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芗旧事 7-end

作者: loffel,收录日期:2006-04-04,1106次阅读


最深沉的痛苦都根源于爱。

我不记得这句话是谁说的了。

我也不清楚在那个年代,无论是身居囹京还是芗州的人们是怎么辨析“爱”这个字。可能更多的是一种不可言传,只可意会的东西。它是如此微妙,它的到来从没预兆,它的运作更无规则。它可以天马行空,它可以低委曲折,它可以热情澎湃,它也可以幽长绵延。爱情像是个怪盗,它偷去你的自信、你的从容、你的坦然,它窃走你的风度、你的仪范、你的气质,它甚至可以盗去你的心灵、你的思维、你的灵魂。。。

当然,你当然可以在亲朋面前继续插科打诨,或是矢口否认你的失窃,但“损失”终究是你自己的,而且“赃物”绝不可能追回。

而彰就是一个如此不幸的受害者。

从芗州回来的三个月后,他终于承认了。

承认他爱他,仍爱他,更爱他了。

别为难彰,别质问他原因,别嘲笑他怪诞:十几岁时便开始爱上一个同性玩伴,并且这感情现在又“死灰复燃”。

我想不正是因为在那个纯洁的年纪,人才最有能力用心去辨别他人,接触他人,了解他人么?一如五月的天空,心灵那时是多么的简单而诚恳。

如今他明白那眉目就是他思念的,那双肩就是他想环住的,那声音就是他想听到的,那灵魂就是他所渴求的。爱著他的全部,这还需要什么解释么?

爱没有理由,爱本身就是理由。

但有些事并不是那么容易被想通并接受的。就如彰在每个月底都对自己说,再忍一个月,若思念依旧如空气般紧紧包围,便去找他。

这样,他反悔了三次。

三次过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因为每次毁约之后,上天对他的惩罚就更加严厉:

彰觉得自己像是被缚在海边的礁岩上,白天有记忆的恶浪疯狂抽打,夜间更有想念的潮水断绝呼吸。烈日、腥风、潮声只更迭著一张容颜和一个声音:枫。

于是,他动身了。只向上官伯父找了个极简单的借口:我想再去趟芗州,那个美丽的小城。

 

这次到芗州,是阴天,却没有雨。

彰找了家离石桥最近的客店住下,他是不会再去“打扰”那个亲戚的。

推开已经红漆斑驳的木窗,正对面的便是那座石拱桥。它弯弯的桥身简朴、轻盈,连接著这边的店家和对岸的街市,却不知能否引领彰找到他的他。

在以后的半个月里,住在这附近的人们便可经常看到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踟蹰在这座叫做“故烟”的石桥上。

老人说:那定是丢了什么了得的物件,正煞心找寻;
男子说:那定是挚友相约, 期不见,忠信而候;
姑娘说:那定是欲逢佳人,焚心企待,痴情旦旦。

对于彰来说,他确在煞心找寻,忠信而候,焚心企待,只是对方是个清俊飘零的绝美儿郎。

“故烟桥。。。”彰反复念著,然后倚住那根枫曾经倚过的石栏,阖上眼。

望处云收雨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默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终于体会这首柳词<玉蝴蝶>了。

其实又岂止感悟了这一首?

那萧索的悲秋情绪,那别后的镇敛眉峰,那平生的一场消黯,那难追的离魂愁肠;还有那耿耿的空恁无眠,那牵情的旧日暗想,那酒醒的晓风残月,那不悔的衣带渐宽。。。竟只缘于一个“情”字!

忆起旧时一同诵读诗词的时光。枫最爱那<轮台子>的“但黯黯魂消,寸肠凭谁表。恁驱驱、何时是了。”

也许,有些事,他比彰更早便懂得。

 


故烟桥上,故人何在,烟水空茫茫。

无从打探,无从知晓,只有等待。

彰问过自己所有的可能:自己看错人了?枫那天也只是偶尔路过?再不就是。。。他故意躲开?

无论如何,这桥便是唯一的生线,抓住便绝不放手。

 


第二十八天的黄昏,当彰正回忆到有一年他和枫如何把偷来的红脂涂在脸上,学画“脸谱”时,一只小手拽住了他的衣袖:

“那边一个高高的大哥哥要我把这个给你。”一个头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八九岁的样子。

“哪儿?”彰赶忙顺著她指的方向望,只可惜那街角早无人影。他给了小姑娘一些买糖果的碎银,便冲下桥去,手里紧紧捏著那字条。把附近的街道几乎跑了个遍,但他没有见到他想见的人。

借著房间微弱的烛光,彰郑重而谨慎地打开纸。

他知道那是他的字:“明日戌时,蝶衣馆。”

他紧紧地攥住那字条,就仿佛攥住了一半生命。

 


所谓蝶衣馆,芗州一青楼是也。

当彰看到那些进进出出的烟花们时,他愣了很久。

是如此的忐忑不安,第一次进青楼,竟是见他日夜思夫的所爱!

枫,不可能的!!


“呦,这位客官,快里面请!”姑娘们如蝴蝶般飞舞而至。彰心不在焉地应著。

枫,你在哪里?!你怎么可能会在这酒臭鱼腥的污浊之地?!

“各位姑娘,去招呼别的客人吧,这位官爷有约了。”老 的嘴脸全天下都是一样的。她不用张口,你便觉得酸溜溜、臭哄哄的。

脂粉们一哄而散。

“客官,请随我来吧。。。”老女人习惯性地在转身前抛了个让人折寿的媚眼。

这楼梯好长,这光线好暗。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能够承受即将发生的一切。如果是他?如果不是他?脑子乱得无法思考。

当老 那肥胖的箍满各色戒指的手正要推开房门的时候,彰神经质似的叫了一声:“慢著。。。我来。。。”

老女人看了他一眼,放下了胳膊,让开了位置。彰感激地点点头,掏出些银两将她打发开去。

他在门口站定,透过门纸,可以看到里面有明暗不定的烛光。他慢慢把手伸到门框处,却丝毫不敢用力。

手冰凉。

深吸一口气,在下了第五十次决心后,他徐徐将门推开了。

一线烛光,变宽,变亮。。。

那一刻,他的心跳停止了。

囹芗旧事(八)

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只是芗州并不濒海。

满庭月色如水,竹影斑驳,风戏花蹁跹,疑是故人来。

故人真的来了。

他的声音穿过木门框、薄纸窗,跨过脆弱的烛光、一地的月色,越过千里的分隔、多年的别离,来了。

站在窗前,染满襟月光,浸一发的夜色。若干年后在与彰重逢的晚上,跳下去,或者回身冲向一门之隔的他,枫都愿意。然而这身体却选择了最残忍的姿势,坚持著,倚住窗棂,等待。皓洁的月光其实是有温度的,因为他为今夜特备的淡红的唇被冻得苍白。

有那么一刻,什么都静止了:窗外的风月花影,窗内的唇角眉峰,以及门后的心跳呼吸。只有台上的烛光闪烁著,明暗间勾勒出空气的形状。

终于门支支地开了,一如多年前。生命就是不停重复上演的戏么?这次我仍旧伤痕累累,在夜里推门而来的他,还能不能救自己出囹圄?

慢慢地,慢慢地,枫以一种极为细腻的过程,回转身,抬起眼,缓缓地,笑了。

那是他么?是么?!枫!我魂牵梦萦的人!他。。。

彰 住了。

他一袭如雪的素衫,映著月光,闪闪发亮。那暗影中不灭的眸子,流动著,恍惚著,一种苍凉的神圣。

是在人间么?

