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上、中)

作者: viconumb,收录日期:2013-06-21,1532次阅读

唐武德元年,李渊废隋恭帝,自称皇帝,国号唐,改元武德。武德九年,李世民发动玄武门之变,杀李建成、李元吉,李渊立李世民为太子,改元贞观,方开新时代昌盛之象。期间数年战乱不断,四方动荡。有自立为帝终究落败的陌路之将,亦有早递降表改赐姓的识时务者,所谓乱世出英雄,国之动荡自然也多涌现能人异士,不单是谋略行家、用兵帅才,也有武林强手、独步高人,有道是男儿有志切勿没黄土,身披战甲沙场显荣光,与其夹在战火里心惊胆战,唯唯诺诺逃生,不如奋起一搏,也许就拼出一方天地。
戮林
废耕参军、弃文尚武的风气已不是一日两日,洛阳城的百姓都知道,这仗迟早得打到自家门口,可偏偏又心生侥幸,挨得一日是一日。人总得吃饭,牲口总得吃草,生意还得照做。
这日刚过正午,就黄沙漫天,街头摆货的早早收拾了摊子,只剩下动作慢的几个,也都行色匆匆往家里赶,街上空荡荡的,只听得房梁下的幌子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忽闻前方一声马嘶,再看来人锦衣华服,跨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形肥硕,一双鼠目迷离不定,周身酒气熏天。
“他妈的!敢当老子去路,活腻了!”胖子张开便骂,原来是个卖烧饼的小伙计,肩上抗着行头,面上罩了个竹藤编的纱帘帽挡风,正走对面,也并非那人的错,只怪风沙太大双方都没瞧见,骑马之人又来的极快,是以没有及时避闪惊了马匹。胖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劈手就是一鞭,直奔着小伙计的左肩就去了。
从后面赶上来一队人马,个个瞧此番情景,心下知那不长眼的凶多吉少,可无一人敢出声阻拦。胖子使的是黑虎皮绞金鞭,威力无比,这一下又挥的极重,挨上的人从来都是非死即残。不料却未闻哀嚎之声,黄沙之中闪出个轮廓,小伙计竟徒手接住鞭子握于掌中。胖子见状大怒,使全力抽鞭,这一发力不打紧,对方拽住另一端振臂一收,胖子从马上被硬生生甩了下来摔落在地,幸而他膘肥肉厚,骨头并无大碍,但疼的是呲牙咧嘴,直吸凉气。
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眼中冒火、暴跳如雷“今儿老子非宰了你个卖烧饼的兔崽子,敢摔老子!你他妈的知道老子什么人吗你!”话音未落,另个极尖细的声音从后方刺入众人耳膜,肩如藤柳,两腮塌陷,一上来就哭爹喊娘般“太子,诶哟!天杀的!太子爷您怎么了!哎呦喂!”从马背上滚着就扑到胖子身边,一边抹泪儿,一边拿直掇袖口内的长帕拭着胖子额头上沾的些许灰渣。
“还不快给我拿下!都愣着干什么!”
“是,李公公!”其余几人见状,均单手一撑,翻身从马上跃起,腾空就冲着小伙计去了。他们个个身形彪悍,动作敏捷,一看就是武林高手。
“直接给我宰了,别留活口!”胖子一边揉膀子一边扯着嗓子喊,恨得咬牙切齿。
小伙计不躲不闪,缓缓抬起头,正巧忽的一阵怪风就把那纱帘帽吹上半空,打着旋儿卷的无影无踪。
众人一时都口不能言,惊愕失色,怎就有人能生的如此不似凡尘,单是瞧上一眼便夺人心神,可最慑人的一双眼却冷若千年寒冰,直插心底。
“我当是粗皮厚肉的臭伙计,原来嫩的跟个姑娘般,不如跟太子爷我——”调戏的话刚说到一半,遏于喉间。
风沙愈大,眼看便要彻底黑的不见天日,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切太快——太快!没看到剑是何时拔出来的,也没看到人是何时移形至此。
那些彪形大汉反应过来,持剑齐上,打头的知这次因己失职闯了天大的祸事,心下怒火中烧“我们都记得你模样了,还不束手就擒,逃到哪儿你都难逃一死!”
“逃?”那人眸子微微一转,正盯在打头的脸上,大汉惊耳骇木,只见剑如密林,如万针齐发,无可遁形,当即已然明白,自己的武功修为与对方非同一境界。
天昏地暗,黑白分明的瞳内映出无数血光,如阿修罗在世。
一瞬间周遭没了任何声音,只闻那狂风沙石,打在脸上生疼,举剑刺过去,喉咙内咕噜咕噜几声,如沸腾的液体,粘腻不堪。
圆睁着眼,对方微微启唇,字字清晰“从来,没有逃这个字。”他语气平板、苍白,不欣然得意,亦不愤世嫉俗,就像洒落在地上的水,观之无痕,嗅之无味,空灵旷绝。
青丝千缕,衣袂翻飞,那背影转眼就消失在黄沙之中,缓缓合了眼“除暴安良也好,寻仇因故也罢,总之技不如人,如今——至少不用抄家灭族了!”
只是这一合眼,便没来得及看到躲在暗处的那张两颊塌陷的脸,以及那双浑浊的眼中扑朔的目光。
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他是太子的侍卫——虽然那人只做了三个月的太子——虽然那人根本不配做太子。



