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令梦境漫长

作者: JUJU,收录日期:2007-04-19,1439次阅读

深黑夜里,花草的香味自店里缓慢弥散上来。它们悄悄地爬上了楼,自门缝渗入,萦绕至床前、鼻尖。
他在熟睡中,睡容安详,身体不能动,但知道它们的一举一动。
它们仿佛念头一般,活跃于他的呼吸间。
良久,他倏地睁开眼睛,冷静地观察着未尽的黑夜。
梦境退潮一般迅速褪去,留了些湿的痕迹。而刚才深深呼吸的花草气息,现在完全失去灵力,平淡地飘浮在空气中,引不起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他或者是留恋梦境,但他并没有给自己留恋的机会,翻身至床上坐起。
虽然是四月末了,北海道的天气仍如初春、冬寒将破之时。
穿上薄毛衣和厚外套,趿上球鞋,灯也不开,敏捷地下了楼,随手从店中抬上小小的一盆草,开了后门出去。
抖抖簌簌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着,渐渐就适应了寒冷的空气。
一直跑到爱别町的北端,一户人家门前,他停下来,掏钥匙开门,将草放在玄关的柜子上。
临走前借着玄关的灯,瞅瞅那草。
是鼠尾草。
接着在街道上用力地跑着,脚下吱吱地踩碎了薄冰。
他跑回店门前,
敏一已经打开店门,这会儿正忙着接收花圃送来的花草。

 

整理花草的时候,裕子打电话来。
问他:”今早又来过?”
“嗯。”他侧头夹着话机,一边剪着枝叶,一边温柔地答道。
“鼠尾草。要开花了呢。”
“是啊。”他嘴角微弯,觉得自己看见了裕子那明亮的笑容。
“鼠尾草的花语是什么?”
“啊?”他愣一下,扬声叫敏一,”鼠尾草的花语是什么?”
“好像是,呃,和久别的友人重逢。”敏一在那边答道。
“和久别的友人重逢。”他重复给裕子听,这时心里暗暗后悔,早知应该研究一下花语。
裕子虽然没有听到期望的答案,亦很高兴,说道:”啊,是吗?会与谁重逢呢?真是叫人期待啊。”
他在这边笑,突然就有点感动,裕子这个女人,总是把世事变得美好。

 

红头发和黑头发走了爱别车站,站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喂,你认识一个叫流川枫的人吗?”红头发突然拦住一个行人,大咧咧地问道。
“流川枫?你说国家队的流川枫?”那人被红头发嚣张的神情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问道,同时悄悄地瞄了黑头发一眼。
“我不是说那只狐狸。我是说爱别的流川枫。”红头发在他面前挥舞着拳头。其实红头发只是习惯性地挥舞拳头,但足以把那个人吓得一溜烟地跑掉,一边跑一边叫:”我,我不知道。”
黑头发鼻子里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两个人走着走着突然一齐停了下来。
在一家花店的门外,贴着一张出租告示,落款是流川。
接着俩人便拼着肩膀挤进了花店的门。
这两个家伙,连进门都互不相让。
“喂,流川枫。”红头发进了门便大叫。他身旁的黑头发皱了一下眉,觉得红头发的这声”流川枫”听着很别扭。
过了半晌,才见到一个瘦小精干的少年从花丛深处钻出来,笑容可掬地走过来。
“你们好,请问需要什么花?”
“呃,我们不要花,我们要租房。是你贴的告示吗?”红头发恶狠狠地将那少年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
那少年点点头,说:”对,是我贴的,我带你们上楼去看看房间吧。”
虽然红头发的态度很凶恶,他还是亲切地把他们带上楼。
“这是浴室。这是起居室。这是卧室。家俱什么的一应齐全,住起来很方便,也很舒适。”他一一指点。
那些房间都很整洁,物件摆放井井有条,衣服挂得一丝不苟,拖鞋也放得很端正。
“现在有人住着的?”黑头发问那少年。
“是我们老板。他七天后就要结婚了。结婚后他要和妻子搬入新居,所以这楼上的房间就会空出来。”
“七天后结婚?流川到底是谁?”黑头发问那少年。
“流川先生就是我的老板。”
“切,我还以为你就是流川枫。”红头发咬牙切齿道。
“你们认识流川先生?”
“不认识。”那俩人齐齐地答道。
“怎么样?如果喜欢这房间的话,七天后就可以搬进来了。”少年说道。
“哼,我们现在就要搬进来住。”红头发说。
“啊?这……”少年吃了一惊。
“这什么这?是吧,流川,我们就住下来吧。”红头发转头对黑头发说。
黑头发点点头,说:”好。”
“这……”少年眼睛拼命地转,想找出解决办法来。
红头发和黑头发以杀人的眼光紧紧盯着他。


他办完事后,在裕子家吃了晚饭才返回花店。
一进门便见敏一苦着脸坐在桌子后面,托着下巴发呆。
“今天怎么还没关门回家?”他笑着问。心想,是不是最近因为准备婚礼而把花店的事务全部托付给这少年,令得他太过疲累。
“今天有人来租房。”敏一说。
“呵,终于有人来租房了。”
“可是,他们等不到你搬出去。他们坚决要求今天就入住。”
“这样啊。那这七天我住什么地方?他们非要今天入住的话,就不租给他们了。”他笑道。
“可是,他们已经住进来了。”敏一的脸越发地苦。
“啊?!你难道不会拒绝他们吗?”
“你自己去看看那两个人就知道根本没办法拒绝。”敏一说道。
他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架起下巴,翻着白眼,说:”有敏一也对付不了的人吗?”
没想到敏一立即大叫起来,”别做那个姿势。你太像黑头发的那个家伙了。他的可怕也不亚于红头发。”
他愣一下,放下手来,转身跨上楼梯。
黑暗中,他推开卧室的门。
他站在门外,打量着门里的两个人。
他两个人把他房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红头发躺在地板上,身周拨拉着一大堆的食品袋子。
黑头发盘腿坐在床上,膝上胡乱地摊着他的书。
黑头发微微侧着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你就是流川枫?”
“流川枫?你就是流川枫?”红头发听到声音,从地板上一跃而起,头几乎碰到屋顶。转过身来,一张脸暴烈至极。
他突然想到鼠尾草。
他想这两个人这么多年都没有改变。
他想这两个人似乎没有认出他来。
鼠尾草。
鼠尾草的花语是……要我再说一遍吗?
鼠尾草的花语是:与久别的友人重逢。

 

红头发神色古怪地量着他,从神情判断,他以为红头发会一拳挥到他下巴上。
但红头发突然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声喝道:”拜托!”
“咦?”他吃了一惊。
“拜托你,和裕子小姐解除婚约吧。”红头发虽然跪在地上,却轩昂得不得了。
“为什么?”他笑,真是觉得好笑,红头发一直都令他觉得好笑。
“没有裕子小姐他活不下去。”黑头发在一旁冷言冷语道。
“你住嘴,流川枫。”红头发怒视黑头发一眼,然后转头对他说:”别怕,我不是骂你,我是骂他,他也叫流川枫。”
“嗯嗯。”他点头道。
“请和裕子小姐解除婚约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裕子小姐。”红头发说。
他深思,问道:”是吗?可是,七天之后,我们就要结婚了。”
红头发紧紧咬牙半晌,说:”七天之内,我一定要令裕子小姐改变心意。”
“随便。”他笑笑,转过头,见敏一在身后。
“敏一,你回家去吧。”
“这两个人?”敏一不放心地问。
“不要紧,就让他们住在这里。他们从东京远道而来,也得给他们安排一个住处吧。”
敏一叫道:”喂,流川先生,这也太奇怪了。”
“没什么奇怪的。”他推敏一下楼去。
红头发盘腿坐在地板上,抱着臂,看起来气咻咻的样子,想必是正在盘算如何在七天之内将裕子小姐夺走。
个子和这两个人差不多高大的花店老板下楼去后就没有上来。

 

黑头发百无聊赖,沿着楼梯来到花店里。
他看见那个和自己同样叫作流川枫的人坐在花草架前,双手平摆在桌上,十指交缠,头微垂。
黑头发走近去。
他抬起头来。
灯光隔着吊兰,垂下无数花影。
他的脸却显得很清晰。
黑头发愣住了。
问:”仙道彰?”
对方很无奈地笑,”现在才认出我?”

 

现在才认出你,因为你的神态完全变了。
黑头发的流川枫在心里说。

 

花草的气息,它们喜欢在深夜活动。
即使是白天进入花店,浓郁至极,也要到深夜,它们才会爬上楼来,窃窃私语,不断地叨扰你。
流川枫半夜里感受到它们,半梦半醒间被它们织就的网一头兜住,向绵软的深处跌落。
尽头处是类似于梦与回忆的混合。
是湘北高校结冰的体育馆。
有的人在做俯卧撑,有的人在做基础训练。
宫城在和三井斗嘴,樱木花道在找桑田的碴。
只有他一个人在场内绕圈跑步,脚步声有节奏地回响在结了冰的湘北体育馆里。
那是冬季联赛地区赛开赛的前几天。
体育馆的大门被推开。
“流川枫同学,请出来一下。”有人在门外说。
所有的人都看过来。
他停下脚步,走过去。
等着他的是两个警察。
“最后看见仙道同学是什么时候?”警察们简洁地进入正题。
“上个周末。”他狐疑地看着他们。警察们也不得不避过他不自觉就凌厉无比的眼神。
“他有没有说过什么?”
“他有没有什么异常举动?”
“你一定要好好想想。”警察们一句接一句的发问。
流川只是摇头,答道:”我和他并不是很熟。”
“哦,可是陵南的学生都叫我们来问你。”
“仙道怎么了?”流川问。
“仙道同学他,他失踪了。”警察们答道。
流川一下子惶惑起来。

 

