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缘聚
作者: 谈笑,收录日期:2008-07-10,2545次阅读
一
土屋淳率领商队回来的那日,不幸在沙漠里撞上一场风暴,好在同行九人经历丰富,应变能力极强,众人在漫天风沙中苦苦支撑了大半个时辰,总算死里逃生。事后清点财物,此行带回的西域货物已损失十之八九,有三匹骆驼也在风沙中走失,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只有少许商队成员受了皮肉伤,皆无性命之忧。
待天色放晴,大伙儿不敢耽搁,收拾了残留的货物一路兼程,终于在日落时分走出漫漫黄沙的包围,踏上熟悉的地界。
爬过荒原上的沙丘,最后一抹斜阳挂在天外将落未落,晚风渐侵入骨,经过几处红柳与驼骆刺群,一片繁茂的胡杨树林呈现在众人眼前。黄金一般绚烂的树叶沉静在暗红暮色里,一条河道从林间穿过,湿润的气息夹杂着风迎面扑来,令人精神一振。
这片树林是往来于塞外与西域的商旅途中必经之地,商队打此经过不下数十次,眼见天色已晚,土屋下令让商队在河岸上游选了块干净避风的地方扎起帐篷,待休整一宿之后,明日清早再启程。
吩咐众人布置营地,土屋带上两名随从外出取水猎食。之前在风暴中不但丢失了大量财物,干粮水袋也多有损坏,好在这一带水源充足,野兔野羊时而可见,土屋没费多大工夫便打到两只野兔。
命随行二人先将野兔带回营地烹制,土屋独自沿着河岸又行了一阵,希望能捕获更多野味供众人分享。
就在这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
肉香。
对于一个长途跋涉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味道比食物的香气更能引起他的注意,何况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难道还有其他商队落脚不成?
土屋一面好奇,一面循着香气转过几条岔道,往前走了不到半炷香工夫,他便看到自己找寻的目标。
河水行到此处分成了几条支流,东面的河道约三丈来宽,靠近河水的空地上燃着一堆火,熊熊火焰上方架着一只快要熟透的黄羊,木柴吐出的火舌不断舔舐被烤得酥脆金黄的羊身,浓郁的香气盘旋在林地上空,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然而除了这堆火与火上的烤羊,空地上别无他物。
土屋好奇地又朝前走近几分,未及细看,就见空地尽头黑压压的树丛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一个男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土屋立身处离那河岸不过七八丈远,一旁又无树木可遮蔽,此时正值月明当空,那男人不会看不到有外人到来,然而他却像毫无所觉,径自将拾来的一捆枯枝丢在火旁,盘膝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河与一堆火,土屋看不清那人长相,但在空寂的荒野林间突然生出这样一个人,看对方周遭又不像有他人随行,不免让土屋的好奇心愈发旺盛。
他生性本就喜爱结交朋友,平素来往此地的商队又大都认得,暗想那男子莫非是落单的商旅,若是如此,自己倒可为其指点一二。但若冒冒失失过去,抑或那人并非如己所料,却又免不了一番尴尬。
正踌躇间,突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道:“兄台既已到此,何妨过来一坐?”
这声音不大,却直若就在耳畔说话般,既清晰又温和。
土屋身为商队首领,平素不但见多识广,本身也非易与之辈,闻言也不惊疑,只朝对岸一拱手,“叨扰了。”
说完伸手撩起衣衫下摆,纵身一跃,三丈宽的河面竟被他轻易掠过,轻巧落到对岸。
“好功夫。”火堆后面传来一声轻赞,那个男人站起来。
这随随便便一站,却令土屋瞬间有了种被灼伤的感觉。
或者应该说,是种恍若要被灼伤的危机感。
男人站在火旁,一袭青衣早被塞外的黄沙洗刷得暗淡粗旧,温暖跳动的焰火映在他三分温和七分沉静的面容上,仿佛一首在沙漠里传唱了千年的歌谣,悠远而又神秘。
面对这样的男人,遇见他的若是深闺中情窦初开的少女或江湖上初出茅庐的少年,必会折服在他如山般泰然水般宽容的气蕴下。
然而看在走南闯北的土屋眼里,心头只升起两个字——
危险。
一种宁静的危险。
像在夜里刚刚敛了翅的鹰,像在午后阳光下打盹的狮子。
宁静得有些恍惚的危险。
瞧见土屋眼里的防备,男人笑了。
明明还有几分薄情的嘴角在微微上扬的时候,便连最后一丝淡泊也融进了春风里。
是谁说,笑容是这世界上最有利的武器。
见他和和气气对自己微笑,土屋也笑了。
两人这一笑,夜风好像也变得温暖。
“粗陋末技,哪里谈得上一个‘好’字。”
土屋此话并非谦虚,方才渡河所用乃是寻常江湖人都会的普通提纵术,在不懂武功的人看来或许值得一叹,但眼前的男人分明是练家子,而且,还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
男人摇头,“赞的不是轻功,而是阁下的气。”
听到后半句话,土屋眼神微微一凝。
男人续道:“听闻江湖中有一门派极不擅长内力,却偏以轻功独步天下,门内高手徒步日行五百里也不见丝毫力竭,即便是蜀中唐门与关中飞燕也难望其项背。试想轻功一向以内力为根基,这一门派既不以内力见长,又如何能做到唯我独尊?直到后来才有人渐渐发现,此派中人虽无深厚内力,却自有一套独特的运气方式。寻常人讲究气纳丹田,他们却以足生力,由涌泉过百里,上天枢至巨阙,再过百汇由风门入气海循环。如此运气虽不能储存内力,却能以气驭气,源源不断,越是行走,越是快疾。”
说到这里,他目注土屋:“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听他将自己所练功夫的底细一五一十道出,土屋先是惊讶,继而微凛,待听到后来,却又松了口气。
“先师祖已逝,他老人家名下的弟子早在二十年前各奔东西,我不过是在关外靠骆驼吃饭的小小商贩,与中原无干,与江湖无缘。”
眼前的男人既已看出自身来历,掩饰只嫌多余,倒不如爽快承认,而自己从未涉足江湖,自然谈不上与谁结怨。
男人闻言又是一笑,“与中原无干,与江湖无缘,说得好,这种活法才叫自在。”
原本有几分神秘有几分危险又有几分和善的男人,当他舒展开眉眼的时候竟活泼泼像拨云见日后的晴光,叫人好感倍增。
面对这样的笑容,土屋听到自己的语声也轻快起来。
“听阁下口气,似乎很有一番感慨。”
男人但笑不答,示意土屋同在火旁坐下,道:“在下在荒野间行走近一月,今夜还是初次见人。想来阁下必有同伴随行,就以这头烤羊作见面礼可好?”
“这怎使得?”
“有何使不得?”男人上下打量土屋一眼,“看兄台的样子比我更狼狈,怕不是在归途中遇上什么灾祸?同是天涯沦落人,兄台自管拿去。”说到这里话锋一转,微笑道,“不过请给在下留块羊后腿就是。”
人人都说江湖人豪爽讲义气,但有人却比江湖人更豪爽更讲义气。
土屋淳就是这样的人。
江湖人与人斗,塞外的商贩却往往要与天斗。因此,他们更懂得珍惜,也更懂得享受。
而享受的时候,又怎能丢下朋友。
尽管仍不确定男人是否很危险,但在今晚,土屋还是决定把对方当成朋友。
所以,当男人从烤架上取下羊肉的时候,土屋开口:
“你请我吃肉,我请你喝酒,如何?”
“好啊。”
男人回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土屋看着他弯腰从一块岩石后面取出一只用红泥封得严严实实的酒坛,听到对方用饱含笑意的声音说道:“我虽也有一坛酒,不过还未到开封的时候。有肉无酒自然无趣,所以,今晚就多谢兄台了。”
“……”
男人用匕首将羊肉割成一块块放在油纸上,捆成两包,他熄灭火堆,和土屋一人拿了一包,这才小心拎起身旁的酒坛起行。
一路上,一直有点发怔的土屋朝他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问:“这酒……”
“梅花酿而已。”男人道。
土屋皱眉,“梅花酿而已?”
