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今朝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1176次阅读

1
人生无常。
我很相信这句话。抿一口玻璃杯中暗金色的液体,眯起眼享受舌尖上清凉微苦的触感,同时不忘对着三步开外那位冲我举杯的女子微笑,神情暧昧。

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不曾断过,靠近然后远离再至船过无痕,我总是不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忆中似乎每个人都长着一张脸,同样的轮廓模糊眉目不清。不明白为何旁人一致说我长袖善舞,圆滑世故,其实我不过是怕麻烦。对每个人都一样微笑,说一样的话,谁也不曾觉着自己有甚吃亏,一般的公平满意,自然也无人想着来找我要真心实意。大家一团和气,我落到逍遥自在,这样利人利己的事,何乐而不为?
慢慢品着手中的酒,放任自己的眼神在整个会场上穿梭徘徊,时不时与某位艳装的太太小姐纠缠一番。视线转到落地窗前时,突然定住----
曾经有过一人,鲜活细致清晰分明的印在我的脑海里,只因衬在一大堆无名无姓淡薄浅灰的影子里实在显得太过突兀,被我拿了黑布一层层牢牢裹紧塞到记忆的最底层。可刚刚那一眼----如同青蛙王子解了魔咒般,十六岁的少年遂不及防的掀开落满灰尘的幕帘站在我面前,一如十年前神奈川的初夏,漆黑的刘海下漆黑的眼,苍白的手指橘红的篮球,冷冷的眼神倨傲的看着我,说:“一对一。”
口中的酒忘了咽下去,我惊讶得几乎笑不出来,盯着他目不转睛。


他察觉有人看他,侧头瞥来一眼,目光不经意的在我脸上扫扫,又收回去,继续和他身边的女子说话。
他没有认出我?
胃里的酒顷刻全数上涌,想要找杯冰水来喝,却发现离得最近的侍者端着大盘子立在他们旁边,身子站的笔直,微低着头毕恭毕敬。没有办法,我整整脸上的笑,调匀呼吸走过去。
“西山小姐,晚上好。”
我自盘子里拿过冰水喝一口,自持动作笑容绝对优雅,可称的上是风度翩翩。
背对着我的女子转过身来,迷醉的表情在看到我时换成惊喜,连忙妩媚的笑,娇声到:“仙道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扬扬手中的杯,眼睛却是看着她身后的人。仍旧是乌黑的发水晶般的眸,白皙的面颊单薄的唇,十年前一样的精致完美。在心里无奈的笑,世上就是有这种人,任凭斗转星移,世态苍凉,时间在他身上只是定格,不曾流逝一分一秒。
他对我点头,说:“你好,仙道。”
心下滑过一份释然,就说他怎么可能忘记我,十年前的夏天一经唤醒便是历历在目,即使我早已不是当年梳着朝天发穿着7号球衣的惨绿少年。


“恕我冒昧,仙道先生与流川君是旧识……?”女孩子看看我又看看他,语气里含带着些许犹豫,脸上的迷蒙做得可爱十足,实在精明老道。
“高中时候我们都是神奈川的,曾经在一起打过篮球。”故意言语简单口吻轻松,就算明知你我不仅于此。放下冰水拿起干红,送到唇边时去看他的眼,谁让你刚才对我视而不见。
可他的眼中沉静一片,没有不甘,没有惊讶,没有恼怒,漆黑的眸里除了映着点点灯光便什么也无。
“原来这样,难怪流川君这样高,”不愧出身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通通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知事前对着镜子练习过多少遍。
“今天流川君是爸爸公司新制品的模特,仙道先生有没有闻到?这个香味很衬流川君吧?真是想象不出这样的人打篮球的样子。”语调之轻重缓急想必也是精雕细琢过的,银玲般声声入耳后一并埂在胸口,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想象不出流川枫打篮球的样子?我觉得自己说不出一个字,挣扎了半天终于放弃。
这时才觉出周身萦绕着香气,若有若无的缠绵,淡漠的冷些微的神秘,丝缕分明却又变幻莫测,伸手过去便四下消散,如我记忆中的那个影子。
对了,今天是西山财团属下香水公司的新制品----“幻影”的发布会。
流川是模特……?
他不是去了美国吗?他的梦想呢?他的NBA呢?他的篮球呢?没想到刻意去做的话,还真能断得如此干净决然。这十年间的他,我一无所知。


不管如何的处世不惊,这样的状况下要面不改色实是强人所难。我仙道彰不过凡夫俗子中的一个,芸芸众生里的一名,又一向不爱与自己为难,脸上虽还端着笑,眼里的愤懑早摆得显而易见,懒得去深思这股无名火缘由何在,但对象是流川绝不会有错。
他冰雪聪明怎会看不出,对我举举手里的杯,不可置否的挑眉:“仙道先生,如今何处高就?”
我又是一惊,流川几时也会用这种口气讲话,记忆里的那个影子明亮一阵,黯淡一阵,无论如何也套不到眼前这个人的身上去。
“办了家小小公司,不足挂齿。倒是你,什么时候想起做模特?”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要问,原以为这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变,就算去天堂也万万不会落下他的篮球。
他抿一口杯中殷红的液体,并不开口。倒是一旁的小姐轻笑连连,替他答话:“仙道先生误会了,流川君他不是模特,他是翻译。”
翻译?
见我一脸的不解,小姐又接下去道:“流川君精通英、日、法、德文,语音完美无瑕,人又生得高贵优雅,在圈内很是有名的,”说着狡秸一笑,“不论出国度假也好,洽商也好,流川君往身旁一站,霎时蓬壁生辉,对方好感倍增不说,自己的脸上也光彩灿烂那。”顿了顿,瞄一眼流川的脸色,最后补上一句,“仙道先生不知道,上流社会的那些个太太小姐们,为了争他恨不得打的头破血流呢。”
对着玩笑话我却笑不出来,原来如此。
翻译么?以前只晓得他英文好的没话说,没想到篮球天才也是语言天才。翻译跟篮球手,怎样想都是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怪不得会说想象不出流川枫打篮球的样子。
可是流川枫不打篮球的样子,我也想象不出。想破头也还是当年抱着篮球的少年,不变分毫。
“那今天是……”找不出另外的只字片语,我只有顺着话题接下去。
“之前流川君为我父亲工作过半个月,父亲觉得流川君的人品气质是诠释“幻影”的不二人选,便请了他来做模特。”豪门小姐词句间掩饰不住的迷醉,一双眼在他身上流连又流连。
可惜那人全然不为所动,自顾自的喝酒,神色间隐约露出不耐烦。
这点倒是没有变,想起那时头发上帮着流川命,浩浩荡荡的一群女孩子,随后一大帮面目模糊的人影也渐渐眉眼清晰起来。突然间很想笑,十年间居然一直是在自欺欺人,我从来就未忘记过。


“啊,父亲在叫我,”毕竟是见过场面的大小姐,虽是失望也未摆在脸上,转过眼睛对我盈盈的笑:“我先失陪一下,仙道先生和流川君正好叙叙旧。”说罢再恋恋不舍的看过去一眼,回身离去。
我一时尴尬,正想该如何开口,他却径直往露台上走,并不看我一眼。
我愣一下就追过去,一步跨出房门便是凉风拂面,顿时神轻气爽,脑筋也逐渐清楚。
我会生气是理所当然,我这十年到底算做什么?整整十年,不是十天。
“为什么?”我在黑暗里找寻他的眼睛,那双漆黑的眸当年冰冷一色却锐气逼人,曾经是我最爱的珍宝。
话一出口就后悔,可我那口气梗在喉咙口,随随便便哪能咽得下去。
他背着光站,一道金色的镶边把他从无尽的暗夜里分离出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听到他笑,只有一声,冷漠如掠过鼻尖的晚风。
“人都会长大的,仙道。”淡淡的口气带着嘲讽,我听到体内的什么东西在缓缓龟裂。
“为什么要放弃?”我不肯死心,非要他给我个明白。
“仙道,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人生无常’?”他自露台那边一步步走过来,擦肩而过时,我从那双极爱的眼睛里竟看见了几分怜悯。
“你为什么不愿放弃呢?”他扔下这句话,不再回头,我呆愣当场,眼前生生是当年走进登机道的背影,一样的清丽挺拔,一样的毫不留情。


手中刺痛不已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原来不知不觉捏碎玻璃杯,满手的鲜血淋漓。
事情还不算完,流川枫,十年前你选了篮球,我认了。
这回选择项只剩下一个,我看你选是不选。

2
回到家中已是午夜十二点,躺在床上突然笑出声,难得扮一次辛蒂蕾拉,怎么忘记穿上水晶鞋,灰姑娘没有抱篮球,我的王子不认我。
摸黑到衣柜边,打开柜门伸手到最里层,取出圆圆的球体,举起来对着月光看了半天。下次若是带了去也许好一点?他会不会冲上来抱住我,然后说“亲爱的,我一直在找你”。
不,他不会。
他只会喝他的酒,兴许也会挑眉,心情好的话大概还会朝你手里看一眼,然后说:“这么破的水晶鞋,还不拿去丢掉。”
十年来一直小心保存,以为是红娘手里的丝绒团,就算一根线飘飘荡荡牵过太平洋,也总有绕回来的时候。
可见面时,他撇撇嘴角:“那种东西,还留着干嘛。”
无法原谅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这个人,我居然爱他十年。

早上一声吩咐下去,午休前厚厚一沓资料就在办公桌上摆得整整齐齐,详尽到某年某月某日。
他的十年,精彩纷呈。
去美国的第三年开始崭露头角,从脸蛋身材到打球方式,被场上另外九人一衬,无论何时都光彩夺目,璨璨生辉,连骂人的表情词句都风格独到,与众不同。接着便是传奇般的赢球,在篮坛感叹终于出现乔丹第二,人人等着看他带上总冠军戒指的时候,突然宣布引退,而后便自大众视野内消失,全然无视身后一片片人仰马翻……
半年后回了日本,做翻译,出入上流阶层,身陷纸醉金迷里,却是人人眼中的一株青莲,同时绯闻不断,日日翻新----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几十页,看完只觉得头痛眼酸,脑筋里轰轰攘攘,颇象礼拜天早上的集贸市场。
拿起手边的黑咖啡浅啜一口,然后全神贯注的盯住摆在桌角上作装饰的,常绿乔木肥大的心形叶子。
一刻钟后,心平气和。
照着资料的最后一页上的号码拨过去,响到第三声时,我听到他的声音。
“流川。”
“是我,仙道。”他这么快就接电话让我有些始料不及,记得以前电话不响过十声他是不会接的。
“有事?”
我把听筒拿的稍远一点,尽量不留痕迹的深吸了口气,再凑过去说:“流川,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大家一起吃个饭如何。”


