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正午，REGO总部的办公大楼沐浴在西梅田地区明亮的阳光下。
暖洋洋的光线透过总裁办公室弧形的玻璃窗照进房间，落在绣满金色鸢尾花纹的地毯上。
“鲜艳华美的色彩能够激发员工的创作热情”，当初建造大楼的设计者在他提交的方案里这样解释。
从REGO公司的内部装饰来看，他们的总裁显然采纳了设计者的创意，REGO并不介意在装潢和设施上多花点钱——假如让员工开心能够促使他们为公司创造更多效益的话。
“我们投在这款游戏上的成本已经超出前两年的总和。”藤真健司坐在他宽大的总裁皮椅上，轻轻点了点摊在桌上的文件，对仙道说，“我们拿到‘边境传说’的企划案时，相信它能给平淡的市场造成冲击，这才说服投资商往里面砸钱。现在，你打算怎么让他们相信，前任设计师的离职不会对开发造成影响？”
“不，我们应该让他们确信，新任设计师的加入会更完美地体现游戏价值。”
“可你没时间证明这个。”藤真说，“投资商不关心‘理念’和‘价值’这种抽象词汇，他们更乐意看到清晰的表格与数据图。”
“我向总部提交的市场报告能够打消他们的疑虑。”在来大版之前，仙道正是凭着这份报告在内部会议上获得了决策层的认可。
“但你们下午要面对的，是一群不喜欢冒险的投资商。”这话听起来矛盾，却是现实。让投资商接受30%的风险，与让他们接受30%+1%的风险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仙道摊了摊手，“我以为那份报告已接近完美。”
藤真笑了起来，“我不知道你有这么强烈的自信。”他坐直身子，严谨的表情因为刚才的笑容缓和了几分，“有人告诉我，你对海外市场的估算不够准确，尽管你有考虑竞争对手的市场份额和他们的开发走向，但对潜在玩家的需求测量和增长评估却太依赖理论数据。假如当地投资商认为你的数字来源不切实际，你很难说服他们。”
仙道沉吟了一会儿，“我想知道，某人除了对你提到这些之外，我托他帮忙的事完成得如何？”
藤真笑笑，“我也想知道，你这次请他当外援究竟给了多少好处。”说着，他按下桌上的呼叫器，“请开发二组的项目经理花形透到我办公室。”

* * *

REGO公司的成员大都知道他们的总裁藤真健司与花形透、仙道彰这两位项目经理毕业于同所大学，却很少有人知道这三个就读于不同专业的人从大学时代起就是好友。
总戴着黑框眼镜的花形一向给人沉默寡言的印象，只有跟他打过交道的人才知道他对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这直接促使他成为数据分析方面的专家。过人的记忆力更使他不必借助电脑就能准确无误地说出某个分公司及其竞争者在某地的最新市场占有率和详细的发行状况，这项专长常常使得藤真身边的总裁助理也自觉汗颜。
当花形拿着一个档案袋走进总裁办公室的时候，正好听到藤真对仙道说：“你接手这个项目才半个月，让你一下子就拿出完善方案来的确为难了些，不过，按照公司的正常流程，搜集数据的事应当交给海外发行课来做。”
“我要的不只是数据，”仙道说，“我还需要投资方所在地最近三年各项网络游戏的运营分析，除了花形，我想不出还有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提供这些信息。”
“我只希望，三十七小时不睡觉的经历能够少来几次。”花形走上前，将档案袋交给仙道，“原来的报告所缺少的海外数据已全部添上，这里有四份打印件，电子档已经发到你的邮箱。”
“谢谢。”仙道起身，“我得赶在三点前跟大家讨论一下方案。”
花形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框，在仙道就要走出房门的时候，他问：“为什么你坚持要让这个游戏开发下去？”
“你认为呢？”仙道微笑着看他一眼，“我要为公司牟利啊。”
花形沉默了一下，抽动嘴角，“谎言。”

