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日照
作者: 幽昌,收录日期:2006-03-27,1212次阅读
自述——我叫三井,在仙道和流川的故事里,是配角。
所谓配角,就是在一个故事中出现,但是故事中的一切,都不是为他安排的。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出现的目的只有一个——让主角的故事不断延续。
所有的故事中,主角通常都只有两个,而配角则可以多得数不清,所以,他们最终被人遗忘也是正常的。
听起来似乎有些不爽,但是,我很喜欢我现在的配角身份。因为这个身份,可以让我和一个人在一起,虽然我不知道哪一天我必须突然退场。
我三井,是一个很帅的男人。当然,头脑也很好。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是出色人才,所以,即使我是个配角,也一定是最佳男配角。
(一)
现在和我在一起的人,是流川。
我们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但不是情侣。
找到流川,是在四年前。不,确切的说,不是我找到他,而是等到他了。
我在美国等他。
不管那时候他到了哪里去,最终,他还是会去美国。这小子,一生都离不开篮球,这我比谁都清楚。
本来以为,他会在芝加哥出现,于是,在那里的大学球队等了他半年,后来突然听说在洛山玑的大学球队里突然出现一个亚洲小子,成为当地的明星。
当年赛季结束后,我就转学去了那里。
于是,我又开始和他一起打球。我,再次成为他的队友。
之前的半年,他究竟去了哪里,我没有问他。
我也知道他不愿意告诉我。
从那时开始,我们合租一间公寓,开始了同居生活。
两年,我们在那里住了两年,美国的篮坛里第一次记录了两张日本人的脸。
仙道说,流川这样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可以飞翔的。
他没有说错。
陆续收到从日本寄来的全国篮球比赛资料录相带。我总是和流川一起看。
两年,篮球在日本的发展比我们想象中更快。
在录相带里,我们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熟悉的对手。
这些人在两年以后,比过去更强悍。
我看见流川看着电视机屏幕,动也不动。他的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浅浅的红色。我知道,他很想回去,再次和这些人交手。
于是,我对流川说:“流川,我想念日本。我们回去吧。”
去年,我们回到日本。
现在我们住的城市,是东京。
我知道,流川不愿意再回神奈川去。或者说,他在逃避那里。
所以,我也没再回去过。
我喜欢东京,喜欢东京的大铁塔。
到底在美国打球比较有钱,所以,我理直气壮地逼着流川和我一起租了一间可以从窗户望见东京铁塔的公寓。
每天清晨,我看见太阳从东京塔的背后升起。
然后,我叫醒流川,一起穿过矗立着铁塔的大街到球队练球。
傍晚,我们再一起从大街的另一头走回公寓,那时,又会在铁塔的背后看见太阳落下。
我总在太阳的光线下看着身边的流川,看着他在阳光下平静的脸,又不被他发现。
我喜欢这样。
公寓的楼下,也有一个小球场,和过去流川家楼下的小球场几乎一模一样。
应该说,日本的每个城市中都有这样的街边球场。
休息日,我和他在这儿打球,周围总是围着一群孩子。
有空,我会教那些孩子打球,和他们疯在一起。这样,总是被流川骂白痴。但是,骂归骂,他也呆在一旁看着不走开。
有时候,被哪个孩子磨不过,他也会臭着张脸上场和那些比他矮一大截的孩子打球。
那个小子,在小孩子面前会很破例地防守失败一两次,投篮命中率也频频走低。
当然,对这一点,他是抵死也不承认的。
这个死硬派的小子。
当比赛结束后,孩子们会为缩小了比分差距而欢呼,这时候,我会在夕阳下看见他不易察觉的笑。
只是一瞬间的笑容而已,我总是很用心地捕捉,然后记下来。
我喜欢这样。
是的。我喜欢流川。
在湘北的时候就开始喜欢流川了。
当一开始喜欢上他,我就确认了自己,没有一丝犹豫。
很庆幸是这样,所以,我一天的时间都没有浪费,用了我可以用到的所有时间来待在他的身边。
四年。
是一段长还是短的时间呢?
应该,是很长吧,长到让我经常以为事情就会一直这样延续下去。
似乎,太短了,以至我每次在阳光下注视他的脸时,都觉得仿佛是第一次看见他。
关于这一点,我从未对流川提起过。
而他,也完全没有察觉。
毕竟是个神经粗的家伙,每天吃饭打球睡觉就是精彩的一天,不需要再关注别的。
除了这些以外,只有一个人是他会注意的。
当然不是我。
所以,我什么都不对流川说。以后,也不会。
我,只是他故事中的配角。
(二)
东京和神奈川很不同。
春夏两季,神奈川总是经常下雨,是个潮湿的城市。东京也下雨,但是四季都不多。大部分的时候,是出太阳的好天气。
我不喜欢下雨。
所以,我喜欢东京,喜欢东京的天气。
当然,我也怀念神奈川。东京太挤,马路上总是塞车。经常会怀念过去在神奈川飚车的日子。
我还是很渴望听见风从耳边呼啸而过的声音。
但是现在,我尽量不去想这些。
在东京的大街上,我和流川一起散步。
没什么目的,只是随便挑个方向就走,然后原路返回。
时间长了,周围的环境也被摸得很熟。
哪里有好吃的料理店,哪里有安静的咖啡馆,而哪里则是打电玩的好去处。
流川不打电玩,而且经常骂我年纪一把还挤在中学生里头像个白痴。
他不知道,在电玩上飚车,其实也很刺激。
更何况,我已经成为了附近电玩族中的英雄式人物。
我三井,也是个到哪里都很出众的人物么。
那天,我从电玩店过瘾后出来,发现流川不在家,就到附近找他。
我知道,他不会走很远,总在附近一带。
果然,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站在路边的流川。