走进玻璃门时一眼就看到他,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上,微微侧着脸,正在讲携带电话。
他讲的很专心,低垂着眼睫,店里昏黄的灯光带着一丝暧昧,小心翼翼的附在他的头发及脸颊上,幻化出几分安静的朦胧的温柔。心脏没有缘由的缩一下,令我觉得很是丧气,明明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怎么还没起头就已失了先机。
停在原地深呼吸,振奋精神后才踱步过去,坐下来的时候已经能游刃有余的微笑,说:“流川,来的好早。”
他收了线,抬眼看我,张口便不客气:“是你迟到了。”
几个硬梆梆的字把弥漫于四周的微妙气氛一扫而空,我反是觉得全身轻松起来,进门时绷在皮肤上的紧张感顿时消失贻尽。
拿过菜单问他:“要吃什么?”
他想都不想就答道:“起司牛肉饼。”
…………
心底最柔软的部分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恍惚忆起那时的黑发少年,练习回来洗完澡,就会窝在沙发上懒懒的说:“仙道,等下我要吃起司牛肉饼。”问他要什么配菜时已经睡得人事不醒,只好亲一下他的鼻尖再去切胡萝卜,他不喜欢也不要紧,我会替他吃掉。


眼睛里就快有潮湿氤上来。我合上菜单,对等在一旁的侍者道:“我也一样。”
菜很快送上桌,我喝一口红酒,看他不慌不忙的切牛肉饼,一举手一投足,优雅之极。
良辰美景,玉酿佳肴。觥筹交错间竟一时感动,几乎忘了此行的目的。
倒是快吃完时他眼神落在我右手的纱布上,看是不经意的问了句:“你手怎么了?”
一语醍醐灌顶,惊醒梦中人。
我不答话,微笑着喝我杯中的酒。他先是狐疑的瞧我,然后干脆停下一切动作将身子靠上椅背,略抬起尖削的下颌,脸上恢复那日冷然倨傲的神情,再开口时已是单刀直入。
“仙道,你到底想要怎样?”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才对吧,流川枫。
我不再笑,放下杯子正襟危坐,直视着他的眼睛慢慢开口:“流川,你不认为欠我一个解释吗?”
他轻轻的“哼”一声,张口即答,理直气壮:“不认为。”
我气得说不出话,在他眼里我到底算是什么。十年前扔下句“仙道,我不能放弃梦想。”就拍拍屁股飞到美国,若是故事到此为止我倒也能勉强接受,大不了眼一闭心一横忘个干干净净。可十年后他又站在眼前,挑挑眉满脸不屑的说“篮球啊,不要了。”
那你当初为了篮球丢开的我呢?连句解释都没有吗?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不能随手丢弃的?
流川枫,你到底在乎过什么?


都说人生如戏,此刻若是八点半档的肥皂剧,我就该拍案而起,绝尘而去,从此恨他入骨,一辈子天涯两隔,永不再见。
可生活毕竟不是演戏那么简单,既没有写好了的脚本,也没有看得见的结局。
恨他?我光是爱他就已心力交猝,哪来那么多的精神。
这个人是我命里的魔星,每次出现时只需抬抬手指,就把我精心维持的世界打个支离破碎,还做的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苦笑着看他,只觉得自己可怜,都这样了我还爱他,不甘心又能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忘不了他。
他等了半天见我没有下文,就伸过手来去拿桌上的账单,我条件反射的抓住他的手腕,口气软弱到自己都不敢相信:“流川,你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你……”
他抬起眼睛看我,并不挣扎,似有似无的叹了口气。我迟疑几秒却不想松手,我看起来如此的痛苦不堪,他好歹也该心软一回。
“仙道,你不明白,”他开口时眼神清亮,语气温和,“你其实并未爱过我。”
一时间不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我以为时间久了你会想通,没想到你这样固执。”
我还是会不过意,下意识的觉得该说些什么,可喉咙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嘴唇张了半天也只勉强吐出两个字:“什么……”
“你爱的那个,不是我。”


大脑终于开始运作,我把他的话翻来覆去认真钻研,依然找不出意喻何在。当年在一起时对他倍加呵护,不在一起了对他魂牵梦绕,他走的那样绝情我也不曾恨过他哪怕分毫,整整十年对他一心一意,将身边的闲杂人等一律视为过眼云烟。可他现在坐在我面前,一本正经的对我说:“仙道,你其实并未爱过我。”
那我爱的那个人是谁,流川枫,你告诉我。


无语的看他,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嘴唇,那么倩雅精致的轮廓,完美到近乎无情。他告诉我他不是我爱的人,可他分明就是流川枫。越想越糊涂,根本没喝几口酒却头痛愈裂,心下茫然如午夜电影散场后的幕布,黯淡苍白一片。
他见我还是不明白,皱起眉抽回手去抱在胸前,半晌,开口道:“仙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不可能永远都是十六岁。”
我放在桌面上的手指神经质的抖一下,已经隐约猜到他接下来的话,心脏擂鼓般的跳,勉强挤出一句:“说什么呢,流川。我当然知道……”
他冷静的看我垂死挣扎,再开口时便不费吹灰之力的断了我所有生机,“你爱的那个活在虚无里,而我流川枫,只活在人间。”

………………
回过神来时,对面已经空无一人,不知他是何时离开的。
是该大笑还是大哭,我犹豫着拿不定主意,事情已经超出控制范围,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完全不知道。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仙道彰爱的是流川枫。以为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可没有瞒过他那双眼。
他的眼睛那样黑,那样纯粹,那样美,从一开始就看进了我的灵魂里去,比谁都要清楚明白。
我竟然还一相情愿的以为,能够就这样说着我爱他,浑浑噩噩一辈子。
可我忘了,他是流川枫。
我爱的那个,是仙道彰的流川枫,不是他。
3
呆了半晌还是起身,再伤心难过,总不能在这里坐上一辈子,不用照镜子也知我此时必然脸色青白形同鬼魅,就算自己不在乎,别人还要做生意,何苦在此遭人白眼。
正要出门时对上一人,我扶住额头几乎呻吟出声,总算是明白何谓屋漏偏逢连阴雨。
面前女子笑靥如花,对我说:“好巧。”
放下手时我已笑得优雅,也回了句:“真是好巧,彩子小姐。”
这个彩子也是当年众多影子中的一个,我与流川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之一。还记得她那时反戴着棒球帽,一手抄着纸扇一手指着我的鼻尖,很是气势汹汹的对我说:“仙道彰,你若是敢欺负我家的王牌,我可一定会讨回来。”
她身旁的流川低低的喊一声:“学姐……”声音里微微透出尴尬,漆黑的眼睛眨动一下,即使没有表情我还是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困惑。
流川他,真的是很害羞的小孩。
往事如烟。
可我记得这样清楚,连他睫毛眨动的样子,说话时嘴唇的动作,都丝丝分明,历历在目。
想起来,
心痛如绞。


不由疑心流川他是不是事先算计好了,十年不见的人说偶遇就偶遇,地球几时变的这样小。
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多心,流川枫是什么人,甩了便是甩了,哪里还想得起安排个昔日旧友来听你悲痛欲绝,婆婆妈妈的事,他是从来不屑的。
那么就当是巧遇吧,有个人听我倒苦水也好,何况这人是彩子,我还想问问她流川如此对我,道理何在?
为她拉开椅子,把酒单递到她手上,再抬抬手指招来侍者。
美人当前,仙道彰永远都是温文尔雅的绅士,决不会失了风度。
“love story。”她点完酒看着我微笑,我也弯起嘴角,她是故意的?
“一杯冰水。”
侍者点完单立刻退下去,彩子扬扬修得很精致的眉,语带笑意:“几年不见,不知道你爱上喝水。”
“酒喝太多伤身。”
我不以为意的笑笑,方才的红酒一直苦到心里去,哪里还敢再喝。
“是伤心吧?”
彩子端起送上来的酒杯,却并不送到唇边,眼睛隔着淡紫的液体看我,风情万种。
我心头跳一下,她都知道了?流川让她来的么?什么意思?是觉得我仙道彰可怜还是可笑,流川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是啊,被流川枫甩了第二次。”我耸耸肩膀,拿起面前的冰水啜一口,牙齿上陡然一凉,锥心的痛一直刺到骨髓里去。
彩子不再看我,垂下眼睛专注于她杯中的love story,很久都不说话。


“仙道----”她再开口时语调低沉,我甚至听到她叹气。
“你知不知道有句话叫‘人生无常’?”彩子抬起的眼睛意外的黑,竟丝毫不见一贯的妩媚俏丽。
“喔。”我不置可否的冷笑。这两天怎么人人张口即是此话,难道是今年十大流行语。抓着杯子的手指被冰块冻得有些僵硬,放下桌子去时,“碰”的好大一声响,不光自己,连对面的彩子也唬了一跳。
“你爱他吗?”彩子看一眼我的手,不动声色。
“彩子,你当年都看在眼里,你说我爱不爱他。”说话间突觉心灰意冷,快要笑不出来。流川临走时那句话浮在脑海里,我已不敢说爱他。我确是爱着十六岁的流川枫,可一个小时前坐在我对面的流川枫二十六岁,我爱不爱他?
我不知道。
“仙道,你竟然是这样固执的人,十年了还是看不清。”彩子一边慢慢喝她杯中淡紫色的酒,一边慢慢的摇头。
“是啊,被他甩一次还不够,十年后再被甩一次也是活该。”我自嘲的扯扯嘴角,毕竟还是不甘心的,为什么他不爱我,为什么?
这回彩子放下酒杯,很认真的看我,然后问:“仙道,你知道那时他为什么要走?”
他为什么走,去问他自己啊,我又怎么会知道。说来说去,我不如篮球罢了。不,他现在已经不要篮球,我仙道彰对他来讲,从开始到结束,什么也不是。
我不答话,彩子便接着说下去,神色凝重。
“因为,你不爱他。”
什么?!