现在才认出你,因为你的神态完全变了。
流川默念着这句话,在黑暗中睁开眼睛。
樱木花道在自己右侧呼呼大眼,手脚大摊,像个大小孩。
那个人在他左侧的床上睡着,安卧被中,毫无声息。
他数度想从地板上爬起去看看他。
看看那张脸,或者是流川自己的错觉。
那个被尘封十年的名字。
失踪的仙道彰。
那年的冬季联赛没有仙道彰。
陵南队早早就被淘汰出局,他们没有流泪,而是面色凝重地离开了球场。
全场静默,当时心情无关比赛,而是传播迅速的不安感。
在听说仙道彰失踪的那天,流川枫回到家里,将身上那件深蓝近黑的毛衣扔在地板上。
他在床上坐了很久,再去看那件毛衣,才想起原本计划这天去把毛衣还给他的。
当时他想,仙道彰不会笨到放弃冬季联赛,所以仙道彰一定会出现的。
整个冬季联赛,整个冬季,整个高中,整个十年,再没有人听到仙道彰的消息。
混蛋,你不是要扳回夏季联赛中的失利吗?
仙道彰从沉睡到清醒,似乎只隔着一秒钟不到的时间。
他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眼睛睁开,见流川枫和他坐了个面对面。
“噫?”他轻呼出声,意外看见这个时候流川醒着,坐着,看着他。
“花太香。”流川迅速解释道。
他笑,说:”对,尤其是夜里,更加沁入心脾。但花香会令梦境漫长。”
“哦。”流川答。
黑暗中他们互相凝视,流川的黑色眼睛,他那年第一次看见就很欣赏,现在在黑夜中闪着微光。
但当时都不算了解,现在更觉陌生。
流川枫,我要对你说些什么呢?
“我要去晨练了。”仙道说,迅速换了衣服就出了卧室。
不一会儿,脚步声从外面的街道上传来,又消失在很远的地方。

 

过了好久,樱木花道咿咿唔唔地醒过来,嘟哝道:”狐狸,晨练,晨练。”
流川一脚踢过去:“动作快点。”
他们两人并肩跑在灰蒙蒙的清晨,呼着白气,有节奏的脚步声在爱别空荡无他人的街道上回响。
不知会不会撞上仙道?流川心里想。
樱木一路上叫着:“这边,这边!”
最后他们停在爱别北端的一户人家门前。
看见樱木变成心形的眼睛和几乎要流口水的样子,流川猜到他们面前就是那位裕子小姐家。
“狐狸,我已经有行动计划了。你只要帮我缠住那个流川枫就可以了。”樱木突然间斗志满满地说。
流川鼻子里哼了一声,白痴的计划自然是白痴的计划,不过,既然他答应了樱木花道,自然会帮他到裕子结婚的那一天。
正在说话时,前面的大门开了。
樱木几乎大叫出声。
只见裕子从里面出来,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盆金盏菊,向街道两头张望。
一下子,就与樱木对上视线。
“樱木花道,你真的来了!”裕子吓了一大跳。
樱木马上红着脸,笑着迎上去。
流川耸耸肩,自己跑开了。
一直向北边跑,跑到石垣山上。
石垣山上的石峰造型怪异,他在顶端停下,手撑着膝盖大力喘气。
呼吸稍微恢复过来,才去俯瞰爱别。
早晨的爱别,带着些冷峻的气息。
仙道彰,为什么会留在这里呢?

 

仙道彰腾出手来接电话。
“金盏花的花语,又是什么呢?”裕子在那边问。
仙道彰四处望望,见敏一在店外擦拭玻璃。
他想了想,突然一丝笑容浮上面孔。
于是语声温柔对着话筒说:”金盏花的花语,是甜蜜的回忆。”
裕子在那边笑。
话筒里突然有些杂音。
仙道彰眉着一皱,想,樱木花道那小子,居然找上门去了。
漱洗过的流川从楼梯上下来,在当门处坐下。
仙道自花叶间伸头看他一眼,想,这家伙看起来有点怪异。
“你坐在那里做什么?”他问道。
“看着你。”流川答。
“为什么?”
“在你结婚前,不会让你和裕子小姐碰面。”
“为什么?”
“让那个白痴有努力的机会。”
“你居然帮他。我记得你们的关系并不好。”
“现在也不好。”
“。。。。。胡闹。”仙道无奈。
流川听到这句话,扬起眉毛来看他。
“你别忘了,那个人自称天才。”流川对他说。

 

或者你忘了
或者你记得
但我又怎么知道呢
你到现在仍然是什么也没有说

 

即使知道流川是那种言出必行的人,但仙道仍然以为流川不会当真阻止他和裕子见面。所以当裕子打电话来说一起去试礼服时,他应声放了电话拿上外套便要出门。
一直在旁边注视着他的流川一个箭步跨到门口。
一米九的身体将花店的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脸上执着的不为所动的表情仍是当时少年样。
“让让,流川,我得和裕子去试礼服。”仙道和气又耐心。
看着那少年式的表情,其实内心不得不强忍逗他的想法。
“我说过了,这几天你不能和裕子小姐见面。”流川手扶住门两侧。
仙道搔头,皱眉,终于憋不住似的说:”这太可笑了,流川枫,你已经二十六岁了,你真以为我和裕子这几年的感情会因为樱木花道那家伙而瓦解吗?”
流川有些微愣怔。
仙道以为说动了他,连声追问:”是吧?是吧?”
流川眼珠转转,问道:”仙道你这家伙,干嘛要用我的名字?”
仙道一下子瞪圆眼睛。
模模糊糊觉得,很久以前,这样的情形也发生过。
大费口舌地向他解释什么事情时,他却会突然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令正欲舌灿莲花的仙道一下子扑空。
“这。。。。。。”仙道闭口,不再言语。
静了一会儿,仙道转回话题,”我们还是继续讨论樱木吧。那个冒失鬼,你认为他有几分成功的希望?”
“你不要小看他。那个白痴,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创造奇迹。”
仙道真正惊奇,”这些年你们增进了解了。”
“你当年不是很欣赏他吗?”流川斜眼看他。
“我当年也很欣赏你。”话一出口,后悔不迭,很懊恼自己终于忍不住去逗他。
气氛顿时微妙又轻浮。
这时裕子却打来电话,说自己今天不能去礼服店了,叫仙道一个人先去。
仙道便猜出是樱木在捣乱,说:”那小子,真会添乱。”
裕子愕然,没想到仙道知道樱木,接着便急着想解释,却又无法三言两语说清楚,弄得自己很尴尬。倒是仙道知道樱木个性,随随便便便地说:”随他去吧。”
来来去去任裕子这样聪明的女人也不知怎样说,最后默然地轻轻挂了电话。
仙道那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态度,叫裕子挂了电话也暗自发闷好一阵。

 

流川坐在安静的试衣间里,眼珠没有焦点。
他在琢磨到底怎样的关系会让一个人在多年不见你之后,还能随口准确地说出你今年多少岁。
流川枫,你已经二十六岁了。。。。。。没错,刚才仙道是这样说的。
也许仙道是因为某种原因而记得流川枫的年龄,但是当他随口说出流川的年龄时,流川还是感觉到一种亲密感。
这亲密感叫流川不得不反思,或者当年对警察说”我和他不熟”的话并非事实。
记得那年有很多人来问流川:”仙道真的没有消息吗?”
流川总是翻着白眼答:”不知道。我和他并不熟。”
在他内心里,他真的觉得他和他并不熟,不知何故,众人都以为他们相熟。
那一年的流川和仙道,因篮球而联结在一起。
那一年经常和他约了打球。
有时候一对一,有时候各自叫上人一起打。
骑着单车在陵南和湘北之间四处找场地打球。
那是很单纯的少年生活。
总计下来,从认识仙道到听闻他失踪,其间只有六七个月的时间。
到仙道失踪以后,才发现,流川不知仙道除了篮球还有什么,仙道也不知流川除了篮球还有什么。
所以,他和他并不熟。
试衣间的门半开着,店里的人在街道上和邻家的店主吵架,没有人来管他们。
门里寂静得不像话,时间也显得特别缓慢,流川觉得困意爬上了眼皮,但思绪却暗暗有点活跃,一路往记忆深处前行。
仙道换上礼服,站在镜前左顾右盼,自言自语道:”袖子仍然长了一点,不过也没关系吧。”
流川费力地抬起眼皮去看。
这个仙道没有顶着那剧齿一般搞怪的头发,倒叫人注意到他的好看。
流川便随便哼哼,算是对仙道刚才自言自语的回应。
“你会待到我结婚那天对吗?”仙道换回原来那件又厚又长的黑色外套,问流川。
“当然。”流川答。
“那选一套礼服,来做我的伴郎吧。”仙道系球鞋的带子时,侧着头看他一眼。
流川不吭声。
但也没说不可以。
从礼服店出来的路上,仙道不放弃,撞撞他的肩膀,问:”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做我的伴郎。”
仍然不吭声。
仙道耸耸肩不再和他说。半晌后听见流川冒一句:”那些礼服太土了。”
仙道笑了,说:”那就不穿礼服。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
“那白痴会气死。”流川又说,一直紧抿的嘴角不觉弯了起来。他是想到如若樱木知道他应承仙道去做伴郎,只怕马上会以头槌过来。
仙道看着那个若有若无的笑容,只觉记忆如花香扑面,萦绕不去,只好把视线硬生生移开,移到爱别角落里的那些青石墙上。
流川瞥他一眼。
其实不只是神态变了。
少年时的流川凌厉胜过现时,一双黑亮长挑的眼睛直逼人心,一般人不敢对视。少年时的仙道虽没有那种不同寻常的锐气,却也张扬得很,看起来温和,却坦坦荡荡将流川的锋芒全部收尽。那样的仙道,也是有他的另一种锋芒。
只是现时的仙道常常将自己的眼睛隐藏。
不只是对流川,包括爱别的居民。他办事时也会和他们笑闹一片,却从来不轻易让人看到他的眼睛。
恐怕没有人知道仙道的眼睛里还有奇异的微蓝光芒。

 

