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 1-11
作者: 飞廉,收录日期:2007-04-04,1155次阅读
太极
一
月黑风高,鸟兽退散,空哨声响彻山谷。
夜行者施展轻功跃上细细的竹枝,栖于枝桠间,刀光在浓雾里忽现忽隐。
脚下针叶的细响指引着敌人来向。一把扁平的大刀从天而降,直插于地。
夜行者利刃齐出,刀光同时照亮黑暗的竹林,从半空中切下了一雨悠悠飘落的白色衣片。没有敌人踪影。
呼吸重又收拢,夜行者们握紧武器,感受空气中渐渐逼迫而来的强烈杀气。
仿似闪光的蛇,一道刺眼的光芒绕林子划过,光线划过他们的脖颈……
竹林重又恢复了寂静,月亮露出银白色的脸颊。
小虫微弱地鸣叫,鸟儿也收拢了羽翼,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
被驱散的浓雾下却露出了满地散落的无头尸身。尸体中央的地上,那把大刀仍安插于地,刀身上布满了凸起的暗红色疤痕。
只闻那刀,身上发出烤肉般的咝咝声,疤痕一个个爆开,凝成血丝贴满了刀身。
月光移动着,刀身由满身血红中透出晶莹的光,血红隐去不见,刀光越来越亮,几欲回映明月的皎白。
一只手握住刀柄,把它提起。
月光如霜,映上他的脸。斜插如鬓的剑眉、闪亮的眸子,他面孔俊逸得如同仙人。
他的背上背着一条长型的乌铁,铁条看上去巨大而沉重,上面布满了斑斑凿痕。
他反手一插,刀顿时消失在乌铁中,仿佛沉入黑暗的湖底,再不见一丝踪迹。
看向满地尸首,他乌黑的眸子里散发出冰冷的光,俊美的脸因这迫人的眸光,竟也变得无比冷酷。
年轻的背刀人身着玄色衣裳,在黑暗的竹林里,本来和夜色融为一体。
此刻,他就这样沐浴在月光下,慢慢地向竹林外走去。
月光很亮、很柔,他的步伐也不快,似乎因这月色太美,便稍停了匆匆的前行。
可他黑漆漆的眸子里笼罩着无底的沉,且一丝不散,又仿佛那么美的月光,也动不了他的心。
竹林里响起竹叶的吟唱。
不知何处来风,吹进林子深处,拂起叶片,奏响乐音。
乐声时断时续,如海浪拂上沙滩。
他顾自走着。
声音加快了节奏,变得急切。
他脚步略为迟疑,却没有停下。
竹叶们发出悠长的叹息。
他停下脚步,风从竹间的罅隙穿过,留下散乱的尾音。
他静静地站住了,目光看向黑暗的深处。那里,悄无声息。
他重新迈开步伐,声音就又跟着出现了,且变了更快的节奏。
他目光上视,只见竹叶形成了巨大的绿色漩涡,正朝他头顶逼下!
用内力发出大刀拿在手上,他正了身姿、准备战斗,身侧的漩涡忽又象失去了什么依靠,猛地一地零散而去。
四围,除了风、林子、鸟、虫儿,什么都没有。
他闭上双眼,风声、叶落声、鸟鸣、虫叫、远处兽的低吼、自己的呼吸……其余的,还是什么都没有。
虽不情愿,他还是开了口。
“你是谁?”清冷干净的嗓音。
声音在林间回荡,象一滴水滴入大海,顷刻之间,了无痕迹。
无人回答。四围的寂静中,环绕着一股柔和的气息。
不是敌人,他想。插刀入鞘,目光上视。
随着他的目光,所有竹枝开始朝那个方向倾摆。
转过目光看向另一边,竹枝又跟着摆向另一边。
他恼了。不是生气,只是单纯地恼火。
那种被摆弄的感觉,非常不爽!
他再次开口,这回,是带着怒火的:
“出来!”
背后掠过一阵清风,转身,一个黑影掠过,飞上竹稍,直窜上天。
脚点竹枝,他身体掠起跟上。
竹林顶端开阔的空间展现在眼前,摇曳的竹枝顶,一个身影被月光清晰地勾出轮廓。
深蓝的袍子,身材比他略高。
一名道士。
背朝着他,道士负手立于一尾竹枝顶端,身体随着竹枝的轻摇自然摆动,整个人轻飘飘地如同一片竹叶。
他身体腾起,扬掌击出,打向道士。
道士竟毫不躲开,反而双手负在身后,转身径直朝他迎了过来,仿佛只是瞬间,就到了他的眼前。
他不由地大大吃了一惊,身体后退,就在同一刻,道士已然跃起,从他眼前翻过。
背上一空,他回头,道士落在他身后不远处,手上拿着了他的玄铁刀。
眼角一弯,道士唇角边勾出一个弧度:
“幸会。”
二
钟声在山间回荡。
晨雾弥漫的青城山,传说中黄帝修炼成仙之地。
幽深迂回的山道上,行着一个身背大条铁块、面目疲惫不堪、却又满脸杀气的人。
他走到后山顶的道观门前,挡住扫地的小道士,劈面就是一句:“我的刀在哪?”
小道士吓得立马跌倒在地,头也不回地逃进了观门。
他一脚踏入观门。四下空无一人,一座漆黑的前殿出现眼前。穿过殿身,宽阔的殿后空地上,众道士们正在晨练。
他们身着一色的深蓝粗布道袍,有的年纪尚幼,有的已过耄耋之龄,然都面色红润,气定神闲。他们在使着一套奇异的掌法,双手之间仿佛在运转一个看不见的圆球,身体随圆球转动而行,时而把圆球拢入怀内,时而推动圆球向外。
背刀人觉得此套拳法动作新奇,不由驻足观看。
只见他们掌心摊开,手臂随掌向而行,脚则跟随上身挪移,形成与上身互为协调、和谐行进之势;脚步忽左忽右、忽进忽退,跃起落地无声无息、飘然若尘。
此山地势高寒,天气阴冷,雾气从早至晚不散,山间阴气袭人,昨夜追赶那抢刀的道士,走了半夜的山路后,他因呼吸不畅、身体疲惫被远远甩在身后;眼前众道人常年在山中居住,却能气息调和、动作轻盈,看来与修习此套掌法大有关系。
他缓缓走入他们中间,立时感到一股强大气息扑面而来。走,气息如影随行,停,气息也环绕不散;他出掌,掌风顷刻出而回转,直逼己身;他躲避,气息迎来,震动心肺。一时间,他竟被众道士掌风围困,无法脱身。
身边一位道士见状立即迎了上来,拉住他的双臂顺势带过。他正欲反抗,对方却又反向一推,把他的身体带往后退;退到半路,身后一位道士两手同上,一手在前,一手往后,把他的身体当圆球转了个圈,又推回原位。
他望向两位道士,却见他们面目和善,向他颔首,原来是向他示范动作的要旨。
他跟着道士们动作起来,不觉一柱香已过,他合掌收势,感觉周身气息变得通畅,昨夜的疲惫消除不少。
大殿上响起钟声,道士们四散而去,一名身材瘦削、神情严肃的中年道长手持拂尘,出现在殿门前。
“施主,昨夜多扰,请见谅。”他的声音隔着十丈开外的距离传来,如在耳边回响,接着拂尘一甩,眼前光芒闪烁,玄铁刀刀身发出破空利音,刀刃直冲他面首而来。
他站定不躲,只伸食指和中指,两指一夹,把刀刃生生夹在指尖。
“好功夫。”道长淡道:“不知施主尊姓大名,师承何派?”