我隔着街喊他,他没听见,只出神地看着橱窗的里面。
我走到他背后,想看看究竟是什么神通广大了不得的东西吸引了这个平时样样事不关己的单细胞生物。
纤尘不染的玻璃后面,是一本厚厚的影集。白色的底,黑色的字,毫不张扬地放在那里。但是,在一排书架上,让人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它。
影集的名字——《边缘》。
下方是再小些的字,写着出这本影集摄影师的名字——仙道彰。
流川看了很久。
我在他背后看了他很久。
他回头的时候,才发现我在。
没什么表示,他径直回家。
那天晚上,他照常吃饭,但一句话也没说。吃完饭,看录像带,一盘磁带走到头了,他看着黑了的屏幕,没动,很久以后才想起来要换一盘。
半夜,我听见流川的房间里电灯开关打开的声音,又关掉,然后,再开……
第二天,太阳在我的注视下缓缓升起。
某个的下午,我独自走过那个橱窗,又看见那本影集。
我停下来看着它,大概,和流川看着它的时间一样长。
然后,我走进书店。
《边缘》在沙发前的桌子上放了很久,没人去动过它,几乎都要积出一层灰来。
若是它是黑底白字,情况一定好得多,我想。
星期六的晚上,我又去打电玩,再次刷新记录,得到全场欢呼,然后像英雄一样凯旋。
其中有两个女孩子,有漂亮的长腿。
我对她们摆出很酷的微笑,换来是更响亮的尖叫。
明星也不过如此,我想。
回到家,已经很晚。
客厅的灯没开,沙发里的流川磕着头睡着了。
一定是从傍晚开始就睡在这儿里,这小子还真能睡。
开了灯——桌上,《边缘》翻在最后一页。
只是一样黑白照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却色彩分明——
拍照的人似乎是站在某个高处,脚下是一直蔓延到天边的大漠,远远看过去,最前端和天空连接的部分出现了一片绿洲。说是一片,有些勉强了,其实整个面积说大了,也最多是两三个篮球场罢了。然而,就是这里,荒寂的沙漠中出现了一片草地,鲜活跳脱的绿色,以水一般的姿态出现,如漫长旅途中遇见的一汪清泉。
绿洲中除了草以外,唯一生长着的植物,是一棵树。它并不高大,但是茂盛,斜伸着枝杆,绽放着透着光的绿色,以一种奇特的美丽姿态独自站立着。
这出现在仿佛是天地尽头的树,站在无云的明亮天空下,就像——一个奇迹。
很难想象,那双镜头后面的眼睛,是仙道的。
他,已经走到这样远的地方去了……世界的边缘。
靠近流川,想要叫醒他上床去睡。
犹豫了一下,还是算了吧。
我坐到他旁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很久。
然后,我起身熄了灯,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翻开了这本《边缘》,流川一定不想让人知道。
明天我会告诉他,今天晚上,我半夜才回家,摸着黑去睡觉,没注意他还在客厅里。
第二天,我在大街上看见了仙道。
街上刷了大副的海报,他就在海报上。
也是黑白照。
还是那个奇怪的刺猬头,还是那种懒洋洋的笑容,但是,他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打篮球的少年了。很难说明白,到底有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海报上的仙道,已经是一个男人了。
算是一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如果不和我比的话。
海报上写着——走过世界边缘的日本人,数年间轰动摄影界的摄影师,仙道彰,即将应某全球性杂志的邀请回日本拍摄东京特辑。
回到家,看见桌上的《边缘》恢复了前几天的模样。
我也当作没有察觉。
流川看上去没什么不同。
晚饭时,我和他说话,他听着,很偶然地说上一两个字算是答复。
吃完饭,我打开电视,流川就跟着一起看。
看到一半,照例地睡着。
到了睡觉时间,我叫醒他让他回房去睡。
关了灯,我在床上闭上眼睛。
但是,睡不着。
索性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
瞪了半夜,我起床,去敲流川的门。
敲不醒他,于是直接推门进去,反正他从来都不锁门。
终于被我弄醒后,他当然马上发现正是半夜,根本不是起床的时间,于是,眉目之间自然大大的不爽。
没等他开骂,我抢先说话。
“流川。”我看着他说,“仙道,要回来了。”
(三)
从这天开始,我就在想,依照正常故事的发展,应该是某天仙道和流川在东京的街头偶遇,然后进入轨道。
不过,我很怀疑,他们两个相遇之后,会发生什么。
仙道现在到底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是,那天晚上,被我弄醒的流川在听我说了那句话以后,居然什么表情也没有。
我当然没指望会看见他有什么大喜大怒,但认为他至少会显得惊讶。
可是,他只冷冷说了句:“那个人,我忘记了。”
然后,继续睡觉。
他说,他忘记仙道了。
再然后,我发现,其实故事的发展也不总是和预计的相同。
和仙道偶遇的,是我。
仙道黑了些。
那天宣传海报上的黑白照上看不出来。
除了古怪的刺猬头,他的牛仔裤,格子衬衫,胸口上的大相机,还有随身带着的摄影包,已经是一副专业摄影师的模样了。
我们坐在街边的露天咖啡座里,这情形多少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只是,仙道的确不同了。
外表没变,多了份阅历之后的内敛。带着些风尘,与这个分外整洁的城市稍显格格不入。
不过,那么多年都在没什么人烟的野外跑,回来后能看上去不像土人已经不容易了。
但是,笑起来的样子倒是一样。
他笑着说:“三井,你还是那个样子么。哪次能不能好好地对我打个招呼?”
好好的打个招呼?