办完事后,仙道接到裕子的电话。
裕子说舅舅从旭川赶过来,约了有重要的事情商谈。”还有,关于樱木君的事情,虽然似乎你不放在心上,但我想向你说明,请一定过来,晚饭也做好了,全家人都在等着你。”裕子说。
仙道最喜欢裕子家里的味噌鱼,此刻肚饿明显起来。
“我带你去裕子家吃饭。”他大力拍流川的肩膀。
“不行。”流川立刻沉下脸来。
仙道心想不好,这小子看起来犯倔了。他便百般解释了一番。
但流川仍然答:”不行。”
“你太胡闹了。”仙道越来越饿,扔下流川就要往裕子家方向去。
流川长臂一伸,有力地兜住仙道的脖子,拖着往花店的方向去。
“咳,你来真的吗?流川枫?”仙道抓住他的手臂挣扎起来。
路上行人虽然听不明白为何”流川枫”会叫对方流川枫,却把这当作好戏,驻足旁观起来。
这一挣扎与反挣扎渐渐就变成意气之争,宛如斗牛一般死不相让,互相拖拽着撞上巷壁或电线杆子。
到最后,毕竟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互相作了妥协,面红筋涨地坐在路边的拉面摊子旁。
“武田大叔,两碗拉面,要大碗的。”爱别的仙道看起来和爱别谁都很熟。刚才的观众还一一来取笑两句才散去。
武田大叔不但给他们端上拉面,还送上一壶清酒。
天色暗了下来。
……
札晃的拉面味噌味很浓。函馆则是爽口的盐味拉面。
这是旭川拉面,面又紧又细,用猪骨和竹荚鱼熬的汤头,很重的酱油香味。
北海道是一个雪国。
在漫长的冬天有香浓热腾的拉面吃,简直可以感受到幸福的味道。
北海道还是一个梦境一般的国度,如果你早一点来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参加洞爷湖的花火大会。不过,如果你晚一点走的话,我们可以去看富良野的花田。
富良野即将到来的是薰衣草的季节。紫色的花丛,海一般。
那种紫色,我记得,你穿过一件紫色的T恤,对,就是那种紫色。
……
拉面摊子上方挂着的红灯笼在清冷的风中摇晃,晃得有些兴奋而昏乱。
“小哥,你从东京来的参加流川君的婚礼的吧。你的到来,令流川君很开心咧。”武田大叔浓厚的旭川口音。
流川暗暗皱眉,凑过来,咬牙问:”再问你一遍,这次你一定要答我,为什么要用我的名字?”
伏首面碗的仙道,视线越过碗沿斜斜投向流川,带着些微的醉态。
“你非要知道不可吗?”开始忍不住,真的想逗他,只要不和他打篮球,就一直都想逗他。
“那是我的名字。”流川手指勾勾,叫他把耳朵靠近,在他耳边狠狠说。
如果不是答应过他不揭穿他,早就吼开了。
“那好吧。我就告诉你好了。”仙道眯眼,手环过流川的肩膀,靠在他耳旁。
“那时伪造户籍,伪造者给我起了山田太郎的名字。我告诉他,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管自己叫山田太郎。那人说,好吧,你爱用什么名字,我就给你改成什么名字,就算用小泉纯二郎也可以。既然如此,我想,那就一定要用一个和仙道彰一样拉风帅气的名字。想来想去,只有流川枫堪与媲美啊。”
流川本不习惯喝酒,这一下听得恍惚起来,愣愣问:”山田太郎?你……又开始胡扯了。”
仙道竖起手掌,说:“不,我发誓,真的,那人想让我叫山田太郎。”
流川憋在面碗上笑,觉得他若真叫山田太郎的话,可真解气。
“我说仙道,虽然你无聊又脱线,但这才像你啊。”流川竟发感慨,极为少见。
静了一秒后,互相听见对方的呼吸,才发现一直靠得这么近。

 

或者应该老实告诉他,用他的名字,会让自己不会觉得那么孤单。


裕子透过面向庭院的那扇落地窗看见仙道开院门进来,后面跟着个身量一般高的年轻人。
裕子于是起身到厨房去沏茶,并拿一个新鲜的柠檬来切片。
那个人刚才打电话的声音听得出是喝了点酒。
那个人喝了点酒就会想吃柠檬片。
这一切她了如指掌。
但当她端着盘子来到客厅,看见他的同伴正为撞上门楣而皱眉忍痛,而他居然用一种开心而促狭的表情看着他的这位同伴,裕子便隐隐地丧失了那种了如指掌的感觉。

那个人说,他怕坐飞机,怕坐火车,坐汽车也会晕。所以他自旭川的优罗志亚大学毕业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北海道。而几乎所有的时间,他都待在爱别,摆弄着在爱别算是最大的一间花店。
所以裕子后来去东京念女子短大,毕业后虽有很好的机会进入东京的一间大公司,她还是回到了爱别,和那个离不开爱别的人在一起。
樱木花道是在东京认识的,日本国家队的主力,在日本也算是相当有名气并受欢迎的人物,只是爱别这个偏僻的角落里是不太了解他的名气罢了。
那个男子头发火红,兴情高昂,外表很有男子气概,但其实心思纯净如婴儿,和他在一起,完全没有男女之嫌,忍不住的要把他当兄弟来关爱,如果是不了解樱木这个人的,恐怕会觉得裕子与男友以外的男人过于亲昵。
为一件过于坦荡的事情去解释,反而令人觉得难堪。裕子本不想解释,但是非常清楚不解释会造成不良后果。可是当她想解释 ,却又发觉得仙道根本不放在心上。这反而让裕子处于一种尴尬境地。

旭川过来的裕子的舅舅是非常喜欢”流川”的,胜过裕子的父母。
至少有一点,”流川”极其乐于陪着他看篮球赛,并且对于每场篮球赛都会有精到的评论,舅舅觉得和任何人一起看篮球赛都不如和”流川”一起看篮球赛来得过瘾。
遗憾的是”流川”心脏不好,不能做剧烈运动,否则,舅舅对”流川”说,日本国家队就会有两个一样强的流川枫。
舅舅当然不知道面前这个人其实并不叫做流川枫,也不知道这个人其实就用了那个流川枫的名字。
舅舅希望暗自希望裕子和”流川”结婚生小孩后,无论男孩女孩,他要督促”流川”培养出一个篮球高手来。
所以,裕子的婚礼,舅舅是责无旁贷地来担当总管重任。
没有想到会一下子遇见两名国家队的成员,樱木花道和流川枫。这种意外令舅舅非常欣喜。

当这个家庭带着一种饱满的热情来讨论婚礼的细节时,两个外人——樱木花道和流川枫坐在一旁互相瞪眼。
樱木是大不满流川没有阻止那个”流川枫”来裕子家,流川又是一向受不了他对自己不满,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这个白痴又非常可恶地无理取闹了。
但樱木忍不住又想告诉流川枫一个好消息,裕子家已经同意他在这里借宿了。
“哈,狐狸,你就只管给我跟着那个花店男就好了。”樱木悄悄得意地对流川说。
这个时候,裕子将盘子抬到”流川”面前,正在说话的那个”流川”无意识地拿起一片柠檬,放到嘴边,随着酸味的蔓延而五官皱起,两道长而平的眉也纠结起来。
樱木花道呆一下,突然跳起来,几乎要跳到桌上。
他指着”流川”,大叫:”仙道彰!你是仙道彰!”
仙道眼睛睁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流川已经从旁将樱木的脖子兜住拖出房间。
家人们吃了一惊,看着那两个篮球国手离开屋子,回头来问:”流川君,怎么回事?”仙道摸摸头,笑道:”我怎么知道?”

流川阻止了樱木,他在想自己何必这样帮仙道彰。
他和樱木来爱别,不是看在认识十年的份上,帮樱木这白痴一个忙吗?想不到立场却变得不对头了。
“你为什么要阻拦我?他又为什么隐瞒自己是仙道?”樱木问。
“你要把两件事分开来看。他隐瞒身份自有他的理由,可是不管他是谁,你还是要把裕子夺过来吧。”
“那是当然。只是,想不到对手是仙道。”樱木说。
“是仙道又如何?”流川问他。
“那……他是仙道诶。呼呼,阻力,阻力增大。”樱木竟有点心虚。
流川惊讶,想不到樱木当初在仙道彰面前自称天才,其实还是满认可仙道彰的实力嘛。
他们俩靠在裕子家后院的走廊下,夜晚吹来春天的风,有一丝温暖在冰凉的空气里游动。
两个人都回想到十年前,还有仙道彰在的神奈川,还有仙道彰在的神奈川高校篮球界,那时风云变化,战火正烈。
透过玻璃窗,流川枫看到二十七岁的仙道彰坐在沙发上,与裕子手交握,肩相靠,和那家人投入地说着话。房间里温暖极了。
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便是仙道彰所努力寻求的吧。

敏一早就关门回去了。
仙道也没有和流川说什么,只帮流川把床褥铺在地板上,自己去洗澡,泡壶月见草茶,喝了一杯后,就去睡了。
流川洗澡出来,自己倒了一杯茶,坐在地板上喝,见仙道背对自己已经睡着。
安静地呼吸着,肩背却有些僵硬,不知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流川喝完茶,关了灯钻进被窝里。
他本是个喜怒分明的人,如今遇到这个十年前失踪的球友,竟被这个人身上那捉摸不清的情绪弄得疑惑起来。
那个人的情绪,越捉摸不清,越想去捉摸,却又在捉摸的过程中莫名地感受着甜蜜和刺痛。

仙道彰在入睡时觉得自己身周都是幸福的味道,却又开始做梦,在梦中大悲。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大悲了,这一夜他在梦中悲痛难抑。
流川枫的到来,伴随而来的是他所逃避的回忆,在他心里,开一朵幸福的花,开一朵残酷的花。

流川枫早上起来跑步时,以为会在街上遇到比他先出来的仙道彰。
在裕子家不远处,有熟悉的跑步声过来,在凛冽的晨风中飘荡的红头发越来越靠近,直到跑到身前。两个人做着原地跑步的姿势,一起东张西望。
“今天朝这个方向跑吧。”
“好。”
——竟然没有争执。
按照平常锻炼的方式,默不吭声地跑了大约六公里的路程后,他们在一片小山坡上做基础运动,喘着气说话。
“三百,三百零一……”
“你数错了。”
“没有。”
“错了。”
“……”
“喂,狐狸,不要放松警惕,不能再让那家伙和裕子见面了。只要你看好那家伙,我会和裕子好好沟通的。裕子会知道我的心意,我才是真正爱裕子的人,那家伙,鬼鬼祟祟的,躲在爱别,躲了多少年了……”
“十年。”
“十年?嗯,你记得很清楚。呼呼……”一边做着仰卧起坐,一边继续说道:“我听说,那家伙的经历很惨的,在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于车祸中,被亲戚抚养长大,可是和亲戚的关系也不算好,一个人住在爱别,哪里也不敢去,因为儿时的经历,他什么交通工具都害怕,大概能乘坐的就只有单车。”
他从地上坐起来,压腿,继续说:“还说他这一生从未离开过北海道,裕子把他叫作离不开爱别的人。”
“哦。”流川头埋在膝盖处,声音闷闷地传来。
“你莫非听那家伙说过他的事?”流川的回答令樱木误解。
“没有。”
“你们那时候不是很熟吗?你真的没听他说过?”
“我和他不熟。”
“你骗人。”樱木转回脸去继续换一只腿来压。”仙道也在骗人。”他说道,“他对裕子说的这些话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先天性的心脏疾病,他在神奈川灌篮的时候有个屁的心脏疾病。哼,全是假的。虽然我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是怎样的,但我知道,他对裕子说的话都是假的。他居然还用了你的名字,这个骗子。”
“没错,他在说谎。”流川收回腿,望着沿山坡铺展开的树林。
“是吧?你也这样想。”
“我见过他妈妈。”想到那个心神俱碎的母亲,流川眉头皱了起来。
“咦,什么时候?”
“他失踪后。”很快流川又问一句:”你觉得我和他很熟?”
樱木花道点点头,答:”就是很熟的样子。”
“到底是怎么个很熟的样子?”流川皱眉,其实只是自己问自己,但樱木居然答道:“一片口香糖也要分着吃,难道不熟?”
流川讶异。