“流川枫。不知。”
道长略微点头:“也罢,江湖中人,各有缘法。”拂尘一动,掀起一股雄厚气息直冲他全身。
若是常人,遇到这般莫名的试探不免恼怒,偏流川是痴武之人,天性好强,此时只觉精神一震,身体随即跃起,在空中把这一股子猛劲顺势带过,加以己力,落地时以双手全数推回给那道长。
那道长身体未动,拂尘在空中轻轻一挥,如拂去灰尘一般,就把这股回力引向了旁边大树,大树应声震动,落下几片叶子。
“好!”他面露惊艳之色:“以彼之力加还彼身,用的还是本门太极拳的招式,流川施主,你若投身本门,必能在武学上有所成就!”他眸中投出热切的光芒。
“……不必了。”流川忽有不好的预感。
“施主可以试着考虑贫道意见,在本观多留两日。”果然,自己话音刚落,道长人就到了他眼前,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告辞。”流川决定快些走,还是越快越好……
“告辞。”流川决定快些走,还是越快越好……
“施主不留也罢,”道长惋惜地长叹一声:“那抢施主刀的道士还说想和施主再比一场……”
“施主请吃茶、吃果!”不久,坐在后殿的厅里,流川强忍着身边一个小道士热情万分的聒噪。
桌上茶点,果品,馒头……摆了个满,一副贵客临门的架势。
“施主刚才那两招好厉害,贫道都看呆了呢,”道士小鬼脸上写满了崇拜:“师父说,施主是练武的奇才,就是杀气太重,要是留在本门研习本门的内家武功,必能化解戾气,修成正果。”
“我不是出家人。”
“修习本门功夫只求缘,不在乎身份的,象我大师兄鱼住,家里本来是开饭馆的,杀生无数,后来研习了本门功夫也改吃素了……”
你这门的功夫是狗皮膏药吗?流川默。
“本门高手如云,象我师父还有昨天抢了你刀的我师伯,功夫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江湖上的人都奈何不得呢!就像上次,我师伯遇着昆仑派那一窝子人在山脚下聚餐,就当即把人家所有的肉偷了,让他们到山上来讨回;结果他们来了,被师伯打得全部落花流水春去也,再也不敢出现……”
“……你师伯多大年纪?”
“不知道,他还在睡觉没起呢,我师父去叫他了,所以才让我陪着施主的。哎,施主,您这是……”
小道士话音未落,流川已经出了院门。
总能找到你……飞身上了殿顶,他举目四望。
重檐叠瓦间,他几乎肯定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间小小的院落里。
那间院子和别的院子相比没什么不同,除了多出刚才那位道长。此时他站在院中,双手叉腰朝着屋子的方向大声说着什么,神情气恼万分。
一圈落叶飞在半空中,围着他转圈。
三
展身跃过殿顶,流川落于那间院落。
院中央只一棵大树,四下一片空旷,此刻,屋门半掩,两只穿烂的鞋子一边一只、乱丢在门外空地上。
那道长看见流川,面露诧异之色,赶紧解释:
“施主稍等。我那师兄昨夜贪玩了,所以今早不起,施主莫怪。”
流川冷哼一声,道长只见他背后铁条里闪出一道光芒,杀气烈烈,直飞屋内而去。
光芒撕裂窗纸,直窜进屋,却像掉进了无底洞,半点声息俱无;仿佛只过了一瞬,黑铁的刀柄就从被撕裂处钻了出来,直退着逼回流川眼前!
流川后退一步接住刀,刀柄还在手里抖抖震动。
“施主昨夜未睡么?火气好大啊~”屋内有人说话。
懒洋洋的声调,正是昨夜抢他刀的道士。
流川沉默不语。他行走江湖多年,遇高手无数,记不清几次比试,从未像此次这般输了再输,连玄铁刀出动也没占到对方半点便宜;但此时想到里面那人,心中竟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感。
这个看似和自己同样年纪、却被大出一倍的同门尊称为“师伯”、武艺也已高深到自己无法触及的地步的怪道士,就是他想找到的对手。
赢了他,我的武艺就更上一层,如此想着,他顿时全身血液沸腾,眸里闪出光芒。
以为同门激怒了“贵客”,站在一旁的道长再也按捺不住,即刻对着窗内人破口大骂:
“仙道彰,我不管什么辈分,你现在就给我滚出来!”
片刻,只见半掩着的门内悠悠伸出一只大脚丫子,伸过门槛,脚趾摸索着去够丢在门外的鞋子;够着了,一只脚跨过门槛踩着破鞋,另一只脚支撑着整个身体,懒洋洋靠在了门框边。
“嗨。”他扬手朝流川打招呼:“你又来了啊。”
“白痴!”流川忍无可忍出声。
“师伯昨晚辛苦了!”殿后客厅里,道士小鬼讨好地用力揉捏那名道士的肩膀。
“嗯……”名曰仙道彰的道士淡淡地应着,目光望向对桌的人,脸上露出感兴趣的表情。
流川坐在那埋头吃东西,不理他。
他也不在意。就这么各自静坐了一会,他忽对身后的小道士道:“彦一,你去请田岗师弟来,告诉他我要下山。”
“好……师伯,您要去哪里?!”叫彦一的小道士跳得老高,哇哇地叫出声。
“我要和这位施主一起下山。”仙道说。
流川抬起头,对上一张正朝他微笑的脸。
他正要对那欠扁的家伙挥拳头,一个身形挡住客厅光线,田岗道长及时出现。
“你要去哪里?”他看着仙道,面露疑狐之色。
“找师父。”
“祖师爷自己会回来的。”
“师弟,”仙道笑道:“借一步说话。”回头对流川道:“施主昨夜疲惫了,请去休息一下吧,等会贫道叫你。”
流川盯着他看,沉默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师弟,”仙道问田岗:“你觉得这位施主怎样?”
“他使的刀法十分古朴,我入江湖这些年头,却看不出是何流派。人当真好苗子,年纪轻轻,武功造诣已相当高,若投身本门,进修内功,加以时日……”
轻盈地跃上瓦顶,流川透过掀开的瓦片,看仙道略一点头,然后再问:“他不肯入本门?”
田岗满脸遗憾:“他昨夜在后山连杀数人,恐怕……”
“师弟,”仙道说:“我帮你一把吧。”
“你要跟着他?”
“顺便找师父。”
“祖师爷临走时吩咐过让你我共同维护青城派。”田岗严肃起来,声音也变大了。
“呵呵~师父有这么说吗?”挠头。
“祖师爷在你屋门口说的,你别给我装傻。师兄啊,你是比我辈分高,可是身为本派高道,行事不能太任性妄为……”
仙道听着不出声,双臂抬起,手伸向脑后……
流川以为他发现自己,身体本能反应,动了一下。
只见田岗停下话语,长叹口气。
“既然师兄心意已决,我也不好阻拦,就祝师兄一路顺风吧。”他说。
仙道双臂朝上,伸了个懒腰。
“以后就辛苦师弟了。”他一边道,一边走出了门外。
田岗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彦一跳过他身边,哭道:
“师父,您为什么要答应师伯?他去了谁还带我们去外面……”他自觉失言,猛地闭嘴。
田岗脸上变色,狠狠骂了他一顿,把他赶走,回到室内,望着头顶上被掀过的瓦片。
祖师爷说的师兄的劫到了吗,他想。
——该来的躲不掉,师兄,希望你多福了。
不久,道观大门前,几个老道长把仙道围着。
流川听他们“师伯师伯”叫个不停,绕过他们,走下观门前长长的台阶。
行至半路,仙道已在他身边,与他并肩前行。
“我叫仙道彰,你呢?”他转脸问他。
“流川枫。”他报上自己的姓名,心里隐隐地开始觉着了不爽。
这个结果,表面上是他把别人的重要东西带走了,暗地里却明显是被反摆了一道,安插了一个高手在身边,时刻准备感召。
但我可以随时和他比试,直到把他打败……
这样想着,他决定不去计较这些道士的计谋,展形朝山下飞奔而去。
仿佛奔了很久,久到他以为没有人跟着,身边除了风声什么也不剩了,脚步一停,仙道的身形在离他两寸不到的地方也跟着立定。
他朝他扬起自己的左掌。
掌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牛毛般的小钢针。
四
一言不发,仙道消失在右边密林中。
流川没有动,身边,多了一圈黑衣人。
一条条带链的斧头同时朝他砍来,他跃起避过,斧头又连带链条缩回。
他身体下落,撤到半路的斧头像长了眼,纷纷变势,又一齐朝他攻来。
他算准避不过,在空中翻个筋斗,右脚伸出,做势踢向一柄斧头。
拿斧之人以为自己要被踢中,立时后退欲避,没料想流川一脚踩上他肩膀,借力前冲,另一只脚把他的身体踢向圈中。
那人倒地,布好的阵型顿时变乱,飞出的斧头纷纷后撤,再要攻击时,流川已经站在了包围圈之外。
“啊!”黑夜人发出愤怒的声音,甩开锁链,准备再次围上他。
流川没有转身,就这样背向着他们。
一个黑夜人忽觉不对,喊道:“小……”
他还没把话说完,眼前掠过一道光芒,头颅已和脖颈分了家。
望着满地尸体,流川冷哼一声,拾刀插入背后玄铁。
四周树林里,忽然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精彩精彩!”一个沙哑的男声:“少侠果然功力非凡,难怪能前后杀死十余帮追踪而来的小混混,一路北下入蜀!”
