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红章鱼
作者: JUJU,收录日期:2006-04-04,952次阅读
天黑前拣到一个桔红色的章鱼,绒布的,胖乎乎,躺在荒草丛中。他直起腰来,环顾四周,西边的天空堆积着绚丽霞光,而阴云正自南而来,往北而去,涌动着,预告着即将恶化的天气。黯蓝的烟雾弥漫,直至草丛伸展出去的天边。
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痛,头也昏沉沉,几只面目丑陋的鹰在上方呼啦啦绕圈子,好像在等他倒下,便可俯冲下来啄食他的身体。
完全迷了路,就像走到了迷梦中,怎样努力也走不出去。
看看手里的桔红章鱼,附近也许有居民,最好,不要是印第安部落。他不懂如何和他们交流。
嗯,印第安部落?他一定是昏了头,这里不应该会有印第安人吧。
继续往前走,胖乎乎的章鱼握在手里,也忘了扔。
回头还可看见他驾驶的直升飞机坠毁后焚烧的黑烟,不过,那已是遥远遥远的地方。
渐渐听见一阵蛙鸣鼓噪,走近了,一条近蓝色的河蜿蜒在草原中,在尽头处,便是天空,那些渐次亮起来的星星,散漫地发着晶莹的光芒。
在河边洗了个脸,清醒了一点。挟带着浓烈草汁味的风吹拂在脸上,猛烈,暖和,干净。
沿河流向上游走。
一天之前,自已还在东京,在拥挤的地铁站里,举枪向不知姓名、杀气腾腾的黑衣人射击,那些一向板着疲倦面孔的上班族,那些顶着色彩鲜艳的头发的小女孩,尖叫着四下里逃跑。然后自已开着那辆小小的暗绿色吉普,以冲向火星的速度,在首都高速五号上驾驶。
就这样告别东京。
想冷笑,却笑不出来。直觉自已已经死了,这草原,想必走到尽头,就是冥界。
东京,和眼前的荒烟蔓草,因为自已,而在意念上被联系在一起了吧。
阴云终于夺去最后一颗星星的光芒,草丛在风中被压得贴近了地面。
雨就要来了。
突然竟有暗香来。加快脚步,寻着暗香去,好像那是旧命的稻草。
霹雳震得草原几乎垮掉,蓝色闪电中,他看见一幢灰白色屋子,无数个黑洞洞的窗户,待轰隆隆声过后,雨批头盖脸地淋得全身湿透。
站在那木门前,见有招牌,字迹模糊,勉强可辩认是旅店。木门前,破窗下,暗香浓郁,借着闪电,仔细一看,一丛又一丛的黄色夜来香。
虽然在此时此地出现一所旅店,甚是异常,但他别无选择。
于是敲门。
咚咚声几乎震垮了木门。
然后透过窗户看见里面有黯淡光亮,好像是蜡烛发出的。
门锁响了一阵,门开了,一个小小身影猛扑上来,抓住他脖子,哇啦啦叫。他一惊,将这东西扯下来,往一边扔。
一下子静了下来。
那东西瞪着他,恶狠狠地,眼睛圆圆,嘴唇薄薄,一张倔强的脸,手里拿着一把刀。那东西细看下来,只是一个约摸九岁的女孩。
他向前一伸,轻轻松松地将她手里的刀夺下。
她又哇啦啦叫起来,指着门外。
他不懂她满口的拉丁语。自顾自到桌边坐下。那张宽大高靠背的木椅,真是太多宽慰。他一旦躺下来,几乎就睡着了。
可她还在叫。
“别闹。”他喝道。说的是日语。
她愣了一下,撇嘴。
“白痴,你要干什么?”她冷冰冰地问,用纯正的日语。
他微微抬起眼皮,斜了她一眼,“这里不是旅店吗?”
