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岸 9-16

作者: loffel,收录日期:2006-04-04,1067次阅读



到达御名酒店的时候,是七点半,人正多。剔透的水晶灯,丰盛的菜肴,衣冠楚楚的男女。
坐下来,各点各的菜。对于不久前发生过的凝视与拥抱缄口不谈。仙道流川两个人沉默地望向窗外东京绚烂的夜景。
静默之中,各有心思。
“是……真的是流川君和仙道君么?!”一个充满惊讶的熟悉的声音响起,引得两人回头去看。
赤木晴子正微倾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她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异而喜悦。
“晴子小姐?真巧啊!”仙道先起身,上前一步,打招呼。
流川也跟着站起来,对晴子点了一下头。
“太不敢相信了,竟然可以在这里见到你们俩!流川君是刚从美国回来休假么?”
“嗯。”流川看着依旧温柔腼腆的晴子,没有什么表情地又点点头。他把目光向晴子身后一瞥,突然眼中一亮。
“流川枫?还有仙道彰?!”晴子身后的那个健硕的身影正是她的哥哥赤木刚宪,湘北当年名震全县的中锋和拥有绝对威望的队长。
“赤木刚宪?你也在?”仙道也不由惊讶,今儿怎么这么巧,“我们公司活动赠的礼券,正好流川在,就拉他一起来了。你们呢?”
“噢,我们训练空档,就过来东京看看晴子。她招呼了好几次了,再不来不合适。”赤木一边说,一边不住上下打量眼前这个两位百年不遇、万年不同遇的人。
“现在在国家队也是一把手,赤木你够给我们神奈川争气的啊!”仙道笑道,心想原来赤木穿起西装也一板一眼的么。
“争气的在这儿吧。”赤木把目光投落到流川身上,对他说:“怎么样小子,混得还不错吧?”
流川脸上本来淡漠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直视着赤木的眼睛,很认真地一点头,“嗯!”
“你真的做到了,好样的!”赤木的眼中也满溢着神采,擂了流川一拳,“好好打,听到没有?记得你在湘北时候立的愿!”
“是。”流川轻轻抿了一下嘴唇,不由挺直了腰,“队长。”
晴子在一旁,由衷地微笑和感动。
仙道看着,除了有些许与晴子相似的感动以外,更多的是想到与自身相关的感慨。
这样队友间的擂拳励志,上一次,是在何时呢?
关于梦想与誓言,已经有多久没有人来分享了呢?

服务生这时过来上头盘。大家再聊了几句,便各回座位了。
临走前,晴子对仙道欲言又止。
“是我乱猜的,仙道君不要责怪。”晴子终于说。
“什么?”仙道停步转身,看着晴子。
“嗯……”晴子一笑,“刚才看到你和流川君虽然都没怎么说话,但感觉……你们好像是在一起的样子。”
“是么?”仙道先是一愣,随即又旋开笑容。
“感觉你们之间有那么一种氛围,不用多说话的。”晴子又抬眼看仙道,不好意思地笑,眼神却有些飘忽。
仙道于是收敛笑容,“也许吧。”

回到座位上,酒已经斟上,漂亮的色泽。
仙道端起杯子,轻轻晃悠着里面的液体,让那色彩也慢慢溶入他的眼睛。
“刚刚晴子说以为我们在一起。”
流川抬眼看见仙道微微笑着,像酒一样。
“你说了什么?”
“我说……”仙道眼睛一动,“我说,未尝不可。”
流川的眼底掠过一丝颤动,被仙道捕捉到了。
在刚与流川相逢的那段时间里,因为没有任何假想,没有任何前提,仙道并没留意过流川无数个细微的言语表情的意味。但现在,不同了。
流川那时无言的长久的凝视,让仙道不得不正视他,不得不好好研读他一心一意想要传递给仙道的信息。
而聪慧如仙道,将眼前看到的流川和梦里梦到的流川整合之后,不仅明白了他,也初初明白了自己。
“吃完饭,去海边吧,今天月亮很好呢。”

海边风起,墨蓝的海洋和墨蓝的天空,天地之间唯一醒目的就是半空中那弯雪白的下弦月。
月光却出奇的皎洁与明亮。
“还那么喜欢篮球?”仙道低头看着海水一潮一潮向上涌。
“对。”流川没有什么犹豫地回答,“不然不会一直打。”
“真有些羡慕你呢。”仙道口气淡淡的,“以前,我记得国中的时候,丢过一支很喜欢的钢笔,是因为打球的时候嫌它放在衬衫兜里碍事,就亲手拿出去放在一边,然后就忘了。说起来,是因为篮球丢了笔。后来就时不常会想,自己又会因为什么而丢了篮球?好像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自己一步步远离,直到有天回头去看,样子都已经模糊不清,就索性完全放弃,而且并没有什么心痛的感觉,还不比当初丢笔时难过。”
仙道自顾自说着,回头看见流川正定定地站在那里一字不漏地听。仙道就一笑,走过去,轻轻用手撩开流川前额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他月光下俊朗的眉目。
“直到再遇见你,才又找回多年前本该有的感觉。”
“与我无关吧。有无爱恨,你自己不知道么?”流川看不清背向月光的仙道的脸。
海潮声波波相随,不曾间断。
面上微凉的海风忽然转暖。
那是他的靠近。
如果早已无了爱恨,你还在搞什么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所有光线终于都消失在他的轮廓中。
他的唇,一如海风般微凉、湿润,百转千迴。
流川一手撑住仙道的胸膛,那里温暖而宽阔,只是……
人已坚定如此,月色美好如斯。
你的心,还在乱什么?







仙道的一只手握在方向盘上,另一只搭在档把儿上,弯着个食指轻轻地敲着。
他在想事情,所想的却又总是断断续续,连接不上。可能跟路灯有关。路灯一盏一盏的,灯光昏黄却足以拦断绵延的黑暗。十一点,没有太多车。
仙道脑中所想的事情便在两盏路灯之间较为黑暗处滋生起来,但它们敏感的触角一察觉到光亮便又立刻蜷缩回去,思绪就一路时断时续,像是早期摄录质量很糟糕的电影,黑白的图象一闪一闪的,人的动作也一跳一跳的。
当短暂的黑暗重来,仙道便看见站在面前的流川,涂了一脸的月光,眼睛的轮廓隐匿在留海深处,眼珠却有点点光亮。他可以猜到如果撩开他的头发一定能看到他微皱的眉头。流川总是这么严肃,不苟言笑,除了骂人的语句,他的每句话似乎都意味深长。
不加修饰,直露心声,所以听上去不够婉转却极有明言警句的风范。
“有无爱恨,你自己不知道么?”
仙道再想起流川的这句话,怎么都觉得有点儿耳熟。“……你自己不知道么?”这样的句式似乎以前也从他那里听过。
流川总是认为别人像他一样,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想要,以及如何去要。
而恰恰是这一点,让十六岁时初遇流川的仙道有不大不小的吃惊。他那时在心里想,一个国中毕业生,你怎么可能知道你想要什么呢?即使知道也只是国中水平的冲动与气盛,不如让我来打击一下你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气吧。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众所周知的仙道与流川之间的宿怨,就延续着,直到仙道毕业上了大学。
仙道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的自己也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少之争又是那么任性与无谓,到后来他自己多多少少只是出于习惯或惯性,见到流川便下意识地反应:来啊小子,来打败我呀。
整件事情似乎已经与篮球无关,只是他和流川之间的事儿,是一种单纯的挑战与反挑战。两个不同性格,却都争强好胜的家伙。
他从来没有想过流川是否也如此看待。
直到十一年后,仙道终于有所领悟。流川仍旧站在他面前,仍旧口口声声说着同样的句式:你自己不知道么?仙道终于意识到,流川,他是真的知道自己想么什么的人,并且始终知道。
本来知道,后来忘记了丢掉了的人,是自己。
海边的月光那么浓厚,仙道一点点靠近流川的时候,他觉得浪声那么相似,海风那么相似,流川那么相似,一切的一切都在一霎之间那么相似于十一年前的神奈川,所以当他的唇沾染上流川唇上的清凉时,他脑中只单纯地想去试探时光的温度,岁月的质地。
那一刻仙道忽然变得很傻,大脑没在运转。他的身体选择了最流川般直线型的方式,用肌肤上知冷知热的细胞去接触时光留下来的证物,仿佛否则,他就绝不会相信。
即使眼睁睁地看见流川站在门口叫着“仙道”,即使他明晃晃的黑发在阳光下反射出相似的色泽,即使他一对一时仍旧喜欢站在中线偏右两米左右的地方开始,即使他见到以前的队长仍旧肃然起敬一改平时的傲慢与目中无人……仙道依然需要某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向自己证明,这所有昔日重来般的事件是真的,是近在眼前的而非远隔千里的。
十一年过去了,当仙道以为什么都应该面目全非的时候,流川毫不经意地证明他错了。仙道相信流川是不会故意误导他的,倘若他声东便绝不会击西,倘若他明修栈道,便绝不会暗渡陈仓。
同理,倘若流川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叫着“仙道”,那么这就是他叫他的方式,不是彩排过的;倘若流川飞快地纠正说“十一年”,那么他的确是熟知此事,不是预算过的;倘若流川面对仙道质问“你自己不知道么”,那么他确实是认为仙道应该知道或者至少曾经知道,而非对他嘲讽或表示惊诧。
仙道于是顺着流川给的所有不是暗示的暗示,拾起了他这块时光留下来的糖。端详再端详,琢磨再琢磨,本无心无意想放下的,结果还是不管怎样放进了嘴里。
味道很淡很淡,却复杂。
就在仙道拼命品味的时候,却遇上了流川回应的舌尖。仙道从那一刻开始有些乱了。他觉得这是顺理成章的,但却不清楚是否正确。在他们那本来只是唇与唇之间的接触里,流川的舌尖轻巧地点触着仙道温热的唇角。
后来,那个吻草草收场。
“你慌什么?”流川一手扳住仙道的下巴,审视他。
“没有啊……”嘴硬,“不然再试试。”
流川放下手,瞪了一眼,“回去了。”

