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间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1363次阅读

       五月。
  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里,紫阳花开出一大团一大团的花球,沉甸甸的忧郁美丽。
  男人张开眼睛时,一片茫然。
  什么都是陌生。
  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不记得自己为何躺在医院,不记得年龄身份,不记得家人,不记得朋友,不记得醒来之前的那二十四年时光,同样,不记得流川。
  站在病房门口安静的黑发青年。
  他说,“仙道,你醒了。”
  青年的眼睛乌黑明亮,嘴角有一点点笑意,他从房门走到床边,把手里的盘子放到床头柜上,里面盛着刚刚洗好的苹果,艳艳的红色看起来新鲜可口。流川拿一个,慢慢地削皮,然后仔细把整个苹果切成月牙形的一块一块,装盘递过来。
  他的神情专注,动作熟练,一切仿佛都是习惯。
  而仙道想不起他是谁。
  过了一周的观察期,仙道自己要求出院了。
  身体原本就伤得不重,一周下来已经好的七七八八,最重要的是,住院要花很多钱。
  而且寂寞。
  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仙道,独自呆在陌生环境里的时候,非常非常寂寞。
  医院的这几天,没有人来看他,除了流川。
  流川不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但还是认真告诉他仙道彰刚刚工作一年,住在东京陵濑区,讨厌芥末,喜欢吃苹果跟西瓜,每天从家到港区的公司要乘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电车,一个半月前刚刚开始戒烟。

  “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吧,流川。”
  仙道嘿嘿笑着摸自己光溜溜的后脑勺,流川不提关于没有别人来探病的事,仙道也不问。
  “不是。”流川说这话时撇撇嘴角,提起不大的行李包,“对了,你以前的发型非常难看。”
  仙道一听眉毛就垮下来,很委屈的皱皱脸,然后微笑,弯腰给旁边的医生护士行礼,“这几天承蒙照顾了,那么再见。”
  阳光灿烂,看不出丝毫失忆患者该有的不安情绪。
  主治医师跟护士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阴沉沉,勉强回了礼。
  流川已经快走到电梯门口了。
  仙道赶忙转身,背后医师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仙道君,……保重。”
  他的背脊微微僵硬,但最终也只是挥了挥手,快跑几步,跟上流川的步伐。

  “流川君真不体贴,也不等等我这个病人。”
  “你不是出院了么。”
  啊,真是毫不留情呀,仙道想。
  早晨的阳光金色透明,风吹过脸颊,两个高高大大的男生并排走到车站,路上总有女孩子回头看,其中一个时不时点头微笑,而另一个目不斜视疾步如飞。
  “白痴。”
  等电车来时流川说。
  仙道觉得很委屈。
  “路上说不定会碰到认识的人啊,如果什么表示都没有的话,也许会被认为是没有礼貌的恶劣家伙……”
  说完仙道立刻想,啊,又要挨骂了……连忙补充道:“流川君,你要理解失去记忆的人孤苦无助的心情啊。”
  可流川只是很不屑的用鼻子“哼”了一声,看都不看他一眼。
  仙道也觉得一个大男人这样明显的撒娇似乎矫情,于是讪讪不再开口。
  电车很快来了。
  早上的山手线总是紧张又繁忙,上下车的人很多,身着西服套装的先生小姐好像黑色的潮水一样从车门倾泻出来,再有更多的男男女女组在灰黑色的洄流中被吞进车厢里去。
  因为怕被人流冲散,上车时流川一手拎着行李一手握住了仙道的手腕。
  然后他们下车,在地下车站里绕来绕去,走很远的路去换乘千代田线。
  途中经过了很多级台阶,不断地往下走往下走,仿佛要走到地球的心脏里去。
  流川一直握着仙道的手腕。
  没有松开。

  陵濑是个漂亮的地方。
  走出车站口穿过商店区,天空便突然蓝得透亮,街道不宽但很安静,偶尔有小小的私家车驶过。仙道跟着流川走过刷着浅蓝油漆的高高的铁架天桥,空气里飘来淡淡花香。