我破费了那么帅的笑容来对他打招呼,他实在是应该感到荣幸才是。
仙道,果然还是那个讨厌的刺猬头。
讨厌归讨厌,和他的交谈的确可算是愉快。
我和他都有很多事可以拿出来说。
这家伙原来在国外也看得到日文报纸,知道现在我和流川是日本篮球界的顶尖人物。
我对他说那是当然,像我这样出众的人物走到哪里都被当作明星看待,总有人来问我索讨签名,其中尤以女性居多。
可惜这天居然坐了一下午都没人来,没办法当场验证一番。
他笑,笑得龇牙咧嘴,可看起来还是很帅,可能从某种角度来说比我还帅。
好像,阳光都只洒到他一个人的身上。
这讨厌的刺猬头。
他,是流川那么喜欢的人。
他,是故事中的主角。
“流川,他好吗?”刚想到流川,他就开口问了。
这和几年前在神奈川的他完全不同。
那时候,看着他犹豫不决的样子,心里实在替流川生气,忍不住,就帮他开了口。
这次,他那么直接就开了口,完全没有屏障的样子。
其实,这也让我生气。
只是,想不出是替谁生气。
“他说,他忘记你了。”说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多少觉得痛快些。
但是……
“是么。”仙道看着远方,不知在想什么。
“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看了你的《边缘》。”
他看起来有些惊讶,大概想不到流川会特地进书店买了他的影集回去看。
我也不做声,随他去想。
他看着我,突然点点头,像明白了什么,说:“谢谢你,三井。”
“切——”我歪一下嘴对着他,“他要是不想看,难道我还拿刀硬逼他看不成。”
仙道不做声,视线看着远处,比我的眼睛可以看到的地方还要远,仿佛旁边根本就没有人。
他,似乎很习惯这样做了。
“三井,我想见他。”
我低头把地址写在了桌上的便条纸上,递给他说:“这次,可别再来晚了。”
“这次,不会了。”他笑。
他走的时候,说了句话,我没听懂。
他说:“其实,我希望,他是真的已经忘记我了。”
在我意料之中。
仙道这次果然没有再来晚。
第二天的傍晚,我和流川在小球场打球,突然看见流川停下来,看着球场外面。
除了篮球以外,我没怎么见过他那么认真地看着过什么。
对了,有过一次。
他在书店外看着橱窗里的《边缘》。
而这次……
我顺着他的方向看去。
背者夕阳的方向,街的远处有个人影不断接近。
因为背光,看不清他的脸,只看见一个剪影般的人——高个子,冲天发。
流川正对着落日的方向,城市上空被大气折射后显出的各种奇异的光线照在他的脸上。
他的眼睛反射出天空中所有的色彩。
我曾经无数次在这样的时候凝视他的脸。
流川的,没有表情的脸。
但是,只有这一刻,他的脸看上去那么有光彩。
他的眼睛,如此专注地看着某个地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这一点上。
释放出身体全部光彩的一刻。
我看着他的脸——这就是以后流川将要永远烙印在我眼底的脸。
一张看着仙道的脸。
仙道笔直走进球场。
他在笑。
他看上去就像走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旅途后在沙漠里发现了绿洲。
那站在世界尽头的绿色的树。
他笑着,明亮而坚定的笑容。
我开始能够想象,在那张照片的镜头后,仙道是什么样的眼神。
他,必然也是像现在一样,用同样的表情按下快门的吧。
仙道笑着,看着被夕阳映射着的流川,就像——看着一个奇迹。
(四)
现在,仙道经常到我和流川的家来。
当然得有很好的理由。
于是,这间屋子里开始不断充斥着各种食物的味道。
关东煮,牛肉锅,这还算好的,更让人受不了的是,后来就开始出现了各种我完全叫不上名字的东西。
烧的,烤的,生吃的,甚至还有用泥糊了直接扔进火里直到像焦碳后才拿出来的。
我和流川本来还算整洁的屋子开始变得整天乌烟瘴气。
都是因为这个讨厌的刺猬头。
不过,那些奇怪的东西的确味道不错,几个星期下来,我和流川都胖了。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仙道,你到底是名摄影师呢还是名厨?”
想当年,他会的烧的菜,统总加起来也就流川那些个破招数。
他很得意到说:“做哪行我都没问题。”
这家伙,还给他阳光就灿烂起来了。
也是,那么多年都一个人生活,一旦遇上人类又老是一些个搞不清算什么民族的土人,搞出这些古怪来也不奇怪。
更何况,仙道一边烧这些东西一边带出来的故事也的确有听头。
这个屋子,渐渐开始习惯总有三个人在里面吃饭了。
吃完晚饭,我开始每天出去打电玩。
我是最佳男配角,当然懂得如何拿捏分寸。
不过,最近我在电玩房里的雄风大减,每次刷新记录的都是别人。
于是,我开始不打电玩了。
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我没告诉过流川,所以,他还是一直因为我像个白痴一样和中学生挤在一起玩。
有时候,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坐在楼下等着。
等到一个我认为还合适的时间再上去。
路过的人用奇怪的眼神看我。
看得我火气上涌。
我一次我很想冲进去,把里面的刺猬头给拽出来,告诉他以后别来了。
别来打扰我过去的生活。
我凭什么要把流川白白让给你!
那天,我用了很大的力气去踢花坛的围栏,直到脚趾疼得不行。
脚趾疼了以后,我倒也没了火气。
坐在地上,我想:“并不是我把流川白白的让给了仙道,而是,从一开始,流川,就不是我的。”
后来,我在楼下整理了很多时候才整出个我认为够帅的英雄式的笑容回到楼上。
毕竟,最佳男配角的演技想要炉火纯青也须不断磨练。
就在我做出如此巨大牺牲之后,;流川和仙道的关系居然仍旧毫无进展。
我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生气。
每次看见他们,都是老样子。
仙道不着边际地说着话,流川也不知道在不在听,有时候干脆就不理仙道。
这个死硬的小子,还倔个什么劲呀。
仙道离开的时候,总是很高兴地笑着说再见。
可是,我知道他觉得无奈。
是不是,什么东西一旦有了裂缝就真的很难修补。
是否,真的曾经放手过一次,就要永远失去呢?
他们的中间,有一条鸿沟,鸿沟的上方架着座桥。流川在桥头,仙道在桥尾看着桥中间被锁着的一扇大门。
仙道在一边敲门,说:“流川,你开开门。”
流川愣在另一端,想要开门的样子,又不知道钥匙在哪里。
我,是桥头上的守卫,只一边静静看着,看着流川要不要开门。
开了门,桥头上的守卫,以后就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若是守卫有钥匙,是不是会过去给他们开门呢?
没人回答我。
东京,照样日出日落。
星期天清晨,流川赖被窝,我就起来慢跑,沿着看得见东京铁塔的大街跑。
还没到跑到大铁塔,就发现一个刺猬头的家伙背着大铁塔蹲在街边抓着个照相机猛按快门。
我跟着他镜头的方向看。
完全没特色的大街,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一群穿校服带黄色小帽子的小学生飞快地在人行道上跑。
这有什么好拍的呀?完全搞不懂。
更让我不爽的是,仙道拍完了还照样蹲着向那个方向看,一副很满意的表情。
亏他是个出名摄影师,居然连应该拍什么都不知道。
“喂,拍错了。”我冲他喊。
他转头来看我,没明白我在喊什么。
我走过去,用手扳他的肩膀让他转身,正对着东京铁塔。
“你不是来拍什么东京特辑的吗?对着大街拍什么呀,当然是拍它啦。”
“东京塔?”