“从昨夜至今,江南沈家先后派来的两批人马已一个不剩,佩服!”接着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大哥哥好帅哦!”一个小女孩娇滴滴地叫开。
“……””流川迅速观察周围。
光线投射林间,除自己与地上尸身,再无别的人影。
“少侠受人所托护送宝物,从北边千里行来,一定很累吧。”沙哑的声音继续说。
“长途跋涉,披星戴月,不容易啊。”年轻人语露同情。
“大哥哥该休息了!”小女孩变得激动。
流川拿起一把连链利斧击向前方树林,削断几根树枝落地。
一只鸟儿惊起飞走,没有人没砍到。
“少侠不仅毫发未损到达此地,还能遇着青城派的仙道真人随同出山,运气是越发好了啊。”沙哑的声音表露感叹。
“可惜好运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年轻人变了讽刺的语调。
“那大哥哥不是可以永远留在此处不走啦?”小女孩听似无比开心。
流川闭上了双眼,手中利斧再次出击。
所有声音也像突然出现般,突然一齐消失,半空中,飘飘洒洒落下碧绿的叶子。
“多管闲事。”睁开双眼,流川冷道。
仙道出现在他面前,手里提着一个面目丑陋的侏儒。
“你们怎么……”侏儒口中发出浑浊的声音。
“这才是你本来的声音吧,”仙道把他丢在地上:“你用那些针引我离开流川,然后摆脱我再回来看他和沈家的决斗,也算迅速。”
“你不是中针了吗?”流川插话进来。
“你先关心的是这个?”仙道面露不解。
“……笨蛋……”
殊不知被仙道打败后,流川一直心存相比之心,刚才见他明明已中毒针,现在又一脸正常地回来了,心里急着解惑,便不由问出了口。
“中针和中毒不是一回事。”仙道扬起中针的手掌在他面前晃,掌面干干净净:“把飞来的针吸在掌上,算不算中毒?”
流川哼一声,心中暗暗记下了:有机会要和他比试内力。
仙道接着问侏儒:“你能扮成三个人说话,挺好的啊,怎么做的?”
侏儒瞪着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刚才他在树上用口技扮成三人说话,本想使流川分神后再趁机向他施针,不料被早在暗中的仙道一把抓住,点了穴位。他本来身怀异术,自傲无比,现在动也不能动,像个玩具被人随意丢于地上,因此话语中充满了强烈的怨怒。
仙道说:“你告诉我怎么用口技,我就放了你。”
“够了。”一边的流川拿起了利斧。
侏儒闭上眼睛,等着一个痛快。
却半天不见终结的疼痛降临,他睁开眼。
“放手!”流川手拿斧头,剑眉微蹙,眼看就要爆发了。
仙道两指夹着刀刃:“施主,《阴符经》曰‘人发杀机,天地反覆’。人以杀生为任,是逆天而行,必遭天谴……”
“哐!”流川面无表情地抽回利斧,一把丢在地上,人转眼已到了十步开外。
仙道凝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再也无语。渐渐地,日头西沉,到了成都城脚下。
成都乃是商贾之地,繁荣无比,流川首次途经,好奇心生,穿过街道时放慢了脚步。
仙道至小居于青城山上,成年后常下山进城,对此地十分熟悉,此时看到流川不辨方向地走,也不提醒他,就在他身边慢慢跟着。
流川看着街上的热闹,目光瞥向仙道。见他一身道袍身在人群中,十分突兀,面上还是一派轻松自如模样,忍不住问:“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仙道好似没听到他的话,问着:“流川,今夜你要住在城里么?”
“不关你事。”
“太好了。”仙道面露欣喜:“我还没在客栈住过呢。”
流川当没听见,步伐加快。
……
“到了。”一会儿功夫,流川忽然停下来,指着一个建筑说道,面露捉狭之色。
仙道望去,只见一间画得红红绿绿的庙门,内里烟气萦绕,很多男女进进出出,热闹非凡。
“那是红娘庙吧。”仙道疑惑。
“你不是要住店吗?正好。”流川抱着手,一脸坦然。
五
仙道看着流川……
“施主是要求姻缘吗,倒也应该,”停了一停,他认真地点点头:“施主已经到了年纪。”
流川看他一脸正经,眼底却含着笑意,一时接不上话,只好瞪他。
身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两位是第一次来吧。”
两人同时看去,见一小摊,摊旁一面旗子,上书“卦摊”两个大字,桌上摆甲骨、签筒、笔墨等物,摊后坐着一位面容枯槁的老人。
“两位若想知道自己姻缘,不妨让老瞎子算算。”老人道。
“好。”仙道说着,卷起袖子就伸了手过去。
“白痴!”流川骂。
老人先拿着他的手摸了摸,又在他脸上摸了半天,“年轻人……”他欲言又止:“你是出家人……但红鸾星动,似乎命中人就在身边……”
“啊?”仙道不明就里。
流川懒得看道士算命,转身就走。
不知不觉走了一段,流川发现仙道并没有跟上。
自成年后踏入江湖,他一直独行无忌,万事不入眼,对他人更是漠不关心;但自昨夜被仙道抢刀到同行,合力打了一架,竟也开始习惯起他的存在。
难道白痴也会传染?他不由转身……
“你在找我?”仙道的脸在身边出现。
“……”流川一瞬间的感受是——果然被传染了。
仙道眼里笑着,脸上依旧不动声色,看向前方飘扬在外的客栈的锦布:“流川,我们进去吧。”
入得大堂,流川对着迎上的店家:“上房两间。”
“一间。”仙道出声:“我和你一起。”
“我不习惯和人一起。”流川冷冷拒绝。
“流川,你要人保护。”仙道正色。
“少说废话。”
“那我要你保护,我一个人睡不着。”仙道竟不顾“武林前辈”的光辉形象,耍起赖来。
流川忍无可忍,回头狠瞪他。
“两位决定好没?”店家哭笑不得。
“一间。”仙道自动忽略流川杀人的眼神,拍板决定。
入得房内,有小厮过来听吩咐,流川当即要了饭菜,叫准备热水,关上门,仙道已经坐在桌边喝茶。
“难喝,还是山上的茶好。”他苦着脸。
流川不管他,坐下来拿起茶壶狂灌一气,昨夜到今夜,他已经又累又困,现在只打算吃饱喝足上床睡觉,其他什么也不理会。
因此他也就自动忽略仙道在屋里转悠,而后蹲在角落的香炉里捣鼓的行为。
小厮来送饭菜,进得屋里,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便问:“客官,这是什么香气?”