  “很远呢。”
  站在路口等红灯熄灭的时候仙道说。
  “就到了。”
  流川很快回答。
  路边有小小的地藏菩萨石像,闭着眼睛安然祥和的微笑。仙道忍不住多看一眼摆放在菩萨身前的小小雏菊和白色花瓶——真是一条可爱的道路,他想。
  身边还有流川。
  黑发青年坚决的脚步走过有着温柔暗红色的路面,不远处有细小的人工溪流,叮咚水声,蜿蜒流淌。
  “是樱树呢!这么大棵!”
  经过街心公园的时候仙道非常惊讶,“四月的时候一定很美。”
  “很吵。”
  流川皱了皱眉毛,满脸嫌恶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孩子气,仙道凑过去看他的侧脸,笑道:“你是说花见的时候?啊,这么大棵的樱树,的确的,说不定是很有名的樱花,就算从很远的地方赶来观赏,也是值得的。”
  “我说你。”
  ……

  不多给仙道沮丧的时间,流川接着说:“到了。”
  他们站在一栋看起来不新也不旧的公寓楼下。门口碰到了管理员,笑呵呵的慈祥老人跟他们打招呼:“仙道君好久不见啊,流川君也是。”
  温暖的语气仿佛不是在淡漠的东京。
  “您好。”
  看见流川鞠躬仙道也急忙弯腰行礼,“日安。”
  应该是认识自己的人吧,流川他,看来似乎也真是很亲密的友人呢。仙道这样想,嘴角便忍不住轻轻上扬。
  进门后放下行李,休息过后吃了简单的午饭,看看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4点,仙道从沙发上站起身,对流川说:“麻烦流川君这么多真是抱歉了,已经,不要紧了。”
  “啊?”流川转过脸看他,很诧异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流川君一直陪着我,不要紧吗?我一个人没关系,流川君如果想回家的话完全不用顾虑我的。”
  被流川笔直的视线看得有些尴尬,仙道勉强笑了笑:“实在不能继续给流川君添麻烦了,本来就很过意不去了。”
  流川皱了皱眉毛,“你哪儿这么多废话,又不要你还情。”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仙道觉得血一下都轰到了脸上,热辣辣的烧,而流川接下来又一记闷棍打得他晕头转向——
  “还有,我住那里。”
  流川的食指不差分毫的指向客房。
  “可是,可是……”仙道想说,我还没有恢复记忆,对我来说流川君是刚刚才认识一个星期的陌生人,跟不熟的人一起住我会很困扰,还有还有,失忆以前我们到底算是什么关系?要好到同居的朋友么?
  “我的钱付了住院费,付不起房租了,”仿佛知道仙道想要问什么一样,流川站起身:“你这里还有空房间,正好可以住。”
  “啊,住院费的话……”仙道刚刚开口,又被流川堵回去——
  “你记得自己的账户密码?”
  “……”
  “你恢复记忆之前我来付生活费,就这样。”流川说着挥挥手,不容反驳的口气。
  “我还有薪水,我在工作不是么。”仙道终于想起来流川曾经告诉过他的那间有名大公司。
  “你入院时我打电话去你公司请假,他们告诉我你一个半月前就辞职了。”流川很冷淡的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情非得以,互相忍耐一下。”
  “……啊,你去哪里?”
  “打工。”

  关门的声音干脆利落。
  仙道看看被扔在角落的那个行李包,苦恼的摸摸后脑勺,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关系再好的朋友也不是血缘至亲,没有让人家出生活费养活自己的道理。
  账户密码这种事情,只要有正式身份证明,然后去开户银行要求更改就行了吧。
  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啊。
  这样想着,仙道立刻去拉开行李包的拉链,翻找起来。

