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忘
作者: JUJU,收录日期:2006-04-04,1086次阅读
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
我似已一一淡忘
在给那个中年女人做肿瘤切除手术时,帐篷外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当地的助手脸色煞白,流川枫倒是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地干活。
大约五个小时后,手术结束,流川枫换下衣服,洗干净手,站在帐篷口,没两分钟,便被刮进来的雨淋湿透。
热带丛林鬼影幢幢。
电光闪过时,看见安利奥先生从远处跑来,黑色的卷发紧紧贴在脸侧。他嚷着:糟了,桥被河水冲垮了!
工作人员将他迎进帐篷,围着他问具体情况。因为雷声震震,所有人都不得不吼着说话。
桥总之是被冲垮了。
第二天,雨势略微。调查组的负责人范斯特不死心,找来当地人询问,结果只得认命。
因为当地人说,除了那座桥,是没有办法离开这个山村的。
除非是有人有胆通过沼泽。
调查组的成员们于是转而采取实际行动。储备粮食,搭建更结实防雨的居所,整理资料,与外界保持联络。
流川枫也默默地忙碌着。
离开东京已经有两个月了。
东京大学附属医院对他申请参加国际红十字协会一项调查项目的志愿组很是恼火,但他们远不如流川枫倔强,对于这份申请,只有批准了事。
而且他们也觉得流川枫说得对,这对东京大学附属医院来说,反正是一件可以拿出来炫耀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流川枫内心也明白,他们真正恼火的是自己冷漠臭屁的态度罢了。
“我只会为我自己改变。”流川枫坚持的是这样一项原则。
这项原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定的?他内心不是很清楚。
现在,身处西印度群岛的海地岛,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杜阿特山峰南侧的一个小山村,他觉得自己还算不错,没有因为什么人什么事而改变。
下午,营地里不知为什么闹哄哄的。正在睡午觉的流川睡眼惺松地从睡垫上坐起,侧脸听听,又倒下去睡了。这一觉睡到晚饭时,流川才从帐篷里钻出来,先到病人的帐篷里检查一遍,给病人换药,做了一些检查记录。
调查组除了需要完成调查任务,还要给沿途的当地居民诊治疾病。至于经费,除了由几家国际性企业提供外,当地政府也支付了少少的一部份。
来自韩国的美丽女医生李智先在外面唤他吃饭。
“很疲倦吧。到这里后,就你做的手术最多,而且是在设施那么简陋的情况下。”李智先给他舀了一碗汤。
“嗯。”流川枫不愿和她多说,他其实是比较怕女人的。原因有二:家人几乎全是叽叽喳喳的女性:女性看见他总露出异样神情。
他还算尊重的女性可能只有中学时的学姐彩子。那是个爽朗大方独立的女子。听说现在与宫城良田结了婚。因为没有与参加婚礼,还被彩子责骂,说是为什么总是孩子气,一副不过问世事的样子。被骂时有一点点难过,但转念又想,自己就是要坚持只为自己改变的原则。
好像因为来自相邻的国家,李智先喜欢跟他待在一起,这让流川有点心烦。好在是赏心悦目的那一型,所以没有讨厌的感觉。
见他不说话,李智先也不奇怪,仍然兴致勃勃地对着他说话。这一点令流川觉得她像自己那三个姐姐。
“你去看那个人了吗?他的伤不算严重,但不知为什么昏迷不醒。”“又有病人?”流川抬起眼睛看着她问。
“哦,你不知道吗?今天安利奥先生他们在山石滑坡的现场救回一个受伤的旅行者,我本来还希望他是韩国人,后来他们从他裤袋里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日文。你快去看看吧,在多米尼加的偏僻山区巧遇同一个国家的人,很有缘份呢。”