她眼珠转转,一旦明白,立即伸手,“先付房钱。”
“叫你父母来。”他说。
“他们睡了。”她撒谎。态度很自然,一副高傲的样子。
他闭眼不理她。
她无招,赌气拿着烛台上楼去。
留下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在一幢鬼气森森的屋子里,浑身湿透,屋外大雨如注。渐渐就置身寒冷的梦境中,又回到新年那一天。
他们在Hyatt举办豪华酒会。
没有人来通知他。
不过无所谓。他还是穿上深色礼服,开着黑色长身的劳斯莱斯,驶到Hyatt的停车场。
金碧辉煌的大厅空间约有七层楼高,百合花的香味漾满其间。
小型的管弦乐队以一种兴奋状奏着舞曲。
女人的华丽长裙和晶莹饰品如纷繁花朵在大厅里风起云涌。
他一脸木讷地走到叔叔的身边,躹躬问好。叔叔慈眉善目,他乖巧单纯,记者纷纷照相,叔侄俩把假戏做足。这当头,真治也过来寒暄,拍着他的肩膀,欢喜的模样。记者又是一阵猛按,把那兄弟手足情摄入镜头。
寒意浸透,忍不住的颤抖。
挣扎着自梦中醒来,天已经亮了。
眼里看见的是中世纪风格但颓败不堪的大厅,屋顶角落贴着几只蝙蝠,像枯叶一般。昨晚的小孩坐在他面前的桌上,歪着头看他。小孩纯金色的长卷发披泻而下,褐色格子裙饰着蕾丝边,裙下的小腿晃荡着,一身淡蜜色肌肤,眼神不善。
“解开。”他说。
她扭过头去,抿着嘴,甚是得意。
皮带绑缚着的双手和双脚沉重不堪,喉咙似火烧,他气结。
“叫你家里的大人来。”他喝道。
“爸爸出门了。”她看也不看他一眼。
他承认那小孩撒谎有一套,但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被他一眼看穿。只好自已挣扎,但绑得很死,喘气喘得很狼狈,却一点用也没有。
小孩很高兴地看着他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静下来,冷着脸不说话。她无趣了,光脚踩着地板,踏踏着跑开。几个小时,他都听见她在外面唱歌,踏踏着跑来跑去,不知在忙活什么。
终于又看见她进来,抱着一陶罐,几条面包,坐在桌边。
他闻到牛奶的香甜气味。
她喝奶,吃面包,面颊鼓鼓,很有干劲。
他想喝水,在他的想像里,清水甘甜畅美,可是一滴也没有。
突然她把面包和罐子推到他面前。嘴里还嚼个不停。
他举起被缚的双手靠过去,过了几分钟,才发现自已一点也没动。她停止咀嚼,看着他,似乎在思考什么。
然后她跳过来,摸摸他的头,又踏踏着跑出去,抱着毛巾和另一个陶罐进来。她把湿毛巾搭在他额头上,将陶罐凑到他嘴边,水淋到他脸上。他张大嘴,急切地喝着。
她又坐回对面。
“你生病了。”她说。很是严肃认真。
他点点头。
“你放心,我会把你治好的。”她又说。
他几乎想笑。
“你几岁?”她觉得他不是那么信任她,便问道。
“十九。”他顺着她的意答道。
“嗯,你真小。你应该相信我能把你治好,因为我都五百二十四岁了。”她还是那么严肃认真。
他看着她,无言地闭上眼睛。腿上的伤口痛得几乎难以忍受。
连她也看出他的痛苦。
她也不知如何是好。便将面包在牛奶里泡烂,拿来喂他。
“把我解开,我快要死了。”他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摇头。“我活了五百多年,经验告诉我,要小心陌生人。”
他翻了个白眼。
“你不相信就算了。”她不再喂他,跑出去。
窗外阳光耀眼,屋里则阴沉潮湿,花饰繁复的家具衰朽腐败,蜘蛛网在每个角落里结了密密的网,网上缚着的蚊蛾已经枯掉。
一枝玫瑰攀爬在窗边,红艳欲滴,甚是诡异。
他昏睡过去,怀着恐惧。他想,他就这样死在一个穿着中世纪衣服的小女孩手里。他今年只有十九岁。
他的回忆和梦纠缠在一起。
那地下酒吧的空气里全是暖昧的喧攘。一青窈唱着一首来自于某东南小岛的歌,仿佛自言自语:“独夜无伴守灯下,春风对面吹,十七八岁未出嫁,想着少年家,果然标致面肉白,谁家子弟……”
三井寿穿着黑色的大衣,坐在吧台的最里面,低头喝着啤酒。见他来了,便拿出一个纸袋子,推到他面前。他猜到那里面是什么。
他沉默着不去碰那个袋子。三井大口喝着啤酒,好像很平静,其实一心等着他的答复。
他从钱包里摸出身份证,递给三井看。
三井不明白。
他说:“你看,我只有十九岁,我不想想那么复杂的事情。”放回身份证。一口喝完杯里的啤酒,转身就走。
三井在身后说:“原来流川枫是个苟且偷生的人。我看错了你。”
他回身来,向他摊摊手,留给他一个冷笑。
三井一张脸平静如湖水,看不出后面在想什么。
突然火就烧起来,他伸手想去拉出三井,可是来不及了,三井的脸在火光中模糊不清。
他睁开眼,见天已经黑了,窗口外火光熊熊,奇异的人声汹涌如潮,近似野兽的吼叫。
大门开着,那小女孩站在外面,挥舞着手臂,拼命地叫喊。她的对面,一个半裸老印第安女人正在火堆前拼命扭曲身体,跳着某种奇诡的舞蹈。四周是插着羽毛的印第安人,他们骑着马,挥着长矛,按照某种节奏呼喝。
印第安人向前踏进一步,但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又退了回去,似乎有些恐惧。他们更加疯狂地呼喝。
