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时再见樱花雨 序-end

作者: loffel,收录日期:2006-04-04,1138次阅读

序 我又想起他了

第一眼见到他,我便开始注意他。

他很特别。

因为,他没有翼。

他为什么没有?

他为什么要有?我知道你在问,他又不是鸟?

但,他是天使,来到这里的都应该是。我从来没见过无翼的天使。

天使,怎么能没有洁白的翼呢?

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的理所当然性和重要性,因为你尚在人间。那么让我这么说吧,这就好像树有叶子,花有颜色,夜空里有繁星一样,必然且必要。

所以,那时我一眼就瞥见了他,高高的,静静的,以及雪白衣袍背后的,那片空空荡荡。

我和他只相处了九天,嗯...确切讲是八天,因为第九天的时候他便离开了。

我记得他离开的那天,人间正下着飘飘扬扬的樱花雨,优雅无比,而且天空极蓝,那情景就跟现在一样,又是一个初春晴日。

不好意思,我还没有自我介绍呢。我也是位天使,有翼为证,至于我的名字,我叫陌镜,陌生的陌,镜子的镜。

 


第一日 全部的记忆

当第一缕崭新的阳光射入我在天国所住的地方----紫坛时,一批新成员也到来了。新殒逝且被批准进入天国的灵魂们总是在这个时候与太阳光一起出现的。这是一段新生命的开始,不同的是,在人间,每个人都要经历从婴儿到衰老的生长过程,在这里,从踏入天门的一刻,灵魂的模样就不会变了,年轻的永远如他(她)死去时般年轻,年迈的也永远如他(她)逝世时般年迈。当然,再也不会有病痛和苦难。

我最喜欢在这种清亮的早晨,坐在树枝上看形形色色的“人”安静地排着队,仔仔细细地穿过紫坛精致的坛门。站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位年长和善的天使,我和他很熟,便总叫他阿树伯,因为他在世的时候曾经是位很了不起的植物学家。他是那么喜欢花草树木,以至于在他选定的“唯一的记忆”中,也只是关于他发现一种新树种的经历。

我看见阿树伯举起他的右手,在第一个“人”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然后便微笑着拥抱他,欢迎他成为我们的一员,成为一位天使。接着他被另一位天使引入坛门,第二个“人”便跟上来接受阿树伯的轻点...

就是在这时,我看见他的。

他跟所有人一样,一身乾净的白袍,神色平静,在队中等候。

然而,他竟没有翼!

灵魂在被认为可以进入天国之后,就会着起素衫,背生双翼的,这说明他即将成为一位纯洁的天使。

那翼,是人性与神性的区分。无翼,何以入得神地?

这时是他走向阿树伯了。阿树伯脸上慈祥的微笑僵了一下,他有些吃惊地望着面前高个子的年轻人,他清澈的眼睛、宁静的面容让阿树伯的手指只在空中顿了一下,便一如既往地轻轻地落在他的眉心。之后,如拥抱每个“人”一样,阿树伯展开双臂环住他的肩头,用手在他空空的背上拍了一拍。

我却看出,又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了,因为在看过阿树伯温暖地拥抱过那么多灵魂之后,我发现这次他的动作疑顿了一下。

我本来会凑到门口去仔细研究一下这位奇怪的来者的,可是抬头时却发现太阳已经爬出了屋檐。于是我跳下树,不再理会门口的事,飞快地朝圣林奔去,因为同伴们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就是在每日太阳升出屋檐的时分,聚在圣林里聊天谈笑。

大家都很喜欢这件事,因为这样相聚的时光在我们看来很难得,虽然每天都有一次。

我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围坐在一起了。这次是七天前刚来这里的永岸讲述自己“唯一的记忆”。

你不太明白我说的“唯一的记忆”吧?我来解释。

每个灵魂在进入天国之前,都有机会回顾自己或长或短的一生,也就是做一次完整的回忆,从他们有记忆开始到生命结束的一刻。之后只有一件回忆可以被选出然后被带入天国,从此成为他们在天上永生时保留的唯一一件与人间有关的东西。回忆的挑选过程因此显得极为重要和庄严。毕竟,一世纷扰,这便是唯一的见证了。

永岸的回忆并不让人感到新鲜,是关于他和他妻子的第一次旅行。男人多是回忆他的女人,而女人多是记着她的男人,当然也有其他的,比如在学校接受颁奖,企划案获得通过并成功实施,小时候荡秋千,长大了学开车...林林总总,但爱情故事还是多数。不奇怪,爱情的回忆,可以是很幸福的,而人们是一定会选幸福的片段带入永生的。

然后呢,然后呢,她挽住你的手说了什么?众人追问永岸。

永岸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呵呵笑着,两排牙齿洁白又整齐。

她说...永岸正准备说下去,声音却在空气中戛然而止了。

所有人都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我也好奇地扭过头去。

竟然是他。

在那个明媚怡人的清早,他静立在金黄色的晨曦中,远远地,不言不语地望着我们。在那一刻,他透明的眸子、纯净的双颊,让我一点也不怀疑他是一位真正的天使。

没有理会周围的窃窃私语,我向他喊,喂,过来啊。

他因此而把目光移到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我料想中的惊讶与不安。他像看任何一草一木般的淡淡地望着我,眨了几下眼睛,旋即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喂!我又喊了一声。我不解地望着他,以及他转过身后,显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那无翼的肩背。

眼睛像被刺了一下,于是我决定跳起来,去追他。

很快我便赶上他,因为他只是在不快不慢地走着,好像散心一样。

喂,我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问,你怎么不过来?

他这才回过身,望住我,却不开口。

呃...我叫陌镜,欢迎你到紫坛来。我这样说,尽量显得亲切些。

紫坛?他重复道。

是啊,赤橙黄绿青蓝紫,这里是第七坛紫坛。我微笑着解释,不过像他这样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家伙真是少见。

噢。他应了一声,就又合上了口。他接着仰起头,让自己的目光爬上了身边的一棵大树。那棵树健硕高挺,枝叶繁茂,阳光从叶子间穿射下来,落在他眼中一闪一闪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看得这么出神,可我觉得这样至少是不礼貌的。

你不打算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我有些不太愉快地问。

流川,他边说边收回了目光,我叫流川枫。

我终于有机会与他对视了。

在来过这里的那么多面孔中,他不算最漂亮的,但他有种男孩子特有的英气,乾净利落。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坚定、认真,并且有一种这里所有“人”都不拥有的复杂的色彩。天使们的眼神总是平和温暖的,因为他们的心中没有阴暗,没有艰困,那些东西早就被抛在了“唯一的记忆”之外,永远都不会再拖累他们的心灵了,所以,他们的眼中永远都只是单纯的快乐。

