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仓物语 1-6
作者: setuyuki,收录日期:2006-04-03,1326次阅读
(一)
昨夜的梦•••••
漆金窗棂上摇摆着的水晶风铃,一直垂挂到地板上的,制作精细的淡黄色御竹廉,层层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的织锦屏风•••••••
有着华丽刺绣的紫绫蝶纹十二层单衣,长过膝盖的漆黑如极品中国乌绢的发,染着娇艳红唇的贵族家的女公子,将半张面孔隐在纤巧的扇子后面低声的笑着•••••
信手拈来的风雅句词,深长悠远的汉诗,精心挑选的樱枝上,随意打成结的浮着浅金暗纹的中国纸••••••
早春里的樱,初夏里的紫阳,秋风里的红叶,冬日里的积雪,每天翻着花样的,别致漂亮的点心懦米糕是理所当然的,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吟诗会里,贵族间新近流行的文字游戏••••••
缭撩绕绕的,淡雅着的浓厚着的,似乎已经沁染入肌肤纹理中去的熏香,如同呼吸一般被人遗忘却又无时无刻的存在着,充溢在流动着的空气里面,几乎可以嗅到的,慵懒的奢迷的味道••••••
清晰的,却遥远如百年前的平安京••••••
只是一个永久的迷幻的美梦了吧•••••
藤真半依着坐席,轻啜一口浅口碟中的乌梅酒,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点醉了。昨晚为何会做那样的梦呢?明明是没有去过平安京的,不过是孩童的时候,听祖母用迷醉的口吻,描述过那个华贵绮丽如锦帛长卷般的地方。如今留存在记忆里的不过只字片语,却在昨夜的梦中,清晰到可怕的呈现在眼前。
因为血统吗?藤真微醺的目光微微转向上首的父亲,心中只是不屑。
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真的是天下人吗?
花白的头发已经掩饰不住老态,曾经英俊的脸早也刻上道道皱纹,昭示着高贵血统的优雅笑容映在唇边,专注的眼神却只是对着碟中的美酒和庭院中那个舞者。
父亲真的是个奇怪的人呐。藤真慢慢品着酸甜的乌梅酒,将脸转向庭院时想着,身为天下人却并不关心天下事,整日吟诗做画,赏花品酒,听任大权旁落也毫不在意,看不出一丝对于身为天下人却偶居在镰仓的不满。父亲也许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够回去平安京吧,真是没有任何野心的人啊。这样的君主,也不难理解为什么天下诸侯群起而反,想要取而代之的心情了。虽然对象是自己的父亲,藤真的脸上还是显出不带丝毫同情的嘲讽,身为皇族,身为天皇的第一顺位继承者,对自己的父亲抱有任何感情原本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这个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天下。
想起昨日送到的加急战报,藤真不留痕迹的叹了口气,最快的那支反叛军眼看着就要兵临城下,父亲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品酒赏月,而自己也象个傻瓜般的在这里作陪••••••有时候真的会忍不住了想,拭父夺位也不一定就真的是那样大逆不道,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行。但也只是想想罢了,拭父只会给各地的豪强们一个更好的反叛借口,在还未平定天下之前,父亲的存在是必要的。
只是,摸不透的,是这个人的心思啊••••••
清雅悠扬的竹笛声流淌过耳边,绵绵如斯,时而高绝时而婉转,蜿蜒着缠倦着,与沉稳古绌的小鼓交合成一张温柔细密却坚韧的网,悄然无形中,纠缠住庭园里的山石流水,草尖枝梢,却掩不住那人的锐利,于他之前,竟遁于无息。
青空孤月,清辉如水。
淌过那人的发端额前时,却是黯淡无色的。白昼间眼前那独具匠心,可称巧夺天工的山水奇石,花木绝景,于此刻竟一并轮廓模胡,无法看得真切分明。
天地之光华,仿佛只集于他一人。
微微扬起的手腕,稍许侧过的下颌,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应是合着音乐鼓点节拍的,耳边却听不见任何声响。静寂无声中只有鲜明激烈到快要灼伤眼睛的漆黑与皙白,让人想起无边的黑夜,以及在这样的夜里盛开的,绚烂得惨白得几乎泛出点点冰蓝的雪樱。
手中握着的明明是普通的折扇,却让人误以为那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名剑,本应是雅致温和的舞步,却迸发着仰制不住的萧飒之气,那双狭长的眼淡漠到了极致,却又透出莫名的令人屏息的美。
“他的锋芒已经太过犀利,掩饰不住了啊。”昂头饮尽碟中的残酒,藤真不无惋惜的想着。
“得以见识到流川君的舞,真乃人生一大幸事啊。”折壶天皇将扇子在手腕上轻击一下,淡淡笑到。
“陛下过奖了。”跳完一只曲子,已回到正殿里的流川向着天皇行了一礼,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漠然的脸上看不出一丝被天皇赞赏后所应有的欣喜。
“长的愈来愈象你的母亲了,”折壶天皇不以为忤,语气里带了一丝哀然,“明月如此之美,却也及不上啊。”
在场的每个人都察觉到天皇词句中的暧昧味道,又都心知肚明的不与道破。藤真抬眼看看对面的流川,发现他只是认真的品着自己碟中的酒,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天皇意欲不明的话。
“陛下不知道,战场上有关流川将军传言,才是有趣的很咧。”坐在右下手的赤木哈哈的笑着,放下手里的浅口碟,语气中毫不掩饰对流川的欣赏,“都说镰仓城里的流川将军手下从不留活口,比厉鬼还要可怕,在战场上砍下对方的头颅就着颈子喝生血的。”
“喔?真是想不到呢。”折壶天皇脸上显出些微惊讶的神色,从头到脚的打量了正闷着头喝酒的流川一番,“看不出哪。”
“我没有记错的话,流川将军今年该满十六岁了吧,成人礼准备的怎样了?”藤真冷不防插进一句话,略微眯了眼看着流川,唇边勾起浅浅的笑。
流川抬起脸,未及出声答话,就听到上首折壶天皇的声音,咋听是颇不经意的一句话,却隐含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怒意。“流川君才十六么,成人礼等到二十岁也不算迟啊。”
抬眼瞟过赤木脸上明显的失望表情,藤真冲着自己的父亲稍稍低下头去,恭恭敬敬的回话道∶“可是赤木府上的晴子姬君也快要十六了呢。”
“不是已经决定了的事么,等到二十岁时和成人礼一起办不是更加热闹些。”虽然仍是在温和的笑着,可折壶天皇语气间的不快已是坦白得露骨了。尽管惊讶于天皇极为不合常理的言论,但众人并未对此提出任何的疑意,藤真也不过只是随意的笑笑,垂下眼去抿一口碟中的酒后便噤声不语,场面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突然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突兀且不合适宜,折壶天皇略感后悔的打开折扇,故作轻松的笑道∶“那么漂亮的头发,剪短了不是可惜么。”
“说的也是呢••••”随声赞同的竟然是赤木的声音让藤真觉得有些意外,但立刻附和着笑起来,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没有必要去惹得父亲生气,那个人实在只适合附庸风雅的呢。
“陛下,没事的话我想告退了。”
在众人略带僵硬的笑声里,流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显得分外刺耳而且无礼,任凭如何的宠爱着他的折壶天皇也不禁微皱了眉头,这时赤木连忙起身打着圆场说道∶“明天流川将军一早还要出征,虽然不是太远,也还是早些休息比较好。”
“喔,既然这样的话,今天就到此散了吧,赤木太政大臣也要去的吧。”天皇闻言舒缓了脸色,率先站起身来,跟着起身的藤真对着纷纷告辞的各大臣们颔首回礼,目光却始终落在面无表情的流川身上。
平静无波的冰冷的漆黑的瞳,就算偶尔落在父亲的身上,藤真也看不出在流川眼睛里那和空气有什么不同。忽然觉得父亲可怜起来,虽然是个没有什么价值的人,可他是真心宠爱着这个如辉夜姬般美貌无情的少年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的同时,藤真终于确信了自己的认知,带着一丝惋惜。
跟仰慕着天皇一族的世袭贵族大臣们不同,流川对于皇族没有任何的感情,即使受着父亲如此明显的宠爱,他也不会有任何知恩图抱的想法,更不可能为了父亲这样的人贡献出自己的一生。对于那个柔弱到需要别人来保护的男人,他是不屑的,哪怕对方是拥有这个国家的天上人。
“已经十六了啊,他成长得太快了,真是可惜呢。”
花形跟在藤真身后穿过回廊时,听到自己的主人用带着伤感的语调,说出一句意味模胡的话。他虽然觉得奇怪也仍旧保持了沉默,因为月光下藤真精致的侧脸,在说出那句话的瞬间,呈现出了真实的悲伤的表情,让花形忆起孩提时候,藤真曾经怎样的喜爱过流川家的长公子,也只能怪那个孩子太过耀眼了吧,花形这样想着,低低的叹了口气。
利落的跳下马背,随手把缰绳甩给应声迎来的侍从,流川径直往寝殿走去,心情烦躁的他脚步快得好似要小跑起来,冲进寝殿后便直接转向侧室的大浴池,在屏风处扯下繁琐的外衣,便一头扎进热气腾腾的浴池里。
真不懂那种无聊的聚会有何乐趣可言,一群白痴。无法拒绝天皇再三的邀请而不得不去参加赏月聚会的流川,对于为这种无聊的事情而牺牲了自己宝贵的睡眠时间相当的恼火,潜在水底狠狠咒骂着,直到觉得绷紧的肌肉在热水的抚慰下渐渐舒缓,而且需要新鲜的空气时,才从水里探出头来。
“主上,怎么又穿着衣服,这样怎么洗。”
才吸了一口空气,耳边就响起熟悉的埋怨声,流川皱了皱眉,三下五除二从身上剥下湿淋淋的单衣,抬手扔出去。
“真是没办法。”声音的主人笑着,然后有淡雅的熏香靠过来,头顶上感觉到纤细的柔软的手指轻轻的移动着。
“彩子,不要叫我主上。”流川闭着双眼,若不是在说话还让人以为他早已睡着了。
“从你继承流川家起,就是彩子的主上了。”用指尖挑起搁在一旁的琉璃小罐里的香料,再一点一点仔细均匀的在手中的乌发间抹染开来,彩子专心于手指间精细的运做,对于流川的话并不是那么在意回答到。
淡淡的带着一丝冰凉的白梅香很快逸满了整个室内,彩子抽抽鼻子,对自己亲手制作的香料非常的满意,从这个角度看下去流川的头小小的,长而黑的头发很是漂亮,这么久了都一动不动的,真的睡着了么?虽然是热水里,可时间长了还是会着凉的啊,彩子皱着好看的眉毛,开始烦恼着要怎样叫醒这个任性的小子。
“彩子。”本来一直静止不动的流川突然转过身来,把彩子唬的一跳,险些打翻脚边的琉璃罐,而流川接下来的话更是让彩子惊讶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为什么不肯做我的女人?”
