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心

作者: JUJU,收录日期:2006-04-04,2281次阅读

初夏的早晨。
他醒来,将轰鸣的两个闹钟用棉被盖上。
那是总也睡不够的少年时光。
微风轻拂窗帘,粉红淡蓝的天空,长新叶的树林。
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床上,嘴角还有梦中流出的口水,一直到姐姐来摇他。
“小枫,醒来,你今天要去陵南比赛。”她在他耳边叫,抓着他的肩膀用力猛摇。他终于有了意识,接过姐姐递过来的的衣服。
姐姐是他的第三个闹钟。
妈妈在厨房煮咖啡,爸爸在窗前看他的报纸,姐姐喝着她的美容果汁。
“又是鸡蛋面包加牛奶。”他在桌边坐下,不满地嘀咕。
“什么?”妈妈回头来问。
“又是鸡蛋面包加牛奶。”姐姐大声道。
妈妈果然叉腰来指着他的头骂了一通。爸爸在一旁笑,不吭声。
翻着白眼,吃完了十余年如一日的鸡蛋面包加牛奶。临出门,对姐姐说:“你真是个多嘴的女人。”
姐姐在身后大声叫:“别忘了帮我跟仙道要签名。”
仙道一定是个风骚的男人,居然连大学女生都迷他。
有没有搞错?他比她们小几岁呢。——那些女人!那个仙道!

湘北篮球队队员焦急不安地站在车站门口。一直等到樱木花道那个白痴屁滚尿流赶来,才集体松了口气,赶紧上了开往陵南的电车。
赤木老大在车厢里大呼:称霸全国!
乘客们纷纷侧目。
虽然觉得他的呼喝有点丢脸,但队员们还是不由得热血澎湃。
接着就开始练习半蹲。每个人在自己的座位上,屁股悬空,与座位保持1cm,抱着手,面红脖子粗,青筋直冒。
可怜的副队长木暮之前还慌慌张张劝说赤木不要做那么丑看的练习,现在也不得不跟着大家憋着气练习。
经理人彩子看着表,朗声道:“一分钟到。”众人一下子全倒回座位上,呼呼哧哧喘气。
这时才有空看向窗外。
流动的悠长海岸线,明亮的初夏早晨。
流川枫轻轻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带着咸味的晨风。
——他一定会称霸全国。
那是怀着愉快想法开始的一天。

“陵南高中到了,陵南高中到了。”播报员语声温柔,播报站名。
位于海边的陵南中学,校园景色非常优美。初次光临的湘北篮球队都不由得心内啧啧。
接着两支篮球队在篮球馆里相见。
对方的队长鱼住身高两米,引得队员暗声惊呼。即使是樱木和流川这样天高胆大的家伙,那两米的高度也给了他们一定的压力。
开赛前湘北这边因为樱木那小子,又起了些纠纷。
流川看着终于夺得10号球衣的樱木,不耐烦地想,那白痴根本就是门外汉,还想穿球衣做正式球员出场——切,多么白痴的想法。
陵南那边也不得安宁。他们的教练田岗大叔因为王牌队员仙道彰迟迟未出现而大
发脾气。
就在被人痛骂性格散漫的时候,那传说中的仙道彰推开篮球馆的大门进来。
阳光从他身后肆意地涌进。他笑说:“抱歉。”
过了很多年,只要是这种季节和这种阳光,总会联想到这一幕。
这是流川枫心中永不磨灭的美好场景。
仙道彰很有王牌选手的作派:懒洋洋的笑容,偶尔斜眼来看一下湘北; 队友们忙不迭地给他递上球衣球鞋,教练和队长也对他颇多交待。
流川枫食指一顶,球便滴溜溜转。暗自评价:
哼,笑容虚假,行为散漫,暗中冷静。
——他从仙道彰那双眼睛里看到闪动的微蓝冷光。
樱木花道跳上前挑衅仙道。流川静静等看好戏。想不到仙道眉头皱起后变成笑容,伸手来要与樱木握手,作出自负与鼓励兼备的学长神态,当然,樱木那白痴如仙道所愿,得意地握了仙道伸出来的手,完成了仙道的光辉形象。
装模作样的仙道彰——流川枫已经明确他对仙道的定义,他心里升起一丝急燥,他想赶快赶快打败他。
队长将樱木花道扔出场外后,比赛就开始了。流川盯上了仙道。
仙道偶尔对着流川微笑一下,但其实并没有在意流川,他只在意球。
他在场上奔跑,配合,传球,组织攻势,稳稳地掌握着比赛节奏。
没有人能找到他球技上的漏洞。
而且,他依然心不在焉。
没有喘气,没有滚滚而下的汗水,没有紧张专注的眼神,只是靠着纯熟的技术不慌不忙地在人群中穿梭,影响着球赛的进程,真实的自己则在场外观看——仙道彰把篮球当成游戏!
终于遇到敌手,流川枫血与骨里的火焰渐渐一朵朵燃起,他积极进攻,勇猛防守。
仙道彰惊奇地注意到他,好像看到一年前的自己。
两个少年都燃烧起来。
两队的王牌开始对决。
流川枫受到了仙道彰印象深刻的打击。
流川枫无法防守也无法进攻,那一场比赛似乎从未有过的漫长。仙道在他对面拍着球,一脸汗,眼睛发亮,嘴角带笑,然后身形一晃,越过他的防守。
无法抑制的耻辱感将流川枫的战意引到最高点,他想他决不输给仙道。决不能!
比赛结束后,仙道主动来找他,伸手过来。
流川背着包,看着那只示好的手,带着敷衍与不满的情绪,啪地打了一下,就转身离开。临走前还是看到仙道的表情,惊奇与笑意。
输掉的湘北球队在回去的电车上默不作声。
流川枫望着车外流动的风景,满脑子全是仙道彰的进攻和防守。仙道彰过于纯熟的篮球技巧好像绳子捆绑着他的手脚,令他浑身难受。

姐姐追着问:“仙道的签名,仙道的签名,我不是提醒过你吗?你这家伙,你忘了你考试我帮你做小抄,你忘了每天是我叫你起床去练球,你为什么就不能帮姐姐做点事呢?啊,本来还可以拿仙道的签名到学校去炫一下。”
“你很烦呢。你知不知道那是很丢脸的!”流川枫忍无可忍。
姐姐发了一下愣,换个表情,笑道:“可惜你不是仙道,如果仙道是我弟弟的话,那还真风光呢。”
流川枫几乎要晕倒,拿起篮球推着单车出了门。
“喂,你今天还打得不够吗?马上要吃晚饭了。”姐姐和妈妈都喊道。
看着头也不回的流川枫,姐姐和妈妈相视而笑。
“哈哈,小枫也长大了呢。嗯,他和舅舅越来越像了。”妈妈说。
“喂,妈妈你为什么总是说小枫和舅舅像?其实小枫和舅舅一点也不像。小枫明明像爸爸多一点嘛。爸爸,你说呢?”姐姐对着正走下楼来的爸爸说。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有点难堪。
妈妈也转身进厨房,不再说话。
在街区的篮球场练习后仰射篮,反正首先,仙道彰能做到的他都要做到,而最后,他会打败他的——他会称霸全国!
赤木老大的口头禅,渐渐的也成了篮球队每个队员的习惯思维。