他见过的怪人也不少,就没见过对一坛梅花酿宝贝到如此地步的。
“你是不是觉得我小气?”男人问。
土屋坦言:“说不上小气,只是有点奇怪。”
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如果我请你喝才叫奇怪,”他慢悠悠道,“这酒有个俗名,我们那儿的人叫它‘情人酒’。”
土屋脚下一踉跄。
“不过它还有一个名字。”男人的声音里突然有了种愉悦的叹息,“它叫——‘江南’。”
江南。
江南的青山,江南的绿水。
江南的晨钟暮鼓,江南的飞鸦流虹。
江南的名字在这寂寥广阔的荒原大地上听来,竟遥远飘渺得像一个永生不醒的梦。
土屋曾经两次到过江南。
所以他知道江南的青山绿水晨钟暮鼓飞鸦流虹,所以他听得出男人口中不假掩饰的怀念。
所以他忍不住又问:“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男人微笑着,回答:“我叫仙道彰。”
二
一块黑底金字的木匾。
木匾上有两字:赌坊。
赌坊,无名无号,却是这边陲小镇乃至整个关外唯一一家赌坊。
小镇方圆不到二十里,离入关要塞尚有大半日路程,只有熟识路途的商贩马队才知道此地是通往西域的捷径,寻常人莫说是来,只怕连小镇的名字也从未听过。
在这个半是与世隔绝的地方,镇上的人们倒也乐天知命,安分守己地过着默默无闻的日子,只当偶尔想要放纵,或是镇上来了商队的时候,赌坊便成了他们打发时间的最好去处。
此刻离掌灯时分尚早,日头犹烈,深红的日照在虚掩的赌坊大门上烙下一层浓重滚烫的印迹。一株老树将它笔挺的枝干伸出青砖夯土的院墙,顶上一团青墨色的叶片在瓦蓝天空下傲慢似地簇拥在枝头。
后院屋檐下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枣红木桌。
桌旁方凳上端坐一妙龄少妇,窄袖短衣,腰系深红石榴百褶长裙,杏脸霞腮,眉眼间隐隐透出几分不输于男子的精明锐利。
此际,她手执一本帐册,一面翻阅帐目,一面用蘸满朱砂的狼毫在册子上细心圈点。
院子另一端,一名红发耀眼的高大青年抡着一根铁棍舞得虎虎生风,两丈之外另有一身材短小精悍的男子,正负着手厉声指正对方招式中错误遗漏之处。红发青年有时被骂得急了,便停下来与男子大声争辩,但每次总是被比他矮小不少的男子一脚踹上屁股,狼狈地窜逃。
如此反反复复几次,红发青年终于将铁棍往地上一扔,嚷道:“我不练了!”说完,拿眼斜瞪矮个儿男子,大有你能奈我如何的架势。
闻言,矮个儿男子不怒反笑,“行啊,你小子有种!”话音未落已是一脚飞踢过去。
这一回红发青年学了个乖,他原本就提防着矮个儿男子的举动,见对方身形甫动,大喝一声,人如陀螺般旋身闪开,虽身形不见优美,却堪堪避过这一脚。
“嘿嘿,踢不到踢不到。”冲男子扮了个鬼脸,红发青年得意洋洋。
谁料对方一脚踢空,去势却不停,矮个儿青年身形一纵,人在半空借力回旋,扬腿扫向对方肩窝。
这一下变化令人猝不及防,红发青年后退不及,肩头重重挨了一记,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
“宫城你使诈!”红发青年撑起身子,坐在那里叫屈。
宫城没好气,“诈你个鬼!连变招都不懂的家伙没资格说我。”
红发青年抓抓头,嘟囔道:“你又没事先提醒……不算!不算!”
宫城冷笑,“好,那你听着,我现在就要揍你!”
说完,人已欺身上前。
红发青年见他来势汹汹,怪叫一声,赶紧翻身跳起,不等站稳转身就跑,宫城紧追其后,两人展开身手,在不大的院子里上窜下跳,惊得倦归的鸟儿在院墙上空盘旋,不敢落巢。
他们在那边闹得尘土飞扬,埋首于帐簿中的少妇依旧凝神专注于核对帐目,对于身外的吵嚷之声置若未闻。
这时,却听一声朗笑,“好热闹啊。”
随着笑声,两名男子一前一后走入院中。前面一位身形瘦长,细狭的眼角含着淡淡笑意,在他身后那人则是一袭暗青长衣,挺拔俊朗。
桌旁少妇抬起头,冲两人微一颔首,吟吟笑道:“土屋,今儿个怎么有空来此?”说着放下手中的帐册,起身相迎。
“商队后天出发,我带仙道来尝尝彩子的拿手好菜,去西域以后,怕有三个多月尝不到正经食物。”
“怎么?仙道也去?”彩子目注土屋身旁暗青长衣的男人,好奇问道。
“他一路蹭酒蹭到咱们镇上,总不能让他白吃白喝。”土屋在桌旁坐下,翻过茶盘中两只杯子,给自己和仙道各倒一杯。
彩子抿唇,“如此说来,你不是拣了个大便宜?”开赌坊的人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眼光却是一等一的利。
土屋啜口凉茶,耸肩不语。主动提出要加入商队的人其实是仙道,天底下也就他有那本事让人没法拒绝他的要求。照说土屋跟他萍水相逢,理应多个心眼防备,但打从一个月前在胡杨林里莫名其妙碰到他,再莫名其妙被这个甩不掉的家伙一路跟回小镇后,土屋就再没把仙道当成正经八百的危险人物看待。
想到这儿,土屋有些不服气,他再怎么讲也是个商人,而且还是个算得上精明的商人,可对这本生意到底是赚是赔心里却一直没个底。
转眼看看那边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人,土屋转开话题,“樱木天天跟宫城打架,似乎又长进不少。”
“樱木资质不错,只可惜太浮躁,十成十的功夫只学到一成,”彩子摇头,“长此下去有损无益。”
“你们两口子不教他不就得了。”
“话虽如此,若不知道是块璞玉倒也罢了。”既发现对方是可造之材,又岂能不见猎心喜。
闲谈间,樱木与宫城二人的战局又起变化。
宫城身手原本高出樱木不只一倍,初过招时只用上三分心思,只打算逼得樱木认输便罢。谁知拆到第三十七招上,眼看就要不支的樱木竟掌法一变,不躲反进,反掌斜削宫城胸口。
这一招使得极其精巧,角度刁钻,宛如一条出水游蛇,于灵动中带着狠辣,与樱木平常使用的路数截然相反。尽管在他使来仍嫌笨重粗糙,但这出奇不意的一击转眼便将宫城上中两路封死。
观战的彩子与土屋二人见状诧异地轻“噫”一声,场内宫城更是丝毫不敢怠慢,猛吸口气,身体直挺挺往后一仰,人如一片薄叶般坠落地面。
樱木一掌逼退宫城,暗自欣喜,收势不前。
然而说时迟那时快,正将倒地的宫城突然反手往地面一击,身形猛地一拧,飞腿直铲樱木双足。
“哎呀呀呀!”樱木慌了神,挥动双臂疾速后退,可宫城这一下使出全力,哪容得他有丝毫喘息之机。
只听“咚”的一声,樱木再一次摔倒。
宫城更不怠慢,飞扑上前一屁股坐了上去。
“臭小子!学了几招就敢跟我斗?!说!认不认输?”
直到这时,自樱木使出那招后便不由自主屏息静观的彩子与土屋二人才轻舒口气,回过神来。
“好厉害的一招。”彩子轻赞,转眼看向兀自把玩手中茶杯的仙道。
樱木使出的招数绝非他们三人所传,也不可能是樱木自创,那么显而易见会是何人教他使用此招。
土屋托着下巴,似不经意地道,“传他这么危险的招术,仙道,你不怕他把整座镇子都拆了?”以樱木的性子,无风尚起三层浪,若他仗着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到处招摇,原本就不清净的日子怕不被搅得一团乱才怪。
仙道平和的面容不变,微微一笑道,“可惜樱木性偏刚烈,这招自保尚可,若要制敌却远远不能。”
“那么,若是制敌又当如何?”
土屋静静瞅他,眼里是审视的暗芒。
即便是敛了翅的鹰,打着盹的狮子,但它的利齿尖牙,却未必会随之钝去。
若没有见到那一招,也许土屋会让自己相信眼前男子的无害,然而那一招,在樱木使来平平却本该是一击必杀的一招,却让他再次动摇。
若那招是由仙道使出,宫城能不能挡得下?自己能不能挡得下?
心底里,有一根弦绷得笔直,只需轻轻一拨,便有断裂的危险。
“喀”的一声,彩子抄起桌上的茶壶,平静地开口:“自打收了樱木,我这个赌坊越来越像武场,你说是不是,土屋?”
轻描淡写一句话让空气中紧张的气氛缓和下来,土屋看看彩子,再看看仙道,自己也觉得刚才的反应有些过激,讪讪道,“会把这家伙带回来,我一定是哪根筋不对劲。”
彩子善解人意地为他斟了杯茶,“有些人天生就有左右别人的能力,你只是恰好遇上罢了。”
“喂,你的意思是我会被他操纵?”土屋傻眼,“难不成我还会把商队拱手相让?”
彩子笑笑,明艳的面容比天外绚烂的晚霞尤胜三分,“怕只怕你肯让,别人不肯收。”不等土屋反驳,又道,“要不要跟我赌?”
“赌什么?”
彩子挑眉,“赌他的身家比你厚实。”
“呃……这个……”
——
“不赌!”
樱木和宫城走回来的时候,正听到土屋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这句。
“不赌什么?”樱木好奇地凑上去。
“没你的事。”
被土屋推开,樱木转头看到仙道,一下子跳起来,“你这骗子!说什么可以自救!你教我那招根本就不灵!”
他嚷嚷得厉害,仙道也不和他争辩,一旁彩子却抄起桌上的帐本狠狠敲过去。
“好好的一招被你糟蹋得不成样子,你还有脸怪仙道!”赌坊老板娘发起狠来可不是好惹的,彩子把眼一瞪,樱木霎时噤声。
抱着脑袋,樱木拿眼左右瞅瞅,可惜谁也不肯为他得罪老板娘,宫城更是一副想笑不敢笑的模样。
彩子接道:“从明天起,你给我好好练基本功,每天蹲马步两个时辰,走三百趟梅花桩,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准学。”
“啊?!”樱木惨叫,“彩子你怎么可以让本天才做那么白痴的事情!”
