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芗旧事 序-6
作者: loffel,收录日期:2006-04-04,1118次阅读
楔子
那真的是一段旧事了。
当时的囹京还是那么琼楼玉阁、车马如龙。达显之人都以居于此地为豪荣,而平民们则向往著能到城里一开眼界,哪怕只是进了城门,那也是一种可以在邻人中炫耀的资本呢。
囹京真是一个繁花烟萝般的城市,只是不知从哪个久远的年代留下了这个名字----囹京----囹圄中的都城。此中是否有些什么深味,恐怕谁也不会在熙攘的人群中停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那时“囹城十二富”中排位第七的是户复姓“仙道”的豪商。就如其他巨贾一样,仙道建平在拥挤的街市中拥有气派的朱门金柱、琉璃碧瓦;高墙之内,人丁兴旺,用盈物丰。而他的两个儿子,相差三岁的益和彰,也如其他的纨裤子弟一样,每日锦衣玉食,在纯粹的无忧无虑中度过他们的童年。
一切都如此正常而平静,可谁会料到日后在这个显赫家庭中搅起波澜的竟是一个来自小城芗州的单薄少年呢?
一
十五岁那年,仙道彰第一次在自己的书房里见到这个少年。他毫不收敛地左右端详,上下打量,甚至还用手捏了一下少年的脸颊,因为那皮肤实在白皙光滑,与他身上的粗布衣服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少年一惊,抬起头来正与彰相视。
好个俊美的男孩。
那忧郁、倔强的眉目就这样深深地印入了彰的脑海,也印入了他以后的生命。
“你叫什么名字?”
“。。。”
“噢,二少爷,他叫流川枫,是老爷吩咐来服侍您的书童。。。”
“我没问你,他自己不会说么?你先出去吧。”
“是。”仆人恭恭敬敬地退出了门外。
“喂,你多大?”
“。。。”
“你是哑巴呀?我问你话呢!”彰是从来不知什么是“盛势凌人”的。
“十四。”少年再次缓缓扬起脸,而此时檀木窗外傍晚的冬日阳光正淡如轻烟般地洒在他精致的面庞上。
彰仔细端详著眼前这个比自己略清瘦的男孩:他眉心得那抹执拗清晰可见,毕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不太懂得圆润自己的,而这一切在同是孩子的彰看来,只是一个具有挑战意味的表示----一个小童竟敢对我做出这种表情?他的眼睛竟如此大胆地逼视我?!
男孩之间的敌意就是这么容易产生,毕竟那个年代的他们都有著太强的好胜心与自尊心,虽然形成的原因不同。。。
假如是益的话,这种隐约的火花必已燃成战火。
可是,彰不同。
同是习惯于霸道的少爷,彰生性狡捷,比起易于冲动的哥哥来,他更多时候是旁观或攻于心计(当然只是孩子所能达到的心计),而且彰的个子比益高,所以外人总是分不清谁是兄,谁是弟。
而这次也不例外,彰没有把自己的怒气直接表露出来,但请相信这完全是性格原因。他只是扬起眉,歪著头轻蔑地盯著他的小仆人,然后一丝诡秘的笑容浮现在他的嘴角。
流川枫。。。
这个出来乍道的美貌书童很快也引起了益的注意,而他们之间的矛盾就随即爆发了。
“流川!你家乡是哪儿?”益的语气比他弟弟更恶劣。
“芗州。”他的回答总是这么乏味而简明。
“芗州?听都没听说过!是穷‘乡下’吧?!”益很为他的“幽默感”感到自豪。
“。。。”流川没有答话,他大概已经知道益叫他来这里的目的了,很简单:嘲弄下人。这是他们很中意的一种娱乐方式。
“说呀?”
“芗州。是你自己不知道。”
“你再说一遍?!”
“是你自己不知道。”流川很快地重复道。
“你好大的胆子!”