怪不得下午那么吵。流川心想。
正说的时候,范斯特走过来,“流川,看看,说些什么?”他递给流川一张纸条,正是李智先刚在嘴中提到的那张纸条。
流川仔细辩认着那模糊的笔迹。
“可不可以看出他的身份?”范斯特问。
“是些毫无意义的话。”流川皱着眉头,念道:“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嗯,好像是要写一封信的样子。”
“有恋爱故事的感觉呢!”李智先在一旁笑。
范斯特吐口气,“等他醒来再问他吧。不过,他好像脑部受损,我还得作好其他准备。”
有一刻,流川枫走了神。
在和范斯特去看那个伤者的路上,流川突然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走神。范斯特吐气的样子有点像一个熟人。至于像谁,倒是想不起来了。那种无聊的事,不想也罢。
先看见伤者对着门的脚丫。流川枫用手臂揩着脸上的雨水,走近去看。卧在被单里一张苍白的东方人的脸,眉毛很浓,双眼紧闭,嘴角带着一点点苦涩。总之是一张俊朗的脸。想到那张纸条上的话,流川翻了一下白眼,这个人以为自己是情种吗?可笑。
后来明白为什么会先看见这个人的脚丫。原来他身量很高,被单不容易盖上脚。流川审视完伤势后,将被单拉来盖住了那双大脚丫。
“身体上果然没事。”流川对范斯特说。
“嗯。”范斯特观察着手里的仪器。
流川枫走进连绵不绝的雨地里,沿着山路下了山坡,来到河边,看着奔腾而过的黄浊河水,开始担忧什么时候才可离开此地。
黄昏的雨景很是沉闷。
第二早醒来,是被范斯特叫醒的。
范斯特吃惊地看着被吵醒而恼怒不堪的流川,说:“那个人醒了。”
流川喃喃道:“白痴,关我屁事。”
范斯特听不懂日文,只知他在抱怨。便解释道:“那个人虽然醒了,但不知什么原因,处于自我封闭状态。估计和脑部受损有关。以前也有过类似病例。我们采取的方法包括通过家人不停地向其说话,以唤醒病人的意识。这个人是日本人,所以,想请你扮演他家人的角色,直到可以离开这个村子把他交给有关组织。”
流川枫怀疑地看向他,“这样可以吗?”
范斯特吹胡子瞪眼睛,堂堂的国际知名脑科专家,居然被这年青小子投以怀疑的眼神。
流川枫心不甘情不愿地端着早饭坐到那病人的身边。其他人见他过来,就放心地把照顾的事情交给了他,相继离去。
一口一口吃着饭,流川枫处于发呆状态。
他遇到两大难题:第一,他必须不停地说话,这是过去二十几年里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第二,他说些什么呢?
就在思考的过程中,他睡了过去。清醒过来时,见自己伏在伤者的胸脯上。清晰地听到伤者的心跳声。那是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
伤者睁着眼睛,看着不知方向的远处。
流川枫用手在他眼前晃,掐他,拍他的脸,在他耳边大叫一声,他偶尔会把视线落在流川枫的脸上,眼神里有一种古怪小孩式的悲伤。除此之外,便无其他反应。
在后面抱着手臂观看的范斯特笑起来,他想,流川枫的举动真是孩子气。流川枫回过头来,给了他一记白眼,说:“大叔,别光看。”
其实流川枫也觉得自从来到这茫茫大海中的海地岛之后,自己少年时的某些习气又回来了。比如给别人白眼,骂人白痴,有时觉得自己退化得越来越像红毛猴子樱木花道。
范斯特摇头,“你这样做是没用的,现在不能确定的是他究竟是因为外力的创伤还是心理的创伤引起的自闭状态,但能确定的是如果他不尽快从自闭状态中走出来,很有可能造成永久性脑部伤害。”
流川枫肃然。
“给我一点时间,我要知道我能和他说些什么。”他对范斯特说。
“你们是同一个国家的人,年龄又相仿,就从一些可能会有的兴趣爱好开始吧。”范斯特说完,走了出去。他相信流川枫不会忘记身为医护人员的职责的。
流川枫一边思考,一边为病人擦身换衣换药,病人的身体修长结实,好像经常运动的样子。
运动吗?
