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物语 7-10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941次阅读
七
闲暇时,流川曾设想过很多种再度见到仙道彰,堂堂正正的较量后砍下对方脑袋的场面,却独独没有想到过这一种。
面前的人穿着很正式的朝服,深蓝的绸面上绘着浅蓝的冰纹,精美却又丝毫不张扬,手里拿着的不是长刀而是一把烫金的友禅花鸟扇子,略微下垂的眉梢跟眼角仿佛都在温润的淡淡的笑,让人自然而然地,生出一种柔软而美好的心情,不自觉地就想去亲近这微笑的主人。
“好久不见了,流川将军。”
迅速的眨了一下漆黑的眼睛,流川想起来这两天朝中的大臣们议论纷纷的话题——陵南送来了降表,并且也依着藤真太子的意思命领主的小儿子,仙道彰入朝为官,封为中将,从三位。
可恶。
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人,短暂的困惑之后是接踵而来的愤怒——那一战以来立誓要打败的敌人,突然间变成了同僚,渴望着能够跟他再战一次而拼命努力的自己,好像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一样。不被对方放在眼里的屈辱感让流川咬紧了牙齿,放在身侧的手用力握住掌心里的象牙扇骨,忍不住轻微的颤抖起来。
“仙道中将才刚进京,还来不及布置合适的府邸,我认真地想了想,只有流川将军府上没有女眷,而且年龄身份上也相仿,想烦劳流川将军先为安置几天。”
藤真说着话“唰”的一声打开折扇,带着商量的语气听起来显得客气而有礼,可是词句间隐隐的压迫感却是不容人拒绝的强硬坚决。
“明白了。”
没有表情的脸没有起伏的语调,行礼后毫不犹豫的转身,冷冷的态度让人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藤真轻轻的晃着手里的扇子,若有所思地看着流川远去的背影,然后转过脸对仙道歉意地笑道:“不好意思,那个孩子对谁都是冷冰冰的不知变通,请仙道中将暂且忍耐一段时间吧。”
“哪里哪里,我才是真正添了麻烦的人,还要请流川将军包涵呢。”
相对的两个人,风格迥异的五官,没有任何相同之处的两张脸上,却浮现着如此相似的笑容——唇角轻微上扬,勾出细小的弧度,安静的微笑无法言喻的优雅,淡然得没有一丝温度。
“从今往后朝中的事还要请仙道中将费心了。”
“仙道彰不才,以后还请太子殿下多多海涵才是。”
骑着马跟在领路的侍从后面缓缓前行,放松了心情悠闲得如同散步一样。冬日里的阳光是清冷而无色的,射在路边还未来得及消融的残雪上,泛出耀眼而令人不敢逼视的白光,那种毫不留情的感觉让仙道想起流川看着自己的双眼,从最初的错愕到不信,接着是瞬间的困惑,然后便是愤怒——不作丝毫掩饰的黑瞳诚实地反映着主人的心绪,透明得好似最美丽的水晶,清澈得……让人心动。
“很象是那个家伙会做出来的事呢。”
领路的侍从把自己带进房间后就消失了踪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的仙道倒也不觉得受了多大的冷遇——毕竟只是个属国的人质而已,可是——等到天色渐暗也不见主人的身影就实在是有些过分了,那个家伙,不会是把我在他家的这件事忘了吧,带着哀怨的神色捧起手中的茶杯,仙道不无委屈的想。
“请中将大人移至菊之间,晚膳已经准备好了。”
坐到腿脚酸麻时,一直静静的伏在格子门外的女侍低着头,恭恭敬敬的请到,仙道摸摸自己的肚子,苦笑着站起身来,看样子,他是完全把自己抛置脑后了,甚至连个表面功夫也懒得去做呢。
不过既是人在屋檐下,也只能不去计较。
仙道这样安慰着自己走出房间,跟着女侍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脸颊边有很清凉的风吹过,干净的,不带一点甜腻的薰香,左手边一排排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格子门,在微薄的暮色中,微微泛着象牙黄的障子纸上可见光与影的交错,忽明忽暗中凸现出一种奇妙的美感,虚幻而不真实。
不多时便到了主殿的东侧,女侍口中的菊之间。
才一拉开格子门,暖烘烘的空气就裹面而来,仙道前脚跨进门,身后的侍女随即就把门拉上,快的来不及顾及应有的礼仪。
真是暖的不象话,仙道无奈的看看摆在房间的四角,烧得极旺的火盆,暗自扯扯身上的直衣,还好进来之前依照女侍的话换下了较厚的外裳,不然在这房间里恐怕是一刻也呆不下去。
走到桌前坐下,马上就有侍女跪在身后恭敬的问:“请问大人是要清酒还是果酒,或者是茶?”