仙道说:“是我带的竹香。”
“真好闻!”小厮赞叹着,又疑惑地:“男人也用香熏屋子吗?”
“不能用?”仙道困惑。
流川趴在桌上,把脸转过一边继续睡。
两个白痴,懒得理……
饭菜摆上桌,仙道面露为难之色:“流川……”
“不吃便算。”流川动起筷子,大块朵颐。
“那我出去一下,入夜再回。”仙道也不介意,起身就走,回头还提醒一句:“流川,别睡太死哦。”
吃了饭洗了个舒服的澡,流川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
满桌吃剩的大鱼大肉已被小厮收拾走,现在桌上只摆着茶壶和茶杯。
屋内竹香一直在悠悠地弥漫。
大白痴,去了就不要回来!终于抵不住睡意沉入梦香时,他在心里骂道。
半夜里,他醒了。
不是心烦睡不稳醒的,是本能地感到异样醒的。
刚翻身就想起怎么回事。
对着床外侧那物体,脱口而出:“大白痴。”声音却压低了。
仙道躺在他身边,呼吸绵长,睡得很沉静。
再醒来时已是翌日午后,睁开眼就听到仙道的声音:“你昨晚睡得真熟啊。”
看他穿了一半还挂在身上的蓝色有暗纹的衣裳,“……你做什么?”
“易容啊。”仙道表情很得意。
“……你买的?”现在的道士都这么白痴么……
“女施主送的,怎样?”绑好头上的蓝色发带,仙道站在床边,用手上的扇子在他额上轻轻点了一下。
“……不错。”
“呃?”本以为会又被骂白痴,却没想从流川口中听到这两个字,仙道不由愣了。
“笨蛋。”原本躺在床上、眼神迷迷糊糊的流川,此时坐了起来,眸里发亮,眼神又恢复那看透人心的锐利。
心头一震,仙道来不及细品那奇怪的感觉,“等会就走。”流川已经离开了床。
在客栈里吃着中饭,流川结帐,仙道看他随手把铜板丢在桌上:“流川,你很有钱?”
“嗯。”看仙道懒洋洋靠着桌后柱子、口里嚼着热腾腾的大白馒头的模样,流川得出新结论:这家伙穿什么衣服都一样白痴。
“你家里留了很多钱给你?”
“自己赚的。”
“和我一样呢。”仙道淡道:“小时候师父在观门外拣到我,就教我学道了。”
“……你知不知道爹娘是谁?”
“不知道,”仙道反问他:“你知道?”
“不知道。”流川皱了皱眉。
“那我就是你的亲人。”仙道忽然说。
心里一动,流川看向他。
“孟子有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就是说,世间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哎……”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客栈大门,朝出城方向而去。
他们走得很快,转眼便出了城门,走向郊外。
半空中,越来越多的乌鸦盘旋着,正往他们将要途径的路上聚集。
六
此时正是暖春时节,郊外田野里,金黄的菜花开得烂漫。
山腰上一片比较平坦的空地周围聚集了一群人,或站或坐,还有的收身于高高的树枝间。
他们年纪身份俱不同,有的打扮华贵,有的却衣衫褴褛,手里都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也有人手藏在袖中,看似规矩,不过周围人还是不时往他们身上投以警惕的眼神。
这些人围成一个不大的圈子,圈子中央,十几具尸身以各种奇怪姿势摊着,看这些死尸身上的伤口可知,他们是被不同武器同时杀害,且下手狠辣,一击即毙。
活着的人们围在这些死人周围,对尸体毫不在意,而是握紧手中的武器,眼睛死死盯着圈中的一位老人。
“诸位不要忘了,”这位老人道:“大家聚集于此是要商量如何对付玄铁刀客。”
他鹤发童颜,面带红光,却身着一件色调晦暗的袍子,指甲向外伸展又蜷曲成团,呈现惨淡的墨绿色。
听到他的话,树上飘来一声冷笑:“看来树老是决定亲自去对付那小子了。”
他话音刚落,另有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响起:“何-以-见-得?”
发出冷笑之人急急回头,神色顿时变得说不出的恐惧。
其他人也都听出,那声音是由内力传至风中送来,听似中气十足,却又分不清来向,令人捉摸不定。
高手无疑。
“你是说我还不够资格?”被称作树老的老人不动声色,冷冷反问。
同时,他指甲却已慢慢伸展拉长,如舒展而开的针状叶片。
那声音在众人脑中渐渐振荡:“树老过-谦-了。”
“树老”二字,语调更沉,“过”字一出,便有几人眼白翻出,由树上直坠落地,当即死去!
“能以内力化气杀人,很厉害啊。”圈外一棵树后,一个清晰温和的声音直达流川脑内,令他精神一震,脑中振荡消失。
看到乌鸦即跟踪至此、隐身于稍远的树后听他们对话的流川,料不到脑子会受控于这门隔音杀人的奇异功夫。
更令他大感惊诧的是,刚才随着那振荡而起的脑中剧痛,竟被这忽然出现的熟悉声音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发出声音的,不用说,就是之前还在他身后如影随形、不知何时又消失无踪的仙道彰。
一些痛苦地捂住脑袋、正欲倒地之人,也因听到仙道的声音重新清醒。
四周片刻静谧——
“你-是-谁-”原先的声音重又响起,且抬高了声调。
“你又是谁?”仙道的声音像是自己钻进脑中的,流川尽管万般不愿,也只能不甘心地听着。
不得不承认,只有仙道的声音响起,自己的头才能从那震痛中恢复清醒。
“呵-呵-呵-呵——”那个声音看来不打算回答仙道的问题,发出了更沉的轰响。
整个脑子都被那声响占据,无法抵抗,众人只能在这令人头痛愈烈的音波中煎熬。
“你想要什么?”仙道继续问,他的声音一如刚才的清晰平静。
“你-想-要-什-么?”那声音重复他的话,每吐出一个字,就有人因忍受不住脑子那种轰鸣倒在地上,发出凄厉的喊叫。
那种声响里,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把脑中筋脉一下下往外扯,流川上下牙关开始无法自控地互相打颤。
“你呢?”仙道的声音如同忽然伸出的手掌,按住所有丝线的动作,压住那个声音。
“我?!”那个声音变了,爆发出巨大的咆哮。
脑中一股力量跟着那阵咆哮要突破头颅往外奔涌,流川不控地开口,喉咙里也跟着发出了吼声。
“专心听我的声音。”意识已混沌不清,此时,他却听到仙道这样说。
听仙道的……他强迫自己。
一股暖流自内向外,像是从那力量的中央穿透而过,一点点往外弥漫,他的头脑中,仙道的声音越发清晰、盖过那个声音了……
没有了一切的声响。地上,新倒了无数的尸身,俱是太阳穴凸出,眼白翻上,死相凄惨。
只剩树老还孤零零站着,眼前出现两个方才未曾见过的青年。
一人身着玄衣,身背黑色玄铁,眉宇间寒意凝结;另一人一袭蓝衣,手负身后,神情高远;两人身形高大,比肩而立,竟如两株玉树临于眼前,令树老一时看呆。
“你们是谁?”黑衣青年问,声如其人,竟也清冷无比。
“想杀你的人。”树老冷笑。
“你和他是一起的吧。”蓝衣青年开口,听到他的声音,树老神情立刻就变了,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
蓝衣青年淡道:“没错,刚才出声的是我。他们如去除恐惧之心,专心听我讲话,便不会死。”目光瞥向地上新尸,语气流露无奈。
他接着道:“我已经封住了他的穴位,因此他虽中流川之刀却不致丧命,念在你们已是花甲之人,我们不会再动手的,你带他回去吧。”
“哈哈哈哈!”听着他的话,树老先是诧异,而后沉默,最后大笑出声。
“枉我和音怪为了争到杀你们的先手权,施计收拾这些小杂碎。”他说着恶狠狠瞪向仙流二人,长者风范全无、神情狰狞:
“早知如此,我就应留下那些人,在成都城门外先联合把你们劈了!”