“你好,我是流川枫。请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篮球的?你喜欢篮球吗?执着于这个梦想吗?”流川枫说完第一段话,觉得自己僵硬不堪,而且做作。
他翻了一下白眼,翻给自己。
“说起篮球,印像最深的不是篮球馆,也不是某一次比赛,而是街角的篮球场。少年时几乎每天都会去的篮球场。那里清早不会有什么人,因为没有人愿意早起。有一次被樱木花道抢了先,至今想来都还气恼。”流川枫尝试讲第二段话,感觉好一些,不过,对樱木花道气恼的事情,说出来,突然便感到惭愧。看一眼伤者的眼睛,吃了一惊,他正看着自己呢。流川枫有点成就感了。
于是决定继续聊篮球的话题。
“我曾经要以篮球为职业,因为日本没有职业赛,我去了美国,加入了NBA。可是才一年时间,我便厌倦了。那里完全没有打篮球的快乐。”流川枫停下来。他想到了那段生活,很遥远,却也在内心隐隐作痛。
“我一直都以胜利为目标,到我发现打篮球变成另外一件事情后,还真是一记重重的打击。”
流川枫说到这里时,隐隐想起了些什么,具体却又不得而知。
范斯特来了后,流川枫便到其他帐篷去巡视。做完该做的事情以后,又回到那个病人身边。
“好像想到什么,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对他说。他已经慢慢习惯对着这个一声不吭的病人滔滔不绝地说话了。
几天后,雨渐渐停了下来。村里的人开始伐木采石准备造桥。
流川枫依然在照顾那个病人。几乎寸步不离地待在他身边,和他说话,料理他的饮食起居。病人虽然不说话,眼神却一天比一天灵活。流川忙碌时,他的视线就滴溜溜随着他的身影转。流川讲话时,他就随着
流川的话题用眼睛表达感想。
“三井寿,宫城良田回来后,再加上那个进步了一点的白痴小子,湘北终于变得强大起来,打败强队翔阳,虽然输给了海南,但还是一路打进了全国大赛。”流川枫拼命地回忆着快乐的打球时代,事无巨细地对病人说着。
“那个被称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叫泽北,还是北泽……”流川枫停下来,想了很久,这几天以来,他把自己的回忆都卖给了这个陌生的自闭病人。在讲述过程中,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自己的记忆逻辑性很差。好像其中少了许多环节。
当然,他也惊异于自己还记得那么多事。
他还在思索那个日本第一的高中生时,病人突然轻声笑了一下。流川一下子跳起来,直视病人的眼睛。病人嘴角轻扬,一张脸有着春日午后暖洋洋的感觉。
“你……”流川抓起他的手,“可以说话吗?”他马上就变成了医生的口吻。
病人点点头。依然看着他笑。
流川走出去叫范斯特进来。
范斯特给病人做了些测试后,说:“没什么大碍了。只是遗憾的是看起来他失忆了。
范斯特走后,流川和病人互相看着,流川变回原形,冷冰冰地问病人要些什么。病人似乎不太想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白痴。”流川咬牙骂道。
这病人说实话,自从可以和人交流以来,就是一副装模作样的笑脸,令人看了不爽。
“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流川问他。
他点点头。
“名字?”流川问。
“泽北或是北泽。”他柔声答道。声音很好听,眼神却完全是捉弄人的意思。
流川恨恨地哼了一声。
“那么,你记得这段话吗?”流川决定把这个人写在纸上的话念给他听,“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记得吗?”
那人笑眯眯地,不答。转而说:“扶我去晒晒太阳。”
流川大怒,真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嚣张的人。他将他抱起,准备把他扔到雨里淋一淋。
谁知被他抱起的病人腾出手来亲密地环抱住他的腰。
流川枫果断地将他抛出帐篷,病人大叫一声,跌在泥泞里,泥浆浸湿了白色的衬衣。
流川突然后悔,那件白色的衬衣是自己的。
人们围上来看。
病人在泥泞里,说:“喂,你一直在和我谈心,怎么现在这么心狠手辣?”他委屈着说。也做了一个委屈的表情,嘴角的笑却不曾消失过半秒。
范斯特怒气冲冲地跑过来,敲了流川的头一下。准备去扶那可怜的被虐待的病人时,见病人笑得直打跌的样子,才理解流川为什么会以暴力对待。他实在是,唉,没见过这么嚣张的病人。
他决定不理这无厘头的小子,回头吩咐流川,“把他扶回床上,收拾干净。”让无厘头对无厘头好了。
流川枫想走又走不掉,人们围观却又不伸手。他只好走过去,伸手去拉病人。
病人把手伸到他手里。
那是一只温暖的手掌,有茧,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是一只打篮球的手。
流川猛力拉起他,他乖乖地立起靠过来。
这一比,才发现他比自己高出几公分。
实在不想被围观,就扶着他进了账篷。
“我想吃味噌汤和咖哩饭。”病人靠着他坐下,居然说出那无理的话。
流川想这大男人为什么这么撒泼耍赖,一边想一边给了他肚子一拳。但被避开了。似乎病人早知他会有此一击。
“白痴,你能活命就不错了。”流川骂道。
病人点头称是。
流川把换的衣服找出来扔给他,然后走出帐篷去打了一盆水来,“自己洗干净,换下来的衣服放在塑料袋里,我晚饭时再来给你换药。”说完看他一眼,他还是那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
“你是笑面人吗?”流川翻白眼给他。走出帐篷时,丢下一句:“白痴,不想笑就别想。装模作样!”