“打败仙道彰!”他接过姐姐递过来的衣服时,喃喃道。
“呼,又是这一句。”姐姐手叉腰翻白眼。
“又是鸡蛋牛奶加面包。”坐在桌边,流川枫嘀咕。
“又是这一句。”姐姐差点被自己的美容果汁呛到。
“不过,妈妈,这么多年,你也该换换花样了。”姐姐对妈妈说。
“啊,是吗?”妈妈不好意思地笑。
流川枫三两口吃完,回房间,换了CD,拎着包下楼来。
推出单车。
妈妈追出来,递过钱和纸条,“打完球记得买这些东西回来。”她说。
“嗯。”将钱和纸条揣进衣袋。
飞身上车,嘴里又自顾自念道:“打败仙道彰。”
妈妈疑惑,回去问姐姐,“小枫为什么这么执着,这些天来口口声声念着要打败仙道彰。仙道彰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陵南高中的仙道彰,一个很有魅力的弟弟啦。”姐姐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背包的同时,抽空答道。
妈妈暗暗一惊,“很有魅力?”
“全神奈川的男生和女生都很迷他哦!”身为仙道迷的姐姐夸大其辞也毫无愧色。“哈哈,每次说到这个,我还真希望我的弟弟不是小枫,而是仙道。这样的话,每天早上叫仙道起床,真是幸福啊。”
妈妈突然变得忧心忡忡。
姐姐背上包跑出门。“我走了。再见,妈妈。”接着又对着楼上喊,“再见,爸爸。”爸爸在楼上应了一声。
“小心点。”妈妈说。
“好的。喂,妈妈,不要一副不开心的样子。”姐姐笑着丢下一句。
流川枫骑车到街区的篮球场,很不高兴地看见樱木和晴子在那里打球,兴高采烈地。他条件反射般地骂:“白痴。”想一想,又骂道:“两个白痴。”
看来樱木和晴子不会很快就离开。
流川枫骑回单车,重新寻找篮球场。
那一天附近所有的篮球场都有人。
也许根本没什么理由,总之后来他骑了两个小时的快车来到陵南高中附近。海鸟大声鸣叫着从头顶上飞过,蓝得纯净的天空中有飞机留下的白线,长长的如海岸线,末尾处被风吹散。
少年从包里拿出球来打,很快就出了一身汗。

其实是有预感会遇见仙道彰的。
或者这正是流川枫内心的期盼。
在拉面店的门口,仙道彰正和人打架。
他的对手有三人,而且那三人看来是学过柔道的。
基本上这种年纪的男生都会和人打架,而且理由都很微不足道。
流川枫也是这样的。
不过他看见仙道彰和人打架仍觉得很奇怪。他觉得仙道彰是那种不屑于和人打架的人。他觉得仙道彰喜欢的武器是嘲弄。
可是仙道彰居然和人打架,而且对手并非普通人。
那么一定是有非常的理由。莫非他欠了别人的高利贷,或是抛弃了别人的妹妹而招致女方哥哥的报复?又或者是吃了拉面没有给钱?
一边想着,一边就上去支援。
“走开,没你的事。”仙道彰百忙中还对他说。
“少废话。”流川一脚踢向其中一人的下身。
“混蛋,这小子好毒!”对手们哇哇叫。
仙道不由得就笑了,还没笑完,脸上又挨了一拳,赶紧架开接下来的一拳,迅速回击。
混乱中,拉面店的窗户玻璃都被打碎。
正打成一团时,见警察提着警棍跑过来,仙道赶紧说:“警察来了,溜吧。”
对方也并非一味好勇斗狠的,收手就跑。
仙道推着流川,“快骑上你的车。”
两个接近一米九的高个子就这样共骑着一辆单车从长而陡的斜坡一路冲下去,风呼呼从耳边刮过,只听见仙道在脑后高呼:“转弯,转弯——”
路人纷纷跳开以避过他们。
右边的巷子有老人迎面过来,见他们冲来,不由得呆站在那里。
流川只得咬牙往左转。
有人叫:“要冲进海里了。”
话音未落,两人带车一起飞进了海里。
流川枫浮出水面,不见仙道,潜下水去,见仙道正在水里拖那辆单车。
合力拖上来,仙道问:“坏了吗?”
“坏不了。”流川审视了一下,想,体育商店的老板果然没说错,这车很耐撞。
抬头见仙道在笑。
“笑什么,白痴。”他说。
“你头上顶着烂塑料袋。”仙道说。
赶紧扯下来,扔到一边,嘴里诅咒着。
仙道看看海水,作恶心状,说:“真惨,掉进那么脏的水里。”
然后他邀他到他家去换衣洗澡。
仙道住在一幢十层楼的公寓里。没有电梯,两人一路跑到顶楼。开了门进去,只见是一个简陋的和式风格的房间,只得一间,带一个小小的厨房和浴室。
洗了澡,换上仙道的衬衫,却不肯要他的外套。
“我不穿陵南的队服。”流川枫坚决道。
“但我没有其他的了。”仙道说。
“不要。”流川枫转过头去,打量他的房间。被褥凌乱,书和杂志全丢在地板上。他随手捡起一本,上面的丰满女郎搔首弄姿。
仙道难为情的抓过来,扔到角落里。
流川枫说:“黄色漫画。”
“好了。你就装作没看见吧。”
“黄色漫画。”流川枫重复道。
仙道彰蘸了酒精,一下子按在流川枫手肘上。
流川枫大叫一声,倒抽冷气。
“你——”他恨恨地对仙道说。
仙道装作正经的样子,凑近来看,说:“还好,没有玻璃渣,要不然处理起来很麻烦。”继续擦酒精。
流川痛到揪心,站起来跳脚。
仙道彰见他痛到那样,不忍心,拉过他的手。
“滚远点。”流川枫恼怒地说。
“我帮你吹一下就不痛了。”仙道说,还真鼓起脸颊来往伤口上吹凉风。
皱眉忍痛的流川突然间笑了。
仙道大吃一惊,问:“你笑什么?”
“你这样真搞笑。”流川摹仿他鼓起脸颊的样子。
仙道微微一笑。
流川呆了一下,仙道那一瞬间看起来温柔无限。
“我要回家了。”他说。站起身来开门。
冷风吹进来。
“还是穿上外套吧。反正天也黑了,不会有人发现你穿陵南的队服的。”仙道在后面说。
流川接过来,刚穿上,就有一人自楼梯口走过来。
“啊,流川枫!”那人大惊叫道。
“越野。”仙道自后面打招呼道。
越野疑惑地看着流川枫穿着仙道的衣服。流川枫冷着脸便走。
“流川枫,路上小心啊。”仙道在后面叫。
什么嘛,好像把自己当小孩似的。
流川闷闷不乐地走下楼来,想到越野看自己的眼神,不禁摸摸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真麻烦。”
越野追着问:“那家伙不是湘北的流川枫吗?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仙道搔搔头,说:“这个,说来话长了。”接着看见流川的衣服还丢在浴室的地板上,便抓起来连同自己的丢到洗衣机里,扭开开关。
刚进玄关,妈妈迎上来,板着脸,说,“小枫,现在才回来。我叫你买的东西呢?”
这一说,流川枫才想到,换下来的衣服还丢在仙道家里。
“你这一身——”妈妈疑惑起来。看着那运动外套上印着“陵南”的字样。
“掉到海里了,换了别人的衣服。”为免妈妈发牢骚,流川枫解释道。然后赶紧上楼。刚脱胎下外套,姐姐跟过来,看见伤口和瘀痕,立即叫:“小枫,你又和别人打架了。”
流川枫皱眉,推开她,下楼去找妈妈要吃的。
楼上传来姐姐的又一声惊呼:“陵南的队服!”
“妈妈,肚子饿了。”流川枫坐在饭桌边,不耐烦地叫道。
妈妈不知为什么有点心神不宁,将饭菜放进微波炉里热,然后坐在厨房里,两手交握。
“你和谁打架了?”姐姐拿着仙道的衣服下来问。
“反正不是和仙道啦。”流川知道她就想扯到仙道身上去。
姐姐耸耸肩,指着衣服,笑着问:“谁的?”
流川愣一下,他倒是不习惯说谎话,不太情愿地答道:“仙道的。”
见姐姐要开口,赶紧封她的口,说:“好了,别问了,烦不烦!”他扭头去看电视,爸爸正将频道转到NBA篮球赛。
“过来看吧。”爸爸说。
妈妈不吭声地坐着。