这不是明知顾问么。
“废话。”我骂。这笨蛋居然还是一副没明白过来的样子。
这家伙名摄影师的头衔难道是混出来的?
“这才是东京的标志,东京的象征,东京的主角。谁到东京来不去铁塔的呀?”看来还是我比较有成为摄影师的天赋。
面前的家伙终于恍然大悟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说:“原来到了东京就要拍东京塔。明白了。”
说不出原因的,却觉得这家伙笑得有些奸诈。
“那你站过去,我把你和铁塔拍一快儿。”他说。
干吗?
他的解释是:“你比较丑,站在下面正好衬托出它的美来。”
超级不爽。
我立马跳上街边的栏杆,背着铁塔摆了个标准酷哥的造型。
我三井可是很帅的男人。
刺猬头居然真的在下面拿起了照相机,大炮一样的镜头瞄准了我。
就在他按下快门的一刹那,我同时挤眉、瞪眼、皱鼻子又歪了嘴,扮了个很大的鬼脸。
居然敢说我三井丑,我当然很给面子的就给你看个丑的。
你的这张照片能用才怪呢。
刺猬头还是看着我笑,一点也没生气的样子。
愈发觉得他狡诈了。
(五)
我一直没想过一个问题,就是,仙道会在东京待多久。
我理所当然地认为仙道会一直留在这里,直到再次抓住流川,虽然他现在毫无进展。
但是,我忘记了,他这次回来是为了工作。
拍摄完他的东京特辑,他就又要回到他那漫长的旅途中去了。
认识到这个事实,是因为那天的一个电话。
仙道那天照例在厨房烧一种叫不出名字——其实有名字,仙道用一种很奇怪的土著发音说了名字,我完全没记住——应该快好了。阵阵香味飘了出来。
我和流川则整齐地坐在桌边等吃。
电话铃响。
是沙发上仙道外套口袋里的手机。
“仙道,电话。”我喊他。
他很快出来接了电话。
“您好。我是仙道彰。”
“……”
“越川老师,您好。是,我是在东京。”
仙道的语气格外尊敬。
我发现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不知道为了什么。
“对……是的……快完成了。可能再过两个星期就完成了。”
我看一眼身边的人。
他扭着脖子看窗外。
我知道,他也在听。
“是的。……去南美拍系列?多久?……三年?……知道了……是的。”
流川还是老样子,完全没动过,可是,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变冷。
“我明白了。等现在的工作完成我再和您联络。……好,再见。”
挂了电话,仙道似乎马上发现了身后异样的安静。
他转过身,看着我和流川。
流川坚持看着窗外。
仙道仿佛是想说什么样子,但却什么都没说。
我突然开始想。
是不是,仙道有一天会再次离开。
我是不是可以和流川像从前一样继续生活。
厨房的里面散发出来的香气里透出了焦味……
这天,三个人的晚饭第一次那样沉闷。
那个古怪名字的食物进了垃圾桶。
之后,流川看上去没什变化。
只是,他比平时更少说话了。
仙道,连着一个星期没有出现。
(六)
傍晚,流川接了一个电话。
从头到尾,他没有对话筒说一个字,只是听着。
我知道,那是仙道。
流川放下电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我很想问问,是不是仙道约他出去,可是,没问出口。
其实,我很希望流川自己告诉我。
然后,我会笑着鼓励他去。
吃饭时,他又抬头看了下时间,可能他自己也没发现。
我看着他,想,他会不会去呢?
吃完饭,他坐到电视机前,但是忘记了开电视。
我过去,替他打开。
坐在他旁边,我想说,流川,不要去。
他又抬头看了下钟。
晚上八点,流川开始不安,似乎在为什么重大的事犹豫不绝。
他没发现,我比他更不安。
我被恼人的不安抓到胸口发痛,几乎想要逃离屋子。
我和流川一起频繁地看着挂钟。
即使电视开着,挂钟的滴答声却异常的响亮,让人只听见它走动的声音。
十点。
突然响起的钟点声像重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
流川瞪了它半天,突然站起身来,往门外走去。
我突然意识到——他走出去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流川。”我叫他,却不知道应该对他说什么。
他停下来转身看我。
其实,想对他说,不要走,想对他说,我希望我们和过去一样生活,想对他说……
毕竟,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我看着他。
只要再让我看一次他看着我的模样。
把他看着我的脸,再仔仔细细看一次,以后,我就不会忘记。
可能,即使想忘记也不能了。
我看着流川很久。
对着一直没开口的我,他居然有没有不耐烦,只看着我。
似乎,以前他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我。
终于,我对他笑,只是看不见自己的笑容是不是够好。
“外面,开始冷了。你加件衣服再去吧。”我说。
找出他的外套,我过去披在他肩上又替他穿,忘记了流川不是小孩子,可以自己穿。
算是任性吧,想替他把衣服穿上。
他一动不动,任由我去。
我又开始替他扣纽扣。
从脖子下的第一颗开始。
然后第二颗。
第三颗。
下面还有两颗,位置低了,我只能蹲下来继续。
流川低头看我的动作。
第四个扣孔太紧,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弄好。
扣完了这个,我看着自己的手,突然没了力气。
看着最后开着的一个扣孔,我发现没有办法去把它扣上。
无论无何都不行。
于是,我因为没能扣上的最后一个扣孔而很难过。
难过到喉头哽咽。
我闭了眼睛,低了头,把额头抵在那最后一个扣孔上。
那个扣孔,就一直空着……
夜晚,真的是凉了。
没关的窗,漏进了风。
应该是有月光跟着进来了吧。
我感觉到罩在自己身体外面一层薄薄的光线。
清冷而透彻的月光。
可能,并不是月光吧,而是,流川停留在我身上的目光。
我在月光中等着,等到自己恢复了力气,终于把最后一颗空白填上。
然后,我笑着抬头对他说:
“好了。快去吧。”
流川没动。
我催:
“仙道在等你呀。去吧。”
他动了,却没有走向门口。