他的眉目,他的身影,他的经年的。。。突然展现的鬼魅般的微笑。

枫一步步向他走来,彰却甚至有些想退缩了。这一切,太难以相信。蜡黄的烛光跃上枫笔直的剑眉,微挑的双唇,他尤如精灵一般虚幻著,那抹笑容却足以熄灭所有光线,暗淡一切事物。

枫,你到底为什么以这种方式迎接久别的所爱呢?为了表露阔别重逢的喜悦?那又何必笑得如此苦涩?为了展示别来无恙的欣慰?那又何必笑得如此憔楚?为了表示如释重负的轻松?那又何必笑得如此。。。媚然?

然而你却用了你美丽的带笑的唇给了一个让人窒息的解释:
“原来是仙道少爷,未曾远迎,小的。。。”

“枫?!”有失风范地打断他,彰只是真的迷惑。什么。。。口口声声“仙道少爷”?“未曾远迎”?“小的”?这是他的声音,却用著迥异的语调。重逢的惊喜此刻像被捕捉的猎物,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

“枫,我是彰呀!你怎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衣袖下,那是个成年男子的身体了。彰又是一愣。

一朵罂粟花般的微笑正在枫的嘴角渐渐绽放,他的唇粉红、湿润,似乎还有一种淡淡的鸦片的香味。。。

“人都说贵人多忘事,二少爷您还能记得我这个下人,小的真是三生有幸呀,”感觉捏住胳膊的手猛地收紧,“今天小的定要好生侍候著。。。”

“二少爷,快请落座。”
“二少爷,是茶是酒?聊叙还是留寝?”

“枫。。。”彰干涩的喉终于再次发声。他狼狈地抬起头,看著眼前俊秀的男子用他温存的言语、甜美的笑容、轻柔的动作将自己凌迟。他不懂,少年纯洁如一泓清流的他,如今怎会变成几乎扼杀自己的沼泽?曾经因为暗夜中瞥见他星辰般的光芒,便历尽磨难,急匆匆向他奔来,却不知那光芒早已熄灭,只有冰冷的岩石等他到来。

让他如何能相信?
但他又怎能不相信?

“枫,为什么。。。?”有种愤怒感在幻想被剥落之后由自尊慢慢点燃。

“不知少爷问什么?”一种饶有兴味的语气。

“为什么?为什么当初要不辞而别?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

“怎敢烦劳少爷操心这些琐事。。。”

“是。。。因为我伤害到你了。。。?”字字清晰而艰难。彰不知道问这句话时,期盼的是个肯定的还是否定的答案。但他必须要知道。

“怎么会?当初是小人自己不识抬举,为了逃避咎责,所以才。。。”

“那又为什么要作这个?!”

望著彰已快按捺不住的愤怒,枫只是轻轻一笑:
“反正。。。践下就是这种品性吧。。。”

“这话什么意思?!”

缓缓斟上一盏茶,递过去,但彰没接。他的目光越过茶杯死死地盯住枫的脸,整个人仿佛一只拉满绷紧的弓。

轻放下茶杯,正视他的双眼,最后还是避开,枫淡淡地说:
“说出来只怕少爷怪罪:那次,不是我的童身呀。。。”然后嫣嫣一笑,仿佛只是在叙著一件普普通通的陈年往事。

!!!

有什么东西轰然坠落,有什么东西分崩离析,有什么东西灰飞烟灭。

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没有脉搏。让自己就此石化吧,也许比较仁慈。

芗州的七月原来是如此的天寒地冻,本该多带件长衫的吧?

冰封的天地中,又忆起那一床温热。彰张大眼睛,仿佛看到自己臂弯中的枫依旧清纯可人,诚实真挚,他将俊秀的脸庞深深扎入自己怀中,重重地呼吸。。。彰突然低头看他,为什么他的身体开始变凉,像是逐渐熄灭的火焰,一点点转变成坚硬的寒冰。彰用力抱紧他,可无济于事。这时,枫再次仰起脸,那乌黑的刘海下半掩的已不是方才少年的面孔,而是一张成熟的美丽的甚至是妩媚的脸了。枫的眼神斑驳陆离却空洞无光,他探身向上,在彰的颈上轻轻一啄,让彰立即清醒过来。那一吻,太冷了。

“您想知道是和谁么?”

“不想!你住口!!”彰咆哮著,用双手死命地捂住耳朵。

枫的眼神落在彰那由于用力而微微发抖的肩头,轻轻合拢了淡施红脂的双唇,他的眼中升腾著的雾气,暗蓝色的,就如夜一般。

彰,其实就算你问枫,他也不会说的,不会说的!

噢,他可能会说吧,说是东院的那个阿丁,或是。。。书堂的那个小勇。

但是,他绝对不会说,不会说出那个名字!那个与你同父同母的手足,那个与你同家同姓的兄弟,那个你仙道彰的亲哥哥!他能告诉你是你朝夕相处二十载的亲哥哥夺取你心爱的人的第一次么?!

怎能让你受苦,噩梦只应出现在他一个人的世界,重重叠叠,反反复复!

至今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晰:在模糊的意识里,撕心的痛楚刺穿皮肉,如毒藤般蔓延每根经络,被浸渍在苦痛的泽池,他的呼吸都化成颤抖,他的心跳都变成战栗。病中苍白的身体,无助地任那汗湿的污手放荡;咬得发紫的双唇,绝望地任那油腻的恶喙侵略。

他的病颜,他的挣扎,只在那寒冷刺骨的夜晚迎合了别人的索取,满足了别人的欲望!

而你呢,彰,你知道当枫泪流满面地仰起脸,看见了什么么?

他看见你巍冠博带,襟袖飘飘,有如圣人一般高高站在云端,是那么洁白、明亮而高尚,他甚至要眯一下眼才敢正视你。他想张口喊出你的名字,求你救他出这苦海,但喉咙喑哑,不能作声,他就仿佛一条鱼,所有苦难的、艰涩的、痛楚的声音一出口,就消散在你美丽洁净的光华里;他也向你伸出手---那已被抓挠得青紫的手臂,期望你能抖抖袖口,收他进去,便逃离这地府。但你却露出神明般仁慈的微笑,这一笑,就消除了所有的痛,也麻醉了整条臂膀,让它失去了那种求生的渴望。于是,垂著这条瘫痪的手臂,枫终于被他的肉体重重地拉回地面;于是,你便这么俯视著,而他便那么仰视著,任你目睹他是如何在淤泥与血污中被一遍遍地践踏与蹂躏。他睁大著眼睛,近乎虔诚地流著无声的泪。他看见那条分隔上天与阴槽的界线如此缓慢而刺眼地划在了你俩之间,蘸著他的血,他的泪,他的生命,清晰而确定地划在了你俩之间。

羞辱和愤怒化作力量,他奋力推开那恶魔,奔跑,想要逃离你的注视,可是他一丝不挂、遍体鳞伤,无论逃到哪里都有你的目光准确地落在那些永远不会愈合的伤口上。

就像现在,你不是又来“审视”他的伤疤了么?

“今夜月满星稀,又有幸重遇贵人,实在是值得庆贺之事,让小人先敬少爷一杯吧。”一抬手,饮尽杯中酒,“想必少爷旅途劳累,这酒是解乏的良物。。。”将杯双手奉至彰面前,他却只是愣愣地盯住那苍白修长的手。

“少爷不肯赏面么?这可让人为难了。。。”甚至有些娇嗔。

让人为难?!