因为宫城和三井归队,赤木老大最近都很开心,因此也给大家加重了运动量。队员们越来越相信他们要称霸全国。
流川枫也越来越坚信他马上就能打败仙道彰。
每天篮球队练习完了之后,他便坐电车去陵南。
一天又一天,看着相似的长长海景,看太阳西沉,看白天一点点变长又一点点变短。
在陵南高中一站下了后,他就跑步上那十楼,坐在门前等。要不了多久,仙道挎着一个有长长宽带的包,抱着一袋食品回来。
“今天吃青瓜三明治。”仙道从袋里取食品出来,总是报一下名字。
“好。”流川翻着仙道的篮球杂志说。
仙道彰的黄色漫画,已经被流川枫付之一炬。
“喂,你在干什么?”当时仙道可惜地看着垃圾桶里翻腾的火焰。
“烧垃圾。”流川面无表情地说。
“那可是我的青春呢。”仙道彰痛心疾首。
“你的青春是垃圾?”流川嘲讽道。
“随便你,反正越野会帮我补充的。”仙道无奈地走开。
而实际上,越野已经很少来仙道彰家里玩。他每次来都碰上散发着冷傲之气的流川枫,渐渐觉得无趣。更何况,他已经交往了一个女生。
“味道怎么样?”吃到一半仙道问。
“比我妈做的好。”流川老实答。完全不体谅妈妈的辛苦。
仙道皱眉:“那当然,这个很贵的,你得交伙食费给我了。”
“哼,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流川枫翻白眼道。
“你也该早一点有这种自觉。”仙道指责他。
“以篮球做决定吧。十个球,你赢了我就付双倍伙食费,你输了就闭嘴。”流川枫说。
“篮球在你的世界里果然是主宰一切的。”仙道笑。
“不敢吗?”流川问。
“随便你,反正已经被你白吃了那么多顿。”仙道无所谓。
然后,在附近的篮球场开战。
那个篮球场有灯,可以尽情地打下去。

但是,两个少年之间的一对一并没有能够尽情的打下去。夏天快结束的时候,仙道彰正式和一个同级的女生交往。

那年暑假的全国大赛后,流川枫进了少年队参加集训。
他每天晚上往仙道家里打电话。
每次都硬梆梆地问仙道:“你在干什么?”
仙道有时笑答:“看黄色漫画呀。”
其实流川枫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想听见他的声音。仙道在那边见他不说话,就主动问他集训的情况,说着说着两人又斗起嘴来,你一句我一句,电话费就这样耗掉。
流川枫集训归来,回家安置了行李,换了衣服,在玄关一只手给脚穿运动鞋,一只手抓着瓶子不歇气的喝水。
姐姐在身后,笑问:“你很忙呢!又要去仙道那里?你们还真要好。仙道彰如果有女朋友,你又去找谁玩?”
妈妈跟出来,对流川枫说:“小枫,其实妈妈不介意你交一个女朋友。”
流川枫奇怪地看妈妈一眼,说:“妈妈,你好像有心事。”
妈妈垂着眼,说:“你看你,一直和男孩子玩。”
流川枫并没有想太多,将瓶子递给妈妈,说:“妈妈,帮我放一下。我走了。”
姐姐抱怨,说:“妈妈,我高中时你都不准我恋爱,怎么小枫就可以啊?”
妈妈转身进了厨房,肩膀下垂,看起来很沮丧。
流川枫坐着电车,一路上都焦燥不安。电车到站后,门刚开,他便跨下来,一路跑着去仙道家。喘着气拍门,并没有人来开门。
他坐了下来。
他必须耐心等。
睡过去又醒过来,仙道一直没有回来。
“喂。”有个小孩停在他前面。
流川枫睁眼来看他。
“你在等仙道哥哥吗?他和小望姐姐看电影去了。”小孩说。
“快点,我们要回家了。”小孩的母亲在那边叫。
小孩跑开了。
流川枫一下子就冷在那里。
有些事情原来并非如他想像。
仙道在晚上九点过回来。他看见流川,露出喜出望外的神色,说:“你回来了。”
掏出钥匙来开门。
流川一拳击向他的面部。
“嘭”的一声,钥匙哗啦响着掉在地上。仙道嘴角流着血,吃惊地看着流川。
“你和女生去看电影。”流川冷冰冰地说。
“是的,我的女朋友。”仙道直视着他。
“什么时候?”流川问。
“一个月前。”仙道答。他看见流川的手紧握成拳。流川张嘴又闭嘴,想往前又退后,看着仙道被自己打后肿起的面孔,他终于转身走开。
仙道摸着疼痛依旧的脸,站在楼上看着流川从楼下出去,瘦长的身影独自走进黑暗深处,不由有些痛心。
坐在电车上的流川枫,一路悲愤着。
他开门进家,谁也看不见,直瞪着眼上楼。站在楼梯上的爸爸侧身让他过去。目视着他进房间,摔门。爸爸收回视线,正要下楼,见妈妈站在楼梯下,一双眼睛里全是黯淡色彩。爸爸颓然。
第二日,姐姐照例来叫他起床,一进房间吓了一跳。只见弟弟躺在床上,眼睛死瞪着天花板,一张面孔青白。
“小枫。”她叫道。
“嗯。”他应道。翻身坐起来。
她本来想递衣服给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脱掉衣服。
姐姐什么话都不敢问。只说:“快下楼来吃早餐。”
他点头,跟在姐姐身后走下楼。
坐在饭桌边。
妈妈把早餐递过来,他吃了一口,说:“我还没有刷牙洗脸。”起身就进了浴室。
姐姐看一下早餐,喃喃道:“怎么今天换成饭团和纳豆了?”
“我走了。”流川枫洗漱出来,拎着包就去换鞋,嘴里说道。
“喂,小枫,早餐!”姐姐叫。
他挥挥手,开门走了出去。
姐姐回头来,才发现爸妈一大早都没有吭声。
“搞什么嘛!不过是失恋而已,搞得全家紧张。”她故意开玩笑道。
“啪”一个耳光打在脸上。
姐姐吃惊地捂着脸看着发怒的妈妈。
然后哭出来,说:“妈妈,你好没道理。”
爸爸将委屈的姐姐拉开,“去上课。”