话音未落,头顶“啪”的又挨一记,“不想做也成,我直接废了你。”
彩子冷冷的笑容令在座几个大男人无不寒了下,漂亮的女人惹不得,开赌坊的漂亮女人更是不能惹。
见樱木不敢再有异议,彩子满意地点点头,环顾众人道:“天色不早,我去弄两个小菜,今早那帮胡人才离开,晚上不会有什么生意,咱们就歇息一日吧。”
*** *** ***
关外的夜很凉,像浸在三九寒天的冰水里,连骨头都冷得发颤。
可是关外的夜也很美,离了中原的繁灯似锦,满天的星子落了一地,月色清朗得像水光一样,笼罩着远远近近的砂粒,荒原平静得像辽阔无边的海洋。
仙道仰躺在屋顶,盯着头顶的星辰一颗颗细数。
以前也做过不少荒唐的事情,却没有哪一件比得上此刻的惬意,从未想过自己也有静下来数星星的一天,话说回来,半夜爬屋顶这种事不是没做过,只是,那时候身旁有比星星更重要的吸引,而现在……
仙道闭上眼睛,觉得几分倦懒。
在他快要睡去的时候,两条黑影掠上屋顶。
踢踢他的脚,示意他朝旁挪开位置,土屋和宫城在屋顶上坐下。
“这么好兴致?”仙道接住土屋抛过来的酒坛,起身笑道。
拍开泥封,一股浓郁的酒香飘散出来。
土屋自个儿率先喝了口,“怕你一个人闷得发慌,好心来陪你。”
“哦?不是打架?”
盯着他细看两眼,土屋收回目光,“我不打没把握的架。”白天一时激动,不代表晚上也头脑不清。
“镇上唯一值钱的,一是他的商队,二是我家赌坊,不过这两样都入不了你眼。”宫城举起酒坛朝仙道遥遥一敬,“若真有什么可担心的,也是你的来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假如因为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而给这里惹上麻烦,我岂不亏本亏大了。”土屋哼哼道。遇上祸害是他倒霉,但不意味着他会放任这个祸害让其他人倒霉。
仙道笑着喝了口酒,辛辣的酒液一入喉便化作一股热流涌向四肢百骸,他咂咂唇,“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不再具有被记忆的价值。
土屋与宫城对望一眼,他们几乎没有怀疑就接受了仙道的回答。若不是为了割断与过去的联系,谁又肯轻易抛弃中原的盛世繁华来到关外这个不毛之地?土屋是这样,宫城是这样,至于仙道……
“你杀的人一定不少。”土屋想起让自己后怕的那一招,虽只是昙花一现,但那样的狠绝已让人刻骨难忘。不给对手留后路的结果,等于不给自己留后路。试问,使出这种招式的人怎会放过自己的敌人?而若能从这样的招式下逃生,谁又肯给施展辣手的人留下活路?
“我不是杀人狂。”仙道淡淡道。
“我说你们两个,放着酒不喝,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宫城举起酒坛,“干了!”
说完,仰头将坛子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光,宫城抹抹嘴角,随手将空坛往房下一扔,酒坛“哗啦”一声砸在地上。
土屋探头看看下方散作一地的酒坛碎片,皱眉,“良田,那是我家的坛子。”
宫城斜睨他一眼,“一个空酒坛有什么好心痛?明天你上我家砸去。”
“我不敢。”土屋埋头老实喝酒,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这镇上谁敢去惹赌坊老板娘?!
宫城又抓起一只酒坛,冲他狡猾地挤挤眼,“阿彩新酿了五坛女儿红,等我女儿出嫁的时候请你喝。”
“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你也敢说。”土屋摇晃着脑袋,瞅瞅另一边的仙道,“对了,上次你带在身边宝贝得跟什么似的那坛酒,放哪儿去了?”
“埋了。”
“咦?仙道,你藏私?”宫城耳尖地抱着酒坛凑过来。
土屋看他一脸垂涎的模样,嘿嘿直笑,“你省省吧,他把那酒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
“到底什么酒?”
“情人酒。”土屋朝仙道呶呶嘴,“给他情人喝的。”
“我怎么没听过……”宫城掰着指头算,这些年来他喝过的酒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种,只知道世间有出嫁用的女儿红,却不知还有专供情人喝的酒。
男人一旦喝多了酒,说的话不见得比女人少,宫城伸手推推仙道,“喂,你情人长什么样?”
仙道望着月亮悠悠地笑,“很好看。”
太过简洁的回答显然不能满足打听者的好奇心,“有阿彩好看?”宫城又问。
仙道继续悠悠地笑,却不说话。
原以为这样的话题也许会犯人忌讳,但见仙道并不以为意,土屋忍不住也竖起耳朵。男人嘛,喝酒的时候若不谈生意不谈抱负,自然就是聊女人。
仙道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酒坛,唇角散开的不只有温柔的怀念,还有一股子不知由何而生的坚毅与骄傲,这些情感混合着出现在他犹如两泓深潭的眼眸中。
这样的神色,已不单单是怀念情人的神色,仿佛透过一望无际的天穹凝视着鹰的飞翔,专注中蕴藏着期待,思念里透露出喜悦。
若不是经过太多悲伤与愤怒、痛苦与挣扎,若不是遭遇了漫长的黑暗终于迎来一线曙光,在这样一张从容冷静的脸上不会出现如此复杂的神情,更不会,在明明孤身一人的此刻还能如此心满意足地微笑。
宫城揉揉眼,觉得自己一定看错了什么,土屋若有所思,却不言语。
仙道回望两人,朗朗一笑,举坛,“干了!”
又有几只空坛被扔到房下,“乒哩乓啷”一阵乱响,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分外吓人。可是房上的三只酒鬼混然不觉,就连土屋也顾不得再心疼他家的酒坛子,跟宫城一起抱着酒躺倒在屋顶上。
“你说江湖有什么好混的?”他偏头问仙道,“怎么大家都当那块地方是宝贝?”
“对啊对啊,樱木那小子成天嚷着要做天下第一,依我看,他做倒数第一更容易。”宫城乐呵呵地道。
“天下第一?”仙道扬眉,“若他有心,放他去闯也未尝不可。”既是猛虎,总要让他下山,想必宫城彩子也是如此打算,才会尽心尽力传授樱木武艺。
“樱木自幼生长在关外,从未拜师,只是天性好武,所以时常缠着过往商队里会武的人传授几招。他所学甚杂,底子又薄,从明日起阿彩只准我教他内力与轻功,其余一概不许。”宫城瞥了眼仙道,“说起来这还是因为你的缘故。”
宫城夫妇隐居关外,几年下来对中原早已淡了争名夺利之心,遇上樱木之后,虽有心传他所学,但对这小子一心想要闯荡江湖的心愿只当作不懂世事的妄想,从未真正往心里去。今日见仙道教樱木的招式太狠,又不知樱木到底学成了多少,他生性本爱招惹是非,日后与人对阵时若不小心用上这样的招术,难免不与人结怨,凭他那两下三脚猫功夫,应付普通人绰绰有余,若遇上真正的高手,只怕连小命也休想捡得完整。
思及于此,宫城夫妇才终于下定决心要让樱木扎稳根基,从头学起。
仙道晃晃酒坛,“江湖是谁的?我们的?他们的?谁的也不是。”
“呵,说得一本正经,你在中原的时候肯定是个祸害。”
“没有祸害,江湖还有什么意思?”仙道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眯着眼笑。
“怎么?后悔啦?”宫城打了个酒嗝,“你想回去没人拦你。”江湖上死人复活的事多了去了,随便找一本百晓生的书就能翻出这样的记载。
“我对江湖没兴趣,”仙道老神在在,“我现在可是商人。”
宫城大笑,“强取豪夺不成,改换勾心斗角耍嘴皮子?”
仙道不羞不恼朝土屋一指,“商队首领在此,你这话是不敬。”
那方的土屋在酒力后劲下已有些神智不清,他用手撑起脑袋,挑着细长的眉眼睨那两人,口齿不清地笑,“由得他说去。他哪次不是……不是央着我从西域给他弄什么……弄什么琥珀珊瑚、象牙珠子……”
宫城瞪起眼睛,“就、就算没那些东西,阿彩还是喜欢我。”
“哈哈,”土屋干笑两声,低声自言自语,“后日启程去高昌……嘿……那儿的姑娘不但长得漂亮,她们的纱裙又轻又薄,就像火烧云一样……”
一番话听得宫城心里痒痒,又不好意思开口。
他深知彩子最喜穿红衣,此时不便拜托土屋,只好用手肘撞撞仙道,“喂,听他吹得这么神气,你到了那里替我好好看看……要是他骗人,你回来告诉我,我好拿这事数落他。”
土屋在旁听着,自顾自地只笑,“我醉欲眠君且去……”喃喃一句,脑袋朝旁一歪,人已醉倒。
“好差的酒量。”宫城将土屋推到边上,伸开手脚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
他见仙道连喝三坛烧刀子却仍旧面不改色,不由兴起,“仙道,咱们来拼酒。”
“已经没酒了。”仙道放下手里的酒坛。之前宫城与土屋带上来的酒已经一坛不剩。
“他家库房多的是。”宫城朝土屋抬抬下巴,“咱们一同去他家拿酒,看谁回来得快。”
“那就不只是拼酒,而是比轻功。”
“敢是不敢?”
“有何不敢?”