“早知如此,我就应留下那些人,在成都城门外先联合把你们劈了!”
“你为何未做?”仙道问。
树老脸上疑惑交杂怒火:“你是傻的还是笨的,和他人联劫藏宝图,到手了归谁?”
“藏宝图?”仙道看向流川。
“哼。”流川不置可否。
“那你们也可先联合他们把我们杀了,抢到藏宝图,再和他们争啊。”仙道居然和他研究起来。
“你这小娃娃说话怎地如此不经大脑?”树老瞪了他两眼,面露鄙夷:“成都城在青城山脚下,在里面动手,惊动青城派的臭道士怎么办?”
听到“道士”二字,仙道的兴致被调动起来了:“惊动了那些道士又怎样,难道他们也会来和你们抢吗?”
“一般的道士自然是不理会这等闲事,可要碰上那个仙道真人就不同了,”树老显然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好唠叨的老头毛病犯了,当下就跟仙道说:“据传他是吴真人一百二十岁后收的唯一一个入室弟子,在江湖上的辈分比我们都高出几辈,且人老心不老,好管闲事,我们这些来抢宝的人要是刚出城就动手,给他知道了,下山阻挠,生出更多枝节,惊动青城派,岂不更坏大事?看你年纪轻轻、一表人才,这等首尾竟都想不清楚,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七
仙道眼睛瞪大听他说完了,一时说不出话。
“笨蛋!”倒是一旁的流川听不下去,不禁骂道。
树老愣住,随即脸色一变:“你这娃娃怎地这么不敬老……”
仙流正啼笑皆非,却见老人眼中闪过一丝诡异的光芒。
不好!流川身体本能地一闪,只听衣帛撕裂之声,树老手上的墨绿指甲齐齐被削落掉地,仙道倒退几步,震惊之色还留在脸上,手臂被划开了几道又长又深的口子,鲜血淋漓。
树老脸上充满了狰狞的笑:“小娃娃果然是愚钝,中了老子的毒甲,除了老子独门秘方,无药可解。”
流川上前一把制住他:“拿解药来!”
“哼,本老要的不过是小娃娃身上的藏宝图,小娃娃若是懂道理,拿图来换吧。”老人任流川制住,不慌不忙。
“流川,”仙道叫他:“我没事。”
流川转头去看,见仙道神色如常。原来他已封了自己的穴道,那几道伤口已不再流血,现在只是凝成几道血痕贴在手臂上。
身后的树老说着:“我的甲毒随肌肤入骨,一刻钟内便要发作,到时他七窍流血,就是天皇老子也救不了啦。”言语间洋洋得意。
仙道倒是不觉自己多么危险,只是看近在咫尺的流川本来灿若星辰的眸子里蒙上了浓浓的不甘,心中不知怎地竟就对伤了自己的人生出怒来。
他至小出家,深受为人向善、宽大为怀之教理熏陶,加之性本随意,即使别人负他伤他,也未曾想过回伤于人,今见江湖中人竟为争得一个杀流川的机会在此互伤,心里大感惊诧;后因音怪以内力传音伤人,他本着救人之心奋力相搏,却除了流川,无救得一人生还,自尊心更大感受损;谁知,树老竟趁他和流川不备,接连将他抓伤;短短一段时间,经历的一连串变化远超了他的领悟,令他内心产生前所未有的震动。
于是他道:“你是要利用我威胁流川把图给你?”
树老道:“正是。”面上含笑,颇为自满。
“好吧。”仙道应道。
流川闻言微吃一惊,看向仙道,见他面无表情,与之前温和亲近的态度截然不同,心下顿想:“他是不是中毒深了?”
仙道转眼看了看他,流川看到一股强硬之色在他眼中凝结。
树老也察觉到他的变化:“你……”
他话未出口,只见仙道衣袖一拂,袖口中伸出一只手指,在他心口上轻轻一点。
全身一僵,只觉有把透明的利剑穿进他的胸口,又从背后穿出,树老胸口剧痛,不由自主倒在地上。
“拿解药来。”仙道说。
树老无法言语,只觉血液在身体内横冲直撞,条条青红血管凸出皮肤,象纹身般顷刻布满了全身。
“此为穿心之术,除我之外,无人可解。”仙道又说。
全身抽搐,树老张开了嘴巴,舌头已卷成一团。
“你若不早拿出解药,我毒发之前,你已心破而亡。”仙道语气淡然,仿佛讲着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树老脸上惊异和痛苦交织。
他们谁也不肯屈服,目光紧紧胶在一起。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树老脸色越来越黑,口中开始流出白沫。
仙道印堂中央的青气越发明显。
口中、鼻中、眼中,热热的液体要涌出来,整条胳膊已经僵硬无力,仙道不由下意识去握紧拳头。
没有握住,手掌被另一只手掌抓住,流川将自己掌心贴上他的掌心,把自己的内力向他传递过来。
不行!仙道运内力抵抗。
两力相抵。本已中毒,加之运气,仙道顿感喉咙一甜,喷出一大口血,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树老还在地上抽搐,流川弯身去探仙道的鼻息。
还活着……他伸手去拉仙道的胳膊。
耳边响起刚才震人脑海的轰鸣声:“就-剩-你-我-了。”
发声的,是他们刚才制住的音怪。
身体猛地一抖,像被人朝胸口猛击一拳,流川猝不及防,跪倒在地。
“我知道你能冲破穴位。”他头上冒出汗珠。
“这-点-小-伎-俩-伤-不-了-我。”声音借着内力凶猛地朝他涌来。
如珠的汗滴从额上颗颗滚落,流川按住想要爆炸的脑袋:“不过他看来……要死了。”他大口喘气。
身后的树老喉咙咔咔作响,一双已经暴出的眼珠子溜溜地转来转去。
“废-物!”音怪一声不屑的怒吼,树老闻言身体一僵,眼珠子定在那里再也不动,顷刻死去。
音怪转而继续对付流川,却发现他不见了。
一阵贴地的疾风打向树林的角落,由这头到那头,划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被掀起的黄沙顿时弥漫了整个树林,使人和树干都陷入了迷蒙之中,四周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音怪在黄沙里显出形体:臃肿庞大的身躯,灰暗如泥的脸,脸上却怪异地长着一个女人般精致的樱桃小嘴,只听那小嘴微启,发出象蛇一般阴森森的低音:“给我找。”
闻言,几具本来倒在地上的死尸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武器四散而开,动作轻盈迅速。
音怪站在黄沙雾中,警惕地听着四围的声响。
左手边传来一个细微的响声,他扁了嘴,深深吸入口气。
顷刻间,他原本凸出的大肚子就全瘪了下去,整个人高了一截,腮帮子如两个装满了气体的大风箱,已然涨得巨大浑圆。
“你-逃-不……”他撅起了嘴,让吸入的气慢慢地从口里呼出来,同时发出声音,每说一个字,两边腮上半透明的皮肉就往里缩一点。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一把亮得发白的刀已经架上了他的脖颈。
“你……”他睁大了眼睛,腮帮子还鼓着,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流川一刀划破他的喉咙,血从喉咙口飞溅了出来,淋湿了他庞大臃肿的身躯。
八
流川手垂了下来,拿刀贴在身侧。
黄沙雾散去,四散的黑影聚拢了来,把他团团困在中央。
他头微垂,刘海遮住闪亮的眸子,身体一动未动。
黑影在他身边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身形逐渐恍惚,形成一圈流动的光影。
光影之间,无数剑光交织成一张闪烁的网,同时朝他头顶覆盖下来,眼看就要把他切成肉泥!