窄小的街道上涌动着的人群几乎全是学生,他们急匆匆地赶往学校,三五成群,嘻嘻哈哈。
“咦,流川枫回来了。”女生们看见流川的身影立时就轰动起来,自动地围到他身边。
在校门口看到流川枫的三井寿和宫城良田对视一眼,笑,说:“他还是这么受欢迎。”
正说着,见流川枫停在原处,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正好奇间,见他转身离开。
“咦,小子,跷课吗?”三井寿嘘起来。
流川枫果然是跷课了,那一天的篮球队练习也没有看见他。
电车摇晃不停。
秋高气爽的一天。
而窗外海与天的颜色总是暗自变换着,使得人百看不厌。
回忆起第一次和篮球队前往陵南高中。
那是一个美丽的初夏的清晨。
那天他遇见了仙道彰。
安西教练说他还不如仙道同学。他要打败他,成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但不止这样,他要站在他前面,要他注意他,一直记得他,随时喜欢他,永远珍惜他。
因为,流川枫爱仙道彰。
后来回忆起,觉得少年人很愚蠢,以为事情不过就差一句表白。
以为一句表白可以挽回整个世界。
他到了陵南高中的门口。校门早已紧闭。校舍一片宁静。隐约有学生齐声朗读的声音。流川枫绕到另一侧,轻松就翻墙进去。
他寻找着二年级的教室。
仙道彰抬起头来。脸还有些肿。
老师有点恼怒,对一脸迷糊的仙道说:“有人找你。”
仙道看向门口,流川枫正将那扇门堵得严实。
仙道就笑,一贯的笑容。
耳边有嗡嗡声,间杂听见他们在说流川枫的名字。
“仙道彰同学,请你快去快回,回来以后认真听课,不要打瞌睡。”老师怒气冲冲地说。
仙道彰背对着老师,做了个鬼脸。
同学在下面暗笑。
仙道彰跟着流川枫走下楼来。
一路上哈欠连天。
“既然如此,钓鱼去吧。”在一个哈欠结束的时候,仙道说。他叫流川等着他,

跑到更衣室去拿自己的钓鱼工具。
然后带着流川从另一处更易翻越的地方翻出学校的围墙。
一出学校便似乎精神百倍的仙道彰大踏步走在前。
“快捉些小蟹来。”在沙滩上,仙道指挥着流川。
仙道一如既往,流川渐渐就心安,捉了蟹交给仙道。
仙道用蟹作饵,甩线入海。“今天钓到鱼的话就大吃一顿。”仙道快活地说。
“什么?”流川大声问道。涛声很大,他听不清楚仙道说什么。
“今天钓到鱼的话就大吃一顿。”仙道吼道。
流川笑,他听清楚了。
仙道看他一眼。
流川在他身边时越是笑得坦然,仙道彰就越是忧虑重重。
看着涌动的海面,其实仙道知道今天一条鱼也钓不上来。
“仙道。”流川突然大声叫他的名字。
“什么?”他应道。看向流川,那少年两眼亮闪闪的盯着他,不吭声。
仙道知道他不懂怎么开口。他决定替他说话。
“流川枫。”他叫他的全名,流川竖起耳朵。
“记得那次打架吗?”仙道说。
流川点头。
“对方是小望的哥哥。他对我有些误会。”仙道笑着大声说。
涛声似乎越来越吵。
流川的眼睛渐渐就暗了下去,他看出仙道的笑容是伪装。他见过仙道这样的笑容,但那是对别人,不是对他。
流川一直以为仙道不会对他露出这种笑容。
“我很早就喜欢小望了,一直都喜欢着。”仙道仍在笑,仍在大声说。
流川枫耳朵里只有涛声,再无其它。
流川枫没有说出他的爱情。
仙道彰说出了他的爱情。
仙道彰的爱情毁掉了流川枫的梦想。
一时间茫然,不知怎样表达。
仙道肿着脸笑着,假装钓鱼。实际上已经不可能再假装钓鱼了。天边乌云已起,海浪越来越高,冰凉的海水已经溅到身上,装蟹的小桶不知何时已落入海中飘走。
他们俩都没注意。
远处走来一人,手拢在嘴前喊。
仙道喃喃道:“小望。”起身来,说:“走吧。小望在那边喊我们。”
流川抬起头,看到那叫小望的少女。
她走近来,是一个身材纤长,淡褐色肌肤,头发丰厚,表情淡然的少女。
“喂,你们俩不怕死吗?气象台已经预报海啸了。”她大声说。
“钓鱼!没注意到。”
仙道从礁石上跳下来,踩着水走到她身边。
她嘴角微挑,“你不是第一次钓鱼吧,这样的天气能钓鱼吗?”
两人互视着笑,颇有默契。
看着这些的流川僵在礁石上,不能动弹。
小望会察言观色,拍拍仙道的背,说:“跷课王,赶紧回去上课。我先走了。”
走两步,又回头来笑,“仙道,如果不来叫你,还真担心你顶着海啸的天气钓鱼呢。”
“我不是那种疯狂的人。”仙道笑。
“谁知道呢?”小望说。独自离开了。
“流川,走吧。”待小望走远,仙道回头来叫他。
流川心里绞着一般痛。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的世界垮掉了?
为什么他的世界垮掉了,所有的人却还如常地说话,笑。
其实多年以后他猜想,那在海滩上良久站着看他的仙道彰,也只是个少年,也手足无措地站着,不知如何是好。
但那一刻他没有注意到。他只是看着仙道彰,内心想,其实他那么不了解仙道。

