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重逢时

作者: deuce,收录日期:2006-04-03,1470次阅读

我认识他很多年,也可以说认识了他一辈子。我猜得出他面对一件事情会有什么反应,但我却不了解他,就象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要这么笑。据说他生出来的时候就是笑着的,这个我自然不可能亲见,不过听起来可信度相当高,我甚至相信,他就是笑本身。有一天他不笑了,这个世界大抵是要完了。
    受他父亲所托,我四处找他,在陵南的国都双阳城。呵,听听这个名字,两个太阳,其实就他一个太阳我已经要招架不住了。是的,他的笑容象太阳。他是我们的太阳。
    出动来找他的当然不止我一个,但是只有我一个找得到他。他并非象人们所想的那样必然会流连于那烟花繁华之处,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此刻不在那里。因为我已经看见他,在如烟如雾神秘美丽的未名湖畔,他一个人。
    “啊呀,宏明你来了,我得回去了。”他笑嘻嘻的说。
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好象是我搅乱了他的对湖吟诵。“陛下说了,你要是再不回去,可要挨板子了。”我有点生气,“我是不想你皮开肉绽好心来告诉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是好兄弟嘛。”他嬉皮笑脸的拍拍我的肩膀,“不就是为了打赢湘北嘛,赢都赢了,还要我去看那些俘虏作什么。”
    是啊,我认为他讲得有道理。都已经赢了嘛,还要去做那些虚文干什么。不过我可不能这么说,“太子殿下,是您打赢的仗,您不去谁去?”
    他听见我用敬语说话,摇摇头,笑,“好吧,回去吧。”
    他这个人,有时候是必须激一下的。
    我曾很多次说他那朝天头发太刺眼,他已经是太子了,还要弄得这么招摇,好象生怕别人不注意他似的。但是他说,“宏明,我就是太喜欢这个头了。你嫉妒我啊?”哈,嫉妒,鬼才嫉妒他那个怪头。他以为他觉得好的东西我也一定会喜欢么?当然,必须承认,他梳那个头还是蛮好看的。不过不排除看久了因此习惯了的因素。
    我们骑在马上,一前一后的慢慢行走,身边还有大小文官武将各色人等。他仍然微笑,但我知道他和我一样讨厌这无聊的仪式。战胜方实在不必如此炫耀胜利的。
    旷野四周是我陵南的兵士,威武雄壮,而中央是失败被俘的湘北军队。我想起几日前和他并肩作战、挥斥方遒的情形,真是酣畅淋漓的胜利,不禁又得意洋洋起来。想求证他的想法时,却发现他的心思完全不在这里。只见他呆呆的看着什么地方,连笑也忘记了——他怎么可能忘记笑?那可是他的一部分。
    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我的天,怎么会有如此漂亮的男孩子?肯定是男孩子,因为不可能由女孩子装扮出来。雪落在他的头上、肩上——我忘记说了,那天在下雪——一张脸清俊得不象话。头发鬓角乌青,皮肤雪白,眉毛又浓又秀气,鼻子极挺,嘴唇很薄,一双眼睛象洗过的宝石。他站在那里,又高又瘦,素色的衣袂在雪中翻飞。即使是做了阶下囚还是如此卓尔不群,眉宇间透出不甘、不服输,还有一股探不到底的骄傲。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男孩子。身边已经傻掉的他算得风神隽秀、英俊不凡,但和站在雪地里的那个人比起来就完全不是那回事。那个男孩子也看着他,眉头略皱,又带着无限的孩子气,叫人忘记他此刻的身份是俘虏。
    他总算缓过神来,对我说:“宏明,我要得到他。”
    我有不好的预感,觉得自己可能要倒大霉。我哪一次倒霉不是因为他太子殿下的新花样。当然,以太子的身份要一个俘虏简直轻而易举。那个时候,我问了一句蠢话:“得到他的身还是他的心?”
    他立即哈哈大笑,引得众人侧目,并且大力的拍我的背,弄得我差点吐血,说:“宏明,你真是太可爱了,怎么就这么知道我呢?”然后他突然就不笑了。我发现原因是那个湘北的男孩子冷冷的看着他。之前也是冷冷的,但现在更冷,我有一种错觉,飘落在他身体周围的雪花都变成冰凌加速坠落到地下。于是我的身体不由得也抖一抖。嘿,就是他吧。或许是他天生的克星也说不定。是以我对太子说:“如您所愿,殿下。”

