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道的手里,握着那块石头。 那么硬,就算在手掌里牢牢地再握上五十年,也不会走形也不会有缝隙。 那么冷,就算在胸怀里严严地再捂上半世纪,也不会溶化也不会变柔软。 仙道就把那石头揉搓了几遍,放进口袋。站在路口,东张西望了一阵,寻找方向。
路灯亮起来的时候,他正举起手要敲那安静的门。 从那年一扇相似的门在他手指敲击处发出相似的响声,到门里的人拉开门与他在五年后重逢,时间仿佛蜜蜂扇动的透明的翅膀,快得看不清轮廓却带走了不止一个夏天的芳香。 仙道当当当地敲了三下,声音不大不小不紧不慢地,像是每天下班回家一样,仿佛敲了二十年并且还要再继续敲上二十年。他把手收回,插进兜里,又触到寒冷坚硬的石头。 他要在今天把它送给门里那个人。
门开了,并没有经过辗转的长久的等待。 流川来开门的时候,安静得就像那扇门一样,旋转着,裂开一条缝。流川的薄薄的嘴唇也裂开一条缝。他的第一个字消失在空气里,那空气里满是仙道无声的笑。 仙道在他们重逢的第一秒里就笑着霸道地吞下了流川的声音。
“打算一直站这儿?”仙道扬起眉毛,把脸凑过去。 看看,我的样子,变没变? 看看,你眼里的我的样子,变没变? 仙道于是就在流川黑幽幽的眸子里看见自己一贯帅得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笑容,牛气的发型,和自己在那一刻闪烁不已的眼睛。流川是很厉害的人。他的乌黑的眼珠躲在细长的眼眶里,百毒不侵。要么黑洞一般吸收了所有的光线,要么银镜一般明晃晃地如数反射回一切。 仙道有点儿失望,因为他只在他眼中看到平时早就看腻了的自己,那影像丝毫没有流川的加工。 不仅是银镜,而且打磨精良,把什么都原原本本地反射回去,没有半点儿散射的迹象。 流川忽然合上眼,仙道看见他的影像仿佛雨水一样被流川的“眼刷”从他的角膜上刷掉。 一转身,两个字:“进来。” 好像仙道每天都这样下班回家,回了二十年,而且还将继续回个二十年。 分别五年,再见,也只是用他不知冷暖的眼珠看看,用他没有语调的口吻说“进来”。 仙道觉得自己的目光刚才被流川夹在了眼缝里,他一转身,就被抻疼了。 进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来到客厅。两张对着的沙发,流川拣了对着门口的那张坐下,眼神往对面沙发里一落,又倏地一动,抬眼去看仙道。 仙道的目光很老实地一直被夹在流川的眼睛里,死心塌地似的。或者,他根本就不觉得家里的瓶瓶罐罐地毯拖鞋有什么值得关注。他只要看着他就不亏了。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流川的尊重。 所以如果不是仙道旧日里打球训练有素反应敏捷,他真就一屁股坐在那小东西身上了。 那小东西那么小,猫啊狗啊似的坐在沙发里。190的仙道坐下去,可能也就觉得臀部下面有点硌……
这是……?! 再看流川,双目圆睁,人已经离了沙发,手也伸了出去准备抢险。 仙道的形状也不能算是优雅。脑子里反应过来了,身体却照旧往下移着中心。用手一撑椅背,脚跟跟着用力,别别扭扭,歪歪斜斜地把屁股放在了地板上。 在球场上也没摔得这么没品位过。 这到底是……?! 仙道回头莫名惊诧地端详着那张小脸,那眼睛那鼻子……再仰脸莫名恐慌地瞧瞧流川,那眼睛那鼻子……! 难道……?!