我瞠目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活了二十七年,还未听过这么有趣的笑话。彩子是不是把主语宾语的位置说的颠倒,我不爱他么?他不爱我才对吧。
“或者说,你爱的那个,不是他。”彩子看了我的脸色,眉梢挑了挑,换了个说法。
我继续保持沉默,只是在脸上冷淡的笑。原来一直是我自作多情,还有什么可说的,无话可说。
“那时你的确很照顾他,套句话说,就是‘捧在手里怕飞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恨不得把他宠到天上去。可是仙道,流川他不过小你一岁,他是小孩子的话,你也不是大人。”
彩子撸撸染成暗红色的长发,不等我反应,继续说下去:“流川他有手有脚,没遇见你之前,自己管自己不也好好的活了十六年,你只管自己高兴,什么都替他做好,什么都灌着他,却从来不想想他是不是真的需要。你要他跟你一起住,你不准他跟别的男孩女孩多说一句话,他跟樱木打个架你也要问上半天,他又不是你家养的宠物猫。”
“我那么爱他,多问一声有什么不对?”我反驳,却没有气势,有种被人点到痛处的心虚。
“不,仙道,你逼他改变自己,你却不肯为他改变分毫。他那么骄傲的人,居然全部忍下来,单单只是因为他爱你。”彩子盯着我的眼睛开始咄咄逼人,语气犀利不再留情。
“仙道,自始至终,你爱的不过是你自己。”
“不,那时我真的爱他!”我几乎按捺不住的跳起来,也许彩子说的有理,也许我是很自私,可是爱情哪有不自私的,我要他只看着我又有什么错?
“你真的爱他?”彩子冷笑,“你爱的那个是你自己的理想罢了。十六岁的流川枫长得漂亮,球技出众,外冷内热,好死不死的合上了你理想的情人形象,你爱的那个流川枫,不过是你完美理想的容器,你从来就没有睁开眼睛看过真正的流川枫。”
不……不是的……我想否认,却张不开口,喉咙一阵阵发干。
“可是那个傻孩子,竟然由着你磨平他的棱角,再塞到你理想的容器里去,你甚至逼他在篮球和你之间做选择,那时我就知道,再这样下去,流川迟早会被你毁了。”


“所以你劝他去美国?”说话时嘴唇僵硬,该说我自食其果么?这十年来,爱的不是流川恨的也不是流川,原来是我自己。可是为什么,我想起他的时候心会痛?
“我没有劝他,他是有主见的,不会为别人左右。我只是告诉他要好好想清楚,不要让自己后悔。”彩子说着又笑起来,眉眼柔和,语调温存,“三天後他来告诉我,决定去美国。流川就是流川,你既然不爱他,他又为什么要为你放弃梦想。还好他没有傻到底。”
“我爱……”
“你爱他的话,为什么整整十年都对他不闻不问?你要流川枫十六岁的影子便已足够,他去了哪里,是死是活当然不与你相干。”彩子蹙起眉头,一口喝完杯中的酒,抬起眼恨恨的看我,“你问过他为什么放弃篮球吗?你知道他心里真正的想法吗?你一直怪他无情,仙道彰,无情的到底是谁?”
“仙道,当年我的话你应该没有忘吧?”彩子把空玻璃杯放回桌上,红唇上沾了水气,在黯淡的灯下发出冷冷的光。
我摇头。
“那就好。”彩子说完一拍手,竟然又娇笑起来,“今天我来的事流川他根本就不知道,你以后可不要穿帮。你这样欺负他,我实在是看不过,才擅自跑来出气,现在骂完了,舒服了点,当然我的酒也是你请。”
“那是自然……”我苦笑,都说女子变脸如翻书,如流川的彩子学姐捻熟到这种地步的,却也不多,今日一见,实属大开眼界。
“那我就不客气,先走一步了。”
见彩子就要起身,我连忙开口:“请等一下,流川他……为什么放弃篮球?”
“这个……你该去问他。”彩子转过身来,想了想,自手袋里掏出一张名片放在桌上。
“我现在是他的经纪人,你如果有什么工作需要他,可以联系我。”说罢却又不走了,一双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直看得我汗毛倒竖毛骨悚然。
“彩子小姐……”我尴尬出声,虽然不讨厌美女的瞩目,可如此露骨也还是吃不消。
“哼,不过是长得比别人好那么一点,真不明白那个倔小子怎么就这么死心塌地。”彩子很不屑的哼一声,扭头的时候冲我挥挥手腕,扔下一句话,“流川他最近半年的日程表都已排满,要预约的话从明年三月开始了。”

4
回到家时掏出钥匙,一眼看到指间摇晃着的篮球钥匙扣。
年代久远的旧东西,一直随身带着,习惯得忘记了它的存在。已经磨得掉了颜色的小小的篮球坠子,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我静静的看着,看得出神----
“这个,给你。”
记得那时他的手指是冰凉的,小小的鼻尖也冻的通红,看着我的眼睛却黑的发亮。
我笑着接过来,随意的拴在钥匙上,就去亲他的嘴唇。其实情人节的时候,我想要的是巧克力,但他总算是记得送我东西,我哪里还能挑剔,虽然有那么一点失望。
现在想来,同样的东西,这么多年却是再没看到过。二月的风那么冷,他骑着脚踏车到底跑了多少地方,才从一堆堆泛滥的鲜花巧克力里找出这样别致的礼物。
我竟然连句“谢谢”都忘了说。

把篮球坠子握在掌心然后又松开,开锁时对不准钥匙孔,反复插了好几次。中央空调的冷气开的太足,我的手指一直在抖,几乎拿不住钥匙。
进门后直接倒在沙发上,没有开灯。
黑暗里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异常。尽管没有睡意还是逼着自己闭上眼,可是没有用,黑发少年的影子不断的涌进脑海里,漂亮的眼睛冷淡的眼神,微微侧着头安静的看着我。
我根本无处可逃。

那么,
我不逃了。
指尖在黑暗里摸索,触到冰冷的小小的金属球体,举起来凑到唇边,小心的吻下去。
既然我们都不复当初,也许,我们可以从新开始。你不是十年前的流川枫,我也不是十年前的仙道彰。
这次,我会认真的看你,认真的爱你。
所以,枫,请你信我一次,
一次就好。


一晃便是五天,彩子的名片一直放在手边,无数次拿起电话又放下,原因无它,她当日说的实在太不留余地,除了工作我找不到理由。
不是没想过直接打给流川,可是,我已不敢。
与他见面后的次日打过一次,拿起话筒时手心满是冷汗,摒着呼吸拨号码,连一句日安都在心里酝酿了好几遍。
电话接通了很久才听到应答,完全陌生的声音,我惊住,愣愣的听电话那边刻板的电子音一丝不苟的说:“对不起,现在无法接电话,请留下姓名和留言。”
对着机器我脑筋一片空白,只有挂掉。
此后不想再打,怕听到那个人工合成的金属音,一次已是心惊肉跳。
难得今天公司里没什么大事,交给主管顶上一天应该不成问题。我把彩子的名片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决定还是直接到她的事务所走一趟来得好。


以为会被拒之门外是我多虑了,见到彩子比想象的要简单,敲门进去时她正在打电话,言辞间罕见的焦躁。
我安静的站在一旁,她对我点点头,用眼神示意我坐下。
她挂上电话后长叹一声,手指按住太阳穴,闭上眼睛不说话。我心里一紧,直觉是流川出了什么事。
“有事么?”
犹豫着该用怎样的开场白时,彩子张开眼睛看我,简简单单三个字,脸上连敷衍的微笑都没有。
“我……”
“流川的话不在,他的工作预约明年三月开始,我不想再说第三遍,另外我现在很忙。”
我的目的彩子了若直掌,三句话堵的毫不客气,顺带下了逐客令。我耸耸肩膀,苦笑一下却并不打算就此认输,必要的时候,仙道彰的脸皮也可以变得比城墙厚。
“彩子,可是有什么麻烦?”我尽量笑得随意,“也许我可以帮忙。”
彩子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拉回来,看看我又摇头,淡淡的说:“仙道,这事和你无关。”
“流川的事对不对?那就跟我有关。”我紧盯着彩子的眼睛,不退一步。机会来之不易稍纵即逝,好不容易抓在掌心,我怎么可以松手。
“彩子,我不会害他。”这句话说的掏心掏肺,连声音都发颤。
彩子点头,向着我微微一笑,说:“这我信,你仙道彰从来不做损人不利己的事。”
脸上的笑几乎端不住,平日里戏做得太多,如今说起真话来无人相信也怨不得人。可今天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稳稳当当坐在沙发上,只当听不出彩子的冷嘲热讽。