“哎?”
“虽然不能娶你做正妻,可是我能给你和正妻一样的地位和权力。”
流川脸上的神情是认真的,彩子端详着面前这个男孩子的眼睛,静静的绽开一个温柔的笑容,“不行,主上。”
“你不喜欢我?”流川有些不满的撇了撇嘴角,看起来相当的孩子气,让彩子几乎忍不住想要去搂住那颗可爱的脑袋。
“彩子非常的喜欢主上,可我是个自私又贪心的女人,我希望自己能成为某个人心中的唯一,而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彩子偏着头认真的想了想,挑选着对面前这个不懂情事的单纯小子来说较易理解的词句,“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你并不爱我,主上。”
“喔。”流川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显然是没有理解彩子的话,但他也懒得去深究,而是问出自己真正在意的事,“如果我死了,你要怎么办?”
“那是我的事了,你那时担心也没用啊。”彩子嘴上开着玩笑,心底却缓缓掠过一丝温柔的感动,这个迟钝的小子,用他想得到的方法保护自己在流川家的地位呢,伸出手揉揉流川的头发,“主上觉得自己明天会输掉吗?”
“哼。”流川站起身,脸上显出“那怎么可能”的神情,接过彩子手里的浴衣。
“那不就结了吗?对了,明天是要去东岭吗,叛军是谁?”
“陵南••••”流川的声音模糊起来,今天真是累了,回到寝殿看到软软的被褥忍不住扑上去,带着清新的阳光味道的织锦缎贴在脸颊上的舒适感让他很快就沉入梦乡中,明天一定会赢的,即使对手是那个被称为天才的家伙。
(二)
“植草!植草!到底是怎么回事?”鱼住用力一把勒住缰绳,试图制止住胯下那匹战马不安的躁动,虽然是久经沙场富有经验的良驹,但是在遇到这种太过突然,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混乱时,还是无法避免的显得有些惊慌失措。
“鱼住将军!我军左翼被冲破!主将被斩,左翼的兵士……”看看鱼住掩不住焦躁,可说是现出了几分气急败坏的脸,植草困难的咽了口唾沫,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今天这一仗,明明是已经胜券在握的,由于事先得到了准确的情报,己方派出的兵士几乎三倍于对方,而对方的守备木暮公延并不是一个太出色的将领,甚至仅仅在一刻钟前,不单自己,可以说所有的陵南人都认为,全歼已经被困死在包围圈里的敌军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不少人开始幻想庆功宴上也许有机会看到梦寐以求的白拍子,毕竟这里已经离京城那么的近,近的快要闻到想象中贵族家的女子辗转流动在层层织锦绣染的衣服皱褶里,黯然销魂的薰香了。
可这幻想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钟就破灭了,还来不及细细体味一下美梦里白拍子柔软纤细的手腕,妩媚含情的眼神,雪亮的滴着生血的刀就已经劈到了眼前,被飞过头顶的主将的首级和喷溅的鲜血惊吓住的左翼士兵们,在看到那面旗帜的时候都是同一个想法,悲哀而绝望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会碰上这个传说中修罗鬼呢?
“池上被斩掉了头颅!?”鱼住死死盯着植草的脸,胯下的马被他手里绷紧的缰绳勒的禁不住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高怆的悲鸣。
鱼住吃了一惊,连忙松了松手劲,却仍是不自觉地咬住牙齿:“没想到木暮公延这样厉害。”
“不是木暮,”植草往左翼的方向看去,那面在硝烟尘埃里忽隐忽现的旗帜使得他的表情僵硬起来,只随身带两三个人就径直闯入敌方阵营中,砍下池上的头颅时快的没有容得他说完:“怎么会?”这句话,轻易的就把本应是铜墙铁壁的包围圈撕开一个大口子,那个嗜血的强悍的,传言中战场上的修罗鬼。植草看清旗帜上的名号时,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手心里不知不觉捏了满把的冷汗。
“先稳住阵脚,植草,赶快派相田彦一通知仙道!”鱼住冲着植草大声喊到,虽然隔得并不远,但若是不拼尽全力的话,声音就会淹没在已经愈来愈惨烈的厮杀叫喊声中。
瞟一眼鱼住快速掩进飞扬的尘埃中的背影,植草也勒转马头,跑出几步后打了个响亮的唿哨,看到马前出现相田的忍巾时,他才缓缓吐出一直摒在胸口的那口气,觉得自己稍微冷静了些。战况并未成定局,如果仙道介殿来得及赶到的话,就应该还有胜算。
“主公!我们干脆一气杀过去算了,这些陵南的家伙跟纸糊的一样,捅一个倒一个。”岸本说话间抽空抹了一下溅了满脸的血,声音里是仰制不住的兴奋。
“岸本!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南的声音虽不大,却蕴含着明显的怒气,“主公的安全最重要!”
“南,那个仙道彰今天并没有来么?”流川冷冷看一眼脚下成片的尸体,再抬眼扫过前方不远处狼狈退却着的甚至可以看清满脸惊恐神色的陵南士兵,胸中的不快欲燃愈炽,那个被称作什么天才的混蛋,这么重要的战事居然连面都不露,以为自己是京大将么。下次要是碰到,一定要一刀斩下他的首级,让他明白打仗不是玩游戏。
“那个仙道彰尚未露面。”南恭敬的答着,心中却暗暗焦急。冲破陵南军的包围圈有一会儿了,消息也应该已经传至陵南这次领军的主将鱼住纯那里,万一鱼住调来弓箭队,单只自己跟岸本两个人就很难确保主公周全。即便被称作修罗鬼,也是普通的血肉之躯,如何抵得住那支支如飞蝗般的夺命翎箭。
“哼。”流川抬高手里的刀又自空中狠狠劈下,烦躁的甩甩头,刚才激烈的战事中不知何时遗落了头盔,乌亮的长发暴露在阳光中,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飞扬,衬托出那虽沾染了血迹却仍然不失精致的漂亮下颌。南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年少的主公,这个在不经意间总会流露出危险致命却摄人心魄美丽的十六岁少年,被称作“修罗鬼”还真是很适合他的呢,是那个传说中俊美强悍与冷酷无情齐名的战神的转世也说不定啊。
“南,木暮将军那边怎样了?”