话尽于此,两人身形同时一动,如两缕轻烟般疾射出去。
宫城一向对自己的轻功颇有信心,自觉比起师出名门的土屋也丝毫不见逊色。明亮月色下,借着胸中激荡的酒意,在空荡荡的屋顶施展开来更是无比自在。只听烈烈风声刮擦着耳膜,冷风打在滚烫的面颊上,像在炎夏里淋了场暴雨般痛快。
眼看到了土屋家的院墙,正要纵身跳下,突觉一丝奇异的风声响起,仓促间一回头,只见那道暗青色的身影竟与自己背道而驰,折往起点而去。
若没看错,方才仙道正是自院内跃出。宫城这才想起两人跑到后来,身后已不闻仙道声息,他还道对方被甩在身后,但眼下情形却大出所料。
心内惊疑不定,宫城跳入院墙,进仓库随手抱起两坛酒就往回奔。待他回到两人出发的地点,只见仙道飘然坐在屋脊上方,身旁放了两坛美酒。
暗叹一声,宫城脚尖一点屋瓦,纵身过去。
“好身手。”对方全凭真功夫取胜,宫城心服口服。
“早跟你说过仙道兄绝非常人。”彩子出现在屋顶一角,风中裙袂飘飘,煞是动人。
仙道左右看看,似想确定这地方三更半夜不睡觉专往屋顶跑的是不是还有别人,低声笑道:“几位对我的试探,是不是也该结束了?”
“仙道兄莫怪。”彩子捋捋鬓发,缓步上前,“会来这里定居的人,不是在关内惹了厉害仇家就是有冤情。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太平日子,却又忽然来了位能人,大伙儿心里难免有几分不安。”
“那么现在如何?”
“你的功夫很高,高到令人费解,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可以放心。”彩子靠着宫城坐下,“以我们的身份,还请不动这样一位高手出面为敌。”
宫城握住彩子的手,接道:“今后我们当你是兄弟,你尽管在镇上住下来。”非敌即友,换句话讲,仙道的身手将来还能派上不少用场。
“两位的算盘打得好精。”仙道笑着碰碰宫城手边的酒坛,“成交。”
月色渐淡,星光渐隐。
天边现出鱼肚白。
屋顶上横着歪着倒着三个酒气冲天的男人。
宫城抓着仙道的衣袖,口齿不清地嘟囔道,“以……以后你是我兄弟……有什么难处……尽……尽管告诉大哥……”
仙道两眼半张半闭,漆黑的发丝散乱地落在肩头,不复云淡风清的俊逸模样,整个人显得疏狂而慵懒。
宫城趴在那里背朝天吐气,“记得到西域帮哥哥带一套纱裙……要是……要是看上哪家的姑娘……也带回来给哥哥瞧瞧……”
仙道睁眼笑笑,“你忘了我已经有情人了。”
宫城怔了怔,呵呵笑起,“对哦……那个情人酒……”他翻身滚到彩子怀里,指着仙道说,“这家伙……不知道……哪家的姑娘……会看上他……呵呵……”
仙道这时慢悠悠回了句,“不是姑娘。”
“啥?”宫城耳朵里嗡嗡作响,没听清楚。
“我说——不是姑娘。”
“呵呵,难道……难道你小子……拐、拐了别人的老婆……”说到最后,宫城的声音已是越来越低,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倒头醉死过去。
彩子无奈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再看看不知是醉是醒的仙道,摇摇头,“我带他回房。”说完,抓起宫城的腰带,拎着他跳下房去。
屋顶上,土屋照旧睡得一塌胡涂。
仙道在牛乳一样洁白的晨光里躺下来,望着头顶逐渐晴朗的天空,他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丝笑容,好似江南的春风,绿了大地。
当宫城在头痛欲裂中醒来,被彩子强灌下两碗醒酒汤后,已是次日中午,这时土屋的商队早已出发去了西域,仙道同行。
宫城扶着脑袋靠在床头,想起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和人拼酒拼得如此痛快。虽然他比仙道先醉倒,不过还能清楚地记得醉倒前仙道说的最后一句话。
不是……姑娘啊……
宫城百思不得其解。
若有机会,一定要见识见识那个让仙道为之死守一坛酒的意中人到底生成何等模样。
当他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宫城并没有想到自己真有见到对方的一天,虽然,那已是两年之后的事。
三
九月,中原正值枫叶初红、蟹肥菊黄时节。
关外的天空依旧如花岗石般硬朗,初升的旭日冲破暗青色的天穹照在河流两岸远远近近的胡杨树上,粗糙的树干温厚结实,茂密的树林仍如往年那般金黄耀眼,清澈冰冷的水里飘起淡淡雾气,纱一般拢尽林中未散的夜色。
居住在边陲小镇上的人们虽然远离中原多年,故乡的风俗却未完全遗忘。
宫城哼着快乐的小曲儿坐在门外台阶上,将大把茱萸放进磨器磨碎,又小心地倒入铺了层油纸的簸箕里。身后大门左右两侧,各摆着一盆仿佛翡翠雕成的绿菊,丝丝花瓣屈卷如钩、莹润似环,花团正中一簇凝碧顺着纹路朝外晕开,直至花瓣末梢,那渐远渐淡的碧色便化作骄人的白,像是带了点积雪似的,在房檐下的阴影里散发淡淡清幽。
茱萸和菊花都是宫城前几日亲自从关内带回的,不只门外这两盆绿翠,后院厢房还放了一盆墨荷与两盆玉孔雀。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搬回十盆名贵品种,竟在这荒僻之地养活了一半。
若在往年,宫城必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可今年却有少许不同。
正忙碌间,彩子从门内走出,“都弄好了么?”
宫城应了声,端着簸箕站起来,“孩子还睡着?”
“嗯,昨晚睡迟了些,不到午时醒不了。”彩子接过宫城手里的簸箕,从里面挑了些细末放在掌心闻闻,笑道:“这味儿已有好些年不曾闻到,难为你大老远去弄了来。”
“阿彩喜欢就好,就怕这味儿太烈,孩子受不住。”
“咱家孩子哪有那么娇贵?你赶紧收拾收拾,我把这些拿去后院做香囊。”
“我跟你回房看看。”
“得了,让孩子安稳睡着,别又毛手毛脚弄醒了她。”
“哪儿会啊,”宫城委屈,“我可不是樱木那傻小子。”
“只怕你犯起傻来比樱木还呆。”彩子抿嘴笑。
半年前宫城家的女儿刚刚出世,这个当爹的对着产婆抱出来那只挥舞着小胳膊踢腾着小腿儿的小东西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就怕一不小心把孩子弄个腰折脖子拧什么的。可气的是,当时那股傻劲儿让在场的樱木瞧在眼里,事后被那个大嘴巴拿到全镇取笑了足足两月有余。
初为人父的紧张感过去之后,弥漫在心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喜悦。
这次重阳将近,赏菊花、佩茱萸本是关内习俗,为庆贺女儿来到世上的第一个重阳,宫城不辞千里赶回关内为妻女带回这两件礼物。
夫妻二人一边闲话家常,一边收拾了东西行往后院。正说话间,就听外面有人拍门,伴着一阵急切的叫嚷:“宫城!宫城!”
宫城与彩子互看一眼。
“是安田。”宫城听出来人声音,放下磨器,走去拉开大门。
门刚打开,外面的人便冲进来:“不好了!樱木和人打起来了!”
宫城眉心一沉,还未来得及发话,彩子已在身后问,“在哪儿?和谁?”
“一个外地人!在仙道家门口!”
“我去看看。”宫城向彩子说完,拉上安田便往外走。
两年来,樱木在宫城夫妇的调教下较之以往安分了许多,加之武艺渐长,动手对象多是误窜到小镇附近的流匪盗贼,轻易不在镇上闹事,即便动手,也是背着宫城教训一些心怀歹意的过路商客。安田与樱木私交甚好,每逢樱木惹出什么事端,总会想办法替他遮掩过去,像今日这般慌张跑来向宫城报信的,还是头一遭。
仙道当初在镇上定居,一直住在西北面空出来的一间小院里,从宫城家往西绕过两条小街便可走到。每逢仙道随商队出行,宫城夫妇隔三岔五便会去替他洒扫房间,不让塞外风沙令屋内积垢蒙尘。
宫城与安田二人一路飞奔,行不多时便来到仙道家门口,一旁屋檐下早站了几人远远地看热闹,想是知道樱木与对手斗得厉害,不敢靠得太近。
前方,樱木与一背负长条形布包的玄衣青年正激斗在一处。
宫城凝神细瞧,看出樱木落在下风,当下一声断喝:“住手!”
此时,玄衣青年已单掌击出,听得宫城喝止,掌势似是一顿,指尖拂过樱木肩头,樱木只觉手臂一麻,原本朝对方胸口推出的一拳中途便失了力道。
玄衣青年一招得手后不再追击,收势站定,抬眼朝宫城这边望来。
宫城只见一双既黑且亮的眸子扫过自己,心头不禁一凛。
他迈步上前,朝对方拱手,“我是宫城良田,请问阁下是?”
那青年听到他的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异样,“你是宫城?”
宫城察觉他话中语气似有所指,心下疑惑,正待再问,却被樱木的大嗓门打断。
“宫城!别跟这混蛋讲客气!我看他一进镇就鬼鬼祟祟,肯定不是好人!”
“闭嘴。”宫城沉下脸,“你怎么平白无故就跟人打起来!”
“什么平白无故!”樱木委屈地叫唤,拽过安田,“安田你说说!你是不是在外面碰到了可疑的人,然后就看到这小子跑到咱们镇上来的?!”
安田擦擦额头的汗,嗫嚅道,“那个……其实……我没看清楚脸……”
“啊?!”樱木跳起来,“安田你够不够朋友!明明就是他!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够了,樱木。”宫城皱眉。
樱木围着宫城团团转,不甘心地叫:“你相信我啦宫城!这小子顶着张生面孔,又不搭理人,还偷偷摸摸跑到仙道家来……啊!我知道了!”他一指指向那青年,“你一定是想趁他不在的时候偷东西对不对?原来你是小偷!哼哼……哎呀!哎呀呀呀呀呀!”樱木只哼得两声就抱着腿肚子窜出老远。
“宫、宫城你干嘛踢我?!”