益跳起来,一把将流川推了个趔 。如果不是那个老仆人把两个孩子拉开,他们早就打成一团了。
从此,益每见到流川必会绞尽脑汁挖苦他,欺侮他。他觉得那美丽的脸因为愤怒而涨起的红晕,让人看了有一种莫名的快感,三天见不到,就会像大烟瘾上来般难受。
而那个“玉印事件”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当益悄悄溜进彰的书房去偷那块昂贵的玉印时,正被弟弟撞见。彰不置可否地看著益把印章藏在流川的枕头下。。。
第二天,流川被人“告发”,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没偷,尽管玉印被从他的屋里搜出,尽管他被杖棍打得眼泪直流,嘴唇发白,伏在地上微微发抖,他仍然倔强著。雾气蒙蒙的眼睛难掩他肉体的痛楚和内心的委屈,无比惹人怜爱。
彰知道流川不断地在朝自己的方向看,“他知道了?”彰从未这么心虚过。
“他为什么总是看我?又不是我做的?”脸有些烫了。
彰没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下人感到有些许的愧疚。
接下来的日子里,流川被关在一间又湿又黑的屋子里,只有“认罪”了,才能被放出来。
彰在一个很深的夜里来看他,因为他根本睡不著。
门被支呀呀地打开,流川仿佛一只受伤的小鹿无力地蜷在墙角,听到声响,他醒了,微弱的烛光却刺得他睁不开眼,而他衣上点点殷红的 血迹也刺得彰不敢正视。
“不是我干的。。。”
“。。。”
“你不信?”彰竟在乎别人怎么想。
“我知道。”如夜一般冷的声音,沙哑著。
“你知道?”有些庆幸,却怀疑。
“我能感觉得到。。。你们两个不同。”
彰一惊。
就是这句话,让他下定决心,第二天便去找爹说是自己上次把玉印落在流川屋里的。于是,流川过了这一难。
其实,彰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招惹益却“讨好”流川,也许是报答吧。报答什么呢?他的那句话?为什么自己会有种感激似的心情呢?因为他说自己于益不同?其实彰并不喜欢益,且这也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接地对他说他们是“不同的”,而他也愿意相信。
在这个嘈杂的深庭大院中,终于有人能辨认出他了。。。
二
窗外的梅花含冰饮雪,缕缕幽香游走在院内。
屋里的彰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眯缝著眼睛不停地瞟著流川正在研墨的手----还是有些瘀肿----那是上次“呈堂逼供”留下的证据。彰真希望那些青紫马上消失,不然,这碍眼的颜色真让他感到。。。不自在。
“呃。。。你识字么?”彰先开了口。
“嗯,识一点。”没有任何语气。
“那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会。”
“写给我看看。”
流川迟疑了一下,抬眼看了彰一眼,他的表情不象在说笑。流川于是捏起一只毛笔,在砚台上轻捷地蘸了两下,然后在纸上从容地写下了 三个字:“流川枫”。
“原来是这三个字!”彰饶有兴味地“审视”著,却不得不暗叹这字写得行云流水,虽不比名家遒劲有力、惊若游龙,却在峰回路转间,有种自然朴实的力道。
“流----川----枫----”很有意境的名字。
“谁教你识的字?”
“我爹。”
“你爹?”彰的口吻流露出他的惊讶。
流川又看了他一眼,明白他为什么吃惊。
“我家在芗州本事大户,只是中途败落,到我爹时,他已只能作个塾里教书的先生。。。”
“那你为什么会。。。?”彰停了一下。
“我爹得病过世了。。。”
彰不必再问了,他知道一定是家境贫寒,无以为计,流川才会被带到这里作佣人的。有点可惜。。。
彰看著流川淡红的嘴唇、长长的眼睛,心里突然戏谑地想:如果他是个女孩,恐怕早就被人争著娶走了,就不用苦命作佣人啦。
想到这里,他随口而出:
“无端天与娉婷。。。”
“夜月一廉幽梦,春风十里柔情。”
“你懂诗词?!”彰收住了他邪邪的笑容。
“不是秦观的<<八六子>>么?”对方淡淡地说。
彰顿时来了兴趣:
“怎奈向、欢娱渐随流水。。。”
“素弦声断,翠绡香减。”
“哪堪片片飞花弄晚。。。”
“蒙蒙残雨笼晴。”
“正销凝。。。”
“黄鹂又啼数声。”
。。。
这时,两个人似乎都听到窗外游燕鹊的啼叫声,虽然不及黄鹂清脆婉转,却仿预示著今年的暖春将会提早返来。。。
春天真的越来越近了,听,庙会上喧闹的爆竹声就是它的脚步声了。
“真的可以么?”枫蹑手蹑脚地紧跟在彰的身后。
“没事,庙会离这里很近。”果然,这个偷偷溜去庙会的主意是彰想出来的,反正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不想被人前呼后拥的,那样的话,他就永远不会知道庙会是否真的像他所感受到的那么“拥挤”,那么多人。
最终,他们成功地置身于人山人海的庙会中了。
两个人都兴奋极了。枫享受著四周的新奇,而彰则享受著他难得的轻松。
天空湛蓝,云也白得出奇,空气中有一种暖洋洋的味道。
鲜艳的布拼玩偶、可爱的泥塑动物、飘香的风味小吃、精彩的杂耍表演,这一切让枫应接不暇。他露在厚重寒衣外的雪白的脸颊上,因为兴奋而泛起淡淡的红润。彰也终于见到他微微扬起的嘴角和闪闪发亮的双眸,这才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应有的表情吧?
在人群中,枫原来也是如此这么引人注目的。
“老板,这个我要了。”彰见到枫流连在一个摊前,摩挲著一对布绣的佩挂,便买下了它们。
“把左右两半拼起来是个‘吉’字。”枫有点不好意思。
“那好,过年就要吉祥么!”
“我们一人一半吧。”彰几乎听不到枫的声音了。
“好呀!”他倒是毫不客气,拿起一个就别在了腰间。抬头时,他发现枫的脸快像他手里的布绣一样红了。彰虽然觉得有点好笑,但又得承认,枫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动人。
正凝神,彰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有人抢了他的银包!
可恶!!谁敢动我的东西?!
彰窜起来追了上去,枫也跟在后面,只是街上人太多,当他们拐进一个胡同时,就跟丢了目标。
彰的少爷脾气上来了。
“有胆子就别躲起来!”他本来可以不这样的,可是实在是气恼有人 蹋了好心情,小偷小摸的都敢在仙道少爷头上“动土”?!真有些急了。
枫突然拉了拉他的衣袖,只见有几个年级相仿的少年从角落里走出来,个个衣衫褴褛、污头垢面。
一场“战争”不可避免了。
而“战争”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两个白面少年对四五个市井顽劣。。。
虽然枫展开双臂想要挡住身后的彰,虽然彰也拼命地挥舞拳头试图保护自己和枫。。。但是如果不是出来寻他们的老管家带著家仆及时赶到,两个人身上挂的“彩”恐怕要比节日里的还要浓重。
“二少爷,放了他们吧。。。”枫一边嗫嚅著一边用手抚著额角的血迹。
“什么?!那怎么行!!非让他们尝尝苦头!”彰瞪圆了眼睛,盯著眼前已经被仆人制服的“战犯”们,却没有注意,其实枫很少称他“二少爷”的。。。
“饿他们三天不许吃饭!!”