仙道的眼神一暗,起身坐回沙发上。身体有些麻木,这次就算坐上了棵榴莲仙人掌,他也觉不出来硌。 张张口,没有声音出来。 那小家伙法力无边,小不溜丢地靠坐在沙发一角便剥夺了两个大活人久别之后所有本该有的问候与回答。 仙道坐在流川对面,他从没试过如此严肃地望着一个人望这么久,不说一字,不吭一声。流川也从没试过被如此严肃的仙道望这么久,而且他不说一字,不吭一声。 流川白皙的脸上神情渐变。 他不知仙道那是顾不上了。他脑子在拼命地倒腾所有可能的前因后果,是非曲直。结果他强大的大脑却千载难逢地,休眠。 是这样啊。原来流川见面时候那默然的表情寥寥的二字,是因为这样。 你打算怎么收场呢?至少要在他面前收得利落,至于自己那里如何善后,再议。只是,这不是球赛:结局无非输赢胜败,中线两侧鞠躬握手之后,各回各家,照吃照睡。 如今跑到人家家里,饭是吃不了兜着走,觉是没法睡还睁眼作恶梦。
仙道忽觉左边的胳膊一沉,那小恶魔正故作攀援状,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把口水尽情挥洒。 唉??仙道刚要动作,就瞥见流川“你敢乱动我就杀了你”的眼神。 那小东西就爬呀爬,开始在仙道身上翻山越岭,跋涉不已。仙道先前神气十足的朝天发也终于成了他的手中草脚下毡。 罢!你小,让你!可个儿大的那个…… 让人喘不上气的是对面的人。流川没有温度的千束万束目光中,有一束暖暖的长波红光,慢悠悠飘过来,却紧紧系住小东西的手腕脚腕,就算他在仙道身上遭遇不测,也万无一失。 仙道深信,就是把自己用擀面杖擀平,抻大,再窝成口大锅,也接收不到流川那束独一无二的红光。 背上的东西作威作福,对面的人儿心有所系,仙道开始觉得绝望。他仰起脸,使劲眨巴了几下眼睛,好像这样也能帮助思考。可是眨了七下,竟眨得眼底发涩眼皮发酸。 是不是分开五年,人就老成了这样? 怎么连眨眼这样的运动也让人心慌难耐,气喘吁吁? 空气在板结,人静静坐着,拼命在无形的缝中寻找光线。 血液在凝固,心无力跳着,像是被只大手死死攥住,狠狠地挤。 挤着挤着,五年前的那一小滴临别记忆便被挤了出来。
仙道大学毕业,风风火火去美国找流川。他要跟研究组去国外的研究基地,走得急,恐怕连自己的毕业典礼都参加不了。可是他决定一定要去见一下流川,他本来答应过他毕业后要去找他的。 “哦。”流川听完张嘴吐出一个字,眼光从仙道脸上挪开,看了看地上的篮球,“再跟我打场球!” “唉?”仙道本来准备好的千言万语离愁别绪在不尽人情的流川面前全部凝结成了一个“唉”字。
场上。 盗球--抢走你的视线! 虚探,倒手--跟你纠缠! 飞奔,运球--与你较量! 入篮--我,就是那个要你一直注视的人! 流川,要你明白,我就是那个让你一直注视的人!
“给我活着回来。”流川从脖子上拽下毛巾。 呵呵,笨蛋,实验室又不真在矿山里。 “有些话我就不说了……”仙道仰头喝了口水,“我这个人别人想忘都难。” “白痴!”流川不屑地翻眼。 临别,仙道伸手把流川的领子翻正,又忽然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欺过去:“不准忘了我。” “大白痴!”
流川那时炯炯的眼神还那么清晰,在那一滴记忆里永远是高光的一点。而仙道相信,那句"大白痴"的意思是“废话,当然不会!” 谁知,也许他的意思是“废话,当然会!” 不长不短的年月过去了,仍是这落了俗套的结局,即使主人公是这样自视不凡的两个人。在空中飞翔的落回地面,在地面上骄傲的,被踢入天空。 “仙道……”流川刚刚开口,一个身影从屋里出来。 “枫……啊!小彰!!” 仙道突然回过神儿来。叫我?这个女人是谁啊?脸上还贴满白色的面膜?!身上肥大的睡衣也不成样子!还认识我?! 哦……一定是流川的……妻子。 仙道汹涌的无名业火慢慢酝酿。 娶这样的女人也不等我?!
“小彰……!”女人也顾不上别的,张开双臂就冲仙道冲过来。吓得仙道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这到底怎么回事啊!?你老公在对面啊!你儿子也在啊! 七七四十九种颜色在仙道惊诧的脸上千变万化,他求救似的扫了一眼对面的流川。谁知流川老早就把目光挑上了天,盯着空白的天花板好像也比目睹眼前这荒诞的一幕有趣。 流川果然不是正常人。
女人终于杀到了面前,仙道的双手已经找好了支撑点,只等她一扑上来就搏命一拼,就算再摔个四脚朝天,也绝不让自己背上个“欺友之妻”的臭名声。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女人的手已经离自己的肩膀只剩一尺,仙道本能地朝另一侧一转身,突然觉得背上一下轻松了许多,心里顿时畅顺不已。他再回头一看,本来在自己后背的小东西已经在女人的怀里撒娇耍赖了…… “小彰,真不听话,怎么能在叔叔身上乱爬?下次要打屁股喽。”说着,女人突然不好意思起来,看向仙道,“对不起,对不起!我都不知道有客人来,瞧我这样子,对不起,小彰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您和枫继续聊……” 女人抱着另一个彰退进了屋里,那个小东西爬上他妈妈的肩膀,朝着仙道嘻嘻笑,口水还在流啊流。 仙道一惊:我身上的……这件很贵的外套啊!!