就像看夕阳,以为那么近那么美,仔细想来其实是在很遥远的地方。
他想,仙道的眉毛都没有皱一下,眼睛平静得似湖水,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他流川枫每天坐电车从湘北到陵南,仙道以为是什么,以为只不过是越野来串门吗?以为只是那些一起看看NBA聊聊梦想的朋友吗?
他流川枫不需要谁教他怎样打篮球,所有的灌篮高手只不过是他的敌人。
但现在他希望有人教他怎样做好。
他不知这样看着仙道彰看了多久。
多年后他猜想,仙道彰这样静静等着他过去等了多久。多年后他想,仙道彰的内心真的是很温柔的。
雨和浪一起打在身上。
风声似野兽哭泣。
仙道彰甩开鱼竿,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从礁石上拉下来,刚才还可踩着的浅水,现在已经淹至腰以上。
仙道拖着流川走。
流川仍然茫然着。
雨水冲刷着街道。
仙道拖着流川大步走,在匆忙赶回家的人流和车流中。他将他拖至车站,买票将他推上电车,看着车门关掉,电车开走。
仙道吐了口气,才发现自己浑身湿漉漉的。他倒在站台的椅子上。不知怀着什么样的预感,他没有从椅子上起来,茫然看着电车在前面来来去去。
所以他最后看见的是流川从电车里走出来,失魂落魄地站在他面前。
仙道默不作声,转身去又买了两张票,流川跟在他身后,像只小狗。
下一班电车回来,仙道将流川拖上车。
到这一班电车,车厢内已经没有什么乘客,昏暗的灯,还有哗哗的雨声。他们坐在座位上,肩膀互相靠着,衣服都是湿的,浑身哆嗦着。摇摇晃晃地随电车到了湘北。
仙道将流川拖下电车,走出车站,拦了一辆计程车。
“地址?”他严厉地问流川。
流川答了。
车开动,司机悄悄地打量着这两个接近一米九的少年。在他眼里,他们脸上还稚气未脱。
流川站到自己家门口,才猛然惊醒。
回头来看仙道。
路灯下,仙道的脸湿漉漉的。
“仙道。”他叫他的名字。
“流川枫,回家去。”仙道沉声喝道。
流川枫后来才想起,他在那一刻哭了。他想要的不是回家。他认为仙道应该能理解,可是仙道却逼他回家。
“流川枫。”仙道的声音哑下去。“我们可以再一对一,但不是——”
他以为并没有听见仙道彰后面的话。
后来他回想起来,其实他听得很清楚,少年仙道彰对哭泣了的他说:“但不是恋爱。”
仙道彰转身的刹那,流川枫猛地抓住他的手臂。他那时甚至还不懂应像所有言情剧中的男主角那样,抓住那个所爱的人以后好好吻他。他只是抓住他的手臂,直直地瞪他。
了解他如仙道彰,知道这个人其实想说的就一句话:不要走。
他掰开他的手掌,他抓他另一只手。他掰开另一只手,他抓他这一只手。两个人默不吭声的角力。
爸爸开门走了出来,走进雨中,来到这两个少年身边。屋内的光从门洞里投到小街的绵密雨幕中。
他抓住儿子的肩膀,威严地说:“让他走。”流川枫的手不由得松了一下,仙道退后一步,两条手臂已经痛彻心扉。他深深看流川一眼,转身大步走进雨雾深处。
爸爸拥着儿子走回家里,将他推进浴室。
妈妈在客厅的沙发深处捂着脸,不知为何事伤心。
姐姐递毛巾给爸爸,又上楼去给爸爸和弟弟拿换的衣服。
全家人坐在客厅里,听见浴室里混合着水声的流川枫的哭泣。
流川枫一直是个执着太深的孩子。
那个深夜,爸爸来到流川枫的房间。开了灯,见那孩子坐在床上发愣。
爸爸心内感慨,不知不觉这孩子已长成大人样,虽然比较沉默,倒也健康。对方少年,刚才已经见到了,所以深深理解,确实魅力非凡。
他在他身边坐下。手搭在孩子的肩膀上。看到孩子对面是满墙的篮球海报。
“现在知道恋爱和篮球不一样了吧。”他笑道。
“妈妈一直在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呢。她一直希望你能像舅舅或是别的男人,她担心你像我一样会爱上同性。”爸爸平静地说。
流川枫抬起头。
“我对一位男性的深爱伤了你妈妈的心。可是我自已,却也不能和那个人在一起。所以,恋爱和篮球是不一样的,篮球是可以一直拼命下去都可以不后悔的,恋爱拼命下去,却伤人伤已。”
多年以后,流川枫都记得爸爸的叹息。平静的,却负载了太多悲哀。
他当时还只懂得同情父亲,却不能体会,他一心只想着要仙道彰爱自己。”
爸爸离开后不久,姐姐蹑手蹑脚的来看他。她在黑暗中站在他的床边,轻轻叹着气离去。
隔了两日,篮球队的新任队长宫城良田和学姐彩子相继打电话来问他身体可好,提醒他冬季联赛地区赛快要开始了,提醒他湘北这次也要称霸全国。
又隔了两日,连红毛猴子樱木都打电话来,幸灾乐祸的口气,说:“狐狸,听说你病了,请保重,请保重,哇哈哈哈~~~~~~”
于是打算照常生活。
妈妈见他下楼来吃早餐,松了一口气。
他也觉得自己挺好。
听着CD,骑着单车,练练球,然后上学。上课照旧打瞌睡,练球时照样精神百倍。只是转眼就到了各自回家的时候。