他推开门,潮湿的花草香气扑面而来,混和着泥土、花肥和营养液的味道。
常年地困在这样的店里,是不是太闷了一点?
低低的谈话声从角落里传来。
那个人坐在台子后面,一手撑着头,一手在纸上慢慢地写着,写着写着停顿下来,转眼就将才写的句子划掉,重新开头:“尊敬的各位亲友和来宾……”不过几个词,他又卡住了。
嘴里断断续续地在和敏一说话,并没有理睬进门来的人。
“森高家的花肥,比盐泽家的贵很多,口口声声地说着:效果好很多哦!我看他根本就是在骗人。”
“森高家的打电话来催款了?”
“嗯,是啊。我说流川先生最近正在忙着筹备结婚的事情,恐怕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请他体谅一下。”
“你说得很好。”
“流川先生结婚以后,他再打电话来,我就说流川先生外出渡蜜月去了。再过段时间,他又来催,我就告诉他,流川先生忙着照顾太太生小孩,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情……”敏一自己笑起来。
流川枫在敏一的话中看到“流川枫”的未来景像。
“蜜月真的只在爱别哪里也不去?”敏一问道。
“是啊。”
“流川先生,一切交通工具都会让你感到害怕?”敏一好奇地问他。
“是啊。”
“真是很少见。其实你可以尝试一下啊,也许现在的你不会那么害怕了。哈,我知道了,你是怕裕子姐看到你的弱点。”
“乱说。我的弱点裕子全知道。要是结了婚才告诉她,她一定会觉得我是森高那样的骗子。”说到森高这个骗子,两个人又笑了起来。

笑罢,敏一转头看向花店另一头站立的那个男子。因为和他说着话的老板,视线总是微微地往那边移动。
那男子手里握着剪刀,对着一盆含羞草目光灼灼地左看右看,然后果断地伸出剪刀利索地剪掉其中一些叶片。
敏一有些心疼地转回脸来,因为老板看到了都没有阻止,他也不想去惹那个人。于是继续将单据上的数目记到本子上去,不久,放心不下的他又转过脸去,这次他看见那男子拿着花洒,打着哈欠,水不停歇地浇灌在一盆珍贵的蕙兰上。
而老板的嘴角却似乎因为愉快而要翘了起来。
“够了!够了!”敏一终于管不了那么多,大叫起来。
那男子闭上嘴,回过头来,瞪着敏一,手里的花洒仍然在洒着水。
敏一跳过去,一把将蕙兰从那个也叫做流川枫的人手下抢救出来,“流川先生,你还是不帮忙的好。”他心疼地看着那盆蕙兰。
流川枫扔下花洒,露出不高兴的样子。
“敏一,别难过,你要庆幸这里只剩他一个,要是红头发的那个也在这里,我们最好暂停营业了。”花店老板低下头继续涂抹字句,声音里带着忍也忍不住的笑意。
他们是好朋友?——敏一想着,大不满地将蕙兰放到离流川枫远远的地方去。

“流川,你过来。”花店老板朝流川枫招手。
他依言走到台子前。
“尊敬的亲友和来宾……”仙道彰拿起草稿朝他念道。末了,问他:”你觉得如何?”
半天得不到回答,仙道彰抬起头来,见对面一双眼睛如冰雪沁人。
仙道彰不由移开视线,将草稿折叠放到大衣的口袋里,嘴里淡淡道:“你不提供意见也罢,你终归是来帮那小子的。”
这时店内涌进来几个大婶,花店老板迎了过去。
一边选着植物,一边大着嗓门用地道的旭川口音嚷道:”流川先生,要结婚了,看起来全身都洋溢着幸福啊。”
“和裕子很配哦,真是漂亮的一对新人。”
花店老板微笑着一一应对。
真正叫做流川枫的这个人,站在那里,听着自己的名字在不远处演绎着平常幸福的人生。

裕子的舅舅打电话来,说是商家打电话来说,原来订的酒数量不够,要他们重新去选一种。仙道彰疑心只是酒不合堂本舅舅的口味而已。
他们在商店门口碰头,然后进去看样品。只不过是酒而已,堂本舅舅和仙道彰认真看了很久,对着瓶子的标识仔细地研究,拿到鼻子边嗅,反复地商量。
流川枫手揣在裤袋里,站在商店门口,感到很无聊。或者说仙道彰如此认真地筹备婚礼的样子让他心烦意乱。
他在给第七个路过的中学生签名后,堂本舅舅和仙道彰才从里面出来。
他跟在他们后面走着。仙道彰将之前写的致辞草稿掏出来给出堂本舅舅看,两个人于是又开始讨论那篇致辞的内容和口气怎么怎么样……
他们走在山坡的小径上时,突然都因为篮球击地的声音而停下了脚步。
在不远的球场上,一些学生挥着手不停地喊:”流川枫!流川枫!”
堂本舅舅笑了,眼睛亮着,说:”这里有两个流川枫,到底是喊哪一个啊。”
学生们跳过球场的栏杆,越过矮木丛,围了过来,全都盯着流川枫,”流川君,能和我们打一会儿篮球么?”
全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仿佛他们当年。
流川枫看一眼花店老板“流川枫”,朝学生们点了点头。堂本舅舅自然是高兴,推着流川枫就往球场走去。
流川枫将外套扔给仙道彰,穿着黑毛衣牛仔裤,上场去,一伸手将球接了过来,球在他手上,控制自如,啪啪啪地转眼就进入进攻状态。身影晃动之间,简洁有力地,人已经到了对面篮球架下,气氛随着他一记灌篮火爆得不行。他拣了球,朝学生们做手势,简单地分了组开打。
是和学生们玩的样子,但也是认真地在玩。
仙道彰抱着流川枫那件厚厚的外套,只觉得很疲累,在栏杆上坐了下来。看着流川打球的样子。
因为觉得很好看,很想将姿态神气深刻地印到心里去,等到想念的时候就把所有细节栩栩如生地全浮现出来。
树枝上的雪融了,化了水,一滴一滴往他脖子里滴,往他手里抱着的外套上滴,他垂下头,又因为太好看,他分明地觉得黯然起来,于是转开了头。
远处的针叶林呈现出一种灰蒙蒙的绿。

球场上打得一小节,学生们暂停下来休息。流川枫手腕一抖,球疾疾地朝仙道彰飞去。
他以为他会接住,但仙道彰似乎神思不在,球猛地砸在他的胸口上,弹落在地上。仙道彰猝不及防,仰天摔了下去,一脸茫然地拉着栏杆坐回来。
继而微笑,看向流川枫,问:“做什么?”虽是这么问,其实他明白流川心中所想。原来那个少年,每每来挑战的神气,他熟悉又喜欢。只是如今少年已经是青年,那神气也带了些别的意思。
“上来打球。”语气里有些生气的意味。
“他心脏不能承受剧烈活动。”是堂本舅舅的声音。
“国手流川枫,你想让我难堪?”仙道彰仍微笑着问。
流川枫捡起球。不知为何,他很想一拳打在仙道彰的脸上,但他忍下去了。他回到场上和学生们继续打起来。
黑头发黑毛衣的青年,和这清冷的雪国,气韵如此相同。于是,他又一次将头转开,看向那灰蒙蒙的绿色针叶林。

堂本舅舅半场休息时过来,问仙道彰:“你们以前认识的?”
“认识是认识,但并不熟。”仙道彰眯了眼睛。
“怎么认识的?”堂本舅舅很迷惑。他总觉得这个“流川枫”从未离开过爱别,而那个流川枫则从未来过北国。两个都叫流川枫的人竟然认识?
那是怎么认识的呢?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天气?两个人彼此说了些什么?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仙道彰眯着眼睛。北国春天的风吹得他头发飘动。
——那是初夏早上,阳光明亮。十七岁的他沿着海边的公路跑着,汗水飞了起来,路人在注视他,海鸟被他惊散,他也有翅膀带他飞翔……
“因为名字相同,所以就认识了。”他回答堂本舅舅。眼睛眯着,将那蓝色光芒藏在深处。
流川的黑发里冒着热气向他走来,他将衣服递出去。
有轻微的卡嚓声响起。他脸色一变,朝学生们看去,看见一人手中举着手机。他严厉地喝问:“你在照相?”
那学生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忙答:“没有,我在发短信。”
“给我看看。”
“真的没有。”
穿上外套的流川淡淡说:“照相也没有关系的。”
学生们听到这话很高兴,将流川拉回球场,开始合影。连堂本舅舅也跑去加入。
他避了开来,手放入衣袋,因为不安,而嘴角紧抿。

送堂本舅舅至路口,两个流川枫转向花店的方向。
“诶,樱花开了。”
他们走在石桥上时,看到桥脚的几株樱树泛起了淡淡的粉色,映衬着石桥的苍色,别有意趣。不由驻足下来观赏。
“你们两个小子,好像追逐樱锋线的人。”他说,“不,不如说你们是一路点燃了樱锋线过来的人。”他说着,微笑起来。从侧面看,流川枫看到了那无意中闪烁起来的蓝色光芒。
没有听见流川的声音,他回过头去,却见流川在紧盯着自己看。于是转回头去,有些慌乱。
旁边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忍不住又来看流川在做什么。流川低着头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终于摸出一包口香糖来,却只取了一片,拆开包装纸,流川看他一眼,扭了一半给他。
仙道讶然地接过这半片口香糖,见流川将手中那半片扔进嘴里,眯着眼嚼起来。仙道想起一些很暧昧的情绪,但他没把那些情绪牵扯进来,他只是笑笑,也跟着将口香糖放入嘴里,说道:“原来你是这么吝啬的人。”
“我们当年熟不熟?”眯着眼睛嚼口香糖的流川问,那模样好像是在明亮阳光下晒太阳的猫。
“唔,算不得熟。”仙道斟酌着答道。
“那白痴说,当年我和你熟到连一片口香糖都要分着吃。”
刚才一闪而过的暧昧情绪一下子倒回头来重重地击在仙道彰的胸口上,就好像刚才流川扔过来的球一样,叫他疼痛不已。
树荫和盛夏。
湘北高中的后门有人在吹口哨:流川——枫——流川——枫——
高峰期的电车挤塞得可以爆炸起来。
热啊。
汗水疯狂地流淌,却不似球场上那般爽快,全身粘糊糊地,动不了。
他腾了一只手来,缓慢地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摸索,摸出来,高举过人们的头,连手带牙,把包装纸给扯掉,咬掉一半,看过去,那少年就在旁边,也流着汗,皱着眉,满脸不高兴。他将另一半递到他嘴边,“喂。”那少年抬起眼睛看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变化,却张开了嘴……他把口水弄到他指尖上了。
他们中间夹着个大婶,两只手都拎着大包的超市袋子。她有时把身体重量移到这边,有时把身体重量移到那边。他们都默默地忍受着,只管紧紧地拉住抓手。如果不是大婶正好靠过来,让他以为自己站不稳……
那时他差点抚摸了那少年的嘴唇。
仙道笑了,“白痴的理论果然白痴得稀奇,明明是你刚才小气只给我半片口香糖,当年什么时候我们分过一片口香糖?”
“你笑得真勉强。”而流川答道。
只好不笑了,看看那些樱花,朦胧的粉色,好似梦一般。舌尖在手指上的碰触感过了十年还在自己的右手上鲜活地存在着。
“樱木花道怎么知道我们分过一片口香糖?”
“他当时也在电车上。”