流川还在望着天花板,好像脖子被打了石膏,想低也低不下来。 完全被搞乱套的仙道终于忍无可忍,探身坐到流川正对面,要扑上去一样,狠狠地盯着他。结果,却突然悠悠地问出一句话。 “他怎么叫这个名儿?” “谁?”继续打石膏。 “还有谁!” “哦,不能起啊?”石膏结实无比。 “你起的?” “……” “不说就是承认了?” “是我起的。”但流川的脖子更结实,所以他突然低下头,和仙道的眼睛对视上。 “……”两个人互相凝视,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仙道再次在流川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模样。有些模糊,又渐渐清晰。他的模样好像还是个高中生一样,有着淡淡的闲散,和绝对不可忽视的傲气,以及他望着流川时候的专注。流川的眼睛终于泄露了他的心思。 还是没有忘记自己么?不然怎么会在他眼中看到一个始终被他记在心里的自己。
也许,这就是应该让人满足的结局。 你没有忘记我,遵守了诺言。仅仅如此。 记得,但又怎样呢? “流川啊……”仙道伸手揉了揉流川的头发,“你叫我该怎么办呢……” 仙道望着流川莫名地一笑。 我们还只能是……如此这般啊。
起身,手触到了口袋里那块石头。 那不是石头,其实。那是仙道辛辛苦苦在矿堆里搞来的一块乒乓球大小的水晶。透明无暇的,未经雕琢的水晶。 他想在重逢的时候把它送给他,证明一切都还很透明,一切都如初。 哦,看来实验室里单调的生活让人的大脑也变得单纯得可爱。 透明如初,仙道不禁笑起自己的白痴劲儿来,直想抽自己个儿。真是“大白痴”啊!
“这个给你。”递给他。 “什么东西?”流川摊开手掌接过来,瞧了瞧。那块水晶在流川的手里放出奇异的光彩。 那本来是我要给你的爱情。 “当个纪念吧。我走了。” 纪念我曾经打算给你的爱情。 转身迈步。
流川楞了一下。
“我没同意,你休想。”眼睛里突然射出冰冷的光,利剑一样劈过来。 “同意什么?”仙道不知所云,扭头看流川。 流川的脸上风云骤变,面色青白,看得仙道一激灵。 “分手。”流川继续劈。 “什么分手?”仙道继续不知所云。 “不分手你送什么纪念品?”流川已经开始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式。 仙道,就此,中招。
这时候,先前那个在仙道背后画地图的小东西从门里跌跌撞撞半爬半走地蹭出来。 流川看到仙道的目光死死盯住地上的那个小肉团,眼神充满疑惑、伤痛、和悲愤。 流川狐疑地瞅瞅仙道又瞅瞅肉球儿,突然恍然大悟,一把抱起那肉团,把他举到自己脸边。 仙道一看那一双相似的面容,目光痛心地一抖。 流川却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东西的脸,又指指自己的。 “我姐的孩子。” “啊??”仙道周身血液一下子倒流,险些再跌。 “大——白——痴!!”
后记:
“以后我们的小孩儿……” “你生?”流川不等仙道说完,就没好气儿地打断。 “可以领养么……我还没说完,以后我们的小孩儿也叫彰好吧?多有纪念意义。” “不!”斩钉截铁。 “为什么?你姐小孩就可以叫?” “自己的孩子,谁会起那么难听的名儿?”流川放下碗筷,准备去看电视。 “骂我?!”仙道叫道,一个箭步冲上沙发,抢了最好的位置,报复似的冷笑。 …… 看了一会儿电视,流川突然想起了什么。 “叫‘彰’也行……” “怎么又开窍了?”仙道却觉得不对劲儿,流川什么时候妥协过? 果然…… “那样的话,他就只能跟我姓‘流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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