他站在校门口茫然四顾。
终于骑车到车站,存了车,掏出月票,上了开往陵南的电车。
四周嘈杂,窗外海景依旧。
他给那位经常在电车上遇到的老太太让了座,并挡在她身前以防别人挤到她。
老太太慈祥地说:“小伙子,你的头发太长了,挡住眼睛,不觉得难受吗?快去剪了吧。”他敷衍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该下车了。”
随车摇晃的流川惊觉,听见播报员声音温柔,反复说:“陵南高中到了,陵南高中到了。”
跑上十层楼,坐下,耐心等。然后嘀咕:“还不来吗?饿死了。”
仙道很晚才回来,看见他坐在黯淡的走廊灯光里,脚步停了一下。无奈,开门进去,帮他泡面。看着他吃完,拎起他的包,抓着他的手,将他往外推,说:“早点回家,父母会担心的。”
他也听话,往外走,又回头说:“仙道,明天我们来打球。你能早点回来吗?”
“明天……”仙道话没说完,他已经走下楼梯。
仙道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着楼梯喊:“流川,还是不要再来了。”
第二天放学,在那个有灯光的篮球场独自打着球,打到很晚,仙道一直没有来。

他爬上十层楼拍他的门,没有人应,里面也没有灯。他想仙道肯定会回来的,便坐下来等。
仙道将他摇醒。
他睁开眼,看见他仙道的尖头发和闪着微蓝冷光的眼睛,便高兴地笑起来。再看一眼表,说:“三点了,你回来得真晚。”又凑近了闻他,说:“你有酒味。”
仙道淡淡说:“和越野他们喝酒了。”开门进去。
那晚穿着仙道的睡衣,和仙道挤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棉被,听得见他的呼吸和心跳,安心地就睡着了。
余下仙道独自睁着眼睛,在黑夜中默默思索。

越野透过窗户玻璃,看见流川枫穿过楼前的空地,手揣在袋里,明亮的阳光照着他漆黑的头发。
越野赶紧站起来,碰得课桌吱吱哑哑响。
老师皱眉前,越野忙道:“老师,我去那个一下。”
同学便窃笑。
走神的仙道也抬头来看他一眼。
越野跑下楼来,挡在流川枫面前。
流川枫冷冰冰地看他,问:“干什么?让开!”
“好了,流川枫,回你们湘北去吧。”越野说。
流川枫的眼睛黑亮执着,冷冷地盯着他。
“陵南已经够沸腾的了。附近的几所学校都在流传各种各样的谣言,小望的哥哥找仙道麻烦,湘北的训导主任和我们学校的校长一起找仙道谈话,仙道的爸爸也从东京打电话来过问。”越野语速很快,流川枫似乎不明白,只知瞪着他。
“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当是仙道的错呢?你把仙道害惨了。你还是不要再来了。仙道搬了家,就是不想再见你。”越野挥舞着手势,已经有些恼怒。
楼梯上响起脚步声。
“越野!”仙道出现了,阻止越野说下去。
“仙道,别傻了,你不让这单细胞知道这些事,他是不会死心的。”越野对仙道恶狠狠地道。
“越野,你回去上课!”仙道推他。
“仙道,白痴!”越野骂着上了楼。
流川枫正视着仙道彰。想到仙道搬离后的屋子,门半掩着,屋内空荡荡的,冰凉的穿堂风刮过。
“我去找你,你搬家了。”他说。
“我搬到学校住了。”仙道脸上没有笑容,此刻的他,就像是平静的海面。那双眼睛里闪着微蓝的光芒。
流川无话可说。
“我爱春井望。”仙道彰说。
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
流川枫抬起头,春井望趴在楼梯扶手上,从上向下望着他们,同样是一张平静如海面的脸。
“我喜欢和你打球。”这或者是仙道彰的最后一句话。
似乎已到了结局。

寒冷的冬季很快就来了。
冬夜的车站空寂黯淡。
姐姐穿着长长的大衣在车站前徘徊,身影拖得很长。
从陵南回来的流川枫走上去,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你回来了。”姐姐转身来笑。“你看,下雪了,我来接你。”
“这么晚很危险。”流川枫很是气恼。转头四顾,才发现雪果然下得大起来。
然后把寄存的单车取出来,放到姐姐开来的汽车后厢。
车行驶在雪夜。
“我看见他和春井望接吻。”流川枫突然就说了一句。
姐姐扭头看他一眼。
除了车窗外闪进来的路灯光,车厢里一片昏暗,姐姐看不到他的表情。
流川枫也看不到姐姐的表情。
回到家,爸爸在客厅里等着他,拿出一堆文件给他看,温和地说:“去美国的手续已经给你办好了。把行李收拾一下,过几天就走。”
流川枫僵硬地坐在沙发里。
姐姐默默地脱掉外套上楼去,流川枫抬头看着她的身影消失,想到她站在深夜的车站前那孤零的样子。
终于开口道:“好。”
起身上楼去,没有看爸爸一眼。
流川一家便开始忙碌起来。上街买行李箱,买衣服鞋袜,生活用品,收拾行李,决定这样带上,决定那样不带。一番扰攘。
机票也订好。
然后是告别。
姐姐特意请了假,陪着他去向安西教练等人告别。
他也知道姐姐这样做的意思,不希望他再去找仙道。
其实已经至此。
安西老师很是遗憾,胖乎乎的下巴微微地抖动。在流川枫离去时,安西老师倒说了一句话。
他说:“流川枫,成年以后,回过头来想想仙道彰的感受。”
流川枫当时并不太明白。
经过篮球馆,仰起头,确实也有些依恋。
待到走出门,姐姐打开车门,见弟弟站着不动。
她不动声色地说:“走吧。”
弟弟侧着脸,不答话,也不动。
过了半晌,姐姐说:“如果真的决定走了的话 ,去向他道别,也没什么。”
流川枫便低头往车站方向走。
姐姐在身后突然道:“记得向仙道君道谢。”
流川枫因为没怎么明白姐姐的意思,也就忽略了姐姐交待的这句话。
他再次坐上陵南的电车,晃晃悠悠,经过冬季的灰蓝海面。
他以为这一天是他一生中刻骨铭心的一天。
没想到的是,刻骨铭心的是仙道彰其人。