他们俩回到家的时候十一点一刻,仙道把钥匙丢给流川,让他先回屋,自己去车库停车。
“喔。”流川接过那串钥匙,二话没说,开门下车,在车门边犹豫了一下是从车前面还是后面绕,那样子有点好笑,傻乎乎的。
下一刻,他已经决定从前面走了,可能是近点儿。仙道却没想到,刚要踩油门,就见流川出现在他白晃晃的车灯里,便狠狠一脚把车跺住。再看流川,没事儿人一样,脸都不带侧一下,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家门笔直地走过去,完全不知道仙道在车里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小子!!”仙道瞪着眼睛在车里嚷嚷。忽然又嗤地一笑,“永远这么认定目标,勇往直前呀……”
怎么就一点儿都没变呢。
停了车,仙道溜达到门口,却看见流川环着胳膊,倚在墙上,眼露凶光,见到仙道更是两眼一眯,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笨蛋!这是家钥匙么?”
“喔,拿错了!家钥匙在这儿呢,那是办公室的。”仙道笑嘻嘻地跑上去,把另一串钥匙递给流川。
流川看了看,转向路灯方向,在一串钥匙里找家门的那把,表情极认真,刚刚的怒气、车上的困倦一下子都没了。为了找到回家的那把小钥匙,他微歪着头,眼睛仔仔细细地搜寻着。路灯黄色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块一块的阴影。
仙道就站在暗处看着他。流川在他眼里变得那么可爱,头一次觉得他那么可爱。
不是孩童般的可爱,而是二十七岁仙道看二十六岁流川的可爱。不是柔软的滑腻的,而是磨砂玻璃一般,有着细细的起伏和纹路,坚硬却不尖锐。
这个夜里,仙道在光线始终微弱的情况下,回首看见了十一年前的流川,又抬头看见了十一年后的流川。
这个一如既往却又因此变得更美好的流川。
仙道在静静的夜里的那一刻,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当流川回转身走到门口要将钥匙插入门孔的时候,仙道从后面走上来,像要从黑夜里抢回什么似的抱住了流川。
流川一怔,手里的钥匙差点儿掉下来。
仙道也不言声,又收了收双臂,把流川箍得更紧。他的胸膛就抵在流川背上毫无修饰地传递着心跳。他嗅到流川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他的头发软软的,却一根一根都很有弹性,好像被风吹成怎么不堪的模样,他一甩头便又都弹回原状。
仙道在流川的肩颈相接处,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把头靠在那里,吸一口气,夜里凉凉的空气一下进入肺里,全身都一激灵。
这样栖息在流川的肩头,仿佛飘荡的灰尘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好像贪心的孩子抱住了一直想要的那件玩具。
“流川……”仙道喃喃开口,“该怎么说……”
“……”流川不语,任凭仙道树袋熊一样抱住他,懒懒地半晌不动不出声。
过了一阵,他终于说:“好像……一直就喜欢你。”

十一


仙道钥匙链上的那个深蓝色的圈儿,从流川手指缝里垂下来,一摆两摆,在空中荡来荡去。
仙道的双臂也环成一个圈儿,扣住流川不让他动弹。
两个人逆着路灯光线的影子便紧紧密密地合在了一起,像是一尊不知所谓的奇怪的黑色雕像。雕像的另一端连着四只脚,向上顺延,两个躯干,两颗心。
就算影子在某一时刻叠合得天衣无缝,影子的主人却还是那两个你是你我是我的自由人。仙道的胳膊那么有力,锁过去,也没办法让彼此的身体有所牵挂合粘连,而钥匙在流川的手里。
仙道很诚恳地让声音闷在流川的颈项间,他说,好像一直就喜欢他的。即使不承认,或者再迟些再早些承认,都还是这句话。
仙道认为他真的一直喜欢流川的,他深信不疑。不然干吗一直暗地里花痴一样梦着人家呢?
当然喽,从喜欢上到承认,从承认再到说出口,这要过程,可以理解。多年之后的这次重逢就是让他承认并说出口的契机。多好的老天爷。
一切由意外开始,所有的发展却在意料之内。
这样回应流川的注视,回应自己的梦境,真是……花好月圆。

哗啦啦,哗啦啦,那串钥匙开始在流川的手里响起来,他的右臂在动,微微向上,伸前,细致地移动,然后是开锁的旋转响声。
“没完啦?我要进去了,困。”流川的声音开始变得含糊,他真的困了。
“严肃点儿,表白呢我这儿!”仙道一听流川掏心挖肺的困劲儿,气儿忽然窜了上来。
困你不说谁知道?你不依不饶地盯着人看的时候,人家的怀抱多温暖;我这儿表达心声的时候,你全当是耳边“蜂”,就差不耐烦地拿手哄了。
流川顿了一顿,大概在想这样撑开仙道的胳膊,目不斜视地走进去便睡的确不妥。他也可能还在继续想,如果就这么撑开仙道的胳膊,走进他的房,脱下他的衣,再睡上他的床,今晚难免恶梦来袭。
也可能流川脑子里在想一些比这人情世故更微妙一点儿的东西。可能的吧。他困是不假,他知道自己困是因为直觉开始变模糊,所以他急着去睡,要等睡足之后直觉才重返岗位。
然后他就可以知道今晚发生了什么。
人情世故已很难搞,比它更微妙一点儿的东西,只有靠直觉流川才不会完全档掉。就像打球一样,最重要的是知道对手要做什么,可是人心搁肚皮啊,只能靠直觉,来自经验的直觉。
流川用他尚存的一点儿直觉提醒自己,这次恐怕要靠另一种仍未可知的直觉……
仙道的手终于松开。听见他在背后叹口气,说:“睡去吧你。”
流川像是听到指令的机器人,毫不犹豫地迈步进门,脱衣上床。程序安排得节奏紧凑,机器人的动作也连贯流畅。
仙道站在门口看着流川离去的身影仿佛都释放出一种原始的喜悦之光,他在心里暗想,不是流川有病,就是自己有病。
看表,十一点五十,早就过了流川平时睡觉的点儿,不管怎样,这样折腾到深夜才让他去睡,于他已是一种侮辱了。
所以这件事看上去只能证明自己有病。
只是情生于心,未来得及查看日程表的安排,就不择时机地说出来了。
仙道望了望乌七抹黑的房间,努力再回味刚刚那一股子上头的冲动,却找寻不到了。那种梦游一样的感觉在黑夜里来又在黑夜里消失无踪。过程记得一清二楚,回忆得再细致精确,却也仅仅是过程是过程还是过程。看别人在动作看别人在表情,什么都可以再被模拟,就是没有了任何感觉。
仙道想如果明早醒来,大概仍可以再抱住他对他说喜欢,仿佛这件事一出口便世人皆知成为公理,你再多念一遍少念一遍都没所谓。
前一刻未被证明的假设,后一秒就成了不可推翻的真理。
仙道临睡前又用了他很会转逻辑的大脑想了一遍:他喜欢印象里十五岁的流川,他喜欢印象里十六岁的流川,他喜欢梦里不断出现的流川,他喜欢十一年后今日里睡在身边不省人事的流川……
好了,没说错,一直喜欢他的。
心安理得了,仙道翻个身,背对流川,睡了。
同一夜的梦里,出奇的,仙道梦见流川说“喜欢”,流川梦见仙道说“……抱歉”。