“安田,把他拎一边儿安静待着去。”宫城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吵死了!
不管哀嚎着被安田拖开的樱木,宫城转向一直静立在旁的玄衣青年,轻咳两声,打算继续方才的话题。
这时,却见那青年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出。
“我找仙道。”青年开口。
宫城微露诧异。
但他什么也没说,接过青年递来的信函展开,只见薄薄的信纸上绘着一幅地图,标示出从阳关到镇上的路线,图旁还附了一句话——
“若寻我不见,可往赌坊与好友宫城夫妇一叙。”
信中笔迹,正是仙道平日所书字样。
宫城沉吟片刻,合上信纸看向眼前的青年,“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
“流川枫。”
青年坦然面对宫城的审视,炽烈的日光落在他脸上,衬得那双水洗过似的眸子愈发的黑亮。
*** *** ***
依旧是宫城家迎来送往的赌坊,大门虚掩,正厅里,赌坊的男主人独自端坐,状若沉思。
两杯煮好的砖茶放在桌上,原本浓郁的咸甜气味早已淡去,只余一缕淡淡的涩香飘散在空中。
彩子抱着孩子跨进门槛,看到一旁空荡荡的客座,轻笑,“你就这样放他去了?”
宫城闷应一声,“他既是仙道的朋友,又执意不肯叨扰我们,除了让他住进仙道的屋子,还有什么办法?”
彩子在另一张主位上落座,“你确信他是仙道的朋友?”
“那封信看来不像作假,信上的折痕已有些日子,仙道年前去的月氏,若是在出发前写出这信,倒也合乎情理,而且,这位流川会他的招数。”
彩子闻言,顿感兴趣,“可是在与樱木过招的时候?”
宫城点头,将流川与樱木那场打斗向彩子简要讲述一番,又道,“流川拂上樱木肩头那招,虽是临时起意,却与仙道平时惯用的路数十分相像,若非与仙道极为熟悉,又怎会下意识使出相似的功夫?”
“依你看,流川的武功如何?”
“绝非泛泛。”
“这么说来——”彩子微微一顿,美目宛转中流泻出一抹玩味,“若他使出趁手的兵器,岂非不输于仙道?”
宫城轻呼口气,“原来你也注意到了。”
彩子任怀中婴儿抓着自己的手指把玩,面色和婉,“那会儿忙着回屋喂孩子,只来得及匆匆看他一眼。他身后负的那包袱,比寻常刀剑长了许多。”
“你我多年未涉江湖,也不知现今中原有多少人惯使长兵器,看那流川枫绝非无名之辈。”宫城凑身过去从彩子怀中抱出女儿,“好在仙道这个月就能回来,到时问他便是。”
“说到底,你还是没能从流川嘴里问出什么来?”彩子笑看和女儿玩成一团的丈夫。
宫城无奈地笑,“这个流川枫啊,不管你怎么问,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这脾气和那个不管问什么却从来不肯乖乖作答的仙道实是一路货色。
“万一流川不是仙道的朋友,你将他安置在仙道家中,不怕引狼入室么?”
“仙道那屋子一年没人住,给他添添人气也好,反正那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以仙道的个性,不想给人看的东西一定不会让人看到,就像土屋说过的那坛情人酒,好奇的宫城曾趁仙道不在时将屋里屋外翻了个遍,却连一块破瓦片都找不到。
“话虽如此,将客人丢在一旁却非待客之道。待会儿我多弄几个小菜,你去将他请来和我们一道用饭,顺便把樱木也叫来。”
今日这场架打得莫名其妙,樱木不分青红皂白就与人动手,流川虽未表现出不悦,但樱木总算半个自家人,理应找个机会向客人好好赔礼道歉才是。
“那小子光长个儿不长脑,我看总有一天会惹祸,索性放他去中原闯闯,吃点苦头才好。”
“说得也是。”彩子对丈夫的提议没有异议,“这儿终归是个小地方,如今樱木那孩子整日往外跑,怕是早就闷得发慌,等这次重阳过后,咱们便送他入关。”
“但愿他别一出门就惹下仇家。”宫城几乎可以预见樱木的前景。
彩子笑,“要做江湖人,哪能没几个仇家,就连咱们……”说到这里,她脸上的笑容突然黯淡下来。
宫城轻轻拍拍她的手,将孩子放回她手中,“过去的事别再多想。你看,咱们的孩子多可爱。”
“嗯。”彩子亲亲怀中婴儿柔嫩的小脸,为人母的喜悦重新溢满胸怀。
宫城扶着彩子肩膀,“赶明儿你再给她生几个弟弟妹妹……”
“去,要生你生。”彩子微嗔,敢情受痛的不是他!男人啊,除了捡便宜还会什么!
“我要能生也行啊……”宫城摸头,嗫嚅道,“我也不想彩子你受苦……可是一大家子才热闹嘛……”
“好啊,从今日起,我就只管生孩子。赌坊生意一日三餐洗衣扫地,全由你做。”
彩子说完,抱着孩子起身朝外走。
“阿、阿彩,你去哪儿?”
“去看看咱们的客人。”彩子嫣然一笑,“半个时辰后我带人回来用饭,良田夫君,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可莫要让人看了笑话。”
“啊?阿、阿彩……你、你别走啊……阿彩……”
秋风过,卷起庭前一片落叶。
*** *** ***
夜深。
空中一抹弯月,屋内一灯如豆。
院外墙角下有人窃窃私语。
“樱木,咱们这样……不好吧?”安田拉紧身上的衣裳,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要是被人发现……”
“怕什么!大不了再打一架!”樱木忿忿道。
中午在宫城的逼迫下,他不得已向那个叫流川枫的低头道歉,但他始终认为这小子可疑!
“安田,白天你怎么不说实话!”樱木想起来就委屈。
“我没有啊。”安田比他还冤,“我真的没看清楚长相嘛。再说了,那几个人像是有伴的,流川可只有一个人。”
“你敢担保他不是打头阵?!”樱木一眼瞪过去。
“嘘,小声点!”安田拉他一把,“小心被流川听见。”
“我不怕。”樱木看看墙头的高度,“你先踩着我的肩膀上去。”
安田往暗处缩缩身子,“咱们这是……擅闯民宅……”
“你给我上去!”樱木懒得再和他磨磨叽叽,一把拎着安田的裤带就将他丢上墙头。
啊!安田眩晕之下赶紧捂嘴,好险没有叫出声来。
就着半个身子挂在墙外、半个身子挂在墙内的奇怪姿势,他定定神,抬头往院内一看。
“啊!”
这一声终于还是没忍住。
前方十步之遥,玄衣的青年站在院内冷冷看着今晚的不速之客。
安田暗自叫糟,没想到他们进门只进到一半就被人逮个正着。正想找个什么借口敷衍过去,就见樱木从自己身旁跳入院中。
这下完了,安田无语望天。
“有事?”此屋目前的主人——流川枫,淡淡发问。
樱木一愣,他自是不曾料到会这么快泄露行藏,眼见流川的态度并无想象中凶恶,樱木迟疑了一下,才道,“没错,找的就是你!”
说到后面,他提高音量,质问道:“你是什么人?来我们这儿想干什么?我警告你!有我在绝不容你胡来!”
他说得声色俱厉,流川却只静静看他一眼,似打量,又似玩味。
被忽略在旁的安田确信自己从那张不动容的清俊脸庞上捕捉到了什么,可一时又说不清楚。
粗枝大叶的樱木当然读解不出那么隐晦的情绪,但是,他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个想象中的敌人并不如自己那般看重对手。
好吧,就算自己早上那一拳没有打中他……
“我要跟你较量!”樱木挺起胸膛,“我们堂堂正正地比划!”
此话一出,把挂在墙头的安田吓一跳,“喂!樱木,别胡来!”
宫城私底下嘱咐自己要看好这小子,今晚之事要是传到他耳里,挨骂的可不只樱木一人。
樱木对安田的阻止充耳不闻,两眼紧紧盯住对手,难得耐心地等候答复。
夜晚凉凉的风中,只听流川说:“你不是我的对手。”
一句话,令樱木心头无名火起!
安田暗捏把汗,流川的话明显激怒了樱木,而发怒的樱木,连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
“你看不起我!”樱木恼红了脸。
流川没有回应,他转身,似乎打算回屋。
然而就在此时,天边突然“嗖——”的一声哨响,尖锐刺耳。
哨声过后,一朵硕大的烟花在荒原上空砰然炸开!
火星四散飞溅,鲜红耀眼,犹如淋漓的血色,在寂冷的夜空中涂抹出一幅诡异的图案。
整个小镇还未惊醒,一道道火球已从四面八方飞入镇中……
刹那间,火光四起,人声骚动!