  灯红酒绿的六本木。
  浓妆艳抹的夜色带着诱惑的芬芳,东京的另一面如同那些街灯下走来走去的女子,娇艳靡丽肆无忌惮。
  “流川君啊,好久不见,你的朋友好点了么?”
  “店长,”系上黑色领结,流川对身后的男子点点头,“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流川君请假的这段时间,不止客人,连清水小莫她们都躲在帘子后面寂寞的哭泣呢。”男子说着弹弹烟灰,很有几分恶劣的笑:“说是朋友,其实是那个吧?”
  无视店长暧昧的表情跟竖起的小指,流川继续说道:“店长,我希望能够延长工作时间,每天下午5点到闭店为止。”
  可以说已经成为酒吧招牌一样存在的调酒师流川君,肯延长工作时间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但是——
  “每天9个小时?”前一刻还嬉皮笑脸的男人脸色一凛,“不行流川君,你还是学生,这违反劳动法。”
  “明年四月就毕业了。”
  “那也是学生,再说每天熬到午夜三点,身体会毁掉,你白天还上不上课了?”再点燃一支烟,男人没有丝毫软化的迹象,“是不是需要钱?学费涨了?”
  “我需要钱。”
  流川微微低下头去,背后有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淡淡的金色,颀长俊秀。
  店长凝视他半晌,叹口气道:“你小子长得不错,却总是呆头呆脑的,不会是被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下了套吧?”
  “啊?”
  “之前告白的那个啊,这次请假也是为了那家伙吧,然后……”
  “店长!”流川突然提高了声音,男人看到他的眼睛抬起,瞳孔黑而冷,是警告的意味,“这是我的事。”
  …………
  有一点难堪的静默。
  这时听到酒吧门口叮当一声铃响,似乎有客人进来,女招待年轻清脆的嗓音响起:“欢迎光临!”

  无奈的摇摇头,店长按掉还剩一半的香烟,道:“真那么喜欢?”
  流川不说话。
  “天下竟然有能够拒绝流川君的家伙,还真是想看看呢。”伸个懒腰,打算去揉揉死小孩的脑袋,却被他躲过。
  “不是你想得那样店长,他失忆了,我得照顾他。”流川的脸色渐渐不耐烦,“所以需要钱。”
  “真的假的?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男人瞪大眼睛,啼笑皆非的模样,“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记得,哈哈……流川君看不出你呆头呆脑的,原来够阴险啊。”
  “要你管。”
  丝毫不知悔改的口气。
  “既然忘了,就有重来的机会。”
  流川的声音并不大,开口时下颌骄傲抬起,眼珠乌黑透亮,点点灯光映在其中,使得瞳孔流光溢彩,美丽非常。
  对着这样的眼睛能够说出拒绝的话,简直不是善良人能够做到的事啊,店长耸耸肩,当然把自己归为善良人一类中去。
  “败给你了,那一周顶多三次,我只能让到这一步。”
  “谢谢店长。”
  “如果又给甩了,就到我怀里来哭吧,流川君~~~”
  “那是不可能的,店长。”
  是不可能再次被甩,还是不可能哭呢,这个小孩。看着青年转身离去的背影,男人忍不住勾起嘴角微笑起来。

  流川流川。
  流川是个高而瘦,头发乌黑眼睛明亮的男孩,有着修长的睫毛细白的下颌,生气时会抿紧嘴唇高兴时会垂下眼睫,非常倔强非常任性很多时候不讲道理的男孩。
  明明像金属一样坚硬却又像青草一样柔软的男孩。
  虽然一起住也常常见不到面,可仙道并不觉得寂寞,总觉得一个回头,就能从这里那里触到流川的气息,充满了的,冷淡而温柔的气息。
  让人安心。
  桔红的夕阳余辉染满窗帘,仙道一个人在家,放上一张CD,头发已经长出不少,手摸上去有点刺刺的感觉,记得前两天早上流川曾经评论说,看上去古里古怪。
  因为看起来不像自己以前的模样么?
  这两天在家无所事事,闲暇时翻出了些东西,其中夹杂了几本相册。
  六月连绵不断的细雨里,仙道在手边摆上一杯咖啡,光着脚席地而坐,将自己曾经的二十四年时光抱在怀中,细细翻看,慢慢回忆。
  婴孩的自己,稚童的自己,少年的自己,身边有不记得名字的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过去的时光一年一年自手指间缓缓流过,不知翻到第几本时,照片里开始出现一个总是臭着脸的俊秀少年。
  仙道看着看着忍不住微笑,试着用手指把照片中自己的朝天发遮住,左右端详,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看上去的确古里古怪。
  流川那小子。
  仙道忍不住又笑,遮住朝天发的手指慢慢移到照片中另一个人脸上,沿着轮廓细细摩挲,流连不去。
  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流川流川……