翻身,再翻身,醒来。
仙道眯缝着眼睛用手肘探了探右边的位置,空的。扭脸又瞧了一眼,的确是空的。
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知该想些什么。一骨碌坐起来,用手在头发上胡乱地抹了一把,昨天的记忆像是无足轻重的尘埃在空气中飞扬起来,星星点点,没有体积和质量,用呼吸的力气就可将它们吹散,却又在下一次吸气的时候吸回身体里。
仙道有点晕乎乎地走进洗手间,打开水龙头用手掬了水就往脸上撩。嘿,凉啊,不过痛快。于是就接二连三地泼,稀里糊涂地溅了一脖子一身。
一抬头,猛地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落汤鸡似的,水滴成串地从发梢、眉梢、睫梢向下掉。水迷了眼睛,仙道拿手使劲儿揉了几下,瞪着眼,再次看清了镜子里的人。
突然微笑起来,从平缓的嘴角到弯翘成弧线,不经思考,准确无误。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
“喜欢你啊。”

一转身,正好碰上晨跑回来的流川静静看着他刚才耍宝似的自言自语。
“早上好,同屋!”仙道嘴角的那个微笑几乎没有迟疑地继续盛放。多么自若,泰然。
像是被撞见时,自己不是白痴一样在对着镜子表白心声,而是彷佛在说着“牙膏我用高露洁”或者“我用右手写字”这样毫无特别的话。
流川“早”了一声,面无表情,垂了一下眼,又抬脸令道:“出来!”
“干吗?”
“上厕所。”
“我还没上……”
“有工夫花痴没工夫上厕所?”流川面色不祥,仙道自知进退。
“好,好,你先你……!!”
可怜那“先”字尚未出口,向外走的仙道与跨进来的流川在门口相会,然后被对方毫不客气地生硬一顶,整个人生生撞在门框上,紧接着被流川顶住动弹不得。
完全出乎意料,仙道被磕得生疼,完全找不着辞儿。
“昨天晚上表白的是你吧?”流川幽黑的眼睛气魄逼人。
“啊。”仙道点头,也顾不上背后火辣辣的感觉。
“刚刚表白的也是你吧?”再逼进一步。
“啊。”仙道再点。
流川眨了一下眼睛,气势弱了一些,却仍旧卡着仙道不放。
“你不打算问问我怎么回答你?”
“是……要问的,不是还没来得及么?”仙道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问的话咱俩换个位置才比较合常理吧。
流川收了凌厉的目光,扭头走出了洗手间。
“喂,你还没说呢!”仙道莫名其妙地要追出去,“不说啦?”
“我喜欢你,仙道。”
仙道的右腿还留在洗手间的门槛里,他看见走在前面的流川一边转过身子一边这么说。房间朝东,晨曦刚好直直地照进来,让流川的身后都是光,他的轮廓有点模糊,面庞不可辨识。他的不高不低的略微淡漠的声音却明明白白地说:“我喜欢你,仙道。”
面对房间的仙道的表情可以一丝不漏地收入流川炯炯的眼睛。他看见仙道的双眉微微地上抬,眼皮眨了两下,终于恍然大悟地说:“谢天谢地!”
流川有一刻没有反应过来仙道在谢什么,只见他跑上来抱住自己,拍着自己的后背说:“我也喜欢你,我们一拍即合啊!”说着又推开流川,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你猜我昨晚梦见什么?我就梦见你也说喜欢我呢!嘿!”
流川仍旧有点失神地看着仙道愉快地笑,满心欢喜的样子。他忽然想起自己昨晚的那个梦,然后就听见仙道在耳边很神秘地说:“我原来一直不信的。原来梦这么准的……”


十二


流川瞪着眼睛看着仙道小孩儿似的,庆幸着眉飞色舞,情景仿佛中了彩票。一恍惚,流川几乎混淆了到底是因为什么,让他们现在这样又搂又抱。

电话响起,仙道转身跑去接。流川细细长长的眼睛里,仙道的背影头发凌乱,衣冠不整,他把目光挪向窗外,太阳已经升了起来,外面一片白灿灿。
“流川!”仙道探头,招呼他过去接电话。流川摸不着头脑,谁会知道他在这儿?
“樱木。”把电话递给流川的时候,仙道笑着说。
“喂。”居然是那个白痴?
“喂!臭狐狸!原来你躲在仙道那里,回国都不吭一声?!”
流川飞快地把话筒拿离自己的耳朵。这个白痴还活得这么起劲儿啊。
“白痴……谁告诉你的?”
“我来东京休年假,晴子小姐说的……”樱木不自觉地顿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晴子小姐在东京啊……”他还是改不了口,管已经结婚地的晴子叫小姐。
流川反正听不出分别,仍是短短地问:“找我干吗?”
“什么找你啊?!混蛋!明明是仙道说你在还邀我去他家……”樱木又理直气壮起来,“接见你们,懂么?臭狐狸!”
“麻烦……”流川嘴里说着,眼里不忘白一眼坐在屋里偷乐的仙道。
“好了,定了!明天下午本长官有空,把屋子打扫打扫,多备点儿酒菜!对了!我要吃海鲜火锅,喂,听到了没有……”
流川挂了电话,一脸不乐意的姿态。
“我可是好意,你们队友这么多年没见了。”仙道一摊手,名正言顺的样子。
流川不睬,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也很想见他。”仙道眼睛一翻,来了个饶有兴趣的笑。
流川仍旧不言声,只急急从仙道身边经过。
“喂流川,”仙道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你真这么不乐意?那可为难了,话都说出去了……”
流川猛地扭头,面色严厉。
仙道一惊,不想这就惹恼了流川,正要张口,就听流川咬牙切齿:“放开,我还没上厕所。”
仙道挠着脑袋看流川一溜烟跑进厕所,不由一笑。转眼望向窗外,外面的景物都白亮白亮的,看得人脑子里也一片空白,然后很快一切又清晰起来。
流川、赤木、晴子、这又来了樱木……老天也太夸张了吧,怎么圣诞节促销一样买一搭几。可别说,回想那一拨人里,还真是想见见樱木花道的,那红头发的怪家伙。
“仙道我一定会打败你!听到没有?!”
当年的樱木一下子跃上对面的白墙,伸出一个手指指着仙道的鼻子,声如洪钟,千军万马的气势。
听到,听到,每一次都听到啦。
这时流川从厕所出来,又恢复了讷讷的表情,天灾人祸都不再与他相干。
仙道扭脸望望流川,又看看对面空无一物的墙壁。
怎么会听不到呢?连那个小子在心里不出声的叫板,我都听得真真切切啊。
嚯地起身,大步走向流川,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走了!”
“放手笨蛋!”流川突然被搂了个趔趄,恶声恶气,“干吗!”
仙道瞥眼看他,嘴角慢慢一挑:“当然是打球去。”
一听“打球”二字,流川也顾不上仙道眼底静静蔓延的火和他故作不解吊起的眉,立马服从:“好!”甩掉他的手,箭步奔回屋里,抄起运动包,再一转眼,人已经蹬上球鞋,紧绷绷地等在门外了。
仙道开车过来,流川跳上车,系上安全带,像是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仙道就看着他一笑:“一说打球你就从乌龟变超人。”
流川瞧了仙道一眼,本想不屑地用鼻子哼一声,却想起了什么似的一直盯着仙道的侧脸看了好一阵。
从车里的后视镜正好看见流川瞅自己。“唉,再看要收钱了。”
“我说,提什么能让你从刺猬变超级刺猬?”流川开口,有点讽刺,却挺认真。
仙道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流川,脸上敛净了笑意,不作声。
车转过第七个路口,流川都快忘了他问过什么,仙道却忽然溜出三个字:“好问题。”