沉静半晌,彩子终于开口:“不要告诉流川。”
我点头,预感事情决不简单。
“仙道,你知道私人翻译这个职业……”彩子说着微微皱了一下眉毛,似乎在斟酌词句,“几乎只是存在于上流社会,而且工作也没有那么单纯,雇主出国度假时就是伴游,出国洽商时就兼打杂。可是仙道你也知道,上流阶层,其实是最肮脏龌龊的,那孩子又太引人注目,打他主意的人决不在少数。”
我当然知道,有钱人的恶趣味,看到什么新奇美丽的东西就立刻想要据为己有,玩腻了再随手丢掉。心底一团火慢慢烧起来,枫是我的宝贝,怎么容得他人染指。
“本来我也一直很在意,他的雇主全都认真筛选过,没想到还是被缠上。”彩子的眉头越皱越深,指尖无意识的敲着电脑键盘,“你记得上次的那个西山公司新制品发布会吧。”
立刻想起西山家的大小姐,看着流川时满眼迷醉,实在叫人印象深刻。那时看她清纯甜美娇俏可人,此时想来只觉面目可憎令人作呕。明的追求不行就来阴的,大家闺秀耍起手腕原来一点不输市井无赖。
“那种大小姐都是被惯的不知道天高地厚,不会太难对付。”
找个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稍微警告一下就好,我不以为然的想着。
“谁跟你说是西山家的大小姐,是她老爹!”彩子瞪我一眼,“那种千金小姐,手指头戳一下就是一个窟窿,你以为我会怕她!”
西山和夫?我不记得听说过他对男人有兴趣啊,不过问题不在这里,要跟这个老狐狸周旋,恐怕不是件轻松的事,即便是我,也需得提上十二分的精神。
“因为从没听说过关于他的任何不良传闻,而且之前的那次合作也相当的顺利,让我们放下了戒心,又跟他签了一个月的合约。”彩子有些懊恼的咬住嘴唇,叹了口气,“前天他约了流川去,说是要谈接下来的工作内容,没想到竟然对他动手动脚……”
“枫他有没有事?”我立刻紧张万分,拳头都握起来。
“他哪会有事,”彩子“噗嗤”一声笑出来,“流川枫几时会让自己吃这种亏。他给了那老头一拳就回来了,幸亏还算知道分寸,没有当场把人打得进医院。”
“可是后来就麻烦了,今天西山财团的常务打电话来道歉,还说想要继续合约,顺带告诉我如果流川不去的话我们要赔付的违约金的数额。”
我立刻张嘴:“多少?我来付好了。”
“你当赔钱就了解了么?”彩子横我一眼,“流川让他失尽面子,那老头不把他搞到手怎么会罢休。”
“那这样好了,彩子你就回复他们说,我请了流川枫做我的私人翻译,要多少钱我赔,要什么条件跟我谈好了。”我冷笑,暗自把牙齿咬得格格响。西山财团虽然财大势大,还不至于为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跟我翻脸,不过西山和夫的这个梁子,算是跟我仙道彰结下了。


“这倒也不失为个办法,”彩子难得宛然,却又叹气,“只怕流川他不肯。”
我黯然,他连见都不愿见我,又怎么肯。
一时间两个人都愁眉苦脸,相对无言。
尴尬时有人推门进来,我手忙脚乱自然不用说,彩子也惊惶失措的站起身,两人仿佛做贼时被当场逮住,唯唯诺诺说不出话。
流川却神色泰然,甚至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对着彩子说:“学姐,西山财团的工作不用回绝,我去。”
“不行。”彩子和我同时出声,又对看一眼,气氛诡异。
“学姐,我不想违约。至于西山和夫,我自有对付他的办法。”他的眼睛是沉静的黑,薄薄的嘴唇轻微的动着,说得缓慢但清晰。
“枫,那个西山和夫相当的狡诈卑鄙,我怕你----”我按捺不住开口,流川那么单纯直接怎会是西山的对手,一定会被连皮带骨吃的干干净净。我看着他精致的面孔,他不动声色,我心急如焚。
“仙道,你可是想告诉我‘人心叵测’这四个字怎样写?”他的黑眼睛斜过来看我,眉梢挑的高高的,末了一笑,“不劳费心。”
心上一凉,我忘了,他不是十年前的流川。
“我现在去西山,有什么事再联系。”他对说不出话的彩子颔首,转身时不经意的看我一眼。
“仙道,以后请称呼我流川。”
看着他开门走出去,
我心凉彻骨。

5
几天后接到彩子的电话,很是神轻气爽的笑,“仙道,西山的事解决了。”
“喔?”我很惊讶,流川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个老奸巨猾的西山和夫乖乖就范。
“我告诉你喔,那孩子这回还不是一般的损,他故意选好时机,引得西山和夫兽性大发再稍做反抗,旋即被西山家的大小姐撞个正好,这下可不得了,那个娇纵蛮横的千金大小姐发现老爹居然跟自己抢男人,立刻勃然大怒,闹得天翻地覆不说还威胁要跟西山和夫脱离关系。那西山老头一辈子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对流川也不过是玩玩的心,那里会为了他跟自己女儿翻脸,自然是低声下气的赔礼道歉,还保证说以后不再碰流川一根手指头。”
我静静的听,电话那边的彩子一边说一边笑,言语里隐藏不住的骄傲,想象得出她唇角边挂着的宠溺,挑着眉神采飞扬的样子。
“总之西山这回载了个大跟头,还送了个大大的把柄捏在我们手上,那老头八成气的鼻子都歪了,又拿流川没办法。这事要是传出去,他哪里还有脸在上流社会里混。”
我皱了皱眉,这次西山是暂时放过了流川,可难保不会有下次。现在西山小姐的心放在他身上,西山和夫才有了顾忌,可是女人心是最善变的,那天西山小姐对他没了兴趣,西山和夫不动他才有鬼。
“彩子,我还是不放心。”我迟疑着,遣词排句小心翼翼,“这样一来他的日程表不也空下来了吗,我想请他做我的私人翻译,最近有几件欧洲方面的生意……”
“仙道……”那边的笑声嘎然而止,顿了片刻叹道,“那天你还不明白?他不想跟你有瓜葛。”
心里一痛,哪里会不明白,他彬彬有礼的请我称他流川。
想起来几分委屈,十年间不闻不问也许是我过分,可我忘不了他是真的,他怎么一点旧情都不念。
十年岁月世间沧桑,我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且不说到底爱没爱过,仙道彰这一辈子,心念的无非只有他流川枫一人。他为什么还是这样喜欢闹别扭,不肯给我们两人一个机会。
“彩子,我想跟他谈谈。”


“要喝点什么?”我按下召唤铃叫门外的秘书,早上特地嘱咐她准备了森永的纯可可,要用慢火煮五分钟后再加上新鲜的牛奶,不要砂糖,虽然麻烦一点,可是他以前喜欢喝,我记得很清楚。
“黑咖啡。”他坐在沙发上对我点点头,神情冷淡。
“我这里有可可,你喜欢喝的那种……”我有些意外,他以前看我喝黑咖啡的时候常常不屑的撇嘴角,我硬灌过他一口,他苦得脸都皱成一团,骂我“白痴”的样子可爱的不得了。突然想起刚见面时他对我说“人都会长大”,心里不知什么东西一股脑儿涌上来,五味杂陈。
他抬起眼睛看我,非常清凉的眼神,带着一丝探究,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刺到我的骨子里。我立刻觉得不自在,勉强笑一下,给自己找个台阶,“不想喝就算了,我让她们泡咖啡。”
“那就可可。”很干脆的声音。我吁了一口气,太好了,他还是喜欢的,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我一相情愿,可是在内心深处,我仍希望他还是以前那个单纯可爱有一点任性的流川枫,永远也不要长大。
可希望在看到他表情的瞬间灰飞烟灭,如同光怪陆离又虚幻如梦的肥皂泡。
他那薄而淡的嘴唇,弯起的角度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真真正正的恰到好处,笑得完美优雅,以及完全的疏离。狭长的眼睛仍旧美丽得惊人,但只有一片纯净的黑色,从里面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张张嘴唇,却想不起来自己要说什么,只好移开视线去看办公桌上的盆栽。
这时秘书送进来我的咖啡和他的可可,好奇的看了他好几眼,出门时对我暧昧的笑,我扯一下僵硬的嘴角,满心无奈。


“仙道,你要怎样才明白,我已经,不,从来就不是你爱的那个流川。”他端起杯子喝一口,很冷静的开口。
“流川,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我只是想,我们可以再从新开始。”
十年前谁对谁错,该与不该,我不想再追究。
那时我们都太年轻,看不清对方,所以互相伤害。可是现在我已足够成熟,不管是哪个流川枫,我想爱的只有你。你怪我只看得到你的影子,可是你把你的心藏得那么紧,不肯给我看一眼。
枫,你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我,对不对?


“仙道,我曾经爱过你。”
出乎意料的话,我惊讶的看他轻轻把杯子搁在茶几上,心底慢慢漾出温柔的感动。从未奢望过听他亲口说出,毕竟他曾是那么害羞的小孩。
“那为什么?”
我不明白,我爱他,他也爱我,那他到底还在拒绝什么?
“十年是很长的一段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太迟了,仙道。”他说着站起身,脸上的笑如方才一样的漠然,却隐约透出几分落寂。我突然间害怕,不由想要过去抱住他,可四肢却仿佛被定住了一般,挪不开脚步。
“人生无常,”他看着我,漆黑的眼睛深得象无边的夜,看不见一丝光芒,“有些东西一旦错过,就是结束。”


又一次,眼睁睁的看他走出我的世界。
熟悉而清欣的背影,我浑身无力的坐在皮椅上,身体深处的寒意逼得手指不住的颤抖。难道我这一辈子,只能看着他的背影,一次又一次,头也不回的离我而去。
仙道彰和流川枫,到底谁更骄傲,谁更无情?
没有答案,只怕哥德巴赫猜想,也比这个好解些。
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渐渐感到几丝力气回到身上,也慢慢笑得出来。
枫,你若是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心,那也太小瞧我了。
你已经占去了我一生,还不肯拿自己来赔,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慌不忙的喝完我的咖啡,站起身走到沙发前。
茶几上的可可他只喝过一口,拿在手里还是温温的,散发着浓郁诱人的甜香。
凑到唇边轻轻啜一口,却不是预料中的甜腻。
舌尖上意外的苦,让我愕然。不相信的再喝一口,还是只有无尽的苦涩,缓缓在口腔中氲染开去。
脑中一片空白。
然后想起彩子的话,虽然嘴上不说,但对她那日不留情面的斥责我其实颇有微词,总觉得她太向着流川,一并看不见我的煞费苦心。
我以为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他,可是十年来,我从不知他爱喝的纯可可是如此味道。
来不及多想,立刻拿起电话。
恐惧在心中野草般的滋生蔓延,莫非,我真的太过自信。