坐回到沙发上,他低了头,只说了一句:
“我不去了。”
流川,发现了。
终究,还是被他发现了。
那么多年之后,我以为永远也不会告诉他的事情,被他自己发现了。
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难受。
那个晚上,我们就一直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谁也没再说话,一直到凌晨。
有一点薄薄的晨雾,很浅的白色,笼罩了城市。
太阳升起,光线像利刃般割开了薄雾。
远处黑色的屋顶陆续铺上了耀眼阳光,层层叠叠地向近处伸展开来。
东京铁塔在城市的最高处闪耀,在晨光中反射出柔和的金属的光芒。
它的身边,似乎有飞鸟掠过……
又是一场日出。
流川出神地看着,和仙道一样看着比我的目光能看到的更远处。
在他的眼睛,似乎是看着一场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日出。
另一场同样完美无暇的日出。
(七)
我一个人走下楼,把流川自己留在窗边。
下楼就看见仙道。
原来约了流川的地方,就是楼下的小球场。
真是个不浪漫的地方。
仙道靠在球场的拉丝网上,斜照在他身上的阳光在他后方拉出极长的影子。
他手里拿着一罐可乐,却没有拉开,垂在身边。
他看着远方,很远的地方。
这个人,在这儿等了一夜。
我走过去,叫他:“仙道。”
他转头看见我,就对点点头,把手里的可乐扔了给我。
“已经不冰了,但是,还可以喝。”
然后,他弯腰从地上的塑料袋中又拿了一罐。
“流川他昨天没来,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只能停下来,看着手里的可乐罐。
“已经,不重要了。”仙道拉开圆环,递到唇边。
“什么叫已经不重要了。”
“就是,他来,或者不来,都已经不是重点了。”说完,他抬头喝可乐,一时之间,我没看见他的表情。
我突然很生气,生气到快要爆炸。
我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
“你说什么呀。你想就这样走了,对吧?你想,放弃他了吗?……你这个没种的家伙!”我大吼。
他要是走了,流川……流川又会一个人了。
虽然,我一直在他身边。
但是,我知道,他一直都还是一个人。
流川的世界里,只有这个没种的刺猬头。
仙道没想到我会突然发飙,似乎吃了一惊。
瞪着眼睛看着我。
然后,他突然对着我笑了。
“我的意思是,无论他来,或者不来,我都不会再离开了。”
阳光,洒在他的笑容上,温暖而强大的光芒。
仙道笑着说:“我,不会再放弃他了。”
这个男人这样对我说。
我知道了——仙道,真的回来了。
我送开他的衣领。
“切——”我说,“正准备揍你一顿呢。”
“我知道。”他笑说。
“怎么又不走了,还以为你没胆要逃了呢。要真这样,我一定揍你到四肢不全。”
“本来可能真是要被你揍的呢。”
“怎么?”
“昨天晚上我约他的时候,本来在想,如果他出现,我就不走了,若是他不出现,就准备离开。……在天最暗的时候,我几乎绝望了。”他苦笑一下,“其实,我一直都没把握能再抓住流川。”
“那你现在怎么又不走了?”
“因为,我刚才,看见了日出。”
“什么?”我没听懂,问他,“什么日出。”
“知道吗?东京的日出,和神奈川的日出很像。在阳光照遍全身的时候,可以看见自己的内心。”仙道用一种很温柔的语气说着,眼睛看着前方。我觉得,其实,他并不是在说给我听。
我不接话,等着。
“日出的时候,我感觉到他在。他在和我看一样的日出。”
仙道伸出手,指着日出的方向,指着,流川在窗前看着的方向。
“我不再离开了。我会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如果,有一天,是他要离开,我也会一直跟着他,留在他所在的地方。”
“切——”我撇嘴,“傻瓜男人。”
“其实,你也是傻瓜男人吧?”仙道看着我,笑容狡诈。
讨厌的家伙,有那么明显吗?
“怎么样?”我问。
“你,喜欢流川对吗?”
“对。我喜欢他。”
仙道沉默。
“但是,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我说。
我一气喝光手里的可乐,把空罐扔向球场边开着盖子的垃圾桶。
划起一道亮眼的弧线,空罐空心进入。
“三分!”我叫,然后在空中握拳。
“仙道,那么多年没打篮球,你已经不行了吧?”我挑衅道。
总不会样样都输给你吧。
他没说话,也仰头喝光手里的可乐。
一扬手,同样漂亮的弧线,命中。
“一点都没退步哦。”他笑。
切——这嚣张的家伙!
“那么,什么时候再打一场吧。”我对他说。
(八)
说服流川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但既然拍胸口答应了仙道,当然要做到,不然,太丢面子。
于是,我一整天都跟在流川身后说同样的话。
“流川,答应我么。”
“……”
“去一次又不会死。”
“……”
“那么久没回去,好歹回去看看么。”
“……”
“当天就回来的么。”
“……”
“流川!”
“烦死了!”
总算是有反应了。我继续:“你不答应,我就烦你到烦死为止。”
“白痴!”他骂。
“真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不肯回神奈川呢?那里又不会吃了你!”我大声叫,看什么时候能把他烦死。
他突然瞪我,然后一字一句说:“我不回去。”
看来用说的不行。
我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对准沙发上的他,我猛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脚。
他没想到我来这找,一惊之下促不及防,被我压在身下,挣了几下也没挣开。
“放开,白痴。”
“不放,除非你答应我。”我悠哉地说。
死硬的小子,比别的很难说,光比蛮力,你还差我一截呢。
他瞪我,眼光杀人中。
“别瞪,瞪我也没用。除非你答应跟我回神奈川。”
“我,不回去。”他还是那句话。
这小子到底在别扭什么呀!