苍夜
琉璃檐上身轻如燕,翻了拱门越过鹤花池。
挑了挑灯,打过三更,天正黑的紧。烛火在油纸罩子里晕出来,一圈一圈染了屋子里的凉气。门吱嘎一声开了,来人也不多做试探,径自进来,夜晚的寒气跟着侵入屋内,一双眼睛在夜行衣里光华灼灼,椅子上的人脑子里却想象它们白天如猫般眯着的样子。
心底叹口气,拿了个折子递于他,包的妥当,皮面上书“水下”二字,手刚要覆上去,对方就远远躲开,于是讪讪道“半月为限。”
那人驳了句“七日便可。”
“不急,可别累坏了白灵。”
“……”那人便不答话。
“切不可落入旁人手中,必要时即便是焚了也好。”本知道是不用嘱托的,那人从不失手,即便是马有失蹄,按规矩也是纵然丢掉性命也要先保雇主物件为重。可偏生不想放他走,总得没话寻些话头讲。
那人不做声,只点了头。几乎能想象他皱眉的模样,便是要闪身去了。
“莫急!”也不知怎的,今儿就是不愿放他早走,多少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在金银庄留下暗号等他自己寻来,每次上门都是夜过三更,接了任务就走,从不多话。
可偏今晚儿心里重的发闷,像压了块石头。
“再过一日就是三十儿了”终是说出口“要不明儿你来我这吃酒,一起迎岁可好?”
半响没有动静,早知问了也白问,就笑“去吧。”
话音刚落,人就消失在院子里,透过窗纸,外面黑漆漆一片,连个人影都瞧不见了。
“他轻功越发的出神入化了啊!我刚儿还以为花了眼。”从屋外推门进来个小个子,孩童一般的圆脸,一双眼睛精明活泼。
“这都几更天了,还不去睡,在这打诨。”语气并不严厉,随口点他。
“少爷还说我,自己不是一样。”小个子吐吐舌头,从厚重的袖子里探出手,帮着添了火,又捅了两下,几个火星子冒出来,不一会就烧的旺了,夜深人静,屋子里一时也没人讲话,就听得炉子内霹雳巴拉的热闹。
“少爷,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小个子磨磨蹭蹭半天,都走到了门口,又倾回半个身子问道。
被唤作少爷的男子此刻一半脸在暗处,一半在明里,挺直的鼻梁,垂着眼,微抿着唇,火光映在鬓角,正巧几缕发丝掉落下来,显得面目柔和温煦,当然平日里多半时候他也总是番如沐春风的模样。
“说吧。”男子并未抬眼,却放下手里的卷。
小个子深吸了口气,下决心般道“少爷您这又是何苦,别当我不知道,那流川枫的身价这些年水涨船高,如今雇一次我们铺子要走两三日的账才能余出来,要不是您撑着,又有越野哥跟福田哥帮我们把着管城跟荥阳那边的生意,怕是挣多少也都赔到他身上去了。”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仍不作罢,又语不歇喘的道“您心里明白的紧,给我们押镖的都是洛阳有名的镖局,万一出事也有他们担着,您又何必非得再找那流川在暗处做照应,虽然这几年因为战事不断,军火生意紧俏,我们明着暗着也赚了个盆满钵满,但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是,您这没日没夜的,您自个儿不心疼,我们看着都心疼,大家就怕这样下去哪日您把自己身子累倒了!”
“我们每月花销少说也有几百两白银,穷人家过半辈子都嫌多了,可偏生您又不好赌爱嫖,我们府上打杂的下人少的可怜,这许多银子都花哪儿去了,其余人不知道,我自然明白。那个流川每次就从东往西跟着镖局遛一遭,一路赏花观景的,好不自在,从来都不见有什么真正用处。前年好歹是有一次来了山贼,还不待对方开口就把人家来个见血封喉,到后来生生演成了双方火拼,损失惨重。”
小个子越说越激动“退一万步讲,照应押镖也就罢了,好歹算是正事儿,可那些送信又怎么算,都不如养只信鸽,飞的也比他快,脾气也比他好,即便是只鸽子这些年都得明白报恩了,可偏生他就是个冷血的主儿,连个好脸儿都没过您。您与他这非亲非故的,何苦来的,当真是我都替您屈着呢!”小个子一股脑把憋在肚子的里的话都抖落出来,这些话怕是在脑子里不滚了万遍也有千遍了,所以说的十分顺溜,说到最后却言语哽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好像是自己背了天大的冤。
男子认真听着小个子一句一句讲完,半晌搓搓有些冻麻的手,站起身“明儿你去小怜家过节吧。”
“从铺子里多领些银子,帮她爹娘备足年货,大冷天儿的,年纪大出门也不方便。”
小个子听少爷竟然记挂着自己,他跟小怜相好刚有半年,尚未成亲,他自小儿是孤儿,小怜虽然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但知书达理又生的十分乖巧,双方情投意合,如今女方爹娘也见过了,都是老实人家,他虽是个头矮了些,人家也不嫌,这事就算是定下了。只是自个儿少爷每日忙里忙外,一直都还没捡着机会告诉他,原来他早就知晓了。
不由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儿,一面感动一面舍不得“我舍不得您,自从您领我回来,每年我都是跟您一块儿过,我这一走,院子里便没什么人了,到时候您想加碗水都——”
“我又不是七老八十,也不是自己没手没脚的,你担心个什么。”那少爷被逗笑了,眉眼弯弯。
“可是——”
“去吧,早晚不得跟小怜一起过啊,早一年晚一年一个样儿。”
“可——”
“彦一——去吧。”明明是温和的语气,但每当这时总觉得让人无法继续论驳。
“是,那——那少爷,您早歇息!夜深了,寒气重,小心身子,您这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的不似活人——”小个子说不下去了,径自退了出去,沿着门廊走了几步,突然一拍脑袋“流川那事儿还没问出究竟来的!”
天边泛起鱼肚白,可按冬至的时辰,夜都是长的,那便是幻觉了。
低头握了握双手,再伸开,依旧提不上来劲儿,气息却在体内横冲直撞,异常紊乱,让人心生烦躁,便默念了几遍心经,才渐渐平复心神。
再不睡真就天亮了。于是熄了灯,身子缩进被子里,抬眼就只能看到火台里忽明忽暗。
“待到契时,畀予豺虎”耳边蓦的响起这句话,五年前那人倒在血泊里,临终时这样告诫自己。
而这个契机就要到了。


