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天使 1-5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1398次阅读
1
“虽然医疗事故是无法百分之百避免的,但是像这次,不是患者,而是肝脏提供者因为肝不全引发术后并发症,进而陷入意识不明的临危状态,在国内的医疗史上还是首次……”
拿着遥控器的手定住了,另一只手中的咖啡杯也静止在半空。
“可是据调查,肝脏提供者,即患者的母亲,手术后本来恢复状态良好,甚至已经能够独自坐在轮椅上活动……”
屏幕切到自己每日至少得进出两次的大门上,门旁的黄铜嵌字招牌十分抢眼,镜头仿佛不经意扫过时,金光灿烂一片。
“即将完全恢复的人,却在临出院时出现这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症状,而且发生在T大附属医院这样超一流的大医院里……”
看着那只硕大的黄铜招牌在电视里晃来晃去,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超一流的大医院?那也是人开的。
“……不禁让人要问,这次发生的,肝脏提供者因为术后并发症导致肝坏死,反倒再需要肝脏移植手术的事例,真的只是单纯的医疗事故吗?”
不去理会新闻小姐明显意有所指的暧昧微笑,流川的眼睛在电视屏幕的右下角停顿了五秒钟——特约记者:仙道彰。
仙道彰?
慢慢啜一口咖啡,挑了挑眉——世上同名同姓的还不少啊。
“流川先生,请问您作为细川小姐的主治医师,对这次的医疗事故有什么看法?”
“流川医生,请问细川小姐母亲的情况现在如何?是否已找到可供移植的肝脏?”
“流川医生,听说这次医疗事故的原因与护士的投药误失有关?”
“流川医生,可否透露一点医院方面的看法?”
“流川医生……”
“流川医生……”
流川面无表情的分开众人,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很忙。”就匆匆走上台阶,扬长而去时不忘留下一个颀秀万分的背影,令一干人等唏嘘不已,年纪轻轻就遭此厄运,一表人材,真是可惜。
若是他们听见流川口中骂着的“白痴”,恐怕立时就不会再做此想,继而转头齐评只因他持才自傲又学艺不精,才会造成今日局面,说不定还会有一两个韧性十足的小报记者,挖出丑闻主角其实人格缺陷,又陷入医院内部利害冲突等等惊人内幕,用来充实人们的饭后谈资。
很普通的医疗事故而已,不过是因为发生的时间地点引人瞩目,竟被誉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喔对了,还有人说是匪夷所思,是昨天那个叫仙道彰的记者在新闻评论里用的词吧。流川换上白大褂,皱了皱眉毛,怎么还记得,如此无聊的说词。
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时,已经有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摆在手边,抬头看一眼送咖啡的人,淡淡说了声谢。
“流川医生,我……”
“唔?”流川低头翻看前晚的值班记录,不很在意的答话。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很害怕。”说话的声音在发抖,似乎下一刻就要哭出声来。
“每年犯医疗错误的护士都有无数个,最坏也不过是辞职,你不用担心。”
“可是这次闹得满城风雨,要是细川小姐的母亲真的救不回来,我,我是不是要去坐牢?”
有些头痛地合上记录册,流川转头认真看站在身边泫然若泣的小护士,“晴子,你不会有事,我保证。”
“流川君……”
认命的伸手握住靠过来的纤细肩膀,搂在自己怀中,想了半天,终是安慰不出一句话来,只有沉默无语。
看在世人眼中倒像是一对苦命鸳鸯,风雨来时互相支撑彼此慰籍,却无人知晓这完美表象下的肮脏交易,流川把视线朝向窗外,冷冷晒笑一下,我果然还是修练得不够。
“噔,噔,噔”
被敲击在门板上的轻响唤醒,晴子飞快的离开流川胸口,低下头去擦眼睛时,脸已经红到脖子根。
“对不起打搅了,可是现在是上班时间咧。”斜靠在门框上的人懒洋洋地打招呼,挂着满脸的无害笑容。
“对不起,我实在太失礼了,流川医生。我,我去查一下房。”晴子匆匆鞠了个躬便像兔子一样逃出门去,烧红的脸始终没敢抬起来。
“很可爱的护士小姐啊……”
连说话的腔调都没有变呐,这个人。流川重新回到桌前坐下,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才突然想起似的问:“有事?”
“你这家伙还真是冷淡,想想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过了,居然连句‘好久不见’都舍不得说。”皱起眉毛抱怨的人走进门来,在流川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过我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是你,还在想象你这样少见的名字居然也会有重名——不知道人是不是也一样漂亮……”
还是那样三分戏弄七分玩笑的口吻,流川瞟一眼面前竖着朝天发的青年男子,如果是以前,怕是一拳早已挥过去了,如今,也只是挑挑眉而已。
“我和记者没什么好说的。”
“谁说我是记者了,”很无辜的笑,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我感冒了,我来看病,流川医生。”
“门诊在一楼。”
“可他们都说你是内二科最好的医生。”
突然觉得烦,连带口气都有些不稳起来,“仙道……”
但是才说出两个字,话头就被对方截断,“你不会是要告诉我,流川大医生是不屑看感冒这种区区小病的吧?”
哑口无言,他总是有理,自己也一向拿他没办法,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无声的叹气,然后拿笔写药单给他。
“看一眼就开方子,我不知道你的医术竟然高明到这个地步。”一只手伸过来,盖住流川握笔的手,“流川,你就那么不想跟我讲话吗?”
“这是药名,随便哪家药局都可以买到,包装外面印有说明书,按时服用。”不动声色的把手腕挪开,撕下药单推到他面前,“仙道,我很忙。”
“你生气了?因为我那篇报道?”
“不管什么事,都要适可而止,仙道,你该比我明白。”没法再不看他,他的眼睛太迫人,一如曾经的自己。
“果然是有内幕的,对不对?”仙道再次抓住流川的手腕,掌心传来比以前更甚的纤瘦感,心上一抽,问:“他们逼你?”
“你到底想要怎样,仙道大记者?”紧盯着自己的眼睛如洗炼过的黑色石头,沉静幽深,映不出一丝光亮。突然想起这曾经是怎样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清澈的瞳孔如黑水晶一般,美丽得让人窒息。越是想要珍惜的,消逝得就越快。陈旧的记忆冷不防跳出来,虽然不见褪色模糊,却让胸口有点憋闷,沉重得透不过气来。
“让我帮你,流川。”
“不敢。”
“大众有权利知道真相,流川,你是救死扶伤的医生,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我也有权利保住自己的饭碗,我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天使,仙道。”
针锋相对,分寸不让,这点倒是没有变。
仙道苦笑。
记得以前也是,对着他时,最多的表情就是苦笑。
可是流川,我以为你是天使,我相信你是。
“什么?”见他抬起头左看右看,不由得奇怪,这个家伙,又在搞什么飞机。
“我在找监视镜头,在哪里?”