“哎,应该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南象是猛然间惊醒,有些郝然的低下头去,暗自责骂自己,身为世代侍奉流川家的影忍第四代继承者,怎么可以对主人有那样不敬甚至带了一丝涉渎的想法。
“那么今天就到此为止了。”流川皱起英挺的眉毛,掉转马头。不满是当然的,毕竟这是自己初次未能取得全胜的战事,但是敌人的数目成倍于己方的事实摆在眼前,目前因为失去主将而造成的混乱与惊惶不过是暂时的,等到对方稳住阵脚或是有代替的大将赶到的话,自己这方想要全身而退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虽然不甘心,但流川还是不得不承认优势在陵南那一边。
“下次,我一定会斩下你的头颅!”像是对自己立下誓言一般,撤马飞奔的流川回头望了一眼逐渐远离的陵南兵阵,漆黑的眼睛里有极亮的光芒,一闪而过。
“流川枫么?”仙道似乎是想表现出惊讶的神情,可是他那微微有些下垂的眼角和向上弯着的嘴唇,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从他的微笑中看出惊讶来,“听说他只有十六岁,深得折壶天皇的宠爱呐。”轻松的口吻更是使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显得玩世不恭,几乎要让人无法容忍了。
“那小子可是不到三招就斩下了池上的头!”鱼住狠狠的啐了一口,等仙道赶到,而且自己也好不容易稳住乱成一团的左翼军的阵列时,却发现流川只剩了背影,想要追上去也已经错过了时机,总之是到嘴的肥肉给他溜掉了。
“喔。”仙道耸耸肩膀,作出惋惜的表情,尽管他一点也不觉得池上有哪里值得同情的地方。战场上的生死本就无常,丢掉性命只能说明自己技不如人,怨不得谁。
远处流川的身影已经快要看不清楚,可阳光下那在风中飞扬着的漆黑乌亮的长发却异常醒目。这个小子,是让自己初次尝到败绩的对手呢。仙道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本以为传闻八成是言过其实,那个文弱的折壶天皇所宠爱着的美貌少年即使能够摆弄几下刀箭,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漂亮的玩物罢了,没想到竟然如此厉害。
“下次我会认真对付你的,流川枫。”仙道望着流川离去的方向,口中喃喃道,“不过,他的头发还真是漂亮。”仙道这样想着,忍不住把微笑的嘴角又翘了翘。
“晴子小姐,晴子小姐。”
赤木晴子听到从御卷帘的夹缝处透进来的轻轻唤着自己名字的声音,连忙将竹帘撩起一点,好让廊外的樱木看到自己的脸。
“晴子小姐,这个给你。”面前的樱木微微喘着气,眉毛快乐的扬起,泛红的脸颊说明他似乎是跑了一段不短的路,可晴子并没注意到这一点,她的目光完全被樱木伸过来的手掌上捧着的东西吸引过去了。
“樱木君,你在哪里找来的?”晴子高兴得几乎要不顾礼仪的大声叫出来,樱木手中的丁子和白檀,是自己费了很多心思也没有收集到的,而只有沉香.贝香.薰陆跟檀香,又无论如何配不出自己想要的东西,这次总算能成了。晴子兴奋得睁大形状秀美的眼睛,把盛着丁子跟白檀的精致漆盒从樱木手中小心翼翼的接过来。
“上次听说晴子小姐想要,就拜托住在北方的朋友弄了些。”看到晴子展露出惊喜的笑容,漂亮的杏眼张得大大的,樱木就觉得自己连夜从长野的山中赶回来的疲累不值一提了。晴子小姐真得很想要呢,洋平他们能弄到真是太好了,樱木这样想着,不自觉地摸摸火红的头发,呵呵的笑出声来。
“晴子小姐要这个做什么呢?”不想放过这个好不容易可以跟心仪的女子说话的机会,樱木随口问到。其实他并不关心晴子的回答,只要听到这个美丽的女孩温柔和婉的嗓音,对自己来说就是无上的幸福了。
“我想要拿它做白梅香。”晴子把漆盒凑近自己小巧的鼻尖嗅了嗅,真好,跟自己想象的味道一样。
“白梅香?”樱木不解的问道。女孩子的心思真是奇怪,如果是熏香的话,府里多得用上一百年也用不完,为什么一定要白梅香呢。
“嗯,没有办法弄到真正的白梅啊,只有试着用别的香来配了。”京城里只有流川府上种有白梅,而且不等到隆冬腊月是不会开的。晴子轻轻闭上眼睛,回想起那种只闻过一次,却摄住了自己灵魂的,清冷的凛冽的香气。
那个人身上的,淡淡的白梅香。
听过太多的各式各样的传闻和女侍们带着明显崇拜与迷恋的言论,晴子实在按捺不住想要瞧一眼自己未来夫君的欲望,在一次流川将军进府拜访哥哥时,使尽浑身解数软磨硬泡后终于得到随身侍奉的嬷嬷的许可,躲在竹帘而不是通常的大屏风后,偷偷地看了一眼。
单单只是一眼,就听到了自身体的最深处,灵魂缓缓颤抖起来的声音。
其实一点也不记得那时流川君衣饰装扮,也不记得他与哥哥交谈了些什么,甚至连嬷嬷事后告诉自己的,掉了手中折扇的失态举止也没有丝毫的印象,那日的记忆里,满满的只有那双清澈的冷冷的眼睛,和似乎在一瞬间就充盈了整个世界的,清淡的冰凉的白梅香。
想要跟流川君一样的香气。
晴子允许自己在心里悄悄的称呼他做流川君,一想到这个人将来要成为自己的丈夫,晴子就觉得四肢轻盈的好似快要飞起来,如果自己那件如冬日里初雪般纯白的中国织锦缎的婚典礼服上,能够沁染着跟流川君一样的淡淡的白梅香,该是一件多么完美的事啊,握紧手里的漆盒,晴子觉得面颊上有些微微的发烫。
“晴子小姐,其实平常的伽罗木就……”
“樱木君,待会儿嬷嬷恐怕要回来了,今天实在是太谢谢你了,辛苦了。”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试验看看是不是真的配得出理想中的白梅香,晴子没有等樱木说完就匆匆打断他的话,放下了帘子。
“很适合你了……”樱木喃喃地说完,有些失神的盯着面前淡黄色的御竹帘。说真心话,樱木觉得白梅那种冰冷无情的香气并不适合有着温柔婉约气质的晴子,可是她喜欢,樱木又抓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无趣的转身往外庭走去,但若是从晴子身上散发出来的话,会变得温暖一些也说不定,樱木这样想着,竟然生出几分期待来。
(三)
“唔。”
赤足踩进去的时候,浸过脚踝的冰凉潭水激得暴露在夜风里的皮肤一阵紧缩,忍不住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流川略感意外地微微皱了皱眉,本以为还算是在夏末,虽然比不上盛夏时带着些许暖意的水温,但总也是能够强差人意的。
“千万不要跑到荒郊野外的什么水潭去喔!若是着凉了怎么办。”临行前彩子千叮万嘱的话恰在此刻不合时宜的自耳边响起,流川撇撇嘴角,甚是不以为然的“切”一声。
女人就是女人,战场上要到哪里去找跟家里一样的大浴池,能有个水潭就算得上是老天照应了,流川这样想着,又往潭中走了几步,回身看了一眼自己放在潭边大石上的刀,伸长手臂量了量距离,确定自己随时都能够得到后,才弯下身体,掬起清澈的潭水往自己的肩上浇去。
与此同时,水潭的另一边,也出现了一个人影,望着潭水犹豫半晌,才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直到脱下最后一件底衣,仙道都在怀疑自己的选择是否得当,虽然面前的水潭在月光下泛起点点银辉,清澈的静谧的不可思议的美仿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但是……
“不管怎样的让人心驰神往,这水看起来还是冷得很呐。”
仙道轻微的叹了口气,在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实在是找了很久才发现这么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既然身在战场上也只有忍耐了,总比浑身都是汗臭和血腥味要强啊,仙道安慰着自己,深吸一口气,甚至带了几分对他来说极为珍奇的坚毅表情走进潭水中。
“见鬼!”
站起身时,微凉的晚风让流川打了个小小的哆嗦,使得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咒骂了一句。若是折壶天皇或是那帮大臣们听到,是一定会露出惊愕万分的愚蠢表情的,在他们的眼里,高贵的身份、良好的教养跟优雅的举止绝对比性命还要重要,而这些都是流川无法理解并且认之为十分无聊的想法,所以他又理所当然地说出一句更加粗鲁的话,“那个白痴!”
显然昼间的那场没能取得胜利的战事及那个始终没有露面的家伙让他相当的恼火,以至连有人靠近了自己都浑然不觉,直到那个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笑声。
“谁!?”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流川已经跨出一步抢到岸边将刀抓在手中,回身的瞬间“喳”的一声抽刀出鞘,整个过程快得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有人就在身边而自己居然丝毫不察!过于强烈的震惊使流川握紧刀柄时几乎摒住了呼吸,黑暗中他不得不睁大了眼睛面朝笑声传来的方向仔细搜寻着,尽管在脸上保持了平静无澜的镇定表情,而在心中对自己疏忽大意的懊恼以及或多或少的挫败感让他不自觉地微微咬住了嘴唇,显出一丝略带着孩子气的倔强神情。
“我说……”
随着那个声音的再次出现,流川渐渐自黑暗中看清了一个人形的轮廓,超乎寻常的身高和古怪的朝天竖起的头发,以及那种低沉的带着一丝慵懒味道的陌生口音------
“绝对不是我或者木暮手下的人。”
流川迅速在心里做出判断,手中的刀也跟着缓缓抬起-------
“水真得很冷呢。”
仙道轻松的打着招呼,向前走了两步便停住了脚步,面前持刀的少年看起来实在是一幅准备随时劈了自己的模样,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比较好。
不过------倒还真的是赏心悦目咧,仙道略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三步开外的高挑身影。虽然背着月光看不清楚他的五官,可那濡湿的漆黑的发,优美流畅的身体线条,和形状小巧的尖细下颌,无不让仙道暗自发出赞叹——原来关于他的传闻全部都是真的啊,仙道这样想着,唇边不自觉地浮出笑意。
“你是谁?”
流川盯着面前这个带着满不在乎的神情从阴影里走到明朗月光下的,胆大到不可思议的人,尽量克制住内心的惊讶,用冰冷的语气问道。
竟然连声音都沁染着明月的清辉,仙道暗叹着,瞟一眼流川横在身前的刀,笑道:“没有人告诉过你问别人的名字之前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名字的么?”
“流川枫,你是谁?”
出乎意料的坦白让仙道挑了挑眉毛,尽管早已猜到了流川的身份,可也未曾料到他会回答得这样的干脆且毫不隐瞒,是单纯的没有防人之心,还是对自己的力量自信到认为没有防人的必要呢?恐怕是后者吧,仙道想着,身体里不知不觉腾起一股莫混合着好奇、兴奋及莫名新鲜感的陌生情绪,真是个有趣的家伙,说出自己的名字他会有什么反应呢,一刀劈下来么?完全不去考虑若是对方真的砍下来会怎样的仙道回答得意兴盎然:“我是仙道彰。”
仙道彰!这个家伙?
根本没有去想为什么此时敌军的将领会出现在这个水潭里,此刻流川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白天曾誓言要斩下他头颅的人就站在自己面前,这回定要跟他一决高下!