跳舞的老印第安女人捡起一块烧着的木材扔向小女孩,她尖叫着跳开,跑了回来,猛地关上门。
“我的头发,我的头发。”她在屋里转着圈,急得跳脚,原来她的头发被火点着了。
流川枫从椅子上跳起来,因为手脚都被缚着,他只得并足跳到窗边,扯下那块发霉腐烂的帘子,迅速地罩到她头上,噼啪一阵拍打。
她从帘子里钻出来,哭着,手在背后抓,火是熄了,但衣服和头发已烧焦,背上的皮肤也被烫伤。
她大哭着上楼。再下来时,扛着一管双筒猎枪,对着窗外就是一枪,印第安人尖叫着纵马离去。她自已哭得更厉害,因为猎枪的后座力相当厉害,将她撞飞起来,往后摔在地上,肩膀和屁股都非常疼痛。她爬起来,又扛着猎枪上楼去。
流川坐回椅子上,看着楼梯口。
她在楼上哭个不停。
过了一会儿,她走下来,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把剪刀,烧焦的头发像火鸡屁股。
“帮我把烧焦的地方剪掉。”她命令他。
“先把我的手解开。”他说。
“帮我剪掉。”她比他执拗。
他照办。双手握刀,姿势很难看。
可惜了那一头纯金长卷发,现在歪歪扭扭肩膀都不到。
她摸着脑后,爬回楼上,满口拉丁文,好像正在恶毒地诅咒。
流川枫将剪刀倒转,开始剪捆在手上的皮带。
终于自由后,他就着窗外的火光,摸到厨房,找到水和毛巾,洗了个澡,处理了一下伤口。又给自己找到半条面包,就着陶罐里的冷水,三五口吃了下去。
走廊里挂着中世纪才有的男式白色棉布衬衣和褐色马裤,他取下来穿上,回到大厅里,平躺到桌上,这次,一下子就安睡过去。
他在清晨醒过来,觉得精神好了许多。便出门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印第安人留下的几个火堆只剩灰烬和丝丝青烟。
屋后有一片菜地,架子上挂着几个硕大的桔红色南瓜,架下种着茄子、辣椒和土豆,在晨光里水灵鲜艳,很是讨喜。
他摘了一些回到厨房,做了一顿比面包和清水丰盛的早餐。
小女孩走下楼时,他正坐在桌边喝南瓜汤。他看着她走近来,坐在对面,一张脸惨白,自顾自地拿碗舀汤喝。
他茫然。
醒悟过来时,勺子不由自主地掉到桌上。
在二十一世纪,他看到了最诡异的事,那小女孩的纯金长卷发,昨晚他亲自给她剪到肩膀以上的位置,今天那卷长发又长回原来的长度,金光灿灿地直披到腰下。
她五百二十四岁,金发,穿着中世纪的蕾丝边衣裳,冷淡地看他一眼,滋溜滋溜喝汤。
他装作不在意地问:“印第安人昨晚来干嘛?”
“驱魔。”她冷冰冰地答,好像不知道自己昨晚头发烧着,跳着转圈,哭哭啼啼。
“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嘛。”
“哼,这房子是受过诅咒的,他们才不敢靠近。”她鼻子一耸。然后指着大门,“那上面有蛇的标记,那是我外婆下的咒,几百年来,没有人敢走进那大门一步。”
“哦。”流川枫说。
风猛地吹开大门,门呯地一声撞在墙上,门上,果然有毒蛇与玫瑰的模糊图案。
流川检查自已的随身物品,枪,刀,水壶,还有,那个桔红章鱼,原来它还在,蜷在他的裤子口袋里。他扯出来扔着玩。
眼神渐渐呆滞。
他在想,腿上的伤,没有药,一直在发炎,越来越严重,究竟可以走出去多远。
小女孩在外面唱歌,用几条草穗玩游戏。她双手分别用草鞭抽着毛毛的草穗,比赛左边的草穗爬得快,还是右边的草穗爬得快。
流川从窗口看着她。
这游戏他小时候也玩过,但不是左手和右手玩,而是和妈妈。
她抬起头来,看见他手里的桔红章鱼。
“我的章鱼。”她大叫。
他愣一下,扔给她,她宝贝似地握着,很是高兴。
远处传来马蹄声。
他和她都紧张起来。
他以为是印第安人。但她高兴的样子,看起来并非如此。
一人一马冲过来,未等马停下,那人自马上跃下。
中世纪的白色棉布衬衫和褐色马裤,和流川的穿着一模一样,年纪也不比流川大。
满面笑容。
小女孩跳上去,爬在他胸前,哇啦啦叫“仙道、仙道”,兴奋不已。
流川开始明白那晚她为什么抓住自已脖子了,原来她把他当成是这个人。
两个人用拉丁语交谈。她拿桔红章鱼给他看,好像说又找到了。他点头笑。态度温和,一身明亮。
他转向流川,挥挥手,说:“我是仙道。”纯正的日语,确切一点说,东京人的发音。
仙道一旦回来,阳光就照进了阴沉诡秘的石屋。
桔子,那小女孩,(原来她叫桔子),变得可爱多了。
她跟在仙道身后转。
两人一起洗衣,将衣服穿过木杆挂在走廊上。
在屋后捉蛇,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踮足姿势完全一样。
上架摘南瓜,她抱小的,仙道抱大的,一前一后在走廊上大踏步走。
她叽里哇拉说,仙道不是点头就是哈哈大笑。
流川坐在窗台上,敷上那两人给他带回来的草药,伤口处一阵清凉,舒服多了。眼睛瞄着那形影不离的两人,他们正并排坐在走廊上编草鞋。大小两双脚各自掌心相对夹着草绳搓,专心致志得不得了。编完草鞋,又开始编筐,浸过水的藤蔓,在身边堆了一大堆。
仙道回过头来,说:“一起来啊!”