瞟一眼桌上摆放着的两套食具,仙道唇边泛起一个细密的微笑,问道:“流川大人平时都是喝什么的呢?”
明显的迟疑了一下,但仍是小心翼翼的回答:“主上平时都喝茶,偶尔会喝一点乌梅酒。”
“那请给我一点乌梅酒吧。”
“是。”
片刻后温好的酒就被装在青瓷的酒酤里呈上来,冷淡的梅香里掺了湿润的酒气,闻起来显得暧昧而缠绵,仙道往自己面前的浅口碟里倒上一点,拿起来正要凑到唇边时——
对面的纸门“喳”的一声被拉开,门边的侍女马上俯下身去,“主上。”
走进来的流川身上只穿了一件纯白的单衣,最简便的样式,系得很仔细的淡色束带顺着他的腰线秋水一般流淌下来,停在脚踝的末梢处绣了几片小而精致的红叶。
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来,半垂着的眼睛似乎还带着几分惺忪睡意,抬起来看到对面的人时明显茫然了一下——
仙道不慌不忙的喝下碟中的酒,然后微笑着看他却并不开口说话。
起初是雾一般的迷茫神色,随之是想起来后的一点点心虚,但是旋即便换上戒备不信的冰冷。温柔的暖桔色灯下,那双狭长锋利的黑眼睛里,美丽的光芒变幻流离着,最后冻成坚硬而深不见底的玄黑。
“头发剪短了呀,真可惜。”
“……”
抿着嘴唇面无表情,那黑眼睛却带着“不干你事”的神色狠狠瞪过来。
仙道不自觉地又笑起来,世上怎么还真会有如此,如此不会遮掩自己的人呢,仿佛秋日里山峰上的清泉一般透明清澈。
全身都被包裹在浅柔的暖桔色里……合着乌梅酒那特别又醇厚的香气……温暖得,温暖得,好似三月里最醉人的春风……
身体里有什么坚冰一样的东西……逐渐地化开了……
八
真是很无趣啊……
仙道喝一口清茶,忍不住长吁短叹起来。
早就听闻京城里的贵族们附庸风雅得很,闲暇时不说吟诗作画,抚筝弹琴,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小游戏也是相当流行的,可是这个流川将军,清早起来便是上朝,下朝回家后倒头便睡,通常在晚饭中途睡眼朦胧的出现,饭后是惯例的剑术稽古,结束后沐浴睡觉,一天就这么完了。
而且令自己无法忍耐的不止这些,更加可恨的是他的态度,虽然是属领的人质,但好歹也是个从三位的中将,被当作空气般的全然无视到底算做什么待客之道,每天一起上朝一起用膳可迄今为止他对自己说过的话绝对没有超过十句——照这样下去怎么能行,眼看冬天就要过去了。
所以在看着流川默不作声地吃完自己盘中的鲷姿煮,挑了一点掺了抹茶的胡麻豆腐送入口中之后,仙道放下手里的茶杯开口了:“流川将军喜欢甜的东西啊?”
时机掐的刚好,流川正放下了手中的象牙筷子,伸手去取摆在青瓷碟中白白胖胖的糯米豆沙包,听了他的话,那指尖稍稍顿了顿却仍是很干脆地拿了一个凑到嘴边,同样很利落的一口咬下去,鼻子里甚为不屑的哼了一声。
仙道明白那意思是——喜欢又怎样?
“我知道一家专卖糯米小点心的极美味的店,不过在下町,明天我们去找好不好?”说话的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要做坏事时才会有的那种诡异笑容。
天天一起吃饭早就对他的食性了若直掌,喜欢清淡的煮鱼,喜欢清淡的汤,饭后爱喝淡淡的绿茶,且尤其爱吃各式各样微甜的糯米小点心,如同小孩子一般可爱的嗜好。
仙道确信他对这个提议绝不会没有兴趣。
果不其然,那狭长的黑眼睛迟疑着看过来了。
“你怎么会知道?”
