且他攻守方式很灵活机动。看他和流川一对一,精彩程度决不下于看“全明星周末夜”那样的表演赛。
这个仙道,真的有能让流川正视的东西。难怪流川放弃继续打他而拖他去一对一。
但是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此了结了吗?是什么恩怨我都不知道呢。
堵车,我停了下来,往后视镜上看了一眼:仙道现在的形势看来不好。
他额头顶在窗玻璃上,无助的模样。
“嘭……”
他忽然扬起两只手臂。
“我-没有-动。”他说,真正是绝望的眼神了。
流川倒在他怀里睡得酣畅无比。
我差点笑出声。
交通顺畅了,我重新发动车子,往后视镜上又看了一眼。
出乎我意料,仙道用手臂搂着他,让他的脑袋枕在自己膝盖上。
他一只手轻轻抚着流川的黑发,目光在他沉睡的脸庞上柔和地投射着……
嗬嗬,真是……不知怎么说。
够协调的画面。这两个人。

“你现在叫他?”我手搭在椅背上,回头问他。
“……”仙道看看流川。
“那你扛他上楼。”我熄火。
出了驾驶室,打开后座的门,流川神志不清地从车里爬出来。
咦?
他毛茸茸的脑袋几乎垂到胸前,站住了,不动。
我探身进车里拿他的包,转身出来,仙道半搂半扶地拖着他往电梯的方向走。
好像我们两个送醉鬼回家。
进了电梯,值班的侍者同情地对我们笑笑。
“流川先生今天喝得不少啊。”他说。
“老友重聚。”我指着仙道。
“嗨……”仙道抬手对他打招呼,神色阴晴不定。
电梯缓缓上升,仙道看着我,欲言又止。
“什么?”我问他。
“还没问您的名字。”他说。
“肖恩·康纳利。”我打趣他。
他却没听懂,认真地握了握我伸出的手。
侍者和我忍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我一把拍他的后背:“丹尼尔·林恩。仙道。开个玩笑!”
他愣一愣,立刻也笑起来,眉眼都很爽朗的样子。
我又捶了他一下。他真是个复杂的孩子,可是我真的是一开始就莫名喜欢他。
因为他虽然气质复杂感觉却又那么真实,球技更是好得没话说,真是让我不断感到惊喜。
加上流川,他们两个在一起看得真是舒服。至少比泽北对流川那张牙舞爪的态度要好得太多。
有他出现,流川整个人好像找到倾斜感情的出口般开阔起来。
这两年我一直陪伴着流川,看他一个人努力在NBA打拼。他自己没意识到,他表面冷酷和封闭的性格里除了有着磐石般坚强的意志和不愿妥协的做人态度外也藏着很深的孤独和压抑。他一边在向世人表现出他的无畏一边又总是为了达到目的无意识地压抑自己的真实情绪。
终于仙道出现了。仙道对于流川真是个特别的人,他真心的喜欢着他,竟然还有使他倾泻出压力的神奇力量。
“丹尼尔,以前你怎么办?”仙道指着挂在他身上的流川问我。
“以前没发生过。真的。”看他怀疑的样子,我郑重地补充。
“他很少给人添麻烦。真的。做他的助理很轻松。”紧接着表白。
“他对你才这样啊,仙道。”我加重语气,摆出一脸坏笑看着他。
“……”他何其可爱,叹了口气后,把流川的头往自己肩上靠,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五)
十八楼的房子是球队送流川的。今晚把他们带来这里,是因为我想流川可能希望和仙道单独叙叙旧什么的。
仙道把流川卸到沙发上躺着,就走进房间里去了。流川呼呼大睡,雷打不动的样子。
隔了一会,他穿着流川的T裇和长裤一身清爽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走到流川身边。
我刚吃完晚餐,正想站起来叫他,看见他双腿分开骑在流川身上,一只手紧捏着流川的鼻子!
“流川枫……”他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流川……”脸上笑眯眯的。
天哪!
流川感到了不舒服,挣扎着摇摇头,又摇摇……然后张开嘴巴,继续睡!
仙道放开他的鼻子,手放到他的腰间,挠他。
流川很快有反应。“噼里啪啦”手脚乱踢乱打……“嘭!”一脚把仙道踢到地下,翻身压住他。
“混蛋!”他两眼发红地加力去勒仙道的脖子:“去死吧!”
仙道话已说不出来,拼命摇手。
勒了一会流川终于清醒了,停下来双目炯炯地看着仙道。仙道抚着被勒红的脖子,“咳、咳……”咳得满脸通红。
流川狠狠地瞪他,而后爬起来。起步走向房间时忽然又回来,在他身上“嘭!”,补踢一脚,才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仙道躺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真无聊!我啼笑皆非。
看来他们感情真的很好,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使他们分离这么久。