“我不会。”流川翻白眼道。
“笨蛋。”桔子头也不抬,骂道。
“来吧。”仙道笑。
流川走了过去。
三人编筐一直编到天黑。
仙道和桔子穿上草鞋,拎着筐便往外走。见流川没有跟上来,仙道回头来叫,说:“穿上草鞋,我们捉鱼去。”
月色很好。仙道走在最前面,长手长脚,挥着筐,踩着荒草。桔子跟在他身后,学着他的步伐,手挥得更夸张。
走在最后的流川,暗暗地看。
到了河边,仙道叫桔子先去生一堆火,自已则去割了些芦草来,捆扎在一起后,脱掉草鞋,赤足到河里,将扎成漏斗状的芦苇在河里安置好。
桔子将木柴堆好,将点燃的枯草塞到下面,然后不断地加草,木柴很快就燃起来。明亮温暖的火焰映着河水。
河里的仙道用石块筑了一道小水坝,然后叫岸上的两人下来捉鱼。
月亮下,浅水滩里,鱼儿黑色的身影四处转悠。
桔子呼噜噜把水拍得哗哗响,一条也没捉到,倒吓得鱼四处逃蹿。
流川虽动作敏捷,做海底捞月姿势,却也只是摸到鱼尾而已。
仙道大笑,教他们徒手捉鱼的方法。他待水静下来后中,手掌外侧贴在水底,鱼渐渐往手掌的阴影里游,看准了,一下子扑下去,果然逮着一尾上来,丢在才刚编好的筐里。
桔子咯咯笑着,学着仙道的姿势,重新去逮鱼。
而另一边的安置的芦苇里已经困了几条鱼,仙道和流川合力逮了上来。
三人找来几枝树枝,插上鱼,放在火上烤。不一会儿,香味就溢出来,撒了些盐,便可吃了。
三道黑黑的身影落在草丛上。
流川一时间又有些心虚,如果印第安人看见三个穿着中世纪服装的人,恐怕又要拿火来烧。但那两人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开开心心地吃着鱼。末了,桔子累了,靠在仙道腿上就睡,小小的鼾声传了出来。
仙道和流川对着跃动的火焰,陷入了沉默。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仙道问,口气随和,随便流川答不答。
“找人。”流川简洁得不得了。
“还没找到?”
“嗯。”流川低下头。
后来一夜都没睡好。因为回去以后,流川下楼来,准备进厨房找水喝,透过门缝撞见仙道递给桔子一个玻璃杯。杯里是鲜红浓稠的汁液。
他一惊,悄悄回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眼前晃动着桔子的金发和那杯血。
还有仙道,高高大大的男人,一举一动竟然都很好看,难道只有中世纪才有这样的人吗?
反反复复地想,乱没头绪。
听了一夜蝙蝠拍翅膀,等到天亮便下楼来,见仙道已坐在窗前,脚搭在桌上,手里玩着那只桔红章鱼,默默地看着窗外,殊无笑容。
仙道回转脸来,见他望着自己,神情呆呆的,突然觉得挺可爱,大力招手叫他过来坐。
流川坐在他身边,他将面前陶罐推过来,说:“牛奶,不介意我喝过吧。”
一边猜测他是哪种幽灵,一边就喝了他的牛奶。
正想说今天要离开,仙道先开了口:“等桔子起来我们去捉斑鸠。”
说要离开的话在唇边转了个圈就咽了回去。
于是又和他们去捉斑鸠。
那些斑鸠聒叫不已,在灌木丛中扑腾逃蹿。
他们去捉蝗虫、蟋蟀、蜻蜓、蛇和青蛙。
他们将棉花蘸上鱼肉末放在地上,然后跟踪将棉花带走的黄蜂,找到蜂巢后烧枝叶将黄蜂薰晕,伸手进去掏幼虫。
他们挖洞做圈套,捉了一只墨西哥野兔。
仙道把桔子驾在肩膀上,大步走在前,两人大声唱歌,旋律古老而优美。
问他们唱什么,他们说是中世纪的歌谣。
桔子回过头来,说:“我也会唱日本歌。是七十年前来投宿的日本客人教我的。”然后她就唱:“芹菜、荠菜、母子菜、鹅肠菜、宝盖菜、蔓青、萝卜,这就是春七草。”仙道跟着她唱下去:“胡枝子、芒草、葛藤花、瞿麦、黄花龙芽,还有华泽兰、牵牛花,这就是秋七草。”
他们回过身来,看他面无表情,一起嘲笑道:“你不会吗?”
“我还会唱一休小和尚的歌。”桔子抱着仙道的脖子,唱道:
“母亲大人:
您好吗?