  “……殷红花瓣凋落的瞬间,
  多少生命诞生又逝去……“
  女子的歌声绵长悠远,仿佛宽阔又柔韧的洁白纸张,在六月潮湿的风里翻转飘扬,仙道放下相册,把脸埋进膝盖里。
  手边的咖啡早已凉透,香气里混着浓浓的苦涩味道。
  其实好几天前就已经从自己的柜子里找到了护照跟驾驶证,可是仙道仍然觉得困扰。一旦去银行办好手续,把钱还给流川,那他,是不是就要离开了。
  总是躺在沙发上安静睡着的流川,喜欢抱着超大酒红色抱枕的流川,洗完澡会蹬蹬蹬跑去冰箱找冰牛奶的流川,会做精美的意大利菜却讨厌洗碗的流川,永远只会买回来红艳艳的苹果跟八分熟西瓜的流川。
  一定会离开了。

  被开门的声音惊醒时,仙道反射性的看了看时钟,已经过了午夜三点。
  “流川你回来啦。”
  仙道一边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一边跟玄关处的黑影打招呼。
  可对方并没有回应,仙道诧异的抬起脸,却看到流川低着头,身体微微摇晃一下,又摇晃一下。
  啊!
  直觉不好的飞身过去,仙道接住了向前扑倒的流川,总算是避免了他与地板亲吻的命运。
  灯光下流川的脸像纸一样苍白,额上都是汗水。
  仙道说不出话,用手掌去擦他的额头,耳边清晰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咚,真是奇怪,他想,心脏跳得这样快,我为什么还是觉得喘不过来气?
  怎么会突然昏倒呢?
  最初的手忙脚乱过去后,仙道终于能够镇定,他摸着流川的额头,在他耳边小声问,流川君是不舒服么?哪里不舒服?
  流川仍然没有反应,他安静的躺在仙道怀里,安静的呼吸,眼睛下面有浓浓的阴影,仙道知道,那并不单单因为流川有漆黑而浓密的睫毛。
  他原来只是睡着。
  沉睡的流川仿佛刚刚出生的幼兽,有细软的毛发,温热的呼吸跟粉红的嘴唇。
  仙道忍不住把他抱紧,抱的紧一些,再紧一些。
  背后,女声仍旧在婉转深情的吟唱,清亮的嗓音好似白色丝绸在墨一般的夜色里流转。

  ——怀念永不再来的时光的季节啊,人的命运好似梦幻的泡沫一般,若是一直在没有结果的轮回中徘徊的话,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身旁……

  刚才接住流川时被撞到的胸口,就在那一瞬间猛然疼痛起来。
  缓缓的,仙道深吸一口气,把脸埋在流川颈侧,鼻尖触到的皮肤光滑湿润,混合着汗水跟烟酒的味道。
  这不该是他的味道。
  仙道把脸埋得更深,手指紧紧握住流川削瘦的肩膀,有些颤抖的,闭上眼睛。