然而他的眼神绝不是这般简单的。

我喃喃地念着他的名字:流川,流川...不如,我带你去个地方,那儿叫做滨川。

滨川是这里最美丽的河流,是我在天上人间见过的最美的。

可是流川初见它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欣喜的神情。他只是临水而立,良久不语。直到我很尴尬地问他,他才简简单单地答,嗯,很美。

之后,任凭清风在水面抚弄出怎样奇异的波纹,任凭鸟影在河心擦掠过怎样优美的弧线,他都不再作声了。

他已经完完全全地浸溺在自己的心绪中了。

不得不承认,那时刻,看见他眼中蕴着的不知名的神彩,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我缓缓地伸出手去。

就是那里,他平展的后背,我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他的后背。

天使的翼,是贮藏着他们的“唯一的记忆”的,用手指点触就能读到,虽然大多数时候,我们更愿意听对方的亲口倾诉。

我想我的好奇心真的是太重了。明知道他没有翼,所以也许什么都没有,我还是忍不住那样伸出手去,并与他接触了。

而,让我永远无法想象与理解的是,我触碰到的,在他无翼的身躯里,他拥有,生命全部的记忆。

那的的确确是全、部、的。

我深深地怔住了,让指尖一直停留在他的白衣上。

阿树伯也是因此而迟疑的吧。

后来他回过头,有点迷惑地看着仍在发愣的我。

你怎么了?他问。

没有,没什么。我挤出一笑,看着他的衣摆在风中轻盈地飘。

我的脑中不停地闪过他记忆中的种种画面,一时杂乱没有顺序,可是有些却清晰无比,例如我看到了高高的篮球架、银灰色的脚踏车、沿海的公路、灯光、海浪,还有另一个男孩,一个笑起来让人连心尖都会暖起来的男孩。

 

第二日 童年 篮球 猴子 胖教练

我满心期望第二天能在圣林的“聚谈”里见到他,对,我说的是流川,那个无翼却拥有全部记忆的“人”,所以我起了个大早。

可直到最后一个人散去,他都没有出现。

我于是坐在原地发呆,我也让自己的目光爬上眼前的一颗大树,它几乎与流川曾注视过的那棵一样茂盛。其实圣林的树都是这么茁壮健康的,永远都没有休眠,永远都如春天里一样生命旺盛,永远都像最旺的生长阶段一样郁郁葱葱。

这里是天国么,不是人间。

所以没有轮回的春秋,没有循环的冷暖。

没有枯萎,只有润泽;没有衰败,只有兴荣;没有死亡,只有永生。

没有变化,只有凝滞。

我的思绪飞到人间,那些各自分明着的四季!我用着一种不自知的极欣喜的语气小声数着:樱花翻飞阳光明媚的春天,金色沙滩蔚蓝海水的夏天,红叶满山天高气爽的秋天,还有,白雪皑皑寒风凛冽的冬天!

想到冬天,那白雪肃封的日子,我的脑中忽然闪出一个画面。好熟悉,仿佛不久前刚刚经历过的人间事。

啊,是流川的记忆。

触摸过流川的记忆,我看见了本该永远在我“唯一记忆”之外的事。

一个朔雪寒天的日子,银装素裹,冰雕雪砌。扬扬的飞花接合了天地,却阻断了视线。

等待那亲切的脚步声快快响起,等待那熟悉的院门快快打开。七岁的小流川焦急地等待着。再用力搓搓小手,再使劲跺跺小脚,好冷啊,快要冻僵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就倔着站在屋门口等,非要亲耳听见那声音传来,非要亲眼看见那门轴转动,所以,非要站在屋门口,就算风再冷,雪再大。

然而小流川终没能记得那声音是如何传入耳中,那门页是如何缓缓开启的,他只记得父亲略显疲惫的面容满满地填在湿湿的眼睛里。他记得自己张着小手飞奔过去,在飘着雪的院子中紧紧抱住父亲的双腿,不放手,把头埋得低低地哭。

小枫,小枫?!父亲关切的声音高高地传来,你怎么了?小枫!?

仰起脸,胡乱地抹去泪水,看见父亲慈爱的眼角,还有那些浅浅的皱纹。

打架了?!脸怎么青了!?痛不痛?快告诉爸爸!

不开口。小流川不开口。他吸吸鼻子,用力地皱起眉头,紧紧地抿着嘴。

快告诉爸爸,为什么打架?

他们,小流川把眼神笔直地挑起,他们不让我玩球。他们说,我是小个子,是女孩子,他们不让我玩!

父亲后来有没有用温暖的大手捧起流川的小脸为他拭去眼泪并不重要,重要的和忘不了的是,他笑着亲亲他,然后告诉他说,他们是错的。我们的小枫是最棒的,没有人比得上,所以将来小枫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篮球手。

我们的小枫是最棒的...一定会成为最厉害的篮球手。

是的,父亲那时是这么说的,而且他的笑容好明亮噢,好像春天一下子回到了小院中。

相信这经年的笑容和话语一定在流川的心中植得很深很固,因此再去翻视以后与此呼应的片段便不让人觉得偶然了。而那些片段中另有一个与雪天有关的记忆,我当时并没有注意到。我想,还是等到迟一些再告诉你吧。

跳过很多模糊、断碎的片段,我惊讶着流川的记忆直到高中时才再度鲜活清晰起来。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那个奇怪的家伙就是被流川称作“白痴”“笨蛋”或者“猴子”的人。不过他的模样真是惹人关注,我想那是颗火红色的头吧,火红色的。

我读到的关于他的第一个回忆是在一个天台上,好像是学校的天台,因为他和流川两个人都穿着制服。

内容很简单,那人辟辟啪啪地说了些什么,两个人便开始拳脚相向了。反正流川的理由很单纯,绝不容许有人打扰自己睡眠,天台上也不行。当时是否还有别人在场已经记不得了,而且打了一阵之后,竟还不知道红发人的名字。(他好像说了,但谁去记它?!)

再出现那颗红脑袋,便是在一个篮球馆里了。

樱木!别人这么叫他。

白痴!流川却如此称他。

虽然我对这个古怪的樱木很感兴趣,无奈流川脑海中关于他的片段虽不少却都太过零碎,而且我看到他大多数的嘴脸又都是愤怒着或者不满的。真是搞不懂,两个人为了什么闹到这份田地。当然,既然流川自己都不清楚冲突背后的原因,我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就是被他和其他人称作安西教练的胖大伯了。一开始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叫那胖大伯教练,再后来,我就更不能相信他竟是他们的篮球教练了。

他那“可人”的身材哟,还有糯米团一样和善的脸盘。

可是他的威严却让人摄服。如果不是他,真不知那次流血事件会怎样收场。长发的叫三井寿的人扑通跪下时,流川清清楚楚记得他脸上原先的玩世不恭和嫉恨是如何在瞬间瓦解和崩溃的。透过自己身上的血腥气,流川环视四周,每个人都喘着气,挂着红,却恭恭敬敬地肃立着,像是等待宣判。可惜他已经不记得胖大伯跟着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只知道后来,叫三井的闹事头子竟成了与他并肩作战的队友,还是队里不可或缺的远投手呢。