气死人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气得头顶冒烟。
“那好。你别去。就算你不去,我也会一个人去。你就一辈子待在东京吧。”我也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我放开他,走出去,碰得一下关上了门。
一直走到楼下,我才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对流川生那么大的气。
之后的星期天早晨,我收拾好东西,准备出门。
打开房间的门,板着张臭脸的流川站在门口等我。
“死小子。”我笑,然后用胳膊夹住他的脖子,右手去抓他的头发,像我们在球场上获得胜利后一样,“早说你去,我就不用费那么大功夫了么。”
他挣脱了开,骂我:“白痴……”
“走吧。”我领头向前。
“三井。”他叫我。
我停下看着他。
他看上去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犹豫很久才说了句:“为什么?”
为什么?
我笑。
我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
“因为,我是最佳男配角。”我回答。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完全没明白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明白,这个单细胞生物。
“流川。”我注视他的眼睛,“我曾经听人说,如果你喜欢一个人,而他也喜欢你,是一个奇迹。奇迹出现了,就不要错过。因为,所谓奇迹,就是指很少出现的事。一再错过的话,它就不再出现了。”
(九)
神奈川的天空比我记忆中的更蓝。
白云闲散的挂着,即使有风,也只是懒洋洋的移动一点。
空气湿湿的,海的气味,很浓。
深呼吸——
我离开了那么久的神奈川的空气。
“流川,我想去海边游泳。”我对流川大声说。
流川动了动嘴,我不听也知道他说什么。
只有白痴才会在秋天去海里游泳。
我咧开嘴笑,可能是有一点白痴的样子。
我很高兴能回来,回到神奈川。
原来,我是如此想念这里。
按照地址,我们找到了要去的地方。
一幢不大但是很别致的房子,房子外的小花园里开着很美的花。
我去按门铃,门铃的上方挂着主人的姓名牌——越川。
按照仙道的介绍,越川翔是一个性格很烂的中年人,脾气也古怪,不过仙道倒是很尊敬他。
据说,作为摄影师,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后来不搞摄影了,办得杂志社也很成功。至少,能带出仙道这样的学生,怎么都应该是个厉害的家伙。
但是,我对这人没什么好感——对于半途放弃理想的男人,我一向不欣赏。
不知道仙道为什么特地叫我们到他家做客。
来开门的是仙道。
他穿过院子,打开花园的铁门。
背后,一男一女站在房门口迎我们。
那个,就是越川翔吧。
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五官都很端正,算是个英俊的男人,只是下巴下乱糟糟的胡子让他看上去不修边幅。眼镜后面的眼神很锐利,仿佛什么都可以看透一般。
高个子,和身边的女人差一大截。
和他相比,他身边的女人则柔和得多。
不是很漂亮的中年女人,站在阳光下,安静而雅致。她对我们微微地笑着,像花园中半开的菊花,突然,我觉得其实她很美。
一个能让人内心安定的女人。
真是一对组合奇怪的夫妇。
打过招呼后,我们被迎进客厅,坐到了沙发上。
很大的落地窗玻璃透出明亮的光线,是一间简单而舒适的屋子。
越川翔扶着妻子坐下,又替她整理了一下背后的靠垫,动作轻柔。
等她坐好,他轻声说道:“直子,你坐着,我去倒茶。”
离开前,又伸手整理了一下她的头发。
我转头去瞪仙道,发现流川也同时瞪他。
——这哪里是一个“性格很烂,脾气古怪”的男人呀。
仙道对我们苦笑,又摇摇头,仿佛是说:“这个男人,只有在家里才是这个样子的。”
倒是直子开口说话了。
她微微笑着说:“抱歉,要让翔给你们倒茶。我,眼睛看不见。”
我半张着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难怪,屋子了的家具会那么少,每样东西都那么整齐。
我实在很惊讶。
等越川翔端着茶回来,我才缓过神来。
越川翔坐在直子旁边,看着流川,然后对仙道说:“终于知道你拒绝去南美的理由了。”
果然是可怕的人,我和流川并排坐着,也都没说什么话,他居然一眼就看出是流川。
仙道点头,说:“是的。所以,很抱歉。”
“不要紧。”越川翔说,“本来,就是希望你能够找到自己的目标。既然找到了,就不要离开了。”
“谢谢您。”很少见仙道这么诚恳,“以后,也只准备接一些短期的工作。”
“明白了。”
流川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看着他的侧脸——少见的柔和的表情。
坐着聊了一会儿,越川翔突然对直子说:“我看你有些累了,要不要去休息?这里,我在就可以了。”
直子对着我们说:“我很容易就累。抱歉。”
还是温婉地笑着,我却不太能直视她的眼睛。很难想象,这样明亮的眼睛却看不见东西。
越川翔和我们打了招呼后扶直子上楼。
仙道突然转头对流川说:“跟我来。”
流川不动,看他。
“有东西给你看。”仙道的表情很兴奋。
流川还是老样子看着他,不说话,连睫毛都没眨一下,这别扭的小子。
“一直都想给你看。”仙道很认真地说。
流川终于站起来。
仙道一笑,拖了他的手就走。
仙道这混蛋,完全忘记我在这里了。
实在是不爽。
越川翔回来时,仙道和流川早已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他看见空空的客厅里只留了我一个,也没问,就在我对面坐下。
我找个话头开口:“您太太,似乎身体不太好。”
越川翔点了根烟,对我说:“直子,他不是我太太。”
一时间,我又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这也,太奇怪了吧。
“直子,有自己的丈夫。”越川翔淡淡地开口。
烟静静地燃烧,烟雾背后,他的眼神变得温柔。
“直子的丈夫,是一个海员。很多年前,一次海难里,失踪了。直子从那一天开始,就看不见东西了。之后病了一场,从此落了病根,一直没好。我遇见她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既然已经很多年了,那为什么……”我忍不住问。
“直子她,还在等丈夫回来。”他说。
简直难以想象,像越川翔这样一个男人,居然一直陪着一个等着另一个人的女人。
“她失明太多年了,所以,过去记忆中的影像或者颜色这样的东西,已经全不记得了。只有一样,她还牢牢记着的,是她丈夫的脸。”
我沉默。
找不到话可以说。
“我爱她。”越川翔说,就像在告诉我天空是蓝的,而云是白的。
我看着这个用平淡的语气说爱的男人。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仙道那么尊敬他。
“所以,你后来停止了摄影?”