太阳慢慢滚上了正空,刺喇喇地发着白光,像是迫不及待地要预支盛夏的热度。影子很短,只在生风的脚下寸步不离。细小的沙石翻飞,发出嗦嗦的声音。
仙道眼里一道亮光,人影一虚,错开身把火热的球在手里一倒,大步上前,猛地蹬地起跳,即将送球入篮。
流川也不吃素,被仙道闪过,奋起跟上,起跳的脚只比他慢上0.01秒,而盖住那球,势在必得。
“啪!”球砸上篮框,弹了出去。
妈的。流川暗骂。
仙道落地,追回球,如意地笑着走向罚球线——他马上要被拍掉的一刻,突然抬手,用手迎了上去,球是一定进不去了,但赚回了流川的打手犯规。
两罚两中。
流川眯起了眼睛,凶光逼人。
哼!雕虫小技也使!
仙道把球丢给流川,开口:“只有你一个人在乎输赢么?”又一笑泯了锋芒,“来吧!”
这个混蛋……
流川在上篮的时候,很自然地让目光紧随手上的篮球,一仰头,眼睛突然被白花花的阳光晃到。腾空的风声相似,手送球出去的力道相似,真像十多年前的那么一个午后……

球咣当入篮,流川落地转身,看见迟到的仙道正笑眯眯跑来。他摇摇手打招呼,流川懒得废话,丢球给他。开战。
不消许久,竟抓住他些许个破绽,连连得手。
绝不手软,趁势再攻!
猛个转身,倒手运球,汗水让手一滑,球斜飞出去。两人正是意酣之时,谁不让谁,都拼命去抢。不料仙道人高手长,略微优势却也足矣,拾球正欲避绕流川,流川却就着刚刚的冲劲儿上前一顶,顶得仙道人仰马翻,转身跪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水。
流川登时傻了眼。
咳了两声,仙道终于从嘴里吐出一块浸了血的纱布。“没事,刚才去拔了颗牙。”
“不早说。”流川蹲下来。
“以为没事儿。就是不能张嘴喘气儿,而且还疼。”仙道不以为意,拍拍手站起来。
“太自大了吧?”流川唰地站起,不知怎地莫名火大。
“不是自大,”仙道用手蹭了蹭嘴角的血,“是不需要你放水。”又一指球,“刚才那球是你犯规了。”

“唰”的入网声,让流川从短暂的回忆中抽离。盯着眼前人的暗涌如潮的眼睛,问:
“你不是说不在乎么?”
那人一笑,一眨眼,带球从流川身边超过时,轻松的口气却字字清楚:
“骗你的,流川。”

十三


“骗你的,流川。”
他这么说着,趁流川一霎那的分神,从他身边掠过,带着一股热风,直奔篮下。
“你休想!”流川暗叫一声,上前阻拦,心里却始终被那几个字搅扰,让动作慢了半拍。
仙道扬手一拨,球已轻盈入篮。
“咻~”一声口哨,他回过头,看着流川,脸上无尽的得意与神采飞扬。
就在那一刻,流川好像在仙道的脸上看到了不期然重返的年少轻狂、嚣张、自负……等等等等,那些只在十几岁少年挂满汗水的脸上才有的一切。那个年代的仙道仿佛精灵一样从十一年后他的身躯里忽而显现,在他明亮的眼睛里闪一下,在他弯起的嘴唇边闪一下,在他随风摆动的衣角上闪一下……
“虽然你现在是NBA的选手了,我可也没打算输给你啊!”仙道伸出一个手指,半开玩笑地说。他的眼中却写满了流川最最明白最最不能忘怀的那种,自信满满的信号。
“有种!”
夺球冲上去的时候,流川没来得及细想是什么是谁让仙道忽然换了面孔换了装束。他突然的满面傲气满身热力让人觉得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流川在两个人对抗的一团沸气里不由一笑。
他曾经像个笨孩子在一大堆的棉花里找一根针。那银晃晃细小的针那么难找,他甚至不确定它是否在里面。直到深深浅浅地触摸,然后突然指尖一阵刺痛,心里却涌进了喜悦。
找到了!那根精致明亮却曾经深深刺过自己的针!就算藏进棉堆、沙丘、或者河床,就算再被它刺痛一次,流川终于找到了它。是的,就算方法再笨,就算要飞越更远的距离,要找的,自己曾被深深吸引的,经过多少年仍无法释怀的,就是这个。
流川不知道,如果不是他,别人也许永远都找不到。因为他是他的磁石。
他的出现扰乱了他周身的磁场。他心性里那些个沉淀在深处快要被淡化了的品质和脾性被重新排列,然后浮出水面。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的反应。见到流川,他就回想起高中时候的歌和绰号;见到流川,他就会在心里蠢蠢欲动着对篮球和队友的怀念;见到流川,他就会不自觉地忆起丢掉的钢笔和随之而来的迷茫;见到流川,他终于再次翻阅那段成长的岁月,细想所有的因缘。
流川是他所知道的一样独特而美好的东西。就像明矾,让他生活中漂游的杂质都沉降,让他一抬眼就瞧见了最畅然的有风有海的神奈川年代。
流川,对于仙道来说,不仅仅是流川。他是他的记忆,他的经历,是他自己的一部分,是他放在心里一度淡忘却不曾舍弃的东西。所以,当他开口说出一直喜欢他的时候,几乎不假思索。他怎么会不对他有感情呢?在这样的年纪,人尚年轻,但少年时光渐渐退色,骨子里挣扎着不愿被湮没的轻狂与无惮遇见一如既往坚守信念的流川,就仿佛暗红的木炭遇见了新鲜的氧气,又开始滋滋的延烧起来。
所以,与其说流川找到了仙道,不如说是仙道找到了流川。

“太……太不可思议了……”球场外的一辆车里,仙道的同事向泉看得目瞪口呆。
“那家伙原来一定是个篮球手!”他自己补充了一句。
日日坐在仙道对面的隔间,日日看着他衬衫领带地来来回回。他笑得温和,音量适中,态度亲善,在工作上是个可以挑大梁平时又能把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得不错的可靠家伙。他可以打牌的时候被贴一脸纸条;公司清扫人手不够就找他去扛文件箱;如果你需要,分他的饭吃借他的车开,通通没有问题……他这个人接触上去就是这么大方与随和。
而绝非眼前这样的挑衅与凌厉。
瞧他的头发,瞧他那笑容!配上漂亮的身型,精彩的动作,无可救药的一个篮球青年!
向泉忽然觉得说不定,这里的,此时此刻的,才是仙道原本的样子。
后来他问仙道,你原来打球打得不错的吧?
仙道一愣,想起在挪威街头的小孩也问过相似的问题。这次他一笑,颇有些得意道,没错啊。
向泉一揉鼻子说,那天远远地看见你和另一个高个儿的也很厉害的家伙打球来着,那情景真是不敢相信啊……
仙道却转身,摆摆手,“关于仙道彰,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走吧流川,今天就到这儿。咱们去超市买点儿东西,明天樱木来的话,家里什么都没有呢。”仙道把车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个圈,拉着流川钻进车里。
“想吃什么?”
流川眼睛一翻,突然嘴角一挑:“火锅,不过不要海鲜。”
“没问题,英雄所见略同啊!”说着车子已经起步。
殊不知流川在一旁一抹暗笑:那个大白痴,让他要吃海鲜火锅!