之所以要提安西教练,是因为我必须要讲下面这件事。

它在流川的记忆里举足轻重,不但反复出现,而且每每都是带着极重的火药味。

你仍未及仙道同学呀...安西教练慢慢如是说。

你仍未及仙道同学呀...流川也如是真真切切地听到耳朵里。

未及仙道呀...然后记在心上。

仙道...仙道...嚼着这个名字,流川似乎因为他,因为教练的这句话而暂时取消了去美国的想法。

仙道...仙道...我也不停念着这名字。

我知道他是谁。

因为他很早便出现在流川高中的记忆里了。

而且之后,他一直出现。

一直出现,直到最后。

他便是那个笑起来让人连心尖都会暖起来的男孩。

然而他与流川的初遇却不是由这笑容开始的。

其实当时他也笑了,而且还用手不好意思地抓着头,向他的教练陪着不是。可那笑容看在流川眼里不爽极了。

欠揍!比赛竟然迟到!咱们场上见!

谁知场上一见,先是被他笑眯眯的眉目激得攥了拳,接着又被他“游戏”得紧咬牙。

这次是两个噢。他边说边竖起两根手指,朝着流川和樱木眨眼睛。

那一刻,简直到了气冲顶门的地步,发誓拼了命也要打败他!

可是还是他们赢了,还是他赢了。

事隔很久,谁还能记起那场刚入高中不久的友谊赛上的每一个细节呢?

但偏偏就记得那个胜利似的手势,还有后面他挑衅到极至的嘴角了。

就算在之后,不期然地见过他无数的手势、无数的轻笑,惹人烦的也好,招人厌的也好,反正那第一次的、挫败自己的,就是深深记着忘不了了。

父亲说过的、流川也坚信的,自己是最强的、最棒的,竟被人笑着推翻了。这便有了开始的原因,可是虽然一直无法阐明后来的种种理由,在我的右手手指接触他的身躯的一刻,那些浅淡的、起伏的、边缘模糊如未剪裁过的放映片一样的记忆却隐隐指点了我。

那交叉叠错的身影呀,相信如果流川有机会像我现在一样静坐在林地的风中细细整理,也会发现其中的奥秘吧。

我微笑着站起身,拂去衣上的碎草,向滨川走去。

你知道么,后来在那里,我看见了他。

我于是轻轻走过去,这次是很无意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

然后,理所当然的,那些全部的记忆,再一次泉水般谦和却鲜亮地向我涌来。

流川回过头来,我便望着他,再望着滨川不说话。

那时我就决定,要讲一个故事给你听,是关于一个人记忆中的,两个人的故事。

第三日 另一个雪天

我答应你,要给你讲一个故事的,可是之后我又有些后悔了。

因为这所谓的故事并不是真正的故事。请花些时间整理一下你自己的记忆吧,是不是发现它不是完整连贯如故事一般有头有尾、有因有果?流川的记忆也是这样的。

有那么多看似无序的章节,有那么多仿佛散乱的片段。我努力规整,排列,挑选,希望讲出来的东西不会太混乱。

可是,也请容忍我的一些些任性,有些细节我是真的不舍放弃的:

我看见那个叫作仙道的男孩大步跑进露天的小球场。

又晚了。他嘻嘻笑着说,声音含糊着,因为嘴里嚼着东西。

知道就好。流川说。他看着仙道左手里攥着一袋饼干,柠檬黄色的包装,流川记得上面蓝色的字:富士饼。仙道仍在忙不迭地往嘴里送着饼干,嚼得两腮鼓鼓的。

他突然停下来,问,你要不要?

流川摇摇头。

那我们开始吧。他把剩下的饼干团了一下,正要塞进包里。

流川又摇摇头。你先吃完再说。

马上就好,还剩最后两块。仙道因此飞快地抽出袋子,把里面的饼干吞进肚里。现在好了!他心满意足道。

再坐会儿吧。流川却径自坐下了。

呃?为什么?仙道觉得奇怪。

你刚吃完东西...跑不动会放水。流川看了仙道一眼,又皱眉问,干嘛,你笑什么?

你说得真对!我呀,就是这样,刚吃完东西,跑不动会放水的。说着,仙道伸手揉了一下流川的头发,笑着,在他身边坐下。

说实话,一想起像这样的回忆,我便会不自觉地轻笑出来,就像仙道那时为什么会笑一样。

这些雨花石子般的记忆,有着光洁独特的色泽,散落着,不知流川有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

然而,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喜欢吃一种叫富士饼的饼干,是因为流川记着;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在某次球赛场间休息时身着白色球衣坐在左手第三个位置,是因为流川记着;我之所以知道仙道彰的手表总是不准是因为有次一对一时他连人带球撞上篮架,还是因为,流川他记着...


对了,我之前提过另一个关于雪天的记忆,你没有忘记吧。

在那样一个北风呼啸的冰冻的夜晚,流川为什么会疾步赶在大街上,他自己也记不大清了。

非常的冷。

流川把大衣的领束紧些,低着头,咬紧牙,顶风吃力地走着。他记得好像因为天气太冷的缘故,很多店铺那天很早便收了摊当。他抬头向前望了一眼,过了前面的路口,再有两条街就能到家了。他呼了一口气,一团团白雾飞快地形成又迅速地消失在冰冷的空气里。

该死!他骂了一句,因为刚刚走到路口的拐弯处,一阵烈风很没教养地掀去了他的帽子。他反应过来,扭头去看,那可怜的帽子已经被刮出去很远,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没入了街角。

流川把目光从地面拎起,投向不远处的人群。那家本区最popular的酒吧门口,二三十个人站着,像是在等什么。

毫不费力地,他就认出了那个一米九高的男孩。

流川完全停下了脚步,站在街边,用他一向冷冷的眼锁住人群中的仙道。

蓝灰色的防寒服,宽大的牛仔裤,黑色的运动鞋,还戴着副厚厚的手套。他慢慢低着头踱到路灯下,仰脸看了一眼那黄色的微晃的灯光,然后又低下头,夹紧双肩,把两手护在嘴前,呵了一口气,随即在空气中也有白雾飞快地凝结又飞快地消失。

流川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站在天寒地冻的街头看仙道的每一次跺脚、每一次呵气。直到仙道第四次绕回路灯下,让散淡发抖的灯光映出他迎风眯起的双眼,流川才扭开头去,再次迈出步子。

很快就到家了,流川走进洗手间,正要拧开水龙头,却忽然收回手,跑进屋。

他想打电话给他。他的手提电话。

喂,我是流川,你在干嘛?

我在外面,有点事。仙道的人就在几条街外,声音却好像很远,也被天气冻了似的。

什么事?