陵南高中的学生,不知为何事,三三两两从身边急匆匆跑过,面色沉重。
他们既没有背书包,也并非体育课的拉练。
而且那是上课时间。
流川枫注意到这一点时,正是越野宏明和相田彦一从学校墙头翻出来的时候。
那两人刚从墙头冒出来,见流川枫在墙外,都吃了一惊。
越野本欲不理他,忍不住又问:“你看见仙道没有?”
流川枫摇头。
相田彦一跟着说:“你也找找他吧!”
“算了,彦一,快走吧。”
那两人一副焦急地样子,撒腿就跑。
流川枫几步跟上去,抓住彦一的衣服后领,几乎将他拎起来,问:“他怎么了?”
彦一慌张,手足并舞。
“……”彦一还没来得及说,越野就喝道:“流川枫,不关你的事。”
那两人果然什么也没说,就跑掉了。
流川枫一时呆怔。
墙头又翻出两个人,竟是鱼住和福田。
他们正在说话,看见流川也是一怔,问:“你看见仙道没有?”
“仙道怎么了?”流川问。
这两人没有从流川那里听到想听到的答案,也准备跑掉。
倒是那平素凶狠讷言的福田转过头来,说:“你也帮忙找找仙道。”
“走了,福田,跟他没有关系。”鱼住推了福田一把。
“等等,鱼住,还是告诉他。其实,他是唯一可以称得上是仙道朋友的人。”福田说。
鱼住听了福田的话,虽然觉得意外,转念一想,也深以为然。走近来,手指着流川,说:“听着,春井望出了车祸,已经去世。仙道从医院里出来后就消失了,有人说看见他拿着一把刀。所以,请你也赶紧四下里找一找他。”
他们好像都觉得那个仙道彰会做出疯狂的事。

流川枫在陵南的街道上四处走着,时不时会遇见同样急匆匆而过的陵南高中学生。
他们都在互相问着:“找到他没有?”
也有人来问流川,“找到他没有?”他们都知道流川枫是谁。
流川枫的视线投向每个阴影处,他总觉得仙道彰的身影就在那些阴影深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小学生都放了学,排着队牵着手过马路回家。
吵吵嚷嚷中,有个小孩喊道:“喂。”
流川枫低头去看,是仙道以前邻居家的小男孩。
“你怎么在这里?”那小孩老气横秋地问。
“你不和仙道哥哥在一起吗?中午我看见他到那边的地下麻雀屋去了,表情好可怕,是不是要去找人打架?”小孩说。
流川枫转身就跑。
他冲进麻雀屋。
那是他绝少来过的地方。
烟雾腾腾中,仙道彰和几个男人围着一张桌子,桌面上扑着扑克牌。
仙道彰头发捆在脑后,面色青白,冷冰冰的甩牌,手势熟练。
流川枫才知,他不了解仙道彰甚多。
他走前去拉他。
那一秒钟正在赌牌的几人突然就掀翻了桌子拉扯起来。
大厅里的人全惊得往这边看。
躲在暗处的打手冲了过来。流川枫赶紧将掀翻身边几人,冲到仙道彰身边。
仙道彰手一甩,一把刀铮铮响着插在身旁的桌面上,刀锋深入两寸有多。
他冷傲地扫视全场,摆明要拼命玩一场。
打手从西服内袋里掏出来的是枪。
暂时就僵着。
一个男人从内室出来,脸在阴影里看不清楚。挥挥手,说:“算了,仙道彰,我认识你。你走吧,这里是陵南,不是东京世田谷,别跑到这里来砸我的场子。”
打手们让出一条道,凶狠地瞪着仙道和流川。
仙道彰冷笑一声,拔出刀,大步就走了。
流川跟上他。
仙道彰走在那些阴影里,低着头。最终走入了巷子的尽头。他面对墙站着,额头顶着墙面。手里的刀锵一声掉在地上。
流川枫看着他。
寒风凛冽而过。
那细微的声音渗透在风中,弹着血丝渗入流川枫的心里。
他第一次听见仙道彰的哭声。
过了很久,他走上前去,手搭上他的肩膀,轻微的。
他拉着仙道到了最近的旅馆。
仙道蹲在床边的地板上,一米九的身躯缩成一团。流川枫在他身边坐下,耳边仍然清晰地听见那仿佛弹着血丝的哭泣声。
他终于伸手去抱他的肩膀,将他的头埋进自己的衣服里,直到感觉自己几乎将他整个抱入怀里,不透风地抱着。
仙道渐渐回抱了他,哭声大起来,终于成为痛哭,双臂紧紧箍着他的背。
以至于后来,每当他想起仙道彰对春井望的爱,总会联想起仙道箍着他的力道和整整一夜的痛哭声。
早晨。
流川枫和仙道彰还跪在地板上僵硬地互抱着。
流川枫抬起头,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时钟再走两格,他搭乘的那班飞机就会起飞,飞往美国。
流川枫用力将仙道彰拖到床上,用棉被将他严严实实地盖住。然后他坐在床边,拿起电话,拨往家里。
“小枫。”那边妈妈呼了一口气。
“妈妈,请爸爸听电话。”
“小枫,你到底在哪里,飞机就要起飞了。”妈妈焦急地大喊。
“妈妈,请爸爸听电话。”
爸爸接过电话。
“对不起,爸爸,我决定不去美国了。我想陪着仙道彰。”流川枫说,然后挂断了电话。
躺在床上的仙道彰眼帘微微一动,重又合上。
流川枫到外面的超市买食物回来后,发现仙道彰不在房间里。
他重又到街上找寻仙道。

再次找到仙道彰,已是黄昏。
仙道彰坐在涨潮的海边,潮水的浪花溅湿了他的脚。
“仙道。”流川站在他身后,叫他。
仙道彰没有回头,说:“流川,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找我了。”
甚是冷漠。
流川不曾听过仙道说出如此冷漠的话。
“不,我不去美国了,我想和你在一起。”流川枫最后说到。
仙道突然就站起身来,回过脸来。
流川枫在他脸上看到痛苦。
仙道抽出刀来,往左臂上就是一刀,血迅速渗过厚厚的防寒服。
流川枫急着去抓他的手臂。
他退了几步,很痛苦,大声喊道:
“走吧,去美国吧。你这家伙,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仙道彰就这样抱着受伤的手臂,在沙滩上踉跄着走出流川的视线。

流川枫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仙道彰。
他在第二天到陵南高中去。越野说,仙道彰已经办了转学手续。
仙道彰已经回了东京世田谷。
东京世田谷十几所高中。
仙道向自己手臂上挥刀的景像一直在流川眼前,流出来的血,流川枫一次又一次想伸手去堵上。
仙道彰原来如此决绝。

有一天,在篮球场边,樱木花道拿着个篮球来向他挑战。
他没有输给樱木花道,可是回去拿毛巾擦汗时,脚一软,就趴在了地上,头撞着了椅子。
樱木花道将他拉起来,把他的外套丢给他穿上。
樱木花道一脸严肃。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樱木花道。
樱木花道说:“我曾经听见你跟安西老头说,要成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
流川枫明白了他的意思。