  快到中午的时候,流川才醒来。
  走出房间,就看到仙道坐在桌前,一脸深沉,也不知在想什么。
  “流川,你起来了啊。”
  “嗯。”
  流川随意点头打过招呼,去卫生间洗漱了出来,从冰箱里拿牛奶出来,一仰脖子喝下去一大口。
  等他把牛奶放回冰箱后,发现仙道仍以同样的姿势坐在桌前,看过来时明显凝重的视线让流川心里打了个突,是想起来什么了?流川想着,抬起手背胡乱擦了擦自己的嘴唇,问了句:“怎么了?”
  “这个。”
  仙道说着,把面前的一个信封往前推了推。
  “什么?”流川挑起一边的眉毛,漆黑秀丽眼角变得锐利逼人。
  “是这样的流川君,我昨天在记事本里面找到了老家的地址,本来刚开始也不能确定,但我想试试看,就打了个电话过去,”仙道不慌不忙地说着,轮廓深刻的眼睛里带着淡淡喜悦,“没想到真的是我父母家,我把情况跟他们说了以后,拜托他们用邮政特递寄了现金过来。”
  流川静静听着,没有说话,雪白的牙齿把嘴角咬得很紧,眼睛乌黑明亮。
  仙道突然觉得有些说不下去。
  但他仍然微微笑着,对流川点了点头,“这里有一百万,上次麻烦流川君帮我垫的住院费跟这一个半月的生活费,我想差不多够了,请流川君一定要收下。”
  “……”
  “还有,在流川君找到新房子之前,请还是住在这里吧,这么久受到流川君的照顾,真是太谢谢了。”仙道说完站起身,深深鞠了一个90度的躬。
  没有任何反应。
  仙道仍然低头弯腰,眼睛定定看着自己的脚背。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听到手指擦过纸张的声音,流川拿起那个信封,把里面的钞票抽了出来。
  仙道抬起头,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坐下。
  对面的人面无表情的点出三十万,把剩下的钱塞回信封,再丢进他怀里。
  “这些够了,明天我就搬出去。”
  流川把钞票团团随手塞进口袋,转身回房,走路时步子很稳,肩膀挺得笔直。
  “流川君,你等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仙道一下着急起来,“你可以等找到房子再搬……”
  “仙道。”
  流川停下脚步,但他没有转身,“你虽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其实一点也没有变。”
  仙道身体一僵,脸色白了白。
  “心里想的跟嘴上说的永远是两回事。”
  流川的口吻冷淡,仙道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他细微的叹息。
  “……”
  流川君你也永远都是这样,不留余地的直白,仙道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下去,勉强笑了笑,“可是明天就搬的话……”
  “我有地方住。”
  流川在作出决定时总是干脆的,他转过身来,仙道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到他那双不容动摇的眼睛时闭上了嘴唇。
  直到流川按往常一样的时间出门后,仙道都只是默默坐在桌前,仿佛窗外的风景突然变得如同深爱的那个人一般美好。

  仙道再一次醒来时是在午夜三点,这仿佛已经成了习惯。
  头很重,眼睛酸痛,睁开时有几分艰难。
  傍晚的时候又发烧了。
  最近身体不适感也渐渐强烈,真是不能再拖了,很疲倦的眨眨眼睛,仙道觉得自己的思维似乎都锈作了一团,运转时会发出迟钝的金属音,嘎吱嘎吱,伴随着隐隐的疼痛。
  轻轻吐出一口气,口有点渴,仙道于是撑起上半身,想要去倒杯水。
  一低头,有什么从额上滑下,一直滚落到床边。
  那是块湿毛巾。
  蓝色的毛巾湿润柔软,边角卷起一点,搭在一只白皙的手背上。
  手的另一侧是流川。
  柔软的黑发铺散在淡蓝色床单上,仿佛小动物一样安静沉睡的流川,大概是因为姿势不怎么好的缘故,面颊上眼角上带了一点点潮红色。
  仙道先是有点发呆,他迟缓的眨了眨眼睛,目光转向床头柜的水杯跟退烧药,再慢慢移动,落到床沿上。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明明,今天就要离开的人。