没什么,帮越野那小子搞张也不知谁的签名,现在正在外面候着人家呢。他轻松地说。

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发烧了,这会儿正包在被子里说胡话呢。仙道说着坏笑了两声,就像他平日里的那种坏笑。咦?明早你还去打球么?

去,不过预报今晚有雪,明天可能去学校的馆里打,你...

嘟、嘟、嘟...电话那边突然断了线,不知是他那里信号还是电池的毛病。

流川看了看手中的电话,愣了一下。

还没问他明天去不去呀...

洗澡,刷牙,很快地躺到床上。流川看着窗外漆黑的天空,清楚地听见风在秃树枝上奔跑的声响,嘶-- 嗖-- 嘶--。他想起了以前看到过的越野受气的苦笑还有仙道得便宜卖乖的狡诈。

想着想着,合上了眼,不知怎的,脑中却反复出现街上的那幕:他踱着步,夹起肩膀,捧着双手,呵出一团白雾,那白雾匆匆地凝结,然后匆匆地消散...

原来是为了张与他毫不相干的字条。

这个人...

第二天早上,流川如每个周日一样八点半起床。用手抹去玻璃上的水汽,果然,外面一片雪白。

收拾完毕,要出门去,他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没带。扯开包,球、毛巾、钥匙、钱包...没落什么...吧?

临到门口了,流川记得自己又发神经似的折回楼上搜了一遍,真的没忘什么呀。他慢慢走下楼来,坐在门厅慢慢地系鞋带,穿大衣,拎起包。

神经病!他用手拍了一下额头,骂了自己一句,然后就大步跨向门口。

叮铃。几乎是在流川拧开门把的同时,铃声响起。

他一把拽开门。

而门外的人正微张着嘴惊讶于他的神速,连手还没来得及从门铃上放下来。

蓝灰色的防寒服,颈上多条围巾。是他。

早。仙道敛回惊异,笑着摇了摇悬在空中的右手,打招呼。

早。流川应了一句,望了望仙道身后乾净的雪地还有上面的脚印,又望了望仙道也如雪地一般乾净明亮的眼睛。

终于是他了。

雪很厚,你还骑车么?

不。流川乾脆地答,他想了想,突然用一种挑战的眼神看着仙道。跑步去!

对方于是轻轻一笑。来吧!

后来,我就看着那两个人不分前后地跑着,跑过流川帽子被吹走的路口,跑过酒吧门前的那盏已熄灭的路灯,跑过公园,跑过停车场,一直跑上那条沿海的公路...而他们身后的那两串脚印,或深或浅、或清晰或模糊,却始终忠实地跟随着它们的主人,在白色的天地间,伸向前方...


第四日 诺言

呃?樱木怎么从一进来就笑得像找打?戴耳环的男孩说。

嗯,嗯。三井点点头,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红发人。

耶?这倒对称了!两头红!先讲话的宫城用手一指。拽成这样原来是脚上蹬了双新鞋,也是红色的。

哈哈哈哈,天才樱木来啦,各位早啊!!哈哈哈...

闻声,流川反射性地挑起眉毛,赶快扔出手里的球才能保证不让它朝那颗红脑袋砸去。

啊~原来是买了新鞋了,快让学长们过过目。三井坏笑着,朝宫城递了个眼色。

大家都凑过去了,樱木脸上的那份得意啊,简直快要裂开了花,那可是与晴子小姐的准约会噢...

踩!我们一起用力踩!!

流川记得自己是最后一个把脚从樱木鞋上拿开的,那时他的下巴有没有脱臼,这就很难说了。反正大不了伸伸拳脚,比平日里再多干一仗。

是...是这样的,呵呵,木暮遮过来笑着解释,新买来的鞋要踩一踩,踩一踩才好穿...呵呵...

流川环着双臂站在旁边,不屑地翻起眼。什么屁解释,我纯粹只是为了泄愤。

他可没想到呀,后来他竟用了这“屁解释”去对付另一个人呢。

干...干嘛?!仙道怔在运动店的门口,张口结舌。

流川不紧不慢地抬起脚,清清楚楚地讲道,新鞋,要踩一踩才好穿。

什么鬼话!仙道哭笑不得地看看自己崭新却兀遭横祸的CONVERSE V2,又看看一本正经满脸严肃的流川,叫了一句。

流川却伸伸胳膊,如释重负般。果然他还没有那只猴子那么笨。

突然两个人的神经都一绷。

哇!是你们两个!你们怎么会在一起?臭狐狸还有我一定会打败的仙道彰!

于是,两个人慢慢扭过头,不情不愿但还是让樱木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内。嗯,仙道我不好说,至少,流川的眼皮可是在他与樱木目光交锋的一刻,猛跳了两下。

尽管已经是高度惊醒,流川还是没能料到樱木跳起来攻击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是仙道,是仙道“热腾腾”的新鞋...

!!瞪大了眼睛,机敏过人的陵南高校的仙道彰此时此刻竟也呆若木鸡。

居然在四分钟内,被两个大个子活活踩了两大脚!

白痴啊你!在仙道出声之前,流川却先骂了出来。

臭狐狸!不是你们说的新鞋要踩的吗?只准你们踩我啊!?樱木挺起胸脯,理直气壮。

大白痴!流川白了樱木一眼,也没去迎仙道的目光。

樱木跑开后,仙道悠悠道,原来是这样啊...他冲无言的流川笑笑问,骂他不等于骂自己么?

流川一甩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罗唆!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 ...

喂,陌镜,陌镜?你有没有在听啊?

啊?!我被旁边的人拽回了神。我...我在听啊...呵呵...我用手不好意思地摸了一下鼻子,傻笑了一声。

自己又走神了。

我抬眼环视一周,发现流川还没有来。他仍旧没有来,就算我已经请过他好几次,他还是没来参加我们的聚谈。

真是对他灰心了。这个人,怎么这般固执与孤僻?

可是立刻我的脸又一红,自觉惭愧了。

是什么让我一次次心绪飘遥,是什么让我一次次神思飞逸?不正是他的那些在我看来极珍贵极平淡又独特的记忆么?那些并不如他本人一般形单影只的记忆。

他一定还不知道,他所经历过的世界,那些深秋的晚风、远淡的天线、双行的街道、全日的便利店,都已经在我的身体里重现,被阅览,被解读。

我是如此窃喜于这取之不当的财宝,我细致地翻拣出其中的每一片落英,摊在手掌用心观察,好从那些柔软的纹络里追溯出在紫坛永远听不到的剧情,还有心情。

简直有些...成瘾了。


吃东西?打游戏?还是... 去听演唱会?仙道绕着流川转了三圈,叹,总有什么你会喜欢做的吧?除了篮球,还有睡。

没有。流川摆摆手,催,喂,别站在那里浪费时间,快开始。

我不信。仙道反倒把球抱在怀里,开始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我不信,除了打倒我,没有其他让你开心的事。那样的话,岂不是你全部的快乐,有一半是掌握在我手里的?仙道如此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开始缓缓地拍球,当他做好准备要开始的时候,抬眼,却见流川明焰般地燃于近前,是那种仙道曾见识过的炽烈。

