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印.十一月 1-end

作者: loffel,收录日期:2006-04-04,987次阅读

所有的故事 都可以/换做另外一种语言/沧海 都可以 换做桑田/
此刻在风里的山峦草木/都将会/再重新沉入海底 重新/做深海里发光的珊瑚
                              -----[见证]席慕蓉

 


(一)


让车慢慢地行驶,让窗外的海风一如多年前地吹来,天空依旧湛蓝,云彩依旧洁白,空气依旧清朗,那么,到底是什么变了?面目全非得让人无以启口……?

相识,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初见时候,脑海中的他简单而鲜明:7号球衣、张扬的发型、出色的球技以及他恼人的轻松神情。打败陵南却仍输给了他,这不在我自尊心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于是,课堂上、篮球馆里、回家路中,时时处处都可以浮现出他挑衅的微笑和凌厉的攻势,那个7号成了我的红色地带。“仙道彰,有一天我一定要打败你!”这么复杂的句子却变成沉默寡言的我的口头语。不得不承认,那段时间,先不论爱恨,就自己所倾入的关注多寡而论,除了篮球,就是他了。

如果一切都停止在那时,会不会是一种幸福呢?如果命运如庞贝,在瞬间便凝为永恒,变得坚硬、冰冷,会不会其实是一种极为温柔的安排呢?

也许吧,如果早知道会有以后的种种。

可是谁又能预知一切呢?谁能预言今秋风中第一片落叶是别自哪根枝桠,谁能预言林间溪水是欢跃着哪条路径,谁能预言夜空中流星是灿烂着哪道弧线……正如,我怎会料到陌生的他会出现在熟悉的街角,我怎会料到烟火照亮的他会像霓虹一样让人迷失,我又怎会料到怀中酩酊的他会孩子一般的脆弱、无助。

这出戏里,有太多我无法控制的因素:时间、地点、星光、海风……他以及我自己。

多年之后,我终于明了,所有的水波不会再兴,所有的错过也不再重复。那么,生命应该如人所愿的平静安祥了吧?我却只能垂下眼,沉默等待。因为已经经历过太多的意外,所以深明事理的我选择等待,等待答案完全揭晓,再告知你,这样就永远不会出错。只是这般严谨的生命却也早已枯槁成灰。

而其实,我是如此珍藏那段最初的过往……

那时什么都还不曾发生/什么都还没有征兆/遥远的清晨是一张着墨不多的素描/你从灰蒙拥挤的人群出现……

不,那是十一月初冬晴朗的下午。

从那家窗口挂着黄蓝两色招贴画的CD店迈出,将身后嘈杂的乐音、浑浊的鼓点关在门里。阳光安静而祥和。

吸口气,冬天的气味便流入体内,那其中有着淡淡的干草香。阳光在十一月里显得极其亲切,它用一种不卑不亢的姿态表露着最大的存在感。天空极远,极蓝,同时又是透明的,像是玻璃一般平整、光滑。

在这样一个下午,自己应该舒展在球场上吧。流川背起背包,大步朝自己的单车走去,那金属的老友正闪烁着淡紫色的光泽。

正要塞上耳机,一个敏感的名字传入耳中,刺激大脑。

仙……道?

寻声望去,就在那个每天上下学必经的街角,那个有着鲜红色自动售卖机的街角,流川看见了几套站立的陵南制服。他一向认为那是乌鸦般的制服,虽然他无法否认自己的也是黑色的。然后流川“辨清”了那几个衣架:福野、越田……仙道!孰不知他只认对了其中的一个。何必自寻烦恼,叫对那个名便足够了,他是自己目前唯一的目标,要超越他!他敏捷的身手、犀利的进攻、严密的防守,除了他发霉的时间观念和没有节操的嘻皮笑脸,他要超越他的一切,然后成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超越他的一切!

嗯……流川你确定你没有漏掉哪一项吧……?