    后来,那个湘北的男孩子就到了太子的行宫里。他有个名字,叫流川枫。每个人都有个名字,我们太子也有个名字,太子叫做仙道彰。
    当我们知道男孩子叫做流川枫时,那个吃惊真是非同小可。原来那个指挥湘北军队连破我军十一阵、单挑陵南将领二十人的流川枫,就是面前这个瘦瘦的、好看的没话说的少年?!真真是人不可貌相,我算是领教了。只是他本领再高也没办法单凭一己之力就扭转整个战局,最后还遭人陷害以至失手被擒,英雄的结局果然无奈。而太子彰对他的态度也很不寻常,用一个词来概括就是“瞎紧张”。先是想法伪装成流川已死,然后每天接触流川的是固定的几个他最信任的心腹。对此我是大大的不以为然。这么做等于把流川囚禁在黄金的鸟笼里,而那流川岂是甘心如此的人?同彰说也是白搭,他根本听不进。此刻他的心智仿佛回到幼儿时期,一心只想抓住自己喜欢的事物不放,完全不去顾及其他。讽刺的是,即便在幼儿时期,他也是极大方的一个幼儿,现在却似被什么蒙住了眼睛。我跟他说一句,他还当我对流川也有企图。天地良心,我哪里有什么企图,还是那句话,他以为他觉得好的我就一定要喜欢么?
    可是话要说回来,流川也真是一个妙人,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可以把太子彰吃得如此之死,可谓前无古人,估计后也不会有来者了。他绝少说话——啊,说起来我好象还没听见过他的声音呢——一切行事均靠眼神,威风之至。太子吩咐人做事还要动口呢,他倒好,连嘴皮子都不用掀一下。白天是他的睡眠时间,谁都不可以打扰,违者即是自寻死路,我的确曾经听说,连湘北的皇帝也不敢把他叫醒。他来之后,我亦三生有幸的观看到了太子彰那青青的眼眶。到了晚上,他就精神的跟夜猫子似的,一双眼睛简直放射出光辉。每晚都重复着独自练剑、和太子彰交手、再练、再交手的过程。于是太子白天要忙国家政事,晚上要和他练剑,我未曾见过太子如此全力以赴地对待一个人。
    流川到来此地,我的一大乐事是观看太子与他比剑。太子彰的剑术在陵南自然是无人能出其右,当今天下能与他比肩的人也屈指可数。流川是一个。看他们两个人交手,足以勾起我所有的热血与豪情。太子险胜一招时,流川也很大方的说:“我输了。但是我会赢回来。”相信太子和我一样听得出,流川指的不仅仅是比剑。然而太子装傻:“好啊,明天再比过。”流川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开了。看着流川的背影,我知道,他终于是要离开这里的。但他的声音,真是动听。
    太子每每想着方儿讨流川喜欢。我也很受连累,一会要弄这个,一会要弄那个,有时候火气很大。平心而论,不该怪到流川头上,他不是那种人。叫我去怪太子吗?又不可能。最后只能怪自己命不好。实在头大的时候,我自太子行宫回家时不乘车也不骑马,而是走回去。有一天听见脚边咪咪的叫声,低头一看,是一只黑色的猫咪,小而且瘦,显然是被遗弃的。我怜惜之心顿起,收留了它。养了一阵子,小猫渐渐出色。那的确是一只神气的猫咪,黑色,大而圆的眼睛,身上的皮毛油光滑亮。可巧那天太子彰来找我诉苦就看见了它,我和它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太子自有他的一套说法,“宏明,你不觉得它很像流川吗?送给流川好不好?”太子彰开口,我还有什么话说。唯一的愿望是亲自护送猫咪去它新主人处。和猫咪相处有些时日了,怎么也有点感情,可是那小畜生却异常势利,一看见流川就跑过去,磨在他脚边。我傻掉。流川是长得很好看,这只死猫也不必这样就遗弃了我吧?流川好象也蛮喜欢它的样子,留下了它。太子彰高兴得什么似的,这八成是流川接受的唯一一个礼物。我的猫咪!但是这上下是没人来安慰我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日子久了,就有一个关于太子行宫中的神秘美人的故事四处传播。太子下令查出是哪个人泄露的风声,但是无功而返。后来连太子的父王母后王姊妹王兄弟都惊动了,想知道一向连成亲的意思都不大有的太子到底收了个什么美人在宫里。太子彰一面和大家打着哈哈,一面叫我去陵南边境上的城池接来一个相田弥生小姐。她在战乱的时候为太子所救,此刻听说太子有求于她二话不说立刻随我来京。大家被传言弄得实在心痒难忍,硬是冲进太子行宫,就看到了相田小姐。事后四王子同我说:“越野先生,那个相田小姐的确姿容出色,但远未达到传说中的程度,彰哥真的视她如同珍宝?”我正色道:“太子殿下爱他的灵魂胜于容貌。”四王子立刻对太子彰万分景仰。有点好笑,不过我说的却是实话呢。美人风波暂时平息下来。

