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武者 11-19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1113次阅读
11这样过了两天,总算不再是吃什么吐什么了,流川也明白必须快点好起来,所以对医师的任何指示都不抗拒,安安静静的喝药,一口口咽下各种本来很讨厌的补品。
可是他不再开口说话,也不主动理任何人,常常是一整天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看着窗外的天空。
……
——世子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了,可是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
听着侍女的禀报,一直忍耐着不去见他的牧犹豫了片刻,唤来医师,问清楚的确是安定下来了,才决定再去探视。
——到底是还年轻,身体底子也好,恢复得很快呢。
医师松了一口气的话语仍响在耳边,仔细咀嚼一下,慢慢地起疑了……
前几日一片混乱中,也没有多想。
现在才觉得,实在是很奇怪……
世人传言富丘世子体弱多病从未习过武,可是……虽然他没有在自己面前拔过刀,连那天杀死刺客时的动作也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技巧可言,但那份迅猛敏捷不是假的,还有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掩都掩不住的武者气息……
本来,如果他真的会武也没什么,传言只是传言……将军家,还不至于为这个治富丘藩的罪……
但明明会武却刻意掩饰,为什么?
心中一跳,难道是为了刺杀?
——装作不会武让人不去戒备他,然后逐渐接近将军……伺机下手?
摇摇头,应该不会,即使自己猝死,将军家也并不是没有继承者的,胆敢大逆不道刺杀将军的富丘藩绝对逃不过被撤藩灭族的命运……
而他身为富丘世子,不管能不能得手,等待他的都是斩首处死。富丘失去了唯一的世子,也就等同于灭亡了……
更何况如果他如果想杀将军,那天就不会拼了性命救自己……推说不会武无能为力的话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说到刺客……又是疑点重重……
一旦失手便自裁,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重阳那天去玉坂山,明明没有对外说过,刺客是谁派来的?是从哪里,怎样得到的消息?
还是说,自己身边有人通风报信?
觉得有些头痛了……轻轻叹了口气……
说起来,他的伤还是为救自己而负的呢……如果自己没有认出他来,早已照着惯例高官尊位的赏赐下去了吧……
而且不止这些,欠下一个大人情的将军家,除非拿到了确实的证据,否则往后想要动富丘藩的话……不得不更加顾忌几分……
可所有一切,都在那一刻——彻底的改变了,朝着连自己也无法掌握的方向……
命运么……
真是……一团糟……
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紊乱的心绪,等着侍女为自己拉开格子门——
总之,富丘唯一的世子既然在自己的手上,就不必担心他们会有什么轻举妄动。
不要也好,讨厌也好,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你回富丘去了!
看到他安静的靠坐在软垫上时,就发现自己原本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上次那种充溢全身的戾气,现在全然不见。
就好像,最初见到他时,那个冷淡的白瓷娃娃……
“主上,臣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不应该再在二条城打搅,请允许臣回上府邸去。”
惊讶于流川的主动开口,牧竟然一时半会做不出应答。
微微低着头的姿态,沉稳的声线,冷静得——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连说出来的话,都和那天一模一样,那么……一切竟是……船过无痕?
“不行……”理所当然的拒绝,却无来由的,感到一丝心虚……
“为什么?”很自然的问话,没有一点咄咄逼人的态度,牧却觉得背后有微汗渗了出来。
——无言。
牧发现,自己没有理由把一个臣子强留在二条城里。
虽然曾经在一时情绪激昂的时候,说过“我要留你谁敢说话”之类的言语,可是认真想一想,就明白这是行不通的。
尽管继位的时间还不长,但牧决不是一个傲慢无能的君主,也许有一点点霸气和刚俾自用,可这也是在太平盛世中,被大家所期待的君王特质。
冷静,精明,强悍,超逾常人的判断力和决断力……总之,牧是一名众望所归的贤明统治者。
如果这样的君主,竟然作出强行把臣子囚禁在二条城内,充作自己男宠的不耻淫行,可想而知会是怎样的天下哗然……
何况京都天皇家那边从来没有放弃过倒幕的念头,不管是什么把柄,让他们抓住了总不是好事。
“等你的身体全好了再说。”
说出这句话时,他沉默着转过头去,没有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用什么方法,才能把他永远留在我身边呢?
加官进爵让他有足够的身份与理由随侍在将军身边么?但这样会让富丘得了势,决计不妥……
那么,干脆毁了富丘藩,让他再也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
只要有足够的罪证,毁了富丘也不是太难的事,反正留着……总也是个心腹大患……
罪证……
说起来,很久没有那个人的消息了啊……
抬头看看流川的侧脸,牧显得有些焦躁的舔舔嘴唇,迟疑一下,才开口说:“流川君,如果……如果我说,我喜欢你,希望你留在我身边,你可愿意?”
有一点紧张,有一点笨拙,有一点忐忑不安……记忆里,这好像是第一次对一个人说喜欢……其实应该说“爱”的吧,可是那个字,身为将军的自己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流川听了以后转过脸来了——
仍然是没什么表情,可有一瞬间牧觉得他似乎冷笑了——
“恕难从命。”
牧什么也没说的离开了。
流川也不去关心那个甩手而去的背影,而是把一直紧握成拳头的双手从被子底下拿出来,摊开手掌,皱眉看了看掌心上几个缓缓渗血的指甲痕迹。
不是很痛,握刀的时候也应该不会有影响才对。
可刚才还是不够冷静。
随手拿了块白绢把手掌包裹起来,流川摸了摸胸前的伤口,再过个一两天,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幸好不是晔……
不过要是晔的话,赏月宴会的那天他大概就躲不过了……
深吸一口气,缓缓眯起眼睛……
记得听晔说过,这一任的将军还没有嫡子,如果他死了,继任者是他的弟弟,据说是个十分软弱无能的人,而且因为身体不好,很少在外面抛头露面。
这样的人继位的话,对富丘来说只有好处……只要杀死那个男人时不留下任何证据。
很奇怪的,关于那一晚的记忆,已经完全模糊了,如果不是身体上的痕迹还没有消失,流川觉得自己就要想不起来了……
可是,一定要杀了他的想法,却越来越强烈——
只要不留下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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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轻松的躲开巡逻的带刀侍卫,仙道轻车熟路的沿着密道潜进二条城内。
听藤真说小枫受伤后就留在偏殿里休养,本来将军让臣子在二条城里留宿一两晚也不是什么很希奇的事,可一住就是半个月,还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就非同寻常了……
牧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悄无声息地绕过在门口打盹的侍女,拉开纸门便立刻闪身进去再将门合上,一连串动作快得只有一眨眼工夫,没有惊动任何人。
直接向着寝台走过去,在旁边坐下,伸出手指……想要轻轻把他拍醒……
可那个本来应该熟睡着的人突然张开眼睛,撑起身体,看过来时眼神由戒备一下子转成惊讶——
“仙……”
压低了的声音掩饰不住激动地微微发抖,仙道微笑着点点头。
“你怎么……”
“世子不放心你,特意让我来看看。”
看他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又眨了一下眼,仿佛仍旧没有回过神来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好像瘦了点呢,脸色不太好,伤处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流川的嘴唇张了张,像是要说什么又说不出来,被子下面的手慢慢探出来,抓住仙道靠在旁边的一只手腕……一点一点握紧……
手指起初是冰凉的,然后,渐渐的有了温度……
仙道什么都不说地,一直凝视着流川垂下去的眼睫,一直一直……
……
“仙道……”像是在叹息的低音,很快又变得坚定起来,“你告诉晔,就说我很好。”
“世子不放心你,让我留在江户直到你回去。”
“一年?”
“不对。”把流川的手再塞回被子里去,仙道笑了笑,“我带来了流川大名的书信,说是病体沉重来日无多,希望临终前能见自己的独子一面,向将军告个假的话过几日就能启程。”
“晔的意思?”
“嗯,怎么了?”