突如其来的紧张兴奋感让流川在一瞬间几乎产生了连每根头发都绷得如箭弦般笔直的错觉,周身的血液无法自制的沸腾起来,而此时对方微微下垂的浓眉和轮廓深刻的眼睛,以及带着笑意的向上弯起嘴唇,更是激起了流川血液中与生俱来的好胜心,他抬了抬下颌,狭长优美的眼睛里燃起黑色的火焰,这个叫做仙道彰的家伙脸上,表露得太过明显的漫不经心使流川在兴奋之外不禁感到一丝恼怒,这个家伙,瞧不起人么?流川这样想着,慢慢的放低横在身前的刀,站直了身体。
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他的眼睛极亮的闪了一下,象极了一头年轻的花斑豹发现猎物时锐利而兴奋的眼神,被这样的眼睛看着,仙道觉得自己的神经也猝然收紧,身体的最深处,有什么沉睡着的东西缓缓的抬起头,发出欢喜而低沉的咆哮。这时他才想起和衣服一起扔在水潭另一边的佩刀,麻烦了啊,仙道看看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嘴角挂着的微笑中泛出一点无奈的苦味。
“当!”
镶银的刀柄撞击在岩石上的声响稍嫌沉闷,甚至带出了一丝回音,流川转过头的一刹那仙道看清了他映在月光下的脸,微昂着的下颌倨傲的黑眼睛,抿紧了的嘴唇还带着些许少年的生涩,可眉宇间的倔强与不服输昭示得那样的明白清楚,为了显示公平所以扔掉自己的刀放弃了绝对的优势么?不能小瞧的对手啊,想起白昼间战场上浸满了生血的“修罗鬼”传说,仙道眼睛里的笑意渐渐的沉下去,言语中也慎重认真起来,全然不若方才带了几分玩笑的轻松口气。
“不用刀么?”
回答他的是流川如潭水般冰冷却含着明显挑衅的声音----
“你只会用刀么?”
拼尽全身力气将流川按在岸边的青岩上时,仙道才感到腹部与右腿上几乎快要忍耐不住的疼痛,如果不是柔软的水流减缓了对方攻击的力量,恐怕此时右腿的骨头已经断掉了也说不定。这个小子,即使没有刀也能在格斗中轻松的拧断对方的脖子吧,如果对手不是我的话,仙道尽量调整着自己紊乱的呼吸,看着鼻下不到三寸处,同样剧烈喘息着的那个人。
虽然暂时受制于人,却毫不示弱的狠狠瞪着自己的漆黑的瞳,那眼神凌厉到让仙道一刻间甚至怀疑被制住手脚的不是他而是自己,到这一步还不肯低头么,没见过这样固执的家伙。仙道的目光落到流川的微微肿起嘴角上,月光下青紫的皮肤上一缕鲜红的血丝看起来竟然有点触目惊心,刚才要是能避开他的脸就好了,不知为何仙道觉得有些后悔,隔得近了才终于看清楚,这么一张面孔实在是不适合带着淤青呐。
“不认输么?”
“哼!”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着对峙着,激烈得似乎要迸出火花来,仙道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快要到了极限,这个小子,一定要逼得自己痛下杀手才肯认输的么。
难道!
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仙道缓缓欺近流川的脸,声调虽还不是很稳,但充溢其中的危险气息已经触上流川的面颊,“你以为我没有办法杀你。”
的确,现在这样的状况下,自己的双手按住流川的双腕,整个人可说是压在流川的身上,才勉强能够制住他的反抗,但要想再进一步,比如说腾出一只手来扭断他那白皙的脖子,仙道承认自己不可能做到。
但是,你若是认为这样我就对你束手无策,那也太天真了,流川将军。
牙齿碰到他侧颈时无比清晰的感触到,温热的血管中汩汩流动着的血液,脑海里浮现出刚刚仔细察看过的,月光中在那玉般的肌肤下隐约显出漂亮淡蓝色的颈部血脉,虽然不是什么好方法,却一样能致人于死地呢。仙道略为加重了齿间的力道,立刻觉察到身下的人轻微的一颤却又马上回复了镇定,绷紧的四肢仍在竭力反抗着,而这细微得让人几乎不经意就忽略过去的颤抖却使得仙道霎时间清醒过来。
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挑拨到这一步,还是说,平日里温文尔雅、在谈笑间轻取人城池的仙道彰,其本性也是嗜血冷酷的修罗呢?
本来并没有真地想要他的命,还真是昏了头呢。
松开嘴唇,打算抬起头的仙道,就在那时闻到了白梅的味道。
那极淡极冷的香气,迅速的凛冽的,仿佛是在顷刻间沁入四肢百骸,无声无息的溶入血液灵魂中。
猝不及防的,心,就这样沉醉了……
感觉钳制住手腕的力道松了松,流川立刻弓起身体奋力一推,没想到仙道就真的被他挥开几步,还在水中踉跄一下几乎摔倒。
“为什么不咬下去?”每吐出一个字,嘴角上的伤口就火辣辣的痛着,流川皱紧了眉毛,看着面前似乎在须臾间露出了恍惚神情的对手。
“咬不下去。”仙道实话实说的摊开双手,本想作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可身上的疼痛让他唇边的微笑看起来有些古怪,流川轻哼一声,抬起右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眼睛微微地眯起。
“若是我,就会咬下去。”
“若是我,绝不会等你来咬。”
流川的身体仿佛骤然遭到电击般的静止不动了,黑眼睛炯炯的看着仍然微笑着的仙道的面容,半晌,才开口道:“我输了。”
清冽的沾染着淡淡白梅香的声音,真是奇怪,刚才为什么就完全不曾察觉到呢,这样好闻的,美丽又无情的香气。
“但是你会后悔今日没有杀了我。”流川说着转身上岸,拿起自己的衣服和佩刀,月之清辉将他的身体勾勒出一道淡银的镶边,犀利如利刃般的锋芒与天生的柔和的优雅在他身上不可思议的融合着交汇着,透出一种浑然天成的奇妙美感。
“怎么会后悔呢……”目送着流川的背影渐渐远去,风中似乎还残存着几丝他身上的味道------带着白梅香气的“修罗鬼”, 仙道深吸一口气,低低的笑着,明天的战场一定要去了。
“仙道!你一晚上跑到哪里去了?”
才一撩起帐帘,鱼住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就迎面呲来,仙道抓抓自己已经塌下来的,似乎还带了几分水气的头发,脸上露出无辜的笑容,“我去洗澡了啊。”
洗澡要洗掉一个晚上的么?鱼住虽然很想这样问,但是看着仙道带着歉意微笑的眉眼,就无论无何说不出口了。唉,出身贵族的人毕竟是不同于自己这种乡间野夫的啊。
暗自思量一下便缓和了自己的焦灼的语气,鱼住开口道:“刚才收到加急情报,不出你所料,海南终是出手,已兵临陵南城下。”
“牧还是等不及坐收渔翁之利呐,”仙道摇摇头,目光往鱼住摆在跟前的字条上瞟去,唇边的弧度又轻挑起一分,却让人觉出几分寒意,“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么?藤真太子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呢。”
“可是藤真手里并无兵权,不是仰仗着赤木家跟那个流川枫,哼!”想起昼间那场本是胜券在握可结果却不分胜负的战事,鱼住仍是耿耿于怀的,明明是个未着元服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偏偏还那般嚣张,什么时候抓到那个小鬼定要好好教训教训才能解这心头之恨。
“还是回去呗,”虽然是用了商量的口吻,但言词间已经是肯定的了。仙道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想起那清冷的香气清冷的黑瞳,暂时见不到了啊,有一点可惜呢。
“可是,镰仓城就在眼前了……”已经含在嘴里的肥肉,任是谁也不舍得说吐就吐的。牺牲了多少人的性命才走到这一步,真的不甘心。
“陵南与镰仓,孰重孰轻,鱼住将军也应该是清楚啊。”
仙道笑着的眼是冷的,夺取天下的游戏确是有趣,但若是后院起火就不好玩了。一个折壶天皇而已,还不值得仙道彰倾其所有来换。
“既然牧没有那个耐性,换我们来等也是不错。”
懒洋洋的口气,迫人的眼睛,在那样的目光下鱼住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的反对意见,其实也是很有道理的啊,既然可以假借他人之手又何必拼了命的去攻镰仓城呢,比起对付藤真赤木及流川,对付一个牧似乎来得要容易些……只是……对不起流了鲜血丢了性命的将士们,对不起池上啊,这样想着的鱼住不觉双眼微微发酸,忍不住带着伤感情绪地看了仙道一眼,却发现那个人已经开始有条不紊的安排着退兵的各项事宜,对着下属用温和的口吻说出一道道的命令,脸上的微笑仍是一贯的闲逸悠然一贯无可挑剔……
仙道他,也许是个很无情的人呐……
看着仙道唇边优雅却没有温度的淡淡的笑,鱼住突然这样想道。
镰仓城内,皇居。
“哎----”花形抬起头,脸上现出惊讶的神色,犹豫片刻后还是开口道:“殿下,不再考虑一下吗?这样,不太妥当呢。”
“没有什么不妥的,听说流川府上的管家刚刚过世,现在并没有能够胜任的人啊。”藤真放下手中的书册,烛光中他清秀的面部线条看起来是温暖而柔和的,“收租管理这样的杂事交与赤木府上不是很好么,他们两家的领地本就隔得近,再说还有姻亲的关系在,并不是外人啊。”
花形的嘴唇轻轻嚅动一下,象是要说什么终是未能出口,末了,低低的应了声“是”。
流川君他才,十六岁啊……
还是个不懂争权夺利的小孩子呢。
看着花形欲言又止的脸,藤真静静地叹了口气,转过眼睛去看那跃动着的烛火,暖暖的桔色的火焰将他唇边的笑映得分外好看,也将那琉璃一样碧绿的瞳映得分外冰冷疏离。
“花形,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若不是父皇,他应已加冠娶妻权重倾朝,而我,决不能看着他羽翼丰满。”
而且,你以为流川家就真的会依命行事么?