“呃,我还在陵南时听一个朋友说的,他曾经到京里来过,也去过那家店,这次我来之前特地告诉我,说那家店的点心是人间绝品,本丸的任何一家都比不上。”
总不能说是拜托自己的忍侍去查来的吧,故意用了含糊其辞的说法,但也决不是说谎,可这个看起来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的家伙,却是出乎自己预料的敏锐呢,年纪轻轻就坐上大将之位看来也不单只是靠了天皇的宠爱。
“明天要上朝。”
无动于衷地说完煞风景的话,那看着自己的黑眼睛便一点也不领情地移开去。
“跟天皇那里告个物假不就得了,比如说半路上碰到了黑猫什么的。”
仙道轻轻的抬一下眼角,仿佛极不经意地拿过一个豆沙包,学着流川的样子狠狠咬下去——嗯,入口即化甜而不腻,不愧是二条若狭屋特制的贡品初雪。
然后看着流川笑起来。
“你不会从来没有溜出去玩过吧?”
自己的心绪明明应该掩饰得很好,可为什么每每都被那个家伙一语即中呢。
对这个疑惑百思不得其解的流川微皱了眉头,无意识地扯了扯身上的薄平纹水干。从未穿过的庶民装束,棉布的料子,窄小的袖幅,过高的腰线,都让他感到些许的不自在,不过,比起平常那层层叠叠繁琐不堪的直衣,却是要轻松便利得多了。骑马的时候,也不必留意束带是否会绊在马鞍上,这样想着的流川觉得自己也许有点中意这种简单的服饰——可惜不能穿着去上朝,不然每天早上还能多睡一会儿。
但话说回来,自己也真是昏了头呢,居然真的跟着这个家伙溜到下町来,就为了他那句用满不在乎的神情说出来的话。
尽量显得不经意地打量了一下身侧的那个人,他正专心的看着路边的一排排店铺,是在找那家点心店么?
奇怪的家伙——
流川放在仙道身上的目光片刻后就悄然无声地滑开了,改去眺望远方天上静止不动的一朵云,漆黑的眸子里突然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光,瞬间即逝。
这样也好,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一月里难得的好天气,连冬日里素来没有温度的阳光也带了些微薄的温柔情意,照在身上有几丝懒洋洋的味道,舒服得让人几乎快要忘记了严冬那滴水成冰的寒冷。
沿着青石的台阶走过去,是一家家各式各样的店铺,新年刚过不久,空气里似乎还留着那喜庆气氛的余韵,街上年轻的女孩子们穿着五颜六色的新衣,柔软白皙的手腕从叠色的衣袖里露出来一点点,迈着小碎步急急跑过仙道和流川身边时,兴高采烈的咯咯笑着,束起来的黑发上插了三两朵红梅,在带着暖意的阳光下显得十分俏丽可爱。
平民家的女孩子真是活泼又大胆呢。
仙道有些无可奈何的笑笑,转头去看身边那个浑然不觉的人。
不若平日裹在深色织绫的宽大朝服中的,那种冰冷高贵,凛然不可接近的感觉——较为贴身的上衣和束紧的腰带,使他的身体看起来修长利落,削瘦的肩部线条和随意绑起的,柔软而乌亮的头发,或多或少的显出一点孩子气,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颀秀气息,总惹得女孩子忍不住要看他两眼,连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就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呢。
白皙的侧脸仍是一贯的面无表情,可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是看到新鲜事物时的那种雀跃激动——真的从来没有溜出来玩过啊,这个单纯的小孩。
突然想带他到别的地方也去转转了,不只是那家点心店——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吧。
“啊,找到了!就是那家!”