譬如说,他此刻的笑容。

你看见了么?他在他们当中多么明显,不是因为身高,不是因为发型,而的的确确是因为那会发光的笑容。是阳光落在他脸上,还是他的笑脸在闪耀?迟钝的你想不明白,你只知道,在那个十一月的冬日下午,你在熟悉的街角见到了另一个仙道彰,一个与球场上锋利的敌手完全不同的他。仙道就那么和和气气地站在队友中,一只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碧蓝的宝矿力瓶,亲切地谈笑着。同样是穿着“乌黑”呆板的制服,他却像道彩虹一样色彩斑斓;同样是那个球赛中“自命不凡”的冲天发,他此时此地却像一杯暖茶温热了初冬的街头。原来,离开了耀眼的白光灯、三分线和篮球架的他是这般淡蓝色的。流川你果然遗漏了些什么。

好了,流川拜托你不要光天化日地愣在那里,不自量力地想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他弯弯的眉目了。赶快跨上单车去练球吧,十一月,天黑得是很早的。

流川飞快地踏着车从几个人身边掠过,只有仙道稍稍侧了一下头:那不是……流川么?

“仙道你看什么哪?对了,越野你刚刚那笑话讲到哪儿了?”
仙道小跑几步追上去,“对呀,越野,讲到哪儿了?”

记得小时候读童话集,无论是安徒生的,还是格林兄弟的,好多故事都是在冬天里发生的呢。

那么流川你记住你的故事是怎么开始的了么?一定的吧。即使在若干年后,你不是仍会在晴朗的冬日历数那一刻的阳光、街角、宝矿力和他的笑颜么?

 

(二)

 


“仙道,再和我一对一。”
“好。”

日渐西垂,两个镶金的剪影仍在一片彤红中角逐。

“今天就到这里吧,天黑了。”又是仙道先收兵。

大口喘着气,流川没有说话,抱着球用衣角擦汗。

“我以为你不会再找我一对一了呢,”仙道说,看见流川把目光投在自己脸上,他继续,“对山王的那场比赛,你真让人吃惊呀……”像意识到什么,他突然收住声音:流川一直是……很执著的人吧……?

“如果我仍旧不把球传出去,你是不是才觉得合情合理?”流川问。

仙道笑笑:“那倒也不是……”然后把“为人师表”、“教导有方”之类易燃易爆的词汇硬吞回肚里。“对了,上周末我好象在街上见到你。”仙道挠挠头发。
“噢。”
“骑车猛得让人看不清脸孔的,整个神奈川只有你流川枫了吧?”
那和看见脸孔又有什么不同?还是被人认出来了,流川暗想。
“因为我是仙道彰呀!”

流川不得不再次定神细看了:大声说着“因为我是仙道彰”的他,正开心地如顽童一般地笑着,这次是澄黄色的,狡黠而生动。他毫不吝惜地让流川呆呆地望着自己满足的笑容,多么近切,多么诚实。不是那天街头的和蔼,不是刚刚对峙的兴奋,而是另一种新的展示。到底,这又是哪一个仙道?

该死,车的气芯被拔了。
“没关系,我家应该还有备用的。”

片刻犹豫,还是跟他走了。现在想想,当时是因为突然想多了解他一些?那几天实在是被“百变仙道”弄昏了头?

仙道的屋子很简洁,至少被子是叠过的。流川至今仍记得墙壁的颜色是浅蓝的,沙发上有件刚刚洗乾净的衬衫,还有,乳白色的百叶窗。

“请随便坐吧,要喝什么?”仙道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他一个人生活?只有一间卧房的样子。
“不用了。”迟疑间还是把“谢谢”二字憋在了嗓子里。
可是仙道还是举着两瓶饮料进来,是那碧蓝的宝矿力。
“我去找气芯,你等下。”他又转身出去,穿过门口时,他仿佛习惯性地微微一低头。

流川的目光在房间里跳跃着,不久便着陆在书架上。一幅画?走近前,发现是一幅还没完成的淡水彩:寂寞的海岸线。颜色有些模糊,似乎还有清晰的铅笔稿线。灰蓝的天,灰蓝的海,中间有凌乱的云,沙滩的颜色还没有上……

“找到了!”仙道笑盈盈地炫耀着手中小小的气芯,见到流川正环抱双臂站在画前,“哈哈,不好意思,还没有完成呢。”
“你画的?”不能说不诧异。
“是呀,小时候学过一阵。”
“小时候”这个词让人觉得有种时空的纵深感,他的小时候……
“画的是哪里?”流川又把头扭向画,灰蓝色的画。
“你不知道么?就是离这很近的海边呀。嗯……离你们学校也不远吧……?”仙道望着天花板,很用力在想的样子。
“噢。”不知道。
“你果真不知道。”仙道又歪着嘴角对着流川的背影笑。
你怎么知道我不知道的?罗唆的家伙!
“我走了,谢谢。”从他身边走过。
“你不用气筒打气么?”仙道回过头来不无惊奇地盯着对方。
…………