第二天流川下午才去球队集中。我睡到十点才去找他,一楼大厅的侍者说他和仙道一大早就到后面花园的露天篮球场打球去了。
走近篮球场,球击在地上的砰砰声听来比击在胶木地板上的要沉,伴随着响起的还有传球时的呼喊声。原来他们在和同住一栋大厦里的人打三对三比赛。
仙道正处在两人夹攻之中,四只手同时伸向他手中的球。
他微弯着身体,球包在右掌中往地上按落。球“嘭“地落于他两腿之间中点的地面上又从左腿后方笔直地斜插而上冲入他张开的左掌中;然后他左掌重复右掌的动作,把球打落到双腿之间的中点又从右腿后方斜穿而过落回右掌,使球在双腿之间来回运送,形成一个绕双腿的“8”字形走向。
对手被他的运球弄得眼花缭乱,完全抢不到球。他运了几次,右手拿球抬起,猛然转身同时右掌朝下,手腕似柔软无骨地往左后上方一拨,“噗!”球轻松嵌进恰好赶到他左后方位置的流川手里。
约翰逊最擅长的“运球转身瞬间传球”!
流川拿球后手腕向右后方一甩,球像有磁力般从他身后自动绕行吸回他左手。他双手之间来回拨球,甩掉挡在眼前的人,往前赶到禁区外猛一急煞,双腿折起,双脚用力往前蹬从地面上高高跃上空中,左手微低、右手靠前托住球,在半空双臂后抬把球往前方抛送出去,身体则随着重心后倾仰面下倒。
倒地同时,球“噗!“一声,轻松入网!
运球-跃起-后仰投出,动作须臾间完成!
“好!”四周观看比赛的人不约而同发出赞叹。
两人花样繁杂的运球传球和投射的动作及瞬息之间天衣无缝的配合,都看得人目瞪口呆,不成言语!
对方三个人只能徒然地看他们完成这次完美封杀,连球也没碰到。有一个队员把球捡起又向地上丢去,神情懊恼万分。