病人笑容消失得很快,那古怪小孩式的悲伤自内向外浮出来,看着流川离去的背影。
流川没看见,不然一定又要丢一句白痴给他。
第二天,流川巡视病人后,就到河边和其他人一起搭桥。
桥桩全被冲毁,河水还是那么迅猛,雨明明几乎没下了。当地的居民说肯定上游地区还在下雨。
调查组的成员们和当地居民一起分工合作,一些人打桩,一些人扛圆木。流川枫踩在齐膝深的淤泥里,和其他人将圆木运到桥桩边。
山坡上突然传来大叫声,河边的人们赶紧跑过去,原来路太滑,有几个人扛着圆木从半山滚了下来,摔在河边的乱石堆里。人们呼喊着将伤员送到营地。
病床明显是不够。
流川枫指挥他们将其中一名伤员送到他病人的帐篷里。那个装模作样的病人正躺得舒适,突然之间就被流川枫从床上掀下来。他咕哝着爬到一边,见他们将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放到他适才躺的床上。流川枫皱着眉头俯身检查伤势,然后果断吩咐助手准备药品及用具。
助手们忙乱着出出进进,不时听到有人喊药品不够,气氛很忙乱。流川枫是其中最冷静的一个,手脚敏捷地处理完伤口。
回过头来,见那个家伙在角落里坐着,看着自己,眼神古古怪怪。
“你住我那里!”流川对他说。
他微微一笑,说:“正好。”伸出手来要流川扶他。
“你的伤有那么重吗?”流川打开他的手。
他笑,自已爬起来,跟着流川走出帐篷。
李智先迎上来,问:“情况怎么样?”
“还好。”
“酒精、棉花、绷带还有很多药品都用完了呢!”她愁眉苦脸地说。
“中国的王君已经建议准备草药了。”流川枫说。
“是吗?真希望尽快将桥修好离开这里。啊,你好!你的伤没事了吧。”李智先看向跟在流川枫身后的病人。
病人摆出一副很有吸引力的样子,笑道:“有流川枫的照顾,当然好得很快。”
“你们俩在一起,还真引人注目呢。”李智先笑道。
流川枫真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关心这类事情。
李智先正要走,想起什么,回过身来让那病人把头低下。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啊!”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很奇怪呢!温度那么高还装得很精神的样子。糟了,没有青霉素呢!怎么办?”她说道。
流川枫眼神一凛,也伸手来摸病人的额头,果然滚烫得不行。
“你先走吧,我来处理。”他对李智先说。
李智先告别后,流川枫恼怒地看向他的病人。这家伙是白痴啊!不管怎样他一定要打他一拳。这么想就这么做了。病人腹部受了一拳,呜咽一声折着腰摔在地上。一下子所有的力气就消失了的样子,软在地上一脸痛苦。
流川枫看看,决定原谅他,便蹲下来拉他。病人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费劲地伸出手来抱上流川的肩。身体一旦靠近,对方的温度和心跳传过来,双方都觉得亲切,像是某种甜蜜的回忆。流川枫呆了两秒,转过身将他背在背上,往自己的帐篷走去。
病人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不说话,也不勉力去笑。待流川枫觉得脖子湿时,才知那家伙在哭。
流川枫真是觉得头大,这比自己块头还大的家伙为什么是一副娇气的样子,他想破脑袋都想不通。
从王君那里找了些可以退烧的草药来熬,湿毛巾不停地换,一小时就给他擦一次身。到了半夜,病人出了一身大汗。流川给他换过衣服,呼了一口气,看来烧总算是退了。
病人平躺在睡垫里,看着他,说:“和我说话。”
流川枫翻个白眼,懒得理他。他和他说的话太多了,已经不想再说了。再说这家伙失忆,想问他从哪来来干什么叫什么住什么地方都没法问。
“别不理我,我很寂寞呢。”他又开始那虚假的笑。
“少装可怜。”流川骂。但他在他眼里真正看到了一丝寂寞的神情。又有些恻然。
“喂,为什么离开NBA,因为丑闻?”病人轻声问。
流川本不想理他,见他执着地看着自己,就恼怒地答道:“那里根本不能纯粹地打篮球。”这么一说,内心还真的来气了,“种族、皮肤、薪水、性取向、语言、赛季、老板、媒体……”他正在说时,病人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
“别说了,我明白了。”病人说。一双眼睛有暗暗的蓝色光泽。
待他把手拿开,流川问:“你不是很想听?”