裕子,裕子。
一口气不停地和她说话,喜欢的拖鞋张了口,球赛没有录下来,剪指甲剪到了手指头,有的没的,他全找出来和她说。
“你真的不过来?”裕子的声音多么甜蜜。
哦,不了,今天真的很累,你也要好好休息。那红头发的小子是不是太吵?不过没有关系。等我们结了婚,他就会离开,以后可以允许他来拜访我们……
“喂,刺猬头!”电话那边的声音却变了一个。“刺猬头,你放心,我不会利用你的弱点,哼哼,让我们一对一决胜负吧。”
“谢谢你,樱木花道。”他却感谢那红头发的小子,那小子什么都没对裕子说。那些远在岛国另一端的火热的夏季。
天色黑了,心也累了。流川居然在他打电话的期间做了两份三明治,一钵酱汤。
他看着那黑发的青年盘着腿坐在桌旁,静静地等着他过去。
他们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晚餐。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只有现在。

他在黑暗中醒来,清晰地感觉到流川的气息,就在他周围。他平躺着,让自己深呼吸,在一呼一吸间,胸口的抽搐渐渐缓解。他起身来,像往常一样,拿了一小盆花草,往裕子家跑去。
刚打开门,灯便亮了,穿着睡衣的裕子迎过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一天不见,好想念你。”裕子在他的外套里诉说着。
他们紧紧拥抱,接吻,他的眼泪流在裕子的手心里。
“为什么?”裕子讶异,惊慌。
“别担心,裕子,我只是太幸福了。”他哽咽地说。其实是幸福还是痛苦,他根本就分不清楚了。
裕子心疼地抹掉他脸上的泪。
“今天带过来的是什么?”
“美人草。”
“美人草?”
“美人草的花语是……”他仰起头,好像在思索着,好像在做梦。
裕子轻声笑了,替他答道:“美人草的花语是:珍惜他在身边的的时光。”
“咦?”他低头看裕子。
“我在看一本介绍花语的书。”裕子微笑。
他笑了,“亲爱的花店老板娘……”
“现在还不是。”裕子红了脸。

你就在身边,但已经确定要离开。
你不复存在,不在这漫长的梦境里面,但我不能说:你不在我心里。

薄淡的阳光投射下来。雪在加速融化。雪水濡湿的地方,有着鲜明的深色痕迹。
“和我去个地方。”他将单车拖出来,擦拭,打气,整理链条。
“嗯。”流川在他身后应了一声。
“他哭了。”在晨练的时候,流川对樱木说。
“咦?”樱木露出骇异的表情。
流川很生气,很不耐烦,粗暴地蹬着松树,嘴里重复道:“他哭了,他在梦里面哭了,哭得很难听。”
樱木看他走出老远,才大喊起来:“流川枫,你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同情他,你想叫我回东京去?”
流川没有理睬他。他回到花店,就看见仙道脸色平和地摆弄着单车。
他们共骑着一辆单车,在田野中的小马路上迎风而行,田野泛绿,他们没有说话,但这一切随着春天的到来美好得好像少年时光。
花埔的主人桑田大叔炖了牛肉招待他们。
流川随他们进了温棚,但他们转眼消失在温棚里。流川看了一会儿温棚里的花草,觉得无聊,觉得还没有仙道店里的好看,于是他回到起居室。牛肉在火上咕噜地炖着,香气飘出来,流川都有些饿了。他躺在旧沙发里,随手翻看沙发角落里一本皱巴巴的书,书上写着《花香小镇》,作者是安房直子。他打着哈欠翻着。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看见无数花瓣将仙道卷走。
仙道洗干净沾满泥的手,回到屋里,就见书本支在流川的下巴上,而那家伙睡得无声无息地。仙道靠过去,长长的睫毛根根可数,温热的气息呼在了他的脸上。他默默地注视着,但最终只是轻轻取走那本书,在火炉边的木椅上坐下来,看那篇《花香小镇》。带着花香的童话叫他的心也温暖起来。
流川醒来时,桑田大叔正在研究他炖的牛肉。
他坐起来四处张望。
“他说他去村子里的学校逛逛。”桑田大叔知道他在找仙道。
这是个很安静的村子。走在路上连人影都看不到一个。学校也很好找,就在一棵很老很粗的樱花树后面。因为是周末,学校里空荡荡的。他刚踏进校门就听见篮球击地的声音。
流川站在破旧的看台上,青草从石缝间冒出来。远处有一抹一抹的盛开的樱花。
破旧的篮球场,篮板摇摇欲坠。篮球也磨得起了毛。那个修长的身影,还有专属于他的特别的打球姿态,已经很多年不见。
那年的杂志说他将取代牧绅一和藤真健司成为神奈川篮球界的霸主,但一切话题终止于缺少他的冬季选拔赛中。
流川脱掉外衣,进场去截了他的球。他神色平和,没有说什么,只是微笑地张臂来拦截他。
跑动,投篮,拦截,十年前没人想到,十年后他们会在偏僻的乡村学校里一对一。
“你的技术仍然很优秀。”流川冷静地评价。
“但已经远不如你。”仙道微笑着答。
“因为我以此为职业。如果那年你没有离开,你会不会以篮球为职业?”流川问他,球在手下运着。
“可能不会,我有很多别的事情想做。”他偷了他手里的球,攻守转换。
“也就是说,即使你不离开,我们也没有机会分出胜负。”
“你只想和我分胜负?”
几个回合后,仙道一边运球一边问他:“能够以篮球为职业,你应该很高兴吧。”
流川微微皱眉,思索道:“因为是职业,所以可以不断磨炼球技,挑战极限。但要说纯粹的高兴,还不如和你一对一时高兴。”
仙道虚晃后起身投篮,被流川将球打落。
他看着流川去拣球的背影。
纯粹的高兴吗?

“流川。”
越野突然叫他的名字。
在那列空荡荡的电车上,窗外大雪纷飞,景物一片模糊。越野坐在对面,厚厚的围巾遮掉了半边脸,头发垂下来挡着眼睛。戴着手套的两只手在膝盖上轻微地颤抖。
“流川,你真的没有他的消息?”
流川摇头。
“这是越野家里的便当”,“越野帮我请假了”,“把越野的笔记还给他”,……仙道和流川不喜欢谈论别人,但流川仍然经常听到越野的名字。
“突然就不见了。”模模糊糊地,他听见越野在围巾里责备着仙道。
“去哪里了?”越野的视线从流川身旁经过,投向窗外的漫天大雪。
越野难过的眼神仍然在流川的眼前,而十年后的仙道坐在他的身旁,用旭川口音和桑田大叔一家说笑。牛肉火锅的热气,清酒,暖和的房间里叫人薰薰然。
那些为你难过的人们在世界的另一端。

他摇摇晃晃地从灯光明亮的屋中走出来。流川以为他醉了,上去扶了他一把。他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脚步变得很稳。
笑一下,说:“我没醉。”
流川松开手。
“去看樱花。”他说。
流川在黑暗中不屑地撇撇嘴。
他抓住他的手臂,快步向前。“走啊。”
他们攀爬上学校门口那株巨大的樱花树。也不是看不见樱花,在微微的月光里,樱花有暗淡的白光。
他们坐在树枝上,好像两个淘气的小学生,晃着腿。黑暗中花瓣飘过,轻轻触动脸颊和发丝。这样安静,叫仙道想说些暧昧的话。却又呆呆地什么话都没有说。过了半晌,人也坐冷了,回头去看,流川居然点着头在打瞌睡。
模糊中,流川听见仙道叹气,说:“时间不够,流川。”
手被拉了起来,糊里糊涂地就下了树。
他仰起头来,透过樱树一簇簇在暗夜中半透明的阴影,半片薄薄的月亮在树的顶端。
手又被拖动,“我们回去了。”仙道拖着他走。
流川没有动,仙道回过头来,沿着他的视线,下滑到握住的手。
透过透明而来的还是黑暗。
他的种种暖昧瞒不过那黑白分明的男子。
手机铃声从仙道的口袋里传来。他松开手,掏出手机,“裕子。”
和手机里的裕子说着话,一路走回了桑田大叔家。结束通话时,他看见流川已经安睡,黑色的头发从厚厚的棉被里露出来。
仙道关掉灯。
他的手在胸口慢慢握紧,他想,他握得到的,有温度的,只是十年前的幻影。