仙道这时看见了我。他立刻向我快步走过来,同时回头招呼流川:“流川!丹尼尔来接你了,走吧!”
流川正把对方丢的球从地上捡起。听到他话明显不高兴了,臭着张脸,不动。
“我好饿了,流川。”仙道回头看着他,眉毛夸张地往下耷:“我真的受不了了!”转身背着他对我眨眨眼。
我立刻会意:“流川,你母亲打电话找你。”朝他扬扬手里的电话。
“……”流川恨恨地瞪了仙道一眼,向我走过来。
不一会,他放下电话。站在一旁的仙道忽然开口说:“我要走了。”
“什么?”流川惊了一惊,脱口而出。他很快冷静,看着仙道,眼睛危险的眯起来。
周围的空气迅速在急冻收缩……
“我要去机场……”仙道说着忽然笑了:“……附近的旅馆拿行李。流川,半个月前我到美国刚下飞机就来找你,你却跑不见了;你欠我,所以现在可不能……好痛!”
没说完。因为流川的拳头已挥了过去。
送仙道去旅馆拿东西再回到公寓后,我们坐回车里。我问流川:“你知道仙道半个月前就来了?”
“嗯。”他应着。一边打开我给他的早餐袋。神色如常。
“他打电话给你?”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
“……哼!”他皱眉。我醒悟:是那天一早在机场看到的。
他也不出声,低头看袋里的早餐。我发动车子。过了一会,他忽然想到什么,从肩包里拿出手机,啪啪地按着电话簿,拨响一个电话。
“我是流川枫。”他对着接通的电话的另一端说:“仙道在我这里。”挂断。
我没反应过来,他就又拨了一个号码:“您好。请告诉泽北,仙道在我这里。”又挂断。
“……”我愕然地看他继续面无表情地嚼手里的面包,眼里闪烁着快意的光芒!
好个有仇必报的臭小子!
“你为什么不多说一句?比如像这样:”我模仿他冷冰冰的语气:“‘堂本教练,想要回人质,限你明天十二点之前拿五百万到东百老汇上的福州商店门口见面。记住,如果你敢报警,后果自负!’”。然后停下来看着他笑。
“撕票也别想要回!”他对我的调侃照接不误,狠狠地回答。
我像仙道那样哈哈大笑。很想伸手过去揉揉他的头发。他现在越来越可爱了!
“为什么仙道后来不告诉你他来了?”我又问他:“如果你知道他找你不见后去了哪里,就不会打电话问堂本教练了吧。”
“哼!”他脸上忽然浮现出怒气冲天的表情。和以前打电话给堂本教练后的那种表情如出一辙。“我管他是谁,要分开我和仙道的,我一个不放过!”他说,眼里腾起愤怒的火焰!
为什么流川这样说?
是堂本教练和泽北父子要把他们分开吗?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六)
“……”仙道坐在地板上,手托着下巴,看着电视上的画面。
稍高处,是流川坐在沙发上,死瞪着他的愠怒的脸。
看来我今天触及到中心的问题了。
“仙道。”我叫他。心中和流川有着同样的疑问。
你为什么找不到流川以后不给流川打电话?
为什么藏起来害得流川打电话找你,后来才来见流川?
……
仙道,你快说啊!我暗暗着急。流川眼看就快要爆发了!不说,你就死定了!!!
“嗯……”仙道动了动,身子转向流川。
“流川,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忽然问。郑重其事的表情。
“……”流川愣住了,显然在意料之外。
“你不是看见我了吗?”仙道不紧不慢地说,抬眼看着他。
“……”流川脸色不变,眼神却有了波动。
“你知道,舅舅和泽北都是不希望我们在一起的。”仙道说着,直起身体和流川平视,专注地看着他的眼睛:“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去找他们要我?”
舅舅?指堂本教练?
流川兴师问罪的气焰仿似被一盆冷水“哗啦”当头浇灭般。他看着仙道,目光里的咄咄逼人消散不见了,脸色有些发白。
“我出了机场就直接到你家找你;你呢?在机场看见我,却去向泽北打听我……”仙道坐向流川身边,两手交叠于脑后,抬头看着上方。呓语般遥远而冷淡的声音。
“我没有!”流川气恼了。
“我到你家后佣人说你去了波士顿,我就开始在旅馆里等你的电话。可你没有打。你只是给我留言,然后去对他们表示:‘我要仙道来找我。’。流川,你就是这样做的。” 仙道脸上认真的样子都不像我以前看到的那个仙道了。
“我发留言给你了,你还要怎么样?!”流川生气了。
仙道头抬着,灯光映进他的眼里,像投射进幽深的古井口一样,光圈一圈圈往里流动……“流川,你和我一样,是个不坦率的家伙啊。”他微微笑起来,说。
“你这个混蛋!!”流川站起来立在他面前,眼里写满了愤怒:“少胡说八道!”
仙道也站起,平视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流川?”他说,目光里燃起小小的火苗:“没有人藏得了我,除了你!”
流川眼波流转,沉在眸中那泓浓黑的湖水,闪烁出幽亮的光芒。
他们的目光交相辉映,同时映亮了两个人的脸庞。“流川。”仙道的话掷地有声:“高中我们分开后,你就去找在美国读书的陵南的学妹做女友,刺激我继续追你直到来NBA。这么多年来你一点没改的,就是折磨我!”一倾身,唇狠狠吻上流川的唇!
流川全身一震,然后闭上双眼,热烈地回应!