“什么?”这个人,作了记者以后,怎么愈发莫名其妙。
“肯定有的,”仙道干脆站起来去看天花板的角落,“不然你为什么不愿说实话。”
“仙道彰!”
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声音,丝丝冒冷气。
仙道耸耸肩膀,回身过来,一把便扯住流川手臂,四目相对时,眼神炯炯如炬,仿佛一瞬就要看到流川心里去。
“你以前便不会说谎,流川。”
看他困窘垂下眼睛,睫毛下淡淡的阴影显出几分憔悴,让人心疼。
是谁,让曾经那样美丽的天使堕落凡间。
“你什么时候下班,我想跟你谈谈。”
“仙道,我们——”
“有很多话要谈。”抓着他不松手,眼睛一分也不移开,真正要比迫力的话,仙道彰可不会输。
互相瞪视半晌,先叹气的是流川。
“随便你。”
“那晚上我去找你。”微笑着看看他面无表情的脸,然后告辞。
凡事要适可而止,这谁都知道。
可是流川,事关你我的前途命运,叫我如何袖手旁观。
2
“仙道前辈,主编叫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仙道正埋头整理手边资料,忽闻耳畔温言软语,一抬头,面前一张脸巧笑倩兮,娇美无比。
“谢谢你,我就去。”仙道起身,先不动声色拉开距离,再扯开阳光笑容。才进来的小女孩,上班第二天起就自发自将仙道先生换作仙道前辈,每天香茶一杯甜笑无数,攻势明显得仿佛要昭告天下。
但仙道不置可否,只还每日一笑。
如今小女子个个精明强势,千万不要指望美人恩会是白白奉送。只不过仙道自持还未到要为一棵树放弃整个森林的年纪,吃吃饭约约会可以,要拿一生来换却是不肯。
凡事都要适可而止,仙道比谁都明白。
“仙道君,关于那个医疗事故的案子……”主编坐在漆黑的写字台后,脸色阴沉,开门见山,“还是不要再追下去了吧。”
“为什么?”仙道不由得愣了一愣。昨天还信誓旦旦要支持自己追查到底,怎么才一晚就天翻地覆,不复当初。
“T大附属医院的老板,不是好惹的人,再挖下去恐怕会麻烦。”主编神色凝重,说话时不看仙道的脸,只全力盯住桌上的一盆水仙。
“可是我已经收集到很多有力证据,也找到可靠的证人,再给我一点时间,就能水落石出。”
“仙道,我知道你这段时间辛苦了,可是我也有我的难处……哪个医院没有一点幕后交易,世上本没有什么清白。”
“可是那家的黑幕绝对不是一般,扯掉了的话……”
“我们《朝日文苑》也跟着完蛋。”
言词坚硬不留余地,好似当头一盆冷水,淋得仙道再好的脾气也变了脸色,寒起眼睛与主编直直对视,一时房间内阴风习习,空气冻成整块玄冰。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
“主编,你脸绷那么久,也不见得皱纹会少一两条,小心明天肌肉酸痛反而得不偿失。”
忍不住“嘿”的一声笑出来,主编摇头,“怎么唬不住你小子,亏我还练习了一早上。”笑完了又故作恼怒说,“什么皱纹,我今年才过五十岁。”
仙道耸耸肩,微笑着并不说话,玩笑也有底线,过了就不好了。
“真打算跟他们捍上?那个医院不好惹可是实话。”主编端起一杯茶,看仙道的眼睛却有些闪烁,兴趣盎然的样子。
“到时候回来请您救命便是了。”仙道扬起一边的眉毛,半真半假的口吻,“您若见死不救,我也只有……”
“如何?”
“去投奔《每日实事》了。”
“你小子,居然威胁主编。”嘴上笑着,心里却明白仙道说的是实话,《每日实事》暗地来挖角已不是一次两次。象仙道这样优秀的记者,每个杂志社都求之不得,亏得是没有一家后台硬得过《朝日文苑》——只要不涉及某些人与物,仙道大可傲视天下为所欲为,这恐怕也是他肯留在这里最大的原因。
“真有可靠的证据?不要到时被反咬一口说我们毁坏名誉,打官司实在是麻烦得很。”
“绝对可靠,只要他出来说话,我就有百分之两百的把握。”仙道走几步到沙发上坐下,想起流川那张白皙俊秀的脸,不由一笑。光是把照片登在封面上,只怕销售量就要上去五个百分点,连“主治医师自身惊暴内幕”等等粗字标题都不用加。
“他?谁?流川枫?”
有些意外地看面前的老头一眼,能混到主编的位置上,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主治医生当然最好,不过打他主意的人可不止一个,那个小子傲得很,听说几乎所有人都碰了钉子咧。”
“那个所有人,可不包括我仙道彰。”靠上沙发软绵绵的后背,舒展一下肩膀,仙道笑得十分嚣张,“那些人,怎么敌得过他冷冷一眼。”
“喔,你就敌得过了?”主编大奇,连捧在手中的茶杯都放在一边。
“我扛冻。”仙道说着懒洋洋地站起身,“去采访了。”
“有事?”流川从病例夹中抬起头,瞟一眼斜靠在门口的人。
“流川医生,最近一段时间老是胃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咧。”仙道拉开嘴角,展开一个大剌剌的笑容。
“酗酒过度,也许是胃溃疡。”冷着脸丢过去一张单子,“胃镜检查出门左转第三间,不送。”
不想想是谁前晚赖在自己家直到凌晨三点,还喝光了自己冰箱里所有的果酒啤酒加清酒,当时没有急性酒精中毒真是奇迹,今天还有脸来喊胃痛。
“生气了?几瓶酒而已不要那么小气么,大不了下次请你吃怀石料理赔罪如何?”讪讪接过单子去,一看便苦了脸,“真的要作胃镜?那个很难受的诶。”
自作自受。流川很想这么说,但没开口。
“要不你跟我做?是你的话我会觉得舒服一点。”说完故意盯住他的眼睛,用了期盼的口气,“你的手指很漂亮,我很喜欢喔。”
黑眼睛看过来时眨了一下,很困惑的。
然后突然恶狠狠的说:“没空!”听得出咬牙切齿的意思。
仙道闷在肚子里笑翻了天,多年不见,果然有进步,若还是当年那个愣小子,就算再过五分钟也一定会不过来。
毕竟不是当年,刹那间竟然有点伤感。
“我等你下班,一起去吃饭怎样,赤坂新开了一家店,听说蟹肉火锅相当美味。”仙道扬扬手里的单子,“今天请了病假时间没有问题,我请客。”
“仙道,如果是为了那件事,我前天晚上就已经说得很清楚。”流川终于扔开手边的病历夹,站起身来,黑眼睛与仙道平视,不躲不闪。
“关于那件医疗事故,我什么也不会说。”说着狭长的眼角挑了挑,凛冽逼人,“不用再浪费时间。”
若是平常人,被看上这一眼,心脏早都结成冰了。
可仙道只是笑笑,带一点无可奈何的神气。
高中时哪次比赛不被这眼睛瞪个十回八回的,看多了自然习以为常,记得那时偶尔还会回个挑衅的眼神过去,气得那双眼睛突地亮起来,十分好看。
怎么总想些小时候的事呢,难道是上了年纪?