一切,不过才是个碶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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镰仓城,流川府内。
“虽然陵南退了兵,可是因为还要处理一些杂务,流川将军恐怕还要过几天才会回来,而到领地上收租巡查这样的琐碎事又是不好耽搁的,所以……这回我们赤木府刚好也是要去领地上,如果流川将军不嫌弃的话……”
象背书一样干巴巴的说完要说的话,宫城端起面前的清茶喝了一口,觉得额头上竟是连冷汗也渗出来了。早知道是这么个差事,还不如随着赤木去出征咧,抬起眼睛想要试探着看一下对面那个人的表情,没想到却跟对方的视线撞个正好。
形状漂亮的很大的黑眼睛,眼波流转着带着妩媚的风情,可那亮丽的瞳看着自己时是让人惊讶的直截了当,不回避不躲闪就那样笔直的看过来,宫城被她看得胸口微微的发热,还有些抖,这个让人一见惊艳的美女,是流川的人么?若是府里的姬妾,怎么会这样不顾礼仪的随随便便的就见外人呢,若不是,这个叫做彩子的美人,又是什么身份呢。
不管是什么身份,真的是少见的绝色美女,连声音也是明朗干脆的,如她身上的兰奢侍那冶艳却爽快的香气。
“赤木大人的好意心领了,不过,现在主上不在家中,彩子实在不敢自作主张。”微笑的时候放低了的头发轻轻的垂下来,那么长那么黑散在肩膀上时看起来有一点点漂亮的卷——宫城无意识的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杯中的茶,完全忘记了自己这样愣愣的盯着对方有多么的无礼。
“再说了收租巡查这些繁杂索务,本来就是府中的家务事,怎好劳烦太政大臣府上,”丰满的娇艳的红唇弯起动人的弧度,使用着谦逊的客气的敬语,可说出来的话竟然是不容反驳的坚定的拒绝。
“实在是感谢赤木大人百忙之中费心了,彩子自有安排。“又大又美的黑眼睛里,有什么亮亮的东西跳了一下,但又瞬间即逝快得让人来不及分辨。
“也谢过藤真殿下。”
传来侍者送走客人,再吩咐下去准备好去领地的马车和随身行李,然后叫侍女们找出质料朴素花纹简单的旧唐衣,对了马车的样子也不能太花哨,还是以前管家的那架看起来稳重一点,另外头发也应该束起来,或许挽一个髻更好些……还有那些帐册跟名簿,一个晚上若是看不完就带在马车上看,随行的武士及使女要带多少个呢?人太多了反而麻烦。
安排着这些事的彩子,一直都是在笑的,静静的温柔的,好看的嘴角略微扬起,一直一直都在淡淡的笑。
不过是去领地巡查一次,没有人去我去好了。
流川家的事就得流川家的人来做,交给赤木家的人算是什么事,即便他是主上未来妻子的哥哥也不行。
双亲过世时流川他才十四岁,继承家业时他才十五岁。虽然受到天皇宠爱可并没有父辈长亲的荫护,在朝中他无法仰仗任何人无法依赖任何人,他单薄得只有他自己。
可他是流川家的主人,是我的主上,是那么好的男孩子,是我……那么那么重要的人。
绝对不让他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威胁或伤害,即使对方是太子殿下。
就算是天皇陛下,也决不允许.
(四)
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了。
晴子把薄薄的幛子门稍微拉开一点,随即就有细细的雨丝顺着风飘进来,带着苍青的潮湿的味道。院子中央的水塘里,荷花在初夏时就已盛过,现在只剩下了零零落落的残瓣,在蒙蒙的雨丝里轻微的摇曳着,看不太清楚的淡粉中呈现出明显的颓败的枯黄色,竟让人油然生出一分温柔的哀怨的心绪……
就快要入秋了啊……
晴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混在雨水里,湿漉漉的青草的气息闻起来是微凉的,伸出手去接了几滴从屋檐上落下的雨水,低下头,从透明的水滴里晴子看见了自己深黑的忧郁的眼睛。
怎么办呢——不管怎么调配,都不是理想中的那种淡淡的清澈的白梅香啊……明明是照着书上说的步骤跟剂量,甚至还专门去请教了有经验的宫里的尚侍,配出来的也似乎是梅香……
可是,不是记忆里的那种,让自己一瞬间失了心魂的香气。
不是他的白梅香……
是自己想得太过简单了吧……晴子眨眨眼,让凝在睫毛上的水气消散在空气中,为这么点小事就哭太不值得了,虽然真的觉得伤心……
“贵族家的女公子,要随时保持高贵矜持的气质,不可以随随便便就哭泣或是不知羞耻的大笑,象那些平民家的女儿一样。”
嬷嬷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遍,可总是记不住,悲伤的时候不能哭快乐的时候不能笑,那和人偶有什么不同呢?虽然从小就抱有此类的疑问,但晴子从来没有问出口过,十三岁那年,看到有着尊贵的血统典雅的风姿,却遭受父亲冷落的母亲在自己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终于明白了,贵族家的女公子,只要作个穿着鲜艳华贵的唐衣,拿着象牙折扇带着羞涩的神情微笑的漂亮人偶就足够了啊。
可自己,单单只是,只是想要靠近他一点,那个好似站在云端上的,不管怎样拼命的伸长了手臂也无法触到的人。
“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站在流川君的身边吗?”
无意识地把视线转向庭前,去年拜托哥哥特地从日光的山里移来的异种枫树,硕大的五爪形的叶子在薄薄的雨丝里显出鲜艳欲滴的苍青色,被雨水洗过后一层不染的洁净,青得仿佛要刺痛人眼睛一般。
等到立秋后,枫叶会红么?会是那样的,好像要耗尽整个生命般的,燃烧到极致的殷红吗?
迄今为止,还从未见到过那样激烈的凄艳的,光是想象就让自己几乎快要无法呼吸的景色,晴子突然觉得害怕,是的,心脏好似被针尖刺了一下的,痛苦得缩成一团的……不断抽搐颤抖的害怕……那时母亲的眼睛,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合上,里面只有无尽的冷漠和无底的空洞。
绝对,绝对不想继续母亲那样的人生啊……
“晴子小姐!”
从沉思中惊醒,晴子显得有些慌乱的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额边的几缕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扬起,在湿润的空气里化出一道柔软而乌泽的弧线。
其实不用看就知道是樱木君了,那个总是笑得毫无心机的,一如点缀在秋日晴空中的朵朵白云般爽朗的少年,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府中家臣的孩子,实在是个很好的人呢。晴子看着廊下那个高扬着手臂,快步跑过来的身影,唇边不觉绽出一个真心的微笑,他脸上的神情是那么的明亮,连周围带着淡灰色阴郁的蒙蒙的雨丝,看起来都透明轻盈了几分呢。
“晴子小姐,我们打了个大胜仗,陵南的那些家伙灰溜溜的跑回老家了。”
“真的?”
火红的头发向上扬起的眼角,眼睛里还有一点羞涩可他的笑那么快乐那么生动,“真的,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才打了一仗而已。”
“打仗很辛苦吧。”
“没有的事,晴子小姐不用担心。”
像是有些局促不安的搔搔自己的头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样东西,涨红了脸递过来——
“这个,送给晴子小姐。”
伸手接过来,托在掌心里——研光绸的包衣精致的刺绣,晕染上的淡紫色深深浅浅,两脚上缀了藏色的流苏,美丽纤巧的好象夏日里的紫藤花般的香囊。轻轻凑上去,扑面而来的,是清新的淡雅的,直直沁入心扉的梅香……
猛地抬起头,仓促得来不及掩饰脸上惊讶的神情,自己那日说的话,他竟然全部都记得……不知所措地抖了抖嘴唇,却无法说出得体的言辞,只能努力笑得更加温柔优雅,用最甜美的声音对他说:“谢谢樱木君……”
看着他拼命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却不敢抬头看自己的眼睛,听他快快的说完:“我是偷溜出来的,再不回去要被骂了。”然后低着头行过礼转身跑进细细密密的雨中……
如果他肯稍稍抬一下头,就看得到自己眼中的悲哀了吧。
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也绝对不是讨厌你,可是除了对你微笑,我无法……回应你任何东西。
回身缓缓拉上障子门,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般把头轻轻靠在暗黄色的木格上,晴子看看手里的香囊,上好的生丝制成的流苏细而柔软,如同一道淡青色的光华般流淌过掌心,真的,真的是很好的香囊……
可是,樱木君你不知道,这个……不是我要的白梅香啊……
“什么?”
才刚解下外衣的流川转过头,手里的动作停止了,不悦的目光笔直的射向伏在地上的侍者。
“彩子小姐说很快就会回来,请主上不要担心。”
即使尽量低着头,还是可以感觉到那刀子一样锋利冰冷的视线毫不留情的刮过头顶,可怜的侍者徒劳的把身体缩成一团,止不住的颤抖着巴不得自己干脆消失掉。
“哼。”
皱着眉毛把脱下的外衣又拿起来,真是麻烦的家伙,彩子她难道不知道现下各地战事频繁,一个女子在外面乱晃,带了武士侍卫又如何,随便碰上一伙散兵流寇就能轻轻松松的送掉小命,去领地收租巡查这种事,迟个几天又不会怎样,为什么不等自己回来呢。
“主上……”
“还有什么,一次说完。”不耐烦的口吻带着隐约的怒气,平时怎么不见这些下人如此罗嗦,快点说完我还要去找那个不知死活的家伙呢。
“昨天藤真太子派人来传话说,今天主上若是回来的话请务必去宫里一趟,说是海南的牧大人到京里了。”
海南的牧?