……
“不,我留在这里。”轻微的喘一口气,流川重复了一遍,“我留下。”
12
……
“不,我留在这里。”轻微的喘一口气,流川重复了一遍,“我留下。”
几缕莹白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映在流川黑色的瞳孔上,泛起金属一般冰冷的光泽。
那是绝对坚定不容改变的颜色——
仙道静静地看了他半晌,伸手拂了拂他额上的碎发,轻声说:“这样啊……”
那么我就先留在江户陪着你吧……
反正我要的东西已经拿到手了。
“我明天再来。”凑到流川耳边低喃一句,仙道站起身体,再一次悄无声息的拉开纸门闪身出去——
全然不曾察觉,身后流川一直注视着他的举动,眉毛若有所思的缓缓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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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啊。”
牧放下手中的书卷,抬头看了一眼闪进房间的人影,暗暗深吸一口气按下有些焦灼的心绪,尽量显得不甚在意,“好久都没你的消息了,东西拿到了么?”
“已经查到下落了。”仙道也不行大礼,点点头就在牧的对面盘腿坐下来,“说起这个,你把富丘的世子老关在二条城里算是个什么事,就算要治罪也还没到时候吧。”
“这我自有道理。”微微皱眉,“当初我们说好,你给我想要的,我给你想要的,我决不会食言,你也不用多管闲事。”
“真的要毁了富丘?”仙道侧一下头,微微一笑,“京都那边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不说话吧。”
“只要证据确凿,他们能有什么话说。”
延续千年的皇统又怎样,天下的军权可是握在将军家手中。
虽然毁了富丘是有一点点冒险,但他们唯一的世子既然在二条城,就等同于已经被将军家扼住了脖颈,要卡要放,还不是依我一人的意思。
“你用什么手段我不管,总之东西拿到了就交给我。”
视线移开去,落到再次拿起的书卷上,“到时候,我自然会遵守诺言。”
“是,主上。”
扬起一边的眉毛,带点戏谑的稍稍拉长了尾音,起身点头行礼后,仙道便快速离开了。
第二晚依然是不为人察觉的进了偏殿的房间。
还没有走到寝台就看到那个躺着的人抬起了肩膀,一双黑眼睛转向这边时,清亮的目光如一道水之波纹,凛凛快速的流淌过来,带了一点点还未褪尽的寒意。
“没有睡啊?”
仙道轻轻笑了笑,在寝台旁边坐下。
“仙道,你是忍么?”
“咦?为什么这么问?”颇为意外的张大眼睛,声音仍是压低了的。
“二条城守备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
咯噔!
心脏狠跳了一下。
……
“我曾经在二条城住过一段时间,比较熟一点而已。”
真是个敏感的小孩,这么快就怀疑了啊……
可是还不能说出全部的实情,但也绝不想骗他。
“……你是将军的人?”眼睛冷冷闪动。
仙道苦笑起来,含混其词,看来也糊弄不过去啊……
“不是。”
如果“将军的人”是指那些对牧誓死效忠,即使献上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甚至以此为荣的人,那么,我不是。
我不是任何人的人。
我只是我自己。
看到他凛冽的眼神慢慢和缓,自己心里也松了一口气,然后便涌出来如丝般柔软的心绪,一点一点铺满整个心底,很特别的,因为被他信任而感到的小小喜悦……
“仙道,”开口之前先眨了一下眼睛,似乎在迟疑该用什么说辞,“借我一样东西。”
“什么?”
仍然温和的笑着问他,随即便感到他冰冷的手指探进自己怀里,往一边侧了侧——握住贴在腰间的刀柄——
“这个。”
“为什么?”
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仙道问。
擅自带刀进二条城是死罪,流川不可能不知道,他要刀——做什么?
难道——
很突然的,心头一道闪电划过——
难道流川大名最终的目的……是刺杀将军?……所以才会送他来江户?
但……
流川眼睛又闪了闪,似乎正要开口的样子。
……
“世子大人……?”
纸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个人的身体都骤然绷紧了——
守在门口的侍女点起了灯,跪着轻轻打开洒金暗纹的拉门,探进头来问了句,“世子大人,您醒了么?我好像听见你房间里有谁在说话。”
“我口渴了,你倒杯水进来。”
借着小提灯暗淡的光晕,可以看到流川已经坐起了身,半靠在软垫上,冷冷的声音让人心里一抖。
不敢耽搁的连忙倒好了水,放在托盘上端进去。
可是在拉起垂在寝台前的竹帘后,才发现身侧的阴影处静静站着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
手中一滑,托盘落下,水洒了一地——
赶在侍女惊呼出声前一掌击昏了她。
仙道看看软倒在地上的女人,询问的目光投向流川——
仍然保持着先前靠在被褥边的姿势,视线转向那个昏过去的年轻侍女。仙道看到他原本冷静之极的黑眼睛,小小的动摇了一下。
没有看错,虽然是极其冰冷的目光,可是一瞬间闪过了不忍!
“怎么处置?”
心想他大概是心软了吧,但这个女人看到了自己的脸,无论如何是留不得了。
多余的同情,只会给自己增添麻烦。
不必让他知道,在二条城里,多的是方法让一个人莫名其妙的消失掉。
“不能让她的尸体在二条城里被发现。”
平静的声音带了点干涩,漆黑的眼睛朝自己看过来,“你能把她弄出去吧,仙道。”
“当然。”
不能说是不惊讶的……
猛然意识到,现在的他,跟自己熟识的那个月下少年,有哪里不同了……
还是说——
自己根本就未真正认识过他……
那个有一点迷糊,有一点迟钝的单纯少年,和这个思维慎密,冷静得甚至有点残酷的人……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可是,没有任何不悦的感觉。
惊讶过后,渐渐涌上来的是欣喜……那是,因为发现同类而自然泛起的兴奋情绪。
我们,是一样的!
13
扛着女人称不上太重的身体,站在黑沉沉的江户川边,仙道听到自己无奈的叹了口气。
一想到他双手抓紧被褥尽力忍耐的样子,就下不了决心把这个侍女扔到冰冷的河水里去。
好像还是个相当年轻的女孩啊。
挑起眉毛思量片刻,仙道抬抬肩膀,换了个方向。
我大概是疯了,竟然会觉得这个小丫头就因为看到了自己的脸而必须得死,也很可怜。
但看得出来,如果可能,他是不愿杀她的。
对于自己来说是个不相干的人,对他来说却不一样,应该是大半个月来都随伺在身边的人吧,刚才虽然刻意作出冷漠的表情,可心里一定很难过吧……
不愿让他难过,哪怕是一点点!
等到……等到能够说出全部真相后,再告诉他自己其实没有杀这个女孩,他会不会露出淡淡的笑意呢……
想到这里便觉得心情愉快起来,偶尔的同情心泛滥也可以不去做计较,仙道微微扬起嘴角,熟门熟路的摸进了翔阳的上府邸。
好梦正酣中被人叫起,不管是谁也会火冒三丈,特别是看到罪魁祸首还挂着一脸毫无自觉的可恶微笑时。
“这是什么?”
藤真理理身上的白色单衣,瞥一眼被扔在廊下,显然是昏迷着的女人。
“今天到流川世子那里去的时候,被这个小丫头看到了。”仙道耸耸肩膀。
“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江户川在那里。”一肚子火的某人没好气地哼一声。
“你不觉得把这么个可爱的小女孩扔到黑漆漆的河水里去很残忍吗?”仙道微笑一下,装作没有看到对方张大眼睛,好似见鬼了的恐怖表情,“等她醒了,让她忘记所有的事情,把她送到你们翔阳去吧。”
在二条城里长大的女人,应该不会太笨才对。
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应该就会很聪明的变成另外一个人活下去了。
“你真的是仙道?”
半晌才不可思议的冒出一句话……仙道那家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慈手软了?虽然这种情况下不能在二条城杀人,可明明是扔进江户川就可一了百了的事。
还有,为什么非得揽这个烂摊子的人,是我呢?
“这个麻烦凭什么丢给我。”不耐烦的眯眯眼睛,藤真挑眉冷笑。
“算我欠你个人情好了。”甚为随意的口气,让人恨得牙痒痒。
哼……既然他这么说,就勉为其难吧,想来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但说起流川世子——
“流川君的伤势怎么样了?听说是不太严重的,怎么养了大半个月还不见好?”
将军把流川世子形同软禁的留在二条城里,这么些天来可是什么流言蜚语都有了。
别的都还好说,只是那将军借囚禁富丘世子进而控制富丘的说法,让自己无法不去在意。
同属皇统的富丘与翔阳,原本就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难道公家与武家之间,保持了这么多年的微妙平衡,牧他下定决心要打破了么?
那么,恐怕就得——先下手为强!