流川顺着仙道的手指看过去,几步远外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窄窄的一扇门,混在周围热闹非凡的杂货店料理店中没有丝毫特别之处,唯一引人瞩目的是那块悬在门上的招牌,大得匪夷所思的褐黄木板在阳光下泛着漂亮的浅金色光芒——
阿左弥……好古怪的名字……
被那很是少见的店名吸引了注意力的流川,完全没有在意仙道牵住了自己的手腕,也许是那动作太过自然,让他未能察觉出任何的不妥之处。
那一刻,心情如冬日的阳光一样清澄透明……
什么都没有想的,仿佛流水般自然而然地举动……
握住他的手腕时,那种细微的温热感让自己的心极轻极轻地颤动一下,然后飞扬起淡淡的快乐,真实的,带着一点点不可思议……
头顶上有一片殷红的梅瓣无声无息的飘落下来,抬头看上去,可见满枝开得极艳的红梅——全然不知就要凋零的命运,敞开了胸怀在仿佛仍是新年的气氛里开得喜气洋洋,灿烂得耀眼夺目娇媚得肆无忌惮……
那种毫不畏惧的感觉,竟让人生出一丝怜惜的爱意,不禁为春日的即将到来而感到稍许惋惜……
可是命中注定的……终是无法改变……
花形把隐忍者每天送来的例行报告呈到藤真面前,看着他象往常一样的快速读完,然后扔到火盆中烧掉。
不用看也猜得出那密报的内容,关于那两个人的流言蜚语在贵族大臣们之间早已是众所周知的秘密了,而这也是当初藤真安排仙道住进流川家中的目的之一——
可是,藤真他为什么不见一点快乐的神情呢?看着事态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下发展着的人,竟然连一丝虚假的笑容都没有。
花形有时真的不明白自己主人的想法,就如他此刻看着藤真望着院中的枯山水愣愣地出神,也只能在自己心里发出无声的叹息一样,明明是喜欢着流川那个孩子的,为什么一定要作出让自己痛苦的事呢。
藤真他,一定不知道看着枯山水的自己是怎样一种寂寞的神情吧……
不忍心再看下去的花形移开目光,打算去整理一下桌上有些杂乱的文书奏折,不曾留意到藤真那声几乎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
“那个傻孩子……”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藤真的瞳孔里有痛楚的神色闪过,但也只有短短的一瞬,好似一簇暗绿的火焰在眼底稍纵即逝,随即便恢复成平静无澜的碧绿,如最上等的琉璃一般,坚硬而冰冷。
九
“主公,岸本从陵南回来了,可要见他?”
“不必了,让他好好休息。那边如何?”
“陵南似乎将大半精力放在休养生息上,至少最近一段时间看不出会有什么大动静。”南说着稍稍犹豫了一下,然后像是下定决心般抬起脸,直视着流川的眼睛说到:“主公,虽然不是我当说的话,可是那个仙道彰心机多变,深不可测,主公需得小心提防才好。”
“知道了,你下去吧。”
心机深沉……么?
眯起眼睛,自敞开的格子门里眺望一下,院中开得正盛的白梅,忍不住冷得缩了一下肩膀。
雪下得很大……
黑夜中,羽毛状的雪闪耀着莹白的微光,簇拥着,一团一团仿佛有了重量般,从天空直直掉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自己为什么会陪他在这里赏梅呢?流川有些想不通地垂下眼睛,目光流连过房间角落里烧得很旺的火盆,轻轻移动一下坐得发麻的双脚。
很冷啊……
火盆明明摆了好几个,可还是冷得手脚冰凉,似乎连心都在颤抖……自己,并不喜欢这样的大雪吧……每次看到这样白茫茫的,如雾气一般弥漫的雪,总觉得胸口好像被什么压住似的,喘不过气来……
“话说回来,流川将军今天在朝堂上的见解,倒是很让人惊讶呢。”仙道抿一口乌梅酒,仿佛很随意地提起。
流川置若罔闻地看着屋外纷纷扬扬的雪,并不搭话。
不甚在意地微微一笑,仙道继续说道:“整顿京城的防御内务,特别是火番,现任的官员无心为民,只顾聚敛钱财,巴结上司,的确是该撤换,可是……”
顿了顿,别有深意的看了流川一眼,“京内官员的任免,一直都是太政大臣亲自过问的吧,流川将军这样扯开了来讲,太政大臣的脸上很不好看咧。”
“我只知人命比脸面重要。”
“但太政大臣恐怕不是这样想的吧,本来他一直把流川将军看作是自己家中一样的人,今天那脸色,看起来还真是可怜……不过流川将军的奏本,倒是很合藤真太子殿下的意,天皇陛下也颇为赞赏……下朝时我还听到好几位大臣烦恼不已的说,本以为流川将军是太政大臣那边的人,没想到竟是偏向太子殿下的。”
“……”
“可据我看来,流川将军似乎也并不太卖太子殿下的帐啊……”
“……“
“真让人苦恼,这样让我很为难咧。”
“不关你事。”终于有了反应,但眼睛仍是笔直的看着前方,神色漠然。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可是跟你……啊呀!你的手!”
还没回过神来,就莫名奇妙的被他抓住手腕,一直拖到格子门外……
“怎么这么不小心。”
愣愣的看他捧起积雪,在手心里握成冰团后,敷在自己的食指上,才渐渐想起,刚才要去拿搁在铜炉上的酒壶时,似乎心不在焉地触到那烧得火烫的炉身了,可是……竟然一点不也觉得烫呢……
“冷……”
话出口后,才惊觉自己说了什么,有些无措地别过脸去……居然,会在另一个人面前,如此自然地说出身体的感受,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很冷么,对不起,这是没办法的事,稍微忍耐一下吧……”
手指应该早已没有知觉了吧,但为什么会感到微微发热呢……是因为,握在他的手中么?