倚在门口,看流川用那已经荒废多年的古董般的气筒打气,他的刘海一下一下轻轻地拂动,让他清凌的眼睛忽隐忽现,仙道突然开口:
“要不要一起去?”
“什么?”
“去海边,就是画上的那个地方,我常去那里钓鱼。”
用你的头发钓么?怪癖好。流川并没有答话。
仙道倒是没有半点尴尬,只是把目光从流川身上挪开,投向仍留有一线残红的天边。
“这周日下午三点?”仙道在接过流川递还的气筒时笑着问。
而对方却扬起了眉:明摆着让人不好回绝他。
“好了,到时我去找你,你家住在……"

仙道是个色盲么?这海、这天分明就是蔚蓝的,而且天上也没有云。
是了,沿着无人的沙滩行走,脚下细软柔滑,耳边海风阵阵,波波海浪前后相继着在沙滩上留下条条白色的花边。海天一如既往地各自开阔着,伸展着,却又在最远的尽头和谐地融合了。面前满满的蓝色这般明快,自己仿佛都会被这颜色吸进去一样,有点晕眩。

“真是个好天气,好暖和。”仙道正轻盈地走向那木板搭建的小码头。
对,是个睡觉的好天气。

看着仙道掀开渔具箱,很快拣出一只鱼饵,然后熟练却仔细地将它缚上渔线,流川好奇,眼前这个穿丝引线的仙道真的就是球场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担当后卫时可以与牧绅一分庭抗礼的可怕家伙?被自己重视的目标,他的兴趣是静静坐着不耗热量地钓鱼,却不是汗流浃背地练球,流川,你感觉有点不爽吧。

没错,于是流川几近赌气地在他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盯着那跟咖啡色的在海风中微微点着头的鱼竿。仙道竟然会画画,还喜欢钓鱼?真不懂。更蠢的是自己居然真的让他笑眯眯地拉到了海边,还因为错把门铃声当作闹铃声而毁了自己最后一只备用钟!

睡觉或者打球,反正我不要再在这里同这个怪人耗了。

转过头,到嘴边的话却又被咸咸的风吹散了。

仙道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凝望着不远处银光粼粼的海面,在他的眼中,点点光亮有韵律地闪烁着,就像另一片深深的海洋。他的眉目舒展着,嘴角平缓着,从侧面,竟发现下午四时温和的阳光轻轻点染了他的眼睫。

他是……仙道彰?

他是仙道彰,只不过不是流川你脑海中的那个只会穿着蓝白球衣或乌鸦制服的仙道彰,不是你脑海中那个只会呵呵傻笑比赛迟到的仙道彰,不是你脑海中那个与你四目相逼,强劲健捷的仙道彰。太多的正面对峙,你从没想过从侧面去看他吧。那时流川发觉自己心中有关仙道的那张平板速写像被浸入了海水中,渐渐模糊变形,溶化无迹了。

原来,他是可以这般宁静、柔和和深邃的。

察觉到有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仙道突然扭过头,与流川的眼神相遇。
“怎么了?”仙道淡淡一笑,与其说遮掩了自己的惊讶,不如说缓和了流川的尴尬。
“没什么。”转过脸,流川再次将目光眺向远处的大海。在无法测量的、视力却可及的地方,海与天的界线变得模糊而虚渺不定,是海映着天,还是天衬着海?最深的海洋与最远的天际看起来原来是如此的相像……

…………

朦胧中,有一种宽厚的感觉,有一种温暖的温度,有一片绚烂的色彩,有一种有力的声音。那是因为,夕阳下,靠着他的肩膀,传来他的体温,睁眼一片瑰红,听到清晰的心跳。
如此绮丽的海天,却如此恬然的时刻。

“醒了?”仙道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湿润的细沙。
“嗯……”猛地弹离他的肩头,大脑“嗡”地一下。
如此温厚的仙道,却如此失措的流川。

而在二人面前缓缓铺展开的是一幅色彩简单却令人着迷的夕照,橙黄色、乳白色和暗蓝色揉抹出日暮时分亘古不变的忧郁与静谧。海风转凉,星子初现,流川寒辰般的眸子也闪烁着,心里久久迂回着刚刚那种感觉。

后来,他才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安心。


(三)

 