转眼第二天下午,樱木打电话说路上堵车要晚点儿到。仙道一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自己先动手备好酒菜。他把冰箱里昨天买的杂七杂八的食物摊了一桌,正在想从哪儿下手。
本来没指望谁来帮忙,正在看电视的流川竟自己个儿溜达过来,探头看了看。
“别光看,帮忙。”仙道不放过他。
流川也不罗嗦:“干吗?”
“洗蘑菇。”
流川鄙视地瞟了一眼屋里的锅碗瓢盆,掳起袖子干了起来。
仙道顿生窃喜。嘿!竟然这么好使!不料喜悦之情溢于言表,被流川捉在了余光里。
“美什么呢你?”
“没有……”仙道一眼看见桌上的菜,“我切菜,我切菜。”可是手里干着,嘴上还是没闲住:“我说流川,你在美国自己做饭么?看你的麻利劲儿,不像生手。”
流川把手里洗干净的蘑菇丢进盘子里,“小儿科。”
“嗬,我看啊,”仙道继续切菜,“哪位姑娘嫁给你可划算了:带出去舒心,搁家里省心。”
流川依旧沉着脸,也不抬眼:“你喜欢这样的?”
“哪儿样的?”
“你刚说的。”
“嗯……其实没想过,很少想这样‘喜欢什么’的问题。”仙道一笑,“你上次忽然问我是不是喜欢篮球,我当时就被你问得一愣一愣的。”
“你打球不是因为你喜欢?”流川抬头看着仙道,停下手里的活。
“我打球是因为……”
“叮咚叮咚……”门铃响起。
“来了!”仙道一抹手,出去开门。
拽开门的时候,仙道觉得门上仿佛承受了很大的重量,外面的光线照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扑面而来。
“小心啊樱木!”晴子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仙道反射性伸手去挡压过来的身形,很是费了些力气才将他顶了回去。
“樱木,干吗呢你!”仙道睁大眼睛。
红发人伸手挠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哈哈,没事没事,就是想听听屋子里有没有人,谁知道你开门开得这么快!唉?仙道你的刺猬头还是没变啊!”
“樱木!”晴子在后面直拽他,怪他这样太失礼。
仙道也不在乎地笑道:“你的这颗红脑袋这辈子也变不了了吧?”
“那当然!这是俺的标志!”樱木一竖大拇指,指指自己的胸口。
就在这时,话音仍未落,仙道发觉樱木的眼神突然一定。他回头,看见了站在自己身后的流川。他正面对着樱木,石像一样一动不动,眼光像是被打磨了一样,在空气中明亮逼人。
樱木的动作也定了格,他指着胸口的大拇指还停在半空保持原状,他的嘴唇忽然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声音出来。
时间在这时就像是卡壳的光碟,影像定住了无法继续。
仙道在旁边看着这两个人,摇摇头,无声地一笑。
终于,樱木嘴里千辛万苦般地挤出几个字:“臭狐狸……还活着……”
“大白痴!”
然后,一切都回到了正常的时空,刚刚那短暂的凝滞像是被什么一股子冲走了一样,可是也正是刚刚那几秒钟的凝滞,好像把什么给连通了起来。
“你!你个臭狐狸,见面就骂人!真没长进!”樱木登掉鞋子,上前一步,要跟流川再度逼视,而流川显然也摆好了架式,谁知他突然转了方向。
“啊!火锅!不错不错!狐狸你还真听话,让你准备火锅就准备火锅!既然这样……”樱木很郑重地转过身,用手一指,“那今天就允许你跟我们一桌吃饭吧!”
在仙道和晴子惊诧的目光里,流川走过去,毫不客气地踢了樱木一脚,口中念念有词:“越来越白痴了你!”



十四

“臭狐狸,一见面你就想打架啊?我看你就是一个人在美国太闷了是不是?”樱木叉着腰数落流川。
“呃,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晴子很是时候地插了一句。
“不用,我跟流川就好了。”仙道扭脸赶快招呼流川,把他从樱木身边支开。
流川瞥了樱木一眼,一扭头走了。
看着流川宽宏大量地走开,樱木心想:几年不见,终于怕我了不成?
晴子进了屋,和樱木小小地参观了一下仙道的寒舍。简单的家具,一架钢琴,淡灰色的墙壁。樱木对着滚水的火锅摩拳擦掌的时候,晴子正看着地上流川的篮球出神,然后,她一转眼看见厨房里的两个人。
仙道正贴近流川耳边说着什么,他的嘴唇离流川的耳垂那么近,像在亲吻他的颈一样。他的唇应该是在细微地动着,惹得流川忽然向旁边微微一闪,又立马恢复淡漠的神情拿眼角看着他。只见仙道拿起手里的蒜指指,又指指流川,流川就冲他晃晃手里的菜刀,仙道就立即扔了蒜,很无辜地盯着流川。而流川的眼睛就在刘海后面轻轻一旋,光泽里满是温和与包容。仙道就一直抱着胳膊看着他低头切菜,直到他抬起眼碰上晴子的目光,然后静静一笑。仙道的眼神平静,有着并不突兀的喜悦。在晴子看来,那是一种像是发过酵的喜悦,是经过时间筛选,不热烈也不轻浮的快乐。仙道对流川说的每个字,对流川做的每个动作,像跟自己相处一样自然亲切。而流川,那个正低头切菜的流川,他十一年后依旧细长好看的眼睛,在晴子的感觉里,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晴子第一次在御名酒店就有了这样模糊的感觉,今天看到他就似乎更加确信。流川在她印象里,那么深刻,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执着冷漠心无旁骛。晴子在她暗恋流川的日子里,曾经千次万次地想象过流川不打球的样子,流川在家的样子,流川刷牙洗脸的样子,甚至流川与爱人在一起的样子。可是这些问题被她想了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直到有天想得厌了烦了,然后爱上别人嫁给别人,也都没有答案。如果今日不是在这里重聚,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流川不打球的样子,流川在家的样子,流川与所爱的人在一起的样子。
是他呀……
晴子与仙道相望,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很久猜不出谜底的谜题被公布了答案,有点舒畅有点失落。即使从来就不是自己的,心里也还是有些发涩。而面对这个答案,似乎也只有回以会心一笑,因为,大概再也想不出更好的选择,因为,大概只有这个答案,才让流川更像流川。
“哇!你们要饿死本天才吗?这么慢吞吞的,要不要天才亲自帮忙?”樱木终于等不耐烦,从屋子里跑出来。
“来喽来喽!”仙道端起盘子从厨房走出来,“久等了,不好意思!”
不一会儿,酒菜通通备好,大家围坐饭桌四周,终于有人叫了起来:“不是说要海鲜火锅吗?臭狐狸,你耳朵听什么呢!”
“大白痴,我耳朵好着呢!”
仙道这才明白流川“非海鲜火锅”的由来,叹了口气。
连这个都要较劲啊。