打倒你,流川用着很低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是一定的。谈不上开心不开心。

于是,仙道扬扬眉,淡淡地开口,那,你一定会记我很久的。

之后,那些精彩的弹跳、绝妙的入篮,恕陌镜愚笨,实在无法传神地表达给你听了。我只能告诉你,在那无数的交错与对峙之间,我看见有流光,有异彩,旋绕,升腾,映亮了薄秋的枝杈,暗淡了初上的街灯。

那天,谁都没有先喊停,直至雨滴玄然而落。

两人站在原地,大口地喘气,呼--呼--呼--,暗影里,几乎快看不清对方的轮廓,只有这呼吸声可以穿越夜色,穿越雨线,准确地传来。手脚酸胀,雨汗难分,可是,听,呼--呼--呼--,不知是感动于谁的呼吸声了。

打败你...是一定的。

那,你一定会记我很久的。

这算是旦旦的信誓了么?

那么有谁注意到每一句中那至关重要的“你”字了呢?

许诺,同时,自己也成为对方的诺。

流川!仙道突然叫出他的名。

....流川没说话,只是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你今天,气鼓鼓的样子真可爱!嘻嘻...非常可爱!

就知道他没半句正经事儿。流川后悔地撇开头。

还有你自信的样子。

那个人的声音就这么渐远渐弱地飘过来,流川却因此立在雨中静默了。

他说,还有自己自信的样子。

因为自信,所以相信一定会打倒他;因为相信会打倒他,所以更自信。

更自信,甚至到了不计较何时何地,何年何月的地步。


我开始有些了解后来,在那样辽阔的海天间,为什么一个人会微笑着对另一个说,带着神奈川的蓝色,去飞吧。

不过别忘了你还没有打败我呀。他又说。

我会记你很久,这不是你说的么。黑发的男孩定定地望着海面,那上面有白鸥点点。

是我说的,另一个于是说,然后也把头转向水面。而且,从没动摇过。

阳光灿烂海风清劲的日子里,握手时发现,原来较量的原因是因为那较量的对象,所以,健步上路的时候,行装很轻,很轻。

....带着神奈川的蓝色,去飞吧...

第五、六日 遍野紫卉 满树烟萝

你见过满坡起伏绵延不绝的紫色么?那种湛蓝天空下全心全意绽放的紫色。馨香沁人的空气中,我惊愕于眼前浩然的薰衣草地。没有参差,平整如绸;没有搀杂,纯透如缎。就算来自紫坛,我也从未见过这般感人肺腑的色彩,那源于孜孜生命的浓厚的、满溢的、呼吸着的紫色。

六月下旬,这里便是紫卉遍野的FURANO,这里便是远离喧嚣独自盛放的富良野。

这真的便是那个小城富良野了么?

我舞动双翼,飞翔过彩香之里的花海,去找寻城中那间唤作“夏涘”的小酒家。可是我不是当时的流川,所以我的手里没有那张写有确切地址的淡青色的小纸片,所以我只能在黄昏时候独自静坐于深褐色倾斜的屋顶,望着夕照下这小城安宁的街道、朴素的建筑,出神,忆想冬天里发生在夏涘的故事。

流川用手弹了弹肩头的雪,望了一眼门口的小木牌,那暗棕色条纹清晰的木牌上烫印着两个字,夏涘,淡淡的,炭的颜色。他又挪步向窗户里探了一眼,可惜雪花贴在窗外,水珠挂在窗内,除了里面颤动的光线,他看不清任何东西。

然后,他把手中的字条放进口袋,迈前一步,敲了敲门。

静了一阵,才有脚步响起,慢慢地越来越近。

流川?开门的仙道用手揉了揉自己未经梳整的头发,不无惊讶。

嗯。流川点了一下头,便简简单单地抬眼直视仙道,发觉他眼中有着浅浅的悲伤。

里面坐。主人侧开身,将收回的目光转投向屋里的小酒台。

流川便随着他的眼神,迈入门,径直走向那儿的两三把空椅子,随便拉了一把,坐下。

仙道很自然地接过他的大衣,放在一旁,然后走进那小小的木头酒台,问,你怎么跑来这里?...要什么茶?

随便。流川搓了搓手,说,我冬季训练在札幌,出来前给你打电话叫你这段时间别找我还录影带,伯母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仙道倒茶的手在半空停了一下。她怎么说的?

记不清了,就说你回北海道乡下的故居去了,还给了我地址。

噢...来,尝尝这茶...你训练完了?仙道把一只白色的茶杯从台下端上来,递给流川,丝丝袅袅的白雾弯转着从杯口升起,扯起缕缕幽香。

昨天完的。流川接过来,捧到唇边,小啜一口,又放下杯子。

小小的屋子里有火在壁炉里辟辟啪啪地跳跃着,像是曲无旋律的乐章,用光焰诠释着它自己的抑扬和顿挫。零零落落的几张台凳,随意安祥地靠在墙边。流川把目光越过自己面前色泽甚至连气味都很古老的酒台,再次定格在仙道的身上。

他穿着咖啡色的毛衣,几乎与这屋子一样的颜色。

他低着头站在台后,用一块白色的布巾轻轻地擦着玻璃杯,还有那些瓷的酒盅。一只只,擦得难得一见地仔细。偶尔,他也会抬起眼,与流川的目光交错一下,然后便又继续手中的活儿。

时间便在这种静谧的时刻沉睡了。

一个站在台后,一个坐在台前,各自澹然。

流川用手轻轻蹭着杯口,享受着指尖上的温暖。他想起伯母曾告诉他说,仙道的爷爷还一直住在这里,理着这家小店,而仙道却打离开后再也没回来过。

可是在这个小城最为萧瑟、这店最为孤清的时候,他却一个人回来了。

是因为...?

我的一个朋友去世了。仙道突然在小屋愔愔的空气中开口。是血癌。

流川将本要送到嘴边的茶杯又慢慢放回到台上,抬起头有点生硬地问,你最好的朋友?