昨晚我在杉树的枝头边
看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星星凝视着我,
就像妈妈一样,
非常的温柔。
我对星星说:
不能沮丧哦,(因为我)是男孩子。
如果寂寞的话,我再来找你说话……
什么时候呢?大概…吧。
就写到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
一休。”
流川看着那两人的蓬乱头发和金色肌肤,首次体会百感交集。
他们在河边架起火烧烤一天的猎物。
月亮从草丛后升起,云彩后有星星闪烁。
远处传来野狼的嚎叫。
身旁一丛又一丛的红叶莓。
昆虫咕哝着。
桔子摊手摊脚睡在草丛中。
并肩坐的两个人都有些沉默。
仙道一跃而起,挽起裤脚,走进河里,弯腰在水里翻动着石头。白色棉布衬衣下,隆起的肩骨形状很清晰。
过了一会儿,他笑着抬头说:“来,有螃蟹。”
流川跟下来,也弯腰来翻动石头。突然一抬头,见对方的脸正在自已眼前很近的地方。
互相看着,没有逃避。
于是仙道凑近来吻了他的唇。
轻微地,内心却震撼得不得了,都还弯着腰,一动不动。
仙道睁开眼,见流川眼睛睁得很大,却没有焦点。
他转过身,上了岸,抱着桔子往石屋的方向走去。
留下流川呆站在河里,脑袋里轰轰地响。鱼从脚边游过,痒痒的。
上岸来,加了几根柴,继续发呆。后来突然一个人低声唱起来:“芹菜、荠菜、母子菜、鹅肠菜、宝盖菜、蔓青、萝卜,这就是春七草。胡枝子、芒草、葛藤花、瞿麦、黄花龙芽,还有华泽兰、牵牛花,这就是秋七草。”
这是母亲教的歌。
手枕着头,躺在草丛中,依然是一双睁得老大却没有焦点的眼睛。
异常的响动惊醒了流川。他从草地上一跃而起。
远处,石屋燃起了熊熊大火。火星噼啪四溅,在荒阔廖远的草原上,甚是惊心。印第安人骑着马,挥着矛,在石屋周围呼喝绕圈。
流川没有来得及考虑什么,他冲了过去,似乎就在眼前的石屋怎么也到达不了。
印第安人发现了他,向他射出火箭。
他躲闪着继续冲向石屋。
在土著们的呼嚣声中,听见桔子尖利的哭喊自火中传来,“仙道,仙道。”
躲开刺过来的长矛,打翻一个印第安人,抢过马来,顾不得什么,就往火场冲。马却惊声嘶叫,背上一阵剧痛,不知何时竟被插上了一枝毒箭。拼命地打马,马却往一旁跃,突然痛声长嘶,疯狂地向草原中跑去,想跳下来,头又被重击一下,竟晕倒在马背上,被马拖着跑向草原深处。
最后听见的声音,仍是桔子的哭喊,一声又一声的“仙道”,在内心凄厉地回响。
这是拉丁美洲的一个小镇。
他走到路尽头,墙角长着一丛茂盛的狗尾草,有毛绒绒的草穗。
终于找到这个地址,但内心有不好的预感。接着便看见黄色警示条在风中微微晃动。推开门,一地瓦砾,破洞的窗户,满墙的弹孔。
吸口凉气,退了一步。
墙角的狗尾草有着毛绒绒的草穗。
相类似的情景在尤卡坦半岛也出现。他回去寻找被火烧掉的两个中世纪幽灵。看到的是垮掉了一半的石屋,黑糊糊的焦木,厚厚的灰烬,还有一缕淡淡的烟从灰烬中升起。
南瓜架倒了,屋前的玫瑰和夜来香,屋后的辣椒、茄子和土豆,一律焦枯着倒在泥地里。
现在也一样,找到了自己要找的地方,却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枪战的痕迹看起来像是几个月前留下的。他来得何只是太晚?
枪手的瞄准镜对准了这黑发年轻人。他在这里等了几个月,终于等到他。瞄准,扣动扳机。
流川枫似有感觉,快速地闪到墙角。子弹在石墙上溅着火花。
从怀里掏出枪。
在枪声中攻击、奔跑,穿过拉丁美洲的这个小镇,无法停歇。
仙道和桔子,在流川的梦中,在小山坡上,芒草丛中,风呼呼吹着他们的头发,吹过几株小树。他们向他挥手,手里举着大把芒草。草穗毛毛绒绒,映着阳光。
喘着气醒来,飞机即将降落在东京国际机场。拉开窗帘,看到舱外的阳光。
大街上人群汹涌,一如往日。那些衣裳楚楚的上班族,那些彩色发丝蓬飞、挂着大堆饰件的情侣,那些笑脸或漠然扑面而来,擦肩而去。在都市闹哄哄且暖融融的流动画面里,他心里的草原越加沉静如水。
大厦、高架桥、广告牌的阴影交错着,他揣着手在那里面走。巷子越来越窄,空气越来越闷。下楼梯,左转,右转,经过一间简易的厕所,头顶上许多参差不齐的屋檐。脚步突然停了下来。脸色也暗了。
三井的酒吧只剩残桓断壁。几个月前,他在这里听见一青窈唱着十七八岁未出嫁想着少年家的绵软之音。
一阵轻微谨慎的脚步声在阴影深处传出。
闪电般的速度,拔枪便射。枪声响起,从几个方向同时传来。凭着本能俯冲到墙角,转过脸来便见到几个黑衣的家伙,枪指着自己的脸。
嘴唇轻微地动动,骂着“白痴”,却见他们在闷闷的枪声中倒下。
一个矮个子男生走过来,手里转着枪,咧嘴冷笑,耳上的耳钉偶尔闪过一点寒光。看着脚下躺着呻吟的家伙。
见流川瞪着他,歪过头来冷冷道:““流川枫,你太逊了。被人跟踪都不知道。”
流川轻哼了一声。
他咧嘴笑,转身便走。
“喂,三井在哪里?”流川叫住他。
矮个子男生怒,说:“难道不能称呼我一声宫城学长吗?”