“来!”仙道举杯,“为重逢!”
“为重逢!”大家和着,将手里的酒水一饮而尽。而晴子啜了一口,只是看着面前的三个大男人咕咚咕咚地仰脖畅饮。真的是,十年了吧,从高中毕业算起到现在。一转眼的功夫啊,当年的偶像也好,朋友也好,对手也好,一转眼的功夫就坐在面前,长大成人,各有所事,不再是那时的青涩模样了。时间在自己身上的痕迹难以察觉,看到他们才发现,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竟已经朝着各自的方向走出了这么远的距离。
“樱木,怎么不打球了?”仙道放下酒杯,问对面的红头发。
“谁说不打?本天才在警署队里照样是头号球星!一把手!知道么?”樱木自豪地举起食指,夸张地晃了晃,神情也不可一世起来。
“嘁。”流川还是没忍住,蔑然一声。
“怎么样?流川你不服?别以为你去了美国就有什么了不起,不信比比看!”樱木一捋袖子,恨不得在饭桌上就分个高下。
晴子赶快转移话题:“那仙道君怎么不打了?你那个时候可差不多是全湘北的较量目标呢……”
樱木和流川顿时一齐看向仙道,眼神里仿佛在说:别抬举他了!
仙道看了看两个人,又望向晴子:“是因为大学时候觉得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唉,樱木,你的那帮朋友呢?都干什么呢?”仙道转向樱木,没有给晴子再问下去的机会。
“他们几个啊……”樱木来了精神,“野间回了老家,剩下的仨合伙开了个小游艺厅,乐着呢!……你怎么知道他们?”
仙道咽下嘴里的东西,开口说:“记得有次走在街上,对面突然凑上来四个家伙,我以为要找茬劫道,谁知道为首的那个……叫……洋平的吧,他走上前问我是不是仙道。他说,‘别人都说你是篮球天才,可是我们的天才樱木是绝不输你的。’还让我等着瞧。”仙道看着樱木笑起来,“他们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那几个……笨蛋……”樱木扭开眼睛,嘴里骂着,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眼里却流露出一种特殊的感情。
“别光顾着说话,吃菜。”仙道招呼着,很绅士地帮女士夹菜。
晴子地目光随着仙道的手移近又移远,终于开口问:“仙道君的手指……”
仙道有点不知所指地看看自己的右手。
“无名指那里……”
仙道又看了一下,右手无名指的第一关节处微微向中指方向弯曲,是打球的旧伤。
“没事,很久以前打球戳的。”
“这样啊。仙道君一定很早就开始打球了吧,小学时候?”
“哪里,国中。”仙道看了流川一眼。
就是他丢掉心爱的那支钢笔的时候。
“国中一年纪刚开始的时候,完全不懂怎么打,只知道追着球满场乱跑……不过倒是很开心啊……”
“后来呢?”樱木插进来。
“后来,到二年纪就进了篮球队,总算有人教教,也打得像模像样起来。怎么说,进步还算快吧。然后国三当了队长,带着球队参加过几次区比赛,成绩还不错。再然后就随着田冈教练进了陵南,这之后的你们就都知道了。”仙道也不多费口舌,几句话就把什么都简单带过了。
“你手上的伤什么时候弄的?”流川竟然开了口。
“刚打的时候呗。这种伤都是基础不扎实时候的低级错误,跟你眼上受过的伤可不一个档次噢……”仙道坏笑着挑挑眉,很是暧昧地调弄。
“哟哟!”樱木不干了,“有什么了不起啊!是臭狐狸太笨才会被人踢到眼睛!本天才当年地背伤才是无上光荣的!”说着,樱木侧身指指自己的后背,仿佛上面印了什么奖章。
“不入流。”流川再次表示蔑视,一把拉开自己的袖子,露出一条伤疤。
“你那点儿小伤才不上道!看我的!”樱木不甘示弱地扯下袜子,一指自己新受伤的脚腕。
“自己走路摔的吧。”流川一声冷笑。
“屁话!上个星期在赛场上扭的!你那个是什么?猫抓的?”
然后,两个人就越演越烈,终于无可挽回地发展到了要脱衣服解裤子的地步。仙道忍了又忍,最后用筷子“当当”大声敲了敲火锅的锅沿,“你们俩!我和晴子都吃光了啊!”
“臭仙道,给我留点儿!”樱木扑回饭桌前,立马狼吞虎咽起来,看样子是要把刚刚落下的份儿都补上。
仙道拿眼睛扫了扫流川,一分责怪九分无奈。
这两个人一碰到一起,言行水准就倒退十年有余。
晴子却在一旁不停地笑。就是这样啊!就是这样一群以伤疤为光荣,以篮球为荣耀的大男孩儿啊……

“耶?晴子你笑什么?”樱木一边往嘴里不停塞东西一边问。
“笑你们啊。这样看来,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大家都还是高中生的时候了。”她看了看对面的流川,“虽然今天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归宿,但看到流川君可以实现梦想打进NBA,我们大家都很欣慰呢。尤其是哥哥,他经常在电视上看流川君的比赛的……”
流川看了看晴子,没有说话。
“哼!”樱木又不爱听了,“狐狸就是肯下功夫,论天分的话还是……”
樱木的话还没说完,晴子就径自接了下去。
“嗯,记得有次晚上补课,放学很晚。走的时候我看见篮球馆的灯还亮着,就跑去看。只见流川君一个人在篮下反反复复地练习各种防守和进攻的动作,累得实在跑不动,就站在三分线上一个接一个地投篮,衣服都湿透了。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流川君更喜欢篮球了。”
“晴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也是很喜欢篮球的呀!”樱木有点委屈地转向晴子。忽然,他哈哈大笑两声,对着仙道压低声音说:“狐狸要不是那么喜欢篮球,我们也没的整他呀……”
“你说什么?”流川冷冷一句。
“我说,”樱木加大分贝,“就是那年新年啊,队里联欢抽签。我们几个早就看你不爽了,就把你抽的签里做了手脚,让你无论抽什么都是‘一个星期不准进篮球馆’。”
“啊?可是学校附近没有其他球场,那岂不是除了周末,一个星期不能打球?”晴子惊叹。
“就是这个意思!”樱木点头称是。“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料到狐狸一定会急,小三就故作体贴状,说让他表演个节目就通融了他。结果狐狸真的抱着脑袋想啊想,最后决定唱个歌。唱得好难听啊!”樱木说着又大笑起来。
“你说够了没有?”流川已经直起了身子,随时准备跟樱木动手。
“原来是这样啊,我当时有事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流川君已经在唱了。”晴子回忆着,“其实,我觉得流川君唱得很不错的,真的,没想到的好。那首歌我没听过,所以就很仔细地听,歌词我还记得,好像是……”晴子停了停,用力地回想着歌词,“好像是‘去年夏天的最后一天,我在雨中奔跑……不停追逐我的梦……”’
流川那时唱的,正是仙道曾经唱不停的歌。
仙道此时慢慢地扭头去看流川。流川已经坐回去,眼睛盯着自己的筷子,也不出声,样子像极了一个窘困的孩子。然后他缓缓抬起眼,与仙道相视,幽黑的眼睛里摒却了不适,留下纯然的坚定,清澈得如同最洁净的泉水。流川的心也在那一刻让仙道看进去,里面纯透无暇。
仙道于是伸出手去,用力揉了揉流川乌黑的头发,轻声道:
“傻瓜。”

十五


“傻瓜。”
两个字轻轻地从仙道的嘴里吐出,像是夜昙绽放那一刻的轻柔,另人感动。樱木和晴子都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让人捉摸不透甚至高深莫测的仙道,在伸手抚着流川的头发的时候,会变得这样温柔、无防,像亲人像情人一样深切地理解,明白,体慰,宽容。
流川被仙道揉弄着头发,换了别人,他早就一拳出去回以颜色,可是那个人是仙道,是从他们认识开始就独一无二的仙道,让他失败帮他成功,流川心目里永远无可替代的仙道。所以流川眨眨眼睛,任凭仙道的手掌在头上抚来抚去,也没有反抗,也无需反抗,这就是他与仙道相处的方式,与其他任何人都不同的方式。
屋子里一阵静默。
最终流川又举起筷子,夹了一片牛肉,抬眼看了看还在发呆的樱木和晴子,不理不睬地把肉送进口里。
樱木终于反应过来,大叫起来:“啊!臭狐狸,那片肉是我放进去的!吐出来!”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仙道看见樱木分外眼红的模样,立刻把自己手里的往他碗里送,意在息事宁人。
不料樱木较上劲儿,死活要流川已经吞进肚子的那块。仙道和晴子都不知他怎么突然计较到这田地上,互相不解地看了看。
樱木手里仍是抓着流川逼他还他那一小片牛肉来,心里却满满塞着刚才看到的情景:仙道与流川,那样无人可及、无人可触的相处。那样从容的仙道,那样坦然的流川。他们像是封在一只水晶球里一般,外人看进去透明无遮,却无法染指。樱木在一刹那有种奇怪的感觉,夹杂着尴尬、些许的酸涩,甚至还有一点点羞恼。狐狸是他那么多年的头号打击对象,即使分开了也一样,怎么,在今天这种情形之下,像自己的专署对头被别人抢了去,而且抢得大大方方,抢得温文尔雅,抢得人家心甘情愿。樱木突然觉得流川不仅仅只是个讨厌的臭屁狐狸,他一下子回想起了许多其他与流川相关的片段:流川说:“这就是实力”;流川说:“凭你的能力,还真是可惜”;流川还说:“那我就负责多讲你几句……”原来流川曾对他说过那么多句话,那么多句其实本意并不恶毒的话。
流川,毕竟是他高中三年,一起打拼的同队队友啊。在樱木的心底,就算再怎么死不承认,流川仍是他渴望企及的目标。他喜欢和他一起打球的日子啊……
樱木的心里所以就有些空荡荡的,让他一时手足无措,只有虚张声势地故意高声喝叫,甚至巴不得流川对他拳脚相加,然后一切就仿佛没有发生,没有改变。
“白痴!”流川被樱木抓着左手手腕,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骂了一句,然后不躲不闪地看着他的双眼,目光笔直,似有深味。
“给你!”说着,流川夹起一片肉,在锅里涮了涮,放进樱木碗里。
仙道和晴子彻底呆掉。
“狐狸……”樱木终于慢慢放开流川的手腕,坐回座位,愣愣地看看自己碗里的肉,又看看面无表情的流川,眉头微微皱起又松开,吐出几个字:“这……这还差不多……”这几个字却飘进了云里,完全没有先前的气势。
樱木觉得,流川的眼睛其实已经看穿了自己的无理取闹,看透了自己的心。