猛地,彰粗暴地钳住枫是双臂,用他盛怒的目光狠狠地烧灼著对方的眼睛,可是他发现,原来枫的眸中根本没有焦点,他完全无法捕捉他的视线。

枫像是尊石佛,面浮微笑,眼望虚空。

彰以为他使尽全身力气,可只消枫轻轻一摆手,他便被推落会原座。

“哎呀,酒洒了少爷一身,小的真是该死。”

彰才听不见枫在说些什么,他一把抓过酒壶,将那液体大口大口地灌入腹中,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到胃。

“少爷!”枫夺过酒壶,却依旧平淡地说:
“少爷不要这样吧,及时行乐才是,何必为个下人的小事烦闷。。。”

“啪”的一声,酒壶如朵白莲在地面绽开。彰死命地将枫箍在怀中。酒气浓重,他幽幽地说:“正是。怪我糊涂,竟忘记此乃行乐之地。。。!”

请熄灭烛台,闭上双眼。请不要看这一幕残忍的剧情:

凛冽的月光下,一个是发疯的野兽,一个是无备的羔羊;一个是爆裂的火焰,一个是酷寒的冰雪;一个是汹涌的海潮,一个是细软的沙滩;一个是肆虐的北风,一个是萧瑟的山林。。。在吞噬与碰撞中,其实,相互耗费,两败俱伤。

当片片被撕碎的衣衫飘然而落,月光下赤裸的洁白就是他的身体么?狂吻中掠夺的鲜红就是他的双唇么?纠缠间撞击的震动就是他的心跳么?

当然,彰,没有人会怪你,因为谁也不曾看见究竟枫的晶滢的泪是以怎样的弧线在皎洁中坠落,或者它根本没有坠落,只刚一溢出眼眶便被滚烫的肌肤蒸干了,而,你知道么,那是他仅为你而燃烧的体温。他对于你,有多罪恶便有多诱惑。你复仇般的爱火剥尽你的理智,煎熬你的自尊,你绝望地扫荡,只为找出那永远失去了的财宝。你深深地痛恨这缠绕你的毒蛇,深深地痛恨自己为其痴痴地沉迷。欲望每满足一点,伤痛便增加一些。

可是,彰也许你应该停下来,静静地听,原来,为你所深恶痛绝的、他的撩人的呻吟声中,反反复复,只有混沌的一个字:彰。。。

囹芗旧事(九)

手在摸索,在冰冷中摸索;手在证实,在空无中证实。

摸索,然后证实,那冰冷的空无。只是这次空出的是他的位子。

他。。。真的走了。

不睁眼,不能睁!可是没有用呀,枫,泪已自你那还未睁开的眼角急急地滑落至 鼻翼、至唇边、至空空的冷枕,那细细长长的泪痕在晨曦中亮闪闪的,就像天上的银河。

用修长的手臂将自己环抱,那身体仍然微热。

自己终于被厌弃了,被所那样深爱的人厌弃了。

枫你还记得第一次在仙道府过八月十五么?十五岁的彰一眸皓月,起兴地吟著那首<<蝶恋花>>: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 。站在他身后,你暗叹:好词!谁料七年之后,你竟自己砸碎了一轮满月,那么,自此恒永为 难成环了吧。。。

起身吧,不要再贪婪彰弥留下的余香,不要再触碰彰枕压过的细褶。风沙过后,你还找什么希望的跎印?

抚平衣领,缚好襟带,枫飘忽的目光终于游移至桌台。

那是。。。?
那是。。。!

盘跚至桌边,死死地盯住台面,双臂拼命地支撑著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

白花花的,光灿灿的,那是彰留下的。。。锭锭白银!

原来,自己不仅仅被厌弃了,并且是被这般狠狠地、彻底地厌弃了。。。!

台上寒烛,红泪斑斑。


“刘公子?。。。刘公子?”老 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缓缓踱到门口,开门。背著光,枫慢慢地说:“一日的房租,昨日已付过,摆在桌上的,您也都拿去吧。有劳了。。。”

迈步出门,老 肥腻的嗓音尖叫著:“哎呦!这么多银子呀!真是多谢刘公子啦!刘公子以后常来呀。。。!”

枫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这里。。。他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我终于明白了,枫。你用伤害的方式来使自己被伤害,你用抛弃的方式来使自己被抛弃,你用残忍的善良换来了彰白银般热烈的冷酷,这样,你满意了么?

七月的清晨,在芗州泛著薄雾的石板路上,你用浓稠的泪庆贺成功,用惨白的唇嗫嚅胜利,然后,大功告成、心满意足的你拖著散淡的影子,踉跄著渐渐消失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


在另一条巷子里,游荡著另一个影子。

彰按住胸口,什么在痛?心?不会的!在听到他的那句话时,自己的心就崩溃了;在触到他光滑的脊线时,自己的心就炸裂了。那么现在这空空的胸中,除了满满的恨,还有什么是有感觉的?好象还能感觉到昨夜他湿漉漉的呼吸,好象还能感觉到昨夜他烫滚滚的抚摸,好象还能。。。

不!!

拔腿飞奔!逃!逃离这个小城,在恨动摇之前!

是呀,彰,快些,再快些!在发现真相之前,逃离芗州这心碎的城,逃回囹京你安全的笼吧!因为后来你就会渐渐悟出,原来对他的“背叛”,你的恨好象蜉蝣,朝生暮死;而对你自己的卑劣,你的恨却有如满江东水,日日奔流。。。

所以,你就大病三月;所以,你就终日黯然;所以,你就。。。娶了她。。。

确切讲,娶她是家里人为了给你冲喜。可你知道这是借口,他们的借口,你自己的借口。

熟悉的鼓乐声中,清瘦高挑的彰披红挂缎,垂手而立。同样是红通通的喜事,彰却不会那样骑著白马迎接新娘,不会那样满脸喜悦招呼亲朋,因为这里不是芗州,而是偌大的囹京。这满堂陌生却堆笑的脸孔呀,彰真的庆幸这场病了,不然他何以为由如此漠然旁观呢?他再也不用挤上街去,不用鼓掌欢呼,不用举目眺望,然后在一瞬间让心脏停跳。

可是拜堂的时候,彰还是笑了,倦倦地笑了,为了回应老母亲眼角那慈祥欣慰的泪花。然后他听见众人赞贺,鞭炮爆响。最后,他尽量把持著步子,稳稳妥妥地逃入了洞房。

错了呀,以为逃开了,其实是才开始:彰一眼望见端坐床头的她。这不是个简单的昭之于众的仪式,而是,你的的确确娶--了--她。

彰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自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他只知道自己这次实在病得不轻,那揭盖头的手竟不停地颤抖,也许是因为有些旧梦境突然转头袭击吧。当那红绸下一张明艳娟秀的脸呈现在彰面前时,他强装的微笑差点就哗啦啦地碎了。

这位南门家族高贵娇美的小姐,我可以叫你的名么,梓清?请你仔细看看眼前你今后的郎君吧,他是如此的英拔俊朗、气宇轩昂,虽然现在还有些羸弱;也请你好好爱他吧,因为他是那么的温柔善良、善解人意,你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气才撑住刚刚那笑容么?虽然那笑容只有一半是给你的。。。

而彰你也认真看看她吧。南门梓清,从今往后,她就是你的妻了。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成为你美丽典雅的妻,成为你通音晓律的妻,成为你贤良淑德的妻,成为你一生一世的妻。。。只要,你,愿意。。。

你愿意吧?不然你为什么望著她的凤眼,环住她的藕臂,缓缓饮下那交杯的酒呢?你们交错的手臂就像一把连 的锁,扣上了,便同心用结,谁都不会反悔吧?