“他们。。。就是因为没有钱填饱肚子呀。”枫的语气突然变得遥远了。
彰回过头来瞅了瞅他。枫垂下双目,轻轻拍著身上的尘土,嘴角除了些许的斑红,还增添了一种少有的沉重。
这让彰觉得对方的话听起来虽然平淡,却似乎有些不容反 。。。
枫,他也是因为贫寒,才。。。
彰总是这么敏感而多智的,他摆了摆手:
“算了,就算我日行一善。放了他们吧。”说罢,他大迈步地走开了。
就这样,在回府的路上,两个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语,仿佛都在想什么心事。
只是两双手里都紧紧攥著那个鲜红喜气的“吉”字,就像珍宝一样。
(三)
“枫,还记得三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们一起去庙会的事么?”彰倚在窗前,侧过头来问正忙著帮他整理书籍的枫。
枫把手里的活停了一下,没有抬头:“记得,在外面挨了打,回来又挨了骂。。。”
彰像被噎住了一样,明摆著是自己自讨没趣。
“呃。。。今年的春天似乎迟迟不到。。。”彰飘忽著他的语调。
窗外仍然天寒地冻,万物萧然,整个世界就仿佛一个铅灰色的盒子,沉闷而呆板。
而窗内的人却不同了。
三年前狡黠顽童一样的彰现在已仪表堂堂、俊朗挺拔。而枫呢?彰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当年矮自己半头的枫,如今已由那般削瘦“出落”得如此清秀而修颀了。
时间就是这么回事,离你最近,时时接触,却只有当它流逝不返,你才惊觉它擦身而过的亲肌之感。
对于正是蓬勃年少的彰和枫,更是如此吧。
那些一起爬树翻墙的冒险,那些一起河边垂钓的傍晚,那些一起放飞风筝的春日,那些一起诵读诗词的时光,那些一起。。。经历过的一切,都如溪水般清澈透明,却飞逝著怎么也不复返了。
可是,总有些什么是会留下来的,比如说日垂时分彰清朗的笑声,比如说秋日阳光中枫流彩的眸子,比如说银花纷飞处彰诚实的笑脸,比如说幽幽烛光下枫柔美的剪影。。。有了这种种,他们才会在私下亲昵地互称“彰”、“枫”,他们才会在一方病了的夜里彻夜未眠,他们才会在任何时候都记得与对方分享喜怒,他们才会在那段纯真轻狂的岁月里建立起一份如此真挚深厚而难得的感情。。。
“是呀,今年的冬天很长呀。。。”枫轻轻地叹道。
“那是什么声音?一定是益回来了。”彰拧起眉头,“出去看看。”
当彰迈出屋门的时候,正撞见益酩酊大醉著拥搂著一个妖冶的女人蹒跚而过。
“嗯。。。?是你。。。?你。。。在这儿。。。干。。。干什么?。。。别。。。挡著我。。。我。。。过。。。过。。。过不去了。。。”益张口喷吐著浓重的酒气,让彰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搞的?又喝成这样?!”
“谁要你。。。管?爹都。。。都管不了我。。。你。。。算老几。。。?”
彰当然并不打算真的跟他动火,因为益说得对,连爹都管不了他。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鄙视著他,却又不想冒犯他,毕竟他是长子,他是哥哥。
当彰把目光从益通红的脸上挪开时,正与那个女人对视上。
说实话,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媚然的单凤眼、艳红的樱桃嘴、风骚的细鼻梁还有玲珑的妙身段,总之符合一切“大众美人”的特征,所以。。。也就没什么特征了。
那女人放肆著她的目光,上下打量著这个弟弟。
正这时,枫从彰的背后闪出身来,怔住了。
女人猩红的小嘴微微地扬起了一个角度。
而敏感的彰也察觉到了这玄妙的一切,但是,目送著两个人磕磕绊绊地离去,他什么也没问。
第二天清早,天气一如既往地阴冷。
枫早早来到书房,剪裁纸张,准备笔砚,这毕竟是他作仆人的份内之事。枫总是这样,沉稳而内敛,即使在本该最无忌的年岁,他也能清楚地洞察周围的一切,然后谨慎著自己的行动,因为他最明白自己的身份和那条永远都确定且不可逾越的界限。就算彰口口声声地唤著自己的名字,他也能听见那声音背后的两个字:“主”与“仆”。
“哟,这位公子这么早就起身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枫寻声望去,厚重的门帘被一双苍白的纤手撩开,款款走进了那个女人。
一身淡米色的菊花。
又是一怔,但没有回话,因为枫的思绪早就飞回到了三年前的冬天,那个初入仙道府上的冬天,也是那个家破人亡的冬天。
当自己最疼爱的小妹被一个干柴般的驼背老头牵走时,他的十四岁的心灵便懂得了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残酷。
而那天小妹穿的就是一件绣著菊花的小棉褂。
那么眼前这个面貌有几分相似的风尘女子可能是她么?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怎么称呼这位公子呀?”声音媚媚的。
枫踌躇著,还是开了口:
“流川枫。”
“噢,原来是刘公子。。。”
心一下子冷了。
“复姓‘流川’,不是‘刘’。。。”
“呵呵,原来如此呀,是我的不是喽!流川。。。公子。。。”
女人放荡的口吻、慵懒的眼神深深刺痛了枫。
是失望还是庆幸?