他们在灰蒙蒙的清晨回爱别。流川跑了一段当作晨练,仙道骑着单车,有时在他前面,有时在他后面。彼此看到的,都是灰蒙蒙的身影。
某个时候,他朝那个稳稳跑着步的人影喊道:“快和樱木花道回东京去吧,我已经觉得不好笑了。”
流川置若罔闻。结束晨练后,站在那里等他的单车过来,面无表情地跳上后座。
桑田大叔的货车随后也就到了,送来了仙道订下的花草。流川和他们忙了一个早上。
之后他们前往山上图书馆。仙道彰要去那里找一本婚礼实用手册。
残雪仍在融化,水渍浸染着青石板。通往山上图书馆的狭窄马路两侧,散落着一幢幢的民居。偶尔遇到熟人,停下来和仙道打招呼,聊天。
“感谢赐予我生命的父母,至今你们的爱仍然在我的血液中流淌。”
“还有我的朋友们,黑暗中你们自上方伸出手臂,我看见光辉自你们身后洒下来。”
仙道在前面喃喃地背诵着他的婚礼致辞。
突然有些厌恶的情绪,流川停下了脚步。
仙道回过头来问他:“怎么不走了?”
他看见流川脸有怒意,冷冷看他一眼,转过头去。
这时流川的手机响了。流川接听电话,答那一头的人:“三号回来。” 三号是仙道彰的婚礼日。
“现在就离开吧,你们两个混蛋。”仙道说道,突然觉得心力交瘁,果真,这两个混小子,已经不让他觉得好笑了。
也不想再去逗他了。
流川冷哼,眨眼间冲过来,从他衣袋里掏出婚礼致辞的稿纸,指了上面问:“你有没有把请柬送给亲爱的父母和朋友?”
仙道脸色瞬间变得青白。
“那些人,在你失踪后,愁眉苦脸,三番五次来找我探听消息,包括你的母亲。你却躲在这里写些什么屁话!”
“还有田岗,也许你不记得他是谁了,他自己跑到东京去悬赏寻找你。”
流川将稿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到地上。
苍白着脸的仙道看着他,露出一种似笑似哭的表情,手伸出来,“流川……”叫着这个名字,一刹那间却将流川用力摔在墙上,粗暴地抵着他的身体吻上他的嘴唇。
流川大惊,用力将他推开,用手背来擦嘴唇,手背上有血迹,他吐了两口唾沫,用力擦着唇,惊怒道:”你疯了!”
侧过脸去的仙道,唇上亦有血迹。
仙道彰极其冷漠地说:“你这个白痴,回东京去,别再在爱别和樱木一起胡闹了。”
转眼从流川眼前消失了。

裕子将小乌龟轻轻地从池塘中拎了出来,放在红头发的男子张开的手掌上,红头发的男子露出孩子般开怀的笑容。
裕子对那笑容感到迷惑,为何面对这样的笑容,有时会让她觉得这红头发的男子仿如人世间的珍宝?
眼角瞥见熟悉的人影。她转过头去,见那个人站在铁栏杆外,神色颓败,默默地看着她。
慌忙去将他拉进屋。
“流川君,发生什么事了?”焦急地问着,担心他为樱木花道而烦恼。
“刺猬头,刺猬头!”樱木花道好奇地从裕子身后朝他看。
裕子将樱木花道推出了房间。
他紧握着她的手,低着头,坐于椅中。
“如果是为樱木的事情感到烦恼,我现在就去叫他回东京。”
他却什么话也没说。裕子只能蹲在他面前,陪伴着,等待他的沉默结束。
她感觉得到他在努力着什么,漫长的时间后,他放弃了。“与樱木无关,我回去了,新房的窗玻璃,还要买一块去换。”说完后便离开了。
始终没有让她看清他的眼睛。

流川枫来到裕子家的时候,见裕子坐在沙发里哭泣,樱木花道在旁边跳着脚努力地安慰着她。
看见流川枫进来,裕子感觉很不好意思,但眼泪仍然止不住地下来。
一边流着泪,一边去倒茶来招待流川。
“你们是很好的朋友吧,连名字都一样。樱木君甚至还叫他的外号,我以前不知道他还有这么个外号。为什么是刺猬头呢?”裕子流着泪微笑着说道。
“因为……”樱木正用手在自己头上比划,被流川狠狠瞪一眼,便讪讪地放下手来,什么都不说。
“他从不说自己的事,从不与人生气,总是这么温和地笑啊笑啊。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我一直在想,我能弥补他曾经失去的一切。”她眼泪重又如泉涌出来。“对不起,我只是……刚才他的样子,叫我心疼得只想流泪。”
“看到你这样子我也……”樱木眼睛里泛出泪花。
“以前的事情,总是不敢去问他。他已经逝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是如何在亲戚家里长大,受了什么委屈,以至于他再也没有回去过,什么都不敢问,越想却越觉得害怕。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能告诉我一些关于他的事情吗?”
樱木张大嘴,看看流川,又闭上了嘴。
流川看着裕子,突然指指樱木,“这个人更值得你爱。”
樱木和裕子都呆了一下。
流川又补充了一句:“这个人不会让你心疼得想流泪。”
末了转转眼珠,又说道:“你甩掉那个人吧。”
樱木突然胸口一热,张口结舌地想,狐狸,狐狸真是个好人。

流川低垂着头,穿过黄昏的爱别。
有个踩着踏板的小孩在他附近摔倒了,哭了。他弯下腰去将小孩从地上拉了起来。小孩的母亲从远处跑来,一把抱着小孩,卷了裤脚要看他是否受伤,看到膝盖上红肿的伤处,低下头去温柔地亲吻那伤口,安慰着:“不痛了,不痛了。”
流川站于一旁,惊觉自己仿佛是个冷漠的旁观者。
“我为他,心疼得想流泪”——为何别人,可以坦诚地这般倾诉。
我原谅你,仙道彰。
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也原谅你。

从别人手中购下的带花园的旧屋子,经过整修以后,已经焕然一新。堂本舅舅过来看时,发现了一块有裂缝的玻璃,几次催仙道赶紧把玻璃换了。
仙道刚把旧玻璃取下来,通过窗洞,发现有人在黑暗中看着他。他微一迟疑,还是把铁门打开。
走进来的流川脸色苍白,眼珠漆黑。
仙道小心翼翼地装着新玻璃。眼角瞥见流川在新居里踱步,一一审视,眉头微蹙。换完玻璃,洗了手。仙道问他:“要不要喝杯茶?”
“去花店喝。”流川冷冰冰答道。
他们走路回花店。
“留下来做伴郎好不好?我的婚礼,一个亲人一个旧友都没有。”
有些心酸的话,语气却是一贯的平和。
“好。”流川答道。
他们进了花店。仙道进厨房去沏了花草茶出来。
“至于樱木,请你转告他,裕子是我的幸福,请他不要来和我抢夺了。”在花草茶的热气中闭上眼睛,却听不到流川的回答。抬头去看他,在昏暗的灯光下,他看到流川露出受伤的表情。
不由心里震荡。
十年前来不及发生的感情。
他看着流川握着杯子的手。
骨节分明,有棱有角。
仙道伸过手去,轻轻碰到那手指。那握着杯子的手松开来,任凭他手指的碰触。
轻轻碰过骨节、肌肉线条和指肚上的茧,让指肚贴着指肚,就像游戏一样,仙道沉默安静地用手去感触流川的手。
两只手敏感而无防备地贴在一起,掌心、指肚对应着靠着。热度和血管的轻微脉动渐渐融合为一。
连话也没有说,就已经到对方的心里去了。
喘口气,仙道站起来,走到窗边。
流川跟过去。
“仙道,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这个冷硬小孩难得地用柔和的声音说话。奇异地被魅惑着,他转过身来,伸出双手紧抱住他,泪水迅速浸入流川的头发,在头皮上凉凉地滑动。
流川不忍再问,如此这般便已足够,于是回抱着,安静地任他哭泣。
忽然互相贴合的两人,终于安定下来。

然而时间不够,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紧紧拥抱,手指纠缠在一起就再也不愿放开,注视的眼神也变得凝重温柔。
一切出乎他们的预料,他们从未准确地估量出彼此的渴望有多么强烈。
他们不是二十六七岁的青年。他们是初恋的傻瓜。恋爱的狂热猛烈地将周遭一切焚烧殆尽,只剩下两颗灵魂赤裸裸地互望。只是喜气洋洋地,谁也无法阻止地,专注地要向对方滑去,要融为一体。
他模糊睡去,又醒来。天色渐亮,天色大亮,敏一在门外叫了几回。他答道:“你去做事,我今天哪里也不去。”
接听手机,脸上为眼前人而恍惚浮现着的温柔笑意一点也不收敛,一律答道:“今天在家里整理帐目,哪里也不去。”已经是用尽所有控制力,悄悄地把世界同他们俩隔开。
在这个时刻,谁也不要来阻挡我爱你。
在仿佛与世隔绝的房间内,或者是手拉手平躺在床上,或者是一前一后相拥着,凝视窗外新绿点点的爱别,或者是一起洗澡,一起吃东西,身体倘若不得已分开一小会儿,眼神就变得更为炽热和纠缠。过去和未来都变得无关紧要。只有这眼前人叫人心神激荡。
这一切都出乎他们的预料。

裕子起床来,没有在玄关前看到任何植物——他没有来过。之后一整天也没有来。她把仙道以前送来的植物一一地点数,她默忆它们各自的花语,倘若不记得了,她就把书翻开,努力去背诵。但数了十几遍也没有数清楚,到底仙道是从哪天开始每天清晨送一盆植物来。隐隐地不安。
樱木花道蹲在一旁看着她。他的双手长长地搭在膝盖上向前垂着,英气勃勃的脸庞此刻也变得安静。那勇往直前的眼睛里竟然出现了一些犹豫。
“你们认识多久了?”裕子问他。
“呃……”伸出手指来数。“呃……十年。”
“十年啊,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十七岁的他是什么样子?”
樱木又用手在头上比划,但立即想到狐狸制止他的眼神。他放下手来,不知该怎么答。
“为什么不说话?”裕子微笑看他。
“其实我和仙……和刺猬头并不熟,你要去问狐狸。”樱木将问题推到狐狸那里去了。
“可是那位流川君看起来并不想提他的事情,他也不准你提他的事吧。”
樱木为难地点点头。立即又解释道:“谁都有点不想跟别人提的事情。”
“但我是别人吗?”裕子看着那些植物,问道。
“裕子,改好的礼服送来了,过来试试吧。”裕子的母亲叫道。
裕子换上礼服,展示给家人看。
樱木花道看着那熠熠生辉的身影,隐隐觉得不妥。即使是裕子不接受自己的心意,可是她嫁给仙道彰,真的妥当吗?