彰轻轻地抚著妻的脸庞,这便是即将给自己医病的人了么?她的皮肤上有脂粉细细滑滑的感觉,与那个让自己病倒的人真是不同呢。。。

这夜,彰脑中最后的印象便是妻梓清那柔顺明亮的眼睛。。。


残冬晴雪,暮春暖风,又逢端夏碧蕉天。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哪堪片片飞花弄晚,蒙蒙残雨笼晴。正销凝。。。”

“黄鹂又啼数声。”

彰抬起头,妻正手端莲子清汤,款步而来。”

“是秦观的<<八六子>>吧?官人又在吟这离词别赋了。刚刚入夏时节,怎吟得‘翠绡香减’之语?”梓清的声音永远温雅。

彰笑了:“只是忽而忆起少年时甚爱此首,便不觉念来。梓清不喜欢?”

“噢,这倒不是。您快先尝尝这新熬的莲子汤吧,官人整日里辛劳,这汤清目提神的。”

“好,好。。。”彰端起白瓷小碗,一股清香扑鼻而来。

梓清这时绕过书台,静静为彰整理案籍。

看著那娇小的身影,彰一恍惚。妻呀,知道我为何甚爱此首么?曾几何时,为我收整书案的不是你呀!与我同诵秦词的是另一个人呀!

彰一定明白,平淡拉长便可成为一种幸福吧。没有不幸就是幸福吧?拥有体贴温柔的妻便是幸福吧?商场无大闪失便是幸福吧?那么,自己真可算得个很幸福的人呢。。。

“二少爷!二少爷!您快去看看,大少爷他又。。。!”

“益?!”彰的思路被仆人打断,他匆匆跨出门去。

对,益还活著,活在死的边缘。酒是他的胃,赌是他的肺,只是没有心。

“哎?彰。。你。。来得正。。正好!快给。。给哥哥拿些银子。。银子。。越多。。越好!”

“又去喝酒赌钱了?!”

“不关。。你事!快。。拿银子来!!”

“爹留下来的家产不是让你白白去赌的!”

“呦?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来教训我了?”益血红的眼珠翻动著,连他的亲弟弟都厌恶他。

“我告诉你。。仙道。。彰,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还他妈的不是你。。抢了我的位!?嗯!?”益晃晃悠悠站起来,朝彰摇过来,他将一口酒气吐在彰脸上,让他皱紧了眉。

“不过。。嘿嘿。。我也不傻。。我呀。。嘿嘿。。也抢过一件你的东西。。”诡秘的笑容。

“什么?”彰的声音低沉。

“就是。。嘿嘿。。就是。。他呀!。。你一向偏袒的。。那个。。小书童呀!你还记得他么。。?哈哈哈哈。。”

“你说什么?!”牙根紧咬。

“他呀。。他那天发著烧的。。小脸。。还真诱。。人呢!哈哈哈哈。。。”

“你混帐!!”一拳猛地挥出,终于止住了那皮囊的言语。

没有了其他声音,只听见自己的血液在紊乱地流,头快要裂开!

彰戳在那里,六月的一个夏日里,多年以来的迷惑与疑问终于有了解答,然而这答案却。。让人忘了怎么呼吸。。。

(十)

“官人又要出远门了?”

“嗯……”

“路上多加小心呀,恕妻不能伴行……”

彰端著茶杯的手停在空中。

梓清,为什么你时时都如此温顺贤淑?你一脸无知又无辜的善良让自己觉得万分痛心。可是,我必须要走,要去赎罪,向他,赎那些几乎撕碎他也几乎毁灭自己的罪。梓清请你停下手里的活吧,你所做的只是将道道愧疚整整齐齐地叠入衣褶,你所做的只是把片片惭悔规规矩矩地封在行囊。

对你,我愧,然而对他,我罪。

一字之差,缘于自己曾经的一念之差。

我,爱的是他。

而且,终此一生,只有他了。

明白这道理,却已是在万劫不复的伤害之后。

如今,只有背荆负棘,三下芗州。

 

马蹄声渐行渐远,橙灿灿的朝雾里,一位温柔可人的少妇立在堂堂朱门前,目送她的夫君离去,离开囹京,离开她。

最后,这深宅大院,这富丽都城,这妻女情长,终没能够阻碍他的目光,滞留他的脚步,当他冰冷的衣角自泪痕斑斑的指间轻轻滑去,自己便明白所有的泪都白费了。可是又怎能不流泪呢?她是他的女人,他的妻,当那晕红的盖头从眼前掀起,彰的英朗眉峰,彰的温情眼角,就宣布了一颗清高的少女心从此真正剥落豆蔻,那高高盘起的发髻便是她的沦陷了。于是,多少个白昼,她用纤纤双手操持陌生的家务,多少个黑夜,她用柔柔目光梳理他熟睡的面庞,日日夜夜,从未止息,只可惜精细的他却偏偏将这一切疏忽。他是善良的,她知道,他温柔的笑却太残酷了,因为那笑容从来都是一样的,对世人,对亲朋,对她……

芗州,是梓清怎么都不敢也不想去触碰的,那是彰眼神的另一端。无形的她站在彰面前,任他的目光由自己的胸膛穿越。从不问起那首<<八六子>>,从不提到那红“吉”字,因为纵然水落石出,妻她又能如何呢?

这一别,是三天,半月,还是……?

君若流水,奴如飞絮,相沾便肯相随。

只是这次,君,恕妻无力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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芗州,你到底是怎样的一座江南小城呢?你有著秀丽的姿容,有著纯朴的装扮,所以才会孕育出枫那般清俊的人儿还有他那般透明的心吧?可是你这样慈祥的母亲为何不能容忍来自囹京的彰呢?为何让他反反复复地把目光焦虑地投向你的怀抱却总也找寻不到他失散多年的宝物呢?

因为你也怨恨他伤害了你的儿么?你的那样深爱著他的儿么?

所以你就一路沉默著看著他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你就一路冷漠地看著他跌跌撞撞,直奔青楼……

“我是来找个人的!”

“公子,找哪位姑娘呀?”

“我……”噎住了,怎么说!

“哟,这位公子……!”

这声音还记得,忘不了。是那个将自己引到枫门前的女人。

“您可还记得我么??去年我来这里找个人,是您带我上楼去的!”

“…………”

“他穿的是白色的衣服,也是个二十上下的公子!”

“哎呀,这么久的事了,来来往往这么多人……”

“烦劳您一定要想起来呀!”

老 仍然皱著眉,翻著眼,好像在回想,那表情却诡秘得很。

彰恍然大悟,怎么忘了?于是伸手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塞进女人手中。

“……噢,噢!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个人,曾来租过一天客房……他呀……第二天一早,他就走啦!好像是姓……姓刘,对,姓刘!”作老 的脑子真的可以容下无数男人的资料,不过也许是因为枫留下的银两太让她记忆深刻了。

“走……了?”

“是呀,他头天晚上来的,一大早就走啦!”她掂量著那沉甸甸的白银,几乎要笑出声来。

而彰却 住了。

走……了?前一天来,第二天便……走了?

他?!

彰瞪大了双眼,完完全全地惊 了。

难道他……骗了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那么样地欺骗自己?!枫你竟然会用这么残忍又荒诞的手法?你用自己作鸩,诱我饮下,然后便在最苛刻的时候,骤然发作。把你的恨溶入我的血中,这样,你能感到好过些么?