“是哪几个字呢?不如写在我手上吧?”
在枫反应过来之前,女人已经飘到他身边,摊开掌心,用她勾人的眼神发出暧昧的邀请。
“不必了。‘流水’的‘流’,‘山川’的‘川’,‘枫叶’的‘枫’。”枫觉得越说越失落了。
“哎,写一个嘛~”女人扭动著她线条美好的腰部,娇嗔著。
枫猛地低下头盯住她的眼睛,真希望能在其中找到他想见到的东西,可是。。。
女人也愣住了。
为什么非要走进来与他搭话呢?就是为了再见这双眸子吧?习惯于引诱男人的自己却有点被这个男。。。孩摄住了?
深深地望著对方的眼睛,两个人却得出了不同的答案。
“枫。。。”彰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
手心有汗了。
“这位姑娘。。。”彰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叫我小香菊吧。”
小香菊,多。。。残忍的名字。枫别开脸去。
彰的眼神游移在两人的脸上,心中有种难言的。。。尴尬。
是巧合吧。。。?
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会捕捉到枫那种从未展露过的神态呢?
又为什么在乎这个呢?
别想太多了。
可是又怎么能不想太多呢?
当彰后来去枫的屋里找他时,却发现那小香菊真如植物一般攀住枫。
这次,彰什么也没说,他只觉得自己受辱一般戳在门口,然后狼狈地离开了。那心中翻沸的是被背叛的愤怒还是被骗后的怨恨?
一种自己的东西被抢走的恼羞成怒?
自己的?
竟会对他有如此强烈的占有欲。。。
枫眼看著彰甩手离去,他张开口,却无法唤出他的名字。
他太累了。
眼睁睁地看著相似的面容作著轻佻的表情,他不论怎么努力也寻不出半点希望。
往日的伤疤被揭了,却找不到药;旧时的记忆被唤醒了,却无法再重新掩埋。
为什么见到彰,自己反而觉得更加心痛呢?如今那条鸿沟仿佛更清晰了,为什么要提醒我这些呢?这些年的相处让我越来越怕依赖谁了。
还有谁能给我安慰呢?彰,你能么?
不可能的,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
(四)
正如彰所说的,今年的春天迟迟不到。
天这么冷,彰本不该约枫那天晚上去他书房的,而发著烧的枫也本不该答应他的。
可是,他还是约了,他也还是答应了。
枫束紧领口,昏昏沉沉地踱出了屋门,过廊里好黑。
闭上眼睛,前方一片漆暗,就算双眼再怎么努力睁开,也无法辨别道路,不如就用心去循那方向。
而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呢?自己现在是去寻它么?
头好痛,身上好冷,脚下也软绵绵的,连大地都变得不再坚实了。
枫真的不该去的,因为在那黑暗的尽头等待著他的只是一根冰冷的绳索。
枫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气味,当好几个黑影将他缚住,他感到鼻口上被敷上了一股浓烈的味道,然后就失去知觉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上身只有件贴身的布褂。
“他醒了,大少爷!”
益的阴森的脸终于从暗影中浮现出来,古怪而冰冷。他缓缓伸出手,突然一把撩起枫的下巴。
“敢玩我的女人?你是吃了豹子胆?就是彰我也不会放过,更何况一个践下人?!”
益的嘴角抽动著,枫知道他一直是忌恨自己的,而面前这张痉挛的脸是他见过的最出奇的表情了。
他要怎么样。。。?
“今天。。。我就让你尝尝被人玩是什么滋味。。。”
?!
是自己在做恶梦,还是他疯了?!
那种气味再次扑鼻而来,渐渐晕厥,就仿佛渐渐看著自己坠入无尽的深渊,却无力挽救。
我不是去寻那条路么?怎么反而掉进了另一个陷阱。。。
“大少爷,我们真的开始了。。。?”为首的一个黑胖子不停地舔著嘴唇。
“嗯。。。”益背过手去正准备离开。天知道怎样一种罪恶的满足感正充斥著他那卑劣的心灵。
“让他记住一辈子。。。”临出门前,益又“细心”地叮嘱了一句。
也许他不该回头再看难中的枫一眼:
枫的胸膛雪白如玉,清瘦的下合勾出一个极美的角度,平坦的小腹上隐约的肌肉一直向下延伸。。。
这是一只没有完全成熟的青果,青涩的气息,生命洋溢的躯体。益怎么也不能相信一个十七男孩的侗体竟比任何一个成熟女人的更令他心神动荡。只那么一瞥,他便有种窒息的感觉。。。
身上涌起一阵燥热。
“等等。。。你们出去吧。。。”
所有人都莫名其妙。
“我亲自教训教训他。。。”
“噢,明白,明白!小的们下去了。”
每个人都委琐地笑著,离开了。只留下昏迷不醒的枫和同样神志不清的益。。。
凛冽的寒风呼啸著,那声音撕扯著谁的心肺,又纵容著谁的欲望?对于仙道家的两个公子来说,那晚都是彻夜不能成眠的。
“流川,你的病好了?没有的话就再躺几天吧。”
枫微微摇头。
“没什么了。。。只是有些发烧而已。”他幽幽地说。
混帐!又抄错了!