……
“流川的伤……”若有所思地盯着藤真的脸看了片刻,仙道慢慢说到,“不是全拜藤真世子所赐么?”
呃!
还是被发现了啊……
有点尴尬的干笑一下,“我哪里知道流川君会出手呢。”
“他不出手是最好,但你的目的是逼他出手吧,让将军把注意力都转移到他,及富丘身上。”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冷静地剖析着,“而那个呆呆的小孩果然是上当了。”
互相太过了解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藤真懊恼得皱皱眉毛,不怎么服气的反驳道,“结果对富丘来说不也是很好么,救了将军的命,这样大的人情可不是人人都能求来的。”
仙道仍然看着藤真,不置可否的微笑。
藤真觉得头痛……
我居然会心虚!想起那个有着纯净黑眼睛的少年,我居然会认为自己有那么一点点理亏?
好吧,就算承认现在一团糟的状况起因在我,可我也只会承担我该负责的那部分,其他的与我无关。
毕竟,我关心的,只是保住翔阳安然无恙而已。
“这个……”
有点困惑的拿起仙道放在眼前的信笺,粗粗浏览一下,再狐疑地瞧瞧对方诡异的笑容——不好的预感……
“现在富丘藩的人连二条城都进不了,而我……也不方便。”
眼角微微下垂着的微笑神态,让人觉得他无论说出什么话来都是再自然不过了——
“富丘大名病危,请世子告假回去见临终一面,麻烦你传达给将军殿下了,藤真殿。”
这个浑蛋!
的确,以自己的身份,在正式的早朝议事会上提出来的话,就算是将军,也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可整个江户城里的高官人人都知道,这是在拽将军的虎须!
让你的世子完好无损的回富丘去,留下我在这里充作将军怒火的靶子么?
凭什么?
不同声色的收起那张信笺,藤真淡淡笑了,熟知他的人都明白,这是翔阳世子发怒前的征兆。
“仙道,你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
在江户大半年来的小心翼翼,谨慎言行,现在就要毁于一旦,而我甚至还不能确定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不要跟我说什么深交好友之类的鬼话,你我都不是单纯无知的幼童。
想要我拿整个翔阳来冒风险,就得付出同等的代价来!
敏锐地察觉到藤真眼中的寒意,仙道接下来的话语中,或多或少带了安抚的味道——
“不会让你吃亏的,藤真。”
“我要你的保证。”
只要涉及到翔阳的安危,藤真可以二话不说的抛弃往日温情。
即使后悔——可世上有多少事,是明知会后悔也不得不去做的——
不然,怎么会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的利用……与背叛……
所以……
又一次想起那个毫无知觉做了自己一枚棋子的小孩,眉尖不自觉地颤动一下——也许仙道的选择是正确的……
拥有那么洁净气质的人,留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只有两个结果——
同流合污,或是,就此毁灭。
“那么……我保证。”仍然微笑着,但深色的瞳孔里神色无比凝重,“只要我还活着,翔阳就会安然无恙。”
藤真的眼神和缓下来,恢复了如往常搬温暖亲切的笑容——
“成交。”
虽然没什么身为武士的自觉,可仙道这家伙,是个对自己负责的人。
像风一般飘游不定,永远说着模棱两可的暧昧话语,看起来是个超级任性且毫无责任感的臭屁小子,却绝对信守自己许下的诺言。
这是他唯一坚持的,任是谁也无法折损的骄傲。
对什么都不在意的人,骨子里的顽固却叫人惊讶,这一点,倒是跟他所继承的血统很相称。
这样想着的藤真,突然心情很好的扬起优雅的眼角——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没能言而有信,我一定会不择手段杀了牧,让你再也当不成逍遥自在的流浪武士。”
在眼底闪动的微光,让人猜不透他的话到底带了几分玩笑的意思……
“哎呀呀,”仙道果然十分配合的惨叫起来,“藤真你怎么这么狠——”
说着眼睛很突然的沉了一沉,带出凌厉的寒光——
“我不答应。”
藤真一怔。
仙道却又仿佛开着玩笑般轻松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哥哥,怎么能眼睁睁的看他被人杀了呢。”
……
这小子……
“我说仙道,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与现任将军拥有一半相同的血统,另一半却继承了京都皇家千年以来的纯正血液,母亲是拥有内亲王身份的高贵皇女,仙道他,是将军弟弟及现在将军之位继承者的同时,也是天皇陛下的外孙。
尴尬的身份,不管是对公家还是武家,都好比一把双刃利剑。
颇为讽刺的是,他本人似乎对这个敏感的身份毫无意识,一满十四岁就离开江户城去四处游历,时间一长,江户城中几乎不再有人记得这个“体弱多病深居简出”的将军家二公子。
不能不说年少的仙道确是聪明的,但……精明冷酷如牧,恐怕也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这个对自己来说最大的威胁者。
到底……
这个男人……是哪一边的呢……
“这个啊,”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仙道站起身体,“我从来只站在——自己这边。”
14
不知不觉,竟然已经入秋了……
庭院里的枫叶一夜之间红遍,大片大片摇曳在秋风里的时候,那比烈火还要艳丽的颜色,直迫得人双目生痛。
富丘的枫叶,也都红了吧……
双手捧着茶杯的流川,有些恍惚的想着……直至听到身旁那个男人最后一句话,才回过神来。
“明天,富丘世子就要直接从二条城出发,回富丘去了。”
回富丘?
什么意思?
“可是路上不幸碰到盗匪,被杀也好,下落不明也好,总之是就此消失了。”
拍开手里的扇子,男人看过来时眼里闪着冷酷的光——
“看来翔阳跟富丘的关系比我想象的要好呢,不过,这个假倒是告得刚刚好。”
告假……
微微皱了皱眉,不是跟仙道说过要留下么,他为什么……
但立刻就明白了——
他想逼将军放我出二条城……
竟然说服了藤真,仙道这家伙……
可是——
这个男人,恐怕根本没有放自己出城的打算。
不过——
一丝几乎看不出来的冷笑在唇边闪过——
正好。
察觉流川的眼里一瞬间的闪过讥讽笑意,牧又觉得烦躁起来——
完全不明白,这个白瓷娃娃在想些什么。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那双美丽的黑眼睛只看着自己?
明明,他就端坐在眼前,为什么,会有无论如何也触摸不到的感觉?
咫尺天涯……就是指这个么?拿下他手里的杯子,拉过他的手腕,让他不得不看向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样被你迷惑……
不放手,一辈子也别想我放了你!
“从此不再有富丘世子,你就乖乖的呆在二条城里吧。”
就算是只有恨意!
也渴望看到他那神采奕奕的眼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仿佛一个做工精致的人偶般,了无生气。
“主上,你把自己的臣子,都当作傻瓜么?”
毫无变化的表情,冷冷的黑眼睛十分坦然地迎上自己的目光……
连恨,都不恨么?
好。
直接握住他的双腕把他押在被褥上——
“我知道你很聪明,流川君。”
腾出一只手,轻轻抚摸那小而薄的嘴唇——
“富丘在长崎的外贸生意,似乎并没有得到朝廷的许可吧……”
漆黑的瞳孔如自己所料般猛地收缩,清亮的目光如刀刃一样狠狠刺过来!
我该高兴么?
带着一种自嘲的凄楚心情,慢慢拉开他衣服的前襟……
“据说走私的货物可不一般呢,连将军亲赐的赦免令都敢伪造。”
察觉掌下的身体明显弹跳一下,却仍然不停手的咬上他光洁的脖颈,“乖乖听话,不然——你知道现在我要毁了富丘简直是轻而易举。”
解开他的腰带时觉得自己是如此可笑——
发誓要珍爱一生的人,恐怕是要恨自己一辈子了……
但不管于公于私,富丘是一定不能留的。
已经,没有别的方法了。
不对劲!
无比爱怜的亲吻着流川前胸那道伤疤时,牧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抬起头。
流川他,居然毫不反抗。
跟上次的拼命挣扎完全不同。
平静得让人不敢相信——看不出一丝激烈情绪,冷淡的眼睛,冷淡的身体,不出声的躺在那里——是死心了么?
可他的眼睛里也没有绝望。
漆黑的瞳孔——
完全的,无动于衷。
“不反抗么?”
牧撑起身体,从上方定定凝视他的脸。
……
……,……
“主上希望臣反抗?”