“是。”
“有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丈夫真的会回来。”我问。
这个深爱着一个女人的男人,会怎么办。
我很想知道。
“我每天都在想。”他笑,“每天早上醒过来,我就想,也许,明天那个男人就回来了。所以,今天,我要用所有的时间待在她身边。在她身边的每一天,都是神给我的恩赐。”
是这样的。我知道他的想法。
“他回来,我会很高兴。”
“为什么?”
“可能,他回来后,直子的眼睛就可以恢复视力,所以,我会很高兴他回来。”
是这样的。我知道他说得是真的。
我说:“你,真是个不错的男人。”
“你不也是吗?”越川翔反问。
我有些尴尬——最近我的秘密总是被人轻易看破。
注意到我的别扭,越川翔笑说:“现在我要去准备晚饭,你可以自己到处转转,或者,到附近走走。你也很久没回来了吧。”
“好。”我回答。
越川翔也离开了,客厅只剩我一个人。
我准备到街上,看看现在的神奈川。
(十)
走进花园,我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幢房子——因为住着这样的人,所以,它才会显得那样安详吧。
房子后面的,是什么?
我斜走几步想看清楚。
是一间白色的小屋子,脱离了整幢房子的主体单独站立着,看来像是一间加出来的工作室。
曾经的名摄影师、现在的名杂志社社长的工作室是什么样,我实在很好奇。
反正他自己也说过我可以到处转转,所以,偷溜进去看看也不要紧吧?
走到屋子前,一推门,发现门并没有锁,于是直接走进去。
走了两步,停在玄关正中。
满屋满墙的,是绿色的植物,笔直的纤长茎叶,翻卷而出的紫色花瓣,紫色的中间,隐约透出浅浅的月白。
清晰的脉络,分明的色泽,用各种不同的姿态,开在各个不同地方。
水岸的边缘、山谷的角落、阳光下的山坡、寂静的花园……甚至,有盛开在悬崖下方单独的一株。
奇异而美丽的植物。
没记错的话,它的名字叫——鸢尾。
只是挂在墙上的照片而已,却可以美丽到让人心悸。
发现自己有了幻觉,完全不真实的画面。
——是一处我从未见过的山谷,底下是一潭静谧的湖水。浅浅的山谷中,开满了鸢尾,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出耀眼的光点。
没有阴影的山谷,没有杂质的静止空间。
风,漏进了山谷,打个转,又不知向何处而去,倏忽消失。
一个,似乎等待很多年而无人到达的地方。
流川,在里面。
他低着头,站在水边,看着脚下的鸢尾。
黑色的头发挡住了眼睛。
湖水倒影出他的脸。
他的眼神,柔和、透明。
仙道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抱住他,把头抵在流川的后肩。
他们沉默着,一起站在开满鸢尾的绿色山谷。
仿佛,是站在行走了很久以后终于共同到达的地方。
那是,仙道和流川的世界。
我退出去,没有发出响声。
转身时,我听到仙道说:“流川,我喜欢你,让我们在一起吧。”
我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走出去,仰着头,让阳光直射,过很久,才看清了蓝色的天空。
神奈川的街道对我来说,已经有些陌生了。
毕竟,是那么多年没有回来了。
很宽敞的路,车辆也比过去更多。
两边各色的商店,似乎和东京也有几分相象。
没有变的,只是空气、天空和白云。
身后突然传来发动机的轰鸣,一听就知道是改装后的重型机车。
转头去看,黑色的机车风驰电掣,将其它车辆赶在两边。
身材魁梧的骑手没有带头盔,浓密的长发飞在脑后。
我刚想喊他,没开口,已经被他甩到很后面了。
有些失望。
一声刺耳的尖利刹车,前方尘土滚滚,路人为之侧目。
机车又轰鸣了回来,停在我面前。
马达还在转,骑手大大咧咧坐在车上,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后开口:
“你好呀。篮球男孩。”
我笑——
没有变的,还有铁男。
和铁男在一起混的时间其实不长,重回篮球场之后就不经常和他联系了。曾经,我还一度后悔和他混在一起的一年,因为浪费了时间而懊恼。但是,现在,我很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怀念那种在马路上不带头盔追逐风的感觉。
很想,再和他飚一次车。
“一起喝一杯吧。”铁男说。
靠坐在他的机车上,我喝着他扔给我的啤酒。
“你呀,已经不是男孩了。”他喝完一罐啤酒,用手捏扁,扔在里地上。
“早就不是了。以后看见我,叫我篮球先生。”我说。
“切——”铁男笑,“嚣张的小子。”
这才回想起来,我的口头语原来是从铁男这儿学来的。
我笑,也和他一样捏扁罐子。
“为什么那么久都没再回来。”他问我。
我考虑一下,回答:“有原因,但是不太容易说清楚。”
“是,在等什么人吧。”铁男似笑非笑。
那么多年不见,还是那么容易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是。”我老实地承认,“但是,现在用不着等了。”
“那么。就回来好了。”
我不吭声。
“你是神奈川的火炎男呀。”铁男看着我说。
想了一下,我对铁男点头:“可能,就快回来了。”
“那么,等你回来,我们再飚一场吧。”他说。
看着铁男重新跨上机车,轰鸣而去,我突然想——也许,是该回神奈川了。
回到越川翔的家,已经是傍晚,都在等我吃饭。
仙道笑问:“你小子跑到哪里去了,还以为你太久没回来,迷路了呢。”
“切——”我不屑道:“开玩笑,我可是神奈川的火炎男呢。”
大家都在笑,只有流川照旧很摆酷地埋头吃饭。
可是,我捕捉到他低着头藏起来薄薄的笑。
可能,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笑容了。
我,该退场了。
(十一)
训练结束后,队员陆续离开后,我叫住在一边整理篮球的流川。
我对他说:“流川,我要回神奈川了。”
他愣一下,没说话。
但是又想说什么的样子。
“干吗这个表情么,还舍不得我呀?”我取笑他。
“白痴。”他骂。