“什么‘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偏偏是最后一句,害我全部重抄一遍!”彰乖戾地低吼著。
“再递张纸给我!。。。枫?”
见枫没有反应,彰抬起头来。
枫正用一种碧湖寒烟般的散淡眼神凝视著他。
彰顿时觉得脸上一热。
“怎么了?”他真有冲动伸出手去抚平枫凝愁结怨的眉心。
“噢。。。”赶快递上一张白纸,而那一瞬间,他与彰的手指接触了,是右手的食指。
彰的手永远是这么温暖的。而他也许命中注定只能给我一霎那的温度,然后从我手上接走他想要得,从此我只能重温记忆中销神的须臾。
只恐恩情,难似当时。
“你不想问我那晚约你做什么么?”彰的嗓音异常低沉,因为他心中暗自焦虑:枫,你为什么这样?那个曾经清澈的你为何变得这经霜枫叶般的沉混呢?我在等你开口,问我一切,或者你自己告诉我一切,可两个你都不选择!想逼疯我么?那个女人。。。那天夜里。。。你到底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噢。。。”
“‘噢’是什么意思?!真没见过你这么呆滞的。。。人!”
枫抖了一下。果然。。。
既然“纵再会,只恐恩情,难似当时”,那就不要再会了吧。。。
已经是深夜了,彰还在拼命地抄写诗词,只怕一停笔,自己就会心慌得无所适从。
竟被他折磨到这次第。
衣带渐宽,为伊憔悴。
这是种什么情感?彰真有些怕了,因为他在不知不觉间在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这八个字。
“谁?”
“是我。”枫的声音传入耳中。
“什么事?这么晚了。。。”有些赌气,所以语气冷淡,表情僵硬。
“我。。。只是来看看。。。二少爷。。。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该来的时候不来,正烦躁的时候又出来让人更心乱。
“我二少爷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
“是,吩咐什么做什么。。。”
“真的?”
“当然。。。”
“那好,我要你。。。陪我一晚上。”彰觉得自己气疯了。
枫将目光移到彰的脸上,眼神让人看了心碎。
“是。。。只要是。。。二少爷。。。吩咐的。。。”
他答应了?他也疯了?也许我们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其实彰接下来是想挥挥手让枫赶快走开的,不然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可是枫却自己慢慢走上前来。他深深地凝视著彰的双眼,微扬起头,缓缓将自己的嘴唇送上去,吻住了彰。
彰根本呆住了。
枫的呼吸温暖地在脸上撩拨著,他的双唇像小鱼一样点啄著,欲火的烈焰就要喷射而出了。
也许我们真的都疯了。
彰紧紧地拥住枫,那么狠,那么牢,像要把他嵌进自己的身体。渐渐地他感到怀中的枫也开始燃烧了。
“我要你。”彰喘著。
枫垂下眼,再次吻住了彰。
烛光摇动,孤寒清冷。
枫体验著彰的疯狂,感受著他的炽热。现在,彰是在用他全部思维、全部身体在爱他么?至少那种温热的肌肤相亲之感是不会错的吧?至少还能确定他此时在为自己丧失理智吧?
轻轻扶住他的肩头,感觉那坚实的臂膀;用手指从他的腰线划过,感觉他的厚重;把脸贴近他的胸膛,感觉那有力的心跳:把自己完全交给他以感觉他的一切,因为,只恐恩情,难再似此时。
一种飞蛾扑火的念头。
而这时的彰几近癫狂,十八岁旺盛的爱欲烧得他不能自持。埋首在枫的颈窝,贪婪地吮榨他的气息,品尝他的味道。
彰怎么会注意到枫的双眼凄迷陆离,怎么会注意到那白皙肌肤上点点暗紫色且仍在隐隐作痛的伤痕。。。?
光线太暗了,而夜又太黑了。
五
轻轻将你健实的手臂从颈间移开,轻轻起身合衣,轻轻为你盖好锦被,轻轻用手背抚著你的面颊,然后缓缓俯首,虔诚地在你额头印下绝别的一吻,转身,在残冬的微白中,轻轻地离去。
行装早已备好。
梅英疏淡,冰 溶泄,东风暗换年华。
春日终会来临,而我却等不到了。说好约著今年还要自己扎风筝来放飞的,只是。。。
一直不敢回头,怕再见到你俊朗的眉目,怕再见到那仍飘著墨香的书台,怕再见到窗外那枝已过花时的腊梅。。。行过的每条路径、踏过的每棵草木,都撕扯著我的衣襟,也吞噬著我的灵魂。每迈出一步,就遗落一部份生命在这里。
灵慧如你,日后应该能看见我无痕的血迹绵延一路。。。
抽空我吧,反正跨出眼前这最后一道朱门,我便不再拥有一切。
但,我无悔,天地为证。
因为我已经把一切都给你了------微薄的、却是全部的。
其实,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为何那般忿忿地离去?我怎么会不晓得那晚你为何找我?我又怎么会不懂得昨夜你为我付出的热烈呢?
你的爱恨交缠的眼神。。。我明白,却。。。不敢也不能贪恋。
还是忍不住回首了,最后一次放眼这座座亭台阁榭,只叹物是人非。三载光阴,我遗你以我苦涩的情深。而你有意无意所给予我的一切,我可以称它们为。。。恩情么?