痛!痛不欲生!

可是倘若是你在用憎恶的石凿镂空我的身心,我将有如供奉神明般善存这躯体,只为你肆意摧残,哪怕最后一切灰飞烟灭。

这便是我的罪咎,这便是对罪咎的惩处。

我心甘情愿。

可是,请先让我找到你呀!找到你手中那块仲裁的签板,让它寒冷的光芒射入我的眼底,好使你看清那汹涌浩瀚著的忏悔。而,你却如云烟般弥散,化作瘴气,让人时刻梗息,却无法逃离。不,不会逃了,因你而生的一切苦果,我都将亲尝。

从来都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在世间沉浮了多年的心仍然会因著那个人而历历记挂著书房的烛光、窗外的寒梅、庙会的糖人……难道从听到他那句“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同的”开始,就注定要为自己的感动而倾以唯一的热情?一直高傲著自己的理智,鄙夷著益的粗混,没想到自己竟会对说著“你们两个不同”的枫做出同样暴虐的事!

而且,我知道,枫……更恨我。

在那个相逢的晚上,他是用著怎样的心情想要对自己诠释一些多年以来的交错与挣扎,可是我看到的只是他空渺的笑容,听到的只是他言不由衷的话语。我不能领悟这种种深味,所以就放肆著自己的感受,在凄冷的月华下将他再次推落谷底。他如缟素般苍白的身体被用来祭祀了自己的欲念,他如琉璃般光洁的心灵也被柔软的白银击得粉碎……

所以,我明白,枫……更恨我。

只是枫你断断不该挖空心思设计这样的谜题给我!你先迷幻著双眸给了我一切,然后杳然消失,再相见时,你又布下这怪诞的解释,让心急如焚的我怎么可能找出所有线索,理明所有的关联?

难道,你从来就不想我找到答案?!

为什么?!

你让我逃离你,而其实是你让自己逃离自己。

 

而今重回故烟桥,梦魂断处,河水流淌依旧,暮鸦斜阳点点。

扶遍每根桥栏,那其中必有一根是枫倚过的吧;踏遍每块石板,那其中必有一块是枫行过的吧?这黄昏,这晚风也都是枫经历过的吧?心碎深处,竟豁地觉得可以与他相依相偎了,只是在不同的时空。那么,随意掬一 虚无,贴近唇边,是不是就可以当作是吻著他美丽的额头了?那么,随意揽一怀空幻,收紧手臂,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是拥著他清瘦的双肩了?那么……