    我现在三十六岁,没有人不会说我正当年。但我最好的日子,是与太子彰一起度过的,后来又出现了流川枫,我想这辈子最麻烦的事情都是那时候发生的。那时候我很快乐。这当中过了那么多年,今夜的月色看起来和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已经不在太子彰身边了。我坐在如烟如雾神秘美丽的未名湖畔。喝酒。湖风传来泛舟人的歌声,老实说,不好听,单调、乏味。可是这单调乏味的歌声,却叫我想起一切逝去的,有限的良辰美景。歌唱道: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
           化作相思泪

    呵,两个人倚的话,就不愁了吧。
    不知道他们此刻在哪里。
    抬头看月亮。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享受这个月亮,包括皇帝。是的,现在有皇帝了,不象从前只有王。不过是宝座总有人会觊觎,动不了王,太子的位置一样叫人垂涎。有一阵子太子彰就生活在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里。诚然他武功高强,但是下毒、施冷箭,他哪里能一一躲开?可惜那些暗算的人漏算了流川。
    那一天晚上,惊闻有刺客暗杀太子,我急忙赶去行宫。刺客已经伏法,太子和流川都挂了彩,想来刺客武功不弱。他们都没有要清理一下仪表的意思,反而象是在——相视而笑。我不确定流川是否真的笑了,反正太子彰是在笑。我顿时感觉自己不和时宜,又悄悄走掉了。刺客是谁派来的,大家心里早有了数。但太子彰的那些日子过的那么快活,我看了都嫉妒。可能有毒的菜,流川和他一起吃;时不时冒出的小贼两个人一手一个就打发了;伤人的暗箭,流川在背后看着,太子只管大步向前。我怀疑太子彰在睡梦里都会笑出声来。
    然而因为这场轰动的行刺太子案,流川的秘密已经很难保住。陵南王陛下派遣他最钟爱的太子去抵御海南的进攻。太子彰走了,命令我留下。从前咱们都是并肩上战场的,这次我二话不说的留下了。
    因为流川。
    可是我怎么能阻止陵南王进入他儿子的宫殿?太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太子彰走的当晚我去行宫,就遇上了正要离开的流川。他真要走,凭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拦不住的。
    “流川,你就这样走了,一点也不挂记太子?”我问。
    流川说:“我还有理想没有实现。”
    “理想比爱你的人更加重要?”
    流川沉默良久,说:“实现理想之前,我不知道。”
    “如果我此刻拦你,你会杀死我吧?”
    “是。”
    “他日战场重逢,会是什么样子?”
    “全力以赴,与他战斗。”
    “那么保重,流川,恕我不能远送。”
    流川点一下头,就走了。
    而我的任务才开始,陵南王陛下驾临了。
    后来我终于有机会看见战场上的流川。真真威风凛凛,天人一般。我初次见到太子彰在战斗时出尽全力。湘北胜利,却没有笑到最后。海南一统天下。双阳城破之日,太子彰就失踪了。据说那之后不久,也没有人再看见过流川。
    此刻的月亮,象足他笑嘻嘻的脸,冷冰冰的月色又象流川。我算认识他们吗?自己很怀疑。
    不醉不归。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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