不自觉地咬紧了嘴唇,看看仙道冻得通红的双手,目光有些困窘地,四下游离着……终于慢慢地,慢慢地,停在廊下……几十株怒放的白梅,在夜里散发着微微的白光,清冽的梅香扑面而来,几乎溢满了整个庭院……
“我没事。”缩了缩手指,发觉抽不出来,皱起眉毛想要转过头看他,却不曾防备的跌进他的怀里。
“干什么……”立刻撑起手臂挣扎……
“不是冷么,这样就好多了……”
“还好手指没有受伤,怎么连烫到了都不知道,你这个家伙,真是让人放心不得……”
应该马上挣脱的,但是……他的体温透过柔软顺滑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带了一点点乌梅酒醇厚缠绵的香气,温暖的……温暖的……让人不舍得离开……
为什么呢……
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一直僵冷着的部分……慢慢开始融化了……
“真美啊……和你一起看的梅花带雪,美得不可思议呢……”
靠近脸颊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头顶传来一声满足的叹息……抬起头时,看到他脸上的微笑,眉毛跟眼睛有一点微微的下垂,唇边极淡极淡的笑……似乎……与早春的山涧,零星几点白山樱悄然绽放时,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相仿……
“为什么……”
“不知道么?流川君……”仙道认真地看着面前少年的眼睛,手指缓缓掠过他漆黑的额发……
“我喜欢你啊……”
喜欢你啊……这么明澈的眼睛,一尘不染的洁净,单纯的因为不明白而闪烁着困惑的眼神……让人想起很久以前,曾经拥有过的,如水晶一般清澄无邪的年纪……
早已埋葬在记忆深处,那些因为还未成长,所以不及染上污秽的真挚情感,全心全意的信任……毫无缘由的喜爱……真是无法置信啊,明明没有任何的依靠,这样的人,是怎样在充满了尔虞我诈阴谋血腥的朝野中平安长大的呢?
搂紧他的肩膀,感觉得到他僵硬的四肢,一点,一点,终于放松下来……唇角忍不住上扬,带出连自己也未能察觉的真心笑意……
雪,仍旧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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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耐烦的将眼帘微微挑开一条缝,瞟瞟身旁那个闭着双眼一脸虔诚的人,流川在心里暗斥一声“白痴”,想要再闭上眼睛,又觉得很是傻气,于是干脆张开眼,大剌剌地打量起四周来。
两步开外是一株极大的红梅,看上去已经有了些年月,深褐的枝条显出几分沧桑的味道,蜿蜒着,从头顶一直伸展到苍青的屋檐下去,枝梢上的梅花失了满开时的喧嚣气势,只遗下三三两两的残瓣,楚楚可怜地蜷缩着,仿佛下一刻就会裹在微凉的风里凋落……
有阳光从枝桠与枝桠之间射下来,带了一点点早春的气息,明亮而耀眼……
在脚边延伸开来的深黑色泥地上,清晨的寒峭似乎还未完全消去,泥土散发出极淡的如露水一般湿润的味道。不远处的石阶下,可以看到一抹薄绿,娇嫩的叶片从青石的缝隙里探出来,在微风中摇摆不定的样子有些怯生生的,显得新鲜而柔软,分外惹人怜爱……
没想到下町还有这样静谧安逸的地方……正这样想着的流川,被突然响在耳边的清脆的击掌声吓了一跳,略带不满的转头看过去,对上一张笑吟吟的脸。
“流川君的愿望这么快就许完了啊?”
撇过眼睛不去理他,以为谁都跟他一样,许个愿也要絮絮叨叨花上半天的么,又不是女人那么麻烦,不过——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叫自己“流川君”了——
还来不及想清楚,那个人就又伸过手来抓住了自己的手臂,“木杩在那边,你刚才许了什么愿,都说这个神社是镰仓城里最灵验的呢。”
这种话到底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疑惑地看看他兴致勃勃的侧脸,觉得整日里不去上朝而是穿了平民的服装,跟着这个奇怪的家伙到处跑的自己,也一定是变得不太正常了。
但是,跟他在一起,真得很快乐啊。
虽然是掩在树林深处人迹罕至的小神社,也还是在神祠一旁的木桌上,规规矩矩备好了许愿用的笔墨木杩,仙道伸手拿过一个正要提笔,发现身旁的流川仍然一幅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由奇道:“流川君不写么?”