扭动方向盘,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过了这个转弯,前面就是那家卖串烧的小店了。记得有次看着自己被辣得泪流满面,他却哈哈大笑。自己问:“看到别人难受,你这么开心?”他却突然收敛笑容,转身跑去给自己卖来水喝,然后轻轻说:“我高兴,只是因为看见你原来也和我一样,会怕辣,会掉眼泪呀。”
我们两个是相像的人么?他想想,说:都对于有些事太过固执,对于有些事又太过放任。


“耶?流川你与我擦肩而过却不打声招呼?”仙道很受伤地责问流川。
“为什么非要打招呼?”
“真是没教养的小孩子!”
“少罗唆!你当时在和别人讲话!”流川瞪了一眼如鼠飞夼的仙道。
过了许久,“猫”开了口:“你每天搭车上学,家里怎么会有气芯?”
猎物诚惶诚恐地答:“因为我以前是骑车上学的,不过后来就改搭车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增多女性交通肇事者呀。”仙道终于又舒展开了手脚,“好吧,好吧,我说就是了,”在流川“白痴”二字出口之前,仙道忙改了口,“其实是因为,我喜欢搭车,就这么简单。”

“虽然骑着单车在街上飞驰的自主感觉很好,但我更想尝试去适应与他人比较靠近的公车。夹在陌生人中,顺着人潮穿梭在城市中,可以很近切地看到听到许多与自己无关却有趣的事,那是另外一种独立的感觉。”
一种贴近的远离,一种溶合的孤立?
流川摘下黑色的护肘,放进包里,准备向自己的车走去。
“喂,流川。”
“干吗?”
“车钥匙借我用一下。”
“不,这附近没有医院。”
“我真的真的会骑车!”

冬天的的确确是到了,不容分说。刚刚运动完,一会儿工夫,就能感觉细针般的寒风吹透衣服至皮肤。流川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而那个混球还在不识抬举地踏着自己的单车在不大的球场上兜圈。好几次,手中的球险些就狠狠地朝他砸过去,不过最后流川终于明白,仙道这个人能够一直活下来,是有原因的:他有一种惊人的预感致命危险的能力。当流川青筋暴跳、血流紊乱,即将发作的一刹那,仙道突然纯洁无辜如天使一般将车安安稳稳地摆放在他面前,甜美地笑着:“流川,这真是辆好车呀。”他的语气坦荡如砥,“不如我们一起去看中心艺术馆的开幕典礼吧?有烟火!骑车去!”
“你觉得我会答应你么?”呸!流川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己。
果然,仙道绽开满意的笑容:“会。”见流川脸上一绷,又忙补上一句:“毕竟,没打招呼是你的错呀。”
看着那个人小人得势般地跑开,流川暗骂:这是什么鬼借口!

可是,那次的烟火真的很好看。
那梦境之中的梦境,那繁华之上的繁华,即使以后在美国到过更高耸、更华丽的大厦,也不曾再见过吧。
在十二月初那个烟花满天的夜晚,流川被仙道牵着,一路楼梯爬上十六层!
“你还好吧?”仙道将头贴在冰冷的玻璃上,用眼睛瞅着自己,他的晶滢的汗顺着脸颊一滴滴淌着。
“当然!”就算气喘吁吁,也绝不能在他面前示弱。可恶,看起来似乎还是他的体力比较……这个混蛋,随着他狂飙四十分钟,又没头没脑地爬天梯,真想暴揍他一顿。
“开始啦!”
流川转过身,一朵巨大华美的烟花正在他面前绚然开放。然后,又一朵,再一朵……红的、绿的、黄的、还有紫的……一团团,一簇簇的流彩在眼前点燃,膨胀,怒放,然后殒逝。有那么一瞬间,视野内所有的景物也都随着变红,变绿,变黄,变紫,而也就在这一瞬间,那倏尔即逝的辉煌竟给人一种凄艳的震撼,让两个人都屏住了气息,不知不觉地贴近玻璃,出神地向外望着。