摇摇头,仙道说,我也不知道。

他向流川素然一笑。

他是我邻居,我们从小就在一起。但是他眼睛看不见,是先天的眼疾。那时好像他只跟我合得来。我们一起去爬山,去捉鱼,再有就是去赏花,不过不是樱花,是富良野从春末到初秋开不停的遍地的野花。五月-水仙、风信子、郁金香,六月-香草、玫瑰、芍药花、薰衣草、芥子,七月-薰衣草、霞草、罂粟花、小町草、春车菊,八月到十月中旬-薰衣草、百日草、向日葵、大波斯菊、醉蝶花、一串红。真不敢相信,到现在我还能背下我们这里的花历。

仙道自己笑笑,又继续。

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不同,至少那时候不觉得。我看到的东西,都会想办法让他也“看”到。但原来我错了,我们毕竟不同。我看见的东西他始终是看不见的,而他所承受的东西是我太晚才意识到的。离开这里搬去神奈川县的时候,他来送我。没说什么,说了我也记不得了,他只是用他空空的眼睛在我脸上扫了扫,忽地又定住,让我以为他突然能看见我了。那时他殷殷一笑。从没见过送行场面的他,能那样准确地表达出离情与无奈,让我深深地相信那种情感是多么地真实了。后来我们仍有联系,打电话时我会告诉他很多所谓城市里的故事,他就静静地听着,然后再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又去“赏”花了,他能嗅出那些不同的花香:薰衣草、大理花、大波斯菊...其它他从不多说,关于他的勤奋努力、关于他的忍耐坚强、关于他日日恶化的病情...然后,他就走了,再然后,我便回来这里...上天对每个人竟然会这样不同...

仙道终于再次看向流川,有点恍惚着问,很无聊吧?

没那回事。流川很清楚地吐出每一个字。

仙道似乎并没有在听,他问,以前来过富良野么?

没有。流川摇头。

也对,这儿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市。可是有个地方是很出名的,叫“彩香之里”,那儿有最大最美的花地,不同季节有不同的花盛开,薰衣草最茂,漫山遍野的,漂亮极了。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吧。

以前经常去的?流川淡淡地问。

仙道却笑笑,没有回应。

然后他往流川的杯子里斟了些茶,不留神却碰倒了茶杯。他反射性地用手去接,里面滚烫的水就这么洒到他手上。

流川也站起身,他原以为仙道会松开手里的杯子,不料他却一直抓着,放回台上,然后抄起手巾转过身背对流川,死死地握住被烫的右手。

流川惊讶地望着他,看着他就那么一声不吭地背对自己,忍着痛,紧握着手戳立着,倔得...简直像个孩子。

良久,流川一直没有再坐下,他悄悄地穿上大衣,轻轻向门口走去。他回头又看了一眼这屋这人,发现火光在仙道的肩上勾划出一笔暗金色,而他的影子则在木墙架上孱孱地颤抖着。他看不见他背光里的深邃的眼。

正要推门出去,忽听见仙道的声音像刚刚的茶氤一般飘来。流川,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于是,将围巾围紧,流川推门迈出去,然后又回身轻轻地将门掩上。


脚下的雪支支响着,流川不期然又想起仙道给他的那素然一笑。

竟觉心痛了。

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却生生地痛在心头上。

白痴,干嘛要笑成那样。流川停住脚步,回头望望空空的街道,想了一下,拔腿又跑了回去。

就这样吧,不然,心里被揪被扯的感觉,实在是不舒服。


后来,在从札幌回家的路上,彩子满脸疑惑地递手机给流川。喂,你的电话,是仙道。

流川于是接来听,那边的声音笑着问,把纸夹在门上不怕我看不到?怎么留的是彩子的电话?

我的从来不带。

嗯。仙道顿了顿,扬起声说,我们还是不看薰衣草了,明年春天去赏樱花吧。

随便...我无所谓。流川挠挠头,自己已经忘了什么要去看薰衣草的事了,他原来还记得。

其实仙道不仅那几日记得,后来他一直记得,所以来年春天的时候,两个人便真的去看了樱花。

他们拣的日子,天气好得让人觉得奢侈。风和日丽,云淡天高。有着春日的明媚,似乎又有着秋天的怡爽。

那真是个赏樱的好时节。只是人太多。

不过也许流川并不这么想,因为当他与仙道穿梭在人群中时,他觉得自己是在与阳光同行了。

不论置身在如何喧闹或是拥挤的地方,他总能像找到阳光一样轻易地找到他。

他看着他微笑、他说话、他戏谑,甚至他眨眼。

流川突然发现在这个樱瓣曼舞的季节里,他的目光已经会如此自然地停驻在他身上,并且如此自然地去感应他身躯里面的喜怒与哀乐。

就像现在,他在朗朗笑着,有种天空般的透彻,于是流川也真真在心底笑着,那份内心中如此殷实体验到的因他而生的快乐,是流川之前从未经历过的。

而今,经历了,也明白着是因为谁。

原来满树烟萝般的樱花可以美得如此动人,是因为四季轮回之中,上天安排了这么个清清澄澄的仲春日。

而这仲春日,也因着阳光下蹁跹如雪的舞英,才如此流彩斑斓,烙在记忆里怎么也不肯淡出...


将铺撒的思绪之网收回,落日的余晖已经完全隐没,我起身展翅,在夜幕下再次飞过彩香之里的花地,那醉人的香气与晚风交织,吹去了我未找到夏□的遗憾。在人间两天,也该回去了。

后来我听说,薰衣草的花语是悲伤,而樱花却代表,欢乐。


最后两日 广海银鸥

从富良野回来的第二天,我一直在找流川,我也讲不明为什么,但就是想见到他,说不定还能让他嗅到我身上的薰衣草香呢。

一整天,我想了很多,也许是因为沾染了太多人间的空气,我不停地思量曾经生活在那里的流川的经历过往,以及那些前因后果,我琢磨着他的记忆、他的人,我甚至想到见到他时,要不要告诉他自己已经知道他全部的记忆,然后再把一串串一直闷在胸口的问题逐一问出。

我是多想在紫坛圣洁的日光中,听他哪怕是极简略的一个回答呀。

陌镜?你这孩子又在忙什么呢?阿树伯从拱堂的长阶上走下来,此时正是傍晚时分。

我?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实话,我在找流川。

流川?阿树伯有些迷惑地看着我。

嗯,流川枫,就是那位无翼的天使。

是他啊...那个白皙高个的年轻人?

对,就是他。我点点头。阿树伯也记得他?

当然。他笑着说,然后让自己的目光飘游了一下。这两天我都在樱虚见到他,不知在做什么,你明天去那里找找看吧。

谢过阿树伯,本想就此转身走开的,但也许是夕辉光晕中的阿树伯看起来太过睿智,也许是因为坚信我们之间的某些共识,我扭过头来,看见阿树伯正微笑着等待我启口,于是终于问:

为什么我们都有翼,却只有唯一的记忆?
为什么流川没有翼?而他为什么可以拥有全部的记忆?
.... ...

第八日的清早,我为了找流川,没有去参加圣林的聚谈,我觉得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我呢。

樱虚,是离滨川不远的一小片樱树林,我曾经请教过紫坛的前辈那里为什么叫樱虚,他拍着我的脑袋说,因为那里的是樱树啊。我追问“虚”字的来历,他锁眉沉思一阵,说,在这儿待一些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按人间的讲法,我来紫坛已经有四个春秋了吧?四年来,我终于明白了那名字的含义。

樱虚,樱树枝叶年年繁茂不息,只是独独忘记了开花的季节。

所以,樱虚的樱树是开不出一朵花的,不管是白色的,还是浅粉的,一朵都没有。

流川么?我加快了脚步,向着前面的身影走去。

真的是他呢。我朝他挥挥手,喊出来,喂,早晨好!