“无聊。”
看着他露出带着一点点困惑的微笑,不知为什么觉得有些高兴,有一点想笑可还是忍住了,故意冷冰冰的看过去,然后压低了声音说:“白痴。”
自己说完后他却不生气,脸上反倒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接着低下头去很快写完,再带着体贴的笑容递过来——
“你不喜欢写字就早说么,喏,我都写好了,你只要在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就好了,只是名字而已不要紧吧?”
这个混蛋——
很不爽地抓起毛笔刷刷几笔挥就,再用力扔回给他,满意地看他盯着那龙飞凤舞的“流川枫”三个字发愣——别的不敢说,这“流川枫”三个字被彩子唠叨了快有十年,岂有不炉火纯青的道理。
“看不出来你书道的造诣不在我之下咧,我去那边挂起来。”
直到他挂好木杩微笑着走回来的时候,自己才想起刚刚只顾着写名字,根本忘记了看木杩上的内容,这个家伙不会写了什么奇怪的愿望吧,有点不放心的朝那边的楠木架子看过去——密密麻麻挂着的木杩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哪里还找得出仙道挂上的那一个,算了。
“天色还早,要不要去踢鞠蹴?跟宫里的不一样,很有意思喔。”
“嗯。”
“好了,天黑得都要看不见球了。”伸手拉住仍想跑回场上去的流川,仙道微微喘着气,脸上的笑容显出少许无奈……又带了一点点纵容……
拂过脸颊的风沁染了极浅极浅的赤金色,黑发的少年转过头来看着自己——
“喜欢么?”
“嗯。”
锋利的眼角向上挑起,欣喜的神色就在那一瞬间飞扬开去——总是冷淡又无动于衷的黑眼睛,竟然在这一刻如此的生气勃勃,晶亮璀璨得夺人心魄。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们以后可以常来,不过他们可能不会高兴了。”
带着歉意地对在不远处喘着粗气的对手笑笑,仙道从身上掏出一块汗巾来递给流川——本来想顺便拿个金判给那些人的,不过略微思量过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下次请他们吃个饭也许会更好些吧。
“切——他们太弱了。”
“是你太强了吧。”
眼疾手快的接住他擦完汗后胡乱丢过来的手巾,又禁不住笑起来,这个人啊,明明对手是一般的普通人也完全不手软呢,不过他的确是很强——根本看不出来是第一次玩平民鞠蹴的样子,还是说宫里的那种没有胜负输赢,只讲究华丽技巧与优美姿态的鞠蹴其实也不能小看呢。
“流川君很厉害呐,平常也没见你玩过啊。”
整日里只见他除了练剑就是睡觉,没想到会把鞠蹴这种说得好听是风雅说得难听是无聊的东西玩得如此娴熟精妙。
“你也不差啊。”
忿忿的口气听起来象是有点不甘心的样子,这小子不会记恨方才自己比他多踢进一个球吧,果然是个死要面子的家伙。
“你看那边,樱枝上都看得到苞芽了,再过不久就要开了呢。”
有些突然的转开话题,却发现在逐渐深沉的暮色里连樱枝都快要看不清楚,仙道讪讪地住了嘴,总是悠然自得的脸上现出极为难得的困窘表情。
“等到樱花都开了,我们去长谷寺吧,那里的八重垂樱听说极美……”反正都收不回来了,干脆若无其事地把话说完,想着他大概根本就没有留意自己的话吧——
一转过脸却发现他正看着自己,定定的,认真地——
那双眼睛,如秋日里最洁净的青川一般,清澈,明亮,流水似的静静淌过来……
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的眼神……
“奇怪的家伙。”
说着这句话的他眼睛移开了,侧身擦过自己身前时,闻到了他发间那清冷的香气,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自己一直都摒住了气息。
“回去了。”
哎——这个任性的家伙——连忙紧跑几步赶到他的身侧,去拉他的手时已经不会遭到拒绝了,看到肩旁那隐约透出一点点绯红的脸颊,也许是因为暮色还未完全褪去的关系,但仍是觉得无法抑制的高兴。
怎么办呢,好象比起初见他时,更加的喜欢了——
比喜欢更加喜欢的,是什么呢?