自嘲的耸耸肩,仙道对流川正色道:“流川,我想知道那件事的内幕是一回事,请你吃饭是另一回事。我不过是想为喝光你的酒赔罪罢了,又不会吃了你。”
顿了顿,扬起眉,“你怕什么。”
流川眼睛一紧,张开嘴唇正要说话,突然一个小护士惊惶失色跑进来,“流川医生,细川小姐又不好了,请您快去看一下。”
流川闻言皱起眉毛,两步就跨出门去。肩膀擦过仙道胸前时,可看到他眼睛里的黑色又深沉了几分,是怒气集结的缘故。
细川小姐?不是说她的恢复状态很好吗?难道医院方面隐瞒事实?
仙道只沉吟了一秒,就跟上前去。
竟然不是加护病房,颇感意外的环视房间一圈,仙道停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注视着站在病床边,带着听诊器面无表情的流川。
“细川小姐,不是快好了么。”自言自语,却保证旁边的人一定可以听到。
“其实这是第三次了,上回是自缢,上上回是爬楼顶。”身旁的小护士果然涉世未深,一有人引诱,便立刻倒出满肚子苦水,“这回不晓得从哪里弄来的刀片,还好发现的早,只在腕子上划了一道,伤口也不算深。”
“自杀?细川小姐的手术不是很成功?”
“是细川小姐的母亲啊,因为觉得是自己的缘故害得母亲性命垂危,加上刚做完手术情绪不稳定,想不开就会钻牛角尖,可怜的是流川医生,本来就很忙了,还要安慰细川小姐。”
安慰?
那个粗神经的家伙?总觉得被他安慰的人反而比较可怜。
仙道眯了迷眼睛,饶有趣味地看流川拉起裹在棉被里的手腕。十分纤细白皙的样子,那位细川小姐,也许是个柔弱的美人呐。
“流川医生,不要管我了,象我这种人,还是死了的好。”从枕头处传来细细的啜泣声,“等我死了,肝脏再还给母亲。”
“细川小姐,你死后肝脏也不一定能用,”流川测着细川的脉搏,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再来一次肝脏移植的手术费你以为便宜?”
“可是因为我……母亲才会……”
“细川小姐,请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流川口气中已露出不耐烦,“你母亲救你不是为了叫你自杀。”
床上的人不再说话,只是哭得愈来愈厉害,直叫人百般不忍。
“拿一颗镇定剂来让她吃。”流川测完脉,把细川的手腕放回被子里,头转过来,对仙道旁边的小护士说道。
仙道注意到,虽然言词冷淡,可是流川手里的动作,却非常轻柔。
他其实,是个温柔的人吧。
“你说得很过分喔,那个女孩子明明那么伤心。”回到走廊里,仙道对旁边的流川说道,“小心她想不开又去自杀。”
“她要是真的想死,第一次跳楼时就该选没人的地方。”流川不屑地挑一下眉毛,“不过是想借伤害自己来减轻对母亲的罪恶感罢了。”
“喔……她母亲……”
流川的眼睛黯了黯,快步向前走去。
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下,转过身。这时正好有一阵风,从旁边打开的一扇窗里吹进来,流川身上的白衣下摆,忽地掀起,有一瞬飘在肩膀的两侧,象极了巨大的白色翅膀。
窗口有清朗的阳光洒进来,照在他脸上,透明的,非常美。
“仙道,不要再插手。”不含杂质的声线,干净得让人眩晕,“结果你担不起。”
仙道一言不发的盯着流川半晌,末了一笑。
“我不过是要请你吃蟹肉火锅,难不成就凭你这身材,也能吃穷我?”
“仙道,事关人命。”
“我知道,我不会放弃,”仙道微笑着慢慢走过去,握住流川手臂,“我担得起。”
不单单是为了报道,不单单是为了真相。
我的天使,我想帮你。
“等你下班。”从口袋中掏出胃镜检查的单子扬扬,转身。
凝视仙道离去的背影,流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变,还是如此的固执,自信满满。反观自己,当年那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懵懂少年,早已脱胎换骨,再世为人。
冷冷的笑,很快从唇边滑过。
既然你说自己担得起,那么我也不必客气。也许我该相信你,是不是?
3
“怎么办……”一气灌下整杯清酒,流川低声自语,“找不到……”
“找不到什么?流川,你不能再喝了。”仙道伸手按住酒瓶,不许流川再倒。
“肝脏啊,细川夫人也许拖不过这个月……”看过来的黑眼睛没有焦距,夜雾一般的迷茫神色。
他醉了啊,仙道想。
连醉了也念念不忘他的工作,是该说他敬业还是死心眼呢。医生这个职业,压力也不是一般,一举手一投足,都系了人命在上面,实在玩笑不得。
这副肩膀上,不知压有多少东西。
突然想要叹气,莫名的,心疼。
仙道抬手招来侍者结账,回头看见流川已经趴在桌子上,有点后悔灌醉他,本来以为酒后吐真言这句话人人适用,忘记了流川枫生来就是与众不同。
他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他不信我。
懊恼中带一点点失落,伸手到他臂弯下,才一用力,就听到流川“唔”的一声。
原来他还没睡着,仙道暗自松口气,低下头时,对上流川朦朦胧胧的眼,“……杀人凶手……”。
“什么?”一时震惊,瞪大了眼。
“什么白衣天使……救死扶伤……笑话……”
声音模糊不清,但认真听了,还是可以顺出条理。仙道很快恢复镇定,明白千载难逢的机会已到眼前。
“谁是凶手,流川?”