他们说,事物因为短暂而美丽,美丽却因为短暂而永恒。懂得这个道理,是在那个由他拉着去看焰火的晚上。自己是个不解风情的人没错,但有些事我却在十六岁的冬天便明白了。

已记不清当时是什么让流川忽一转神,然后,便看到玻璃里反射的由烟火照亮的他。他的面孔,他的头发,他的肩膀的轮廓……在窗外闪亮的一刻,窗内的他便也宛如焰火般闪亮一次,透明,晶亮,幻美,灿烂。流川有点恍惚地将目光收近,只见一张熟悉清俊的面庞,那是什么样的表情?从不曾见过的迷茫。这个人是自己么?透过这层厚厚的玻璃,呈现的是窗子的哪一侧,又是自己的哪一面?
正专心看焰火的仙道也许并没有发现,流川的手正慢慢贴上坚硬的窗子,而他的心里则不停地在问一个问题:在同时同地的光华下,为什么自己显得如此苍白……

“流川,来这边。”仙道的声音很兴奋。
又搞什么?上台阶,推开门,一股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大脑又振作起来。
“你经常来这儿?”学着他的样子,在平台上躺下来,流川终于开口。
“嗯……两三次吧。这个天台应该是不让人上来的,但是门锁坏掉了,一直没有人修。这里可是看星星的好地方。”
星星……
仙道凝视着夜空,黑缎子上的颗颗钻石,光芒像被风吹动似的,忽明忽暗,脆弱又顽强,有点像……他的眼睛。

为什么要“邀”他去钓鱼,为什么要“请”他来看烟花,现在又为什么要与他肩并肩躺在冰冷的天台上挨夜风吹?因为觉得他很有趣,很特殊。像他这样执著又偏僻的人,还真少见呢。难不成是自己小小的冒险欲又开始抬头?或者是……?可是为什么会那么对他说呢?如果换作是越野,自己一定会维妙维肖地把那“女性肇事者”的故事讲得天花乱坠,可为什么会对他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虽然只是一些些,那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却着实让人有点后怕,毕竟,我并不是应付不了他的拳头……

在那个年轻的夜晚,仙道,还有流川还并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一时能想出答案的,就像整个不断运作的天系,生命本身就是一种不停息的找寻与挖掘的过程。不要抱怨,有时,如果能用一生的时间来解答出一道题目,便可称作是幸运和幸福的了。所以,用心欣赏头顶这无比璀灿的星群吧,因为多少年后,也许它们便是一切的见证和谜底。

(四)

 

在满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向后跳射,换手入篮,远投三分,他的才华与实力是如此的夺目和深不可测。所以,自己才会在胜了陵南之后的一个雨天里,望着天空问:赢了,赢了又如何?
原来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坚定。
就像现在,我总是问自己,回来做什么呢?为了见他?见了他又怎么样呢?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左右琢磨,反复推敲,只想论证我们之间不至于……一无所有吧,至少,除了那夜的烟火和星光,我们还可以再提一提那一次……

又来了,每年必有一次。
打开自己那从不上锁的储物柜,五光十色的礼物盒便排山倒海地奔泻而出。今天是十三号星期五?不,明明是十四号,星期一,二月十四号。
“哇,流川同学收到这么多情人节礼物,真让人羡慕呀!”说话的是个小个子。流川盯住他,拼命想记起他的名字。他好像……是跟自己同班的吧?
“情人节?”
“是呀!女生们都会趁这个时候向心上人表白心意呀!”
情人节啊……好像以前也有人向自己解释过不只一次……
无聊。
将一地的彩盒拾起,塞回柜中,不理睬那位无名氏同学的目瞪口呆,流川很快地消失在去往篮球馆的路上。
福无双至,祸却从不单行。真不爽,场地竟然被排球队暂借。乾脆,回家睡觉去,谁让刚刚最后一节是小池老师的课,他的“药效”真不是一般的强劲,经常让人有一种想索性睡死过去的冲动。噢,对了,他到底教的是哪一科?数学?语文还是英文?咦?已经是二月份了,天气仿佛愈发地冷了,车子骑太快,都会觉得脸上有种刺痛感。慢些,慢些,街上好多人,干吗手里都举着红色的花?礼品店也很红火的样子?对了,今天是……叫什么……情人节。
流川一愣,他突然想起昨天有个人哭天抢地地非要自己猜今天是什么日子,下场当然是作俑者自己个儿向隅而泣去了。
微微颦眉:原来他指这个?白痴。
向心上人表白心意……那是什么意思?仙道汪汪的泪眼就是想告诉我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嗯?Blur的新海报,还有U2,去看看。