让我乖乖听话的不是你么?
奇怪的人,还是说君主都这样喜怒无常?
反抗你就会放过我?笑话。
不管怎样,必须尽可能的……不再让自己受伤,必须……尽快复原。
不就是要这个身体么,尽管拿去好了。
“主上如果中意这个身体,请便。”
说完这句话,却看到那个男人的五官古怪地扭曲起来——
“你以为,你以为我要的是你的身体么!?”
肩膀被掴得生痛,有些愕然地任凭男人把自己从被褥上拉起,抱进怀中。
不是身体,是什么?
“你以为……”
埋在颈边的声音微微颤抖,听起来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
不明白……这个男人……
微微湿润的嘴唇沿着锁骨一直滑下,停留在心脏的位置。
炽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的感觉极不舒服,本能的向后缩了一下腰,却被更加强硬的紧紧扣住。
“我要的……在这里。”
什么?
低下头,有一点困惑的——错觉么?
哽咽的喘息声……
这个人,难道在哭……
那个掌握着整个天下,狂傲的冷笑着说给我一辈子乖乖留在二条城里的男人?
……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犹豫一下,试着把右手放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推——
不想手指立刻被抓住,一惊,看他抬起头,轮廓深刻的眼睛里,迸射出的强烈光芒好似要把自己吞吃掉一样——
刚才果然是错觉。
身为将军,怎么可能?
……
“那天晚上,我喝醉了,抱歉。”
牧握住流川的手指,放在唇边轻轻亲吻,冰冷白皙的指尖,因为自己的话突然僵硬——
“无论如何,也不肯原谅我吗?”
有生以来,第一次道歉,身为将军,第一次低头。
其实,连自己也不懂,这种无限怜爱的心情是什么……可就是,想要温柔的,用全部心思来珍惜宠爱这个人。
乖乖在我身边,什么都不用去想……
……
“不。”
抽回自己的手,很清楚地拒绝。
世上有很多事,不是道歉就可以获得原谅的。
“不原谅也没关系,随你高兴。”
本以为这个男人又会生气,没想到他只是凝视自己半晌,理理自己被拉开的衣服,就没再说什么地离开了。
想不透,这个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流川甩甩头,冷冷一笑——
算了,跟我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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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从二条城出发?”
“嗯,将军很爽快地就应允了,我还在奇怪呢。”藤真挑挑眉毛,“可是,既然将军说为了避免麻烦让流川世子直接从二条城出发,我也没理由反对啊。”
仙道站起身,向着二条城的方向远远眺望一眼,脸色渐渐沉下来……
这实在不合常理!
为什么牧不肯放流川回富丘上府邸,回乡之前,先回上府邸整理琐碎杂事是人之常情啊?
牧似乎已经下决心要毁了富丘,莫非——
他根本就没有放富丘世子回去的打算?
的确!
富丘的世子于将军有救命之恩,牧就算想要对他下手也不得不顾忌几分,但……如果是离开了江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甚至……根本不必放他出二条城!
见鬼!
“仙道?”
见仙道脸色发青的朝门外而去,藤真不由疑惑地唤了他一声。
“藤真世子,这次,我们也许会站在同一边了。”
轻轻微笑一下,仙道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15
从侍女行礼出去后,流川就睁大了眼睛面朝着门口的方向,直到看见那个闪身进来的人影时,才轻轻松了一口气,毕竟,自己的计划没有他的话,是行不通的。
现在的自己,除了相信这个人,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其实——
一直都是在不知不觉地信任着这个人吧,简直毫无道理呢。
但世上本来就有很多毫无道理的事,流川很轻很轻地笑了一笑——
我相信自己,这个信任着仙道的自己。
“枫,你的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吧。”
发现流川似乎正等着他的仙道,直接几步跨到寝台边,“如果行动没问题的话,马上跟我走。”
“仙道?”
“牧大概不打算放你出二条城,你留在这里太危险,现在立刻跟我回富丘。”说着就去拉流川的手腕。
“不,我说过要留下。”腰向后挪了一下,避开仙道伸过来的手臂。
稍微愣了愣,仙道拉下身体,与流川平视——绷紧的嘴角和眼睛里严肃的神色是流川以前从未见过的。
“听我说,牧他这次可能是要杀你了,你留在二条城里就是自寻死路,”小小停顿一下,从被子里找出流川的一只手,握住,“无论如何,我要带你出去。”
“仙道,我不会有事。”反握住仙道的手,语气丝毫也不慌乱,“刀借给我。”
原本亮洁如银的月光突然黯淡下去了……
心也狠狠往下一沉!
“枫,”缓缓吸一口气,深深注视流川的双眸,“跟我说实话,你要刺杀将军,是不是?”
“是。”
“大名的命令?”
“……将军已经知道了富丘走私的内情,在他毁掉富丘之前,我必须先下手为强。”
“可你现在的身份是富丘世子,事情一旦败露,就算你能杀得了他,富丘也一样保不住。”
牧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现在还不是鱼死网破的时候啊……
何况,就算是到了最后那一刻,我也绝对不准你去送死!
“出其不意,我不会失手。”很平淡的语气,黑眼睛深沉得让人觉得害怕。
“枫,不要小看牧,你不可能全身而退。”
连他的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声音有些焦灼起来,“就算不死,也会受伤,你以为能在戒备森严的二条城里逃出生天?”
“……”
“如果你受伤,枫,”略微迟疑后,仍是开口说了,“我可能没有十全把握带你出城,如果……。”
如果被人发觉,即便是自己,恐怕也无法保他周全。
一定要说服他,此时刺杀牧太过冒险!
牧本身即是极强的武者,连自己,大约也只能与他战个平手。若是流川,虽然刀法和速度可称得上出类拔萃,可论持久力与应变经验,比起从小便面对各种暗杀诡计的牧,还是要略逊一筹——
流川他,不该是这么冲动的人啊——
难道他竟然完全不去顾虑富丘的安危么?
“所以,仙道,”定定凝视仙道的眼睛,没什么温度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妙的寒冷,让流淌过心脏的温热血液,一寸一寸,慢慢凝固起来的冷——
“我死后,希望你能——割下我的头颅。”
什么?
握着流川的手指颤抖一下,什么?
“明天富丘世子就出发回富丘去了,晚上,将军应该会来。”
带着震惊过后的些许茫然,听他一个字一个字述说自己的计划,浑身发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即使他不来,我也会去找他。那时候,仙道,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不要你出手,”眼睛里闪着光,肃杀的嗜血的冰冷光芒——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他的命,无法全身而退也无所谓,只要不留下任何证据,将军家便不能拿富丘怎样。”
“你要我杀你?”困难的咽了口唾沫,觉得嗓子发疼。
“不是,杀了他后我会立刻切腹,你只要赶在侍卫发觉以前割下我的头颅带出二条城就行了。”
微微昂起脸,“如果时间来得及,最好放把火。”
渐渐明白他的意思了……
切腹——表明所有的责任由己一人承担。
不让人看到脸——即不会牵扯到富丘头上,对着一具无头的尸体,能说什么?
富丘世子已经回富丘去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而在富丘,也的的确确有一个活生生的世子,将军的突然亡故,必会造成二条城甚至整个江户一段时间的混乱不堪,事后纵使因为什么而怀疑到富丘,也注定只能是怀疑。
流川说的极对——
没有证据,将军家便不能拿富丘怎样!
可是……
那你呢?枫?
流川大名命令你去死,你就去送死么?
要我看着你死?
还要我……亲手砍下你的头颅?
你怎么能……如此残忍……
如此……残忍……
“我拒绝。”
静静放开他的手,仙道的愤怒不动声色。
在气什么呢?
气他对自身的不珍惜,气他对流川大名的愚忠,气他……竟然可以面不改色的对自己说——割下我的头颅,仙道。
为自己的主人奉上一切是身为武士无上的荣光——流川你居然固执于如此荒谬的信仰么?
你是知道我喜欢你的,对不对?
你,到底把我看做什么?
“为什么?”没想到仙道会拒绝的流川怔了怔,“仙道,你现在也是富丘的武士。”
“要我杀你,我做不到。”
几乎是气到冷笑了,流川,如果有一天为了富丘要杀掉我,想必你也是毫不犹豫的吧。
“仙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杀过人。”流川也拧起了眉。
可是我没有冷血到能够面不改色的砍下自己心爱之人的头颅!