却见他身体不动,拿刀之手抬起与地面平行,用力一挥。
刀光随他动作划出一道平行的光面,绕他身体一圈,一闪而过。
半空中的剑线瞬间消失,黑影们的身体断成两截,齐齐掉落于地。
流川收刀入鞘,走过一地零碎的尸块,走到还在昏迷的仙道身前,蹲下身,把手指放在他鼻前。
仙道整张脸已经发黑,鼻间也似全然没了气息。
手指几乎不查地抖了一下,流川目光注视着他的脸,目光有一瞬间的黯淡。
然后他还是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目光牢牢地锁在他脸上不动,象下了什么决心。
几乎不查地,地上的仙道长长的睫毛发出了一丝振颤。
目光被这一丝振颤点亮,流川扶住他的肩膀,把他拖到一棵树边背靠树干坐下,然后转身到树老的尸体前,伸手去掏他怀里的东西。
只掏出来一个令牌,上面写着一些看不懂的符号。
他又把他的尸体翻了个遍,除了几锭银子,其他什么也没有找到。
面露一丝失望,但他还是很快把树林里所有的尸体都翻了个遍,把他们怀里的银子全部收进自己怀里。
然后,怀揣一堆银子,他把刀移到胸前,背起仙道朝树林外走去。
背后,尸体被简单地堆成一堆。等候已久的乌鸦们迅速聚拢了来,前赴后继踏上尸堆,即将开始一顿丰富的野宴。
仿似睡了很久,仙道在梦中,看见流川自上而下朝他凝视的脸。
如同初见一般,流川的模样还是那么俊逸,就像他常常端详的供奉在神位上的纯阳真人(吕洞宾)。
和别的神像不同,纯阳真人有一张年轻的脸,眼神温和亲切,像是他身边的某个同龄人。
他并不认识太多的同龄人,在道观里,和他同龄的都是师侄辈,他们对他有的是崇拜、羡慕还有依赖,却不敢亲近他。
和他亲近的就是他的师父吴真人,还有一些所谓的师兄弟们,但他们都是老人了。
所以他一直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一个陪在身边,分享彼此喜怒哀乐的朋友。
师父离开以后,他也会到山下去玩,顺便做些让自己觉得有趣的事。
有时候是顺手帮别人,有时候纯粹是为了开个玩笑,让别人惊讶。
但这样也无聊了些。不仅无聊,更多的是孤独。他始终没有一个朋友,一个真正让他想要去托付、让他为他抛头颅洒热血的朋友呢。
有这么一个朋友的话,就算陪他去到天涯海角也不错吧,有一次他这样想到,而后就仰头对着半空中飞翔的鸟儿笑起。
归巢的飞鸟把身形融进了落日的余晖中,留给他一双金色的剪影,那一瞬间,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生命里有了强烈的孤独。
而后,流川出现。
他有趣至极。
剑似的目光,干净利落的身手,不服输的态度,直接坦率的性情。
和流川去游历一定更有趣吧,他想着。
想要和流川走得更远,只是,他中了毒,全身疼痛无比。
但他自信自己能逼出体内的毒。
一定要做到,他想,为了和流川并肩走得更远……
流川望着榻上一手支头、首屈胸前、做如来侧卧状的仙道,心内觉得相当不爽。
叫彦一的道士小鬼伏在塌边,口里喊着“师伯师伯”,哭得淅沥哗啦,好似爹娘刚过世的孩童。
田岗道长则面色沉重地站在一旁,对他道:“施主见谅,贫道要把师兄接回观中疗毒。”
“不必。”流川回绝。
昨日,他好不容易把这个重得不得了家伙背回城中旅舍,放在房中的榻上,顾不得一战之后的疲惫,即刻给他输入真气逼毒。
觉着他脸色好了些,他才沐浴进食,然后又继续输气,直到不知不觉中昏昏睡去。
谁知一觉醒来,就变成眼前这番景象。
“施主若是执意阻拦,到时师兄之毒深入骨髓,无法可解。”田岗脸色愈发沉重。
“不会的。”输了我的真气,他必定不死。
“若是师兄有什么长短,贫道如何跟祖师爷及诸位师伯师叔们交待?”
“仙道没那么弱。”
“施主,”田岗扳起了脸:“若是施主一意孤行,莫怪贫道不客气。”语气不耐烦起来。
“师伯啊,师伯啊!”身后小鬼道士的哭声一阵高过一阵,比那音怪的声音还让人心烦,流川与田岗对视,眸中显出毫不退让之色。
田岗不由恼怒。他看着师兄长大,虽对他偶有不满,暗地里却当成晚辈,疼爱非常,昨夜听闻彦一回报师兄中毒,赶紧下山来寻,而今师兄昏睡不醒,这个背刀的小子却百般阻挠自己带师兄走,莫不是想害死师兄?这样想着,他不由拂尘一挥,使出一招“分花拂柳”,直向流川而去。
他意在逼流川离开,这招力量虽足却不带杀意,不料流川半步不退,双掌迎上,竟就这样把力全数推了回来。
田岗暗地大惊,想不到几天不见,流川武功比初见时竟又有了精进,他略有迟疑,一时也没有出招。
这回却是流川要把他逼走了,只见他劈面就朝田岗回敬两掌,还直向他面首,杀气腾腾。
田岗本已有所警觉,此时便闪开身体,拂尘随即再次甩出,啪地一把打在他肩上,把他打得倒向门外。
他与流川虽只一面之缘,却看出他天分过人,且性情孤傲,不堪受辱,现在因心下着急,才用拂尘使出“打灵”,把他打倒。此刻看向门外,他知此招对流川含有侮辱之意,怕伤他自尊,不由有些担心,但救师兄重要,当下也顾不得太多,把师兄扛起就走。
彦一赶紧抹了眼泪跟上,没走两步,便停下了脚步,连声叫道:“师父,师父,师伯他……”语气里充满了惊奇。
九
田岗一边走,随口问着:“怎么?”
“啊!”彦一接着又是一声惊叫,跌倒在地。
从门外站回来的流川,看见田岗肩上的仙道,也面露惊异。
田岗一看两人的反应,暗道不好,心下一慌,想把仙道卸下。
感到背上一阵抓力,他身体一晃,只觉眼前一花,仙道双手抓着他肩膀,身体翻过他落在后面的地上。
他回过头,见仙道双目紧闭,身体侧卧于地,嘴角边有绿色液体的痕迹,却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如同熟睡。
刚才是他抓我?田岗惊疑未定。
“师父,你的背上……“彦一指着他背后。
田岗拉过衣服看自己肩后。
暗绿色的血在他深蓝色的衣料上显出墨色,显然是刚才从仙道口中流出的。
彦一看着这血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向地上卧倒的仙道,咆啕大哭:“师伯!师伯!”
流川只觉心下一沉,身体跪下去,伸出两只手指按向仙道的手腕。
脉搏没有反应,他脑中一震,手僵住。
难道……?!
田岗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动作,出声:“你们让开。”声音冷静。
彦一哭着不肯走开,流川蹲在仙道身边不动。
田岗挤到两人中间,弯下腰仔细看着仙道。彦一一副被打击过度的神色,喃喃自语:“师父,师伯是不是不再回来了?”