直至,清月孤薄,浅笑邀影忆旧人。

~~~~~~~~~~~~~~~~~~~~~~

是个下午,起风了,彰的襟角飞扬在行人匆匆的街市上,宝石般的蓝色。

“要下雨啦,这天真是说变就变。”

“是啊,赶快回家喽。”

路人相互简短地打了招呼便继续赶路。

可是彰却立在街中,没有理会头顶飞速积聚著的乌云,没有理会自己被疾风吹皱的衣摆,他只注视著一个年轻的姑娘迎面渐渐走来。

好熟悉的面容,仿佛很久前见过,何时?何地?

姑娘近了,青色的短褂,乌黑的长辫,樱红的小嘴,清澈的眼睛。

难道是她?可能么?!

“失礼了,请问这位姑娘……”彰在女孩经过身边的时候开了口。

“嗯……?”姑娘仰起脸,有些吃惊地直望这陌生人的双眼。

不……不是?那双眼不对,却又酷似著另一个人!

“请问这位可是……香菊姑娘?”但问不妨。

女孩甜甜地笑了,酒窝深深的:“公子怕是认错人了。”

“噢,实在是抱歉。”彰张口讲著,眼睛却离不开姑娘的双眸,终于,在女孩转身离去的一刻,他脱口而出:

“姑娘可识得流川枫,流川公子?”

大雨就要来了,久久对视著彰灼热的目光,年轻女子最后轻轻笑著,点了点头。


(十一)

彰用余光小心翼翼地打量著自己身处的这间不大的屋子,一张床,一张桌,一架书,其他几乎没有什么了。

就像他原来的房间,简陋却洁净。

彰用手指轻轻摩挲著退了漆的桌面,似乎可以嗅到一股淡淡的墨香,陌生又熟悉。那次益的恶计得逞,当一群虎背熊腰的大汉闯入枫的小屋去搜“赃”时,他们是不是也闻到这股纯正无邪的气味呢?那时的自己站在一隅,看著三五只豺虎将纤弱如青柳般的枫拖将出去,他十四岁的眼睛惊惶无措,人却紧锁著双唇不叫嚷一声,即使那么恐惧,那么慌乱,他,小自己一岁的他,却表现出出人意料的克制力,一种与他的年龄完全不符的承受力和自持力。

是自己胆怯了,不知为何。

其实先父的惩教也是严厉的,被他打过,被他骂过,可是每每自己都强撑著。平日一向尚可称作圆润的性格在这些时候总会突变得逆反。泪,是从来不掉一滴的。可是,最后还是会“认错”吧,自己所能做到的极至便是不哭,再痛也不哭,我认为这叫坚强。

可是他不同,他哭了,在杖棍之下。

正是因为他哭了,他所受的苦痛才更加真实,自己才更意识到他是坚强的。

无法忘记,大堂里鸦雀无声,几十口人却只能听见法杖挥落摩擦空气的声响。没有了,真的没有其他声响了。

他,一声都没出。

当枫再次抬起头,自己便愕然于他的那张原本俊美的脸了:愤怒的双目,拧紧的眉头,苍白的嘴唇,泪水挂满面颊。他竟像个被冒犯和亵渎了的神灵,用冷冷的泉涌般的泪鄙视一屋的愚人;他落破地趴在众人面前,给自己的感觉却仿佛是他通过这场皮肉的苦难来点化仍然蒙昧著的蛮族,至少,自己是被他点化了。

不然就不会在四天后的夜里去看他。其实当时的自己哪里能想到今日这么深刻的道理,只是觉得心中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可为什么感到烦躁不安的是“清白”的自己而不是被诬陷的他呢?记得自己一直失态地盯著他干裂的嘴角,生生怕他问:“是谁加害我?”自己是生生怕听到这一句的,怕知道他仍蒙在鼓里,怕他。。。把自己与那人视为同党,虽然我们是亲兄弟。。。突然自己竟有些茫然了:为何这股由来以久的对益的排斥,这会儿忽地如此强烈呢?为何心底深处会有种想要得到他的认同、他的裁定的念头呢?

他不过是个……仆人!就像仙道府上每一个可以被呼来唤去的仆人!

“我能感觉到……你们两个不同。”他说。

从此,凭著这句话,我们终于得以相互辨认。

 

“公子,请用茶。”

自己飞逸出窍的神思被姑娘的声音拉回。

“有劳姑娘了。”彰轻轻点头以示谢意。

“公子太客气了,叫我小菱子吧。”

“流川菱……?”

“嗯,我是家里最小的,便叫了小菱子。”姑娘无邪地笑答,“噢,还不曾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我……姓张……”彰含糊著。

“张公子是哥哥在囹京的朋友?”

“呃……是。”彰有些困惑地看著眼前的小菱子,她似乎对自己的话无半点猜疑。

“姑娘,不知该不该问……姑娘方才不曾问我姓名,便这般放心领我至家中……?”

彰的话收住了,因为小菱子突然笑眯眯地对视自己的双眼,的确,她是枫的妹妹,那双眼极似他那般晶亮,那般澄澈。

“因为……张公子的眼神……”

彰一怔,在小菱子转过身的时候,他对自己苦苦一笑。怎么,苦习多年的应世表情一碰上他就丢盔卸甲了么?

“冒昧一问,当初家中变故,你不是……?”

“我呀……”她扭过头,调皮一笑,“我是自己逃出来的噢,少了个小女仆,他们也不大计较吧……回到芗州,不知不觉去到家父生前教书的书塾,竟撞见哥他也正在那里替先生抄字打理……”

不计较么?一直牵肠挂肚,他却已在为别人备笔设砚了。

“这雨越下越大了……哎?好像是哥回来了!哥!”小菱子抬脚冲向了门口。

彰霍地起身,心在胸口砰砰撞著。

激动么?紧张么?恐惧么?一刹那什么都回来了,什么却也都来不及想了。

“哥,有位张公子等了你半天啦!”小菱子清脆愉快的声音跃进门槛。

“张公子?”是他的声音!

先看到他收伞的背影,然后他转过身……

就算用尽彰的一生,也是无法忘记那一刻枫脸上本来平和的笑容是怎么一点点凝固,一块块冻结的。他那毫无防备的表情在瞬间变幻著千万种色彩,彰却不能捕捉到任何一种。枫乌黑的双眼渐渐瞪大,目光却慢慢推移,仿佛要看穿自己,然后投向无限远方。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但不像要发出任何声音。。。

“哥……?”

“小菱子,哥……有话要跟……‘张公子’说,你回自己屋吧……”

“噢……”小菱子迟疑著退了出去,临走前她又用了她仿佛洞察一切的大眼睛向两个人瞟了一眼。

“二少爷,”不等彰开口,只听见枫淡淡地说,“请回吧。”他的目光一直停驻在书桌的一角,面无表情,让人怀疑这话真是他张口讲出的。

“枫……”彰不自禁地探上一步,只一小步。

而枫随即将头甩向门口,望入雨丝深处。

这便是警示了。

可是,此行芗州,定要还上该还的、加倍还的、加十倍百倍还的,怎可退却?

“枫,你听我说,我确实不知情呀!”一张口,愣住了。这声音是自己的么?这么心虚,这么惶然,不知情,难道就可作为伤害他的借口么?

枫没有说话,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仍旧凝视门外泫然而落的雨。

彰终于鼓足勇气,走近前去:“告诉我……我该怎样?”几乎诚惶诚恐。

听出那声音在颤抖了,枫终于缓缓扭过头,把目光落在彰的眼里。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如孩童般不知所措地用眼神在。。。乞求自己。。。

可是……

“少爷何出此言?您不欠我什么……”说著又把目光移开。

彰明白枫开始他的“报复”了。他说不欠,那是因为欠的是多少白银也补救不上的吧?

“不要这样……!”彰甚至要低吼了。可是有什么死死箍住了他的心肺,让这四个字听起来模糊虚幻,仿佛只是一股气息流出口中。

“夫人好么?”

彰几乎被枫的这句话窒息。

“仙道府上的这等大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呢?”枫自己回答了彰还没问出口的话。

此时,眼中的暗红色在开始波动了。

彰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恐惧了,因为有种预感,一种一逝不返的绝望。

枫却突然轻声一笑,他抬眼:“所以,少爷还是……请回吧。”

有东西在彰的头顶轰然炸响。枫又在用他仙子般的笑容将自己拷打,然后抽落回人间。人间有自己的家业,自己的亲眷,自己的前途,自己的名誉。。。只是没有自己的枫了。。。

还能怎么样呢?他不是在问了么?“夫人好么?”仙道彰你能将枫明媒正娶么?你能让他东躲西藏,苟且偷生么?再绝然,你能修妻罢业而追随他么?最最紧要的,你能拯救他一颗因你而碎了千次万次的心么?补偿?不等于还原吧。

夫人好么?如果不是冲喜,就不会在那时结婚!如果不是心力交瘁,就不会大病不起!如果不是他那样对自己,就不会寸断愁肠!如果不是他骗自己……!!

“可是你不该骗我!!”彰失去理智地抓住枫的双臂。

“仙道彰,你到底还要怎么样?!”枫终于也吼了出来。

其实枫早已不再瘦弱,他已经是个成熟的俊逸青年了,但他并没有试图挣脱彰越收越紧的铁钳。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无理地顶抗他的少爷,希望也是最后一次。

两个人就这么僵持著,较量著,连呼吸都是在对抗。

彰你难道还不明白么?你们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相爱?荒谬而不可宽恕!可是枫还是深陷进去了,狠狠咒骂著自己的同时还是给了你全部!你不欠他,更不负他,岂能恨你?他只是恨自己,恨自己会不谙世事地爱上你!何等愚昧!

那个被益榨取的冬夜,麻木的脑中渐渐渗出你的身影,万般惊诧著,枫竟奢望那个人是你!可是不是!怎么都不可能是了!于是便飞逃出来,之后又狠心相间……谁能忘记你是那囹城的显赫,你是那京都的豪门?当年府上那狡黠的少年早已不在,轮换作轩昂的仙道面对依旧顽固的流川。那灿灿的白银其实是让他觉得不欠你什么了。那么枫应该轻松笑笑吧,在听到你的喜讯时,你们终于得以回到各自的境地,相安无事了。为什么要再出现呢?你们还能如何呢!

你究竟要怎样才懂?!

良久,枫才慢慢启口,就像做一件极有把握的事情,他说:“我从来就没对少爷说过半句假话……”

彰,果然就此输了。

听到这句话,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吧?不是么?他从来……就没讲过半句伪言,即使是在蝶衣,也没有……自己都不曾给过他机会讲吧……

他终于说出这句话了。

竟败得一踏涂地。

因为错得完全,所以败得彻底……

 


临跨出门槛前,不禁回头,这便是最后一眼了么?竟也只是他坚硬的背影。光线很暗的房里,别让自己看清他颤抖的双肩,自己会控制不住冲回去抱住他,然后就再也不放手,管它什么世态炎凉,管它什么荣华富贵!可是,他没有。早就了解他的坚强,忘了么,他比自己坚强,所以恸然抽泣的只可能是自己,而不是他。

雨还在下么?好像更大了。这浑浊的雨幕除了能模糊天地景物,还能遮掩世间悲愁么?

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

彰在门前的一棵榕树前站定,是棵幼嫩的小榕树,叶子翡翠般的绿。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轻轻系在一根低枝上,鲜红鲜红的。奇怪,不是本来已经有些糙旧了么?怎么这会儿又鲜活起来?

彰仰起头,漫天雨滴亲吻他苦笑盈盈的脸。

八载春秋,烟雨重愁,堪忍断肠终悠悠。

枫,就将我这半个“吉”字留给你吧,团团圆圆才好凑个吉祥如意,对么?当年你红著小脸对我说:我们一人一个吧。我怎么知晓八年后还是要归还于你?也好,留我全心全意的祝福给你,这是自己所能给的全部了,既然你不要罪人的忏悔。

缘起缘落韶华逝,人聚人散碾尘飞,这便是命了……

(十二)

“我日后要神游四海,行走江湖!”十六岁的彰趴近枫的身边,“我们一起去!”

耳根烫了。

“少爷不是独爱诗赋么?怎的忽然要浪行江湖了?”

“诗赋是爹逼著读的,好儿郎自当是闯荡江湖的!那时你我结拜兄弟,一同游走大好河山,我行我素,毫无羁绊!”

…………

彰你还记得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这些铿锵的壮语豪言么?你还记得当时枫沉默却含笑的俏美神情么?原来你们都曾经是那么向往著无拘无束的生活,憧憬著情同手足的彼此。后来呢?你却成了仙道府的继承者,大任在肩;而枫却泯然飘逝,如烟消散。

你们永远不会成为情同手足的兄弟了,你们相互错愕著化为对方心中唯一的伤。

他失去了一切却只留下了你;而你却拥有了一切,只独独丢掉了他。

于是,彰不厌其烦地反复探问:如果,放弃拥有的全部,能不能换回他呢?

很小的时候,有位玄虚的老者不是对自己说过么?他捻著花白的胡须,幽幽地说:人的一生啊,祸福拜天赐,都是有定数的……

自己这多年的祸祸福福,定数几何呢?

也许福份早已享尽,唯剩灾苦绵绵。

~~~~~~~~~~~~~~~~~~~

不,当毫无预兆地面对紧封的府门时,彰并没有常人想象中的震惊和惶恐。

封!