实在不敢去碰那个高远的字眼。
你我始终恰似小园桃与李,虽同处,不同枝。
如今,此恨只天知,任是行人无定处,重相见,是何时?
囹京,让我含恨而来,负伤而去的寒城。
珍重,我的。。。爱。
“枫。。。”呢哝著睁开双目,却只有一怀冷清。
惊起,仿佛预感到什么,著衣缚带,冲出门去!
一切依旧,只是少了他。
他的房间就如三年前初来时那么整洁而朴素,那只曾被益用来窝藏“赃物”的枕头正静静地躺在床头。
心一下子冷了。
早就察觉这一切有异,却不愿相信,也许是自己太贪心、太自私了。。。
彰开始虐待他自己:他一个人一间一间房地找,一个一个角落地寻,他明知结果是什么,还是在每一个“意料中的打击”之后,继续傻子一样的行为,直至嗅遍府上的每块土地。
最后,他苍白著嘴唇,回到自己的房间。
移步至台前,才猛地发现一个暗黄的信封,那是枫的笔体:“彰启”: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满目败红衰翠。
此别应如杳鹤,只恐相会此生无期,但连环不解,流水长东,难负恩情。”
没有署名。但渐老的江枫,长东的流水,这一切还能是谁呢?
为什么?!是我伤害到你了吗?
谈什么恩情?!不辞而别就是对我的报答?!还是报复?!
拼命地耐住性子,等你,向我坦白,结果,等来的却是你心灰意冷的躯壳和一纸青白的逃脱?!
要我怎么样?跪下来求你吗?整夜的倾泻仍不能感动你吗?无知中的我还天真地以为留得住你,到头来,你却没有半句解释!!
那个女人、那个夜晚,为什么在我以为我将明了一切的时候抛给我一个致命的迷惑?!
你至少应该让我知道。。。!!
“二少爷!二少爷!!不好啦!!老爷他。。。”
爹?!
推开气喘吁吁的女仆,箭步射出屋门,一路飞奔,心口憋闷极了,怎么才跑几步就。。。这院子太深太大了,还是自己气力太有限?
跌跌撞撞地迂回在过廊间,一脑子空白。
“爹!!”扑通一声跪倒在床边。
床上一副枯槁的面容,乌混的双眼因为声响而缓缓睁开。
“彰。。。”见到爱子,仙道建平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扬了扬,黯然的眼睛也微微一亮,他颤抖著伸出苍白的手。
“爹。。。”彰急忙握住爹的手,紧紧地握著。
“彰。。。爹。。。不行了。。。”
“不!!爹!只是这些天天寒。。。”
仙道建平微笑著摇了摇头,打断了彰的话,继续说道:
“爹去后,准备把。。。这个家。。。交给。。。你,益他。。。实在是。。。”一提到“益”的名字,病人的脸色又灰沉下来。
一阵干烈的咳嗽,一滩血红。
“儿现在就再去另请一位先生。。。”声音有些抖了。
彰的手突然被爹攥紧了,那恐怕是他最后的力气了。彰盯著爹的双眼,那其中闪著临绝的坚定与期望的殷切。“答应爹”,彰从他的眼神中读到了这三个字。那是一个经世沧桑的长者最后的企盼,也是一个当爹的对儿子的唯一的请求。。。
“我答应您,爹。。。”哽咽得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了。。。
爹的面容随著彰的话音而舒展了。
爹的手却也渐渐地松开了。。。
“爹!!!”撕心裂肺的声音刺穿了雕梁画栋,直冲阴沉的青空。
四周一片呜咽。
“二少爷。。。请。。。节哀。。。”
可是此时,彰什么也听不见。
他怔怔地起身,转过头,环视室内:一张张愁云惨雾的脸,一双双泪水涟涟的眼。不见了娘,她早已晕厥,被搀入后房;不见了益,他仍在醉梦之中;周围的人脸都慢慢扭曲、暗淡、模糊。。。
站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彰却只看见一张飘渺的容颜。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拨开众人走回屋的。
一头扎到床上。
为什么?!
为什么那天煞的急症要在此时夺走爹?!
为什么偏偏要在此时让我负起这所有重担?!
而你。。。彰深吸一口气,枕间还留有枫的余香,手指也仿佛还残留著他发丝缠绕的触觉。。。而你,又为什么定要在此时弃我而去?!
唇边这咸咸的是忍了又忍的泪水。
行行清泪,道道悲愁。
爹出殡的那天,彰终于见到了益。他看上去仍然一团混沌,双眼中却增添了一份深深的忌恨,是对彰来的,他很清楚。身为长子,却不能继承家业,定为世人耻笑。
彰无暇理睬益射来的恶毒的眼光,目前的一切已经让他够心烦意乱的了。
出殡的队伍浩浩荡荡,送殡的人们一身素白。街上的行人都驻足观望:仙道建平,可是“囹城十二富”呀。人们注视著整个队伍犹如白色的长龙慢慢行过,也都迷惑著,队伍中那个挺拔俊朗的年轻人就是这显赫家业的继承人吗?他将如何引领这条长龙呢?