隋炀帝崩,隋东都洛阳守将王世充武德二年四月称帝,国号郑。
武德二年七月,王世充大儿子王文丙于左掖门被刺杀,随从十二人无一幸免,李公公下落不明。


流语
“喂,听闻太子薨了,就大风那日。”茶楼上座的年迈男子,侧了身子低声与一旁的人议论。
旁边人一听,忙用袖子挡了口鼻,道“此地人多嘴杂,切莫提及此事了,徐大人又不是没瞧见皇上这些日子怒火攻心,因些没缘由的上奏就斩杀了数十个太监,还赐了德高望重的左太师告老还乡,如今宫里宫外风声鹤唳,咱们这些做大臣的唯有打起十二分精神好生陪着,小心丢了脑袋。”
“王大人之言有理,老夫也就是心下奇怪,那血染左掖门,岂是说做就做的”徐大人说到此,又凑近了身子,把声音压的更低几分“太子的侍从不说万里挑一,也个个都是难遇敌手,既然是刺杀,对方不可能有太多人手,如此说来,那些杀手的武功当真深不可测。你说,除了‘那边儿’的鬼盟,还有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怕这种种都是早策划好的啊!”言毕,边用手帕佯装擦拭口唇边递了个眼色过去。
王大人听对方这样讲,也按不下心中疑惑,接话道“此话怎讲?依您之见,难道——”
“听传言,李大人不会放弃洛阳,迟早要打过来,太子只是其中一步棋!咱过了这个冬,真不知下个冬是哪朝呢!”
“什么!你说的李大人是?”王大人惊的瞪大眼睛,声音不由得微微提高,连敬语都忘了用。
徐大人面有急色,忙假意咳了数声。
王大人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周遭环境,慌乱中喝了口茶掩饰,半晌才道“抱歉抱歉,这话可万万不该咱们讲,快些走吧。”
徐大人点头称是,二人观看左右无人起疑,遂压了银子起身一同离开,面色又比来时更加凝重几分。