十
察觉到前方树林中的杀气时,四肢几乎是本能的绷紧了。
好几双草履踩在白砂的小径上,发出整齐划一的“嚓嚓”声,柔软朦胧的星光下,雪亮的白刃,刺痛了人的眼睛。
单手把仙道推向身后,流川握住腰侧的刀柄,迎了上去。
“咔!”
没人看清楚他是怎样出刀的,只见一道银辉闪过,胶着在一起的两把刀瞬间分开,蒙着黑巾的男人瞪大双眼,仿佛不能相信那落在沙地上的,是自己的手臂。
左脚踏出一步,刀锋自然而然地穿透对方的身体,再轻微抖动一下,就无比顺畅的切开刺客的腰际。
猩红的血,如喷泉一般,从散落的肢体中急速涌出,仿佛突然绽放的巨大花朵,在深黑的夜里,妖异的美丽。
仙道静静地站在一旁,明白没有带刀的自己,若是冒然上前,只会变成流川的累赘。
他们的目标,是流川,还是自己?抑或两者都是?
虽然还不及流川,可那训练有素的刀法,精准,狠决,还有那来势汹涌的杀气,对同伴鲜血的无动于衷,无不明示着,这群人的身份来历。
藤真……么?
转瞬间,流川又劈倒几人,剩下的两人似乎有了怯意,握着刀,退后了几步,转身的一刹那,被流川从身后赶上。
沾血的刀刃,在夜空中划出优美的圆弧,劈开身躯时,泛出仿佛清月般的光华,美丽得让人眩晕。
“流川——”
被呼唤的少年微微喘息着,收刀入鞘,回身缓缓走过来。
“走吧。”
“等一等。”
仙道拉住流川的手腕,扯起衣袖,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渍,前额、眼角、眉梢,极仔细的,不放过任何一处,很快在下颌处发现一道细小的伤口。
“受伤了啊。”
抬起他的下巴,理所当然地轻舔上去。
怀中的少年似乎受到惊吓,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又很快垂下乌黑的睫毛,低声说,“不用管它,习惯了。”
习惯了……
是习惯了受伤,还是习惯了刺客?
心,有些细微地痛,伸手顺顺他的额发,不经意间,触到脸颊边的皮肤,凉凉的……初春的夜风吹过时,便冷得有些颤抖……
“你救了我的命呢,谢谢。”
环住他的肩膀,轻轻抵住他的额头,低声道谢。
“他们又不是来杀你的……”不在意地说着,抬起头时看到仙道的眼睛,不由得愣住了。
“这可说不准,看我不顺眼的人多得很呐。”坚持着自己的说法,微微一笑,“不过,有流川君在,我很放心呢。”
隔着衣服,能够感觉到仙道的体温,带着某种令人安心的力量,一点点,一点点,让冰冷的身体温暖起来……
嘴唇边淡淡的笑意,和那仿佛什么都明白的眼神,让绷紧的神经,僵硬的手足,慢慢的,慢慢的舒缓下来……
我不需要你安慰啊,大傻瓜……都说已经习惯了,我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反正,那个人杀不了我。
可是,为什么,眼睛还是忍不住的发热呢……
“大白痴。”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察觉身体被环得更紧了,有些无措地想要挣扎,却被强硬地扣住肩背,感到他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发间,便再也不想动了。
“下次,不要忘了带刀。”
“啊,真是的,怎么忘了呢,对不起。”
“白痴。”
可是,奇怪的是藤真啊,明知道这种程度的刺杀,对流川来说根本不以为惧,为什么还要出手呢?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还是说,幕后另有其人?