“可是你说的第一句话就令我明白了。”病人答道。
流川看向他,确认了一下。那又因为病痛而疲倦的眼睛里确实是了解的样子。
“你累了,睡吧。”病人说着,身体往一侧挪了挪。
流川点点头,吹灭蜡烛,钻进睡袋里,和病人挤着躺在一起。病人身体的温暖又传了过来。
黑暗里,互相听着对方的呼吸和心跳。不知为什么,身体的靠近,一次比一次觉得安心。
“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真的想不起来吗?”流川又拿那句话来问他。
他摸摸头,轻声笑,“真的想不起来。”
“哼,总觉得你不值得信任。”
流川翻身到另一面,很快就睡着了。
病人在黑暗中微笑,真的微笑,不是装模作样。他想,流川枫和樱木花道一样呢,越是单细胞,越有动物的本能。
流川枫梦到自己还是十六七岁的时候,一会儿在街角的篮球场,一会儿在体育馆里。无论在哪里都有一个人和他在一起。他们在一起打篮球,对方的模样非常清晰,穿着深蓝色的球衫,黑色的篮球鞋,发型古怪,全部冲上天,像刺猬一样,眼睛闪闪亮,紧盯着自己,一脸一身都是汗,可气的是他时不时会露出令人讨厌的笑容。还有,那家伙球衫写着7号,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看得那么清楚。在梦里,很清醒地知道对方是个可怕的敌人,是自己决心要打倒的敌人。然后是用尽全身力量的对决,很辛苦,但很快乐。
醒过来,听见热带丛林的山风呼啸而过。
梦中刺猬头的脸还在眼前晃动,虽然那是张少年的脸,流川枫也知道,那张刺猬头成人版的脸此刻应在离自己10CM不到的地方。
不,没有10CM,是1CM不到。
流川枫赶紧翻身,但立即发现自己动弹不得。对方像章鱼一样四肢紧紧缠住他。
他想挣扎,但那甜美的呼吸声令得他不忍心惊扰他。
他只好闭上眼睛不去动弹。
思绪乱七八糟的,也许是那几天对这家伙说自己少年时打篮球的事说多了,很多那时候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有一件事怎么想都想不起。流川枫脑里此刻充满了无数的问号。
湘北高校第一次打进全国大赛,除了输给海南,可是击败了头一年的四强中的三强的。那三强一支是翔阳,一支是武里,还有一支是叫什么呢?这支回忆不起的队那一年应该和湘北、海南、翔阳同为四强,可是自己为什么记不起呢?妈的,连武里那么差劲的球队都回忆得起,为什么就想不起那年四强中另一支球队呢?