两道交叉如刀戟般的封条刺眼地狰狞在厚重的府门上,本来气派非凡的朱漆此刻却似个死囚样颓废荒芜。

 立门前,一时间没想到闯入门去探个究竟,没想到喊天抢地 ,塞满头颅的竟还是那位老人的话:祸福由天定……

孤伶伶一人站在高高门前,有种遥远而陌生的感觉,这里真的是二十天前离开的府第?选择一个人走,怎料归来时竟又是一个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正要迈上前去,胳膊被人拽住。

“二老爷,快快随我来!”

被一个削瘦而熟悉的身影牵著,在街人或冷漠或奇怪的目光里穿梭,然后便七折八拐进了巷子里一间最阴仄的小屋。

“赵老伯?”

“哎……是呀……二老爷……”空气中传来一位老人抽泣的声音。

“究竟发生何事?!”彰循声摸去,扶住了老人瘦骨嶙峋的肩膀,不敢用力。

“二老爷……哎……”

这屋子甚至没有窗户,从破烂的门板上,有几道外面的阳光直直穿射进来,就像条条锋利的剑刃。

什么?!两户抄家?!南门府和仙道府?!

“哎,真是造孽啊!!谁料那南门得罪当今权臣,一连连到我们清清白白的仙道府呀……!!说什么我们两家外结匪寇,私藏黄金,两日工夫生生将仙道府抄了个底朝天呀!!人逃的逃,散的散……”老人又把脸埋进手里呜咽。

什么?这怎么可能!!

“那,梓清呢?!”

“夫人……可怜她年轻轻的也得随同本家人一起发配边地啦……大少爷也已多日不见踪影,好在老天‘开眼’,没将仙道府上的人也都发配出去,不然……哎……!!”

梓清!梓清!彰在心中一遍遍地唤著这名字。这一别,难道竟成永别?!那清晨,愧疚中回望见她一身淡绿色的绸褂在朝阳中散发著如她本人一样宁静眷顾的光芒,她柔柔地对自己笑著,眼角的泪光却清晰可见,她,又一夜未眠。

难道那凄绝的浅笑早就预言了分离?难怪她会失常地在自己临登车的一瞬拼命伸出手,却又只是用冷冷指尖触了触自己的面颊便缩回。她说:“彰,多加小心,妻不能在身边。。。”

梓清!如果说对这个家里还有什么顾虑,就是她了吧。如果她刁蛮无理如其他名门小姐,自己反倒会轻松一些,可她偏偏是自己几乎完美的妻。爱著枫,却又万万恨不得她!如今,失去了枫,怎么连她也。。。?!

这重重深怨,何时是休!

彰一头瘫软在简陋肮脏的床板上。

囹京不愧是囹京,连城中的布衣百姓也都有著一种博闻广识的质素。虽然在南门仙道赫赫两府瞬间崩溃之时确有众人好奇围观,可是几日之后,人们似乎又飞快地淡忘了此事,仍然做他们的小买卖,仍然忙他们的家务事。就算抄出万两金银,又与自己何干呢?就算腾空千顷府园,又碍自己何事呢?荣辱兴衰这些字眼从不与自己相关,那只适用于高空脆弱的名流显贵,越接近地面的越是安全吧?

“二老爷,我回来了。”一道刺眼的阳光窜进来,又被拦腰卡断。

“赵老伯……”

“外面的风声似乎过去了……哎……过去就好,过去就好……”

听著老人的絮叨,彰合上眼。已经后好几天没踏出这潮湿阴暗充满霉味的小房子了。自己也有这一天如枫一样被囚固在这种地界,是报应吧?几日来,时间根本遗忘了这偏僻的笼,什么都是静止的,只有一场场恐怖的梦境纠缠,黑暗中,听自己的血流,听自己的脉搏,唯有如此才能确定自己还活著。

为什么还活著?!

“二老爷吃些东西吧……刚才我出去呀,看见西贵街给拆啦,不知要折腾些什么?噢,老爷一定不晓得我说的是哪条街……”

“是每年有庙会的那条吧……”

“对对对!老爷也还记得?”

彰沉默。

“呵呵……那时老爷才不过十五六岁吧,自己偷溜去庙会,结果跟群市井无赖打起来,还是我这老头子带人来把你们拉开的呢……”

“不是……一个人……”彰的声音缓慢地纠正。

“噢,不是一个人,还有当时老爷身边的小书童。可惜后来不知了他的去向,也好,留下来也还是今日这般离散。。。该死,瞧我这老糊涂又在乱唠叨了。。。”

彰又沉默了。

说得真对呀。反正怎样也都将落得今日这般离散。

~~~~~~~~~~~~~~~~~~~~

“老爷呀,您还记得……”

“老爷,您没忘记……”

“老爷……”

“赵老伯,别再‘老爷老爷’地叫了……”彰打断了老人的话。这个在仙道府作了一辈子仆佣的老人几天来总有意无意地回忆著他混沌的脑中尚存的零散记忆。远到自己幼时的咿呀学语盘跚学步,近到一年前那让人心碎的喜宴,一桩桩,一件件,他津津乐道著,如数家珍般,因为这些便是他一辈子下来所剩的“财富”吧,多么。。。贫瘠的财富。。。

每晚,在幽黄的烛光里,赵老伯便眯起昏花的老眼,自言自语般地开始讲述,俨然说书人一样,而自己就是他唯一的听众,也是自己故事的唯一听众。他的回忆就像他脸上的皱纹一样繁密零乱,每一条纹理中都是岁月沧桑的痕迹。。。

“赵老伯,明天我就动身了。”

“您……还是要走么……?”他苍老的嗓音充满著悲伤。

“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上次出去还剩下些路资,我打算离开囹京。”

“噢……老爷……我……”

“赵老伯,我一个人走。还当我是毛头小子么?”

“老爷……”彰听见那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在无法自禁地哭了。

“赵老伯……”彰皱紧眉头,握住他的干枯的手,却没有泪。

~~~~~~~~~~~~~~~~~~~~

天微亮,彰别了泪眼涟涟的赵老伯,别了仙道府上的最后一个人,他如多年前刚刚接下家业时那般,迈出了步子。

如果爹娘、上官伯父看到今日这惨景,又会作何感想呢?上官伯父是没有等到自己的新娘的,而娘也在自己新婚后不久便含笑离去。该送的都送走了,现在,谁来送自己一程呢?