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即便那个人是你,流川。
今天不管用什么方法,我也要把你带出二条城。
“流川……”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刚刚开口,却发现他微微敞开的领口里,莹白的皮肤上有一片明显的红斑——
只一眼,仙道就已辨出,那是被人啃咬过的痕迹。
女人?不象也不可能——那么,在二条城里,还有谁,胆敢作出这种事——极快地推断着,仙道想到一个可能性,眉毛突然跳动一下。
心中狠狠一抽!
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他执意要杀了牧,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我,竟然什么都不知道的,把他一人放在这里,放了一个月!
早该想到,负了伤又没有刀,在二条城里,为人臣的身份根本无法反抗将军。
原来牧想要的不仅仅是富丘,还有他。
怪不得会那么轻松就答应富丘的告假……
……
握着他肩膀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如同自己渐渐缩紧扭曲的心脏——
第一次体味到,这种令人窒息的痛苦——
无论怎样后悔,也无法挽回的痛苦——在他遭受伤害时,我居然什么都不知道!
“枫,如果一定要杀他,我去。”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怪异的沙哑,连忙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表情轻松起来,“你的伤才刚好,我去比较保险。”
“不。”
“枫!”
想叫他听话,不想却被他挣开身体,拉开了与自己的距离。
月光从来没有像这样明澈过,使得流川那双狭长的黑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分外清亮——
冷到了极致,泛着白刃锋利的青光——
“你也看到了,仙道。”
不要用这种口气讲话,枫。
“半个月前,他喝醉了酒到这里,而我,竟然会昏过去,让他得逞。”肩膀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身为武士,这种耻辱——”
混合了杀气的视线,死死盯住仙道腰侧的长刀——
“我一定要亲手砍下他的头。”
同样也痛恨着那个软弱的自己,这样的耻辱——身为武士却连自己也无法保护,被那个男人当作禁腐关在二条城里。
应该切腹吧,除了切腹再也想不出别的方法来洗刷耻辱。
“忘掉!枫,不要再想了!”
朝着他伸出手去,还未触到就被挡开——
“早就忘了。”很冷静的说,平淡的口吻不屑的眼神,可脸色却几乎要变得惨白了。
面前的少年,看起来好像受了伤的小兽,因为面对着危险,即使是快要致命的伤口,也只能咬紧了牙硬撑下去,不能示弱!哪怕那伤口正汩汩流淌着鲜血——
受伤的猛兽,是拒绝任何人靠近的!
可是流川,我不能做你那个特别的人么?
“枫……”
轻轻的叫着他的名字,慢慢的再一次尝试着靠近,在他躲开身体前一把抓住拽到怀里。
不顾他的挣扎紧紧抱住,双臂用力用力再用力,好像就要这样把他揉进自己身体里……
不要逞强了,在我面前,不用逞强啊……
“放开。”怀里的人仍不死心想要挣脱,声音里带了一丝恼怒。
“不要这样,枫。”
“我叫你——”
猛地抬头对上自己的视线时,声音嘎然而止,有些微微发怔了。
缓缓的,右手伸到流川的颈后,把他的头按向自己的肩膀,仙道在他耳边说,“笨蛋!”
明明是……很痛苦的事……
明明还……没能忘掉……
想要用所有的温柔,用心告诉你——
不要再忍耐了……在我面前,尽管任性没有关系啊……
……
……
春风一样的声音,柔软而带着暖意,让人安心让人不能抗拒……
极尽温柔的声音,那个人的嘴唇贴着自己的头发又说了一遍——
“笨蛋!”
很是恼火了,想抬头,却因为对方惊人的力气而无法动弹,也许是……根本不想动吧……
……
“快乐的时候要笑,受伤的时候要说痛,难过得无法忍受的时候就哭,有没有人教过你?”
说什么啊,这个白痴,又不是小孩子。
“对不起……”
你到什么歉啊——
“放你一个人……在二条城里……很害怕吧……”
白痴!应该立刻揪起他的衣领狠狠说你当我流川枫是软脚虾么?可是……为什么……手指却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角……
感觉环在背上的手臂一分一分收紧再收紧,耳边似乎听到了骨骼被挤压的微响,很痛——却不想离开——
脸颊上触到他衣服的地方有点热——是体温透过衣料后的热度吧……
额头放在他肩上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里,只有他的呼吸他的气息密密环绕着自己……仙道的手臂仙道的味道……
莫名其妙的安心了……这个时候……似乎就这样放心睡去也没关系……
说起来,已经很久……都没能这样松下一口气了……
……
为什么呢……
即使恼怒,即使讨厌被他当作小孩也不愿离开的这种心情,是什么呢?
……
耳边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听见他低低的说……
——没事了,已经过去了,枫……
感觉他的手指轻柔插进自己的发间,带着微微的热度与汗意……触到皮肤时却无由来的让人舒服……
这样不对。
我是男人我是武士被这样抱在另一个人怀里寻求安慰是不对的——
可是,可是……
不想拒绝……
虽然连自己也还不太明白,却知道——
这个人,是不一样的,这个人,是特别的……
怀中的身体终于渐渐放松了。
纤长的四肢不再紧绷抗拒,静静依偎在自己臂弯里。仙道轻轻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察觉流川的手环到身后,抓住了自己的衣裾。
比起语言,果然还是这样直接的方法有效得多。
低下头,用自己的面颊轻触他的头发……流川没有抬头,整个人却顺从地往自己怀里靠了靠——一旦觉得可以信任,便不再掩饰自己的感情,坦白又直接的性格让人无法不去喜欢。
一心一意信任自己的他,真是可爱。
但……
……
不得不做出选择了么?……
皱起眉思量一下,把脸埋进流川乌黑的头发里,深深吸一口气,仙道问:“真的想死么,流川?”
他的身体一僵!
然后就是饱含着冷意的声音——
“你以为我怕死么?”
果然还是个小孩子……
暗自叹口气,“不是,流川,我是问你,真的想死么?不是应不应该死,而是你本身的意志。”
没有回答。
怀中的人明显迟疑了,片刻后,才说,“不知道,我没想过。”
没想过?……这家伙……
还真是象他会答的话呢……
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闭上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述说的欲望……迄今为止,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话……
“你知道么,枫,其实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呢……”
自从懂事起,就明白自己是个可悲的存在——
厌恶公家的父亲不曾认真看过一眼这个承继了天皇血统的孩子,被政治联姻葬送了一生的母亲只会每天看着自己悲泣……
“从小,身边的人,要么希望我消失,要么就把我当作一颗好用的棋子看待。”
允许自己活下来的父亲,也是看中了自己身上多多少少还有那么一点利用价值吧……
至于牧——
的确是个亲切的兄长,可是一旦自己露出一点对世子地位的兴趣,最先下手的恐怕就是他吧——
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些人,目光里或是评估或是同情或是嘲讽——这就是那个二公子啊……生得到蛮好,真是可怜……
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不去在意那些视线那种口气,很小的时候就学会微笑着保护自己。
不被人珍视有什么关系,自己爱护自己一样可以活下去。
可是……
不是不会受伤的……不是不会委屈的……
“呆在那个家里实在很难受,所以我偷偷溜走了。”苦涩的笑了一笑,“然后被抓回去,然后再偷偷溜走……”
“后来家里大概也烦了,就说只要乖乖帮他们办成几件事,便放我一生自由。”
自由,也是一个人……不过,总比被关在二条城里直到老死也不为人知强吧……
表面是流浪武士,实际上是将军家的密探,做着背叛母族的事也丝毫没有罪恶感——
先被抛弃的人,是我吧——
武家也好公家也好什么都无所谓,若是情况倒过来,自己背叛将军家时也同样不会犹豫吧……
世界这么大,却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真是可笑……
“不怕你笑,我曾经认真想过,一个人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直到……”
直到遇见你。
手指细细摩挲他的肩背——薄薄一层背肌下面摸得到纤薄的骨头,还是带着青涩的少年的身体,却蕴含着力度与弹性,微微散发着温热,没有一点戒备的靠在自己怀里。
很清楚地知道流川很多时候是锐利而冷漠的,看他面不改色手起刀落劈倒来袭的刺客就可以明了,成为他的敌人是一件可怕的事。
一口气连劈三人的强悍冷酷,漆黑的眼睛即使沾染了鲜血也没有分毫动摇——
野性,危险,犀利,却让人被那种毫无修饰的美所迷惑——
可有的时候,他是无害而温和的,比如对着晔,又比如对着此刻的自己……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不会掩饰也不会隐藏的直白……
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纯粹坚忍却又瑰丽无比的一双眼睛……
第一次……有了想要守护什么的心情……
想到他时会变得柔软而疼痛的心情,看到他时会觉得快乐而温暖的心情……
唯一的,会让我安心会让我有真实活着感觉的人……
16
所以,不许死——
不许,绝对不许离开我。
无意识的把怀中的人抱得越来越紧,哪怕察觉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扭曲着抗议也不能说服自己放手——
一直一直——早已遗忘早已放弃的渴望……
一直一直——觉得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的自己……
一直一直——
都是一个人的自己……
“枫,”突然之间破堤而出的激烈情绪迅猛得让人不知所措,只能用力抱紧他用短促的声音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枫。”
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来什么……
……
静静的呼吸声……
皮肤相贴的地方,感觉得到微热……
听得到对方的心跳……
……
“仙道,”有些笨拙的把手臂环上仙道的肩膀,流川昂起脸,“我也一直都是一个人,没什么好怕的,所以……”
眉毛皱起来,大概是想不出合适的说辞,就干脆把仙道整个拉进怀里,连他的头一起抱住,“我和你一样的,所以不用怕。”
是在安慰我么?