“三井在哪里?”流川重复道。
宫城抱怨:“你还是那么不可爱。”
“去藤真那里找他吧。”丢下一句,那小子跃过墙头,转眼消失。
银座的某个橱窗,摆放着精美包装的各样巧克力。透过橱窗的玻璃,可以看见年轻的店主藤真坐在玻璃台后面,嘴角含着笑,但绝不是什么温柔可亲的脸色。藤真的对面,坐的正是流川的堂兄真治。
真治脸色语气均不善,气势汹汹得很是虚张声势。
流川知道藤真最多还能忍受三十秒。
他走进去,拉过椅子坐下。那两人停止谈话,一起看他。
“真治。”流川说。手里玩着一个桔红章鱼。藤真看那章鱼,觉得有点眼熟。
真治扬起脸来,见流川枫管自低着头,刘海长得遮住了眼睛,说不出那种恍恍惚惚的少年意味。
“你弄坏了我的直升机,怎么赔偿?”流川问,平平板板的音调透着深不可测。
真治张嘴想否认,但马上就知道否认完全是没有必要的。面上呆了半晌,心里念头转过无数,第一次知道流川枫是把锋利的刃,原先他还以为他有点迟钝。
藤真松口气,笑,流川枫的好处在于直接。
“哼,难道你被逼到要和三井寿联手?”真治也终于直截了当了。
流川抬起头来,薄薄嘴唇微翘,眼珠瞟真治一眼后,漠然地移开。真治一时疑惑,终于明白那是他在笑,带着很不屑的态度。
一下子觉得自己败了,为了掩饰那失落,他继续刚才和藤真的谈话。
他说:“藤真健司,把三井寿交出来,你只有三分钟时间考虑。”
藤真自流川枫来了以后,心情好了很多,不答理真治。从台下拿出一个极漂亮的红色扁盒子,递给流川枫。揭开来,取出一颗巧克力,色泽光润新鲜,质地非常细滑。流川枫丢了一颗到嘴巴里,眼皮搭着,一边满足地嚼,一边含含糊糊问:“又是什么?”
藤真答:“加拿大罗杰斯,手工制作的软糖巧克力。”又从台下拿另一个盒子,取出一个蘑菇型白巧克力,“这个,美国施密特的产品,不是太甜,也不油腻。里面的夹心是一种黑色的非常细滑的特拉伏勒巧克力。”
流川枫接过来,“有点意大利苦杏仁酒的味道。”他说。
真治大怒,一掌拍到桌面上。
藤真和气地抬起头来看他,说:“不是有三分钟时间吗?”
真治还在想这男人笑容很美时,坐在他旁边的这两人突然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枪抵住他的腹部。两双眼睛都很锋利。
“滚出我的店去。”藤真一字一顿地说,冷冷地。
真治其实是被对方的气势吓住了,惊恐地往后退。临走时虚张声势,强作冷静,丢下一句道:“三井寿不过是混迹于东京地下的小流氓。”言下之意,是你们这些人,为什么都要帮他。
藤真又是一笑,充满鄙夷,不欲理睬。
真治丢下仇恨的一眼离去。
流川在后面,管自去翻藤真的那些漂亮的巧克力盒。
藤真放回枪,吁口气,到店子的角落里去沏花草茶。闲闲说:“太甜腻了,还是得搭一点淡味的花草茶喝。”
“嗯。”流川应道,问他:“真治说得也没错,为什么你们都那么帮三井?你,宫城,花形,赤木……”没数完,因为几年都没有和三井来往,也不太清楚除了这些人以外,他还有些什么朋友。
“很危险。”他接过藤真递过来的茶时说。
藤真扬扬眉,示意他对存在的危险毫不在乎。
“你呢?怕了吗?”他看向流川枫,那孩子捧着热茶,低头啜饮,刘海垂着,睫毛垂着,恍恍惚惚。
“想不到叔叔和真治为一份家产,要把我们全都消灭。”他的声音在热气里飘浮。
“三井和你,表现都不错嘛。”藤真想到这两人的经历。三井寿年少时与一帮少年拉帮结伙,书包里永远有铁棒和棱刀,架着摩托暴走,在街头巷尾打斗。成年后在一瞬间毫无来由地淡定下来,开酒吧做老板,无谓争斗之心。藤真认识他是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的三井寿和不良少年三井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三井寿带来一起打球的表弟流川枫,冷漠少年,锐利但自闭,有时会觉得他会为了与别人的来往而内心徬徨。不过,他在球场上的咄咄逼人打消了任何对他的同情。
“那老头子被你们吓了一跳呢。他可没想到你们会这么不好对付。”藤真笑说。起身去收拾店面。
流川枫低头想到三井,早些时候三井就察觉到那老头的杀意,步步为营,竟然也有分庭抗礼之势,即使对方是大财团的操纵者。
“他比他打球强。”不得不承认。
“你虽然迟钝些,但他们把你追到拉丁美洲都没能把你干掉。或者你更高深莫测一些呢。”藤真一边说一边回头来看他,一时间觉得那抱着杯子喝茶的小孩有些无法言说的改变。
突然听见玻璃碎裂的声音,一个黑色的椭圆金属球。滴溜着滚进来,还冒着烟。
藤真和流川脸色一变,飞身往门外跳,几乎同时念头一转,立即又都沉身滚到地上,耳边听见子弹呼啸而过,避闪到安全的角落时,就见那间巧克力店在轰隆声中毁于火光之中。
火光中,藤真那张漂亮面孔满是怒气,摸出手机来,找人问流川真治的电话号码。
“我是藤真健司。这次还请多多关照。”他对着手机说。他想说的就只这一句,想干的却不止这些。
流川真治在那边听见一把冷酷的声音,竟不寒而栗。
流川枫遗憾地看着大火。过了一会儿,低下头下,发现手里还紧紧握着那个桔红章鱼。那不是桔子和仙道的桔红章鱼,那是他回东京来以后,在天桥下的小店里买到的。
三井再次看到流川,松了口气。
那孩子坐在吧台深处,抱着手打瞌睡。走近去,才发现他只是闭着眼睛在哼着什么。
仔细听,才知道是小时候一起看过的动画片一休小和尚的片尾曲。只见流川咕咕哝哝地唱着:“母亲大人:
您好吗?