然而,有机灵的仙道和晴子,有健忘的流川和樱木,之后的气氛恢复得很快。不一会儿,四个人继续有说有笑,有打有闹。话题从篮球到工作,从昔日到未来。时间就这么飞快地分分秒秒过去。
客人起身要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桌上盘干碗净,地上的酒瓶码成了长城。
送客至门口。晴子微微欠身鞠了一躬:“多谢今晚的款待,真是麻烦二位了。”
“唉晴子,什么‘二位二位’的,说得跟两口子似的。”樱木提起鞋子直起身来,擂了仙道一拳,“下次回神奈川有事记得找本长官!说起本长官那可是威震八方……”
“白痴!”流川很及时地评价。
“你!”樱木终于跨上一步再次和流川对上,逼视良久,他出乎意料地抓住流川的肩膀,一字一顿道:“本天才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篮球!所以你要给我争气,好好打!这次听清楚了没有狐狸?”
没等愣在原地的流川反应过来,樱木已经飞快地转身,迈开步子向外走了。
“等等我樱木!”晴子就要上去追樱木,却又转回来,对着仙道流川再鞠一躬:“请二位……多多保重吧……”然后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离开了。
望着晴子的车渐渐没入街道的尽头,流川才回神似的嘟囔一句:“废话,要你说……”
仙道呵呵一笑,搂住流川的脖子:“他当然要说啊……你可是他天才篮球生涯里,最重要的一个啊……”
流川甩开仙道的手往回走的时候,低头一笑,心想:谁让他自己是个不同寻常的……白痴呢……

回到屋子里,收拾碗筷。一切恢复原状,却显得有些寂寥。
流川翻出换洗的衣服去洗澡,仙道就自己坐在沙发里看不知在讲些什么的电视节目。
看着看着,自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笑:“命里注定的吧……”

流川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屋里只有电视在闪着光,仙道已经歪在沙发里睡着了。
流川站在他面前,看了看,伸手去抽他手里的遥控器,却又看见了他无名指上的伤。流川于是就慢慢蹲下来,把遥控器放一边,仔细地打量那只右手。仙道的指甲短短的,剪得很整齐,除了那微微弯曲的手指,其他都挺好看。但是流川并不在乎它的模样,他轻轻地将它翻转过来,摊开手掌,细细地摩娑,从指尖到掌心,一遍,两遍……用他自己被篮球磨满茧子的手。
流川知道,这不是他十一年前的手了,篮球的味道已经被时光带走,连曾经坚硬的茧子也会消失。
这些,在仙道第一次去流川家帮忙,流川冷不丁把篮球丢向仙道时,他就从他接球的动作里看出来了。就算只有千分之一秒的生疏与疑顿,流川,也看得出来。毕竟这个人,他曾经放进了太多心思。
如今似乎唯一的佐证便是那受伤的手指,弯曲的光影让流川心里一阵翻腾,这是篮球在仙道身上留下的永久的印记。仙道,你明白么?
仙道的手突然动了动,流川本能地抽回手,去看仙道的脸。他没有醒。眼皮略微动了动,继续安静地睡着。
流川蹑手蹑脚地蹭到仙道近前,像从没见过他似的细细观瞧。电视的光变幻着颜色,时明时暗,时红时绿,仙道沉静的睡脸也似乎跟着忽远忽近,让流川怎么也看不真切。
流川于是想起他那次梦见仙道。他平时几乎从不做梦,到了美国那么多年之后,却在某个夜里生生梦见了他,梦得那么清晰,醒来的时候都还记得每个细节。梦里他就看见仙道睡在他旁边,窗外的光线淡蓝,仙道的脸上,留下他睫毛的阴影,鼻子的阴影,嘴唇的阴影……流川瞪着眼睛看着他躺在身边,竟一时不敢动作,心里没有惊诧没有疑惑,只有单纯的兴奋和喜悦。就像在他心底,他已经想要这件东西太久,所以他其实每时每刻都藏在他心中的某个地方;所以当他出现,流川的感觉像是终于兑现了一直拿在手里的愿望。那一梦醒来,流川额上沁满细汗,他的心仍在砰砰地跳着。他惊觉,自己生平第一次有了想吻另一个人的冲动。
所以,此刻,流川真的去吻了。流川从没想到老天会给他第二次机会,而且是真正的那个人睡在面前。流川毫无犹豫地吻过去,他明白自己的心,所以他绝不放弃这个机会。他的心告诉他,他对这个人的感情,让他想吻他,想接触他,想抚摸他,想……
流川的唇轻轻的吻住仙道的上唇,然后是下唇,然后微微离开两毫米,再吻下去,再离开,再吻下去……这样反复的吻上对方的一瞬间,让流川轻微地颤抖,他的手心出汗,他的脸颊发烫,但他仍不愿惊醒那个人似的,挣扎在他此刻湿润性感的唇间。流川用手撑着自己的身体,他永远也料不到原来他爱这个人,不止是出自心灵,还包括身体。他听不见电视的声音,他只听见血液在大脑里烧。他二十六岁的身体却像十岁的孩子一样坦率,确认他一切的情感,甚至欲望。
就在这时,一股力量突然压在流川颈后,惊得他心脏漏跳了一拍。那力量将他不由分说地送到那人的面前,阴影挪开,他看见仙道黑暗里幽深的双眼,半眯着,闪着让人晕眩的光。然后下一秒,仙道的唇覆上了他的。仙道的手从流川的颈上插进他的头发里,力道仍旧不减。流川觉得他那样蛮横的力量却魔魇般能将他的每根头发都挑逗起来,然后那千万根神经便一股脑儿地刺激头皮、脖子、后背、双腿,到达脚趾。而仙道的另一只手揽住了流川的腰,一用力,仙道就着这股劲儿,起来翻身,将流川压倒在沙发里。
没有言语,继续吻下去。流川迎上去,他知道自己不可自抑,他不想那么多,他想要的就努力去拿。而他想要的,就是眼前这个从十几岁时就爱上的男人。他知道自己的浴袍已被扯开,他知道他的手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他的吻就要让他爆炸,但他不在乎。就像他生命里所追求过的每样东西,他全心全意。

直到流川惊觉身体失衡,背后一阵疼痛,两个人从沙发上跌落地板上面,仙道才停下他的吻,赶忙问:“你没事吧?”
流川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背后传来一阵痛楚,他咬咬牙:“没事。”
仙道背对着电视还坐在流川身上,脸完全隐没在黑暗里,让人看不清楚。只见他又俯下身来,流川以为他还要继续,谁知仙道却搂起流川,抱在怀里,抚着他的后背,喃喃不停地说:“对不起,流川,对不起……”