看来,得找个机会,试探一下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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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三月后,春日的气息,就再也掩不住地勃发而出了。
天刚破晓的时候,染了新绿的山顶,渐渐显出淡薄的白色,有一点点亮,几缕紫色的云彩横飘在山尖,细细微微的,阳光出来时,便四下里散去……
清早起来的人们,穿着浅色的新衣,沿着青石板,洒上洁净的井水。年轻的女孩子,将外衣的下摆高高挽起,露出一点或淡紫或浅红的菱纹内衬,光脚穿着的木屐上,结了大红的带袢,十分俏丽。
“流川,看那边,神轿过来了。”
仙道摇摇靠在自己肩上打盹的流川,抬手指指大路的另一头。
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排成六行,合力扛着巨大的神轿,缓缓前行。两边随行的舞者,合着大鼓的节拍跳出整齐的舞步,柔软的手臂高高扬起,色彩斑斓的衣袖一直滑落到肘下。
冬螫云既去/
春色降人间/
群鸟复鸣唱,繁花又争妍/
大地沐春风/
采摘紫地丁/
唯缘爱碧野,枕草到黎明/
参加祭典的人们欢喜地笑着,和声齐唱古老的歌谣,簇拥着神轿往山上的八幡神宫而去。仙道也扯着流川混在朝拜的人群中,时不时,有衣着鲜艳的女孩子装作不小心撞过来,再吃吃笑着逃开去。流川终于没有了睡意,有些紧张地抓住仙道的手臂,眼睛看着身旁的嬉闹穿梭的小孩子,不由自主地低语道:“这么多人……”
“不喜欢么?”仙道转过脸,把流川往自己这边拉了拉。
“也不是。”低下头想了想,再抬头看看兴高采烈的人群,眼睛里有了淡淡的笑意,“很热闹啊。”
“虽然是平民的祭典,但比贵族们来的有趣得多。”仙道注意到不远处,瞧着流川窃窃私语的几个女孩子,忍不住弯起唇角,“弥生祭还有一项自古流传下来的行事呢。”
“是什么?”丝毫不防备的天真神情,漆黑的眼睛亮亮的一闪,认真地询问。
看他一心一意等待回答的样子,心微微的颤动起来,饱涨着连自己也无法相信的温柔情意。
我是……
我是多么的喜欢你……
随手向旁人讨来一支刚刚吐蕊的寒绯樱,仙道牵起流川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便轻轻放开……
合着大鼓的节拍,跺了跺脚,扬起手里的樱枝,顺着左肩缓缓滑下,递到流川面前……
信浓产梓弓/
欲引心难宁/
忧君骄持/拒我情。
——信浓出产梓木制成的良弓,我想要拉开它却又无比的不安忧虑,心爱的人啊,我是多么担心骄傲矜持的你,会拒绝我真心的爱意。
流川愣了愣,等到反应过来仙道唱的是古词中的求婚歌时,立刻窘红了脸。
无措地看着眼前的樱枝,不知是该接下来好,还是干脆地骂他一声“大白痴”,迟疑不决的时候,周围不知何时聚集起的人们欢呼起来,更有人拍着手,开始唱起这首歌的下阙。
梓弓引我心/应引欲相从/
众人欢快地大声笑着,反复诵唱下阙的头两句,催促着涨红了脸的俊秀少年做出回答。
流川缓缓抬起眼,对上仙道凝视自己的目光时,心中不由牵动,温柔透明的眼神,猝不及防的喜悦,轻快飞扬的心情,带了一点点迷惑,一点点不安。
可是,是喜欢吧……我是,喜欢你的。
接过绯红的樱枝,看着他的眼睛,纤薄的唇角轻轻上扬,清声吟唱……
梓弓引我心/
应引欲相从/
唯不深知/来日情。
见流川回应,人群中发出欣喜的欢笑,仙道对四周点一点头,拉起流川的手,“跟我来。”
避开喧闹的人们,在青石板外的草坡上奔跑起来,有风在耳边呼呼的吹过,额边细碎的黑发飘扬跃动着,偶尔,沾上一两片淡红的樱瓣,又很快地滑落……
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单纯的,因为快乐而快乐……
如果,能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去想,什么都不需顾忌,该有多么好……
牵着流川穿过柳林间的小径,一口气爬上长长的石阶,在那株初开的寒绯樱下停住脚步时,都禁不住有些微微的喘息。
一阵山风吹过,樱枝摇摆起来,发出极其细微的声响,两三片小小的花瓣落下,缓缓滑过少年神采飞扬的面孔……
“来日复来日,君应知,我情无尽,永无竭。”
紧紧握住流川的手,轻吻那令自己心醉神迷的漆黑眼睫——不管时间怎样的流逝,心爱的人啊,你应该明白,我对你的爱情,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衰竭……
“仙道,我也是。”
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膛般的鼓动,盈满从未体验过的欣喜,虽然因为太过突然,而有一点手足无措,但这样的心情,是喜欢啊……
有力到令人眩晕的拥抱,嘴唇上如同羽毛一般温柔的亲吻,甜蜜的味道里夹杂了樱花淡淡的香气……闭起眼睛,可以听到参加弥生祭的人们唱着的古老歌谣,若有若无的,从山顶上的神社,远远传来……
……春色回大地/……万物尽姣妍/……
春天,是最美丽的季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