昨天,寺里的小猫
被邻村的人
带走了。
小猫哭了,
紧紧抱着猫妈妈不放。
我对小猫说:
乖,别哭了,你不会寂寞的。
你是个男孩子对吧?
会再见到妈妈的。
什么时候呢?一定会…吧。
就写到这里吧,期待您的回信,母亲大人。
一休。“
三井不觉好笑。拍拍他的肩。他早知道是他,往旁边移了一点,三井坐了下来。
“头发太长了吧。”三井对他说。
他翻翻白眼。
三井往后一仰,“你这家伙,差点以为你回不来了。”
“我以为回来只能到墓地上去拜祭你。”流川枫刻薄地说。
三井笑。“刚才去见过祖父了吗?”
流川点点头。“问他,他赶走我妈妈,而我要到十九岁才知道有个妹妹,知道了却又救不了,连面都见不了。到底有什么好?他只是干瞪死鱼眼睛,喉咙里全是痰,说不出话。”
三井默然。“以前你一直逃避真相。”
“那老头以前对我不错。”他答。
“那是假相。你也知道,只是你不想想那么多。”
“也许吧。”三井答道。又说,“从小至大,真治一直挑拨我们俩的关系。”
流川若有若无地笑,满是不屑。
“可惜他不打篮球,他不知道,小时候,我们俩不喜欢分开,非要在一队打球,做搭档。很可惜,他不打篮球。”三井用惆怅的语气说。
流川看他一眼。他转过头来,淡淡一笑:“本来他还有一点机会。”
“他现在只会死得很惨。”流川接道。
兄弟俩对视一眼,颇为默契。
转开脸,只见嘴唇涂得艳紫,胸脯柔软,眉梢眼角风情万种——类似的女人来来去去,在他俩周围转着。
流川直直的视线穿过她们的身体,穿过暖昧灯光的酒吧,穿过整个太平洋,去到中世纪。
那人额角浸着汗,头发蓬乱,赤脚踩过青草,跃向天空,姿势好看,小小的桔子长长金发,头大肩膀小,学着他跳,稚拙却可爱。
“喂,头发太长了。”宫城从后面来,跳到吧台上坐着,面对他们。
流川抓过外套便走。
“喂,流川,我还有事跟你说呢。”三井叫道。
流川疲倦地挥挥手,没有回头地走了。
“他还是那个样子嘛。”宫城说。
三井笑,想反驳,又说不出什么来。
流川独自出了酒吧,爬上楼梯,穿过黑暗窄小的巷子,回到路灯华然的公路边。
“仙道有消息没有?”三井问道。
“没有。不过你放心,那家伙做事,值得信赖。”宫城答。
三井默。“你们几个,能不能偶尔也紧张一下?”