听到我的声音,流川回过头,却没有任何表情和动作,直到我走近,他才微微一颔首。早。

我不由一笑,这种打招呼的方式呀,让我想起了那个雪天的早上。

怎么会找到樱虚来?知道么,这些都是樱树噢...我说。

他却有些不满地反问,当我多白痴呀...?

说完,他转开头。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八天前。初见他时,他缄默少言,只是抬头用心地端详身边的一棵树木,好像用着一种异样的感情在凝视,在欣赏,在找寻,而透过枝叶落在他面上的点点金光,让我想起那年仲春在空气中飞舞闪烁的樱花...

----为什么我们都有翼,却只有唯一的记忆?
----因为天使有翼才能飞起,而翼是容不下那么多那么重的记忆的。

他突然把目光又转回我脸上,微微张开嘴,像要说什么。

你想问什么?我静静地等着听。

这里...他停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有篮球么?

我无声地对他笑着,让他很是迷茫,看着他鬓边的乌丝几许飘摆,我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

流川,那里,又是樱花盛开的时候了。

----而为什么流川没有翼?他又为什么拥有全部的记忆?
----那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啊...


神奈川的海是特别蓝的,如果天气够好的话。

那一年流川高中毕业,他在电话的一端说,仙道,我想去美国了...

另一端传来轻轻一声,嗯?接着,噢...

我相信那之后的第一次在电话里出现的长久沉默中,没有问出问题的人其实在等待某种“答案”,我还相信另一个人也听明了那题目:流川说的是,仙道,我想去美国了,而不是,仙道,我决定去美国了...

方便么?我明天去找你。流川听见那边的声音说。

明早八点半,不许迟到。

明早八点半,不会迟到。


流川看了一眼表,仙道按下门铃的时候是八点二十七分,现在是八点五十三分,与他站在海滩上。

没带渔竿,来这儿干什么?流川把手插入裤兜,问着仙道。

今天不钓鱼。他回答。

那干嘛也不让我带球?流川又闷闷地问。

也不打球。他又飞快地回答,然后冲流川咧嘴一乐。

流川白了他一眼,望向前方,心里却抽了一下。为什么要问这些呢?如果今天他真的还一如平日里一样与自己若无其事地打球,就不会像刚刚那样“抱怨”了么?按下号码去的时候,心里是怎么想的?他说来找自己时,心里又是怎么推测的?不诚实呀,在这个场景里,竟连自己的心情都不敢承认了。

流川面对着大海,轻轻地蹙眉。

仙道呢,他没有留意身边的人,他先是微昂着头,放眼远眺,然后收敛目光,一回身撤到流川背后,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竞猜时间。他大声宣布。

你干嘛?!流川扭动脖子,又用手去拨紧蒙在眼前的那双手。

第一题,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颜色?他用着一种如考官般严肃正经的口吻问,不去理会流川的抗争。

你瞎闹什么?流川不爽地问,不过握住仙道双腕的手不知不觉间没再用力。

我没闹。仙道说。

不知道。流川于是在黑暗中斩钉截铁地答。

那第二题,代表神奈川的是什么鸟?仙道仍旧用着严肃正经的口吻。

流川放松双肩,送开了仙道的手腕,冷声冷气重复,不知道。

仙道在身后轻声一笑,流川能感觉到罩在眼前双手的细微晃动。

不知道就对了,不然就不找你来这儿了。好,公布答案。

说着,仙道终于撤开了双手。

流川本能地迫不及待地睁开眼,却被明亮的日光刺得双目酸痛,他眯起眼睛,焦躁地等待视力恢复。

很快地,视线清晰了,在经历了短暂的“失明”之后,他重新看到了未曾改动过的景色。

碧海青天,银鸥闪烁,的确未曾改动,却不知为何有点...因熟稔而动人了。

此刻仙道的声音由耳后蔓延过来,流川怔住。

是象征梦想的神奈川蓝,和代表坚强的海鸥,知道了么?

蓝色与海鸥;梦想与坚强...

知道,并且记住了。

所以,仙道用手随意地缕了缕头发,然后站到流川身边并排的位置上,望着他的眸子说,带着神奈川的蓝色,去飞吧。

我的确是在流川的眼中看到神韵如海水一样波涌,另外还有仙道,有关他的禀质,有关他的心绪,有关他的信念,全都在流川水晶般的眼中突现然后化开...

原来流川一直这么渴望听到他用这样的方式,说出来。

说出来的时候,发现所有的坚持甚至是固执不再是牵绊。双翅始终深植于灵魂,遇见他,是逢上了迎面的风,相向之中,却可以飞得更远更高...

嘻!仙道忽然朝他扮个鬼脸,一把扣住他的手腕,猛地拉他跑起来。

向着无垠纵深的蔚蓝世界,两个人大步奔跑。

前面的,是如此广阔的蔚蓝色的世界。


啊!一不留神,脚下一虚,仙道跌倒在海水中,身后的流川也未能幸免,整个人跪了下来。

仙道转过身来,坐在及膝的水中哈哈大笑几声。

笨蛋!流川骂道,也跪在那里没动,专心致志地瞪着他。

于是,一个浪起浪落的时间里,仙道敛净痴笑的面孔,从咸咸的海水中缓缓探出手,仔细地撩开流川紧贴前额的湿发,露出他少见的完整的脸庞。

仙道的食指与中指就那么沿着流川清俊的轮廓一路滑下,然后停在他的颊边,久久不肯收回。

流川是被脸上那在风中冰凉的水痕激醒过来的。他霍地站起来,转身走回了沙滩。

天空、海洋、陆地,什么都淡退,只有一个形象渐渐渗出,着色,立体:他的眉峰,他的唇,他的眼睛,他的发...他的在水中湿润的一切,在脑子里水墨般洇着洇着。

流川一甩头,甩掉发上的水滴,却怎么也甩不开记忆中的这个人了。

喂流川你看,那片云像什么?

流川回头一看,仙道正仰面躺在海滩上,用手指着天。

什么像什么?

就是最大的那片云。

什么也不像...嗯,像青蛙。

什么呀!像你呀!那是脑袋,那是腿。

胡说!

那旁边那片像什么?仙道又指向另一片云。

像...牛。

哈哈,还是像你呀!还抱着球呢!快看,这边这个!

无聊!

流川于是不再搭话,站在一边环着手侧目。

我看这个...也像你...仙道径自说着,像你睡觉的样子,完全没形象。噢,还有最那边那片...为什么这些海上飘来的云看起来都像你呢?

白...