被问的人垂着眼睛,肩膀摇晃一下,随后很快的说:“我。”
非常清晰的发音,语调短促。
仙道全身僵住,半刻后才重新有血液流经心脏的感觉,想起来,怀中这个人,早就醉得意识不清,恐怕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记得他从前就倔强好胜决不肯服输,这次的医疗事故,表面上虽看不出什么,压了多少在心里又有谁知道。
救不回来也不是你的错,何必如此自责。
“流川,你听我说,”仙道单手支住流川肩膀,另一只手抚了抚他乌黑的额发,“世上有很多事,是我们无能为力的。”
流川不语,神色仍是茫然,似乎没有听懂。
“我知道你已尽力,”手指抚上他的面颊,仙道微笑着,无限温柔,“你是最美的天使,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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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依在怀中的人拖出电梯门,仙道苦笑着,没想到流川看起来瘦却颇有些份量,早知道就不到那么远的赤坂去了,明早上他头痛我腰酸,真是得不偿失。
满头大汗地架住流川不住下滑的身体,从他口袋里找出门匙,才要开门,突然发现身旁五步处,不知何时站着一人。
拎着保温罐的女孩,朝仙道点一点头,彬彬有礼地开口,“晚上好。”
“你好。”仙道回个礼,不知是不是应该提醒她现在已经午夜十二点,好女孩不该在外面游逛。
“他怎么了?”女孩子看着仙道手臂中的流川,露出担忧的神色。
“喔,喝得多了点,小姐是他的朋友?”
女孩子微微一笑,“不记得了?我们见过面的,您是枫的朋友?”
原来是她!衣饰不同,便仿佛换了一人。那日见她身着粉色外袍,低着头从流川身边逃走,似只小兔子般可爱。
此刻她一身浅赭裤装,站在门边,散发出不可思议的沉静感觉。
她叫他枫。
“他总是这样,一有压力就吃不下东西,你看他冰箱里的那些酒,才三天就一瓶不剩。”
那些都是我喝了……仙道说不出口,只有尴尬的笑笑。
晴子把保温罐放到厨房,然后端了咖啡出来,递给仙道后,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说话时微微侧着头,语调轻柔,举止优雅。
“枫都没有跟我说过仙道先生的事呢,真是失礼,不知道你们是那么要好的朋友,他很少跟别人喝到这么晚的。”
“我也不知道流川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啊。”仙道微笑,喝一口咖啡。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晴子也端起咖啡,“我是他的未婚妻。”
“喔。”仙道把杯子放下,咖啡里加了太多的砂糖跟奶,甜得生腻,实在让人无法产生再喝一口的欲望。
“那个家伙,什么都不说呢。”嘴唇从进门起就保持着30度角,实在累人,“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订的婚。”
“其实也是最近的事。”晴子朝睡在床上的流川看一眼,似乎不放心,过去掖了掖被角,又摸了摸他的额头,象是在确认他是否已经熟睡。
跟那日在医院里见到的小护士,完全不是一人。不晓得流川是否知道这位晴子小姐的本性,印象里他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也许这样心思缜密的女孩子,才会比较适合他吧。
她为他煲了鸡汤,在门口等他一直到半夜十二点,她是他的未婚妻,却没有他的房间钥匙。
而且,她讨厌我。
仙道扬起眉毛,看晴子回到沙发处,美丽的大眼睛里,一片冰冷黑色。
“他就是这样,什么都不说,一个人一副肩膀,他以为自己能扛下多少。”双手放在膝头,晴子幽幽叹一口气。
仙道不知是否应该安慰,只有暧昧不明笑一下。
“仙道先生,可否请你不要再来找他了。”
诧异地收起笑容,仙道认真打量面前女子一番,略微思忖,问:“为什么?”
“你是《朝日文苑》的首席记者,对不对?”女子抬起头,眼睛里有怒意,“你知不知道你来找他,会给他带来困扰?”
“我只是去看病……”仙道想要解释,却被打断。
“你大可到别家去看,为什么要缠着流川君,你知不知道他有多烦这些事,被主任叫去谈话的人不是你,你当然不知道。”
为什么要知道,新闻采访要都这样顾前顾后,大家哪来的最新内幕,实事记者只管挖消息写报道,登上头版好卖即可,若时刻都要顾着那事主如何如何,还不累死。
何况我要针对的不是流川,他只是重要证人。现在不把黑幕扯下来,难保他日后不会被踢出去当替罪羊。
我是在帮他,小姐。
毕竟生活环境太过单纯一色,不能理解人间疾苦。她爱自己的未婚夫,却又不能了解他,流川枫哪里会是那么简单就服输的人,他固执坚强得叫你惊讶。
远远看一眼沉睡的流川,仙道脸上浮起一个温柔的微笑。对着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没有解释的必要,你是不是也这么想,流川?
“仙道先生,你缠着他也没有用,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晴子继续说着,“你不了解他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
仙道不吭声,忍住笑意看面前的小女子一本正经地说教。流川到底喜欢她哪一点呢?真是难以理解。
“我不觉得自己有缠着他,我们是朋友,晴子小姐。”
差点就要举手发誓,我们是单纯交往,我们是清白的,小姐。
嘴唇弯起的角度似被胶水固定住,我跟她八字不和,仙道告诉自己。
“仙道先生,请你放过他,如果这件事公开,他会被医院解雇,被整个医学界流放,”晴子放在膝上的手指颤抖起来,“他是那么优秀的医生,他不能被这件事毁了。”
“晴子小姐,我不会罢手,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只有掀开整个黑幕,找出真正的幕后黑手,他才会安全,你懂不懂,我想要保护他的心情,跟你是一样的。”
“仙道先生,流川君有他的苦衷……请你不要再逼他……”
“照晴子小姐的意思,细川夫人就算死了,也只能在她的遗体前一鞠躬——对不起,我们是有苦衷的,请谅解。对不对?”
晴子说不出话,只是不停发抖。
“医疗事故,一句话便可解决问题。晴子小姐,病患的生命在你眼中到底算是什么?”