东京。
几个女孩凑在一起,指着报纸兴奋地议论着。
他听到她们提到流川枫的名字。于是,他也要了一份同样的报纸。
他边走边看。
仍然和少年时一样锐利的人啊。
那锐利青年背后的身影……
他停住了脚步。

樱木花道辗转反侧。裕子嫁给仙道彰,真的妥当吗?他不停地思考着,在他的思考内,狐狸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突然惊觉,不妥当的原因,竟然是狐狸。
樱木花道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胡乱穿上衣服,匆匆出了裕子家,朝着花店跑去。
“流川枫!流川枫!”
不休不止的捶打着门,大声叫喊着。在漆黑的夜里刺耳非常。
仙道彰痛苦地搔着头,问流川:“他在搞什么?”
“别理他。”居然还能用那冷冷的腔调答道。
最后还是不得不停下来。
仙道开了灯,下楼来开门。“樱木,你搞什么?”
“我……叫狐狸晨练。”
仙道看看墙上的钟,苦笑。这时樱木已经推开他,往卧室去了。
“狐狸……”推开门见流川坐在床上,只随便地穿着件白衬衣,瞪着他。
那眉梢眼角的细微之处,樱木突然间就明白了。
他冷冷地把这两个人挨个看一眼,问道:“想到过裕子没有?”
摔了门离去。
留这两个人互相看着,突然间就从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
“你……回东京去。”
“不。”

南烈从远处看着流川。
头低着,手指快速地转动着魔方,啪啦啪啦,完成又重新来过。偶尔捋一下额前的头发。少年的稚气早已消失殆尽,却仍然奇异地美丽着。
“流川枫。”他走到他身前去叫他。
流川抬起头来,过了好一会儿,眼里才露出认识的意思。
对面的人坐了下来,不停地说着话,但流川什么都听不见,他直直地看着对方,手指拨动着魔方,让它在桌上滚动。
对方看着那双黑色眼睛,一直一直地说下去。没有人关心他们说些什么,他们自己也不关心。
有人从他们的桌边经过,推开馆子的门,回头看一眼,走了出去。
南烈发现流川拨动魔方的手指不耐起来。突然,流川直直地站立起来,“下次再聊。”丢下这一句,就走了出去。
南烈跟在他身后。
刚才从他们桌边经过的人,现在就站在十字路口。等到流川大步走到他身边,他们一起并肩离开了。
那个人回头看了一眼南烈,有些不安。
仙道彰。
十年前仙道彰和流川枫在一起,十年后仙道彰仍然和流川枫在一起。

“你,回东京去。”
“不。”
他们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
突然间接吻,突然间说着同样的对白。
流川枫默默地看着仙道彰那明显流露于脸上的痛苦和不安。

敏一出外倒垃圾回来,就见店中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与老板的年龄差不多,四处打量着店里的花卉。
“先生买花?”敏一迎过去。
“唔,我找流川枫。”那男子说。
“他还没有回来。您先坐一下吧。”敏一说。心里暗想不知是不是因为婚礼,居然有老板的旧识来访。就敏一对老板的了解,那个人是没有亲朋好友的,他唯一的亲人,就是裕子一家。
来访者坐在花丛后,一声不响,静静等待。
敏一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几乎都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仙道彰和流川枫一前一后的进来。那两人都低垂着头,脸色阴郁,与往日绝不一样。
“流川先生,有人在那边等你。”敏一小声道。
两个叫做流川枫的人都抬起头来。
南烈自花丛后站起来,点头道:“流川君,仙道君。”
仙道脸冷下来,脱掉外套扔在敏一后面的椅子上,拿了把剪刀径自去修剪枝叶。
留下流川,和南烈坐了下来。
……
海南的牧绅一,因为与体育协会的人关系紧张,一直都在NBA打球,拒绝为国家队效力。
翔阳的藤真,没有走篮球的道路,而是为内阁工作。
还有森重宽,现在和你们在一个队打球,怎么样呢?
……
传入耳中的谈话声令仙道极不耐烦,他将剪刀甩在一旁,抬了一盆草告诉敏一他要去裕子家。
敏一在他身后瞄一眼,问:“捕蝇草啊,你知道捕蝇草的花语是什么吗?”
“是什么?”仙道穿着外套,心不在焉地问道。
“捕蝇草的花语是:让我们从少年时代恋爱起。”
仙道愣了一下,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大概是恋人觉得彼此相恋时间不够长而希望从少年时就恋爱起吧。”敏一笑道。
仙道慢慢放下手中的捕蝇草。回头看一眼流川,隔着那些枝叶,他坐在那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这边。
南烈随着流川的视线,看向仙道,嘴里淡淡说道:“真遗憾,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丰玉高中的女生,仙道彰现在肯定也是篮球界的知名人物,也不用在爱别隐姓埋名。”
流川枫倏地转头看向他。
再去找仙道时,仙道已经离开了花店。

机车飚到极速时,他嗅到死亡的气息,甜美的诱惑的,他发现自己被诱惑时,因为惊恐而一下子连着机车重重地摔了出去。
在血色中,他听见救护车驶近。他在那一刻看清了死亡这个恶魔,他开始想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活很久
那个女生吃棉花糖时看起来很天真,眼睛里有无暇的光芒。
不,那只是一时的幻象。那女生被十多辆重型机车簇拥着,在学校的后门口等他。浓妆的脸上好似戴了涩谷制造的面具。而骑在学校围墙上的他,也仿佛戴了同样的面具,轻浮而狂乱。
他从病床上睁开眼睛,“妈妈,我想重新开始。”
活下去,健康地活下去,活很久,他在病床上喃喃念着。
湘南清澈的海水漫过心之一切坑洞。沉入海水里的鱼钩,在鱼群中安静下来。
有一天有人带了东西来给他看。他认得那个女生的字迹,咒恨的语气,他的名字如此鲜红。“她死了。从楼上跳下来。所以,她的哥哥说,你也必须死掉。”来人一手收回那张遗书,一手挥着锋利的军刀斜斜砍上他的脖子。
他身体往后仰,钻入桌底,跃过料理台,抓着吊灯,晃过大半个屋子,最后破窗而出。
黑暗中隐藏着无数杀机。恐惧驱使着他拼尽全力在黑暗中奔跑。
他在北上的火车里,看到父亲的死讯。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则社会新闻,施于父亲身体上的拳脚却仿佛全部施加于他的心上。
再也回不去。

“那便是青春的代价。”南烈若无其事地说。
流川突然挥拳将南烈击倒。他冲出花店,在爱别黄昏的街道上乱走。黄昏时候的爱别有一种温暖的感觉,就好像十年前的湘北。流川撞着行人的肩膀,将他们撞得踉跄也没有注意到。那个突然从生命中消失的少年,如今竟然让别人若无其事地提及。
他脑海里翻滚的情景很奇怪。
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仙道是如何在突然间消失的?
他想像着那个少年孤身一人,坐在北上的老火车里,隐藏在角落,对路过的陌生人投以警惕的眼神。
流川想像的情景越多,越觉得寒意深重。他被不知名的东西逼迫着,要他去体验出现于过去十年仙道彰逃亡之旅中的孤独冰冷绝望。
仙道彰。
他握紧拳头。

“我原来的名字,叫做仙道彰。”
裕子只听到这句话,电话中再无声息。她放下电话,从窗户往外看,看见红头发的樱木花道坐在走廊上,呆呆地坐在寒冷的风中。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鲜花和鸽子运进了现场。白色婚纱在百合的香气中微微地飘荡。身穿礼服的人们聚在大堂里说笑着。
裕子下楼时,看见樱木花道在和流川枫说话。那个篮球国手流川枫。
樱木花道扭过头来,烦恼地说:“裕子,快告诉他,刺猬头不在这里。这狐狸不知犯什么毛病,非说刺猬头在这里。”
她微有些讶异,“他没有回花店吗?”
三个人默然相对。裕子的父母在外面催。裕子拍拍手笑道:“总之,他会出现在婚礼现场的,你不用担心了。”
流川枫转过脸去,微微动了一下嘴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仙道彰看着流川枫从花店离开后,迅速地上楼去。
流川枫的黑毛衣还扔在床头。他轻轻地抚摸着,好像还能摸到那个人的头发。他取了一枝粉红色的郁金香来,放在黑毛衣上。然后便去洗漱,换礼服。
镜子里的人显然是新郎的样子,下眼睑却泛着青。他使劲地揉着脸,穿了鞋,下楼来。
门一关,所有花草香味全被他关在屋内。
他快步向教堂走去。
沿路不少人朝他打招呼。他一一向他们微笑。突然,带着危险的脚步声朝他靠近,他斜斜避开,转回身去,看到南烈的脸,瞬间明白,但已经来不及了,避无可避地,在几个人的包围中,后脑被击中,倒在了地上。

他醒过来时,透过窗户,看见裕子。
在对面的楼顶上,穿着白色的婚纱,摇摇欲坠。
他努力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着。南烈站在他旁边,同样看着对面的裕子。
“你是渡边的人?”他问南烈。
“是啊。渡边是丰玉高中的前辈,现在已经是三木组的组长。”南烈淡淡答道
“南烈,裕子是毫无关系的人。”
“你的意思是换成流川更好?”南烈突然用奇怪的眼神瞪着他。
“南烈,放了裕子。”
“这是渡边的意思,他妹妹是怎么死的,他就要那女人怎么死。话说回来,如果流川没有到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来找你,就不会有人拍下你和他的照片,报纸上就不会登出来,渡边也就不会知道你藏在这里。”南烈苦笑,又道:“原来流川还是知道你的藏身地点的。幸好没被人发现,不然流川也早就死了。你和他,真的是恋人?”
“流川是和樱木来拜访裕子的,他之前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南烈听他这么说,反而觉得无语。他拿了手机,给对面楼顶上的同伴拨电话:“动手吧。”
“等一下!”仙道大喝道。
南烈只是笑笑。
对面的人将裕子扔下了楼顶。

他们拿了一本杂志给她看。很旧的杂志,有一页登着一张很大的图片,一个灌篮的少年,尖尖耸立的头发,搞怪的发型,但少年灌篮的姿势气势十足。
裕子看到“仙道彰”这个名字。
“我原来的名字,叫做仙道彰。”
她模糊地想着他说这句话时的口气,如此悲痛。
然后她被推了一把,从高高的楼顶往下跌了下去。她惊恐地向空中看着,恍惚中听到了呼唤声。她伸着手,向朝她扑来的人影努力地伸出手去。
抓住了。
那个人用力的抓住窗架。她紧紧地抱着他。他们猛烈地摆荡,终于静了下来。
“流川枫,臭狐狸,快一点,我快撑不住了。”他仰着脸朝着楼顶上喊。
然后,一张脸从上方探出来。
爱理不理的腔调答道:“来了。”