烧了最后一炷香,磕了最后一个头,彰缓缓站起,闭上干涩的眼深呼吸,空气中已有了春天的气味。
环顾众人的表情,彰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将必须怎么做了。枫的离去虽然剜去大半生命,但在这个大家族了,谁又会费力去追问一个下人的去向?!命中注定自己要被囚于这府院、这城中了。
“二少爷。。。”是爹生前一直追随他走南闯北的上官伯父。他比爹年长六七岁,白霜在几天内就染尽了他的两鬓,额上的皱纹也愈发的深密了。人,真的可以一下子变苍老的,就如自己一下子变憔悴了一样。
老者慈祥而沉重地望著年轻人的双目,良久,他伸出手在彰的肩头稳稳地拍了一下。
这是一种仪式吧:责任从此明了了,担子从此挑起了,路走出去,便不能再回转了。
于是,仙道彰搀起老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穿过人群,笔直地走向前去。。。
六
人到底有多渺小,命运到底有多脆弱,这问题谁也答不清。大概与永无极限的时空相比,什么都会显得无比卑微。有时你甚至会发现自身的成长都不在自己的预料与控制之中,有只手戏谑地摆弄著你,它随随便便地点指,便将你从一个境地推入另一个境地。当你抬头观望头顶那轮宏大繁密的时空转盘时,你会发现自己尤如掷入其中的骰子,不知所措地在转动的大盘中疯狂地自转。就像赌徒一样,在一切停息之前,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将归位何处,可当一切停息之时,你的大限也至了。
这条定律谁也逃不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一介草民。当然还有彰。
彰真正的成长是在他十八岁那年。
那一年,他失去了所亲所爱,在他惊魂未定的眼神还在四处寻找慰藉时,那位秋霜银发的上官老人意味深长地拍了他的臂膀----那时还不够宽阔和坚实的臂膀。礼毕之后,彰虽然还不能理清所有的因果,但却明白自己将面对的前路;虽然还不清楚一切该怎么去做,但却了解该做些什么。
他的成长就这样开始进行了。这内容极琐屑、繁杂,但彰一样一样用心地努力学著,比如:
他学会了那种无论在任何天气永不变温的笑容;
他学会了那种张口闭口总是和气却闪烁的语调;
他学会了那种不论哪种情况都可以直视别人,却让别人觉得无法直视他的眼神。
其他内容,如娉州各坊腾油丝的价钱涨落、武州精绣的金丝含量、络城缎绸到货的日期,平日里是不用彰操心的,爹生前作了一辈子丝绸商,人手资源还是丰沛的。若真去学,恐怕也不会比前面那些改造自己的课程更难。
囹京依旧繁华,市上商贩一批一批,街中行客一群一群,流水过雁般,逝过无痕。其间,囹城十二富几上几下,几荣几衰,仙道府却能一直跻身其中,这也是彰唯一值得欣慰的事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事?
你也许会疑惑,为什么我会用这么个短语:即使是四年后的此时,彰也才二十二岁,年轻势盛的他是仙道家的继承人,拥有可观的家产,又是一表人才。按照正常的轨道,他可以与其他大户联姻,巩固发展势力,也许从此更是前途无量。
可是。。。
你睁大眼睛:难道他还念念不忘那个叫流川枫的仆人?那年少懵懂的情感不可能保温太久!你自信地反 道。
我点头又摇头,这恐怕连彰自己也说不明白的。
我所知道的是他每晚临睡前会不自觉地、习惯性地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红色的佩挂,已被他摩挲得发白发黄了,是那多年前的庙会上他和枫一人一半的“吉”字。他有时会轻轻地苦笑一下,我想他是在笑自己和枫那时多傻,一个好端端的“吉”字,怎么能被分开呢?这世间哪有被间隔的吉祥呢?想到这里,他便沉沉地睡去,因为第二天一早还要见一个姓张或是姓赵的丝坊主。
请相信,记忆是属于生命的,绝不会轻易被抹去。若不想它浮在体表,你可以选择将它剜去,那将流血、结疤。如果可以,彰是宁愿选择这种方式的,只要彻骨的痛一次便解脱,然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那么多双血吸虫般无孔不入的眼睛,逼得他只能选择另一种:用自己生命的其他部份来包裹、掩埋记忆,像沙砾外一层又一层的珍珠质,像树木一圈又一圈的年轮,随著成长变化,让有些东西越藏越深。彰一定以为只要够深够远,就可以视乎没有吧?可是他不知道深埋永冻层的,到最后才被保存得最完整、最鲜活。。。
所以人们所见到的彰只有在偶尔时才会呆呆地盯著砚台,只有在偶尔时才会静静地抚摸著玉印,只有在偶尔时才会默默地站在火红的枫树下一动不动,只有在偶尔时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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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我们后天要走趟芗州。”上官伯父一边抿著清茶一边慢慢说。
“嗯?”彰抬起眼。
“忘了么?你有个远房的弟弟住在芗州,要办喜事了。”
“我。。。怎么不知道芗州有亲戚?”
“真是个远房的亲戚,平日里谁都不曾提起,我也只听你爹说过一次。这回那边来了七八封信,千叮咛,万嘱咐,请二少爷一定要赏脸过去。。。”
“噢。。。好。”
上官伯父当然不知道彰为什么惊讶,他显然不是对什么要结婚的哥哥弟弟感兴趣。面对“芗州”这个似曾相识又飘渺的名字,他感到有股血流梗在心脏,然后就莫名的心慌,是因为激动、紧张还是恐惧?这一切又从何而来呢?