下午与投资商的谈判如同事前预料的那般，进行得不太顺利。
仙道提出的分析报告虽然指出了光明的盈利前景，但前任设计师的离职事件始终像一团巨大的阴影，令投资商心存疑虑。若说仙道这位新上任的项目经理让他们重拾了对市场的信心，那么另一位新上任的成员能否率领工作组在预定的期限内完成开发，便成为会上争论的焦点。
这场争论一直持续到傍晚，直到参与会议的藤真提议双方先用晚餐，待稍事休息之后再进行第二轮谈判，弥漫在会议室里的紧张气氛才得到缓解。
仙道来到外面的走廊呼吸新鲜空气，REGO总部每层楼的转角都有一个自动贩售机，他往里面投入硬币，弯腰拾起一罐冰咖啡。
靠在贩售机旁，仙道拿着咖啡罐，陷入沉思。
从投资商的态度来看，他们已不再反对继续进行游戏开发，然而设计师的换任让他们找到一个可以转嫁风险的机会，两个小时的争论只传递出一个信号——他们的根本目的在于修改投资条件，并促使REGO公司进一步让利。
由于矛头直指开发小组，身为总设计师的流川自然首当其冲，成为投资商施加压力的对象。
将一个刚刚加入公司的新人作为突破口，不能说是多么值得称赞的做法，却是最有效的。
不过——
仙道微微一笑，可惜了啊，他们遇上的对手是流川。
流川在会上表现出的冷静远远超过大家的预期，他用简单明确的语言一一驳回了投资商的质疑，既没有被对方设下的文字陷阱迷惑，也巧妙地回避了自己还不熟悉的话题。
这样一个人才，没让他落到别处真是太好了。
仙道站在空荡荡的过道上，独自一人抒发着感慨，直到流川平淡的声音从左方传来。
“你在做什么？”
仙道朝突然出现的人影晃晃手里的咖啡罐，“喝饮料提神，顺便透透气。”他看看流川，忍不住笑起来，“刚想到你，你就出现了。”
流川挑了下眉，显然有些不解。
“他们拿你没辙，待会儿又会拿我当目标吧。”仙道没有多作解释，自然而然地提起他们共同面临的麻烦。
“你是项目经理。”换言之，对外交涉本就由仙道负责。
“你给我的压力很大呢。”
“我的战场，在东京。”
“嗯哼。”仙道偏过头，看到夕阳的光投在流川的脸颊上，原本清晰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然而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仙道翘了下嘴角，“在大阪输了怎么办？”
“你愿意？”这三个字本身带来的挑衅成分远比说话人的态度更为嚣张。
好吧，仙道承认，大家都能料到结局会怎样，但是，“人家要求割地呢。”一旦己方受限，说不定会影响整个开发质量。
“我自认他们没在我这儿讨到便宜。”
“所以，一旦赔在我手上，就是我的责任？”仙道拍拍流川肩膀，“国内的公司一向很看重员工的团队精神。”
流川看看他，“如果你扛不住，可以告诉我。”
仙道语塞。
“你这家伙……”他摇摇头，“如果我守住了，你打算怎么报答？”
“公司的钱不会白花。”流川干脆利落地回答。
仙道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我欣赏你。”他伸出手，“回东京后，让我看你的实力。”
流川盯了那只掌心向上的手两秒，抬起眼睛，“我等你赢第一局。”

清脆的击掌声响起。
交换成立。

三

谈判桌上没有绝对的赢家，欲将取之，必先予之。
当一行人终于走出总部大楼的时候，大阪的夜色已是一片流光溢彩。
REGO总裁的心情很是不错，他安排人员将投资商代表送回酒店，转头兴致勃勃地提议跟属下一同去喝一杯。然而这样的邀请没有得到东京四人组热情的回应。三井和宫城坦率地表示他们更愿意回去补眠，从昨晚到现在，四人的脑袋一次都没有挨过枕头，毫无疑问，居酒屋漂亮的女招待并不比酒店舒适的睡床更有吸引力。流川尽管没说话，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也显示出他的了无兴致，在他身旁的仙道则转头欣赏街道两旁的路灯，顺便研究一下上面的灯箱广告。
藤真盯住这四人，笑了笑，对仙道说：“既然大家都累了，就让他们回酒店休息，你跟我去参加同窗会吧。”
目送载着流川、三井与宫城三人的计程车绝尘远去，仙道的眼里不是没有羡慕。
“要叫上花形吗？”他回头问自己的大老板——也许，现在称对方为学长更合适。
“那当然。”没有三个人，怎么凑得齐一个聚会？
两个男人互看一眼，彼此心知肚明。