“你师伯没有死,”田岗忽道:“他已经逼出了体内剧毒,现在在用‘蛰龙法’疗伤!”双眼射出兴奋的光芒。
“蛰龙法?”流川问。
“蛰龙法?”流川问。
“此乃我教一种高深的气功心法,为陈抟老祖所创,修炼之人借睡炼养,紧闭金门,闭气胎息,六脉俱无,进入静寂的虚无境界,以达到内炼成丹之效,但在本教中,只有内丹修为高深的高道才会运用此法。”田岗说着手探向仙道的脉搏:
“怪不得师兄身中剧毒竟能撑到现在,原来已自行运用此法逼毒调理!”他一声长叹:“师兄,你内丹修为已在我之上,你叫师弟我从今往后如何替你承担本门主持大任?”说罢面色黯然。
“那要睡多久?”流川点到重点。
田岗回答:“祖师爷云游之前修习此法,常百余日不吃不喝不醒。”
“他要跟我走。”
田岗点头:“师兄刚才自己从我肩上翻落,可见意识已然恢复,你若想快走,便想办法催他早醒,否则他修至百日,恐怕你也再等不及。”他想了想,又道:“师兄既随你下山,又因你中毒,你们之间自有缘法;而今他老人家已无大碍,贫道也不便相扰,就此告辞。”说罢拖动挣扎不已的彦一,翩然离去。
流川待他离开,回看躺在屋中央地板上睡得神情安详的仙道。
到底怎么催他?他想着,忍住即刻上前踢他一脚的冲动。
所谓蛰龙法,乃是一门可以不吃只睡的高级功夫。
问题是,在周围都是好吃东西的环境下还能只睡,吴真人做得到,他仙道真人……
因此,从静心调息的梦中义无反顾地跳回要惦记化缘的现实之时,仙道心里只是想着肚子饿了要吃饭,完全没有想到因为要把他叫醒、出真气不止还花了脑筋的流川大侠已在盘算着在他醒后要如何把自己亏掉的连本带利赚回来。
于是当他悠悠睁开双眼,慢慢调息坐起,望着床前一大桌素斋,叫了对方一声“早~”之后,只得到对方一声命令:“吃!”
“流川,你没事吧?”仙道慢慢坐到他身边。
流川挑眉,“什么?”
仙道望向他的眸子深处:“那些要杀你的人……”
“死了。”流川道:“老头他同伙杀的。”
“嗯……”仙道神色有些黯然。
“不关你事!”流川知道他是在为伤人自责,于是出声。
仙道看向流川,眼里流露出笑意,“这回你吃这些?”过了一会,他指着桌上的素斋。
“想试试让白痴变得更白痴的菜。”流川面不改色地回敬。
仙道看他如画的眉眼立即向自己瞥来一眼,无比灵动,不觉对他出起了神。
看他盯着自己不出声,流川喃着:“你这么白痴,真的比他厉害?”也不觉凑近了他的脸。
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仙道恍惚之中,不觉问出:“他是谁?”
“你那个师弟。”流川紧盯他不放,唇向他的靠了上去。
“呵呵~”仙道想着答案,笑了出来,顿时把两人之间的暧昧氛围打破。
流川一边想着“我刚才在干吗啊”,一边身体往后靠,离他远了。
“你觉得呢?”仙道倒仍是未知未觉神情,看着他。
“一对一,你赢了就教我你门的武功。”
“啊?”仙道先是一愣,搞不清楚流川为何忽然冒出这句话,而后象想到什么,脸上接着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
“好。”他答应。
“……”流川觉得不对劲。
仙道接着道:“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
“哼。”果然。
“要是我赢了,我教你修习本门的太极内功,你也要给我看他们说的‘藏宝图’。”
“走。”流川拿刀就要出门。
“吃了再比吧。”仙道兴冲冲地拿起筷子。
只记得自己灌下第十一杯酒,赢了他,流川后来就醉得昏睡了过去。
梦里,一双手在自己身上四处按来按去,却又不带杀气,反把自己弄得无比舒坦,他后来干脆就摊开四肢任那双手摆弄,然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凌晨,窗外的夜色在消散,鸟儿发出早起的鸣叫。他挣扎着坐起,却觉全身皮肉软得变了一滩水,筋骨则象被松过,酸软无比。
凭着一个男人的经验,他第一反应是:昨晚和别人……
难道……
门响,身着白色亵衣的仙道肩上搭着毛巾进来:
“昨晚睡得好吧。”
看着仙道关心的眼神,他竟脸上发烧,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因为我帮你放松哦。”仙道继续笑道。
流川无比震撼:没想到身为出家人,他对这事也能如此看开。
“能享受到本道亲手的指压按摩,是施主百年修来的福分啊。”竟看到流川对自己流露出敬佩之色,仙道也得意起来,双手叉起了腰。
结果,回敬他的是一个正中面首的枕头。
十
仙道拿掉枕头,流川已立在床前,朝向门外,对他晃了晃大拇指,气势十足。
再次出了城门,进了郊外,看着迷人的春景,仙道越发步伐轻快、眼角眉梢都染上了春意。
流川却左瞪右瞪,只瞪得心里一股恶气咽不下去,怎么都觉着这家伙可恶得只想除之而后快。
这时,仙道唤他:“流川,这林子的梨花不错啊,你看。”
好得很,你自己选好死地了!流川停住,转身敬上一掌。
仙道回身躲过掌风,稳稳立在对面。
“果然好地方吧。”他笑道,身体微侧,左腿前屈,双臂伸展,朝上摊开手掌,对流川扬了扬,示意他继续。
挑衅!流川推掌向前,几股掌力同时击向仙道。
仙道下盘岿然不动,双臂一软下沉,流川顿觉自己身体被一股猛力带过,逼近他眼前不控地一转,手击在他身侧,打了个空。
流川顺势一转身,绕回时力道未减,顷刻又袭向他。
眼前一花,仙道不知怎地竟又拐到了他身侧,让他再次打了个空。
流川定下神来,调整动作,新出一招直打仙道脑侧,拳风撞破空气发出呼呼吼声,如猛虎扑食,撞向仙道。
仙道虽江湖阅历浅薄,当下看到这招竟是自己认识的武当回风拳,心里不由暗道“好!”顿时注意力又专注几分,身体一偏,双掌交错回旋,包着流川拳力一推,流川顿感逆力回冲己身,后翻落地,身体被震得不由自主连退几步,勉强站住。
他望着仙道,眼神里困惑交织不服。
回风拳乃武当拳法,霸道无比,出拳者力猛势大,往往震得受拳者远远高飞,流川观察仙道招式,看他以守为主、招式柔和,才出这招逼他进攻,不想却是自己被打回。
“你这是什么拳法?”
“你是武当弟子?”两人不约而同出声。
“不是。”流川先回答。
“这是我门的太极拳,你那天追我到观中曾练过。”仙道给他解惑。
流川回想那天和道士们耍了几招的太极功,与仙道使出的相比,动作上虽有相似之处,但那天感觉用于调息的慢功,在仙道手里却变成了一种柔中带刚、令人捉摸不定的神秘拳法,不由正了身姿,心想:“这白痴真的厉害。”
心里承认了他却依旧面无表情,只抬头看去,见仙道在对面望着自己,一脸胸有成竹。
“我也不是就这点本事!”他暗暗鼓励自己,身姿展开,如白鸟晾翅,手跟着斜穿而上,
朝仙道挥面打出十余掌,掌风铺天盖地,直向仙道压去。
仙道眼看不躲,双手接招,一接一顺,带过他力,却不料流川这掌和之前不同,竟是实中有虚,瞬间化无,身形趁机一晃一转,由他背后出现,接踵几招短打。
仙道有些不防,原先两足不动,现在被迫转向流川,双腿变换,和他四掌迭加,接连斗了数十招。
流川见他招招逼势,却如导如引,就是令自己不能走开,便身体缩起,软绵如糖,往后弹出,再弹回来,掌力刚猛若铁,再次直扑仙道要害。
这样的招法是仙道前所未见,看流川使出,动作华丽,招式灵动,不觉呆住。
两人攻防频繁转换,一下斗了几百招,流川一套动作结构紧凑,非打即防,刚柔并济。本及其精妙的招式,在仙道的太极拳面前却占不到优势,步伐渐渐变钝。
这时,仙道原本不动的双足抬起了一足,提膝护档,双臂渐渐加大幅度。
立时,他手间骤起一股旋风,衣袖涨鼓,双臂舒展,人渐渐后退滑开,如一只大大的纸鹞,一下就退飞向了流川上方。
流川身体跟着跃上,斜上伸出一腿,只探到仙道脚边,仙道已在空中打了个转,无声无息落回地面。流川还在半空,下降不及,被仙道占了先机,抬起一脚,脚面朝上踢中脚肚子,把他踢回半空。
流川重心已失,横打个滚,眼看身体要毫无防备直坠落地,却被仙道猛伸手一扯,往下一拉,顺势扶过肩膀,把他整个人扶好,稳稳立回地面。
“!”流川恼火地瞪着仙道,胸膛起伏不停。
“重心没稳好哦。”仙道一派神清气爽,悠然道。
流川知道刚才被拉下地面,是仙道一手造成。
在两人攻防转换、平面相交之时,仙道姿势转换,竟就把他做成了手中玩偶,推拉牵缠,随心所欲。
此刻,他看着仙道手势如蛇,脚势飘忽,一推一拢,攻守俱在,全无刻意,轻松化开了他的招式。
他不能胜?偏不服这个理!
