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好合
作者: viconumb,收录日期:2013-06-24,3105次阅读
“殿下,太尉府的夫人已在外面候了半个时辰,这会儿又起了大风,您若是执意不见,她怕是会跪上一夜,您看这……”东宫太子殿管事的小太监仔细打量主子脸色,心里是左右为难,他自小跟着四皇子,皇子生母只是个小小的贤贵嫔,初入宫时处处受人排挤,待后来失宠,加上身子孱弱,虽未被打入冷宫,却也少有人问津。转眼几十载过去,今时不同往日,母凭子贵,四皇子被立为太子,前些日子封过了大典。贤贵嫔虽说暂时只是册升为贤妃,但搬出了偏僻的静观斋不说,往日寻都寻不见的亲戚全都找上门来,一时间东宫好不热闹。
如此过了不足半月,皇太后突然病危,圣上欲取喜事成双之意,降旨择日太子大婚,太子妃都选定了,左丞相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据说生的也是极美。
按说这郎才女貌,般配的很,可偏生太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不允这门婚事。抗旨不遵岂同儿戏,贤妃劝也劝了,到后来怄的一病不起,以死相逼,太子才算勉强点头应下。
因国力匮乏,宫内也许久都未这般热闹。近些年,北方夷人大举入侵,诸侯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内忧外患之际,圣上却年迈昏庸,只图一时安乐,不思征战之事。
香熏舞席云鬟绿,光射头盘蜡烛红,今日宫内处处张灯结彩,比往年元宵节还喧嚷几分。前一日慈宁宫还传话,说是沾了冲喜的气儿,皇太后身子舒爽不少。
明日太子大婚在即,这几日东宫迎来送往不断,太子却愈加面色阴沉。平日里敬他的、恨他的,帮他的、害他的,朝臣脸上真真假假的笑意,走马灯似的送贺礼、递祥表,偏生他等的那人从头至尾都未来过。
“殿下……”自打一早请安回来,太子就一言不发,虽说平日里自家主子确寡言少语些,可也绝不似现下,合衣端坐在榻上少说也有小一个时辰了,劝了数次都未用膳,入了夜也不漱洗,如今又盯着手中半块灰白色的玉发呆。小太监拿眼悄悄瞟着,那玉既不通透,又多杂质,更何况残破有缺,端是无论怎样,也毫无可看之处。
太子的性子,向来是说一不二的,平日里,就算借小太监几个胆子,也不敢这般反复通报。只是今日的情形又有些不同,于公理说,太尉是支持立四皇子为太子的重臣,太子刚册封,太尉夫人就在东宫长跪不起,他日传出去,怕是要生出许多不必要的是非口舌;于私下讲,谁不知太子与太尉府上的二公子交好,说来二人的性情迥异,一个冷僻,一个温润;一个言行谨重,一个风流不羁,可偏生自打四皇子七岁那年,宫人们一个没看住,这二人在尚陵宫手脚并用的掐了一架,算是不打不相识,倒渐渐熟络了。
那时皇子们出宫的机会少,太尉府上的公子十天半月,总会寻些由头,来招惹自家主子。想起刚服侍四皇子那会儿,都还是不到十岁的小孩儿,太尉府的公子入宫,便偷偷带些宫外的新奇小玩意儿,溜溜球、糖人、用石子做的飞行棋、玉香楼的桂花糕……也不值几个银子,偏被那公子口若悬河的一番讲解,倒真觉着无比风趣。
那公子每次献宝似的自怀里掏出那些玩意儿,自家主子多半不会赏他什么好脸色,白他一眼、骂他一句,还无比受用般笑呵呵的,也不恼。
待自家主子磨不过他,捡着被形容的天花乱坠的小点心含进口里,或是陪着他玩那些自己先前不屑的游戏,那公子就笑的更甚,眉眼弯弯的,倒不讨人厌。
不过有次,小太监正端着皇太后赏的消暑粥进来,发现那公子又寻来了,小小的人儿,也学教书师傅似的坐在八仙椅上,却不老实,偏着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愣神似的盯着自家主子。再看四皇子,正低头细细的品一样桃心形的酥油糕,稍长的刘海遮了眼睛,嘴却是极力抿着的,小太监知道,皇子是不想笑出来被对面人瞧到,反而憋得小脸通红,想必心里也是极开心才对。