而火焰烧得最猛的地方,俨然是——
“不好!”樱木大叫一声,顾不得流川与安田,拔腿跑出大门,直朝小镇南端冲去。
那里,正是宫城家所在的位置。
*** *** ***
随着火势越燃越大,一阵阵热浪扑面袭来。路上时有不知名的黑衣人窜出堵截,樱木情急之间,下手毫不留情,三两下便打发掉他们,赶到赌坊。
此时,赌坊正厅已在大火中摇摇欲坠,一群与拦截者相同服饰的人手持兵刃,将赌坊大门团团围住。
门前空地上,宫城与一面色阴郁的黑衣人对峙而立。
樱木奔到近处,只听宫城愤声说:“想不到你果然活着,阿龙。”
被唤作阿龙那人冷冷道:“是,不但活着,还终于找到了你的行踪。”他轻蔑一笑,“若不是你此番进关,我还不知你竟会躲到塞外。”
宫城握紧拳头,火光映出他肩头一片殷红血迹,他深吸一口气,“没发现有人跟踪,是我失策。”多年的安逸生活果真令自己警惕心大减,想来白日里樱木所说的安田在镇外遇到的可疑人,便是阿龙的一帮手下。
思忖间,阿龙冷冷的话音又起,“七年前你在岭南萌诸岭挑我的山头,灭我全寨,更害我差点丧命,这笔帐,今晚我要你十倍偿还!”瞥见樱木试图抢入圈内,阿龙朝手下一挥手,“拦住他。”
眼见樱木被众人拦住,到不得近前,整个镇上火光冲天,不知有多少人因自己无辜受累,宫城眼中布满红丝,“阿龙,这笔帐是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连全镇!”
“哼,马匪若不烧杀抢掠,还算什么匪?!”
“原来你又重操旧业……”
“没错,”阿龙的眼神如同一条阴冷的蛇,“占了这里,过往商客就都是我的。”
“哼!”宫城不怒反笑,“你做梦!”
话不多说,欺身上前,一招直取阿龙胸腹要害。
阿龙身形闪动,手中阔背大刀斜削宫城手臂。
宫城一击不中已失先机,如今手无寸铁,不敢和阿龙硬碰,只得仗着身手灵巧不断腾挪闪避。
阿龙浮起一丝胜券在握的冷笑,“听说,宫城家新添一位千金。”
宫城咬紧牙关不答,他心知阿龙提起此事意在分散他的心神,只要自己章法一乱,难免不被阿龙的九九八十一路绝魂刀法所伤。
可是,表面镇静不代表真的放心,火光起时,彩子仍在后院照顾孩子未出,眼下敌众我寡,不知妻女是否平安。
一串汗水从额头淌下,宫城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战斗。正当他凝神聚气,打算拼死一搏时,“哇”的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将他的努力顷刻打散。
宫城刚刚分心,腰上便被锐利的刀锋擦过,幸亏他避得及时,才不致伤到要害。
“放心,会让你们一家团圆的。”阿龙讥诮冷酷地说着,眼中难掩得意。
宫城捂住流血的腰身,回头看了眼传出婴儿啼哭的小院,那里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
压下胸中涌动的气血,宫城身形一晃,迅速向前冲出。
阿龙刚要举刀防御,赫然发现他的目标竟不是自己。
趁此空档,宫城已将包围圈中一名黑衣人踢倒,抢过他的刀,翻身跃回。
将刀横举于胸,宫城面沉如水,“阿龙,受死吧。”
擒贼先擒王,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无论宫城对妻女的生死多么忧心如焚,他也只能选择这一战。
若胜,才有一线生机。
若败……
绝不能败!
*** *** ***
当宫城已为全家性命赌上生死的时候,身在后院的彩子也早与敌人陷入激斗。
袭入后院的黑衣匪徒有十数人,身手并不了得,但人多势众,彩子为了保护怀里的孩子,只能单手御敌,一身本事大打折扣,初时还能勉强与之战成平手,到得后来气力渐衰,不免狼狈。
敌人极其狠毒,见一时擒不住彩子,刀剑纷纷改向,专袭她怀中婴儿。
彩子力竭之下,一个不小心,左臂被剑刺中,臂弯一松,孩子便往地下坠去。彩子情急中脚尖一挑,勾住包裹婴儿的襁褓将之挑上半空,而孩子便在此时发出一声啼哭,使墙外的宫城心神大乱。
彩子眼睁睁看着孩子从半空中又直往地面坠落,自己被十来把兵器逼住不能上前,心急如焚却是无计可施。
说时迟那时快,襁褓中的婴儿离地面还有不到一丈距离,突然坠势一停,像被什么东西托住,随即轻轻一弹,飞回空中。
映着烈烈火光,彩子等人看得真切,托住孩子并将她弹回空中的是一杆枪,一杆长枪!
此刻,枪在手中,在那清峻冷冽的玄衣青年手中。
“流川!”彩子低呼。
手握长枪的青年单手接住孩子,回以彩子一个安慰的眼神,友善的目光令彩子心下稍安。
院内的匪徒见状,心知又来一劲敌。一声唿哨,当下分作两处,分别攻向彩子和流川。
他们杀气腾腾,却只见流川淡淡抬眼,原本握在手中斜指朝下的长枪突地一抖——
风声破空!
笔直地,带着势不可当的锐意,呼啸着划破空气中的炽热,冷冷穿透人体肌肤。
——瞬、间、冰、冷。
胆寒。
连杀意还未察觉便告终结的仪式。
如同噩梦一般凝结在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的视野里。
残余几人见势不对,再也顾不得追杀的命令,跌跌撞撞朝外奔逃。
流川也不追击,他抱着孩子来到彩子面前,“你们最好避一避。”说着,将婴儿交到彩子手中。
见女儿完好无损,彩子心下又是惊愕又是感激,“谢谢,但是良田还在外面……”
“我去。”流川的声线依旧清冷,却让彩子顿时红了眼眶。
她擦擦眼角,艳美的面容浮现坚毅不屈的神情,扬眉笑道:“宫城家的事,怎可让朋友一人承担。”
她撕破裙摆,结成布条,将女儿缚在怀中,“我有分寸,绝不会拖累大家。走吧。”
说完,她身形一动,领先越墙而出。
墙外,宫城与阿龙的激斗已呈胶结。
宫城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攻多守少,阿龙却不愿与他同归于尽,两人堪堪打成平手。
眼看迟迟不能取胜,阿龙不免恼羞成怒,又见自己派去追杀彩子母女的手下从内逃出,不知里面发生了何事,登时心下发狠,拼着受伤也要将宫城毙于刀下。
心意既决,但见宫城一刀削向他下盘,阿龙不闪不避,单腿踢向宫城右臂,手中刀锋一翻,迅猛如雷直劈宫城天灵。
宫城听得头顶生风,暗叫不好,想要收势已然不及。
“宫城!”身后传来彩子惊叫。
似乎……她们没事……
宫城脑中迅速转过这个念头,随即苦笑。
阿彩……对不起……
几乎是认命一般,宫城虽极力往旁避了下,心里却知这次怕是在劫难逃……
在此九死一生的危急时刻,突见一道银芒自天外笔直飞来!
“铛”的一声!
一支弩箭挟着万钧雷霆,击中刀身,迸射火星四溅!
阿龙下劈的势头因此一缓,与此同时,一股寒意突袭阿龙咽喉,流川手中的长枪离他已不到一寸。
阿龙大惊,连忙撤刀回救。
谁知流川这枪乃是虚招,见阿龙收刀,他乘机一把抓起宫城,退回彩子身边。
阿龙又惊又怒,方才若不是那一箭阻了他的势头,他早将宫城一刀劈成两半,而眼前这使枪的青年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他仔细打量流川一眼,见他手执长枪立于场中,面容冷静淡然,斜飞的眉与锐利的眼却又说不出的坚忍坚韧。阿龙突地生生打个冷战,想起曾经听说过的一人。
“你是……”
话未说完,就听身后有人轻咳一声,“我说……这位匪兄,你还不束手就擒么?”
阿龙霍然转身,只见自己带来的部众身后不知何时多出十几匹高大骏马,每匹马背上均端坐着一名健壮汉子。当中为首那人眉眼细长,手里握着一柄强弩,显见正是之前发箭之人。
“你是谁?!”阿龙喝问。
“在下土屋淳。”那人在马上微微欠身,倾前道,“这位匪兄伤了咱们兄弟,又烧了镇子,只怕,此事不能善了哪。”
阿龙闻言,戾气顿现,“烧房子杀人又怎样?!我连你们一块儿杀!”
衡量眼下形势,对方不满二十人,自己带来的人手却有近百之多,以众胜寡,天经地义。
土屋微微点头,望向前方,“仙道,劝降无用,你看该当如何?”
“呵,”前方传来一声轻笑,“那就动手吧。”
众人顺着声音来处看去,却见场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名青衣男子,正与流川相偕并立。
阿龙等人还来不及惊诧,就听土屋又道,“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匪兄,你的手下也只剩眼前这么多而已。”他伸指点点人数,“喏,连你在内,总共三十二名。”
阿龙经他提醒,这才惊觉镇上其他地方的骚动似已平息,转眼看到在场手下无不露出惊惧的神色,饶是他再怎样凶狠,心头也难免惶惑。
定定神,阿龙脸色铁青,声如寒冰,“有本事便拼个你死我活。给我上!”
一声令下,赌坊门前,再度展开血战!
宫城伤势不轻,彩子扶他退到墙边坐下歇息,樱木也得机杀到两人身旁护卫。
“有土屋和仙道在,咱们不会败。”宫城虽身体疲惫,精神却无比振奋,“樱木,你不必管我们,快去帮忙。”
樱木“哦”了声,却怔怔地没有动。
“樱木?”