仙道有点动了真气,说话不再婉转。
这个女孩子,根本一点都不了解流川,你看没看过他醉着低语“找不到”时,那双眼睛里的痛苦神色,他是真的想救他的病患,你却希望病人早日亡故,一了百了。
名誉前途,你以为在流川眼里那些会重过人命?
“是不是知道了真相,你就罢手?”晴子猛然抬头,目光如炬。
“晴子小姐知道?”仙道愣了愣。
“外面的传说仙道先生也应该知道吧,这次医疗事故的原因据说是护士的一次投药失误。”晴子很突兀的笑笑,嘴角僵硬,“那个护士,是我。”
“喔。”仙道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所以流川君不想公开,但是我已经打算好,如果细川夫人有什么不辛,我立刻辞职,我不能把该负的责任丢给他,即使他是我的未婚夫。”晴子挺直脊背,很有几分大义凛然的味道。
“那么,到底是把什么药错投成什么药了呢?丸剂?水剂?还是点滴?”仙道故作紧张的问。
“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脸上显出一点狼狈,晴子答道,“那是医院治疗机密,不能告诉闲杂人等。”
“原来我是闲杂人等,抱歉。”
毫不在乎地耸耸肩膀,仙道轻轻打个呵欠,捂住嘴说,“对不起,晴子小姐,时间很晚了,我不应当再打搅。”
“仙道先生,你不相信我的话。”
那么青涩的演技,那么僵硬的表情,要谁信?
“你问的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可是请你相信我的话。”晴子站起身,拿了自己的皮包,“不然你可以去问问细川夫人,她的确是因为我的原因才会变得如此严重。”
“细川夫人可以会见客人?不是说她意识不明么?”
事情有了出乎意料的展开,仙道不由再次慎重打量眼前之人。
“那是几天前的事,这两天靠药物支撑,每日大概有三、四个小时清醒。”晴子走到流川床前看了看,从厨房倒了一杯番茄汁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想了想,又挪开一点。
回头见仙道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晴子宛然一笑,“他又不会做醒酒汤,番茄汁不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比醒酒药好。”
怎么她不留下来?是未婚妻的话,怎么放心丢下醉酒的未婚夫一个人,她明明这样爱他。
虽然疑惑,仙道也不至于不知趣到问出来。
“明天下午,我可以带仙道先生去见细川夫人,只是请你不要让他知道。”晴子在仙道身后带上门,笑得十分温柔。
“拜托晴子小姐了。”仙道朝她点点头,目送浅赭的背影走进电梯间。
这个女孩子,不是简单人物,几乎被她单纯的外表骗了。
她方才看似温柔的眼睛深处,分明有极冷的光闪过,不是仙道阅人无数,一定看不出来。
回身看看紧闭的大门,仙道摇摇头——你的身边,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我若是真的不管你,跟把天使扔进地狱有什么分别。
流川,哪怕你已在地狱底层,我也要拉你上来。
你一定要信我。
4
会见细川夫人的事出乎意料地顺利,晴子把仙道带进房间后便退出,整个过程,无人打搅。
细川夫人半倚在床上,神态安详,眼神清亮,若不是鼻下插着导管,谁也无法想象她竟是个垂死的病人。
“您好,细川夫人。”仙道打着招呼,搬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下,“我叫仙道彰,是《朝日文苑》的记者。”
“原来真的是你,没想到这么年轻。”细川夫人淡淡笑着,抬手挽了挽头发,“我很喜欢你的文章,之前你的那个铃木议员勾结黑道大搞幕后黑金交易的系列报道,我每一篇都有看,文笔犀利,字字见血呢。”
“不敢当。”被娴雅年长的女性当面称赞,任是仙道也有几分尴尬。
“实事记者很辛苦吧,象铃木议员那次,不是有黑社会纠缠其中么,会不会很危险?”
“还好……”
其实那个铃木议员乃《朝日文苑》幕后老板的政敌,当日取材时,身后十步处定有专业保镖跟随,采访对象人人都知铃木议员大势已去,无不有问必答,句句实情,从事发到完稿,一帆风顺,何来危险可言。
黑幕后的黑幕,真相中的真相,不为外人所道,才真是为大众着想。
何况这一切都并不违背新闻记者报道真相的原则,仙道认为,同样是挖掘内幕,当然是愈有效率愈好,不必拘泥采取何种方法手段,毕竟人们会看的,只有新闻本身而已。
“听说这次的事闹得挺大,真的么?”
“细川夫人也知道?”仙道心中一惊,不知不觉中竟被对方夺去先机,一时不察,交谈已变成一边倒。
这个细川夫人,好生厉害。
“醒着的时候,我也看看电视报纸,只是时间不能长久。”说着话锋一转,“如果不是闹得满城风雨,又怎么会劳动仙道先生大驾呢?”
言语俏皮,用辞间聪明尽显。仙道暗自在心中感叹,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那细川小姐却不及自己母亲的十分之一。
“既然这样,我也不必多说,还请细川夫人帮忙了。”
“我能帮什么忙。”
“我希望细川夫人说出整个事件真相。”仙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诚恳,“夫人是受害人,有权得到应有的赔偿。”
“可我若是说出去,受害人就变成赤木小姐,那是个好女孩,我曾经看到她躲在帘子后面哭泣,她觉得自己是杀人凶手,”细川夫人叹口气,“谁都会犯错,我不怪她。”
“真的是赤木小姐……投药错误?”仙道微微扬一下眉毛,“夫人还是把真相公开来比较好,哪怕是无心之过,夫人付出的代价是一生健康,一时心软,恐怕日后追悔莫及。”
细川夫人不语,似是有些累了,头低下去一点。
静默半晌,突然又说:“仙道先生,我得到多少失去多少,心里清楚,我不后悔。”
然后慢慢抬起头,“再说了我也不一定就是死,流川医生一直跟我说,不能放弃希望。”说着笑起来,苍白的脸竟然焕发出淡淡光辉,“那个孩子,总觉得,看着他就仿佛看到希望了呢。”
“细川夫人,你一定能好好活下去。”仙道有些感动,这样的人,谁也不忍心看她死去。
“我相信流川医生,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总觉得他好似天使,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有这么天真的想法。”细川夫人脸颊微微泛红,很不好意思的样子,“真希望这件事早点过去。”
这时传来“噔噔噔”三下敲门声,仙道明白约定的三十分钟已到。
“您该休息了,我下次再来打搅。”立刻起身告辞。
这半小时,可说是毫无所获。
“仙道先生,现在相信我的话了?”晴子等在走廊里,见仙道出来,张口便问。
仙道不置可否,粉红色的晴子,比起浅赭色要稚嫩许多,一颦一笑全在脸上。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呢?女人还真是不可理解。
“晴子小姐,接下来的三日连休,流川可有排班?”仙道不理晴子的问题,径自问到。
“他是主治医师,不用值班的。”晴子皱起眉毛,“你到医院来也找不到他,主任说他最近压力太大,强迫他去休息。”
“细川夫人,不要紧?”仙道觉得奇怪。
“至少这两个礼拜,还在控制范围,何况连休期间主任都在医院,万一有什么情况也会通知他。”晴子眉毛越皱越明显,“仙道先生,请你不要忽视我的问题。”
“晴子小姐,说实话,比起你,我比较相信流川。”
晴子被堵得说不出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不是害羞是生气。
这样看倒也有可爱之处,况且她是真心爱流川的吧,仙道决定不再跟这个小女孩计较,因为实在没有风度也没有意义。
但是也决计不能相信她,浅赭色的晴子,是个狡猾的小女人,厉害非常。
“主编,我是仙道。”
“你这小子,这两天晃到哪儿去了,我还打算下周头版登你的寻人启事咧。”主编中气十足,在电话里大吼。
“主编,那件事有点眉目了,想请主编帮个忙,”仙道连忙改用敬体,想要安抚一下喷火的主编,“我想要赤木晴子的个人资料,越详细越好,另外之前细川母女的资料,不够详尽,我希望能再收集一份,特别是有关她们家的经济状况及亲族关系的具体情况。”
“赤木晴子?是谁?”