四皇子几乎从来不笑。平日里,给皇上背书时,又或是见了其他妃嫔,虽态度恭敬谦卑,脸上却似挂了层霜,瞧的人心里冷。也不知怎的,小太监就想到有次不巧听到贤妃在偏堂悄悄讲与四皇子的那句“枫儿,额娘在宫中这几十年,过的战战栗栗、如履薄冰,你也都是晓得的,往后——便都靠你了。”
小太监当时听闻这句,就觉着多少有些同命相连的意味,被送入宫之前,娘在病榻上也曾拉着自己的手道“你别怪娘,与其这样全家生生饿死——”她咳了许久,咳的眼泪都出来了,别过脸才又道“往后——弟弟、妹妹们,便都靠你了。”
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不过是个奴才,四皇子是天子的儿子,怎能相提并论。又想到天气凉了,不知道前些日子托人捎出宫的银子,家里人够不够用,如此,思前想后,总觉着心里不舒服。
刚入宫时,其他公公就提点小太监,四皇子虽不得宠,却不好伺候,整日冷眉冷眼,严厉的紧。现在想来,不过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静观斋当差,也未见过四皇子为了一步棋与他人挣的面红耳赤的孩童模样。
与太尉府公子一处的时候,皇子全然是另番模样。虽然打眼一瞧,也不见太大变化,但常在其身边服侍的,总会发觉四皇子整个人变得暖暖的,眉目也柔和许多。
待长大些,学了拳脚功夫,太尉府公子再来时,四皇子多半便要拉他比剑,也用刀、棍,总之能唤的上名儿的武器,都被他们比遍了。小太监不明白,虽说每次他们比试,自己都看的天花乱坠,但到底是太尉府的公子更胜一筹,可每年皇上办秋擂,四皇子却无一例外勇夺桂冠,按说赢也赢了,四皇子脸色却比平日里更阴沉,领了皇上的行赏也不见欢喜。
若是逢年过节,趁着宫内席后热闹杂乱,太尉府公子与四皇子常结伴溜出宫去,几乎都是那公子的馊主意,四皇子顶多算是帮凶,有次还逼着跟小太监换衣服,自家主子那乌溜溜的眼睛对着小太监的脸一瞪,虽说自己从来不似其他宫中的奴才,动则被掌嘴啊挨板子之类,但到底是皇子的气势,也不敢说个不字,吓得他一整晚都反锁在四皇子的书房里,盼着那二人早些回来,别被旁人发现才好。反正吧,四皇子做的些荒唐事儿都是那公子引的,说也奇怪,除了害的自己这作奴才的心脏七上八下,却从未当真露出什么马脚。
脑子里正想这些有的没的,不料榻上的太子突然起身,刷的一声站起来,也不披罩衫,拔腿就往屋外走。
“太子、太子,这疏冷寒天的,您这样出去非冻坏了身子不可!”小太监吃了一惊,反应不及跟在后面一路小跑,门被拉开,突然灌进来的风还夹着雪花,让他浑身一哆嗦,忙转头唤近身的丫鬟快去取太子的裘袍。
门外跪着的女人一见太子,如同见了观世音菩萨,许是候的久,腿僵麻了,就着跪的姿势,她踉跄着爬到太子脚下“太子!您救救我儿子吧!您大慈大悲,劝皇上收回成命,我求您了!”
那夫人说着就落下泪来“不能让彰儿去関城啊,老妇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知还来不来的及,人是死是活……”想是只顾着哭喊没用,如何也得先说明来由,才哽咽着道“谁都晓得,一月前领命前去守城的——皇后的父亲右大将军,刚一出塞,就中了埋伏乱箭而亡,一万精兵,死的死,降的降。関城一破,这时候圣上把彰儿交出去分明是去送死啊!流川,平日里他与你最是亲近,如今您贵为太子,只有您能救他了!老爷不让我来,可是我——我这个做额娘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啊——”说到最后,太尉夫人声泪俱下,已是口不择言,也顾不得什么尊卑之礼,直唤流川名号,更是死死抓住流川垂在身侧的手不放。
仙道去了関城!?
怎么没人通报他?