“哈哈,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像木暮一样婆婆妈妈?”宫城嘲讽道。
终于有一天报纸突然热卖,流川祖父的照片在头版头条上放得老大,路边的大屏幕里记者们显得很兴奋,各样论调充斥着各样媒体。
流川枫随手将报纸扔掉。
他坐在棒球场的观众席里,看报纸飘飘荡荡落向身后栏杆下。
投手再次三振对方球员,球场内掌声、呼声、鼓声、哨声雷动震天。
他的祖父去世了,他却不难过。
最近他常想到小时候的自已给妈妈写信,就像一休一样,满心期待着她的回信,却不知道,信从来没有寄到母亲手里过。
最后一次告别时,祖父喉咙里喝喝着全是痰的声音。一双混浊的眼睛瞪着他,冷漠而执拗。
转头就走,已经没有一丝回头的余地。
回到旧宅,叔叔亲自操办丧事。见他来,面不改色,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但说话声音变得有些急燥。流川冷笑,他们没有在祖父死之前死掉,真是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困挠。
接着有人递了黑色丧服上来,换上,此刻阵营既已分清,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三井也来了,同样是面如止水,按照礼仪行事。
三井和流川的冷静里面蕴藏的力量更令那个人心焦。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两个小子的生存力会这么强。
他以为除掉他们轻而易举。但刚一动手,三井便迅速地察觉危险,马上理清背后的复杂关系,组织人马,建立了可攻可守的阵营。流川虽仍是一副什么都不清楚的状态,却一声不吭,坚韧地活了下来,即使杀手一路追踪他到墨西哥。
还有,就连那个不曾被提起的小女孩,都还活着。
律师的助手给每个人端上咖啡。
一夜没睡,所有的人都有些疲倦,而且对于他们来说,宣读遗嘱也没有什么意义。他们注定还要继续他们之间的在明或在暗的战争。
律师看看表,说:“还有一位继承人没有到,请再等两分钟。”
窗外阳光透过满树黄掉的银杏叶照进来。
流川几乎要打瞌睡。
门推开了,进来的人说:“对不起,来晚了。”
“仙道。”三井抱怨。
“啊,三井,哈哈,睡过头了。”那人摸摸后脑勺。
流川猛地抬起头。
仙道正看着他,满面笑容。他旁边,腿旁,小小的桔子生气勃勃地环视所有的人。
“快坐下。”律师说。
两人旁若无人地甩着手走进来,在流川枫的旁边,一样的姿势拉开椅子坐下。桔子腿短,跳了一下才坐进椅子。仙道装着正经的样子,手掌交叉相握,放在腹部,长腿随意地伸着。桔子也像他一样握着手,两条腿则在椅子上晃荡。
仙道穿着高领毛衣和灰色外套,时尚名贵又随意,头发弄得很奇怪,全冲上天,把自已打扮得好像封面男士。
桔子穿小巧可爱的褐色粗线毛衣和苏格兰格子裙,至于头发,黑亮顺滑,额头和尾梢整齐得要命,标准的日本小姑娘。
“要不要介绍一下,这位是小南,流川枫的妹妹。而这位,……”律师突然想到,便说道。
仙道笑着接嘴:“我是她的保镖。”
桔子鼻子皱着,突然见流川枫正瞪着她,她便猛地向他龇牙,恶狠狠地。两颗尖利的吸血鬼牙齿闪着寒光。
仙道一把抓住她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手一抹,拔掉那两颗尖牙。
“唉哟。”她叫。
他对她摇头,说:“我说过什么?”
她吐吐舌头:“到东京后不准再扮吸血鬼。”
仙道放开她。
她又转向流川枫,眯起眼睛笑,好像要笑出一朵花,还客气地点头。
流川枫吸了一口冷气,摸着鼻子,转过头去。
她才不放过他,歪过身体来,伸出两根手指在他后腰轻轻戳。流川枫一激灵,差点笑出来,拖着椅子往旁边坐。
她嘿嘿笑,说:“你果然是小枫。妈妈说小枫这里最怕痒。”一边说,一边还要戳。流川都要坐到仙道那边去了,只得一手将她拎了起来,让她够不到自已,吊在空中挥舞四肢。
一时众人侧目。流川那位叔叔和真治更是脸色铁青。律师轻咳。
流川枫和桔子察觉到那些人的不满,不约而同一起向他们翻白眼。在一旁的仙道看见,大乐,想,果然是兄妹。
遗嘱简单而接近公平地分配了财产和权力。人人安坐,不让心底真实想法流露出来。等待结束,等待散去。
走到庭院里,流川枫叫住叔叔和真治。
“我已经说过了,快赔偿我的直升机吧。”他说,长长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口气很不耐烦。
叔叔站定来看他。第一次觉得这少年样的男子瘦削修长的身体里散发出具有摧毁性的冷凝。
在流川枫身后,站着仙道和三井,他们平静地看过来,有一点点年少轻狂的傲气。就连小女孩也似乎明白什么,笔直站着,毫不畏惧地瞪着他的眼睛。
叔叔知道,他一直低估了他的对手。现在他们已经联合起来。
“哦,没问题。”他笑,有点僵硬,哼,这算是流川枫的挑战吗?他转身冷冷一笑,大步走开。
流川枫看他们父子俩驾车离去后,才回过头来。仙道一直望着他,脸上满满都是尤卡坦半岛的阳光。
“你们没有被烧死。”流川说。
“原来你就是流川枫。”仙道说。
三井觉得这两人互视的态度有点不善。便问:
“怎么了?”
“没什么。”两人同声答。
仙道笑着暗自想:这样最好。
“你的发型太丑怪了。”流川不甘心这个人居心叵测地笑,就讽刺道。
仙道不说话,一味笑。
他想,虽然他们不在那片充满奇迹的草原上,但是,还是相逢了。
流川枫睁开眼,见桔子平趴在窗前的桌面上,摊着四肢,穿着黄色毛衣,棉滚滚的。鼻子里故意发出呼呼声。
“这次你又在扮什么?”他问。
她半睁开眼,哑着嗓子,鄙夷地说:“欧迪,别吵我,一边玩去。”
“加菲猫,起来,我们要去钓鱼了。”仙道从厨房里喊道。
“噢,约翰,你没有看到我正在享受人生吗?”桔子抱怨道,用手抱着头。
仙道进来将她拎起,丢进了浴室。
“还有你。”他回来对付流川枫。
但流川枫睁大眼睛平静地望着他,一动不动。
仙道笑,走近去,低下头。
桔子在浴室里喊:“仙道,你不要忘了,我说过长大后要嫁给你的。”
仙道愣怔间,流川枫将他拉下来,吻了他。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