明明是要安慰他的啊,怎么倒过来了呢。
怕么?
也许吧……一直以来,心脏的那一块都是空的,空空如也……空得让人害怕……
可是,看到你,就不怕了。
耳边听到你的心跳声,就不怕了。
这时,终于完全明白了,不仅仅是喜欢——
其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你。
只要你在身边,就够了。
黑暗中就这样相互拥抱着不知过了多久……
流川抬起脸来,借着月光仙道看到他有一点揉红了的额角,和那双形状优美的修长眼睫——眼角带了些微湿润的水气,却是无比认真地看着自己。
“我想好了,仙道。”
松开抱着仙道的手臂,端正好坐姿,“我不想死。”
“那么……”带着一点不敢相信的欣喜,仙道握住他的双手。
“但,我是富丘的武士。”
是武士。
曾几何时起,心中只有这一个信念——既然拿起了刀,就一定要成为最强的武士,保护主君奉献忠诚,心无杂念所以无所畏惧……
生死……自己都不在乎又有谁会在乎呢……
至于其他,不需要也不愿去想。
……
“枫,对你来说,富丘那么重要么?比什么都重要么?”
“……”
眨了眨眼睛,流川有些困惑了……
第一次有人这样问自己。
富丘比什么都重要么?
——我是富丘的武士。
事情到了这一步,为了富丘为了身为武士的尊严,杀了那个男人再切腹是理所当然,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样的抉择有什么不对——
而自己到江户来之前也早已有了死的觉悟。
可是真的从来没想过——
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
富丘么……
……
已经渐渐平复了情绪的仙道握着流川的手指,没有很用力,却不让他挣脱,看着这个一向冷傲的人第一次在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
“仙道,我要想想。”
很清楚他在困惑什么,可是希望他能明白,并不是只有为主君奉献一切的人才配被称作武士,身为武士的骄傲也并不等同于忘记自己……
到底,对自己来说什么最重要呢?
这个小孩,不过是还未能察觉自己的心情罢了……
“听我说……”
同样端正了坐姿,无比温柔的牵起流川的手轻轻在嘴唇上贴了贴,“我知道你是富丘的武士,世子的影侍。”
面对面的,凝视着他的眼睛,正式而庄重的说,“可是,你也是我的流川,我一个人的,流川。”
看他一瞬间睁大了眼睛,漆黑的瞳孔里闪过诧异的光——
是不懂我的意思么?
我一个人的流川,快乐的时候会对我真心的笑,悲伤的时候会躲到我这里来哭,想要保护你珍爱你,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想要……永远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是我的誓言,只对你一个人的誓言。
你能够懂得,对不对?
想要知道他会怎样回答,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几乎不敢呼吸——
“那么,”
感觉象等了好几百年那么久,流川终于开口了——
“你也是我的仙道。”
肯定的语气,眼睛亮亮一闪,好似凝了月光流银在里面——
美丽得,不可思议。
松了一口气之后是无法置信的欣喜,心情按捺不住地雀跃着,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唇,只是碰触嘴唇的简单亲吻,却因为太过小心翼翼而显得笨拙……
“白痴。”
听他小声嘟囔,忍不住微微一笑。
“愿意让我帮你么?”
发现自己已经爱上看他惊讶的样子,漆黑修长的眼睫会缓慢的眨一眨,目光流连在自己身上,虽然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实在可爱——
“你不会放弃的,对不对?”
流川有些带着意外地,点头。
“你要留在江户也不是不行,但不能再留在二条城里。”皱着眉头,强按住想要直接把他拉起带走的欲望,“我们先回上府邸,再好好商量一下计划。”
一想到还要把他留在牧触手可及的地方,就觉得无法忍受。
不愿自己以外的任何人再碰触他……
他是我的,我的流川。
“不行。”
微微低下的头再抬起来时,流川的目光清澈冷静,“至少今晚不行。”
“可……”
仙道欲言又止……
其实立刻就明白了既然牧不是打算要杀他,那么今晚带他离开二条城是不妥的,无论怎样,也应该等到明天——富丘世子离开江户后再作打算。
可是,
回想起那莹白肌肤上的点点痕迹,就觉得仿佛有一把利刃直接插进心窝般疼痛……
我怎么能,怎么能继续放任你独自一人在危险之中……
“将军很可能拿到了富丘走私的证据,也许就在二条城里,另外……”
另外我得好好想想……
可这句话流川没有说完,他只是深深看着面前这个眼睛里全是担忧的男人,“不必担心。”
仙道叹了口气,没有声音的,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纵容味道……
低下头去想了想,从怀中拿出一把精致的短刀。
“这个,比直刀好,藏在身上也不容易被发现。”
在他伸手接过刀的时候仍是忍不住一把将他拉进怀里——
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甚至希望,就这样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融入自己的骨血中……
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中也混合了他的,嘴唇触到的肌肤在细密的颤抖……能够感觉到温热的皮肤下脉动的血管——和那纤薄胸腔中的心脏用同样有力的节奏跳跃着……
真的真的不想放手……
真的想,就这样强硬地不管他的反对带他走……
“仙道。”
他只轻轻叫了一声——
抬起头看到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眼睛时,竟然就冷静下来了……
那双眼睛在说——相信我。
是的,他是流川啊,是我的,独一无二的流川。
……
松开流川的身体,仙道最后牵起他的左手,在手心里印下一吻,“明天晚上,我再来。”
“嗯。”
流川点点头,目送仙道离开,握紧了手中的短刀。
17
把那把刀放在枕下,很快便睡着了,竟然一夜无梦。
清晨睁开眼时,一早等在青纱帐外的侍女照惯例送上热水绸巾,服侍着流川梳洗完后又呈上淡淡的煎茶。
不知是不是因为难得睡得安稳的缘故,流川莫名地觉得心情愉快,端起茶杯时也看了看那个侍女的脸——
手轻轻一抖。
……
“世子大人恕罪,是不是太烫了,奴婢马上去换。”年轻的女子有一双圆而大的眼睛,此刻却显出几分惊惶的神色。
“不必了。”
不动声色的把茶杯端起,略微一沾唇便放回托盘中,右手已经暗暗伸到了枕下。
握住刀柄,迟疑了片刻又放开……
“昨天晚上也是你么。”几乎就是肯定的语气了,本来就在怀疑——昨夜仙道在这里的时间不短,外面的人难道真的睡死了?