流川只觉得脑中炸开一团,难怪前些天遣人捎去太尉府的书信也无人回。
関城占了地利之势,易守难攻,但却架不住耗的久,城中百姓受连年征战之苦,年轻力壮的不是战死就是当了逃兵,只剩些妇乳老弱,若补给不足、援兵不至,长此以往、破城何难?可早年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加上天灾不断,国力衰减,圣上不敢擅动皇城的守兵,就怕对皇位有觊觎之心的将侯钻了空子。
唇亡齿寒的道理,连万花楼的戏子都懂得,虢灭虞难安的段子也演了多年,圣上偏生却不懂,倒也不是真不懂,只是视而不见罢了。如今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大好河山半数沦为失地,関城前些日子失守,夷人更加有恃无恐。战况到了今时今日,就是岳飞在世,怕也无回天之力,万没想到夷人竟然此时以退兵为条件提出交换仙道项上人头的要求。
虽然仙道不是大将军,也从未手刃夷人一兵一卒,但一名好的谋士顶千名勇夫的道理,夷人自然也懂得,损兵折将无数的教训,让他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年轻谋士心怀敬佩,同时又恨之入骨,誓除之而后快,为族人报仇雪恨。
夷人根本没理由弃势如破竹般的乘胜追击与不顾,为了取区区一个曾阻挡其几次进攻计划的谋士性命而拱手言和,本来是五岁孩童都不信的交换条件,皇上竟真的信以为真,并依约而行。流川只恨自己这些日子分身无术,都未注意竟有半月未见那人。
上次见他,还是册封大典当日。今年雪大,大典前一日却放晴了,贤妃又是烧香又是拜佛,谢天谢地一番,侍女们也都说是丰年好兆头。
当日天高云淡,阳光却淡淡的似染了霜,风也出奇的大。太和殿外群臣伏地、鸦雀无声。视线堪堪扫过仙道侧脸,与其他人一样,恭顺肃穆的姿势,流川觉得这般庄严的神情都不似他了,记忆里从小到大,那人总是笑着的,暖暖的让人如沐春风。可此时,也就隔了十几尺的距离,之间却像凭空横了条宽不见岸的江,暗流滔滔、却静寂无音。
再想看清些,偏那人头伏的更低,就像隔着的那江水,从这头,怎么也望不到那头。
也就是一瞬间的晃神,未再花多余心思细想。玉石阶、通天台,九百九十九节梯,一步之遥,心底却静的厉害。流川全然不似贤妃那般喜极而泣,甚至似游离身外,如同看旁人接册、宝,行御杖三跪九叩之礼。风马牛不相及的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知来日黄袍加身之时,衣料会不会与现在一样重,寅时便起身整装,现下强撑才未合目睡着,眼前却如场光影琉璃的影子戏,混沌中也不知谁在戏里,谁在戏外。
自那日大典之后,东宫人流络绎不绝,流川不善应酬,贤妃千叮咛万嘱咐他,千万别驳了人家面子,即便不答对一二,也至少要打个照面。再来,就是皇太后病危、接旨赐婚,贤妃抱恙,件件事儿教人脱不开身,直至今日请安回来,路过贤明宫,太尉府的大公子拦住流川,自怀中掏出样事物交到他手中,流川一眼认出那半块残玉,嘴上不说一句,只觉得心中颠颠倒倒的难受,不似五脏六腑移位般疼痛,却如被闷在一口缸里,如何都喊不出声响。对面人犹豫再三才道“臣昨日在舍弟房中偶然觅到,琢磨了多时,觉得终究是该物归其主的好,若殿下嫌弃,恕臣愚撞多事,您随意弃了便可。”
握着那残玉在贤明宫前站了许久,对面人何时走的也不知道,辨不出到底是天太凉身子虚还是穿的过暖体内燥热,只觉得一身冷汗。自打皇上下旨赐婚,暗地里监视东宫的眼睛无处不在,他出不去,但那人却进得来,若是以往这种时候,早早的便寻来了。
恼他连见面的胆量都没有,若真是恨极了,也当面说清,这算什么?