“别理他,他已经看傻了。”彩子抽空看了眼战局,埋头继续替宫城包扎伤口。
宫城探头看看外面,心中了然。
“要让他入中原,只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宫城叹气。
彩子只是愉悦地笑着,“遇上那两人,也不知是福是祸,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但愿莫因此心生畏惧自惭形秽才好。
阿龙很后悔。
比当年惹恼宫城而被挑掉整个萌诸岭山寨还要后悔。
他没想到今日追杀宫城会遇到别的对手,更没想到对手会如此强大。
也许,在他看到那一人一枪时就该果断撤退,而不是等到现在。
现在,退无可退。
乌黑的枪身,银亮的枪尖,若鬼魅般紧紧缠住他的呼吸,自己引以为傲并在这七年里勤加苦练的八十一路刀法在这杆长枪面前犹如玩笑。
流川枫,他想起自己从传言中听说过的名字,当他和他的枪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令人感觉到的,是比死还要刻骨的绝望。
第一次,萌生恨意,对自己技不如人的怨恨。
绝望的闪避中,阿龙看到一向彪悍亡命的手下正四散逃窜,在他们身后,一袭青衣如飞。
如高空盘旋的鹰,那个连面容都来不及让人看清的男子,从容得让人心惊。
阿龙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厚实的刀拿在手中,重逾千斤。
一枪刺来,擦过他的面颊,带起一溜血星。
“没有下次。”流川冷冷说。
对于心不在焉的敌人,他不会给第二次手下留情的机会。
脸颊的刺痛抓回阿龙的神智,他目光一沉,重又举起手中的刀。
以命搏命。
这大概是他生平首次,以如此虔诚的态度面对敌人,面对自己的刀。
就连流川眼中也微微露出一丝认可。
疾风突起!
刀光一片,好似雪卷惊涛拍岸,寒意泠冽。
只一招,赌上生死,再无退路!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一道乌黑的光华穿透雪色刀光,前端一抹银亮。
仿佛神来一笔,顷刻点破苍穹——
鸿蒙顿判天地。
……
“结束了。”有人轻声说。
“结束了。”彩子用布绢轻轻擦拭宫城满脸的汗渍血迹。
“结束了。”土屋率着一帮英勇的商队男儿走来。
四下里,残余的火焰还在燃烧,远近人家正忙着运水救火,但战斗已结束。
在这里每一个人眼中,整个大地显得那么宁静,那么安详。
流川收起长枪往回走,走向那正朝他走来的青衣男子。
夜风习习,卷动仙道散乱的发,与流川玄色的衣衫。
走到近前。近在咫尺。
仙道微笑,“你来了。”
“我来了。”
不知是谁先伸出谁的手,当彼此的胸膛狠狠撞击在一起的那一刻,紧紧抱住了他,再不要松手。
四
清晨,东方一抹飞白。
远处的喧嚣渐趋平静。
清涓的水流缓缓淌过茂密的胡杨树林,层层叠叠的叶子将晨曦揉碎了洒在水里,幽幽地蓝了一片。
有人伸手到水中,掬起一捧水浇在面上,洗去连日来的风尘。身后一棵粗壮的胡杨树下,一人背靠树干,坐在那里不发一言地看着水边男子的举动。
仿佛没有察觉背后直视的目光,水边的人仔仔细细洗脸擦身,原本绑在脑后现已散乱的发凌落地散垂腰际,贴覆在结实优美的肌理线条上。
天色一点一点明亮起来,那人擦洗干净,拾起衣裳穿上。
“水很凉,不过你真的不洗么?流川。”他转头问树下的青年。
和煦的笑意映入流川眼底,流川沉默了一下,开口:“仙道。”
“嗯?”
“头发长了。”
“……唔,”随手抓过一绺发看了看,放开,仙道微笑着朝树下那人伸手,“过来吧,枫。”
练武者的手掌总比常人来得宽大有力,微微突起的指节穿过彼此的指缝,能够清晰感觉到肌骨磨擦造成的细小碰撞。
仙道握着流川的手,倚着他的肩膀,悠然含笑地垂下眼帘,面上露出稚子般全然放松的神情。
微湿的发贴在流川颈畔,冰凉湿润的触感让人有几分不适,但他没有闪躲,只是安静地纵容了仙道的亲昵。
望着前方琉璃般闪动着金色光泽的流水,流川眼波深处浮起浅浅暖意。
一时间,两人都不说话。
仙道修长的指尖缓缓描过流川手指的轮廓,羽毛一样轻轻划过那只微凉手心中交错分明的纹路。流川的手轻颤了下,掌心传来的酥麻令他下意识想抽回五指攥紧,却被仙道抢先按住。
“那边的事都料理好了?”仙道的声音低低响起。
“嗯。”流川简短应一声,感觉压在肩头的重量又沉下几分,仙道的呼吸仿佛初春柳絮似地轻轻掠过他的下颔,柔软异常。
流川忍不住偏头去看紧紧靠着自己的男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仙道挺直的鼻梁下微翘的嘴角。意识到流川眼神的所在,仙道抬头,温暖的嘴唇从流川颊旁不经意地擦过。初升的曙光照着流川微低的眼帘,那双又黑又深的眸子对上仙道的,两人都是会心一笑。
这次不再有任何试探与犹豫,精准地咬上对方嘴唇,狠狠吻了下去……
土屋将宫城夫妇安置妥当,转身却寻不见本该留在现场帮忙的人,唤过随从询问才知那人领了宫城家的客人去河边洗浴。
土屋与仙道相处两年,对他的脾性了解甚深,知他不惯理会收拾残局这等杂事,想必是故意寻了借口走开,于是不再派人去找,迳将镇上懂几手拳脚功夫的成年男子与商队成员编为四组,往小镇方圆十里轮班巡守,提防漏网之鱼再来作祟。
待一切安排就绪,土屋这才捶打着劳累不已的腰背,回自家宅院歇息。
等他痛痛快快睡了通饱觉醒来,日头已偏西。
土屋漱洗完毕,命人准备晚饭,兼请宫城夫妇与樱木等人过来一道用食,至于仙道那偷懒的家伙,此刻八成正躲在被窝里好眠,土屋想到此处,不免促狭心起,也不差人去叫,只向下人简单吩咐两句,便独自行往仙道的住处。
入了仙道家的院落,未听到任何动静,土屋本就有意捉弄,此刻更是放轻脚步,来到位处正厅右侧的内室外面。
内室的房门没有上拴,薄薄的门板虚掩着,露出两指宽的缝隙,从缝隙中隐隐传来说话声,土屋听出其中一人正是仙道,而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想必便是那名叫流川枫的使枪的青年。
此时房中二人正絮絮交谈,土屋待要敲门进屋,又不知自己贸然出现是否合宜,他在门外略一迟疑,里面的谈话便愈发清晰地传入耳内——
“喏,这个给你。”仙道像是拿出什么东西。
另一人还未做出表示,仙道又说,“去年在昆仑见着这玉好看,便顺手带了回来。”
土屋听到此处,心中一动,想起仙道有次向自己告假两月,说要往昆仑一行,结果直等到第三个月中旬,才见他姗姗归迟。土屋见他整个人清减不少,还道遇上什么仇家和麻烦,却见仙道从包裹中取出一块色如丹砂的玉料,那玉质地柔润,鲜艳异常,虽说昆仑自古多产玉,但要找到这样一块上品赤玉却极为难得。仙道回来后花了近一个月功夫,将那玉料中只得寸许的精髓处雕琢成一枚椭圆形状的龙纹玉坠。土屋在玉坠刚制成时曾见过一次,后来便不知其所踪,他知仙道此人身上谜团甚多,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直到今日才恍悟,这玉坠原是用来送人的。
土屋在门外暗自思量,却听里面那清冷的声音淡淡应了两字,“很丑。”
屋内安静一瞬,就听仙道的笑声低低响起,“丑归丑……哎,你既戴上,可不许再取下来……”
话到这里,人声曳然而止。
土屋脑中像是突然涌入大段空白,耳边一下子变得清静无比,在这清静之中,又似蕴酿着深海潜流般不安份的骚动,令杵在门外的他虽不至心惊肉跳,却有种不知为何的局促感油然而生。
正当土屋踌躇着要不要速速离去的时候,门那边又传来仙道的声音,这次的音量显然比之前略高两分,“门外可是土屋兄?”
见自己的行藏被人一语道破,土屋只得轻咳一声,明知没用还是象征性地敲了敲门板,这才推开房门,道:“抱歉,打扰……二位。”
莫说听者,就连土屋本人也觉得自己这句开场白的语气着实奇怪,来不及多想,他跨进房门一步,随即站定,抬眼往屋内瞧去。
仙道的房间一向陈设简单,此刻窗前的木帘已放下,将傍晚的余热挡在外头,屋子里十分清凉干爽。
仙道披着外衫站在桌边倒茶,见土屋进来,冲他点头笑笑,示意他用茶,然后从屋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套墨蓝色的干净长袍,走到床边递给流川。
“你那套衣服沾了血,先穿我的吧。”
流川也不推辞,接过来到屏风后换上。
土屋见这二人举止既亲近又自然,心下很是好奇,但他不是多事之人,只是坐在一旁等两人更衣完毕,这才道出来意。
仙道听罢,朝流川笑道,“他家的烤鱼是关外一绝,咱们得抓紧机会好好尝尝。”说着,牵了流川的手,与土屋一道朝外走去。
三人刚到大门外,就见仙道突然停步,敲敲自己脑袋,自言自语道,“差点忘了……”话音未落,他转眼看看土屋,“我和流川去取样东西,待会儿直接到你家。”
说完,他拉上流川,两人展开身形,很快便消失在土屋的视野里。
土屋略微怔楞地瞧着二人离开的方向,眼前不由闪过他们紧扣的十指……
他轻轻摇了摇头,随又淡淡一笑,心想,他大约猜到他们想干什么了。
掌灯时分,筵席过半。
酒未尽,意未阑,谈笑甚欢。
土屋坐在他的家人朋友当中,聆听着身旁笑语晏晏,感受着这份浓浓的情谊,心里说不出的满足痛快。
席间众人的酒杯几乎没有空过,一轮酒毕,立刻有随侍在旁的仆从过来替他们斟满。
到最后,大家都免不了有几分醉意。
宫城转动着手中刚刚喝过的酒杯,凑近嗅嗅,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阿淳,你家几时藏了这样的好酒?”