仙道吁了一口气,对着南烈惨然一笑,“我们走吧,你要怎么对付我都行。”
南烈又看一眼对面楼顶的那个黑发青年,一挥手,枪把打在仙道头上,令得他晕了过去。
仙道再次醒来时,身处黑暗中。一刹那间他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随着扑鼻而来的土腥味,他看到小小的一点红光,伴随着滴答声在闪动。那是什么?定时炸弹?
他挪动着,去感觉周围的环境。手触到熟悉的塑胶包,他有些疑惑,又仔细摸了摸四周,摸到小铲子,腐殖土。他用力抽抽鼻子,果然空气中是飘着熟悉的味道,花肥,泥土什么的。他叹了口气,如果没猜错的话,他在自己花店的地下室内。
和花店一起被炸掉?
这结局也算不错,只要渡边不再去找裕子的麻烦。
还有流川。
他心头一痛。
他奋力挣扎起来。将手腕上缠着的胶带在小铲子的边缘磨动着,几乎没什么作用,他仍旧努力地挣扎着。
至少,再看他一眼。
突然想起那个跳楼自尽的小女孩,在这一刻他渴望面对面地和她说话,想安抚她,让她明白。只要活下去,总是有希望的。
倘若他这一次能活下来,他再也不与流川枫分离。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
头顶上传来沉重的敲击声。
他一愣,加紧磨着胶带。终于,胶带被割开半道口子,他用力挣开,又拉断脚腕上的胶带。摸到了地下室的门。他使劲去推,门却丝毫不动。
是谁在头顶敲着?敲击声越来越响亮。
一线光透了出来。随着泥土和碎石块簌簌地掉下来,上方裂开了一个洞。
有个人探了点身子进来,光从他背上洒下来,仙道不得不闭上发疼的眼睛。
“仙道彰!”有人沉声唤道。
“我在。”他答道,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那人伸出了手。他握住,猛地被提了上去。
在明亮的花室中,一群年轻人七手八脚地拖住他就往外面跑。
爆炸声自身后传来,爆炸导致的气浪将他们所有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这帮笨蛋,在紧要关头,却说什么一想到你在下面,就紧张得手脚发软,最后只剩下我一人去把你拉上来。”
有人在他上方笑着说道。
他慢慢睁开眼睛,泪水滑了下来,说:“池上学长。”
突然有人率先大哭起来。
众人纷纷掩耳抱怨:“彦一,安静一点。”
他们迅速地离开了现场,无人察觉地回到了东京。
“你们怎么会在那里?”后来他问他们。他们,陵南的旧友。
“几年前我们请了征信社调查,知道你为什么会失踪了。但是征信社一直没有查到你的下落。幸好彦一看到报纸,发现站在流川枫身后的那个人是你。”
“流川枫这个混蛋,知道你在爱别却一直瞒着我们。”
“我还去问了他几次呢。”
一群人纷纷抱怨着。
“他也是碰巧才知道的。”他微微笑起来。流川枫这个名字,听起来竟然如此甜蜜。
“仙道,去做个了结吧。”池上说。
“我们会支持你的。”
“向渡边反击,不要再活在他的阴影下了。”

仙道彰再一次失去消息。
就像被炸掉的花店和消逝的花香。
那是北海道的五月,薰衣草的季节到了,空气里弥漫着春天活跃温暖的分子。如果所有别的计划可以随心意停止下来,我们就可以放下一切,一起去看富良野的花田。
那紫色的花海,梦境一般。
婚礼取消了,好像谢幕一般,华丽的表象全部撤了下来。裕子常常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紧紧抓住身边人的手。
“裕子,我在这里。”红头发的家伙给她世界上最开怀的笑颜。
她看到黑头发的流川枫长久地站在花店旧址上,在那些废墟里寻找着。
“白痴,你又要消失十年?”他在废墟中喃喃地说着。
流川枫把手机号留给裕子,说:“如果仙道彰回来,请告诉他我的手机号。”裕子听着仙道彰这个名字,如此陌生。
他从早到晚二十四小时开着手机,从英国开到美国,又开到中国。
但是那个人仍然没有消息。
一天又一天的过去,就连花香的记忆也失去了,却仍然没有任何消息。

东京。
一群香港来的人带来了秘密的货物,他们进入日本后,黑道几个组织之间的矛盾被激化了。械斗不时发生,高层间的欺骗、恐吓、威胁、翻脸每天都在发生。事态连他们自己想控制都控制不了,他们的力量在迅速地削弱,却仍然不得不相残下去。
其中有个组长,有一天说了一句话:“我想我们上当了,我们没注意到警方在这一系列的事件中做了些什么手脚。”
但这句话说得太晚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只有在这番洗牌中通过互相的残杀来保护自己,以换取新的重生。
时机到了的时候,那个人穿着连帽的深绿色的防水衣,走在东京灯红酒绿的深处。
帽子戴着,压得很低,看不清脸。
穿着短裙的五颜六色的少女一群一群地从他身边经过,使得他就像是影子一般黯淡。
他推开铁桥下隐蔽的一扇门,走了进去,里面乐声震天,人影舞动,身影扭曲着纠结在一起。
他从人群中挤过,往里间向下的楼梯走去。
他知道,已经有人盯上他了。
但他出乎意料地冷静。
因为他怀着誓在必得的决心。
有人搜他的身。
他站在楼梯角下,不经意地瞄过楼梯后那道几乎察觉不到的门,那是一分钟之后的逃生之路。
“嗨,渡边。”他唤道,声音嘶哑。
渡边,以前他这样叫那个把头发染成绿色的少女,那个少女从楼顶上跳下,竟然轻易就把她自己的生命和他的青春结束。
渡边回过头来。
渡边周围的人伸手到怀里摸着枪,谨慎地瞪着他。
渡边冷笑,说:“你竟然有勇气出现在我面前,仙道彰。”
“该有个了结了。”他平静地说,话音未落,已经以极快的速度扼住渡边的脖子,另一只手不知从何处拿出了枪。
渡边周围的人却没有掏出枪来。因为这个时候,他们发现自己身后有枪抵着。
他们低下头来,只见渡边躺在地上,头颅上一个茶杯大的洞喷涌着血。
就在那些人退出去的同时,警察围了上来,时间卡得非常准确,非常微妙。
“池上警官,这人已经死了。”
“把活人全部带回去审问。”
这之后三木组消失了好长一段时间。
事情发生当时,细节中的一些蹊跷之处也没有人去关心,仙道彰这个名字,虽然在讯问中有人提及,记录里却一点也没有找到。唯一流传下来的,是那个来访者志在必得的疯狂决心。
那些面目击者模糊的人走出楼梯后的那道门,在黑暗中上了船,消逝在肮脏的河水中。

他没有坐电梯,而是沿着楼梯跑上二十二层。
一层又一层,少年时他就是这样回家的,当锻炼身体。
他一直留着钥匙。
锁也没有换过。
开了门进去。
妈妈在看一部叫做《从神奈川到东京》的垃圾长剧,手里捧着一杯茶,身影冷清。
他便叫她,”妈妈。”
她回过头来。
“对不起。”他说。
“为什么现在才回来?”她说,好像问他为什么在外面玩那么晚似的。
不过把平静维持了一分钟,她哭倒在已经成年的他的怀里。
“妈妈,爸爸会原谅我吗?”他问她,语声温柔。
她哽咽着,问他:”你说呢?”
“对不起,我到现在才有勇气问你。”他说。

他在少年时的那张床上躺下。墙上仍然贴着乔丹的海报,只是早已发黄。
用血腥的杀人结束了过去的一切。虽然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是有你的话,便可重新开始。
而最后,他微笑着想,明天的清晨,我要把那盆草送到你的门前。
捕蝇草。

捕蝇草的花语是什么?
要我再说一遍吗?
捕蝇草的花语是:让我们从少年时恋爱起。

END


 

评论

<FONT size=4 face=宋体>&nbsp; 多年前看JUJU大的&lt;冬天的心&gt;伤心&nbsp;了好久,直至看到这篇,甜蜜的幸福的哀伤的~~没想到竟然可以更完整的版本,这里刻画的仙道像个温和的太阳,温暖着流川也温暖着我^^</FONT>

Ating --2010-11-07 19:47:05


<TABLE width="100%" border=0> <TBODY> <TR> <TD vAlign=top width="4%"> <DIV align=center><IMG height=16 src="http://www.senruonly.com/img/sidebar-bullet.gif" width=14></DIV></TD> <TD class=pl2 width="96%"><A href="http://www.senruonly.com/user/userview.asp?u_id=779">meimei</A>&nbsp;认为:<SPAN class=STYLE1> <DIV>juju这篇文在今年初有修订版,修订版对流川仙道的感情发展交代的更细腻完整,仙道回东京后处理与黑道的纠纷部分还加上了陵南篮球队的兄弟情谊,版工可能没注意到拖了旧版,不过从jujuj大人在自己家的留言看来,修订版应该才能代表他完整的真意喔~可以请版工再去看一下吗?</DIV></SPAN>&nbsp;&nbsp;[2007-4-24 17:41:01]</TD></TR></TBODY></TABLE> <P>谢谢大人提醒,忏悔+撞墙ING</P>

某只爬来爬去的无聊生物--2007-04-24 19:53:03


<TABLE width="100%" border=0> <TBODY> <TR> <TD vAlign=top width="4%"> <DIV align=center><IMG height=16 src="http://www.senruonly.com/img/sidebar-bullet.gif" width=14></DIV></TD> <TD class=pl2 width="96%"><A href="http://www.senruonly.com/user/userview.asp?u_id=779">meimei</A>&nbsp;认为:<SPAN class=STYLE1> <DIV>juju这篇文在今年初有修订版,修订版对流川仙道的感情发展交代的更细腻完整,仙道回东京后处理与黑道的纠纷部分还加上了陵南篮球队的兄弟情谊,版工可能没注意到拖了旧版,不过从jujuj大人在自己家的留言看来,修订版应该才能代表他完整的真意喔~可以请版工再去看一下吗?</DIV></SPAN>&nbsp;&nbsp;[2007-4-24 17:41:01]</TD></TR></TBODY></TABLE> <P>谢谢提醒,已修改。</P> <P>&nbsp;</P>

管理员--2007-04-24 19:43:03


<DIV>juju这篇文在今年初有修订版,修订版对流川仙道的感情发展交代的更细腻完整,仙道回东京后处理与黑道的纠纷部分还加上了陵南篮球队的兄弟情谊,版工可能没注意到拖了旧版,不过从jujuj大人在自己家的留言看来,修订版应该才能代表他完整的真意喔~可以请版工再去看一下吗?</DIV>

meimei--2007-04-24 17:41:01


<P>这篇很多年前看时就印象深刻。风格是华丽的悬疑。</P> <P>这文里的仙道形象塑造有独特味道,特别是那样深刻的爱的表达,令人动容。</P>

飞廉--2007-04-19 21:3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