“那个家伙,还真是的。”仙道仰起头,对着很好的太阳无奈地笑笑。昨天的这会儿正是他焦头烂额的时候:
“拜托,你就猜猜明天是什么日子吧。”
“干吗?”
“猜一下吧!”
“……”
“猜一下有什么关系?”
“是……星期一。”
“不是这个!”
“仙道,绝对不可能是星期二。”
“流川你想让我未老先衰,是这样吧?”
他的背影渐渐消散在街头,仙道深深叹了一口气:明天,是我的生日呀。算了,他知道又怎么样呢?不过,不甘心。

流川?那不是流川么?竟然在礼物店里?他不晓得自己的生日才对呀!难道说……没可能,就算是情人节,照理说也应该是女生买礼物送男生呀!他人高马大的在那里干什么?
悄悄绕到背后,趴在他耳边轻声说:“流川同学,幸会呀……”

仙……仙道?!这种让人寒毛倒立的声音,只有他了。
没有预想中的拳脚,流川只是安静地扭转头,他脸上难言的表情却更让仙道觉得如履薄冰。
“你……买礼物?”不会吧,太没天理了。
“随便看看。”背!居然被他撞到,这可恶的好奇心果真会害死人!只因为有个倒楣的非说今天很特别,所以才会想来这热闹的店里看个究竟,平时躲还来不及呢!瞧他又开始笑得这么委琐……
“给我挑礼物?”
“给你?”
“对呀,因为今天是我的……情人节么。”
“神经病!”什么我的你的,情人节跟我……有什么关系?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呀。”
“什么?”
“跟我来吧!”被仙道一把拽住,冲出门外。
“喂,你闹够了没有?!”甩开他的手,流川拧着眉眼瞪着仙道。
“噢?跟不上我吧?”
“你说什么?!”继续追上去,流川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被摆布了。

记忆中,那是个风清云淡的日子,虽然气温仍不友好,但空气却绝对的新鲜。路上的男女,花花绿绿,喜笑颜开,幸福的味道就像糖果,在整个城市里慢慢溶化,弥漫。只有两个大男孩在街头不合时宜地飞奔,让风儿掀动了他们的红围巾,灰外套。

“仙道!你又迟到了!”越野宏明砧砭时弊般大声宣布。
“乖,越野,别叫了,我只迟了七分钟……而且,我还钓了条大鱼来噢!”仙道向后一指,流川立刻成立众目焦点。
“流川枫!?”
“答对了,越野你还真是渊博呢。对了,福田那小子呢?”仙道暗叹,越野你不是说只叫几个队友么?怎么又是乌泱乌泱一大片?
“他家有事,不能来了,他还让我给你这个大寿星代好呢!”
大……寿星?谁?仙道?
“今天是你生日?”流川面无表情,却满心惊奇。
“是啊,”仙道鼓起嘴,“在礼物店里捉到你这空手而来的家伙,你会赏面参加我的生日聚会吧?”
生日聚会?在这……这让人头晕眼花的游乐场?和你身后那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愠怒的灼焰还未来得及喷射,有个声音已经高扬起:“这位是湘北高校的流川枫。我非常感谢大家今天来参加这个小小的聚会!”
“生日快乐,仙道!”
“生日快乐!”
“大寿星!”
……
“我提议,我们不如先去新开的‘恐怖谷’吧?听说很刺激的!”
“好啊,好啊!”立即有人附和。
“不要,好可怕!”女生的声音此时格外尖厉。
“好啦,大家一起去吧,人多就不会怕啦!”寿星一句话,重似千两金。
流川冷眼旁观着,仙道,不只在球场上很□呢,哼,神气什么?
在众人之间,突然,流川碰上了仙道的目光,像在询问,却又感觉无庸置喙。流川撤开眼神,旋即在仙道的脸上展开了一缕微笑。
“好,出发吧!”

第一次来“恐怖谷”,天知道这黑漆漆的一片里是什么玩艺儿。幽幽暗暗的绿光里,所有人都凝神屏气,高度警觉,脚下深深浅浅地趟着,身边似乎总有什么在飘动。
“啊----!”终于,第一声凄厉的女高音扯起了,跟着就此起彼伏,绵延不断……
突然,有只手抓住了流川的胳膊,反射性地一抡拳,被他躲了过去。
“可别被吓得尿裤子噢!”
“仙道彰!”
仙道笑嘻嘻地夼到前面去,刚想跟上去让他先尝尝湿裤子的滋味,衣角又被人扯住了。
“我……我好……好害怕……”
流川再次挥起的拳头被这颤巍巍的纤细声音挡了回去。
女……女生?
光线太暗,看不清楚,只从轮廓知道是个矮小的女生。
“我可以……可以跟你……一起走么?”她的水亮亮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
一道红光,一阵寒风,一具零乱的“尸体”冷不丁从眼前晃过!
“啊----!!”女孩猛地抱住自己的手臂,拼命地抖着。
仙道彰!我一定要让他死得比刚才那东西还难看!
“跟紧我,不用怕。”流川任那如小鹿受惊般的女生攀着自己的右臂,他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小心脚下!”“别抬头!”“抓紧些!”