  轻轻的,尽量不为流川察觉的,仙道托起流川搁在床沿的那只手,托到眼前。
  男孩的瘦长白皙的手指,并不柔软,皮肤显得粗糙,小指跟食指上看得到微微发炎的新鲜伤口。
  在酒吧打工的流川,每天要洗很多很多或圆或长或高或矮的玻璃杯,手在水里浸的久了,指甲与皮肤的结合处都会少少裂开,然后不知不觉的,关节总是红肿的,手背上指尖上不间断地出现这样那样的伤口。
  流川自己根本没有留意的样子。
  可仙道总能够发现他手上又添新伤,因为得不到适当的处理而发炎的伤口,常常让仙道不能遏止的觉得疼痛。
  比如现在。
  仙道把流川手指握在掌心里,想起医院里,流川握着红艳艳苹果的曾经白皙修长而完好的手指,想起车站里,曾经紧握着自己的手臂一直一直坚定而有力的手指。
  和此刻托在手心里,红肿粗糙带着伤口却仍然干燥而温暖的手指。
  仙道觉得眼眶有些发热,眨了一下眼睛,于是看到一滴泪,正好掉落到流川小指的伤口上。
  哎呀,猛然想到带有盐分的泪水会让流川发炎的伤口疼痛,仙道懊悔得很,赶忙低下头去,吮去那滴水珠。
  舌尖接触到自己的眼泪和流川的伤口,是苦涩腥咸的味道。
  最初,大约也是最后的亲吻。
  仙道闭上眼睛,用嘴唇轻轻感觉流川温热的手指,随后,仿佛察觉到什么似的,陡然张开。
  流川正睁大眼睛看他,瞳孔乌黑眼神清亮。
  他盯着仙道的嘴唇,问:“你干什么呢?”

  仙道有些慌张的抬起脸,毕竟是太突然又诡异的情景,他只木然的张了张嘴唇,想不出自己该有怎样的理由在三更半夜流泪亲吻流川的手指。
  总不能说是烧坏脑子了吧。
  流川抽回手,看看小指上的伤口,再看看仙道,狐疑的挑了挑眉毛。
  “你的烧退了。”
  “啊……我……”
  仙道几乎是狼狈的接过流川递过来的毛巾,胡乱擦擦脸。
  必须要解释。
  仙道把毛巾抓在手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不是的,流川君……”
  但流川这次没有等他说完。
  流川原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他只在他愿意的时候温柔相待。
  “你总说,‘不是的,流川君’,我从来就搞不懂你。”带一点嘲讽的味道模仿仙道的口气,连那双黑眼睛也显得懒洋洋,真正冷淡的流川让仙道惊讶,陌生又愕然。
  “现在也是,那时也是,”流川不耐烦地挥挥手,他转身过去,明显已经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好了。”
  “等一下,流川,那个时候我也不过……”
  剧烈的头痛感让仙道思维混乱,他想说不是这样的流川君,却又不知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然后流川回过头来,他脸上没有表情,眼睛黑而冷,“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仙道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
  他觉得这时的自己很像被抛在沙滩上濒死的鱼,张着嘴唇拼命想要呼吸,实际上却什么都没有做到。
  什么都说不出来。
  流川黑色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出奇的亮,他把嘴唇咬得很紧,苍白的脸上呈现奇怪的淡淡红晕。
  仙道面对这样的流川,嘴角抽动一下,努力想要微笑的样子,他深黑色的瞳孔看起来非常柔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一种放弃的悲伤。
  流川眼睛突然熄灭一样的黯下去,仙道这种表情是他熟悉的。
  四月末樱花散落纷飞,自己对他说喜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温柔悲哀却坚持拒绝的微笑。
  ——对不起流川,如果让你误会了我道歉,我很喜欢你,但我还是爱女孩子的。
  从四月到六月,七月开始就是初夏。
  不管自己怎样努力,仙道还是最初的仙道。