“就是那个传言中投错药的小护士。”
“……”电话那边忽然笑出来,“小子,有你的,那医院咬得死紧,居然给你搞到那个小护士的名字。”
“拜托主编了。”
“知道了,你什么时候也露个脸,我可是每日都付你薪水。”
“是是,连休完后我一定去。”
仙道切断电话,坐在车内,拿出一支七星,点燃。
从刚才一直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静下心来想想,便发现症结所在。
半小时前与细川夫人见面的全过程,太过顺利,太过完美,以至不象真的。
若是普通人,得知自己不得不死的缘由,竟是因为某个护士的粗心之过,怎么会不恨得咬牙切齿,怎会不想把那护士抓来锉骨扬灰,可是细川夫人一脸平静地说——我不怪她。
这根本不可能。
世上不会有如此宽宏大量的人,除非她已经得到等价的补偿。
可到底是什么,能够拿来与生命交换呢?
沉思途中,看到一道颀长人影从医院大门出来,忙熄了烟发动车子。
“流川,下班了?”开到流川身侧,把助手席那边的车门打开,“上车。”
“仙道?”流川回过头,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惊讶神色。
“你还在头痛对不对,上车吧,我送你。”
“……”流川迟疑了几秒钟,终是坐进车里来。
才系上安全带,面前就凭空冒出热腾腾的蔬菜汤跟火腿三明治,流川接过去捧在手里,抬头瞟仙道一眼。
“醉宿都不会有什么胃口,你今天大概整日都没吃东西吧,现在也该饿了。”仙道发动车子,目不斜视,“特意挑了清淡一点的食物,快吃吧,不然该凉了。”
流川不作声,低下头喝一口汤,把三明治的包装打开。
东西吃到一半,流川突然开口说,“仙道,以后不要抽烟,对身体不好。”
仙道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颤,忍不住偷偷看一眼车内的反光镜,上面映着流川极认真的表情,“要抽也不要抽七星,那个焦油含量太高。”
“我以后会戒,”仙道微笑,“吃完了睡一下吧,到了我叫你。”
直到脸颊触到枕头,流川才察觉到不对劲,迷迷糊糊睁开眼,立刻惊讶得说不出话。
“如何,喜不喜欢这个房间?”仙道坐在另一套被褥上,笑眯眯地看流川发蒙。
“这是哪里?”流川环顾四周,确定这决不是自己房间。
“静冈,五湖边的别墅旅馆,明天我们去爬富士山还是去富士游乐园?”仙道一边说一边脱下外衣,无视流川射过来的杀人眼神,“现在你要回去也晚了,第一半夜12点没有电车,第二,这里离最近的电车站,车程一个半小时。”
流川哑口无言,要恨也只能恨自己居然被一杯蔬菜汤一个三明治拐了。
“反正是连休,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的放松一次,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仙道打个大大的呵欠,朝流川眨眨眼,“就当是可怜我辛辛苦苦开五个小时的车,累得全身散架不说,还要把睡得昏天暗地的某人搬上三楼的苦劳,好不好?”
“切。”流川低啐一声,“白痴。”
不知在骂谁。
“游乐园。”
仙道正要闭上眼睛,突然听到声音从另一边的被褥传来,转过脸去时,对上一双恶狠狠的黑眼睛。
“嘎?”
“我说明天去游乐园。”
“喔。”
流川说完后闭上眼睛,呼吸很快变得平稳。
熄了灯,窗口有月光照进来,淡淡的,如水一般。
仙道静静地看流川映在月光里的脸,良久。
美丽的事物看得久了,总有一种不在现世的感觉,仙道笑一笑,心满意足地合上双眼——快有十年没碰过云霄飞车,不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只怕明天几圈下来,再也没命回东京。
5
仙道从来不知道,世上竟然有如此热爱观览车的人。
仙道更是没有想到,那个人会是流川。
等我们出去的时候,底下的管理员一定认为这车上坐了两个疯子——观览车转过第三圈的时候,仙道如是想。
流川一直没有说话,坐在对面,眼睛隔着玻璃壁,远远看出去。
小小的车厢慢慢升高,那头发跟眼睛的漆黑颜色,就一点一点褪,一点一点淡,升到顶点的时候,变作了柔软的棕色,整个人沐浴在阳光里,皮肤白得仿佛透明。
仙道凝视着流川的侧脸,原本清晰无比的轮廓,此刻好似要在光里化去一般,睫毛上染了浅金色,偶尔眨动一下,就好像看得到金色光点纷纷散落。
记得很多年以前,也曾经在夕阳里这样看他的侧脸,那时候觉得非常美,却从未跟他说过。
后来不再见面了,冷不防想起一两次,有一点后悔,便索性对自己说,年少轻狂,忘了吧。就当作生命中不曾出现过这个人。
一生何其漫长,总得学会不断地遗忘,不断地舍弃,不然,一辈子都沉浸在悲伤与后悔当中,如何能够快乐享受生命。
可是,仙道无奈笑笑,真正想要忘记的,却往往会铭记终生。
“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嗯?”