虽说他有伤在身,喝酒却比谁都快,所以最先尝到这轮酒的滋味。
听他这么说,其余人也好奇地拿起自己手中的酒杯浅尝一口,果然发现味道不同方才。
“你尝尝看。”宫城将酒杯递到妻子唇边。
彩子本在照顾摇篮里的孩子,听得宫城如此说,就着他手中的酒杯轻抿一口。清爽的酒液甫一入喉,便散发出一缕淡淡清香,不似他们常喝的烧刀子那般辛辣,反而有种春雨似的清润甘冽。
“这酒……不是我家的。”土屋放下酒杯,“我想,这应该就是你在仙道那儿挖了两年也没挖出来的东西。”他抬眼看向坐在另一边的英挺男子,“你说是不是,仙道?”
宫城在仙道家挖了两年的东西……不知情的人或许会以为那是什么宝藏,但在座众人,大概除了樱木以外,都知道他找的是什么——
“咳咳。”宫城掩饰地咳嗽两声,将微微泛红的脸挡在酒杯后面。
彩子往不减孩子心性的丈夫笑看一眼,转向仙道,“这酒与关外酿的大不相同,果真是你带来的那坛?”
仙道含笑点头。
见他笑容和煦,竟是从未见过的平静温柔,彩子心中一动,好奇之心大炽,“我听说……”
“那是给你家情人的。”宫城终是耐不住性子插嘴。
顿时,听说过和没听说过的人无不缄默。
“喂喂,我家阿彩可不是你的情人!”宫城突然省起,赶紧跳出来护食。
彩子“噗哧”一声,忍不住地笑开,“瞎说什么,你没见仙道兄满面春风,想必是……好事近了?”
仙道垂眸浅浅一笑,“不愧是精明能干的老板娘。”
转眼看看安静坐在自己身旁的流川,两人视线相投,俱是一般坦然。
仙道轻轻按住流川放在桌面上的右手,目光一一扫过在座诸人面孔,一字字、清晰利落地说道——
“流川,我男人。”
……
……
……
不但一干旁观人等的额角狠狠抽搐了一下,就连流川被仙道覆住的手掌也微微一抖。
除了仙道,没人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摇篮里正抱着自己的脚趾头啃得无比香甜的婴儿察觉到外界不比寻常的宁静,睁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盯住她的爹娘。
“白痴!”
低斥一声,一抹绯色迅速从流川的耳根窜起,他带点羞、带点恼、又带点无可奈何地瞪着那笑得云淡风清的男人,终是没有挣开手。
大伙儿将这二人情状瞧在眼里,有人诧异,有人好笑,也有人摸不着头脑。
沉默片刻,席间一人发出低低的笑声,到得后来竟渐渐不可抑止,声音越发欢畅。
发出笑声的人是土屋。
他朝椅背上一靠,感慨万分地开口,“我还以为,你没打算告诉咱们。”
毕竟是……这天底下罕有之事。若非仙道亲口说出,谁又能猜到他心心念念记挂着的人竟是一名男子?
想起初遇仙道时他对自己提过的江南,想起在屋顶喝酒时仙道眼中深藏的怀念,想起就在昨日漫天的火光中,名叫流川枫的男子深黑坚定的眼眸……他不知道这两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分离了多久,只记得在昨晚那一战中,青衣的男人与玄衣的青年并肩作战,就像——他们曾经无数次面对这样的生死,却始终能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对方——如此默契,毫不迟疑。
土屋看看那二人,突地一掌拍上桌面,“好!既然当我是兄弟,这杯酒,敬二位!”
话毕,举起酒杯,仰首一饮而尽。
他这边敬了仙流,那方的彩子抬起手来理了理鬓角,与丈夫互视一眼,面容整肃。
“在此之前,我曾与良田笑说,不知世间要哪般女子才能入得了仙道兄的法眼,如今看来,却是我夫妇二人的眼界太过狭隘。”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微微放柔,美目中闪过一丝欣慰,“流川兄弟与你,当是再合适不过。”
世人只知凤求凰,却不识那人骨子里的野性与骄傲,能与之抟摇九天者,必得有同样坚挺的双翅方可比翼。
彩子给丈夫和自己各倒杯酒,放在唇边轻啜,眼角瞥见流川反掌回握仙道,不禁悄然一笑,轻赞一声,“好酒。”
儿须成名,酒须醉。
月上中霄,兴尽,席散。
银色的月光落下来,透过窗棂,将淡淡的温柔匀匀洒在床前。
乌黑的发丝绕上指尖,仙道半倚床头,腿上枕着似醉似醒的流川。
酒喝得越多,流川的面色便愈发像水一样沉静,他在席间沉稳自持的模样让土屋与宫城惊叹他的酒量甚好,只有仙道心里明白,这家伙,怕是早已醉了。
带他回家,他乖乖的也不挣扎,现下更是微微闭了眼,任凭仙道将他的头发缠在指间把玩。
仙道的嘴角浅浅弯着,曲起的指头松开纠缠的发,一点一点,轻轻碰触那人清俊的脸庞。肌肤与肌肤相贴处是放了心底两年的温度,本是常人的体温,却因为是他,于是有了不一样。
很深很深的眷恋就这样被勾出来……在这夜半无人,惟有他,和他的时候。
仙道歪歪头,月光照在半边面颊上,春水一样柔和了他俊挺的轮廓。
再低下头时,正对上流川睁开的眼,清清亮亮,了无醉意。
仙道眨眨眼,“你的酒量变好了。”
流川躺在他腿上没有动,“两年时间,足以胜过你。”
“我不在的时候,又找谁拼酒?”仙道的手指在流川微微凸起的喉结处徘徊,看那人因为怕痒而危险地挑了下眉。
“难道要等喝醉了让你乘人之危么?”流川抬起漆黑的眸子。
仙道微笑,“既然没喝醉,那就不算乘人之危了。”
轻轻扬起的尾音尚未消褪,人已俯身下去,温柔地吻住柔软的嘴唇。
身体……渐渐热起来……
呼吸……急促……
衣带……渐宽……
“……这种事……你还做得少了么?”间或中,有人低喃。
似有若无的笑意,很快被封入交缠的唇舌间。
……
这一夜,月色迷离,银钩轻荡。
锦衾罗帐深处,云雨翻覆,鸳鸳恣狂。
*** *** ***
清晨。
流川来此小镇的七日后。
又一轮日出时分。
两匹体形健壮的骏马昂首立在西门外。
门外站着一群人。
告别的与送别的人。
“你们一走,不知时才能再见。”土屋将缰绳递到两人手中。
这七日来,他们已知晓仙道两年前来此落脚的目的——那是一个约定,经历了无数艰难险阻,终于用漫长的等待换来的相聚。
从此以后,再无分离。
仙道朗声一笑,与流川翻身上马,“只要活着,自有再见之日。”
土屋站在马下微微眯眼,迎着初升的霞光,仙流二人若振翅欲飞的鹰,在他们身后,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坦荡天地。
宫城夫妇迈步上前,“你们不打算回中原,今后要去哪里落脚?”
仙道不答,只望着流川,眼底浮起的笑意如流云一般飞扬洒脱。
最终回答宫城问话的,是玄衣黑眸的青年。
“天高海阔,有哪里去不得。”
此刻,原野上的风正烈烈地刮过,卷动衣袂翻飞,却挡不住流川的声音在众人耳畔清晰淡定地响起。
一时间,豪气顿生。
方才还郁结在众人心头的离愁骤然消减。
土屋深吸口气,“有你们这句话,我们又何必再效那儿女情长。”他重重一抱拳,“两位,后会有期!”
“保重。”
“再会。”
旭日飞升,光芒万丈,那如传说般的二人策马远去。
在他们身后,留下了一段故事,一份回忆。
莫道英雄无归处,万里江山。
盼、生尽欢,情谊相伴。
完
在BBS看到踏满山河了。请一定努力填完啊......
Edy--2009-12-08 12:10:46
<TABLE width="100%" border=0> <TBODY> <TR> <TD vAlign=top width="4%"> <DIV align=center><IMG height=16 src="http://www.senruonly.com/img/sidebar-bullet.gif" width=14></DIV></TD> <TD class=pl2 width="96%"><A href="http://www.senruonly.com/user/userview.asp?u_id=1837">Edy</A> 认为:<SPAN class=STYLE1> <P>和去年初看时一样喜欢。再次看来仍然被深深打动。</P> <P>真想看前传啊!!!!!!!不过真要写的仔细,恐怕是个大长篇了吧。谈大真要写,我一定跟到底!</P></SPAN> [2009-12-7 16:23:49]</TD></TR></TBODY></TABLE> <P>前传是没有的:P 应该说是把前传的构思转化成另一篇文《踏满山河》了,和浮生的剧情不再有什么关系,但雏型的确是脱胎于它的前传。</P>
谈笑--2009-12-08 09:53:24
<P>和去年初看时一样喜欢。再次看来仍然被深深打动。</P> <P>真想看前传啊!!!!!!!不过真要写的仔细,恐怕是个大长篇了吧。谈大真要写,我一定跟到底!</P>
Edy--2009-12-07 16:2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