花形还在办公室加班，接到藤真的电话，他很快出现在大门口。三个老朋友没有去居酒屋，他们沿着街道走下去，就像过去在大学时经常做的那样，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仙道松开领口，取下领带，缠在手上随意挽了个结。
藤真想起他在会议室的表现，不禁称赞：“你今天的表现很激进。”
仙道偏头想想，没说话。
“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精彩场面？”花形不是项目负责人，没有出席会议。
藤真点点头，“让我想起咱们第一次在校际辨论会上见到他的时候。”
那时候，他们年少轻狂，青春与骄傲不屑用指头计量，如今历练社会多年，谈不上锋芒尽褪，却也明白不是每件事都有必要认真。如同花形，往日的尖锐尽数隐藏在沉默的外表下，收起身上的刺，示人以温和无害的菁英面孔。
只是，要这样三个人随波逐流，未免也太低估了他们的份量。
与仙道相识多年，藤真对他的心思多少能猜得几分，“你这次势在必得，想来不仅仅是因为临危受命的缘故。”
“要听实话？”仙道说，“我感谢野田和高山。”
“哦？”
“若不是他们，我怎么能得到有趣的东西。”
“有趣？”花形扶扶眼镜，“已经很久没有听你用过这个词。”
藤真深有同感，“我还以为三个月的假期不足以让你恢复元气。”
仙道笑笑，“治疗一个患上职业倦怠症的人，最好的办法不是送他去海边度假，而是提供一份适当的工作。”
“有这么好的事，哪里还轮得到你？”藤真说，“你以为我跟花形就不会累的？”
“那么，算我运气比你们好。” 仙道的神情令身旁两人同时感到一阵悒郁。
藤真沉默两秒，“很可恶啊，仙道彰。”
“我保证，学长的投资不会落空。”
“你要我相信口头上的保证？”
“呵呵，从学长把我从马蒂拉叫回来那天开始，我就没有退路了，不是吗？”仙道沉静的眼里流过一道光，“‘边境传说’不单是一款游戏，更是公司未来发展方向的敲门砖，若失败了，不但白白投了那么多人力物力，搞不好连我们的渠道也会受到影响。”
得出这样的结论显然并不让人开心，可他们明白这就是事实。
藤真说：“半年前，我们已经开始这款游戏的前期市场宣传，甚至打通了几条海外的销售渠道，假如突然终止这个项目，刚刚建立的分销网络势必会对公司失去信心。何况整个开发也进行了快一半，如你所说，公司的钱不能白花。”
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已经没有后退的机会。
“出了野田跟高山这个漏子，我们能够委以重任的人只有你。”藤真看着仙道，笑起来，“如果哪家公司又想挖人，记得告诉我他们的价码，也许公司可以考虑给你更优厚的待遇。”
“真有那一天，三井和宫城不会再放过我。”仙道望着前方一片绚烂的灯海，眼里蕴着笑意，“当初申请调去业务部的时候，整整一星期啊，他们每天敲诈我三箱啤酒和五斤烤肉，还差点把家里的房子烧起来。”
“你不说我都快忘了，你曾经也做过设计师来的，”藤真想起一事，“对于刚刚加入的新人流川枫，你有什么看法？”
仙道想了想，给出四个字：“值得信赖。”
“不需要多观察几天？”
“还有时间吗？”仙道反问道，“即便是考察期，能省的时候，还是省下来做更要紧的事才好。”
此时，一直在旁聆听他们谈话的花形开口，“流川枫在业内的风评不错，虽然也有人说，他的脾气不太好。”说完，他与藤真同时看向仙道。
见这二人带着疑问目注自己，仙道摆摆手，“你们知道的，这个小组中每一个人，都跟好好先生扯不上关系。”
“把公司的未来寄托在一群问题青年身上，我想我大概是疯了。”藤真貌似唏嘘。
仙道挑起半边眉毛笑笑，“有挑战的日子，才有趣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