仙道凑过去一点,左手轻轻压在流川右边肩膀上,脸朝着跟他一样的方向看出去。仔细端详半晌,仙道开口——
“那个,是富士山。”
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锥体火山,忍住满肚子闷笑,一本正经地说明。
“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什么?”仙道有些惊讶,还当流川会扔句“白痴”之类的口头禅过来。
“明明知道比它美的事物不知有多少,可是看着它的时候,不自觉就被迷住,会想,世上不会有什么比这座山更美的了。”流川的声音极轻,似是喃喃自语。
这回真的意外。
以为自己已算是了解这个人,没想到也不过只认得他许多面中的一面两面。印象里流川枫能够说得出的形容词不会超过三个,连骂人的词汇也贫瘠得除了“混蛋”就是“白痴”,今天居然说出这么纤细易感的语言,是该说他长大还是成熟呢?仙道这样想着,侧过头去看流川——他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阳光照过来,瞳孔是深的琥珀色。不知不觉地,仙道看得入迷,几乎移不开目光,想,这么多年,我竟然一直认定他不会有黑白以外的颜色,简直不可思议。
也许,他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流川枫,或者,我从来就不认识流川枫。
真是古怪的想法,被他知道,又要骂“白痴”了。
仙道这样一想,不禁失笑,偏偏疏忽大意来不及掩饰,笑声被旁边那人听到,倏地转过头来。
“很好笑?”流川慢慢说出三个字,咬牙切齿。
“我很高兴啊,”仙道急中生智,“看到这么美丽的景致,心情一好,自然会笑。”
“切。”
知道仙道是随口胡诌,流川也忍住不去计较,总觉得跟这个人在一起,自己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或者说,变得越来越像,很多年前,那个只有黑白二色的少年。
这样不行,流川对自己说。
过去就是过去,无法回头,不能后悔。
回到旅馆后已是晚上八点,匆匆吃过饭,两人回到房间时,仙道的电话响起来。流川看仙道一眼,说:“我去洗澡。”便直接拐进浴室。
仙道瞟一眼来电显示,稍许迟疑,还是出了房间来到走廊上,才按下接听键。
“主编,是我。”
“仙道,你要的资料我已经全部弄好了,你现在过来拿么?”
“主编,我现在不在东京……”
“什么!?你这家伙,在哪儿?”主编似乎已经习惯,连气都懒得气。
“静冈……能否麻烦主编给我把资料传真过来……”仙道自觉理亏,小心翼翼陪笑脸,“号码是……”
“知道了,马上传过去。”电话那边的声音笑得不怀好意,“小子,这件事完了以后,一年别想我准你休假。”
“哎?”仙道才说出一个字,电话里就只剩下“嘟嘟”忙音,摇摇头暗骂一句“老狐狸”,认命地到楼下大厅去取传真。
赤木晴子,T大附属医院内二科资深护士,学生时代,成绩全优,看护学校第一名毕业,工作五年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作为专业护士,可称得上是完美典范。仙道翻看着赤木晴子的个人资料,这样的人,竟会犯投错药那种低级的失误,叫人如何相信。看完后拿过细川母女的资料来,粗略过目,便发现更大疑点。
父亲早亡,单亲家庭,母女皆是公司小职员,一个是社会新人,一个即将退休,两人每月薪水加起来不超过五十万,哪里来的钱支付肝脏移植这样庞大的手术费用?借钱是不可能,别说为数不多的亲戚朋友,就是放高利贷的,也决不会肯拿出这样一笔巨款去打水漂。
到底投错药的是谁?付手术费的又是谁?
专心致志把眼前迷雾一层层拨开,却在不知不觉中身陷其中,仙道知道自己已经快要触到事件核心,但是就在还差一步时,再也无法前进。
“在看什么?”
仙道被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流川穿了白色的浴袍,在自己对面坐下,黑色头发湿漉漉的,有几缕贴在面颊上。
“杂志社发来的一些资料,”仙道把摊了满床的纸拢了拢,收作一叠,随意放在床头柜上,“我去洗了,你快把头发吹干,小心感冒。”
“嗯。”流川应了一声,却不动,眼睛落在床头柜上,“你调查晴子,你怀疑她?”
“是。”仙道答道,“她对我说那件医疗事故是她引起,而我不信。”
“你还调查了谁?细川小姐?”
“不只是细川小姐,是细川母女。”
“细川夫人?”流川似乎有点惊讶,猛然抬头,“你见过她?”
“对,她也不肯讲实话,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苦衷,她的态度实在不合常理。”仙道干脆把资料拿起来,递给流川,“你要不要看?”
流川不接,摇摇头,说,“还有谁?我?”
“你?”仙道收回手腕,几乎哑然失笑,“流川,我问你,自我认识你起,你可曾对我说过一句谎言?”
流川直直凝视仙道的眼睛,缓缓摇头。
“所以,我不需要调查你。”
说着站起身,随手拿起手边的大毛巾扔在流川头上,“我拿吹风机给你。”
“仙道。”流川的声音从毛巾下面传出来,闷闷的,“如果真相公开,细川夫人得救的机会,会大上很多,对不对?”
“对,如果她真的是受害人,那么不只你们医院,整个日本医学会,都要对这件事负责,会有很多人为她找寻可供移植的肝脏,她也许能够活下去。”
“那么,我告诉你。”
流川把毛巾从头上拿下,湿润的额发漆黑而柔软,衬得那双眼睛分外明亮,“从来就没有什么医疗事故,晴子也没有犯过错。”
“你一直在找的那个人,是我。”
仙道有片刻觉得自己无法思考,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烟,但又猛然想起答应过流川要戒,于是有些茫然,流川一直昂着头看他,黑眼睛是濡湿的,仙道想,我要镇定,他好不容易决定要信我了,我怎么能这么没用。
过了一会儿,他长吁一口气,觉得自己已经冷静下来,就在流川对面坐下,说:“从头说起,流川。”
流川点点头,他的表情一直不变,一张脸在灯下白得晶莹。
“新药?”
“是,细川夫人如果肯用,作为报酬,制药公司会为她负担住院期间的全部费用。”
“包括细川小姐的手术费用?”
流川顿了顿,然后说:“开始时不包括。”
仙道立刻懂了,“制药公司没想到新药出了纰漏,为了堵住西川母女的口,答应支付所有费用,对不对?”