难不成真取了那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即便是不得已要大婚,太子妃是太子妃、仙道是仙道,根本互不相干!流川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别人不知,仙道该是最清楚。说的好听些,自己是四皇子,但皇上根本未将他放进眼里,若不是母子行事低调,皇太后看贤妃没有外戚,暗中扶持,怎么可能在皇后刁难,连其他妃嫔都排挤的情况下走到今日。
还记得幼年时,有次贤妃病重,太医们嫌天冷不愿出门,又暗中得了皇后等人话语中的提点,都推说配料不齐,汤药催了二日也不见送来。最后有他人提醒,才知缘由,疏冷寒天,流川亲自跑到太医院门口长跪不起,太医们怕惊动了皇上和皇太后,真查起来,配料不齐这种托词肯定说不过去,才配了药送到静观斋。
于是最不擅长的诗书背了一卷又一卷,一室都装不下了,如今搬到太子殿,地方倒是宽敞不知多少倍,贤妃却发现,即便誊了新的要重新做批记,流川也从不去碰先前那些书卷。
相较读书,习武更是艰难的差儿,酷暑严寒都咬牙挨过去,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擦伤流血是常有的事儿,贤妃记得流川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够年纪打秋擂,自己在打擂前一晚将他唤到身边,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不可逞一时之快,切记要输给大皇子。待第二日擂台上流川的剑把大皇子逼到绝境的时候,自己惊的差点在看台上晕厥过去;可后来流川还是输了,大皇子的棍尖狠狠敲在流川右臂上,她知道他本可以躲过去的,也知道那点儿疼跟平日的练习比根本算不得什么,但他的剑应声落在了地上,看台上本都屏了呼吸,就觉得咣当一声,格外的响。贤妃长长舒了一口气,在皇后得意的笑声中,皇上满意的鼓掌声中,群臣的赞叹声中,她却看不到流川的眼睛,它们遮在他如墨的发丝下面。
直到最近几年,秋擂上流川技压群雄,行云流水般的剑招让对手措手不及,把剑刃横在对手喉下的时候,她才知道,流川是那么耀眼,高高的擂台上,衣袂翻飞的少年就如同一只翱翔的雄鹰,锐利执着的眼神、傲然不拘的面容,她看到身旁皇上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喜,她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她许的愿会很快实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却没人问流川想要什么。也许流川想要立于万人之上,自那年跪在太医院门口,自贤妃日日用期盼的目光瞧着他,他以为这是他想要的。可总有些时候,会有瞬间的动摇。
比如许久前那次,该是三年前的七夕,仙道看酒席摆的差不多了,打眼色示意流川溜出去,本也是妃嫔们寻由头讨皇上欢心的日子,觥筹交错之后,自然没人去在意皇子们做些什么。
两人换了太监的衣服顺利溜出宫。
仙道看着流川白静的脸被河灯映着,出奇的好看,一双眼睛仿若会说话般,就如八岁那年初见时,没人知道当年二人竟会因为谁的娘亲长的好看这种事斗嘴,直至打得不可开交,如今想来还真是好笑,一晃都这么多年了,神至心动,仙道也不顾旁人指指点点,索性心一横,拉了流川的手。
“你做什么?”流川被他吓了一跳,忙要挣脱,但仙道力气却极大,一时竟挣不开。
“人太多,你我二人这样牵着,才不会走散。”仙道看着流川,笑意浓浓,正巧这时有人放炮花,一时间夜空通明如昼。对上仙道光彩琉璃的眸子,心底隐隐却也不愿放开交握在一处的手,只好由他去了。
河灯也放了,同心结也系了,还要耍什么花样?流川有些后悔今晚跟仙道出来,还不如就如往常一样偷偷溜进太尉府补个觉,也不知是仙道的胳膊比枕头舒服还是怎的,每次在他身边总较在静观斋睡的沉些。
“这位爷,一看就是识货的,这块玉东陵出土,当年杨贵妃佩过的,姑娘们可喜爱的紧,刚儿已经有好几位问询过了,买下送给心仪的姑娘,人家若愿收下,保您百年好合,定是要借着今儿的月光送,过了今夜就不灵了。”到处熙熙攘攘,摆地摊的小伙计见有人来,也不抬头,一手忙活着摆弄其他事物,一手指了指离他最近的一块杂灰带白的圆形玉佩,便信口开河。
“小伙计你不知道杨贵妃后来被赐死了吗?怎来的百年好合?”仙道闻言笑着询问,流川白他一眼,心道你若不信便不买就是,何必多费口舌。
“话不能这么说”小伙计还算机灵,忙改口道“您是不知道,此玉本是保主人逢凶化吉的,当年杨贵妃就是怕这贴身宝玉落入旁人手中,先拿去做了自己墓中的陪葬,所以才招来杀身之祸。”
“这么说也却有道理。”仙道好像信以为真似的,还不住点头,流川正要往前走,仙道忽的拽住他,笑意爬到眉梢“枫,我小时候送你那么多好玩的好吃的,如今换你送我个如何?”