我完全呆掉了。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这一幕!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仙道和流川……我早该看出来的,他们那么亲密、那么默契……他们是一对真正的恋人,好久以前就开始相爱的恋人!
怪不得流川说谁也别想分开他和仙道;怪不得堂本教练和泽北父子要对流川隐瞒仙道的消息,不想让他们见面;怪不得流川拒绝所有的求爱……原来,他已经有了自己爱的人,他一步步上演自己精心编好的剧本,把仙道一步步引到他身边来。
太可怕了,我以前一直猜错他!
……
他们慢慢分开,又互相凑近了,轻柔地啄着对方的唇。
仙道俯脸过去贴住流川的脸颊。“你这只目中无人、狡猾透顶的狐狸!”他骂道,话语里却充满了笑意。
“……”流川的嘴角轻轻往上一挑,勾出一个和仙道一样的弧度。
“你也一样!”他说。
他们紧紧拥抱。
我感到五雷轰顶。抓起自己的外套,快速冲出房子,冲进电梯。
电梯沉沉地下降,仿古的指针一格格逆时针往左边退,镜面般清晰的内壁上映出我苍白的脸。我的心口也随着倒退的指针,一点点缩紧。
这是违背人伦、让人厌弃的感情!这种感情让人唾弃!
他们原本都是我所喜欢的孩子,有高超的球技、远大的前程。可他们却要有这种感情!
我不允许。无论如何,绝不允许!
我坐进车里,拿起电话准备开始拨那些他们熟知的人的号码。我要先打给流川的父母和泽北先生,顺便叫泽北先生打电话告诉堂本教练。我要告诉他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竟做出这样无耻的事情!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们,让他们知道我的规矩!……“啪!”电话掉在座位下,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
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忽然闪电般穿过大脑,清晰无比,像就在耳边响起:
“你疯了!她是条该死的黄种母狗!……”
什么?这是什么声音?是谁在说话?
“不给她点教训,她就不知道白人的规矩!……丹,你按住她,你来动手!快!”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头痛欲裂,我倒在座位上,整个脑中有个吼声轰然作响——
“杀了她,丹尼尔·林恩!把她杀死!我命令你!把她杀死!”可怕的男人的声音。
声音越来越响,由一个,变成一整片,分不清男的女的,尖锐的低沉的,吼着、劝着、威逼着,杂乱又迷糊着,反反复复、无尽无止:
“……杀了她!……杀了她!”
不!
……
亮闪闪的黑色头发、黑色的眼睛,像白雪公主一样漂亮……
我的……
“……”睁开眼睛,刺眼的光线,流川枫在上方俯视的脸。
“喂!”他皱着眉头,乌黑的眸子里流露出紧张的神色:“……你怎么样?”

(七)
流川。
来救我的偏偏是你,在我几乎崩溃的一刻……
“丹,你没事吧!”仙道露出头:“还好你拨了流川的电话,我们才知道你身体不舒服。你刚才怎么不说呢?”和流川对看一眼……“我们叫了医生,你等一下。”他说。
我觉得自己在微笑。头痛得说不出话来,还要拉动脸部肌肉作甚么?可是现在的我脑子里纷乱如麻,连舌头都麻得厉害,想到的只有用仙道这一招了。
“……我打了电话?”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天,好辛苦。我什么都不想再回想了。可为什么还要问?
“你打电话给我。”流川答:“刚才。”
我打给流川?
“电话掉在座位下。”仙道像看懂我的心思般解释道:“你拨了号码。”
我拨的,是流川的号码?
我想要去告状,却拨给流川?
“好了,你睡一下,闭上眼睛。”耳边响起仙道沉稳的男中音。接着温暖的手覆上我的眼:“别想了,睡吧。”
……在仙道温暖的手掌下,我再也控制不住,泪如泉涌。
……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刚才其实想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还会不会干。
可是现在的我,是那个看着父母拖走我的爱人而恐惧得吓哭的十七岁的孩子。
你们来救我吗?我又活回来了,以后怎么办?

三天之后,流川到医院接我。
他刚打了一场比赛回来,还穿着队服、背着运动肩包。
他在医院里的球迷还没把他围堵前把我抢了出来,塞进出租车。
坐在出租车里看着外边的风景,像从没见过一样。那么明媚的秋日午后的阳光,那么美丽的色彩缤纷的城市。
还有……
他坐在我右边,头探向窗外,手臂折起搁在窗玻璃上,让风猛烈地拂乱他乌黑发亮的短发。我只看见他清晰的额角、白净的耳背。
那么年轻而清爽的流川。
没错,我曾把他当作我的爱人的重生。我一直这么自以为是地暗示自己。她死了二十三年了,按中国的阴间制度,她死了就该投胎了,流川刚好二十二岁,就是她的转世吧。
所以我一直希望他过得更好、更好、更好。我心里加倍加倍地疼他,以为这是在替自己赎罪。
“流川。”我叫他。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眼睛是冷淡的明亮。
“我们也来玩一个一对一的游戏吧。”我觉得兴致勃勃:“我先讲我的爱情故事给你听,然后你也讲你的给我听。我们比比谁讲得好,怎么样?”
“白痴!”他皱起了眉头,他真的一点不客气。这个臭小子。
“我先讲了,注意!”我啪啪地用力拍他的肩膀。他没有躲。