藤真到底想要什么呢?牧的心思明显得就差昭告天下了,藤真他与虎谋皮是因为有了必胜的把握吗?不想去趟浑水,可是听说牧很强,据说连那个陵南的仙道,都曾经输给他过,那个胜了自己的仙道。
那么强的人,好想和他较量一次。
可是担心彩子。
流川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昂起头对着天庭喊了一声:“南,你在吗?”
话音刚落黑色的身影就出现在眼前,南屈膝半跪在地板上,微微抬起脸问道:“主公有什么吩咐?”
“你先去追上彩子,跟在她身边,我随后会赶去的。”
“是。”
牧是因为协助朝廷平叛有功而被藤真太子招待入京的,甚至还为给他洗尘而专门设置了宴席,而依命出席的众位大臣,虽然表面上对牧绅一温和有礼,私底下却对此人颇有微词。
不管如何的战功赫赫,也无法改变那地方武士的卑微出身。藤真太子对牧绅一不同寻常的礼遇,使得以赤木为首的一帮坚持世袭血统的贵族大臣们,甚是不以为然。除了在宴席初始时,上前寒暄几句了以外,几乎没有人愿意主动与这个海南的领主攀谈,而自始至终陪着牧说话的,也只有藤真太子一人。
一切依循常理的宫廷宴会,觥筹交错间,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潮汹涌。
流川盘膝坐在铺着中国锦缎的案几前,垂下眼睛,对着赤木略一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便侧过脸去,认真打量那个传说中的强者。
与四周文弱白皙的大臣们格格不入的,带着些许沧桑味道的浅棕的肤色,普通的黛黑色外裳,称不上太出色的五官,可眉眼是深刻而肆傲的,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侵染着几丝残酷气息的眼神,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让人感到一种惊人的强硬的气势,直直的扑面压过来。
这个人,就是海南的牧绅一。
流川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雨后的晴空一般天青色的浅口碟里,极品菊水在灯下泛出点点的透明的光,清清淡淡让人感到柔软安寂的液体,入口后却是火烈辛辣的,如一团灼热的炙焰穿过喉咙,在胸腹间熊熊燃烧起来。
皱着眉咽下口中的酒,放下碟子时抬起眼角看了看坐在右侧上手的藤真。
白绸的夹衫外罩着暗纹唐绫直衣,极淡的雾一样氲开的瓷青色,给人一种高贵清雅的感觉。温和的笑着,不时跟坐在对面的牧说些风花雪夜无关痛痒的话题,然后一口一口喝自己碟中的,极烈的菊水。
明明是讨厌的不得了的烈酒,却能那般微笑着神色自若的喝下去。稍微挪动一下有点发麻的脚踝,流川想起宴会开始前在外厅的廊下遇见藤真的那一刻。
与往常一般的客气淡然的问安寒暄后,自己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
“流川君,有件想要拜托你的事。”
暮色中藤真精致的面孔上染着一层薄薄的绯红,有很轻柔的风吹过,自屋檐边延伸过来的枫树的枝桠上,仍是青玉色的五爪形的叶子悄然落下,一片……两片……裹在风里缓缓地掠过他微笑着的眼睛。
“宫里的更衣近日空缺出来一位,父皇听说府上的彩子姬君在贵族女公子之间风评极好,有意招其入宫,让我先问问流川君的意思。”
“彩子的身份卑微,恐怕……”想都不想立刻便拒绝,可是自己的话还未说完——
“听说流川夫人在去世前收彩子姬君做了义女,那她的的身份也可以称得上是公主了,若是成为更衣,那也有成为女御的可能呢,对流川家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啊。”
“……”
“就在神无月里挑个吉日吧,当然仪式上不会委屈了她的身份的。”
看着他的在大片的绮丽的红霞中离去,直到那背影从视野中消失,自己都再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不是折壶天皇,是你的意思吧,藤真。让彩子进宫,无非是想多握住一个筹码。
这么想把我扯进去吗?那个同时飘着芳香与腐臭的无底的漩涡里。
那么就如你所愿。
可是这个已经分崩离析的天下,真的值得你倾其一切也要抓在手里吗?
五
看到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流川时,彩子抬起手腕示意跪在身前的妇人暂时噤声,微笑着站起身来。
“好久不见了,主上。”
“哼。”
流川看了看彩子身上略微显得黯淡的素色外袍,挑挑眉便不客气地开口:“穿成这个样子……”冰冷的无机的嗓音,却是隐约带了一丝恼怒的。
“又不是游山玩水,哪能跟在家里一样。”彩子笑着摇头,明白这个别扭的小孩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示着担心罢了,“倒是主上,不该到这样的地方来。”
“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么?”流川说着几步跨进房门,走到房间里唯一的矮几旁坐下,往几面上的茶杯瞟了一眼。
“口渴了?我让她们去马车上取茶粉,这次出来的匆忙,只带了玉露,暂且将就一下吧。”彩子也回到矮几边坐下,将方才自己用过的杯子移到一旁,正要拍手叫侍女,就听到那个清澈无质的声音又冷冷淡淡地响起,“那么麻烦,这家里没有茶么?”
“有,有的,大人。”本是垂着头跪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妇人没有想到流川问话的对象会突然转向自己,当下骇了一跳,惊惶无措地抬了一下脸又立刻伏下身去。
“主上,这里的茶,恐怕不会合你的口味……”彩子轻轻皱起漂亮的眉毛,暗暗对下首的妇人摆了摆手,领地上普通的平民家中,怕只有一般的麦茶吧,那种粗糙的糁涩的味道,是流川这样喝着贡品绿茶长大的人无法想象的,其中差别就好比卑贱丑陋的陶土泥罐与晶莹剔透的中国薄瓷之间一样。
“只要是茶,不一样都是喝。”流川奇怪的看了彩子一眼,她平时不这么婆婆妈妈的啊,今天是怎么了?
“快点去拿。”
“是,大人。”
妇人答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带着些许哭腔,转身下去的时候肩膀都在微微发抖,彩子同情的看了她的背影一眼,回过脸对流川说道:“主上,不要用那么严厉的口气跟她说话啊,她很害怕呢。”
“怕?”
凝视着流川显出不解的漆黑的瞳,彩子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一直是不知道的,在普通平民的心目中,贵族是怎样一种如神诋般可怕的存在……
茶很快就被送上来搁在了面前,盛在乳白色的粗瓷杯子里向外冒着氤氲的热气。流川端起杯子,映入眼中的暗褐色让他愣了愣——从来没有见过不是绿色的茶。迟疑着凑到鼻端,立刻就有强烈的味道扑过来——不是香气。
好像是什么烧焦了的味道……流川这样想着,试着尝了一口,马上就把杯子放下来——不好喝。
“对不起……”送茶来的妇人立刻伏下身去,前额抵住地板拼命地道着歉,“请您原谅我吧。”
“……”
流川看着趴在廊下浑身不住颤抖的妇人,脸上现出莫名其妙的神情,而那怕得不敢抬头的妇人迟迟等不到他回应,竟然恐惧得缩紧身体,轻声啜泣起来。
“请您饶恕我的孩子吧,他们并没有罪过……”
“你起来吧,主上并没有怪你。”彩子明媚的眼忽的黯淡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光彩,伸手拿过那个粗瓷杯,笑道:“巧得很,我倒是很喜欢喝麦茶的呢。”
看着彩子面不改色的喝下那一大杯散发着强烈焦糊味道的液体后居然还笑得出来,流川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嘴唇,作出一个“啊!”的口型,而彩子随后便放下杯子,把双手交放在膝前,对着流川深深俯首下去,说道:“这已经是这个家里所能够拿得出的最好的茶了,请主上无论如何暂且忍耐吧。”
“搞什么……”流川嘟囔着轻轻皱了皱眉头,瞟一眼廊下,又将视线转回到彩子身上,“算了。”
“谢谢您的宽宏大量……”
得到大赦的妇人仍旧不敢抬起脸,只是对着流川的方向一下又一下的叩着头,“真是如天神一般仁慈的大人……”
“主上,事情已经办完了,我们回去吧。”
“嗯。”
“马车里窄,主上还要躺到哪儿去?”
彩子有些好笑的拉过斜靠在马车壁上的流川,把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再顺手摸摸他的头发,轻轻叹道:“多久没睡了?”
“前天睡过一会儿。”
“那就别骑马了,和我一起坐马车回去吧。外面有南他们在,应该不会要紧。”
“唔。”
“今天的是最后一家,我也就要回府了,主上何必特地跑来。”心疼地看着流川眼睛下淡淡的阴影,彩子说话的口气中不知不觉带了责备的意思,“回去又要睡得昏天暗地饭都不吃了,小心折腾坏了身子。”
“吵……”
这个任性的小孩———
彩子苦笑着摇摇头,伸长手臂拿过一件为了抵挡寒气而准备的天青色夹衣盖在流川身上,虽然才入秋不久,可吹在山岭野外的秋风已经呼啸凛冽得怕人了。
今年冷得很快呢——照这样的势头下去,也许不待枫叶落尽,就能欣赏到初雪纷飞的轻盈美丽了。到时候,眼前一片红叶白雪交相辉映,定是宫廷中最好的画师也描绘不出的人间绝景哪……
“啊!”