流川不是小气的人,心想若他稀罕,自己宫里那些玩意他只管挑。
“就这块玉吧。”
这块玉?正待不理,又想说不定这人又要怎么耍赖磨他,再者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也就随他了。
“小伙计,这玉怎么卖?”仙道看流川走回来,想必是同意的,心下更是欢喜,便问那伙计。
“看您诚心,四十文,就这个数儿,一分都不能少了。”
流川这才想起来买东西要花钱的,而自己出来时候分文未带。他抬眼去看仙道,不料对方也是一脸懊悔,钱袋子落在与流川贴身小太监换过的那身衣服里呢。
“哎,算了。”仙道摊开手比了个无奈的动作,正要拉着流川离开,不料流川伸手就去拿那块玉,怎么,流川要用抢的?
正要开口,却见流川从脖子上取下一根细绳,下面坠着块通绿剔透的环形玉,打眼一瞧就是稀世珍宝。
“用它换那块。”流川把那环形玉放在案上,小伙子刚要阻拦,看流川这块玉色泽是比自己之前那块好些,心想说不定可以卖个更高的好价钱,于是撇撇嘴道“那好吧,碰上我,你们走运。”
“枫,那玉——不是贤妃送给你的吗?”仙道不去接流川塞给自己那块从地摊上换来的玉,忙问道。若说钱财,流川自然是不屑的,但仙道记得流川自幼脖子上就带着那块环形玉,有次问他,说是额娘送的,应是极为贵重的,怎能轻易因为自己一句戏言就换。
流川突然站定,反问仙道“你知道她为何送我?”
这问题倒是难住仙道了,流川以前未讲,自己自然是猜不到的,也许是娘家祖传的?
“是皇上赐的”流川抓过仙道的右手,把换来的圆玉摊放在他掌心上,缓缓道“得宠时皇上赐给她的唯一一件事物,我记事儿起,她就成魔般日日翻看,六岁那年生日,她亲手把它挂在我脖子上,当时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那眼神——我描述不出来”流川说到这儿停了停,好像还在回忆。
流川很少讲这么多话,此时更是眉头紧蹙,仙道反手握住流川,轻声道“别想了,枫,我知道,我知道了。”
他知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流川抬眼去瞪仙道。
“谁叫你平日里话少,十次问九次都不答话,我猜久了,看你眼睛,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仙道又恢复调侃的微笑模样,连带着流川也觉得终于重新回到嘈杂的市集人群之中。
于是浅浅一笑,问对面人“那你知道我现在想什么?”
仙道只觉得一笑倾国也不过如此,当下竟愣住不知该如何答话,只傻傻的反问“什么?”
“百年好合。”流川轻启朱唇,吐出四个字。眼睛亮晶晶的,竟把那晚当空明月都比了下去。
这不就是刚才那小伙计胡编滥造的词儿?
可不是吗?之前那小伙计说的,七夕月下,百年好合。瞧着流川面带狡黠的模样,这会儿仙道也懒得计较那伙计原话说的是送给姑娘云云,当下抱住流川,心道,若有朝一日你贵为天子,君臣有别,如何圆的这百年好合,可纵然心中惶恐,只今日流川亲口说出这四个字,字字如金,便也值了。
“还不快松开。”流川恼羞的满脸通红,两个男子当街抱在一起,这会儿已经有不少瞧热闹的围过来了。
“枫,若能一辈子这样,多好。”颈间传来仙道低低的叹息,只一瞬间,流川竟也觉着只消这一人陪在身旁,三年十载,复有何求。
那夜月色如水,直荡入人的心底深处。没人知晓那两个当街拥抱的俏公子是何方人士,就如那个卖玉的小伙计全然不知,摆在自己案头的那枚环形玉,才当真是杨贵妃当年佩戴过的,环玉、玉环,细想想也知,怎么可能是被仙道仔细收入怀中的那枚色泽清淡的圆形玉佩。
流川抿紧了嘴,不吭一声,任由太尉夫人生生在他手腕上攥出个青紫的印子。此时入夜深了,先前忙碌杂乱之声也弱了下去,明日怕会是个阴天,墨色穹幕之下,林立的宫殿显出森森之气,不远处的假山纵横拱立,白石崚嶒,或如鬼怪,或如猛兽。流川只觉得眼前雾气升腾,连远处那些灯火都变的影影绰绰。小太监抱着裘袄一路奔出来,就看到眼前情景,不由呆住。
太子——这是,泪珠儿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掉不下来。夜里风大,又夹着雪花,稍稍一吹就把那氤氲水汽吹的一干二净,眼睛反而干涩异常,小太监谙悉主子性情,自嘲多半是自己眼花了,忙道“殿下,您快穿上这裘袍,若是寒凉入了体,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明日您大婚,千万要小心着!”走进了一瞧,才发现太尉夫人死死握着太子的手腕,忙道“诶呦,夫人,您这是干什么,还不快松手!”