跟彩子约好在上次的餐厅见面,提前了十分钟到,却发现她已经坐在位置上等我。
“仙道,你应该自己问他。”还没落座,不满的话就劈面而来,我淡淡的笑,明白面前的女子万万开罪不得,何况她也不过是心疼流川。
“彩子,你也知道,我再怎么问,他也不会说。”无奈的叹气,直视彩子的眼,面子也好骄傲也好,比起流川不值分毫,人一生才几个十年,我已经等得够了。
“他这十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他有心结,对不对?”
“仙道,你爱他吗?”彩子不回答我的话,却反过来问我。
“爱。”
没有丝毫的犹豫,是的,我爱他。
“为什么?”
“彩子,如果你十年前这样问我,我会有很多的答案。可是现在,我不知道。”
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只是爱他,想要他在我身边,想要待在他身边,这么简单的事,我却花了十年才看清楚。


彩子似乎是有些意外的看我,良久,终于开口说:“仙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后悔。”

彩子讲得很慢,断断续续的,其中有几次不得不停下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缓慢而温柔,却把我的心一分分抽紧,再一点点揉碎,狠狠的毫不留情。
流川之所以会放弃篮球,是因为医生告诉他说如果想要活过二十五岁就别再碰球,篮球足球网球排球统统不准。
他的心脏无法承受三十分钟以上的剧烈肢体运动,否则会引发心绞痛。
他的心脏病是家族遗传,本来如果注意得当,也许一生也不会发作,他可以安心的打他的篮球。
但他出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车祸,倒也不是无可救药的伤,送院也很及时,所有的人都以为这个小小的事故,对他最大的影响,不过是造成他的篮球训练计划几个月的混乱罢了。
“可是医院方面用药不当,引发他的先天性心脏病。”彩子哽咽一下,大大的眼睛里浮出水气,“手术中途突然发作,他当时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那孩子,新年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待着,跑去邮局做什么,走路时还不看清楚信号,最倒霉的是碰上个喝醉酒的司机。”彩子微微昂起头,眼睛转向天花板,似乎是想尽力克制住泪水,“篮球新星就这么毁掉了,简单得好象三流白烂小说的情节。”
我的手指慢慢抖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快要看不见彩子的脸。
我知道他去邮局干什么。
他寄给我的卡,很漂亮的淡蓝色。
上面端端正正的写了“新年好”三个字,现在就躺在我房间的书桌右边第一个抽屉里。
从他去美国的第一个新年起,他都会在一月一日那天给我寄卡,连续三年,不同的图案,但都是很漂亮的蓝色,象神奈川湛蓝纯净的海。
收到卡时,不可否认的欣喜与得意,毕竟他是忘不了我的。得意过后就扔进抽屉里,那时二十岁的我仍旧年少气盛,大学三年级的日子多姿多彩色彩斑斓,黑发少年的影子已经渐渐隐去,何况我并不打算原谅他。
第三年后卡片断了,我失落一阵后就不再在意,一直没有回复,他也是厌了吧。大二时曾有过去美国交换留学的推荐,我婉拒了导师的美意。从未想过要认真打职业篮球,而且,对于他选了篮球而不要我的无情,我大概一辈子都会耿耿于怀。


“他出事后一个礼拜我才得知消息赶过去。”彩子的声音打着颤,听起来显得遥远,可是字字分明。
“他躺在床上,脸色白得吓人。整整七天,他一个人,真不知道是怎样熬过来的。我一直守到他出院,那时我真得很怕他会就那样死掉。”
“他的父母……”说出这几个字快要耗尽全身力气,舌尖上一阵阵的泛苦。
“你不知道?”彩子惊讶的看我,有大滴的泪凝在卷翘的睫毛上,她很快的用面纸拂去,再看向我时目光尖锐起来,“仙道,你竟然不知道。”
我很艰难的点一下头,交往的时候流川很少跟我说他家里的事,而我,也没想过要问。
“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被判给母亲。可他的母亲是个记者,工作永远大过儿子,成年累月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流川他,其实是一个人自己照顾自己长大的。”彩子的眼神不再落在我身上,她侧过脸,深吸了口气,继续道:“我那时也打过电话给他母亲,除了请我把医院的账单转过去之外,再没有别的话。”


不是我的错!
我勉强吸一口气,反反复复在心里告诉自己。
可是大三那年的新年夜,学校礼堂里狂欢的通宵Party,仿佛昨日般浮现在脑海里,清晰得如黎明时的噩梦。
那晚和一大群朋友开了最好的香槟,欢呼着一饮而尽,然后请了全校最漂亮的女孩子跳舞。
记得那个女孩子面色酡红,宽宽的裙摆高高旋起象一朵云,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艳羡的嫉妒的,我微微的笑,带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全场焦点,风光无限。
而地球的另一边,我的枫,正性命垂危的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身边只有神色漠然的医生护士。
十二点读秒的时候,我一边跟着大家喊“五、四、三……”,一边悄悄握住身旁女孩的手,低声对她笑,“十二点的时候,我可不可以吻你?”
看她惊喜的涨红脸,点点头后立刻闭上眼,我一挑唇角,漫不经心的吻上去。
而地球的另一边,我的枫,正一个人昏迷不醒的躺在无影灯下,生死未讣。
我陪着无数个人笑闹,整晚喝酒跳舞,一直尽兴到拂晓。
可手术室外没有人等他,没有。


心脏很钝很钝的痛,想哭,却没有眼泪。
我问他为什么不给我再爱一次的机会,却不知道原来我早已没有这个资格。
如果他寄第一张卡时就回复他,如果大二那年我去美国,一切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一旦错过,就是结束。
十年,失去的,再也回不来,他不会原谅我。
后悔又能怎样,换作是我,也不会原谅。

6
“仙道,仙道!”
恍惚间察觉眼前晃着纤白的手指,大红色的蔻丹在灯下一闪,狠狠灼在视网膜上,惊得我回过神来。
“你的脸色很难看,没事吧?”彩子看我一眼。
有些手忙脚乱的拿杯子凑在唇上,冰冷的液体入喉却完全不知是什么味道,真是连自己都佩服自己,这个时候,我居然还笑得出来,说得出话。
“没事,他没有告诉你?”
明明坐在桌前端着红酒,却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沉浮在何处。
脑海里满满都是他的眼睛,十六岁的漆黑纯净的眼,燃烧着明亮着,让我几欲焚身其中,瞬间又化作他二十六岁漆黑沉静的眼,淡然着无谓着,不经意的一瞥就刺到我灵魂中最软弱的地方,让我无所遁形的同时又甘愿湮没沉迷。突然间明了,他是我下在自己身上的蛊,一生的蛊,永远解不开也逃不了。

“告诉我什么?”彩子疑惑的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圈,声音里隐约透出危险的气息。
“去邮局干什……”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背后一炸,冷汗已经兢然而下。怎么能说,若是彩子知道流川去邮局是为了我,即便不被她当场生吞活剥,此后也定会被她拒之门外,她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我怎能自掘坟墓。
“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人,不想说的话便无论如何也问不出来。”彩子看似随意的喝口酒,逼得我喘不过气的眼神也收了回去,可她接下来的那句话,鞭子一样抽在我脸上,极狠极干脆的一记,抽得我晕头转向,几乎魂飞魄散。
“为什么这么问,你可是知道什么?你在怕什么?仙道。”
………………
一时无法回答,深知这一跳下去就是万劫不复。
可若是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不用彩子来骂,连我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于是我开口了,艰涩万分的。
“是我,他去邮局是给我寄卡。”


沉默。
彩子不说话,嘴唇抿得很紧,抓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白皙的手背上暗青色的血管凸现出来,一根根清清楚楚。看得出来她是极力忍着,才没有把手里的东西直接摔到我脸上。
我无言的等她说话,不知是不是物极必反,晓得自己已经跌进地狱底层,反倒不怕了。从没听说过十八层下面还有十九层,要跌也是跌不下去了。
“我的名片,还给我。”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等待后,彩子终于开口,同时去取桌边的账单,声音冷得象冰。
我从钱夹里掏出名片递出去,她接过,收好,起身。
“仙道彰,我彩子从此再不认识你。你以后要找他请你自己去,不要出现在我眼前。他如何我管不了,但我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到你。”
她居高临下的看着我,很快的说完,转身便走,似乎连一秒钟也不愿多待。
我看着她到前台付账,看着她用力推开玻璃门走下台阶,直到消失踪影。
茫然环顾四周,视线所及之处皆是笑靥如花,温情脉脉,无人知道桌前这个衣冠楚楚,品着红酒微笑的男人,短短一瞬间里几番历经生死,身心已在炼狱煎熬。
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心情,枫,可抵得上当年你在病床上痛苦的百分之一。
枫,我赔不起也逃不了,我要如何是好?