连流川自己也没有听见后面的那个“痴”字。

其实是真的想骂他呀!大声地骂出来,让他知道。白痴!白痴!

我会再回来的!流川一个箭步跨到仙道身边,低头定定地盯住他,让自己的身影射到他脸上。

一决雌雄?仙道伸着懒腰,把手垫在头下面。

流川却全身一绷,把眼神逼得更加凌厉。

呵呵,我知道,我知道。仙道眨眨眼,对他开口,流川,刚刚当我什么都没说。


那天上午,偏东风一直清劲地吹,流云万顷,海波浩浩。离开的时候,衣服差不多干透了。

并肩走着,仙道忽地转过身,站住。

还记得这个么?说着,他身体微向前倾,伸出手,一如从前地微笑着等待他的回应。

流川先是一愣,然后乾脆地说,把手放下。

呃?还这么不懂礼貌?仙道惊叹着把手收回搔搔头。

应该是这样。流川把身体完全转向仙道,与他面对面站好,笔直地伸出自己的右手。

仙道于是一怔,一耸肩,低头一笑,然后望着流川晶亮的眼睛,握住了他的手。

三年啊,是我们一起成长的日子。

三年之后再握手时,不清楚那天那地那海那风是谁的安排,心,却并未雕琢,甚至,比天地海洋还要简单,还要朴素。


那一年的流川与仙道在神奈川的土地上道别,其中一个飞进天空,越过大洋,真的犹如一只矫健的白鸥,搏击中,去追寻他的梦想了。

我会再回来的!

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仙道有没有再在相同的天气里独自去过那海边,有没有在相同气味的海风中再忆起这句话。

我会再回来的!

因为,梦想属于生命,生命却不仅仅只守有梦想。

这是流川的心思,我知道的,而且我后来还了解到,他也真的做到了。


海鸥展翅的时候,皓翼破长空。心之所至,豁然自在。

第九日 再见樱花雨

流川,

最近好么?

我还好,昨天刚刚交了那份拖了半年的报告,同组同学问我为什么拣那个题目,其实因为前段时间看了本两性心理学的书,讨论男女不同的沟通特质,很有趣。后来发现了几句话,大概是这么说的:

When man is in his "cave", don't try to nurture by asking questions, don't sit next to the "cave" and wait for him to come out.

没理解错的话,是说当男人因某种原因想要退避的时候,不要问他太多为什么,也不要紧随着他等着看他回来。

其实是,想起你了。想起你曾经留的那张字条了,是夹在门把手那里了,对吧?

“谢了。”

不许骂。

这句话我早就想说的。把它打了引号,是为了看上去好像我在亲口对你说的样子。

好了,说点别的。

你上次问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因为太贵。(不过不是全部原因。)写信好些吧,可以很久才回一封,不是,我的意思是可以在想写的时候才写,而且自然些。另外也让你温习温习日文。

这里天气已经暖了,我前两天还抽空回了趟富良野,不过还不是薰衣草开的时候,但还是去了彩香之里(还记得这里吧,我跟你提过的)。一个人站在那里,空空的,让人觉得有点陌生,很奇怪。

真快呀,你去美国都有半年了。

现在又是赏花的季节了。高中时队里的那帮家伙吵吵着要聚一聚,不过不知道到时有没有空。

真可惜今年不能与你一起去看樱花了,还会有机会的,对吧。

好了,就这些吧。

祝好。

仙道彰
XX年X月XX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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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时候,我一个人自滨川河畔散步回来,来到紫坛门口时,看见阿树伯独自站在那里,向遥远的地方凝望着。

阿树伯?我跑过去,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无奈。我说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是悲伤,还是...

怎么了?我问。

他离开了...阿树伯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就是那个叫流川的男孩。

什么?!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您说什么?!

我想要叫住他,但他听不到。

那他不就...?!

我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放开手,想也没想,就冲出了坛门。

坛门之外之下的,便是人间。


风在我耳边呼呼地刮,我的脑子里不停地响着阿树伯的声音。

他曾经说,无翼的天使是不能飞翔的,离开了天上,就会坠落,再也无法回来。

流川,他知道么?!坠落,再也不得重返!

我从来不知也不敢知道坠落是什么感觉,是怎样的速度,我只感到空气快要在身上燃烧了,而我离人间还有那么远。

他一定正在或者已经坠入人间,这难道是我一直在探寻的那因果的一部份?

扑面而来的云层让我迷蒙了双眼,水汽打在脸上,涩涩的。我看不清前方,却在氤氲的白雾里胡乱地抓取一些景物一些人、一些动作一些话:

他仰头看路灯,然后低下头来呵口气;
他在他按下门铃的同时拉开门,看见他明亮的眼和身后洁白的雪;
你自信的样子很可爱;
我会记你很久,这不是你说的么;
他呆瞪着他,脚上的新鞋无辜罹难;
他突然扭身跑回去,跑向街道尽头叫作夏涘的小酒家;
为什么每片云看起来都像你呢;
白...


我觉得口鼻憋闷,只想快些冲离这云层。

终于重见天日,我看见浩瀚的海洋、起伏的陆地,上面的山川河流,然后是广场与房舍、街道与公园...

我真的不知应该去到哪里。

可是,这不是他们握手的海岸么?
这不是他们跑过的长街么?
这不是他们较量过的球场么?

这难道不正是他们相处过的人间小小的神奈川县么?

一路直冲,发现与天国最接近的,竟然是...这里。

我在贴近地面的空中缓慢地飞翔。怎样,才能再找到流川呢?就算找到了,我又怎能带他回天国呢?

也许,他已经...不再存在了。

我心头一揪,想起那个冷漠少话的家伙,他是如何在紫坛度过绝离的八日,滨川的河,樱虚的树...但我从不曾在他的眼中见过丝毫的无助与寂寞,有什么在坚定着他的心灵,让他有所笃信,让他从未后悔和放弃...

这里,有篮球么?

阿树伯说得对,他果然不属于那里。

他无翼的身躯里,有记忆,有生命。这些让我暗颜的财富,是无论拥有多么洁白美丽的双翼也找寻不回的...我开始有些明白了。


有什么柔嫩的东西轻轻拍在我额头,我伸手接住,是一瓣樱花。

我捏起它,举到阳光下出神地看,那花瓣是如此晶莹、剔透,薄玉般洁净而有光润。

噢...阳光,樱花,仲春的风...

我抬头,惊见满空迷眼欲醉的樱花,如碎绸般快乐地翻转,飘曳,所有的粉红、嫩白,都微笑着,组成一双巨大华美的羽翼,在淡淡的日光里,闪着,闪着...

握紧手中那片樱瓣,我展开双翅,飞入天空,看着下面的樱树草地、房屋街道逐渐点化模糊,最后再次融成了一片,俯瞰中,海洋与神奈川却从未这般清晰与宁静。

我看看手里的樱花,又扬起头,想告诉天上的阿树伯,我,已经找到流川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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