如果是她的话就不奇怪了。
可是,这个小小的侍女,还真是看不出来——一直以为自己身边只有将军的人呢。
仙道也是,怎么不告诉自己呢,不然之前也不至于误会了。
被那样清澈如水的目光注视着,女孩的双颊不禁微微泛红,连忙低下头去——
“是,大人。”
仍旧是不出声地打量那个侍女,冷淡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流川到底在想些什么——
心跳得更快了,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鼓了半天勇气,才能让自己在开口的时候不至于打颤。
“如果世子大人有什么需要,请跟我说……”
“不怕牧杀了你么。”
话还没说完就被干脆的打断,吓得猛一抬头,就对上那双犀利无比的黑眸,清亮冰冷的眼神射过来时只觉得心脏已在一瞬间被穿透——甚至觉得喘不过气。
手心里渗出冷汗来了。
开口时有轻微目眩的感觉,却仍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奴婢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深吸一口气,“今天还能在这里是托了谁的福,奴婢心里清楚,请世子大人放心。”
屏着气息抬头,发现对方神色依然漠然,丝毫不为所动的眼睛冷冷看着自己——
全身禁不住瑟瑟发抖。
再一次深深低下头去,连自己都尝得到声音里苦涩的味道——
“奴婢是江户城出身,家里还有父母兄长……兄长也在二条城里侍奉,部属五十骑。”
……
“门番?”
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兄长的事,连忙答道:“是。”
然后便什么话也没有了。
忐忑不安的去看他的脸色,却发现他已经垂下眼睛,之前那种充斥在空气里压迫感也完全消失不见。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这样想着缓缓松了一口气,又想起其实自己的话还没说完……
“世子大人,您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吩咐,藤真大人让我告诉……”
“藤真?”
这一次声音里带了微微惊讶的味道,狭长的眼睛眯起,那让自己全身发抖的目光又一次毫不客气地看过来——
不明白有哪里不对,只好茫然回答——“是。”
看他转过脸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打算再说点什么又觉得这古怪的氛围让人不好开口——半个月来看惯了他静静靠在那里发呆似乎对任何人或事都不关心的苍白模样,不知道居然是这样……只要对上他那双眼睛就觉得心脏会不自觉发抖的——
刚开锋的刀刃一般锐利的人。
正胡乱想着的时候听到门口传来一声通报——
将军殿下驾到——
牧踏进门后稍微愣了一愣。
其实还是这半个月一直以来的情景——流川靠在软垫上根本不把脸转过来,服侍他的侍女深深俯下身行礼迎接将军的到来……
与往常没有什么改变的,仍旧是冷淡得无畏的那个人,为什么一瞬间会觉得有哪里不同了呢?
说不上来的感觉……
就好像……好像原本没有生命的白瓷娃娃突然活过来了的奇妙氛围……
错觉么?……
还是他彻底了解了自身的处境所以死心了?
不管怎么样,总是好兆头。
想到这里觉得有些高兴,示意跟在身后的侍女把带来的早饭呈上去,然后自己也到他旁边坐下来。
“今天怎样?伤口还痛不痛?”说着先端了温热的药汤给他,看他默不作声的接过去,一口一口慢慢喝下。
喝完了马上递过去清水给他漱口,接着便是混着药材补品熬好的粥和一些精心挑选的菜肴,等他拿起筷子自己才能松一口气,趁着他低下头吃东西的当儿也胡乱喝几口粥,眼睛却不肯离开他分毫——
气色看起来好的多了……
今天的抹茶豆沙馅点心他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待会儿记得赏赐一下那个点心师傅……
说起来真是可笑。
——简直不敢相信身为将军的自己,也会像个傻瓜一样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假象来自欺欺人……
可是看着他的时候,真的不愿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即使是虚假得一碰击碎的平静温馨……也是幸福……
我怎么会迷恋他到如此地步呢?……
一面这样自嘲,一面又因为他不再那么明显的抗拒自己而暗暗欣喜……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的眼睛会只看着我吧……
会真心的对着我笑,会用那柔软的嘴唇叫我的名字……
只要……把他视野里所有其他的东西统统摒除——
让他除了我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能看——
只要看着我就足够了!
“刚才富丘世子一行已经从二条城出发,这个时候大概出了江户了。”
端起侍女呈上来的绿茶,牧仿佛是随口提到——
流川仍旧没什么反应,似乎真是彻底死心了的样子。
牧于是低下头去喝茶——本来不喜欢这种淡淡的静冈茶,可是他喜欢,渐渐地只喝浓茶的自己也觉得其实味道不错而有些喝得上瘾了……
不知不觉中有什么在改变着……原本以为一生也会坚持下去的某些东西,竟然会在爱上一个人之后,变得无关紧要了……
实在是——非常奇妙的一件事。
但一点也不让人讨厌,反倒是……觉得很不错,想到这里牧不禁微微笑了一笑,以至于在听到流川那句话后一时半会儿没有反应过来——
“如果臣留在二条城里,那么主上不再追究富丘走私的事么?”
这样说着的流川脸色依然平淡,毫不在意的口吻仿佛是在说与己无关的事。
牧有些愕然,略略迟疑之后突然害怕起来——为自己的答案。
如果回答了……他会不会干脆地在自己面前结束生命?那天他吐着血无声无息倒在被褥上如同死去的模样自己一生也无法忘记……
除了富丘,还有什么能够逼着他在自己身边好好活下去呢?
“流川君,你也知道富丘在走私什么东西……”
长而黑的睫毛颤了一颤,那双眼睛还是不肯看过来。
“如果你乖乖的留在我身边,我答应你放过你父亲和你流川家上下满门的性命。”
但如果你父亲自裁的话就不关我的事了……
——假造赦免令,私通荷兰商人走私火枪等军火禁品——
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原本就没有活命的可能,如果还想维持一个武士的骄傲体面,最好是聪明点自己了断,总好过被押解到江户凌迟处死。
至于你父亲会不会拉上其他家人陪葬,那就看他自己了——
反正我不会把你还给他,其他的人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来已经将近十天了,秘密派去的人也该有消息了吧……
瞬间的出神后又把注意力转到流川身上,发现他已经依着扶手闭上了双眼——
还是不想跟我说话么?
这样想着有一点悲哀的站起身,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凑过去亲了亲那白皙的额角——
“我去早朝,要是还困就再睡一下。”
流川没有动,直到牧走出房间已经很久,才慢慢睁开那双漆黑的眼睛,什么也不说的看着窗外的天空,半晌后,用几乎察觉不出的声音,轻微的叹了一口气……
一直跪侍在旁边的侍女静静膝行到他身边,想要为他添上一件外衣,却听见他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说,“傍晚的时候拿一套便于行动的黑衣来。”
正在为他系腰带的手禁不住一颤,低低回答道:“是,大人。”
十八章
将军私人的菊之间。
缓缓拉开格子门,流川的身影微微一晃,悄无声息的消失在门内。
天色刚刚擦黑,今天有西洋使节来访,这个时候牧应该招集了江户城中的高官,在外庭举行晚宴会。
下人们也大多过去外殿服侍,因为有难得的能剧戏曲跟西洋戏法表演,连没有当值的侍卫侍女们也偷偷的跑去看了,掌灯时分整个后殿几乎听不到人声,流川尽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睁大眼睛,让自己尽快适应房间里的黑暗。
牧似乎已经掌握了富丘走私的证据。
那么在杀他之前,一定要把那东西找出来毁掉。
不然日后将军暴毙,详查起来,富丘难脱干系。
那么重要的东西,牧一定放在近身之处,比如说这间不许外臣甚至也不许家臣随侍随便出入的菊之间。
流川冷静的环视房间一周,然后拉开红木案几旁的书格。
先看往来书信跟文书,然后再翻找大老会议的笔录,就算一时找不到,总也会有些蛛丝马迹。
手指在纸张间快速翻动,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音,远远能够听到隐约的鼓乐声,银色的月光透过象牙黄的障子照进来,光洁的柚木地板上,有淡淡疏影轻轻流动。
四周的空气似乎都静止了——
直到一阵几乎让人不能察觉的微风拂过自己的额发。
流川不是没有设想过半途中若是有人进来,自己要怎样做。
身为忍者,三招之内取人性命,本就不是难事。
何况是流川。
可怀中的短刀挥出去的瞬间便被身后那人抓住手腕,深沉的声音响在耳后,让人心上一跳——
撒手。
流川咬紧嘴唇才动了一下肩膀,腕骨上立刻传来尖锐的疼痛。
“别做傻事,扭断你的手腕再接好也不难,二条城里精通骨科的医师也不少呢。”
男人冷淡的口气带了一点嘲讽的意思,流川很快便辨清情势,扔下短刀。
下一个瞬间,便落入他怀中——
流川一惊。
被人从后面扣住腰背,横在身前的手臂勒得那样紧,颈上甚至能感到男人灼热的气息,身躯紧贴密不透风,无可避免的体温与心跳,都让流川觉得无比恼恨,实在是,太大意了。
现在才真正明白,仙道说得没有错,自己小瞧了这个男人。
“为什么,到底要怎样,你才能够明白……”
流川不说话。
夜凉如水,前殿的鼓乐声仍然热热闹闹,遥远听来,仿若隔世。
牧他似乎是一个人回来的,不管是为了什么回来,没有带着随侍就说明还有机会,流川静静呼吸,脑中各种念头飞速旋转交错,可是——现在的自己就算拼尽全力,也不一定杀得了他,而且,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
还不到孤注一掷的时候。
但是牧应该已经猜到自己的目的了。
秀挺双眉不自觉皱起——
怎么办好呢?