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家中的,依着本能开锁进门,坐到沙发上时还是状若游魂。
大概心如死灰就是如此了,可为什么耳边还听得到心脏跳动的声音,不快不慢的,一声一声,清晰无比。
低下头看到手边的遥控器,下意识的拿起来,按下。完全没有意义的动作,可我若是不做点什么,只怕就此崩溃。
电视里是他在美国时的比赛录像,之前让人收集来,这几天一直在看。
大大的屏幕里我只看得到他,乌黑的刘海高高扬起又轻轻落下,白皙的手臂跟肩膀,灌篮时跳得好高,落地时所有的灯光都打在他身上,斜挑的眉毛,晶亮的眼睛,神采奕奕,光华璀璨。
慢慢的倒带,定格,再倒带,定格。
他跳起来的时候身体好轻,姿势无法挑剔的漂亮。
他飞的时候,那么美。
眼前渐渐模糊,屏幕上的他朦胧一片,漆黑的发和眼眸却依然明晰。
近在咫尺,却无法触摸,那个影子已在另一个世界,从此与我天涯两隔,再无交集。
后悔,真的。
可一切是我咎由自取,能够怨谁。


眼泪落下的刹那,身体中所有的感觉都回来。
电视里热烈的欢呼震得耳朵一阵阵发麻,流到唇边的泪水又咸又涩,握着遥控器的手指冷得僵硬,额上的血管突突的跳,胃拧成一团抽搐痉挛,火燎火燎的,痛得难以忍受。
挣扎着起身到厨房到了杯水,喝完后却没有力气再走回去,靠着墙壁浑身发软。
原来行尸走肉也不是人人能当,我抱住自己的膝盖认命的想,痴心情种万里挑一,仙道彰生来就不是。
在地板上坐到天明,我用手按按自己的胸口,心脏还是在跳,平稳有力,不见一丝异状。我苦笑,站起身来洗脸换衣,痛不欲生又如何,总不能一辈子都躲在屋里不见人。


出门时艳阳高照,天气好的没有道理。
我如往常一样西装笔挺外表光鲜,取车时碰上邻居,习惯性的微笑问好,正常的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准点到公司,主持朝会,批阅无数的文件合约,再抬头时窗外已经漆黑一片,我茫茫然的看桌上摊着的一堆堆白纸,想不起来自己整天都在做什么。
神思恍惚间摸到口袋里的钥匙,拿出来放到手心。
篮球坠子在我掌心里,那么小,小得我总是不记得它的存在,胸口又开始隐隐的痛,怎么办,我还是爱他。
明知他根本不会原谅我,可就是没有办法死心。


按着手里的资料找到他现在的公寓,把车停在楼下拐角的阴影处。我在附近转了很久,这个角度的话,从驾驶室可以看到他的阳台。我想他,想见他,想知道他现在的生活,可他必定不会见我。很清楚自己的行为无异于偷窥,但在想得出另外的办法之前,我别无选择。
他的窗子一团漆黑,我看看表,时针指着11点,不由得担心,这么晚了他还没回来么。随即又笑自己蠢,差点忘了他是多么贪睡的人,这个时间,当然早就窝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人事不醒。
犹豫着该不该回去的时候,旁边一辆房车悄无声息的滑过,停在公寓的入口处。从车上下来的人影让我张大眼睛,他转过身对着车子里的人点点头,脸上是我熟悉的笑,冷淡疏离。
直到他面前的车子开走,我的视线也没离开过,他似乎是有所觉察,猛然间把脸转过来,我躲闪不及,被他看个正着。
四目相接,片刻后发现他居然朝这边走过来,我如遭电击,僵在座位上动弹不得。
“仙道?”他在摇下的车窗外站定,微微低下头看着我,“你找我?”
我说不出话,只有点点头。
“工作的事去找学姐。”他的口气不是太好,听得出疲倦。
“我……”我缓过劲来却还是说不出话,事出突然,我根本就是措手不及。
“私事?”
我又点头。
“我认为上次已经谈得很清楚了。”他偏偏头,路灯昏暗的光洒在他的头发上,黑色看起来浅了几分,泛着很温和柔软的光圈。我渐渐的觉得自己冷静下来,张开口刚想说点什么,他对我点点头,说:“再见。”


“等一下!”
看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我脑筋轰的一下,整个人着了魔般的下车就追,没跑几步脚下一软,刹时天旋地转。
蹲在地上时才想起,好象从昨晚起就没吃过东西,二十几个小时只喝过一杯冷水,刚才突然发力猛跑,胃痛是理所当然。咬牙忍住身体里的翻江倒海,心里哀叹自己今天真是狼狈到家,痛的腰都直不起来,别说追他,只怕连回家都是问题。
疼痛中听见远去的脚步又逐渐靠近,在我身前停住。
“怎么了?”
响在头顶上的声音没有情绪起伏,我勉强抬头看他,在嘴边挤出一个笑,“没事,胃有点痛而已。”
他听完不说话也不离开,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末了说:“我家里有止痛药,你站的起来吗?”
愣了好几秒钟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一时惊讶的忘了痛,慢慢直起身体,跟在他身后进了他的公寓。跨进门的瞬间,心中忐忑到了极点,被遗忘的胃狠狠抽搐一下,痛的我扭曲了嘴唇。
他很快找出药,又去厨房到了杯水搁在桌子上,转过头看我一眼,说:“药在这里,你出去时把门带好。”
他说完话便消失在房间门后,我一个人站在陌生的客厅中央,只觉得思维一片混乱。莫名其妙的就到这一步,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白色的药粒咽下去,些微的希望在心底悄悄萌芽,会不会,他并不是如我想象的那般恨我入骨,会不会,他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爱我。
难道,我还有赎罪的机会。


他再出来时已经换上睡衣,看到我怔了一怔,显然是没想到我仍在他的客厅里。
“流川,”看到他皱眉,我立刻开口,“今天,谢谢你。”
不等他有所反应,我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下去,用我今生里最认真的语气。
“其实我今天来找你,是想说,对不起。”
惨白色的灯光下他的黑眼睛无动于衷,我咬咬牙,“我没有奢望你会原谅我,可是,流川,我这一辈子,真正爱的只有你。至少,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我认识几个顶尖的心脏科方面的权威,我们试一试,说不定能治好。实在不行就做心脏移植好了,把我的心给你,你才二十六岁,还在黄金时期,还来得及……”我越说越快,已经语无伦次,可是我停不下来,因为一旦停下,好不容易聚积起来的勇气,就会立刻消失贻尽。”
“仙道!”他终于开口打断我,“你把心给我,你怎么办?”
我一下子愣住,人人只有一颗心,我给了他,我怎么办?难不成去死?哑口无言只有苦笑,他总是一眼便看清我的死穴,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我清醒。
“我不知道学姐跟你说了什么,不过你好像有误解。”他的眼睛慢慢眯起,很不耐烦的口气,“现在我要睡觉了,请你出去。”


天花板上的日光灯亮得刺眼,他的头发在一片白茫里突兀的黑。我不知所措的看他,他转头看看墙上的钟又瞥一眼我,用一样漠然的神色,没有修饰的光照进他的眼睛里,立刻就被深沉的黑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这样僵持着毫无意义,再待下去也只会惹他厌烦。我勉强扯一下嘴角的肌肉,抬脚朝门外走去。
跨出门的瞬间我回头,说:“流川,我只是想尽我所能为你做点什么,我爱你是真的。”
“喔,”他已经走到墙边,眼睛转过来,不痛不痒的在我身上扫扫,敷衍的点头,“劳你费心了。”
说完他就摁下墙上的电灯开关,眼前霎时一片黑暗。
我默默的带上门,没关系,是我欠他的,我安慰自己。

7
回家途中胃已经不痛,流川的药还真是效力惊人,连神思恍惚也一并治好。头脑无比清醒的进门,解开领口的同时苦叹,只怕又是一夜无眠。
拖着脚步走进卧房,立刻发现高估了自己,头一挨上枕头便是睡意沉沉,折腾了整整两天终是累了,我也不是铁打的。朦朦胧胧想起小的时候看电影小说里谈恋爱,动不动就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兴致来了再加寻死觅活上天入地,那时看得佩服不已惊叹有余,如今看来都是神仙。凡人仙道彰再怎么痛苦还是一样要上班睡觉,认清事实的我一时感慨万千,冷笑着入梦。

睡不多时发现自己身在闹市中,身边来来往往皆是金发碧眼,个个行色匆匆,神情蓦然。心下奇怪时一眼看到他,乌黑的头发纤细的身体在人群里无比的醒目,离我不过几步远,白皙精致的脸上是我熟悉的昏昏欲睡的表情。我微微的笑,不知为何,在陌生的地方看到他我便安心下来,隐约觉着古怪,似乎是久违了的感觉。
“流川!”我大声叫他,可他没有听见,眼睛朝着别处,不往这边看一眼。
奇怪,明明四周异常安静,他为什么听不见我叫他,我于是更用力的喊:“枫----”并打算抬起手臂引他注意。
察觉手臂动不了时吓了一跳,这时他已走到我面前,我清楚的看到他漆黑的长长睫毛跟漂亮的嘴角,无论看多少次也不会厌倦的我的枫,我不由自主的笑,又轻轻的叫他:“枫……”
可他没有反应,目不斜视的与我擦肩而过。
我不敢相信的瞪大眼睛,再张嘴时发现居然发不出声音。
更加可怕的是我看见一辆车子,正歪歪斜斜的朝他开过去,眼看就要撞上。
我急得来不及生气,一心想要过去把他拉开。可是我不管怎么使劲,脚下就是不动分毫,惊恐的抬头,发觉车子离他越来越近。
他和所有的人,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都变成静止不动的,包括我的呼吸,只有那辆车子,缓缓的,缓缓的,朝他一点点逼过去,如同电影的慢镜头。
他倒下去的瞬间,我全身剧痛,好像那车子是撞在我身上。
眼前一黑,霎时天崩地裂。


再睁开眼时换了场景,劈头盖脑的惨白色混合着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迎面而来,我怔了怔,立即明白身在何处。
急救室中央的台子上他一个人躺着,我抬脚便冲过去,发现这次行动自如,立刻三步并作两步,伸手去抱他。但还未触到他的肩膀,就被人把手挡在半空,我转头怒视凭空冒出来的医生护士,可对方面无表情,冷冰冰的对我说:“他现在情况很糟,不能随便碰触。”
我马上收回视线,垂下手臂不敢再轻举妄动。低头看他,心里狠狠一抽。
他双目紧闭,面色青白毫无生气,嘴角的一丝血痕触目惊心。我又痛又怕,抬头看那帮医生护士袖手旁观无动于衷,恨不得楸过来痛打一顿。
“你们站着干什么?见死不救么?”我怒极,什么风度优雅通通抛至九霄云外,一脸凶神恶煞。
“他的心脏坏了,已经没的救。”医生眉毛都不动一下,一句话判了他死刑。
我听完不生气,手在胸口掏一下,竟然就把自己的心挖出来,碰在手里递过去,“坏了不要紧,我这里不是有一颗吗,拜托你们快点做手术,慢了我怕他撑不住。”
这时我听见他“唔”的一声,眼睛居然张开来。
我欣喜若狂,连忙把手摊在他面前,掌上鲜红的一颗心,还微微冒着热气,扑通扑通跳的十分有力。我也仿佛神力加身,竟不痛也不害怕,只顾着对他笑,“枫,你看,这颗心给你,你就可以继续打篮球了。”
他撑起身,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掌心,满脸莫明,“什么?我不要。”
我急得不得了,伸手扯过他,一门心思的要把手里的心往他那里塞,管他使什么小性子,全当没听见。
可他不领情,手臂一挥就把我甩开,看着我的眼神淡漠如陌生人。
“你是谁?”