固执著那强烈的想法,一定要再去看一眼府上,看一眼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

走那少为人知的小门吧。

荒草早已蔓延,门栓早已腐朽,就是这里,当年曾有两个少年兴高采烈地从这儿溜出,去他们最美好的一次庙会,然后便从此一人收藏了一半心意。

那样的年代呀,那样的时光,哪怕只是回忆,对它都是一种伤害。

低头进了那门,便进了时空的隧道,这薄薄一扇废门,竟圈住了二十年的过往,隔绝了二十年的春秋。

爱恨情仇,悲喜苦乐。

抬眼,陌生的熟谙。

野草如岁月的狂髯,吞没弯曲的幽径。荒芜多年的偏园。这里,从来都是少有人至的,还能再寻回一点点当年的足印么?早已没入草荫的,是洁白的卵石,还是一段铭心的经历。。。

你确定还要再走下去么?彰?

穿过那经年的 草,绕进正园,你脚边的是零碎成泥的瓷屑。

那曾经,是你的青瓷瓶,你最爱的那只青瓷瓶,所以即使它碾作泥、化为土,你也认得出。

记得你曾骄傲地对枫说:这瓶是爹最珍最贵的收藏,却被自己讨来了。你得意的神情被枫看在清冷的眼里,形象淡淡的。

如今轻拭那残砾上的层层污尘,剥落之后,仿佛有年月暗青色的光渐渐浮现,再次闪烁在掌心里的,是沉重的、浑浊的历史的瓷。细看,纹理之中流动的是一种变迁,色泽之间变幻的是一种转移。。。

游廊,仍旧低回著的灰沿碧柱的游廊。

寂廖中,独行劫后的窄廊,看两侧立柱一根根向后退去,红红绿绿间有种迷失的感觉,仿佛会忘了这是已死的园第,仿佛会忘了这是枯竭的景致,甚至会癫狂地想,前方是否会闪出娘慈爱的身影,或者梓清姣丽的面庞,再或者……

叮当,不,脚下响起的不是惨遭毁弃的觞皿斛尊,一定是自己年少时一直佩在身边的福玉吧?彰用手轻轻拂了一下空荡荡的腰间,没有停步。

瞧,央水榭,流盏亭,不都还在么?朝暮中,隐约著柔和的轮廓,如少女般停伫尘间,远远望去,是种远而敬之的心情,就好像那都是封存的陈迹,自己粗糙的手怎么也不敢再去触碰了。

可是,脚步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停下的,向著那个地方。

那是……自己的书房。

一样的残破,却异样的揪心。

这是……自己的书房啊……

自己最初的开始……难道也是最终的著落……?

这遍地花花的纸片是自己被撕碎的回忆,这满案段段的竹屑是自己被劈裂的身心。

窗外渐亮的太阳将日光缓缓拖动著,扫略过每一寸景物,仿佛只是为了让人更清晰地烙印下这可怖的一幕。

无论煞费心机地变换多少次角度,无论拼命狠劲地揉摸多少次眼睛,这视野中的一切依旧冰冷地狼藉著。

有谁,能扭转命运的轮?
有谁,能拨动命运的钟?

所以,一切不展的愁眉,一切凝恨的苦眸,都不过是无谓的殉葬品。百年过后,不会有一双手来翻阅这本厚重的书,即使有,那双眼也永远不会读到其中真实的盛衰。

人才是有生命的,可是历史从不懂得去记载真正的生命,所以也就从不懂得去记载真正的兴亡。

 

终于,有力气合上双眼,彰摸索著,顺著门框慢慢坐到地上。

当没有了光线,没有了外界的纷扰,有些东西便开始蠢蠢欲动。

一切都是假的。家破,人散,离乱,凄清。。。什么都是云烟,却萦萦绕著,缠在颈项间,久久不去。

几多年的坚持,几多年的忍耐,浮浮沉沉,世事终如一潭泓水,归于苍泊的静漠。

本非此中人,偏苦为此中囚。囹京,你生生囹住了征鸿千里,骐骥万程。

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

空空渺渺,有流云白练千尺,而长空渐净,弱影浮现。

那是彰的白莲。

莲瓣曼舞,莲叶轻伏,田田中出水的是凛傲的冰清玉洁。

冰样的色彩,玉般的灵魂,是自己错腕而逝的遗悔。

浩劫过后,仍是唯一的遗悔。

若,悠悠天地,轮回有常,来世便只求作了他的辅伴。

他为莲,吾则为鲤,绕茎不去;他为鹤,吾则为霄,萦漫依托;他为竹,吾则为风,梳整濡沐……纵是一日莲败,鹤殒,竹枯,也有那悲鲤、散霄、残风相吊,好过这空惹双袖的啼痕万千倍!

然,此生已矣……

 

“二少爷……”

黑暗之中,如利剑劈开的光熠。

声音是可以有颜色,有温度,有光亮的。

如果选择的话,天地阴阳只有可能在这一刻是静止的。

当彰霍然睁眼,与枫对望的一刻。

然后,异乎常理的,完全没有言语的,彰挺身,一把将枫掳入怀中。

是的,从整个世界的掌心,将他掳入自己的怀中。

让自己的身体因著极度的激亢而颤抖吧,宁愿如此化作蹿跃的火焰,于他面前焚尽所有的炽烈。肆情地燃烧吧,在落定的尘埃之后。

 


意识终于回复到脑间,双手终于有勇气环抱住他战栗的身躯,枫轻轻将彰的头埋入自己的颈窝,就像抚慰伶仃的弃孤。

别后三日便听晓仙南之变。竟日的神舍游离,彻夜的辗转煎熬。脆弱的理智早已被狂澜吞噬。神思恍惚间,却最终悟明了,整整五载光阴,不曾添一毫恨,减一丝情!几番痛心割舍,几番悲楚离合,都是因循那无法释怀的滚滚凡情呀!

当初可以离开他,他是鸿图未展的才郎;如今却必要寻返他,他已是难泽深陷的倦骜。

既然,繁华过后,浮云散尽,唯剩这情愫湍湍,便,由了这天赐的命!而上苍明引,不枉自己昼昼夜夜煞神苦候,终于,在这里再一次相见。

镜破,不可重圆;缘断,却得接续。

在这缘起之处续缘,便是将沧海都烧成桑田,将天涯都移作海角,自己都要完成的祈愿。

 

“少爷……”枫柔柔地开口。

彰却猛地抬起头,用手指轻轻点住了他的唇。彰深深地凝住了枫的幽潭,摇摇头。他用著在枫听来如天籁般神圣的声音说:“没有少爷。。。从来,枫你就没有什么少爷。。。”

望著枫不禁动容的眉眼,彰说:“而我,有你在,我只要今生,不贪来世……!”

那涌自美目的两行清泪是滚烫的,彰的手不知所措地弹离枫的唇间。

而枫的唇却在笑,美如丹璇。

“彰……”嘴角犹有泪垂,枫缓缓吐出了这断绝了风雨五载的字眼。他垂下眼,从怀中郑重地将那红“吉”字奉出,对在彰的掌里,压住。隔著粗糙的布面,渐渐传来对方的体温。

“吉字成对才为祥,今后……还要吉吉祥祥的……”

彰几乎傻了,因为他八年后在萧瑟的仙道府上又见到了当年那个红著面颊,含羞带涩的枫了……

“我们走吧。”

“嗯。”

“不管去哪里,反正定是要离开……这囹京了。”彰最后一次环视四周。

别了,这荣辱已去的空楼阁。
别了,这囹圄羁困的囹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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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我还是要说,自己不擅长讲故事,因此这个故事讲得很拙劣。我只知道,相传后来在芗州的小城里,有人还记得一家“仙枫塾”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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