还有,梦中刺猬头穿的队服到底是哪所高校的,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总有一个名字在心里呼之欲出,却迂回曲折就是不肯出来。
天亮起来后,流川枫才知道自己失眠了半夜。
睡在一旁的病人眼帘跳跳,恍恍惚惚地睁开来,看着他,流川枫紧盯着他,以为他要做什么,只听他叹气一般唤道:“流川。”接着又睡了过去。
流川枫像被击了一棍似的,那腔调听起来总觉得不像是一个刚认识几天的人可以呼唤出来的。
他一遍遍在内心重复刚才病人的那一声“流川”。
到河边看时,非常高兴,河水退了不少。大家鼓足干劲,接着昨天的工程干了起来。
流川枫起身擦汗时,见病人坐在远处的大石上看着他。他板着脸向他挥挥手,对方立即快活地笑起来。
“白痴。”心里不由又骂道。
晚上回营地吃饭,病人一直跟在他旁边,嘻嘻哈哈地,吸引了不少人。流川枫想起什么,走到李智先那里,问她有没有发胶之类固型用的东西。李智先点头,回帐篷取了一瓶给他。
“你要来有什么用?不太可能是自己要……”李智先笑着在自己头上比划了一下,没法想像流川枫那自然下垂的头发固型成别的样子。
“谢了,可能会全部用完。不要紧吧。”
“没事,不还我都可以,我也不怎么用。到ROSEAU后再买一瓶就可以了。”李智先向他摆摆手。
流川枫拿着那瓶发胶走回病人的身边。
病人笑说:“李医生很漂亮嘛!”
“哦。”流川枫低头说,不怎么在意。
病人微微一笑。
回到帐篷后,流川枫吩咐病人坐好。病人吃惊地看着他,乖乖坐下。就见流川枫在他身后,解开他束头发的发带,令头发全部散下,然后取出李智先的发胶二话不说使劲往他头上倒。
病人略有所悟,不吭声,任他在他头上胡作非为。
流川将发胶在病人的头上揉匀,然后用梳子梳顺后,全部梳往上方,做成刺猬头的样子。
流川坐到病人对面来看他刺猬头的样子。
刺猬头平静地看着他。问他:“我是谁?”
流川摇摇头,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继续观察刺猬头。
刺猬头也凝神看着他,像是看一件失去很久又回来的东西。
“为什么把我弄成这样?”刺猬头摸摸头。
“昨晚梦见一个少年,长得很像你,弄着这样的发型,很搞笑的样子,。”流川枫说。
病人无奈地笑,当年刺猬头形像可是迷倒了整个神奈川的女生,居然被他说成是很搞笑的样子。
“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真的记不起?”流川枫突然又严肃地问。
刺猬头苦笑,“流川,记不起的是你呀。”
“什么?”流川没听清楚他低声喃喃自语些什么。
“你以为一句话就可以令我恢复记忆吗?”刺猬头说。
“那可是你出事前自己写的。”流川说。
“虽然记不起为什么写这句话,但总觉得说的不一定是我自己。说的好像是一个少年离开故乡,走到很远的异国他乡,渐渐淡忘自己是如何结识、如何喜欢另一个少年。”刺猬头说,见对面的小狐狸一副不明白的样了。
小狐狸很快说:“没关系,听你这么一说,觉得你的记忆正在一点点恢复吧。”
“如果记忆恢复,是不是可以继续故事?如果记忆不恢复,是不是可以重新开始?你啊,总是不肯为别人改变自己。这一点令人想起觉得寒冷呢。”病人叹着气。
流川枫愣了一下。问:“说些什么呢?”
桥总算搭好了。调查组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这个偏僻的村子。
回到ROSEAU后,流川开车将病人送到日本国驻多米尼加共和国的领事馆。
“让他们把你遣送回国。”他在车里对病人说。病人已经没有梳刺猬头了,头发清爽地束在脑后。意气风发的样子。
“我可不是罪犯。”他笑答。
流川枫带着病人找到相关的官员,说明情况后,官员便吩咐人查询病人的身份。
等待的期间,流川枫拿了一些钱给病人,接着又递了两张纸条给病人。
“这是什么?”
“一张是从你裤袋里找到的纸条。另一张上面写了我在东京的电话。”
“你什么时候回东京?”病人问。
“两个月后。”流川答。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查明你是罪犯,千万别来找我。”
病人笑。心想,其实这十年来流川也改变了不少,至少会开些玩笑了。
“你别笑,你以为我是开玩笑吗?”流川恼道。
“知道。”他向他敬了个礼。
“希望你的记忆早一点能够恢复。”流川沉声说。
“我相信会的。”
流川盯着他,末了,说:“你这家伙,总令人感觉不值得信任。”
病人叹气,“又来了。动物的本能。”
门外有人跑进来。
“不用查了,我知道他是谁。”推门进来的工作人员嚷道。
官员抬起头,“你认识他吗?”