太尉夫人被他这一喊,才察觉自己用了狠劲儿,忙放了手。若是其他主子,做太监的这时定是要扑上去又是吹又是揉,可太子向来不喜外人碰触,小太监也不知如何是好,只盯着那只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这——这,怎么流血了!”小太监尖声一嚷,太尉夫人也吓了一跳,自己使得力气就算大了些,也不至于——她颤颤的抬起头,果然太子白玉一般的手上鲜血淋漓。
小太监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喊了门口的丫鬟拿热水过来清洗。而太子仿若是失了魂,也不反抗,任由他们折腾,待掰开太子的手指才发现,原来是握得太紧,那半块玉的切口生生扎进了肉里。
“殿下,外面风大,您还是进去吧,有什么话,进去再说也不迟啊。”小太监此时只恨自己多事,要早知道太子出来见了太尉夫人是这般情景,就是十个太尉夫人跪在院子里,也是不会通报的。
太尉夫人此时反而愣住了,她看着太子手中那其貌不扬的半块玉,总觉得似曾相识,是了,这不就是三年前彰儿拿在手里把玩的那块。记得应该是个七夕节,过了戌时才见彰儿回来,还一路不住眼的瞧着那块玉一路傻笑,差点与自己撞上。
“走路眼睛该盯着哪?你爹都白教你们了!”
“啊,娘。没瞧见您。”仙道连忙把那块玉揣进怀里,极宝贝的样子。“今儿娘真漂亮!”
女人多大岁数都稀罕听到别人夸奖容貌,何况那日是特意装扮过了,心里受用,嘴上却道“就你能说!平日里忽悠那帮小姐也就罢了,少来忽悠你额娘!”
“儿子句句实话,不敢妄言。”仙道说着还佯装握扇做了个揖,太尉夫人不禁莞尔一笑,彰儿自小儿不仅随了自己模样生的好,嘴也跟抹了蜜似的,他爹年轻时若有其一半,也不用媒人三番五次登门,直到自己父母轮番劝说才勉强应下。相比之下,他同父异母的哥哥却生的五官平平,少了些灵动。
“别绕弯子,刚才那块玉怎么回事?又骗的哪家小姐。”彰贪玩,太尉夫人是晓得的,十多岁就常常扮作书生啊、小镖保甚至是卖书画的小贩什么的,说是这样那些百姓家的孩子才不怕他,愿意跟他一块玩儿。太尉府就两个儿子,但两个儿子差了十岁有余,到底是偏爱彰儿一些,这孩子机灵讨人喜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胡闹。不料这孩子却也争气,没逼着他,倒不似京城那些整日看戏甩牌的公子哥,不仅饱读诗书,还武艺非凡,惹得好多府上的小姐都明着暗着非他不嫁,这两年更是有朝内的同僚私下里跟太尉商量着把自家女儿嫁过来,一则门当户对,二则女儿也芳心暗许。只怪彰儿玩心太重,每次来说媒的,都四两拨千斤的打发了人家。
“哪家的小姐,好本事,能把二少爷迷得神魂颠倒。”夫人身边的丫鬟跟仙道年龄相仿,自小跟仙道打闹惯了,也不拘束。
谁知仙道听闻此言,反而笑的更深,就差把嘴扯到耳朵后面去,等笑也笑够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的收敛了笑容,极为郑重的盯着夫人道“娘,若儿子说今生今世只念这一人,您可愿成全我们?”