“流川,流川……”
男人颤抖的声音把流川从沉思中唤醒,他有些自嘲的扯扯嘴角,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如此笃定,牧他不会舍得杀了自己。
因为他声音里饱含如此显而易见的痛楚么?
真是可笑。
“放开我。”
流川垂下眼睫,想要抽回被牧强硬握在掌中的手腕。
可牧不让。
相反把手覆上他的,男人的掌心干燥温暖,有力的手指细细摸索流川纤长的指尖,强迫着与他十指交缠——
“刚才在找什么?”
“……”
明明就知道吧,何必还问,一定要听我说出来么?流川抿着嘴唇,冷冷哼了一声。
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牧终于深深叹了口气——
“你想要的东西不在这里……”
对方仍旧没有反应,牧不得以只得松开手臂,他立刻就推开自己转过身来,冷淡的黑眼睛在月色下明亮的让人不能逼视。
还是不肯说话。
一身紧身黑衣,还有短刀,即使看不到,自己也知道黑色布料下他那柔韧的肢体因为紧张而绷直,好像一弯拉满的蓄势待发的长弓。
原本以为他总算有一点软化的迹象,为什么,为什么,无论自己怎样做,他都不肯感动。
牧闭了闭眼睛,然后问——
“流川,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原谅我?”
到底要怎样,你才肯死心?
才肯从此只属于我一人,才肯乖乖为我所爱?
我到底要怎样做,才能让你从此只看着我?
求你告诉我!
“牧,”面前的人终于开口,“你是将军。”
说着话时他淡色的嘴角向上挑了一挑,仿佛在笑的样子,配着锐利如刀的眼神,那般美丽。
“你有没有想过,换了你是我,可会原谅?”
狭长眼眸中的清亮光芒混合了压倒一切的强烈杀意,说不出来的凌厉之美,让人只需一眼就沉溺其中,宁愿醉死也不肯醒来。
牧就那样脑中一片空白的呆住了,直到流川慢慢说出——
“我一定,”
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似乎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恼恨的咬住嘴唇,瞪着牧的眼睛愈发明亮了。
一定要杀了我么?
牧回过神来,苦笑着,正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经意看到了那把落在地板上的短刀。
眼神一寒,把刀拿过来仔细端详。
“流川君,这把短刀,是从哪里来的?”
流川眯了眯眼睛,根本没有回答的意思。
牧看看他,也没有动怒,而是从自己怀中也取出一把短刀,与流川那把并排放在一起——
“仙道给你的,对不对?”
十九章
两把一模一样的短刀。
牧扯了扯嘴角,看起来有点像冷笑的样子——
“你也应该听说过吧,将军家的二公子。”
清朗月光下,牧看到流川那双仿若千年玄冰的眼眸,无可避免的动摇了。
漆黑瞳孔上凝着的那层寒冰,突然间迸裂开来,狭长眼中顷刻盈满了透明水色,先是微微一漾,然后便有些茫然的,流转波动。
本来也没多少血色的脸颊,愈发显得苍白。
放在身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头,让牧不自觉地,就想要将那双手拉过来包在自己掌中。
心脏开始抽痛了。
可嘴唇还是不能控制的继续说下去——
“这两把刀是一对,我跟他一人一把,从小便没有离身过。”
牧拼命压制着自己语气里的怒火——
虽然隐隐约约一直在心里提防着,一直小心翼翼不要太过相信那个人,可是这么多年来的感情不是假的,自己曾真心喜欢过那个聪慧灵敏的孩子,尽管只有一半血缘尽管被父亲不屑,但自己是把他当作弟弟来看的。
结果呢,他欺骗我不说,竟然还——
企图夺走我最想要的东西。
我最渴望的人。
被亲弟弟背叛的愤怒,让牧几乎无法保持冷静,他嘴角弯起的弧度渐渐显得残酷,背光的角度让他的眼睛无比深沉,似乎有什么,在一瞬间整个的陷下去了。
流川一直紧紧抿着嘴唇。
那无动于衷的样子更加让牧恼怒。
刚才明明动容了不是么?
自己无论怎样也求不来的动容!竟然,是为了那个背叛自己的人!
……
“他没有跟你说过他的真实身份吧,当初他去富丘,也是为了将军家的命令,他都没有告诉过你吧!”
甚至是刻意的恶毒着说——
“你,一直都被他欺骗……”
——说出这种话的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直以来的泱泱大度一直以来的君王威仪都到哪里去了?把这个国家握在手中傲视天下的统治者,却因为嫉妒而说出如此卑劣的话来么?
从未有过的丑陋姿态,让对方痛着而自己更痛,却不能自制。
这样的痛苦的感情,就是爱么?
牧深吸一口气,握紧手中的短刀。
月色很亮。
刀刃上映着一抹寒光,冷冷的,好似流川的眼睛。
连他说出来的话,也是冷彻心骨。
“那是我的事。”
欺骗也好背叛也好,都是我跟他之间的事——
与旁人无关!
把心里异样的情绪按下去,流川有些苦恼的看着牧手中的那把刀——
“想拿回去?”
牧立刻明白了他的眼神,“好让你随时能够刺杀我么?”
冷笑着,却让人感觉到痛。
……
“是我的东西。”
流川静静开口了。
对自己说现在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去想,眼睛近乎固执的看着牧手中那把刀,“还给我。”
牧没有动作。
“你现在不是掌握了足以毁掉富丘的证据么?整个富丘整个流川家都在你手里,你以为我会蠢到去刺杀将军殿下?”情绪混乱不堪的时候头脑却冷静的超乎寻常,流川很快地说着话,嘴角甚至带了一丝淡淡笑意,“还是说,将军殿下害怕这样一把小刀?”
再明显不过的嘲讽——
漂亮的眼梢向上挑起,冷淡却又生动的神情,只是一点点若有若无的风情,就已叫人移不开眼睛。
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为了那个人。
牧在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
而我呢?所有的方寸大乱却都是为了你。
不再说什么的把刀丢了回去。
流川也立刻接过刀,收进怀中,便站起身。
经过牧身边时脚步稍微一滞。
而牧在这时候开口了,“你不怕我治你的罪?不怕我杀了他么?”
听起来稀松平常的语气,温和的轻淡的,可流川敏锐地感到其中尖锐无情的冷意。
心上微微跳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
回到房间后才缓缓吐出胸中那口气——
刚才好像一直都不自觉的屏着呼吸,伸手到怀中摸了摸那把刀,流川靠着坐垫,缓缓闭上眼睛。
月已过了中天了。
今晚,仙道并没有来。
仙道抬手抹去脸颊上的血,把插在对方心口上的短刀拔出,望望天色。
牧秘密派去富丘的人这应该是最后一个了,那么接下来——
几步走到翻倒在路旁的轿子旁,把里面昏迷不醒的人拉出来。
看到那张熟悉的脸,仙道忍不住切一声,这下麻烦了。
希望自己真的没有放过任何漏网之鱼,不然,若是被牧知道其实有两个流川世子,而二条城中那个是影武者,欺君之名加上企图谋害将军之罪,连赦免状都不需要,直接便可将富丘撤番将流川大名下狱。
而流川……
牧根本没有放手的打算,这样一来,连最后的身份顾虑也不会有了。
皱起眉毛,在怀中那人身上摸了摸,没发现要找的东西,想了想,仙道又起身,去几具尸身上翻找一阵,终于让他在其中一人怀中搜出了赦免状。
把东西收好,他扛起仍旧昏迷的人,迅速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