流川不说话,低下头去,仙道知道答案是“是”。
“一共多少钱?”
“加在一起,大概接近三千万。”
“难怪,不是个小数目。”仙道叹口气,转头时不经意看到那叠资料,一下子明白,“晴子是替罪羊?”
流川点头。
“她的条件是什么?”
那个女孩,不会让自己白白吃亏,她肯出来顶罪,一定是有幕后交易。
“我娶她。”
看到仙道脸上惊讶的表情,流川解释道:“她事后必得辞职,名誉尽毁,没有医院会再雇用她,尽管她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护士。”
“你爱她?”仙道问,觉得嘴里有点苦涩。
“不,可是她为我断送前途,我该负责。”流川慢慢地说。
她竟然如此爱他,仙道想,不禁有点后悔之前对晴子的态度,她是个非常清醒的女孩,懂得如何争取,该舍弃的时候决不犹豫,而且不会故作矫情,尽管工于心计,可是她仍拥有难得的品质,在这个人人戴着面具的社会里,她的勇气值得让人尊敬。
可是我仍然不喜欢她,仙道有些惆怅地想,我没有她的勇气。
可这件事究其终是双方达成合意才会发生,你情我愿公平交易,要说责任,医院制药公司细川夫人,人人都有份。流川你只是个主治医师,你不该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你怎么那么傻,替人扛包袱,连点报酬都不晓得要,你看晴子多聪明。
“流川,其实你不必……”话到嘴边又犹豫起来,仙道觉得奇怪,记得流川是个什么都很分明很有条理的人,不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赔上自己的一辈子。
“仙道,”流川象是明白仙道的意思,不等他把话说完,就解答了他的疑惑,“当初向细川夫人推荐新药的人,是我。”
原来如此,所以他认为自己是凶手。
“那时,她们很困窘,我以为,可以帮她们一点忙。”流川低着头,声音有些断续,仙道看到他搁在床沿的手握成拳头,指节泛白,“我明明知道,用那个药,有一点冒险,可还是跟细川夫人推荐了。”
“虽然推荐的人是你,同意的人是她,对不对?流川,你并没有强迫她用那药。”仙道看不下去,伸过手去盖在流川手上。
“起因在我,我轻信了制药公司的保证,”流川的声音哽住,“作为一个医生,我失职。”
“我害死自己的患者,仙道。”
声音很低,疲倦且无力。
“你没有!”
很冲动的,仙道站起身,一下就把流川搂进自己怀里,双臂紧紧抱住他的头。流川吓了一跳,挣了挣,仙道不放,反而抱得更紧,流川也就不挣了,放在身侧的两手迟疑着,慢慢环上仙道的腰。
闭上眼睛,仙道心痛得快要说不出话,他的身体这么冷,一直在抖,我竟然没有察觉,他这么害怕,他是会害怕的,我没想过,他一个人,又累又怕,还必须撑下去,不能对任何人诉苦。
怪不得之前他怎么也不肯说,仙道明白,西川夫人得到那三千万的条件,一定是要替制药公司及医院保守住秘密,而他为了担起责任,在这个谎言里,拼命忍耐,他是个那么清澈的人,却强迫自己隐瞒真相随波逐流。
流川,我要帮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在这里。仙道想着,弯下身体,把下巴轻轻搁在流川的头顶上,他的头发还带着湿气,淡淡地香,是薰衣草的味道。
“你救了她,包括细川小姐,”仙道轻轻地说:“她们拿不出那三千万,欠下这笔钱,她们母女从此都会生活在地狱中。”
流川在怀里摇头。
仙道又说:“我见到细川夫人时,她微笑着对我说,你是她的天使,她感激你,真心诚意。”
流川双肩震动一下,身体渐渐地不再发抖,再过一会,他说,“放开我,仙道。”
仙道放开他,却仍然抓住他的双手,面对着他蹲下身体,抬头仰视他的脸,他的眼睛那么黑那么清澈,多美,仙道想。
“我把这件事公开后,日本医学会必须要负责,他们会为细川夫人安排肝脏移植,以及负责她的后半生,政府机构的力量有多大你也是明白的。”
流川不说话,眼睛里露出挣杂的神色,仙道握紧他的手,目光十分坚定。
相互凝视片刻,流川笑了笑,很快很仓促的笑,在唇边一闪即逝,“还以为能做一辈子医生。”
“你当然能做一辈子医生,做到你厌为止。”仙道悠悠地笑,几分意味深长地,“你完全没有辞职的必要,你是受害者之一,大众同情你还来不及。”
“哎?”
“流川,不要小看新闻记者的力量。”仙道站起身,拍拍流川的头,“被恶势力压迫的善良又纯洁的白衣天使,若是再登张照片,不晓得多少人要心疼,如果你辞职,你的医院恐怕会被大众的唾沫星子淹掉。”
“仙道,”流川张开嘴,却又仿佛不知应当说些什么,顿了半晌,才说,“我既不善良也不纯洁,更不是什么天使。”
“谁规定天使一定要纯洁善良,你又不是生活在天堂里,”仙道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转身去浴室,“只要符合大多数人的理想,他们便认为你是天使。”
“可是,”流川还想说什么,仙道回过头来,打断他,“流川,听我一句劝,凡事太过认真太有原则,只会逼死自己,我不想你那么累。”
流川闻言不再说话,看着仙道,眨了眨眼,似乎有点动容,仙道突然觉得尴尬,不太自然地笑笑,就要打开浴室门进去。
这时流川突然开口。
“对不起。”
“嘎?为什么说对不起?我以为你会说谢谢。”仙道开个小玩笑。
流川又静默。
房间里的气氛实在诡异,暧昧得过分,仙道不甚习惯,握在门把上的手指变得僵硬不安,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装作毫无知觉地去洗澡。
方才的满腔真情,流露得遂不及防,结果连自己都被吓到,仙道很懊悔,这算什么事,平时的冷静睿智,游刃有余都到哪儿去了,几十岁的成年人,像个毛头小子般鲁莽冲动,开什么玩笑,难不成是爱上他。
爱上他?
仙道这回真的被吓住,全身僵硬得像木头。
“我先睡了。”
听到背后传来这句话,仙道松口气,说了声“晚安”。
走进浴室,便闻到薰衣草的香气,立刻想起流川湿湿的黑头发,仙道呆了一阵子,又觉得好笑。
昏头了吧。仙道想,对自己摇摇头,叹口气,早过了可以随心所欲的年纪,还发什么疯。
赶紧睡觉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