噩梦惊醒,满头满脸的冷汗。
坐起身看一眼床头的钟,半夜三点。
心有余悸的摸摸自己的胸口,还好心脏仍在那里,真的只是一场梦。
愣了半晌躺回去,突然莫名其妙的笑,而后一发不可收拾,眼泪都笑出来。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怎么办,我一定是中了名为流川枫的邪,连在梦里都逃不过。
离天亮还有三个小时,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瞪着天花板数到一千九百八十八只羊时终于死心,起身到盥洗室去洗脸。
冰凉的水浇在面颊上,激的浑身一哆嗦,混沌的大脑霎时清楚几分。胡乱抹一把脸上的水,抬起头时却被生生唬了一跳。
此人是谁?
镜子里的那张脸,颜色铁青,形容憔悴,那里还看得出一丝风流儒雅的影子,当下心神俱震,几乎拒绝相信这个状若野鬼的人是我仙道彰。
才不过两天功夫,就已变作另外一张脸。怪不得梦里他不认我,连我自己也认不出。
我怎会变得如此?
人不象人鬼不象鬼,还不如每天来我公司楼下收垃圾的老头来的清爽。
当头棒喝,如醍槲灌顶,惊得我周身清凉彻骨,头脑旋即明晰。
人一冷静下来,慢慢便可想起很多的事情,尽管想的时候会疼痛不已。
所有都因他而起。



从我那晚在酒会上再次看到他时起,一切便开始乱了方寸。可笑我一心当自己掌握全局,念念不忘为自己的十年讨个公道,那料到我视作珍宝的东西他弃之若履,我不服气,我付出那么多他却不肯回报,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可我高估自己一如既往,抓不紧他也放不开他,十年前的错我仍旧一犯再犯,到最后连自己也赔的干干净净。
想要理直气壮的把他欠我的讨回来,却发现原来是我欠了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让我不知如何是好。我太习惯事事皆握于手中的感觉,习惯到忘记了他是我今生里唯一一个不得不放了手的人。
恋爱这种事原本就没有道理可讲,更何况我对着的是流川枫。
一直以为我们之间总是欠来欠去,永远的牵扯不清,浑然不觉身陷其中的单我一人。他早已跳出圈外,只做冷眼旁观。
仙道彰,你原来从不曾清醒过。
口口声声说爱他,却从来不认识他,连带迷失了自己。
一场梦做了十年,实在太久。
是该醒的时候了。


认真的想了一会儿,去书房的桌前站定,轻轻拉开右手边的第一个抽屉,淡蓝色的卡片静静躺在里面,温柔灯光下,鲜艳如新。
将三张卡拿出来,顺列排在桌上,然后翻来覆去的看。
除了颜色,其实都是很普通的图案,里面的问候也简简单单,“新年好”三个字写在正中,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忆起昨天还将这薄薄三张卡视作洪水猛兽,现在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慢慢的看,慢慢的想,心又开始痛。
既然你已与我断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还要寄卡给我,算准了我不可能忘情与你么?原来我们之间掌握全局的一直是他,我身上有看不到的丝线牵在他手里,无论隔了几个大洋,他动动手指,我便一头栽倒,摔的灰头土脸。
梦醒了又如何,清醒的绝望更加痛苦。这辈子已经逃不过,无关爱恨恩仇,令他放弃篮球的那次意外,已成为禁锢在我身上的枷锁,我爱他一日便一日无解。
那么可不可以不爱他?我扪心自问。
答案是不能。
回忆与他初识以来的十年,种种过往,浮光掠影却刻骨铭心。曾经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将他忘却,不料他早已无声无息的溶进我的骨髓血液里,我不能没有他,正如我无法不呼吸一样。
明明事事都拿得起放得下,为什么唯独他不行?真是没有道理。
放弃不了,只有再争取一次,反正下半辈子有的是时间,不用着急。

自怨自艾这种事,除了增加痛苦消磨自己,实在没有其他好处,尝试过两个晚上,已是敬谢不泯。
早上一到公司就吩咐秘书跟彩子的事务所联系,彩子只说不想再见到我而已,并未说过不接我仙道彰的生意,她是头脑精明的生意人,我开出的条件如此优厚合理,实在没有道理被拒绝。
果不其然,两个小时后桌上的办公电话响起,我立即抓过听筒放在耳边----
“日安,我是流川枫。”
“呃,我是仙道……”尽管放松了神经做好了准备,听到他的声音时心里还是狠狠顿了一下。
“我接下你的工作了,你现在有别的预定吗?”电话那边是他公事公办的口吻,清晰冷淡一如梦中同样。
“没有。”我强按住胸中的鼓动,声音倒是意想不到的镇定。
“那我大概一个小时后到。”
“知道了。”
放下话筒才觉出满手的湿汗,他居然真的答应了,明明是意料之中却让我难以置信,仿佛云里雾里仍在梦中。想一想摇摇头,其实没有什么稀奇,自以为摸清了他的一举一动,但接下来总是令我目瞪口呆,无话可说。十年来一直如此,我从未了解过他,不想承认却无法否定的事实。
自嘲的笑笑,拿过桌上的资料来看。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得做好周全打算,这场仗可是长得很,若是一照面就丢盔弃甲落荒而逃,仙道彰又有何面目称得上是仙道彰。

接到秘书的电话后紧接着便是敲门声,“噔、噔、噔”三下,不轻不重不缓不急。我看一眼手表,正正好好一个小时,几乎不差一秒。调整一下表情,我做了一次深呼吸,然后说∶“请进。”
他推开门,先是点点头,道了声“日安。”便径直走进来。
我站起身来微笑着说∶“你好,流川君。”同时请他在办公桌对面的皮椅上坐下。他又冲我点点头,道声“谢谢”,淡疏有礼如初次见面。
让秘书送进来黑咖啡,他端起来喝一口,放下杯子时开口到∶“仙道,自我介绍什么的就不必了,我的工作内容?”
我忙将桌上的资料递过去,看着他伸出来的修长手指和整齐的指甲,心里还是轻轻一颤。
这个人,是我所爱的,今生里唯一的一个。
“全部在这里了,你慢慢看,有不明白的地方尽管问。”我端起面前的咖啡,放缓颊边的肌肉,做出轻松的笑,“不过你会愿意接我的工作,还真是令人惊讶。”
他抬起眼睛看我,纯净的黑色瞳孔沉静无澜,说话间口吻淡然如他此时的目光,“你的条件够好,我刚好有时间,没什么好惊讶的。”说完他就低下眼去看手里的资料,专注而认真的,沉默无语。



我暂时无所事事,飘呼不定的目光在室内游荡一圈后,便落到他的脸上。
午后的阳光滤过浅茶色的玻璃后就温柔了许多,淡薄的轻软的洒过去,或多或少的中和了他身上锐利而强烈的浓黑与苍白。因为低着头而垂下的额发遮住了他的眉,泛着细碎金光的发梢下面是长而浓密的睫毛,清瘦的面颊和阳光里白皙到几乎透明的皮肤,我缓缓的叹一口气,觉得移不开目光。
他在安静的时候总会现出一种无法言喻的独特的清澈的气息,与他在球场上光华璀璨绚烂夺目完全不同的,让我安心的带着丝丝暖意的清澄。慢慢的啜着手里香醇的咖啡,忽然间恍惚,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这样看着他,地老天荒一辈子,倒也未尝不是幸福。
可惜罗曼蒂克每每都是短暂无比如南柯一梦,他丝毫没有在意我的灼热视线,手指翻过一页,“嗤啦”一声轻响,划破空气里飘逸着的脉脉温情,干净利索,不留余地。
我苦笑,该面对的逃不掉。有些事,不能一辈子都做看不见,即便知道是刨心挖骨,也必须要问个清楚。



“流川,有件事我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看他又翻过一页,我开口道。手指捏紧了咖啡杯,却仍是在抖。
“什么?”他的睫毛微微抬起,极快的瞟我一眼,然后又埋首于手中的资料。
“你为什么,要寄卡给我?”说出来后才发现,并不若预想的那般无法启齿千难万难,简简单单的几个音节如同往常一样自唇舌间蹦出,意外的轻松。
“卡?”他这回抬起脸,黑色眼睛里一瞬间的茫然,我心里一紧,莫非他不记得,怎么可能。
“就是你去美国后寄给我的,蓝色的新年卡。”我小心翼翼的提醒,摒住呼吸看他,不敢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喔,”他慢慢的眨一下眼睛,渐渐想起来的样子,“想寄就寄了。”说着又低下头去,将手中的资料翻到最后一页,“那边只过圣诞节,新年的时候很无聊。”
摒住的呼吸一下子都堵在胸口,我说不出话,只有再喝一口已经凉掉的黑咖啡。滑过喉咙的冰冷液体带着浓涩的苦,如同此刻流淌过我心脏的血液。
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面前的他正好看完最后一行字,合上资料抬起头。我咬咬牙,心下一横有如壮士断腕,“可若不是为了给我寄卡,你就不会出事。”
“为你?”他一直平稳着的嗓音略微抬高,扬出一丝疑惑的尾音,黑眼睛诧异的看着我,“不是。”他摇摇头,我瞪大双眼。
“我也有给安西老师寄。”
他说着稍稍抬了抬下颌,挑起一边的眉梢看我,象是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唇边泛出一个极浅的笑,冷冷的。
“原来如此。”