  冷冷的笑,流川的直觉从来都好的出奇。
  “不对,仙道,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仙道僵硬的嘴角让流川知道自己是对的。
  “是这样的,流川,”仙道在说话时声音听起来沙哑,每一个发音都很艰难,“我是想,如果我忘记你的话,你一定也会忘记我,干脆的忘记。”
  “如果没有今天晚上的话,你一定会离开,然后忘记,对不对,流川。”仙道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只是机械的开口,表达,“我不想伤害你,流川,我以为这样的话,对你对我来说都好。”
  “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仙道又重复,低下头,没有去看流川的脸。
  “仙道。”
  接下来是狠狠的一拳,仙道听到自己的下颌骨发出清脆的咔擦一声,他被打得歪倒向另一边,右脸立刻红肿起来。
  “你是病人,所以我只打一拳。”
  流川的声音有点发抖,他站在床前,眼睛掩在刘海下,仙道努力抬起头,也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有一瞬间,仙道以为他在哭。
  可是他没有。
  流川深吸一口气,他在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然后说:“仙道,到此为止。”
  是的,到此为止。

  直到听见大门被关上时的喀哒一声,仙道才发出一声叹息。
  右半边脸颊火辣辣的痛。
  这不是很好么,流川终于离开了。
  从四月到七月,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离开,现在终于达成。
  没有流川的房间,一下子空寂下来,感觉总是充满四周的那冷淡而温柔的气息似乎也在渐渐淡去——
  仙道默默闭上双眼,任凭泪水流过受伤的嘴角。

时光如流。
仙道再一次看到流川,正是蝉时雨鼎盛的时候,八月骄阳下震耳欲聋的蝉鸣,诊疗室门外偶尔看见流川黑而深的眼睛,恍若隔世。
“流川。”仙道叫他的名字,自觉声音里浸满了苦涩的药味。
流川慢慢走近他,带着仙道熟悉的冷淡气息,“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四年。
四年并不是长久的时间,可也足够仙道撑过那次要命的手术,完成复健,找到另一份好工作,养长头发,重新天天早晨对镜理容,西装笔挺意气风发。
他已经不是四年前,那个心痛得几乎死去也强逼着自己放弃的仙道了。
如今流川就在眼前。
曾经绝望,曾经拒绝,曾经舍弃的流川,有着柔软的额发乌黑的眼睛,冷淡的倔强的任性的流川,爱了很多年很多年,想起来,仙道的心脏就会温柔疼痛的流川。

“要到外面走廊坐坐么?”
“好。”

喝一口自贩机里的咖啡。
流川问道。
“生病?”
“啊,不算是,例行健康检查。”看到对方疑惑的眼神,看过来时笔直锐利不留余地,仙道唇边的微笑渐渐淡下去,最终消失——
“必须的,三个月一次。”深吸一口气,“防止癌细胞转移。”
说完之后又笑了笑,“不过迄今为止都非常正常,根本不用担心呢。”
流川听后很久都不说话,仙道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种想要不顾一切吻上去的冲动。
“什么时候的事?”流川的声音听起来似乎在微微叹息,“四年前?”
听他几乎是笃定的意思,仙道的眉端不自觉抖动一下,果然,流川还是流川。
“四年前,八月初的时候。”仙道说着指了一下自己的右腿,“骨癌,因为发现得早,及时治疗,倒是运气很好的救回了一条命。”
“……”
“现在我已经非常习惯了呢,如今的假肢技术也真是不错。”故意用了轻松的口吻,仙道动了动自己的右脚,西装裤下同色系的皮鞋,搭配得体优雅卓然,看不来一点点异常的模样。
“八月?”流川再问的时候垂下眼睫,仙道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感觉四周的空气变得柔软,一点一点,充满流川特有的冷而淡的气息。
时光倒流,仿佛一瞬间回到多年前那个夜晚,铺散在床单上的乌黑发梢,少年眼角上的淡淡红晕,和印在小指上的亲吻。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喜欢,然后一直一直爱着的少年。
“流川,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骗你,可是,我那也是不得已。”仙道叹一口气,温柔下垂的眉梢让他看起来伤感,“我那时不知道这病到底能不能治好,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有将来,连自己的生命都不能把握的人,没有资格回应你的感情。”
而现在,我终于能够又一次站在你的面前,是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拿到检查结果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气,而第二天你跟我说喜欢,那时更加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仿佛自嘲的耸耸肩,仙道摇头道:“我等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失去资格。”
“仙道……”流川皱起眉头想要说些什么,仙道却打断他。
“流川,那个时候我无法回应你任何东西,我怕会连你的未来也毁掉。”仙道的声音有些哽咽,话音未落便低下头去。
“毁掉?”流川有些恼怒的样子,“我不是那种没用的家伙。”
“不是的流川,你也喜欢过……你应该明白那种心情,”仙道抬起头,深黑的眼睛温柔又哀伤,“我想保护你,也许你不需要,但无论如何,流川,我想要尽我所能保护我爱的人。”
“如果你知道我生病,那么一定不会肯离开了对不对流川?可是,我绝对,不想成为你的负担。”
“我只希望你好好的。”
因为你对我来说这样珍贵,无可取代。
“那次的事故是偶然,我想了个蠢办法,结果还是没有瞒过你,我真的,只是不想伤害你。”
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仙道苦笑。
这时流川毫不留情的说了句——
“白痴。”
听到这久违的口头禅,仙道心中一动,忍不住想起十七岁的初夏,微风里浸染着藁草青葱的香气,少年简单透明的心情,在岁月里慢慢沉淀下来,不知何时竟然变成一片苦涩的伤痕。
“我一直都喜欢你,流川。”仙道慢慢说。
“我知道。”