那小个子的工作人员笑答:“他也是有点名气的人。难道田中先生从来不看篮球赛吗?他可是日本国家队的国手仙道彰哦!”
官员大吃一惊,仔细看向病人,“这么一说,真的是仙道彰呢!”
仙道彰摸摸后脑勺,喃喃道:“这么说,被认出来了吗?”
流川枫板着脸,说:“原来你叫仙道彰。”
“啊,是啊,原来我叫仙道彰,这下好了,我知道我是谁了。”他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线,流川枫本能地觉得他又在装模作样了。
将日本国家队的国手仙道彰扔在领事馆,流川枫赶回调查组,他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分手前,仙道彰将要走出门的他拉回去,给了一个大大拥抱。流川枫被他拉在怀里,斜眼也只能看见他的耳朵。
“白痴,你做什么?”
“流川,尽快回东京,我会去找你的。”仙道彰低声说。
流川默然。挣脱他的手臂,一声不吭地走了。
仙道彰在后面,微笑渐渐从嘴角褪掉。低下头看自己刚刚拥抱过流川的手,暗想,他的腰还是那样单薄。
流川枫回到东京比预定的要晚上十来天。家里的答录机全是仙道彰的声音。仙道彰留了他的电话,叫他一到就给他打电话。流川枫才懒得理他,洗了澡先睡一觉再说。
因为他还没有决定要怎样去和仙道彰相处。
在多米尼加和仙道彰分手后,一直在梦里出现的,总是少年仙道彰的样子。有一幕出现了很多次。那时他站在一个篮球馆里,周围有很多人闹哄哄的,红毛猴子也在,赤木老大也在,还有很多张脸。他自己则在食指上转着篮球玩。好像有人说比赛开始了。于是自己兴奋起来,在那一刻,篮球馆的门开了,初夏午后的阳光照进来,少年仙道彰笑眯眯地进来,举手向他的队友示意,周围沸腾起来。少年仙道彰看一眼全场,视线落在他身上,然后又移开了。
流川枫在梦里想,真是美丽的少年。
为什么梦里总是出现少年仙道彰?
流川枫枕着自己的手臂百思不得其解。
电话铃响了。流川枫拿过电话,突然有点后悔,万一是仙道彰打来的怎么办?话筒里传来樱木花道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说:“居然找到你了,臭狐狸!小三从神奈川来看望我们,大猩猩命令你立即出现!”
流川放下电话,换上衬衣出了门。
有多少年没有看见三井寿了?
进了樱木家,就听见一片打闹声,看来樱木花道已经和三井寿干上了。
随后而来的宫城良田抱怨道:“为什么要聚在花道家?”
“本来是想去赤木家,可是赤木家的小孩刚出生,怕吓着小孩。”木暮解释道。
“倒也是,反正樱木花道到哪里都会大干一架,不如让他在自己家里破坏好了。”宫城笑道。
虽然平时不怎么联络,但聚在一起,大家兴致还是很高。
流川枫和樱木花道闹了一架后,气恼地找个角落坐下,虽然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善很多,但每次见面少不了还是要干一架的。
坐在角落里不知不觉睡过去了。因为本来计划就是要睡一觉的。正在香甜时,觉得有人扯他的手臂,流川枫睁开眼,一拳就挥了过去,樱木花道灵敏地避开,得意地说:“早就料到了!”
“干什么?”流川枫冷冷地问他。
“你的这个包趁早拎回去。放我这里几年了,我可是要收保管费的。”
流川枫莫名其妙地看着樱木手里拎着的旅行袋。
“我的包?”
见他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樱木大怒,“大笨蛋,你忘了,你在和湖人队打球时受伤被送回国,是我樱木花道去帮你收拾的东西,辛苦一场你居然连句感谢的话都不说。”
“可是樱木,为什么你现在才想到还流川?”木暮在一旁问。
樱木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我天才事情太多,忘了给他了。”
流川枫想来想去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受伤被送回国,甚至还要樱木这白痴帮自己收拾东西,他于是决然道:“白痴,你搞错了,哪有这回事?”