我想彰自己应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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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到芗州的那天,天空淋著毛毛细雨。
这街、这房,这城市就像被罩在雾中,捂到连心里都有些水汽了。
芗州是个江南的秀丽小城,与堂皇的囹京不同,它温柔地蜿蜒著每条石板小路,谦卑地低垂著每片乌黑的瓦片。它给人的感觉是那么恬静、温顺,有种诚实的朴素。任你是赤脚的乞丐,还是锦衣的达官,它都如此平和地等待你踏上它的肌肤:湿润的、有弹性的。
在隆隆的车马声中,彰用手杵著腮,向外望著,芗州在他来说,比囹京少一份俗艳,多一分神秘。他的目光总不时被一些事物吸引去,像路边一块青白的石阶、塘中一朵乳白的莲花、姑娘手中一把黄白的油纸伞。。。可能是因为整个城市有些灰暗,所以白色才会那么醒目吧。。。
终于见到那位远房的亲戚了。
虽然是亲戚,但真的是远到要用平日商面上用的那套客套和寒喧。
这虽然得心应手,但还有些别扭。
看得出,这户亲戚只是芗州的普通百姓。为了迎接身为囹城十二富的贵人,他们已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努力不使客人感到不舒适。他们视彰如天子般尊贵,这让彰觉得有些滑稽和不自在,毕竟是亲戚呀,他想,仿佛婚事变成了举家朝拜。
当然,喜事还是顺利举办了。
席间,人们举杯畅饮,谈笑风生,先前的矜持少了许多,一种喜庆和祥和的气氛被满堂金灿灿、红艳艳的 字烘托得更加浓郁而热烈。
彰觉得自己好久没有这么放松地在人群中谈笑饮酒了,即使只是一瞬间被感染,也算不枉此行了。
按芗州的习俗,主客在茶酒过后,要出门去迎接新郎领回新娘。彰坚持自己要参加这仪式,便在前呼后拥中站在一处好位置,刚好能把街景和不远处的石拱桥收入眼中。
已经可以听到劈啪的爆竹声了,人群渐渐开始躁动。噢,可以听到鼓乐声,看到红色的队伍了!周围的人们喊起来:看,新娘子来啦!瞧,新郎官的嘴都合不拢啦!然后每个人都喜洋洋地欢呼、拍手,仿佛自己的大喜之日一般。彰只觉得耳朵里满满的都是笑声、鞭炮声,满眼都是通红的彩纸、衣裳,连蹦跳的孩子的小脸蛋都是格外红嘟嘟的。。。彰于是也满心欢喜,他开心地笑了起来,弯弯的眼睛仿佛孩子一般。
这时,身后有人向天空抛出了大把的碎纸片,亮闪闪、赤彤彤的。彰昂起头,望著天空,原来,除了那年庙会,天还可以是如此湛蓝,云也还可以是这般的洁白。被雨洗刷乾净的天空里,纷飞著绚丽的各色雪花,真就像在梦里一样。。。
彰的目光随著纸片缓缓下落,然后就被磁石吸住般再也动弹不得。
他真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了:
那飞舞的碎彩后面,那不太远的石拱桥上,那一袭白衣伫立的,那乌丝在风中飘动的,那清秀白皙的,那深藏不住的,那刻骨铭心的,不正是。。。他吗?!
枫!?
是他吗?!
而那人也正望著人群这边,静静的,一个人。他背后的蓝天托衬出修长的轮廓。
一下子,彰耳中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眼里所有的红色都消失了,在无声无色的世界里,他只看见前方的他,仿佛空中的一朵白云,被风掀动的衣角又好像天上的一只白鸟,是如此的醒目、突出。。。
而此时,新人的队伍近了,要经过眼前了,可彰仍无法拔开自己的目光。
任凭那火红的爆竹在眼前炸开,任凭那欢崩乱跳的鼓乐手在面前手舞足蹈,任凭那一担担彩礼一次一次隔开视线,彰就如木头一般盯住石桥上那淡淡的人影。在不停闪过的红色中,他的视线像被紧紧扣在白色的那一端,什么再艳丽的色彩也切割不断,撕扯不开。骑著马的新郎过去了,坐著花轿的新娘过去了,整个队伍都过去了,彰却纹丝不动。
“二少爷,我们快回去看拜堂啦!”
彰不知谁拍了自己一下,转过脸去“嗯”了一声,没回过神地点了一下头。
然后当然他又急匆匆回转头时,桥上却不见了那人,真的就像只鸟儿飞去不知踪影了。
彰张了张口,差点儿就喊出了那个名字。
但他忍住了,虽然用了很大力气。
第二天,彰便起程回了囹京。
他完全不记得从街上回去之后所发生的事了。
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原来还是没能忘了他。
这次彰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甚至把那在枕下放了好几年的佩挂压入柜底,生怕自己再掉回折磨人的境况之中。
然而,这有什么用呢?太晚了。
彰你就不该去那街上,你就不该小孩般傻乎乎地看什么彩纸飞扬,或者甚至你就不该参加那远房亲戚的婚礼。
可太晚了,你都做了。
于是,虽然睡前没有了“吉”字的陪伴,却夜夜都有芗州的景物萦绕梦中。梦中,你会看见有他踏在上面的白石板,你会看见有他行过的莲花池,你会看见有他撑起的油纸伞,你会看见有他扶过的石桥栏,最后,你会看见那由轿中走出的、那盖头下掩住的,是你最怕又最想见到的。。。他。
然后,你由梦中惊醒,满身冷汗,你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再翻身躺下。
可,你却,抱影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