十六


流川一把推开仙道,与他对视,试图在黑暗里辨识出对方的眉目。可是他看了又看,在一片阴影里找不到焦距。但他可以感觉到仙道正在凝视着他,他的整个轮廓仿佛就是一种凝视着的姿势。
然后,仙道胳膊一支,站起来。
“喂,”流川开口,声音不悦,“你还在逃么?”
他看到仙道停下脚步,转过身,隔了几秒,他极低沉着声音说:“不是。”

那天晚上流川不记得他独自在床上躺了多久才睡着。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仙道已经去上班了。
流川起床之后,在屋子里绕了三个圈,看了看昨天和樱木晴子围坐的餐桌,想了一下,便抱起篮球,戴上帽子出门了。
步行了四十分钟,到了平时和仙道打球的球场。上班上学的时间,没有其他人,他便独乐其中。运球,上篮,不停地跑动和跳跃。这样宁静的独自一人的上午,周围是日本字的店铺,是黄皮肤黑头发的日本人,流川偶尔会在篮球出手身子下落的一瞬间有种时光凝固的感觉。可是今天不同,他脑中旧有的印象在昨天被翻新。他见到了十年之后的樱木,虽然还是讨人骂惹人嫌,但那个家伙已经是个警官了呢!穿着灰绿色的夹克而不是破烂的T恤,斗起嘴来还是毫不犹豫但除此之外的话题他也算是说得头头是道,好象变得有点大脑了……
流川一错身,力从膝盖发出带动身体,手臂协调地伸展,手指跟着拨球出去,球在空中正正地飞出,入篮的一刻,樱木的声音响起:“本天才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篮球……你要给我争气!好好打!”
突然出现的樱木的声音,让流川保持着球出手时的完美姿势,停顿了两秒。下一秒,他的脑中又闪过仙道受伤的无名指。回过神,流川一拨楞脑袋跑去捡球,他想,不是梦,时间真的是过去了。

一切又如旧。下午六点多钟,仙道打电话叫流川在家门口等他,他就按惯常的做法,把篮球背上,过十分钟后就等在门口,见车来就上去,却发现今天开的方向是热闹的市区。
“去哪儿?”流川问。
“你听听这个。”仙道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递给流川。
是越野的留言:
“喂仙道,我是越野啊。这段时间没联系你怎么样?这个周末是陵南八十周年校庆,田冈老头四处捉人回去聚呢。怎么样,兄弟好久没见,回去看看吧。听说还组织了球赛,把咱们捧成了陵南的明星,我说没你不成,你可得给个面子。好了,有空回我电话。”
流川收了线,把电话还给仙道,问:“去么?”
仙道揣起电话,无声一笑,一把将车拐进了地下停车场,说:“还在考虑。”
流川不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有空儿就去,没空儿就不去。有什么好考虑的。”绕口令似的一大串,怪吓人的。
仙道呵呵笑着:“空儿那是一定没有,这个周末肯定加班。所以关键是想不想去。”
流川用奇怪的目光瞄瞄仙道,推门下了车。
“工作不要紧?”
“我最近一直在想什么是要紧的。”仙道锁车,拉着流川上了电梯,“得到的答案是,你想要什么东西要紧,什么东西就要紧。”
流川拿鼻子出声,道:“本性难移。”
出了电梯,仙道领着流川穿梭在商场的花花绿绿的人群中间,他一直不曾回头,脚步坚定不移,流川看着仙道的背影,仿佛看着他直奔他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的目标。
“这里。”仙道停下,拿手一指,一间运动用品商店。说着又径自走到一整面展示墙前,“这些。”
流川一看,是各式各样,形状各异的篮球鞋。
“白痴,连鞋都要买了,还考虑去不去?”
仙道一脸无辜的找打样儿,摊开手说:“我就是说要考虑买哪双呀。”
忍了又忍的流川终于发了威,脸色铅黑,狠瞪了仙道一眼,回身伸出手指就一指:“就它!”
仙道顺着流川的手指看,立马倒吸一口冷气:“那双黄绿黄绿的?”语气里分明说着“流川你没病吧?”
流川也不拿正眼看他,口吻威严:“那你找我来干吗?”
“呵呵,别这样。我一定是误会了,你指的是那双白色的吧?还是左边那双灰色的?”仙道打着圆场。
流川却毋庸置喙地摇摇头:“就那双黄绿的。”
仙道眉毛一挑。
流川下巴一扬。
“不试试?”流川走过去把鞋拿下来,递到仙道面前,眼光寒冷,意思是不试试你就甭想出这门。
“好好……”仙道无奈,一屁股坐下,看看号码偏偏还就合适,就硬着头皮伸脚进去。
效果,果然,很恶劣。
旁边的店员却扑上来,左夸右夸,仙道根本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知道仙道彰再怎么帅穿这双鞋出去也无异于自毁前程。他抬眼看了一下,趁流川不在四周,一脚踢掉那鞋,打算夺门而逃,不幸被流川生生撞了个满怀。
“你干吗?”流川开口,有如天皇。
“找你啊。”仙道飞快地搪塞。
流川审视着仙道额头上的冷汗,“我让店员去给你拿另一双了,回去等着。”
仙道磨身悻悻地回去坐下。
“先生,您的鞋。”仙道谨慎地抬眼,缓缓地纳那双鞋入眼。
然后他情不自禁地一弯嘴,笑意油然地装满了眼睛。
流川为他选的,黑色蓝边的CONVERSE FX IV*。黑色和蓝色是陵南的颜色,CONVERSE是他一直钟爱的牌子。
好一个流川啊。
仙道充满意味地笑着看向流川的时候,流川之前的严厉与冷漠忽然淡了下去,反倒被仙道盯出了半分不自在似的,别开了眼。
“就是它了。”仙道拿手一掂那鞋,一语敲定。
“先生不试试了?”店员惊讶地问。
“有什么问题么?”仙道把目光从流川身上挪开,转向店员。
店员于是手捧着鞋一溜烟地跑开了。
两个人又继续四下里晃了晃。流川随手拿起个篮球在指尖上转了起来,他身后的仙道却坏笑了一下一把将球偷走,一扬手,把球投进了店墙上挂着的篮框里。流川自是不甘于如此的挑衅,便也不顾周围人的眼光,抄起球在仙道面前故意一晃,让球在他身边擦着衣角蹭过,绕过两三个顾客,才漂亮地出手。
旁边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
仙道眼睛一闪,嘴角一提:“平手么……”
“再来?”流川气势万丈。
“二位二位!请不要损坏店里的商品……!”倒霉的店员冲上来,挡在两人中间,却挡不住两人紧紧相扣的视线。

“哎,早知道就先付钱再玩儿他们的球,跑也跑得利索点。”仙道回到车上,叹口气。
“白痴,还不是你欠。”
“没办法,”仙道发动车子,“越来越管不住自己了。”

买了鞋,两人又买了些吃的,然后仙道说不如去“野餐”。
流川指指快黑下来的天。
仙道说:“那才有意思。”
车子便开到了一个少人的郊野公园。拎着食品袋下车,来到一个草坡上,仙道把衣服垫在地上,坐了下来。流川跟上来,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眼前的景色摄住了。
草坡对着大海,海面上夕阳的余辉犹存,西边天空里于是就有梦幻一样的葡萄紫,还有玫瑰红,然后色彩渐渐过渡到黄,白,蓝,和深蓝。
流川的视野里只有这些动人的颜色,大海,草坡,还有仙道。他慢慢坐下。
“漂亮么?”
流川点头。
“在美国还常能看到海么?”
流川摇头。
“你……”
流川一摆手,“你很多问题耶。”
仙道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只是想问问你要不要三明治。”
流川回过头,一把抢走他手里的食物,送进嘴里,嚼起来。
恩,味道不错,风景很好,仙道也挺安静的了……
可是,他的声音终于又传过来:
“流川,你怎么能一直坚持下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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