春假过后,流川枫对爸爸说,“我想去美国。”
爸爸从报纸后抬起头来,答道:“自己去把机票订好就可以走了。”
一切都很顺利。

后来在美国遇到了很多很强的对手,但没有谁像仙道彰那样令他急于去打败。他也没有再遇到仙道彰那样美丽的人。

有一次他很怀念仙道彰同学。
那一天他和几个黑人学生在小巷里打架。那壮实高大的黑人抓着他的头发,穿着厚皮靴的脚一脚又一脚往他下身踢去。他终于抓住那黑人的手腕,用力一扳,黑人惨叫着松开了他的头发。
黑人们互相搀扶着离去。
留下全身是血的他躺在雨水和垃圾里。
仙道的温柔像一滴水在心里渐渐蔓延开来。
他在雨水和垃圾里躺了两个多小时。
那两个多小时里,他静静地怀念着仙道彰同学。

两年后,姐姐病逝了。

他在她的房间里收拾遗物。
粉红的睡衣,淡蓝的床罩,灿烂的饰物,堆得高高的相集,玻璃瓶里的幸运星,窗口叮叮咚咚的风铃。
他一件一件捡起装箱。
才知道姐姐是这个家里的天使。
才知道,生活并不只仙道彰这一件悲哀的事。

多年后,因为乡下亲戚过世而来到北海道的他和妻子,手挽手在北海道的小镇上漫步。
妻子面孔圆圆,身形娇小,说不上什么地方,有姐姐的一点影子。
爸妈都很喜欢妻子。
妻子让家里显得很温暖。
他和她的感情状态,也有些像是手足之间的亲密。这或许是因为他们都各自让自己的爱情燃烧过。
惟一遗憾的事,是妻子不能生育。不过,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结婚两三年,仍可似恋爱的情侣一般在北海道的小镇上漫步。
妻子说去看电影。
那小小的影院只有<情书>在上映。
妻子是看过一遍的,不过看起来她还想再看一遍。反正他也没看过,就进去看了。
结果妻子看到一半就痛哭起来。
他从她的手袋里找出纸巾递到她手里。
看到藤井树回到中学去拿着相机拍个不停时,流川枫便想到影院外透透气。
他站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想起妻子的前任男友,据说是登山时在山难中丧生的。不知道是个怎样的男人,令妻子怀念至今。
随着散场的人群,妻子从里面出来,穿着件长长的大衣,眼睛红红。走过来,手套到他的臂弯里。
两人默默无语踩着雪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妻子确实是回想起自己的前任男友。
那个男人对车祸中丧生的少年恋人念念不忘。他虽然温柔地爱着自己,但他的内心里好像黑暗的湖面,而那个叫春井望的少女在那湖面上,是惟一的一枝白色莲花,发着柔和的微光。
妻子一直很介意那朵黑暗湖面上的白色莲花。
可她也介意那个男人临时前提到的一个少年。
男人被从山难现场抢救到医院后,曾从昏迷中清醒过来,带着温暖的笑意。她以为他渡过了危险期,高兴地问他笑什么。他说他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少年时代的朋友,两人一起打球,很是快活。他说,虽然那少年带给他不少困挠,但他还真是怀念他。
他边说边睡去,再也没有醒过来。
后来妻子便嫉妒起来,她觉得陪伴男友离去的不是自己,而是男友梦中的那个少年。
这嫉妒甚至超过了对于那个夭折的春井望。
妻子对流川枫絮絮说着这些事的时候,不知何时流川枫已走到了前头,站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
她望着他。
他回过头来招手叫她过去看。
她加快步子走到他身边。
山下是小小的村子,小小的屋子埋在雪里,散着温暖的光芒。天空暗蓝,薄薄的月亮,洒下一山的轻柔纯净的光亮,映着雪。
“哇!”妻子轻轻呼道,和流川枫对视了一眼,互相微笑起来。
他们一步一滑地走着下山的道。
因为紧张怕摔倒,妻子兴奋起来,不时咕咕地笑着。
流川枫也笑了,也只有他心里明白,此刻他的笑容,完全模仿自仙道彰。
他的内心,好像正从高高的山顶上,顺着雪道急驰而下,无声的,黑暗中,只有高速,高速地似长了翅膀在飞。

又过了一些年头。
因为房地产公司的收购,流川家的老房子必须得拆了。
妻子带着养子达也去帮妈妈收拾东西。
达也也有十六岁了,喜欢打棒球,曾经去过甲子园。
他们在顶楼的储物室里,忙得满头都是灰尘。
妻子从箱底里找到一本很旧的相簿,见里面是流川枫小时候的照片。因为很少见到,不禁看得津津有味。
妈妈和达也也凑过来看。
看到这些旧照片,妈妈也不忙收拾了,还时不时感慨两句。
妻子突然就见到一张照片,是流川枫和仙道彰,两个人都还是少年模样,抱着篮球,一身汗湿透的样子。
妻子没说什么,翻到下一页。
后来达也从箱子里拎起一件运动服,嘟哝道:“好土的衣服。陵南!咦,爸爸中学读的不是湘北吗?怎么会有陵南的运动服?”
妻子和妈妈都扭头来看。
“奶奶,丢了吗?”达也问。作势就要将衣服丢到垃圾袋里。
妻子犹豫了一下,却见妈妈淡淡说,“收着吧,给你爸爸作个纪念。”
达也于是将那件运动服折好放到一个纸箱子里,那箱子里还放着一些流川枫少年时的旧物。
后来,妻子见达也在那个纸箱子外贴封条时,用记号笔大大地注明:“爸爸的青春”。
达也见自己的妈妈在看,就对妈妈笑着说:“爸爸的青春就这一箱子。”
妻子笑了。
敲了达也的头一下,说:“抱着走吧。”
于是将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抱到院子里。

午后的阳光灼热强烈。
在流川家不远处,推土机正在工作。
湘北也忙碌着,无数的车,无数的人,在道路上相遇相离。
整个神奈川不也如些?
甚至整个日本。
这个在浩瀚的太平洋中的岛国,忙着延续和发展,忙着扩张和防卫,忙着沟通和封闭。

而那个叫做流川枫的人,他的心里面,很深很深的地方,就像无限寂静的深海深处,时光和海水都以极缓慢的速度在流动。
在那里,藏着少年仙道彰的身影,在昏暗的最深处,那样模糊,却从未消失。
极尽孤寂。

又何其渺小。


——献给单恋的青春

END

<冬天的心>是一部法国电影。电影台在多年前放过。是那种虽然没有耐烦心看下去,但情绪上很能打动人的片子。电影台关于这部片子的解说词听起来也挺悲情,具体怎样说的记不清了,大意是火热的心遇到了寒冷的冬季,关于追逐与逃避的故事,等等。
单恋的电影还有一部,名字记不清了,是说雨果的女儿,单恋至疯狂。惨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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