马车突然颠簸一下,后脑毫无防备的磕在车壁上的彩子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看在自己膝上安静地睡着的,流川那轮廓细致的侧脸,只觉得心口上一窒,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在胸中蔓延开来——
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害怕隆冬了呢?什么时候开始,皑皑白雪对自己来说,单单只是意味着美景而不是饥饿与寒冷了呢?
最后一次想起孩提时和双亲在一起的日子,是多久以前的事?
什么时候开始,竟然完全忘记了那些如尘土般卑微生活着的平民的存在?
这样的自己,真是可耻。
归程相当的顺利。
次日的傍晚,流川一行就已经进入了镰仓城下町的街道里。
“接下来只要走比丘尼桥过了溜池,就离家很近了。”彩子把刚刚吩咐侍从去买来的糯米小点心递给流川,说道:“在下町的店里,买不到什么好东西,等过了溜池再让他们去看看。”
“不一样的么?”拿起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流川皱起眉——微微发硬的糯米皮和研磨得很粗的豆沙馅,甜的有些腻人——想起家里每一个都裹了蝉翼般纤薄的金银箔作装饰,摆在原色的桧木盒子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豆沙馒头。
看着流川蹙眉咽下口中的豆沙包,彩子觉得自己眸中渐渐氲上来一点点湿气。不一样的啊,家里的一个便要五目银子,够下町的平民一家活上三个月了。
“主上每次都直接走稚子的一桥门,从来没往这边来过吧。”彩子轻轻的叹着气,把手中泡好的绿茶递过去,“下町与本丸,是不一样的。”
贵族与平民,不一样的。
以溜池为界线,分隔开的两个世界。
天壤之别。
“怎么了?”
意识到车窗外突然嘈杂起来的人声和马车逐渐慢下来的速度,彩子撩起车窗上的竹廉向外看了看,与此同时,车门外响起南烈的声音:“主公,三条街外好像是失火了,逃难的人正往这边涌,这条路很快就会变得拥挤不堪,要不要让侍卫到前面去开路?”
“主上,很快就要到溜池了。”这时看着窗外的彩子很突兀的转过脸来,急切地说道:“马上就要到了,不用开路也……”
开路——
多么轻松的两个字,对贵族们来说只是能够走得快一点罢了。
可是对于同一条路上的行人平民来说,那两个字意味着硕大的铁铸的马蹄,狠狠抽在身上的皮鞭,甚至是——毫不留情的雪亮的长刀。
即便不明不白的丢掉了性命,也无法埋怨任何人。
只因为是卑贱的下等人。
“不必了,让大家都下马步行。”
注意到在彩子眼底一闪即逝,却是深重的真实的恐惧神色,流川侧过身体对着门廉外的南说到。
第一次看到彩子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是因为想起了从前吗?
平民的生活,真是那样不堪吗?
“他们都往溜池那边去?”
马车外的人声越来越惊惶纷乱,其中还夹杂着小孩子大声的号泣悲鸣。
“是的,主上。”
回答的声音是僵硬的。
车窗外,有不知是火光还是暮色的桔色光线,透过淡黄的竹廉洒进来。
彩子那形状漂亮的大眼睛和明丽的五官,映在温暖而美丽的浅桔色中,显出一种奇异的凄绝的美艳。
流川抬起眼往车窗外看了一眼,锁紧的眉头渐渐显出担忧的神色。
过溜池后去本丸吗?可是逃难的人似乎不少呢,要安置在哪里呢?不知按以前惯例是怎样做的,不过说起来好象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负责火番的官员是谁?
“主上可是在担心这么多人过去本丸后没办法安置?”
桔色微光中,彩子的笑美得炫目。
“不必担心。”
一样的。
和那时,一样的。
“唔?”
“前面就是比丘尼桥,主上看看就明白了。”
看看就明白了。
出鞘的刀,搭在弦上的箭,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桥端及两侧的,蓦然无声表情僵冷的士兵们。
无动于衷的目光,冷漠的看着那一张张绝望的悲戚的脸,对着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鸣,置若罔闻。
离比丘尼桥,大约还有十丈左右,这中间的空地上,没有一个人。
“逃难的人只要一靠近桥头,就会被立刻射死,他们不会放一个平民过去。”
流川乘坐的马车顶上标志着身份地位的家徽在映红半边天的桔色光芒中清晰可见,远远的可以看到领队的军官已经跪下来迎接,可其它守桥的士兵们仍然严阵以待。
十丈,地狱与天堂。
“为什么?”
无法置信,怎么可能。
“因为本丸内有皇居,本丸内都是贵族大臣将军们的府邸,绝对不能有任何的闪失。”彩子很凄然的笑,“为了保证本丸的安全,死几个平民算得了什么。”
看着流川震惊的黑眸,彩子又继续说道:“男人们都去救火了,先逃过来的大部分是女人跟孩子,运气好火灭了,便捡得回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话……”
便是死。
跟十年前的那场几乎烧光了半个下町的大火时一样。跟自己的父母一样。
“不是有火番的吗!?”
他那狭长而优美的眼睛里有愤怒的火焰在燃烧,真是个单纯正直的孩子。
“火番?桥头那些就是啊。”彩子淡淡的看前方一眼。
非常克尽职守的火番呢。
把车窗上的竹廉整个儿拉开,流川往外面看去,马车后面黑压压的一片,那么多的人——老人、孩子、女人,放弃了希望麻木的等待着,活下去或是死亡……彩子看到他的黑眼睛一动,是痛楚的神色。
“我让他们放行。”说着就要起身下车,却被彩子拉住了手臂。
“等一下,”探出头察看一下火势,彩子缩回身体,对流川说道:“火已经渐渐小了,不要紧。”
不要紧?
流川转过脸,面前彩子的眼睛漆黑而冰冷,如美丽高贵的黑色玄石一般无情。
“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放他们过去后再交给谁呢?主上以为现在虎视端端盯着流川家的人还少吗?再说,这次还算不上大火,应该不会有什么事。”
冷静到残酷,却是不争的事实。
流川凝视着彩子的眼睛,良久。
“不恨吗?”
他们,不恨吗?
彩子。
你,不恨吗?
彩子很慢很慢的抬起手腕,把完全打开的窗廉重又拉好,灿烂的亮桔色一下子就被拦在马车外,车内忽的暗了下来。但是从一根一根细细编织起来的竹条间的缝隙里,仍然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进来,彩子垂下眼睫,精致的脸孔被包裹在浅桔色的光与影中,忽明忽暗的,体现出一种朦胧虚幻的美丽。
暗暮里流川听见一声低微的叹息,随后彩子便回答了,用轻柔得好似悲泣的声音。
“恨又如何?恨到死,也不过是贵族脚下的一只蚂蚁罢了。”
…………
流川凝视彩子片刻,把脸转向窗外,若有所思的眺望着远处的山岭,靠在窗沿的侧脸在微微的暮色里凸显出明晰的线条,嘴角绷得很紧,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坚毅表情。
“彩子,有很重要的事。”
“什么?主上。”
“回去后,我要加冠,然后,天皇指名让你入宫。”
惊诧的眨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就明白了。
加冠——你是决心要步入那个泥沼之地了么?要我入宫,是藤真太子的意思么?
打算以我做人质,来牵制流川家?可是太子殿下,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并不是你啊……
想到这里,彩子缓缓地笑了一笑,身子往前一探,紧紧握住流川的手臂。
“主上,也许,流川家……”
多好的一次机会,如果能顺利抓住天皇陛下的心,那么流川家取代赤木家站在朝野之上的那一天,也不会很远了。
“嗯?”