仙道惊讶的张大眼睛,看到流川黑眸一闪而过的温柔。
“你当我傻瓜么?”流川把空了的咖啡馆扔进垃圾箱,一投即中,“算了,都过去了。”
“流川……”仙道吞了吞口水,发现自己竟然开始紧张,“要知道,我已经不是四年前的那个没有未来的仙道了。”
流川转过脸来,专注宁听的神态那般纯粹美好,如同十一年前初夏干净透明的阳光,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定格,从来没有改变。
流川。
我不奢求原谅,可是,我们能不能够再给彼此一个机会?

深吸一口气,仙道正打算开口,——
“阿枫,你怎么在这里,检查完出来没看到你,我找了你好久。”
瞪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女子,仙道只觉得要说的话统统卡在喉咙口,梗作一团,石头一样又硬又苦。
“啊,抱歉。”流川站起身,去扶那女子,动作十分小心。
“这位是——阿枫什么时候有这样好人品的朋友那。”女子一手扶住腰慢慢坐下,笑起来十分温柔妩媚的样子,“您好,初次见面,我家阿枫承蒙关照了。”
说着推了推流川的手。
这时流川才想起来介绍的样子。
“小莫,我老婆。”说着朝仙道点了点头,又转过去说,“仙道彰,我,朋友。”
“您好,初次见面,”仙道微笑着,看到小莫的微微有些浮肿的手搭在流川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我是仙道彰。”
想了想,又问,“很久没有联系,都不知道流川结婚了,预产期什么时候啊?”
“下个月,真希望是个男孩,跟阿枫一样。”小莫微微歪着头笑,看着流川时脸上透出光芒来,真是十分幸福的模样。
仙道只有移开目光。
为什么没有去想,仙道不是四年前的仙道,那么,流川也不会是四年前的流川。
那时他说,到此为止,仙道。
自己忘记了,流川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一旦决定,便不会等待,不会回头。

“我还要去拿结果,先走一步。”仙道站起身,微笑着点一点头,“下次有机会再聊。”
趁着还能够微笑的时候,赶快离开。
“嗯,”流川握着小莫的手,回过头来看他,眼睛黑而深,“保重,仙道。”
对他挥挥手,仙道转身离开。
经过走廊时,窗外的蝉鸣陡然猛烈起来,尖锐的声音嘈杂纷乱,让人不由得一阵眩晕。
仙道转头看看外面白花花的阳光,一片茫然。
八月已是盛夏。
从春末到夏初,不过一瞬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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