杀计


断崖一面,北风忽至,临大冬。
树木萧瑟,薄雾升腾,依稀中白衣渐近;天色迷暗,乱石后藏身数十人,身着沙皮袄,头束黑云带,待一队镖车行入甬道,埋伏之人个个身形凌厉,分身如燕,出其不意直取押镖数人心脉。正待查检货物,白影一晃,剑光乍现,如同划破漫天冰凉的雾气,同时划入一众土匪惊愕不已的瞳中,没有一招花哨的剑式,也没有任何让敌人反击的余地,见血封喉。
玉辂立于断崖之上,镂金垂云,四柱绘金色云龙,车门垂珠帘,四面各三,后树青缎旗面,旗下垂五彩流苏,极为华丽。
一只干枯的手伸出珠帘,指甲修长弯曲,帘外人忙伸腕接住。
“小安子,你觉得如何?”帘中人声音尖细,阴阳难辨。
“小的不敢妄言。”帘外人低头小声作答。
“直言。”帘中人口中吐出二字。
帐外人拣了几次轻重才道“小的觉得,这般身手,恐怕——恐怕天下再无二人。”
只觉得腕上力道加重,帘外人吓得差点当即跪倒在地,忙呼“小的浅薄,李公公您见多识广,您才是独步武林,那流川枫不及您万分之一,小的胡说八道,小的该掌嘴。”说着就要抽自个儿巴掌。
“你说的没错,杂家的内力比他,七分不足;若论剑法,更无胜算。”被唤作李公公之人不知是喜是怒,笑声溢出,于空荡荡的山谷间,好不诡异。
下一句,字字从牙缝挤出“纵然是天下无双,也抵不过千人刀、万人俎。”
“公公的意思是——派各大门派追杀他?可——虽他杀人无数,但各大门派未必会心甘情愿联手发难,我们现下只收买了爱知和名朋……”
“杂家几时说过要用我们的名义调遣他们?”
“公公的意思是?”
帘内人并不作答,递出一张香气四溢的纸条。
撑开一看,女子娟秀的字体,朱红如血——“王文丙”!
三字触目惊心。吓得一个哆嗦“这是——太子!?”
“正是!”
“难道,湘北?”
“你总算聪明一次。”
“湘北从前朝到今日,几百年间都是让世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组织,我们何必惹他们多生事端?”
“刚夸你,就这般愚钝。你当那流川枫是自己打场子的吗?杂家近日得知他正是湘北名下的头等杀手。若是轻而易举的刺杀,又岂会派他出马?”
“啊!小的办事不利,派了数批探子出去,竟都不知此事。公公英明,如此正是一石二鸟,流川若是刺杀了太子,朝中必定大乱,我们到时便有机可乘;而太子猝死,皇帝必然不惜代价捉拿凶手,到时只要偷偷放出消息,不用我们出手,各大门派自然会接到圣旨,追杀流川,他纵有千般本事,到时也分身无术,难逃一死。而用女子名义重金买凶杀人,由头可随口编个太子猥亵良家妇女名义——也没冤枉了太子,这事他做的算是不少;但如此一来,便无人会怀疑到我们头上,当真是借刀杀人,妙!妙啊!”刚赞叹不已,又不禁问道“只是,湘北会接这单吗?”
“杂家记得湘北不想接的单,无非就是开个登天的价码,让人知难而退;不过,小安子,你说杂家缺银子吗?”
“公公您富可敌国,自然只要他开的出价,咱们就付得起;只是——这次非同一般,要刺杀的是太子啊!”
“呵呵,那——就看他敢不敢了。”李公公道,塌陷的两颊微微努起,一双浑浊的眼眯了眯,远处的人影渐渐变成一颗小小的白点,只从鼻中哼出一声“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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压缩了很多,发现按照上中下的格式好像很多事还是交代不清。。。这个短篇开始写的很HAPPY,写到后来就始料未及了。。每次不全篇写完的文就往上丢果然留下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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