我突然冲过去,出其不意地用胳膊夹住他的脑袋,用力揉他头发:“少了我这么出色的伙伴,流川你一定会不习惯吧。哈哈……以后,我们在全国大赛相遇,可就是敌人了。到时候,我可不会留手呀……”
突然噎住,我不自觉地松了手,流川抬起头看我。
“可能,不习惯的是我也说不定。”我说。
从我第一天认识流川开始,就一直是他的队友。
我一直在他的身后,看着他飞翔,做他翅膀下的风,现在,我要离开他了。
我很想告诉他,其实,很想永远都做他的队友。
和他一起,站在篮球场上明亮的白炙灯下。
和他一起,共同拥有篮球。
“那就这样吧,我先回去了。”我笑着说。
我想立刻走出这个球场,不然,可能会忍不住对他说出来。
“三井。”流川叫我。
我回头,一颗篮球夹着风扑面而来,我伸手接住。
流川盯着我说:“一对一。”
我突然想到了很多年前,流川第一次走到我面前对我说话的样子。
一个很倔强又好胜的男孩挑战地对我说:“学长,一对一。”
一个单纯的,热爱着篮球的男孩。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喜欢上流川。
我挑起嘴角,和我当年对着他时一样的笑容。
抓着篮球走到球场中间,我弯下身子,对他说:“那么,来吧。”
让我们,再打一场吧。
这是我和流川的,最后一次“一对一”。
和流川一起走出体育馆时正是黄昏。
阳光已经不再刺眼,远远地在半空垂着,只一个倦倦的红色圆球。
暮色西沉,脚下的街道显得绵长无尽。
这条我和他走了无数遍的大街,中间站立着东京的标志——大铁塔。
我们都走得很慢,似乎都在回想每次从这条街上走过的情景。
走到铁塔的下方,突然觉得周围大亮。
正是东京塔开灯的时间。
红色的灯光由下而上,层层点亮,片刻就勾勒出铁塔尖削的架构。在黑色的背景中昂头站立,遥望远方。
夜晚开着灯的东京塔总比白天看上去更高大,也更有气势。
仿佛站在它的顶端,就可以看见一切。
我和流川在它脚下抬头看着。
看着美丽的东京铁塔。
“流川,你,喜欢东京吗?”我问。
没有回答。
“我,喜欢东京。非常喜欢。”我对他说。
我走的那天,仙道和流川一起来送我。
那天的车很早,昨天的欢送会又闹到很晚,流川看上去一副没睡醒的模样。
我拍他的头:“喂,你好歹也是来送行的吧,精神一点行不行。”
“白痴。”他骂一句,不看我。
“臭小子。”我笑骂他,“没心没肺。”
仙道在一边说:“保重。”
“干吗那么肉麻!”我笑,“说过要再打一场的吧,可别赖掉。我在神奈川等你。”
仙道也笑,说:“还怕你不成。”
新干线的铃声响了,我对他们点头,然后跨进车门里。
“三井。”流川叫我。
我回头,厚厚的车门在我面前密闭起来。
他的嘴在动,只是没有声音传过来。
可我知道他在对我说再见。
我对他笑着点头,然后,火车开动了。
缓速的启动中,我看着仙道和流川并肩站在月台上看我所在的列车。
然后,一起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两个人并没有靠得很紧,但是,我看见他们之间不再有距离。
他们两个,以后会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地说:“再见了,流川。”
大概,新干线是地球上最快的火车之一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东京的时候,已经离它很远了。
我,终于回到了神奈川的天空下。
我走进车站旁的一家小店喝饮料,一边在想,回到神奈川以后的自己应该先去什么地方。
正想得出神,突然意识到身边一直有笑声。
我转头去看。
一个才七、八岁的小女孩冲着我直笑,像看着什么极有趣的东西一样。
我很好笑吗?
不爽。
我故意瞪起眼睛吓唬她,气势足以吓退一个班的小孩子。
小女孩躲到妈妈背后,又探出脑袋来看着我继续笑个不停。
“妈妈,这个叔叔好丑。”她咯咯笑着。
叔……叔……?
这个没礼貌的小家伙,该好好教训才是。
我更加努力地瞪眼睛,却突然听见小女孩的妈妈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怎么搞得?我三井什么时候变地那么好笑了?
显然还是小女孩的妈妈看出我的不爽,急忙道歉说:“对不起,实在是因为觉得你很可爱,才……”
可爱?这什么形容词呀。对我三井,不是应该用帅或者酷这样的词吗?
刚要开口,她推过来一本杂志。
我看了封面,就是邀请仙道回来拍东京特辑的那一家。
封面上写着——天才摄影师仙道彰的东京印象。
原来,这家伙已经完成他的工作了。
翻开内页,第一张照片就占满了整个页面。
无云的清澈蓝天,高大的东京铁塔,铁塔下,是我。
挤着眉毛,瞪着眼睛,嘴也歪到一边,一张算是很经典的鬼脸。
的确很丑。
心里暗骂刺猬头,故意出我的丑。早知道,就该先揍他一顿。
“把你拍的不错么。”
“哪里!”我急忙解释,“他不是拍我啦。是拍东京塔。看,铁塔占了三分之二,我才那么小而已。”
“不是。”小女孩的妈妈说,完全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根本就是在拍你么。看,你多精神呀。我曾经去过东京,那个地方的人,都是和你一样精神的呢。”
阳光从铁塔的正上方照下来,笼罩我的全身。扮着鬼脸的我,在强烈的光线下没有一丝阴影。我的脸上,有金色的光辉。
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自己。东京阳光下明亮的自己。
我三井,的确是一个很帅的男人么。
“看见了这张照片,突然开始怀念东京了呢。那个城市,真是很美丽的呢。你,一定很喜欢东京吧?”她笑着问我。
小女孩跑过来,摇我的手,一边叫着:“我也喜欢东京,我也要去。”
“是的,我很喜欢东京。”我回答。
眼眶里热热的,还没来得及忍住,脸上已经湿了一片。
这个刺猬头,讨厌的家伙,连到最后也没让我漂亮的退场。
本来,已经准备好用最潇洒的方式结束这个故事。
现在居然……
我果然是最讨厌仙道这家伙的。
眼泪掉落在杂志上,我看见了照片底部的写着的名字。
——《东京日照》。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