“你以为我不能打篮球是因为你?”他收回双手抱在胸前,微微眯起的眼睛里有意味不明的光闪过,极快的一瞬,“仙道,十年前我们就已经两清,我怎样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既然两清,你为什么要寄卡给我?”
“不知道,那么久谁想得起来,你当我无聊好了。”他不耐烦的皱起眉,挥了挥右手,表示已经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无聊吗?我看着他,想笑都笑不出来,骤然而至的无力感袭遍全身,再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丝丝缕缕的牵扯纠缠。我真的不明白他,说那时爱我,却扔下我飞去美国,说我们已经毫无瓜葛,却又在新年时寄卡给我。遇到那样的事,对一个篮球手来说也许是致命的打击,他却仿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依旧我行我素的过日子。他从来不肯让我抓住他,即便他认为他爱我。他随时随地的收到无数颗心,再一视同仁的统统丢掉,如当年情人节时扔掉女孩子们的巧克力一样,他把自己的心藏在别人永远找不到的地方,不给我,也不给任何人。
“可是我爱你,十年来一直都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慢的说道。
“那是你的事,跟我无关。”他毫不动容的看我,漆黑的瞳孔里映着午后淡金色的暖洋洋的日光,混合成一种奇妙的深棕色,冰凉得好象半透明的玻璃,几乎没有真实感。
按理说我应该心痛或是失望或是愤怒,可是我没有,看着他不同往常的眼睛,我的心境也渐渐变的微妙,似乎一点一点的看到了,不是一直以来他完美的影子,而是他那棕色的玻璃罩后面的东西,这么多年来,初次看到的一丝轮廓,虽然模模糊糊不甚分明,但毕竟是看到了。
“你从未相信过我?”
“是。”
带着肯定的问句和意料之中的答案。我笑起来,终于明白症结所在,以前他爱我却并不信我,他只信篮球,如今失去了篮球,我以为他会找什么来代替,比如说我,可是他没有,篮球没有了,他便什么都不信,我以为他会为我怎样怎样实在是我自做多情,他承认他爱过我,他在情人节的时候送给我礼物,他给我寄淡蓝色的贺年卡,但是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他也毫不留恋的跟我分手,我根本无法影响到他,他从来都只为他自己而活,他是诚实的,诚实到了没心没肺的地步。
可是流川,一个人总会寂寞的啊。

“为什么?”我有些不依不饶,以前也就罢了,毕竟那时太年轻,争强好胜彼此彼此,说不上谁对谁不对。可现在我自问对他真心实意,就差剖出心肺来摆在他面前,他为什么就这么固执的不肯感动不肯信我。
“哼。”他从鼻子里轻哼一声,很干脆的说,“骗子。”
“啊?”我莫名其妙的张大嘴,不明白他怎会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在球场上你不是很拿手的吗?”他侧一下头,阳光下的瞳孔隐进阴影里,又恢复成纯粹的黑,看着我时微微动了动,“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统统不信。”
真正的哑巴吃黄连。我只能苦笑,的确是流川枫式的想法,解决问题时从来都只采取最简单最有效也是最无情的方式,看来我就是真的把心掏出来摆在他眼前,他也只会当那是个跳动着的道具。不去相信便不会被骗,不用真情便不会爱上,我们是相似的,同样的害怕伤害同样的寂寞。
“还有别的事吗?”他开口时已经站起身,伸手拿了桌上的资料。
我摇头。
“这些我想带回家去看。”
“请便,另外我希望你明天早上开始来公司。”我也站起身来。
“知道了,那我失礼了。”
我把他送到门口,替他转开门把手,他带着些许不满的横了我一眼,我无所谓的耸耸肩膀,单纯不想再看他的背影而已,尽管赏心悦目,却是我心上的一道伤痕,看一次,便痛一次。
“希望我们会合作愉快。”他跨出门的时候,我伸出手去。
他转过身体看着我,眼睛里一瞬间闪过的神气是我熟悉的。毫无预兆的想起十年前我们初见的那次,他会不会打我的手呢,我突然想,那次他真的很用力,痛的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
“希望合作愉快。”他点点头,伸出手来轻轻握一下我的,便放开。
我缓缓的收回手腕,觉得有些发沉,真的结束了,到昨天为止的,我的,以及他的过去。

都说明天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看来真是有些道理。我们合作的相当顺利,他的确是出色的,不管站在哪里。
每天到公司时看到他的影子,刚开始的几天心还是会隐隐作痛,可慢慢也就习惯了。人心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几乎半个月前我看到他还痛不欲生,可现在我神色自若的跟他谈工作内容,带他一起陪客户吃饭,尽管偶尔还会看着他发发呆,但不会再撕心裂肺的痛了。我仍旧是爱他的,毕竟他是我唯一真情付出的人,可这份爱还能保持多久,我无法断言。不求回报的付出,我承认我做不到。我是自私的,我爱他也爱自己,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个个今天变成昨天,我对他的爱会渐渐的消释,然后淡至无痕。他总是无动于衷的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再冷冷的看着周围的人,他不需要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我爱他也只能任这份爱自然消亡,也许无奈,但我总不能一辈子都折磨自己。
人生无常,什么都是在变的,说不定明天早上一睁眼睛,我就不爱他了呢,最近我常常会这样想。
一晃便是新年,公司早已放假,一月一日的晚上,我拒绝了所有的邀请,一个人躲在家里喝酒。
三天没有看到他了,不知道他今天晚上会有什么安排。我一边喝着杯子里的红酒一边想他漆黑的眼睛,胸口仍然不可仰制的痛,我还在爱他。可是我不愿给他打电话,尽管我很想,但仙道彰也有仙道彰的骄傲。
一个人沉醉在寂寞里的时候,电话突然不合适宜的响起,一声声惊天动地。
我赶忙去接,连不小心碰翻了杯子都来不及在意,心里有个激动得不能自抑的声音在说,“也许是他,是他。”
拿起话筒时紧张得发不出声音,那边的人开口,诚惶诚恐的语气,“对不起,请问是仙道彰先生的府上吗?”
完全陌生的声音让我周身沸腾的血液一瞬间凉到彻骨,本来也是,他怎么会主动打电话给我呢,自嘲的扯起嘴角,我有气无力的笑,对着话筒回答,“是的,请问您?”
“真是太好了。突然打电话打搅真是非常的冒昧,请问您认识流川枫先生吗?”对方的声音如释重负,我的心却又被提了起来。
“认识,他是我的朋友,出什么事了吗?”
“是这样的......”


挂上电话后立刻拿上钱包外套出门,我喝了酒不能开车,只能叫计程车了,还好那个酒吧不算远。午夜的风吹在脸上倒是真的如刀割一般,站在路口时我冷得跺脚,裹紧身上的大衣。坐进后车座时我不自觉的叹口气,没想到我们竟然一样寂寞的独自喝酒,不过他的酒量比起高中时似乎并未长进多少,还是很容易就醉,幸好钱包里装了我的名片,不然人家岂不是要把他送到警察局。
走进酒吧时一眼就看到他,一个人伏在前台上,昏黄的灯光下,单薄的肩膀窄窄的背脊,连周围萦绕着的空气都比别处淡漠了几分,散发着冷冷的不容亲近的味道。
我对酒吧的侍者笑笑,走过去。
其实看到他的那一刹那,我有拥他入怀的冲动,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我对自己说,他不需要的。
半扶半抱着把他拖进计程车,他很安静的靠在我怀里,闭着眼睛不说话。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着了,可车子开动时,他突然说“好冷”。
我吓了一跳,低下头看他,他漆黑的眼睛离我不过几厘米,没有焦距的瞳孔上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我怀疑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身边这个人是谁,他实在醉得太厉害,不然怎么会在陌生人面前显出这样的,这样茫然而不知所措的,没有丝毫防备的眼神。
我微微的叹气,他穿的很单薄,在隆冬的夜里会冷也是当然的。把他的头轻轻靠在我的左肩上,再去握住他的手,此时他是温顺而安静的,他醉了,回家睡上一觉,明早醒来时就会忘得一干二净,权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当我握住他的手指时,他又开口了,细微的气息吐在我的耳根处,很小但是很清晰的声音,他说----
“好冷,仙道。”
我想我的心脏大概在那一刻停止了,顿了很久才又感觉到它的跳动。我把他冰冷的手揣进怀里,用力搂紧他的身体,有一瞬间我几乎想要吻他,可我只是把脸埋进他柔软的发丝里。
他所特有的清冽单纯的味道,一点一点,盈满于唇齿间,我在他的味道里缓缓的呼吸,眼眶慢慢热起来,然后湿润。他怎么总是这样,任性而残酷,总是让我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猝不及防的被感动,爱上,一次又一次的重复,我总会再一次的爱上他,飞蛾扑火一般,义无返顾,无休无止。


又陷下去了,已经无药可救。原来我对他的爱情并不是如我所想的那样逐日淡薄消释,而是一天天的堆积沉淀下来,只需一个小小的引子,便会如汹涌而出,有如沉睡着的火山再度喷发一般。
我又一次轻视了自己的爱情,我不知道自己竟然是这样固执的一个人,跟他一样。
他靠在我的肩上沉稳的呼吸着,真的睡着了。我轻轻顺了顺他额边的发,他是需要我的,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车窗外不时有灯光透进来,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的,让我有些看不真切。可是不要紧,我花了十年时间才真正懂得了自己的爱情,我不介意再花一点时间等他明白。不过,我也不想再等上个十年八年的,人生无常,明天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的干等,第一步是要想法子把他留在身边,看样子我需要一个足够诱人的香饵,以前用篮球,现在用什么好呢?我认真的思索着,慢慢的笑起来,我想我想到了。从明天开始,我的生活会不会再次变得色彩纷呈呢,如同很久以前我们一对一的那段时光。
“也许明天早上醒来,你会发现你爱我。”我压低了声音,凑到他的耳边轻轻说到,然后搂紧了他的肩膀。

人生无常,的确如此。
可是流川,你若是认真想想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其实还是存在着永恒的。
比如说,太阳每天都是从东方升起;
比如说,一天永远都只有二十四小时;
比如说……
我爱你。

End

写完了·····终于结束了
评论

这里面的仙道,应该怎么说了?能算及格吗?还远未够班了!

白薇儿--2008-12-20 14:18: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