“那时我的父母是三K党成员。还是特别忠诚的那种。”
“那年我中学还没毕业。爱上了一个中国女孩子。她叫姚杏。一个特别漂亮特别迷人的女孩(流川白眼,我笑)。”
“就在十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带她回家,在我的房间里做。他们回来听见了声音,打开门看见她。他们就把她从我身边拖出去,一路拖到湖边,把她杀死!””
眼泪掉下来,我逼自己讲下去。我一定要讲下去。对流川讲。
“在被拖走的过程中,她始终紧拽着我父亲的手,一声不吭。我不知道她是吓傻了还是别的。”
“而我吓坏了,我怕得要死!我一面看着她被拖走,心里一边还想:不关我的事!”
“我的父母在在密苏里州的监狱里只服了三个月的刑。法官说她死于意外暴力。意外暴力是什么?”
“我从此离开了家,再也没见过他们。”
“因为我的软弱和自私,所以她死了!就是因为我!”
心口剧痛。我终于放开心防,咆啕大哭。
我实在压抑得太久了。从初见流川的那时起,我就想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他的乌发黑眸和杏一样,所以我疼他。我想看他成功,好像这样可以心安一点;我想看他得到幸福,好像这样可以舒服点;我想看到他拥有世人最羡慕的完美爱情,这样我或许可以解脱。但没想到,他的爱情却违背人伦,所以我觉得我的计划功亏一篑,气得发了疯。
我真是个傻子。流川,根本不是杏!
我和我的父母伤害杏的罪,永无机会弥补!

流川的声音响起来。
“你对她好,她会记得的。她不会怪你的。”他说。
谢谢你,流川。
虽然你这样说并不能解除我犯的罪。

你和我完全不一样。你比我强太多了,真的。
想做的事你努力去做,想爱的人你努力去得到,每一件事,你都做对了,而且做得那么好。
所以如果你是那个十七岁的我,结果肯定不一样。你那么坚定自己认为的真理,为了你爱的人,你绝对不会退缩的。
仙道也是一样的人吧。所以你们,一定能拥有长久的幸福。

圣诞节即将来临的一个夜晚,刚从训练营回来的流川、仙道还有我,在外面吃晚餐。
雪花悠悠地从天空中飘落。这些洁白的小东西顽皮地粘连在行人的头发和衣服上,或者停下来点缀着街道和路灯,让我们这个世界,好像又有一瞬间变得纯洁了一点点。
“等一下我们去港口看看吧。”仙道兴致勃勃地说:“我想去看你们那夜看到的东西。”
那夜看到的东西?
原来是——纽约港的灯火。
我们站在岸边。对岸星罗棋布的灯火,和天上的星光连在一起。人间和天堂的界线又一次被模糊。
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心里默默地叹息。
而仙道和流川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仙道忽然把唇贴近流川的耳边。
“就像你说的,”他低声说:“很美。真的。”
流川的双眼盯着微光的海面。眼里波光流转。
这是动容的结果。这回,我肯定。

所有的事情一件件倒回去。
这一刻,我终于完全明白了。
命运为我们每个人设置了一个重大的考验,考验的内容不同,考验的结果是获得命运的奖励或惩罚。
二十三年前的我和高中时的流川,就曾站在不同时间却相同地位的起跑线上,一起起跑。
结果,我背负上了罪的十字架,形单影只,悲哀孤独。
而流川赢了命运,得到幸福。
 
(全文完)

后记: 
我信奉老庄。在他们眼里,世间荣辱皆尘,人生的道理其实简单。我的理解,在最后一段,已经表达了。
感谢看此文的各位大人。你们的鼓励我永远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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