“什么?你……”樱木花道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唰地拉开包的拉链,哼哼着从里面掏东西出来:“哼,狐狸的毛巾,哼,狐狸的CD,哼,狐狸的手机,哼,狐狸的……哦,狐狸和刺猬头的照片,哼……”
流川见他将一个相架扔到地板上。他俯身捡了起来,照片上,少年流川枫站在海边,单车倒在身后,头顶上是大朵大朵的白云和大片大片的蓝天,身边站着的人是少年仙道彰,刺猬头,快活地笑着。
“这个人是谁?”流川枫冷冷问。
众人唰地静了下来,惊异地看着他。
樱木花道用不寻常的喃喃声道:“那是仙道彰啊。莫非你不是流川枫?”
三井和宫城这时也异口同声问道:“莫非你不是流川枫?”
“他为什么会和一起照相?”流川枫问道。
大家看着他,好像都觉得他笨笨的。
流川枫想起仙道彰写在纸上的那句话:“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
“陵南的仙道彰,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当年不是……”三井话说到一半,便说不出来。
陵南!
突然间想起来了,那年地区大赛的四强,除了海南、翔阳、湘北,还有陵南。
陵南的队服是深蓝色的。
仙道彰是陵南的7号,顶着一个刺猬头,穿黑色运动鞋。
但只能想起这些。
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
果然。
大家终于搞清楚流川枫的大脑里确实是失去了一部份记忆。猜测的话,应该就是那次和湖人队比赛受伤后。
这真是令人震惊的消息。
三井说:“原来你是把仙道彰忘了!仙道彰那个人自尊心很高,他肯定一直在等你去找他。原来他一直在等你去找他。”
大家叹气。
流川依然不太明白。但他惟一想做的就是赶快找到仙道彰。
匆匆开车回家的流川枫,后悔着自己怎么没有把仙道的电话记下来,否则现在就可以找到仙道了。
没想到刚走出电梯就看见一个长手长脚的人坐在自己门前打瞌睡。
他走近去喊他:“仙道。“
仙道睁开眼,微笑着,伸手来要拥抱他。嘴里喃喃道:“我听说你回来了。”流川任他抱着自己。
“笨蛋,你没有失忆对不对?”流川在他手臂里闷声问。
仙道轻笑一声,“果然是动物的本能。早就说你和樱木花道是一个类型。”
流川挣脱他的手臂,给了他一拳。
“白痴,你胆敢骗我!”
仙道使出格斗技,架开他的攻击,笑逐颜开地说道:“总比你把忘掉要好一些吧。”
流川想到仙道那古怪小孩式的悲伤,觉得如果是自己先把对方忘掉的话,确实理亏。
他掏出钥匙开门进去,仙道跟在后面。
莫非你一直跟踪我?要不然没理由会在多米尼加杜阿特山峰的偏僻山村里相遇。有那样的巧合的话,彩票都可以中十回了。
流川枫问他。
仙道躺在沙发上,答道:“真的是巧合。”
“真的?”
仙道叹口气,“我知道你又会说我不值得信任什么的。但那真的是巧合。”
流川盯着他的眼睛,他回望着他。
“喂,仙道,我还是记不起来,是如何和你结识然后分开的。”流川突然有点郁闷。
“流川,那真的没有关系,因为我一直都记得。我打开那扇门,然后看见你。所以,真的没有关系。”
流川呆了一会儿,“如何喜欢你,如何结识你,我似已一一淡忘。”他重复着仙道曾写下的那句话,然后坚决地说:“但无论如何,现在的我是喜欢你的。比我以为的还要喜欢你。”
换成仙道呆了。
他没有想到,十年以后,喜欢这句话会这样轻易地从流川的嘴里说出。
“流川,你过来!”
他招手把流川叫道身边,然后将头倚了上去。终于一下子安心了。
“是不是你跟我说过,打球不是只为胜利,更多的是为了打球的快乐!”流川低声问。
“是的。”
“是不是你说的打球就要纯粹地打球。”
“是的。”
“但我不想为你说的这些话改变我的决定,所以决然离开,远走异国他乡?”
“是的。”
“你有没有等我回来找你?”
“有。你受伤后,我去看过你,你没有把我认出来。我以为可以从此死心。”仙道说。
沉默了一会儿,流川枫说:“对不起。”
仙道笑笑,将他揽入怀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