看那玉的样式质地,怕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相赠,但夫人极宠儿子,又从未见他这般认真模样,也罢,即便是穷人家的女儿,说服老爷让彰儿纳她做个妾也算不亏待于她,想伸手摸摸儿子的脸,才发现儿子已经这么高了,于是把手搭在他宽阔的肩上,笑道“若你喜欢,做娘的就喜欢,日后记得带来让娘好好瞧瞧。”
不料那之后仙道从未提过去哪家提亲之事,想来是不定性,流连花丛忘了之前那位送玉的姑娘。夫人也就把这事给仍到脑后了。
“今生今世只念他一人,娘可愿成全我们?”忽然忆其彰儿那时神采飞扬的样貌。
“娘,恕儿不孝,我明日一早便启程,就在这跟您别过了。”明知道怕他逃跑,守军就在太尉府门外,却不由的凄声悲呼“皇上!您糊涂啊!”
“入関退无期,万里未归人”平日只觉着那些兵士口中的说辞听来心寒,今日才知是痛彻心扉,太尉夫人只觉得眼前一黑,晕倒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正午,守军已撤了,彰儿的屋子却空了。滴水未进数日,才恍然听闻身旁丫鬟提醒,可寻太子求救一试,于是明知希望渺茫,还是来了。
脑中一时千回百转,太尉夫人愣愣的去握流川的手,她口中开开合合数次,终究是没道出一个字,只是摇着头,连退安礼都未行,就神情恍惚的匆匆离开。
一路看着石阶两旁张灯结彩,太尉夫人觉得自己真是疯癫了,才会寻太子去救自家儿子,怎这些年,都未看出二人关系有何蹊跷,且不说什么伤风败俗,事到如今,是替自家儿子不值。流川,他与你再好,终究是太子,他明日便风风光光的迎娶太子妃。而你呢,白白给这皇族做了替罪羊,身死异乡,尸首无存。冤孽啊,既然灭国之期将近,就让夷人踏平中原,也好过昏君当政,治国无方、残害忠良。
忽见前方人群骚动,嫔妃们哭哭啼啼,几个宫女从身旁慌慌张张跑过,其中一个年长的着急的数落着另一个年幼的“皇太后崩了!还不快哭!”说着使劲掐了一把年幼宫女的胳膊。
“呜——”
関城守卫远远的就见一队快马加鞭,转眼就到身前。
“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姓名,否则放箭了!”
“且慢,我们是奉皇命,将罪臣仙道彰押赴贵国,让他以死谢罪。”
“搜身!”
“报告大汗,有块圆形玉佩。”
“呈上来。”
“大汗请看,虽然断成两半,但与安插在太尉府中的密探前些日子飞鸽传书回来的那副圆玉图一模一样,据密探所言,仙道彰与这玉佩日日不离身,看来绝对不假。”
“恩,可以证实就是他。仙道彰,你抬起头来。”大汗满意的点点头。
“大汗让你抬起头来!装聋听不见吗?”身旁一位副官正要拳打脚踢“今日你落入我们手里,看我们如何让你血债血偿。”
“慢着,我敬你是条汉子,一句未向我求饶。”大汗缓缓站起身“你若是求我,我就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喂黑鸢;现在,我可以让你死的痛快一些。”
“大汗,仙道彰害死我们那么多弟兄——”副官恨不得将眼前人碎尸万段。
“族人有别,各为其主,酷刑就免了。你就将他死后火炼,尸骨散在我大漠戈壁,让他永世无法回归故土。也算对死去的族人有个交代。”大汗挥了挥手“带出去吧。”
远山雾正浓,云淡日渐寒。一对璧人倚石而坐,石上玄字三枚,曰仙渺峰,断崖万仞,崖下滔滔只闻其声,不见流水。
“让他人替我赴死,于心不安。”蓝衣公子叹了一口气。
“那你就去死!”身边的人语气凶悍。谄臣何大夫当初敢进言与夷人议合,就该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被点哑穴,亲自尝尝砍头的滋味,反正夷人从未见过谋士本人模样。
“那日你劫囚车时倒真像是要一剑砍了我。”声音里透出万分委屈。
“你敢偷偷逃走!”不说还罢,一说气不打一处来。
哪有人偷偷逃走去送死的“是你父王派兵守在府外,我入不了宫。”
“你,把那玉一掰两半!”
“各执相思玉,生死不相离嘛!”越说越委屈,谁叫你自己乱想。
听闻身边人这么讲,白衣公子语气才渐渐和缓下来,但还是心中不爽“我怎么知道!”