看着流川清澈的眼睛,彩子迟疑一下,松开手,摇摇头……还是不想,让这双眼睛沾染上一分一毫权力的污秽啊……
“没什么,我明白了。”
“彩子,你进了宫的话,恐怕我……”
“主上放心,只要天皇陛下身体安康,就万事无碍。”抬手把垂在颊边的一缕乌发别到耳后,唇角上扬,扯出一个极美艳的笑容,“就是藤真太子,见了我,也得尊称一声殿下呢。”
在东照宫主殿举行的加冠礼,是由折壶天皇亲自主持的。既然流川本人提出了要求,而且年纪上确是太迟了,所以折壶天皇即使不很高兴的样子,也还是来了。
仪式典雅而隆重,整个过程中折壶天皇的目光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流川。
整齐上挑的眉梢,眼睛的形状修长而锋利,那漆黑的瞳孔里射出来的光芒仿佛要刺破人心似的,凛然却又清澈无质。
看着那一缕缕极黑极黑的发散落在光洁的地板上时,折壶天皇的眼神忍不住抖起来。
没有了,最后一个可以拿来用的借口。
再也不能对前来抱怨的大臣们,微笑着不经意的说,他还是个孩子啊,不要太计较了。
殿外的庭院里,大片的枫叶正是在鼎盛的时候,凄厉的殷红灼痛了眼睛,美丽到极致到惨烈的地步,接下来就是燃尽生命后的陨落了。
“流川君与舍妹的婚礼定在明年的春天,到时还请陛下一定莅临。”自始自终,真心为流川的加冠感到高兴的,只有赤木一个人吧。
“我一定会去的。”
天皇优雅的微笑里隐隐含带了悲伤,不管是多么可爱的小孩子,总有一天是要长大的。记得很久以前,健司也曾是一个如同清晨草叶上圆润的露珠般可爱的孩子。
无论愿或不愿,终是一去不复返。
六
加冠礼过去后的第三天,流川府上的彩子姬君,奉旨进宫,封为更衣,正四位。
进宫当天的清晨,天边才透出朦胧的光亮时,下起了今冬第一场雪。
纤细而微薄的雪花,从沉铅色的云层中小心翼翼的飘下来,轻盈得仿佛透明似的,无声无息的附到黑的发丝上,便在须臾间化去——
陪在彩子乘坐的马车旁,骑着黑马缓缓前行的流川,穿了很正式的直衣,明石绉绫的料子,极冷极冷的天青色。
浩浩荡荡的十六辆马车,清一色深棕的檀木车身,镏金漆彩的车顶,四周都挂了一直垂到地面的纱幔,一层一层,深的紫浅的紫相互映衬着,下角缀了金线红丝交错编成的流苏,摇晃起来仿佛流动着的细小波浪一般,奢华而美丽。
彩子身上的蝶纹唐衣,十二层,纯白的底面上用最好的丝线绣成的彩蝶,翩翩飞舞着栩栩如生,宽大的衣袖在身体的两侧伸展开去,像是古代神话中白鸟巨大的翅膀。
马车行进时车幔轻微的摇动,有细细的雪从纱幔与纱幔的间隔里飘进来,彩子伸手去接了一片,那雪花却在触到皮肤的瞬间消失了,摊开的掌心里空空荡荡的,连一丝凉意都感觉不到。
有些失望的把手收回来,撩开身旁的帘子,流川清晰的侧脸就在眼前。
刚想要叫他,却在开口之前顿了顿。
从今天起,他不是我的主上了。
听到自己左侧传来细微的声响,流川转过头去。
面前彩子的脸上了很浓的妆,黛黑的柳眉飞扬的杏眼,白皙的脸颊丰润的红唇,在朦胧的晨光里如同开到极盛的日红锦一般美艳动人。
“阿枫,冷不冷?”
流川握着缰绳的手轻颤一下,看着彩子,缓缓的摇了摇头。
多久没有这样叫过他了,三年了吧。
他已经十六岁了,身架虽然还带着少年的颀秀,却也掩不住愈来愈惊人的凛冽气势。但此时笼在纷纷扬扬的细雪里,他额前的发丝上沾染了薄薄的水气,斜挑起的眉是湿润的,连那双锐利的眼,也被裹在湿漉漉的睫毛里面,看过去是一种极深极深的墨黑色,柔软到让人心疼。
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便放下车幔。
不能后悔的事,就不要去想了。无意识的揪紧自己的衣角,彩子的目光重又落到在深紫浅紫的间隙里飘扬的雪花上——那个折壶天皇,不知是个怎样的人呢。
陵南,鱼住府。
“那个流川枫,真是不得了呢。”鱼住看完从京里送来的密报,顺手递给对面的仙道,“姐姐进了宫,来年就要与赤木的妹妹完婚,恐怕过不多时便可与藤真分庭抗礼了。”
“是不得了。”仙道扫了一眼手中的密报,随意附和了一声。
“说来折壶天皇还真是奇怪,怎么会宠他到这个地步,而且这样一来,赤木家在朝廷的地位就更加稳固了,藤真想要拿回兵权,恐怕……”鱼住说着喝了一口面前的佐鹤酒,“不过话说回来,现在牧应该是站在藤真那边的吧。”
仙道并不答话,慢慢地喝着自己碟中的酒,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
从夏末到现在,已经五个月了么?真是好快呢。
“朝野上下又要乱上一阵了,那帮大臣们想必是在伤脑筋呐,藤真恐怕也有一段日子忙乎,顾不及我们陵南了。”
就要进十二月了,镰仓下雪了吗?
“不过我们倒是正好趁这段空隙休养生息呢。”
再过一个月,就到赏梅的季节了。好想念,那冰冷而美丽的香气。
“仙道,你觉得呢?”
怎么办,好想见他。
“仙道?”
“我说鱼住,前两日不是收到藤真太子殿下的文书么?不如干脆顺他的意思,往京里送份降表吧。”
仙道放下手里的浅口碟,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说到。鱼住闻言瞪大双眼,正要咽下去的一口酒哽在嗓子眼里,呛得他连连咳嗽,几乎喘不过气来。
“仙道,你是说笑话的吧。”
“不是。反正是打算修身养性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一些,再说了,藤真现在可是急着要拉拢各个地方上的领主,我们也乐得做个人情。”
“那谁去做人质?你父亲年事已高,而我的身份不够高贵,你是知道的。”
“我去。”仙道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体舒展一下有点酸涩的脚踝,鼻端有轻柔的风拂过,走过去几步远的廊下种着两三排异种的大白菊,正是在深秋里开的最盛的时候。莹白的花瓣在微风里温情脉脉的摇弋着,好似女子纤细的手指,盈盈月下,温润如玉。
被仙道的话惊得呆住,鱼住竟是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疯了,那陵南怎么办?当初不是说过要一同夺取天下的吗?”激动地用了最严厉的口气质问,鱼住愤怒得几乎不能自已,怎能这么毫不在乎就放弃一直以来追求的东西呢?怎能这么简单的就向藤真低头呢?
“如单只是休养生息,陵南并不是非我不可。我若不去,对陵南的降表藤真是绝不会信上一分半点的。”仙道微微出神的看着院中的菊花,略显陶醉的眯了眼睛,“我去的话,对于京里的情况也能了解得更多些,到时候不是更加省事么?”
“可是……”鱼住刚才舒缓了铁青的脸色,又皱起浓黑的眉——真要去了,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虽然相信仙道的本领,京里也暗伏着不少的眼线,但确实是赌命的事啊……
“放心,藤真他还没有杀我的能耐,最迟不过明年春天,我一定会回来的。”
仙道唇边的笑,如萦绕在身侧的白菊香一般淡然……
“听说京里流川府上的异种白梅盛开时极为美丽,倒是很想看呢……”
镰仓城,皇居。
清早起来,吩咐女侍们卷起厚厚的窗帷,雪后初晴的美景就完全的展现在面前。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的呢,除了庭院中央的枯山水边怒放着的那一树寒梅。
彩子捧着女侍递过来,用手巾包好煨得暖暖和和的手炉,不经意的想——雪地里耀眼夺目的红梅,比起家中冰清玉洁的白梅,毕竟还是多了几分妖娆妩媚的。
“陛下驾到——”
听到门口传来的通报,彩子微微地吃了一惊,连忙放下手炉站起来,看到走进来的那个影子时便立刻伏下身去。
“陛下……”
问安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折壶天皇在彩子身边坐下来,很温和的笑,“不用多礼了,快起来吧。”
话音刚落,训练有素的女侍们就奉上热气腾腾的香茗,折壶天皇接过来喝了一口,目光转到院子里的红梅上,“你这里的梅花也开了啊,真是浅红鲜娟,仙方之雪瑰色;浓香芳郁,妓炉之烟让薰的美景呐。”
“陛下喜欢梅花?”彩子的脸虽然还未曾上妆,可眼波流转间仍是有着说不出的娇媚动人,抬起乌黑的睫毛微笑时,精致的脸如同枝梢的一朵红梅般缓缓绽放。
“是啊,流川府上的白梅,现在也应该开了吧……”
折壶天皇的侧脸在微明的晨光中凸现出清晰的线条,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快乐的表情,使他的眼角看起来比往常显得纤薄而锋利,“记得从前,辉夫人总喜欢在冬至的时候进宫来看望母后,偶尔一两次会带着流川君,那个时候,他还不到我的膝盖高咧。”
天皇说着又端起茶杯,从杯口冒出白雾一样的热气,缭绕着越过他唇边隐约的笑容,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那时候也下了这么大的雪,红梅也是开的极艳,他穿了深紫的长绢,头发在耳畔挽成双环,跟健司两个人在雪地里疯闹,两张小脸都冻得红通通的,不晓得有多可爱。”
彩子安静的坐在一旁,温顺的笑着,心中却渐渐忐忑起来。
“那时候他们两个明明玩得很要好的,怎么长大了就连话也不怎么说了。”遗憾的轻叹一口气,那似曾相识的眼神朝着这边转过来的瞬间,彩子的心猛地一跳,象是陡然明白了什么,暧昧而模糊的,一直掩藏在深深迷雾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去碰触的禁忌。
“陛下若是喜欢白梅的话,彩子拜托流川将军移过来一两棵也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拍拍手叫来女侍,把冷掉的香茗重新换过,“陛下什么时候想看都没关系,阿枫他说不定也会常来。”
“阿枫?”
“啊!彩子失礼了,是流川将军。”在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不知所措,彩子慌忙伏下身体道歉,“一时还不习惯改口,请陛下原谅。”
“啊,不必在意,你在家里的时候都是这样叫他的么?”折壶天皇微笑着说,看着彩子的眼神里有明显的温柔溢出来。
“是啊,流川将军小的时候真是个很让人头疼的孩子呢……”
“现在不也是么?”
彩子一愣,然后便忍不住同天皇一起很大声的笑了出来。
既然进了宫,那么第一步就是要把天皇的宠幸牢牢抓在手里,因为只有这样,流川在朝中才会得到强有力的支持。
如今看来,似乎可说是成功了一半呢。
“五岭苍苍云往来,但怜大庾万株梅。”
念完陵南呈来的降表上最后一句话,藤真那双在烛光下碧绿得近乎纯粹的眼眸轻微地眯了眯,嘴角扬起,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白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