他至小习武,先学内功,然后按图练招,后来遇到一位身怀绝技的神秘老人。
老人不留姓名,也不认他为徒,只要他发誓决不探求自己师承,也不把学武地点及武功路数告知他人,然后教他拳法掌法。
他痴武成性,一一做到,从此专注练功,终于到了二十岁那年,老人将玄铁刀法传授与他,留字离去。他从此踏入江湖。
为了赢仙道,他一时之间,已经连使两套老人所授拳法,却不想不但没把仙道打败,还反被他占了便宜。
他心下虽恼,但执念不退,深信自己能赢,动作越发紧凑变换,誓要占据主动,反扳回仙道一局。
殊不知仙道这边,见流川内力不足,被自己一次次打退,还越发迎上,招式也越发精妙,心里兴趣大增,寻思着要看他出招,好好欣赏。
于是,他一边和流川对打,一边把他攻势化解后再故意留出空隙指引他攻。
十一
两人各有各念,在树林里一打就是几个时辰,忘了周遭,不觉搅动一整林子的梨花瓣,跟随着他们的“气”在身边环旋飞舞。
花农来除草护养,见两个俊朗青年在漫天花雨中你来我往,搅动周身花瓣蝴蝶般翩然起落,以为花神降世,叫遍了周围所有邻居在林子外烧香跪拜,直喊起“仙人保佑”。
听到喊声,两人对望,流川一个弯身,使出一招“起波捞月”,卸下背上绳索,把玄铁刀连着刀柄整个抛向仙道。
仙道伸出手一拍一合,把玄铁置于身前,不解的目光看向他。
“他们要的就是这个。”流川淡道。
仙道忙解释:“我还没有……”被流川打断:“你在让我。”
仙道看他目光里一片坦荡,知他对输给自己并无颓唐或怨恨,而是坦然接受现实,不由对他又多几分好感。
“我学了你门拳法,你再让我,定不饶你。”流川说。
仙道笑了笑,不再多话,从玄铁刀沉重的黑色刀鞘内抽出刀身。
炫目的光芒闪烁眼前,待光芒稍减,慢慢地,一些细纹显现出来,仙道仔细端详,发觉原来刀上浅浅地刻着一副极为精细的山河地理图,图中河流、山脉和树林历历可见。
“这是哪里?”他目光注视着图中一些零散的圈状小点。
“不知道。”流川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头。
仙道装作没看见他的表情:“他们怎么知道你的刀上有这个?”
“不知道。”
“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流川抬头,仙道目光闲闲地落在刀上,似是随意问出。
仙道不是问“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些人”或“你打算去找这个地方吗?”
仙道知道他知晓那个地方。
“不知道。”流川冷冷地。
仙道点点头,把刀递还给他。
流川接刀背好。
“走吧。”仙道转身。
“仙道。”流川叫他。
“什么?”仙道回头。
“你跟你师弟说要收服我入你门。”
“啊?!”仙道没有料到会是这句,站住了。
“哼。”流川从他身边经过,扬长而去。
仙道有点尴尬地笑笑,跟了上去。
(哼,你也瞒过我,我们两讫。)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田间小路。
身边菜花组成海洋,美不胜收,仙道跟在流川身后,看着他融在那一片层层叠叠的金中,心中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喜悦冲击了。
“流川。”他叫。
流川停下来,用眼睛示意他说话。
“你该拜我为师吧。”仙道笑嘻嘻。
“白痴。”
“至少该叫师父。”
“仙道。”
“会有更多人追来吧。”觉得心中莫名的欢喜在荡漾,仙道声音里也充满了快乐。
流川眨了眨眼睛:“不知道。”
“我会保护你的。”想和你走下去。
流川眼里仿似流淌过田间金色的光:“这话该是我说。”
很快到了一个新的镇子,两人走进集市,仙道忽然一把拉住他,把他带进一间杂货铺。
“掌柜,我要花生、大枣、栗子、核桃各十斤,白术、山药、巨胜、茯苓六斤。”说完望着流川:“我煮好吃的给你哦。”
流川丢出一些铜板,跟仙道出了店面。
“请问这里有没有庙宇?”仙道提着一袋子杂粮。问一位路过的老婆婆。
“往南边出城直走便是。”老婆婆好心地指路,而后打量他们:“你们两个男子大白天牵手不觉恶心么?”
“谢谢大娘,我喜欢呢。”仙道答,手没有松开流川的手。
流川不理会她,由着仙道拉着自己。
出了城,再走了一盏茶功夫,一座小庙出现眼前,仙道叫流川等,自己进去了,很快出来,拖着流川又走了好一段,直到看不见庙门才停下道:
“他们认出我们来了,此处不可留。流川,我们回城准备一些衣物被褥,多买些杂粮,而后往山里走,山间人迹罕至,他们不容易找到我们的。”
“我不在乎。”
“我为除尽体内余毒耗损不少内力,再走下去支撑不住,我们先找一处山里人家借宿,等我调息好内力又教了你拳法,我们再走不迟。”
“嗯。”
打定主意后,他们远离市镇,越发幽深的林子和越发清凉的空气很快把他们包围进静谧得令人心神不宁的深林间。
身背大包杂粮和被褥,仙道却步伐变快,穿行在高低不平的林间如履平地。
流川不甘落后,紧紧跟着,寒气袭来,觉体力渐渐不足,心里也渐生疑惑:他真是余毒未消?
仙道偶尔回头看看他,脚步却不停,夜色渐浓,林间变得越发昏暗。
流川好洁净,自入江湖后,为了方便洗澡吃饭,不肯风餐露宿,从来是见城进城,见店住店。
他知道大部分追他而来的江湖人物都住不起好的地方、吃不起好的东西。
不换衣服,满身汗臭,脸色蜡黄,住在破屋山洞里,饥寒交迫,他们的境况,他幼年时便经历过了。
因为缺少一切才追着他,想得到宝藏改变命运,这种想法他再清楚不过。
因此他由着那些人追,他们不是被他杀就会是杀了他。
杀了他,他们就有钱用;而他赢了,就得到钱加命。对他而言,江湖之道便是如此。
就这么一路走下去,只要他拿着玄铁刀,就有人来找他,给他财路。
有了钱就可以走更远,遇到更多的高手挑战。
不过有时,感到内心和身体莫名躁动,他也会去青楼。有女孩子的地方都很吵,她们强颜欢笑的样子令人心烦,但她们的屋子干净、舒服,他在那里可以好好睡一觉。
他也曾想过带女孩子一起走,女孩子可以照顾他,他有时太累了。
只是想过,他却没有做过。
要和她整日在一起,遇到敌人时照顾她,平日听她说话、让她安宁么?
……还是算了。
后来遇到了仙道。
仙道既不是杀他的人,也不是女孩子。
他没钱、不解风情、什么都不懂,还要他照顾。
大白痴一个。
可是为什么还愿意和他一起,还走进了山间,又黑又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饭睡觉?
不会是我也变成了白痴吧?望着越来越看不清的前方仙道的背影,流川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