“不是还给你留了封书信跟玉在一起吗?”
“没有。”突然想起,几天前是太尉府的大公子将残玉交给自己,想来他知道事情瞒不下去,太尉夫人当晚会入宫向自己求救,不如先送半块玉,假装仙道因为婚事与自己闹翻。他自然想不到自己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并且断不会因一块残玉就死心,放手仙道性命不管。调近身侍卫连夜绑了何大夫,又兵分两路,一路佯装押送囚犯至関城,一路与自己快马加鞭,先一步在离関城百里之遥的必经之路劫囚车。
“除了那两句,你还写什么?”平素耳闻太尉府大公子嫉妒弟弟处处得宠,没想到狠心至此。
“速来救我!”蓝衣公子挑着眉笑开来。
白衣公子闻言抿了嘴憋着笑,心想算你老实,要敢写诸如今生有负、来世为报之类的废话,方才就该一剑砍了那只握笔的手。
几天下来,不眠不休,此刻人也救下了,抗旨逃婚、绑架朝廷大臣,单这两项怕是太子也做不成了,心底反倒觉得踏实,困意也袭了上来。
“你这一走,贤妃怎么办?”
“她并非我生母。”
这一惊非小,流川不是贤妃亲生的!“你何时得知?”
“你娘来找我那日。去给皇太后请安。”
这意思是,皇太后说的?“皇太后不是近些日子都说不出话来了?”
“她当年与贤妃串通太医,合谋用死婴掉包了皇后的孩子。”
看来皇太后不是装哑就是回光返照,总之——等等,这不就是说,其实流川的生母是当今皇后,而先前因皇位之争还派人刺杀过流川的大皇子是他的亲哥哥。皇太后为的是贤妃没有外戚、好摆布,不似皇后仗着父亲是大将军就在后宫呼风唤雨,而贤妃是为了让皇后亲眼看兄弟相争不知真相,报一箭之仇,另外就是她无子嗣,若不铤而走险再难有出头之日。这也说的通为何她那么希望流川能登上皇位,同时又无法真正疼爱流川的真正原因。
“枫,山间凉,先别睡!”耳边传来沉重的呼吸声,想是累的紧了,低头看倒在自己腿上的睡颜,被风吹散的发丝遮了大半张脸,偏长长的睫毛落在外面,沾了山中的雾气,趁着白玉般的皮肤,果真如那石头上刻的,莫不是如仙人一般。
暗暗笑自己,又想到幼时瞧他吃酥油糕,也是低着头,睫毛遮了眼睛,那时不明所以,就是心中奇怪,为何所有女孩子也不似四皇子这般百看不厌。要不是后来那小太监突然进来,怕是真的会亲过去呢!
如今算是明白了。
一时心中感叹,将手轻轻抚在那如墨的发丝上,自言自语道“枫,你可还记得那年七夕,摆地摊的小伙计说,你换给我的那块玉除凶避祸,如今,可不真就替我捡了条命回来。”若非早发现自己府中有奸细,拦下飞鸽,将其中人画像换为玉的纸样,即便劫囚车暂时得救,皇上肯定要降罪太尉府,夷人也定不会善罢甘休,哪能像如今逍遥自在。
“这玉还真是灵的很,不知道如今没了它,那个愿还能不能应?”仙道自嘲的叹了口气,怎么每次一思及此事,自己就这般患得患失!
都说人心贪婪,觉得有他在身边,三年十载总是不够的。
“我许的愿它敢不应!白痴。”仙道以为流川都睡熟了,不料突然听他嘟哝了这么一句,心下好笑“当太子那个?”
“那是贤妃日日许的。”
“若非太子,你许的又是哪个?”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以为这次是真睡着了。
耳边却飘过来四个字“百年好合!”
虽然声音低不可闻,到底还是让仙道寻见了,再瞧枕在自己腿上的人儿,双颊微红,眼睛却依然是紧闭着的。
还想假寐!不由分说俯身吻了下去,何况,这次身处人迹罕至之地,绝没有小太监来打扰,怕是有人要不得不跟周公爽约了。
茫茫天地,不知所止;日月循环,周而复始。愿天下有情人,皆可承仙流愿,百年好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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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文写了很久,差点放弃,最后还是为了送祝福以及证明我除了挖坑还是可以写完一篇文章的!才得以赶在良辰吉日,功德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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