当第一道阳光刺入眼中时,流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这时候才发觉自己的指尖竟然发凉,而且整个右胳膊都没有了知觉----女人的力量呀……
“非常……感谢你!”女孩后退了一步,深深鞠了一躬,“我叫吉田恭子,请多指教。”
流川这才看清她,是个清秀的姑娘。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奇怪了,仙道明明在自己前面,怎么还没出来?

有句话叫“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仙道的再次登场便是如此。
一阵让人心悸的嘶嚎之后,只见仙道笑容可掬左揽右抱地从暗影里走出,有如众星捧月一般。
“仙道你好过份,已经很恐怖了,你还吓唬人家!”
“就是呀,就是呀!”
“我有么?我可是一向最懂得怜香惜玉的呀!”他呵呵坏笑着,抽身出了人群。当他再次抬眼,流川的目光已经在等着他了。

后来,在相同的目光里,流川曾淡淡地问过他:“你也会‘趁火打劫’?”
而仙道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不,那叫‘投其所好’……”

 

(五)


车子里流淌着乐声,听歌里唱,如果我说爱你,就是真的爱你。但是如果从不曾说过呢?只是在雾起雾落之间,总有些细微的转念,使得我一直忘了告诉你,自己只是怕其中的两个字,于是,有些心境,有些念头就乾脆被一路放置着,像洗后晾晒的白衬衫,每每将干时,便逢上一场雨水,已懒得去收它回来,因为,谁知道明天是个什么样的天气?

“欧洲的天气真是出奇的好呀!”仙道的笑脸一如那年十一月的灿烂在偌大的协和广场上。

认识他,已经快两年了。从最初的激烈对抗,到其间的矛盾磨合,再到如今的假期同游,真有些不可思议。难道已经逐渐适应,已经可以相互忍受了么?日子一天天地划过,分分秒秒间真的可以改变彼此么?或者是改变自己?

七月明艳的天空下,流川用手遮住碍眼的阳光,看着仙道的紫T 恤泛着薄薄的藕荷色。心情很好。愉人的气氛蘸着醇香的咖啡味写满仙道的嘴角,轻敷在流川的眉梢。

一周前,成全了他的诱骗,来到遥远的法国。他说美妙的欧洲行当然要从这个浪漫的起点开始。于是便一路看着他兵荒马乱地策划行程,装模作样地假扮向导,虽然开始的几天确让人头痛,可是有他在,自己就不愁没的撒气。

“流川,看!那就是方尖碑了!”

真的有些习惯听他吵吵嚷嚷了。

“好漂亮的喷水池!哈!那个铜像爷爷的表情好像你噢!”

真的有些习惯看他无理取闹了。

“流川!流川……”

真的,有些习惯这种有他叫着自己名字的日子了,好像现在才是本来应该是的样子,如果有天失去了这些,又会怎么样呢……?

有一转瞬,流川竟不自禁地想着,有着仙道的协和广场,虽然不如想象中的宏伟,却比想象中的动人。

“年轻人,现在是旅游旺季,很少有空房了。”

“真的只有一间了?”

“没关系,是双人房呀。”

仙道回过头,对流川耸耸肩。

“好吧,就这样吧。”

“晚安,先生。”

可是推开房门,当头一棒:一张床?!

“是双人床还是双人房,你听清楚了没有?”流川冷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都……是呀……”仙道挤出的笑容很苦涩。

“晚安,先生。”那个服务台的大鼻子说得倒轻巧,两个190 公分左右的男生挤一张普通双人床?晚安?

就凭那个11号的睡德?

我可不想跟只刺渭同眠!

英雄所见略同:今晚自己得打地铺了。

“没办法了。这样吧,流川你先去洗澡吧。”

水声哗哗地传来,仙道软在椅子里,用手杵着腮,已经疲倦的身体现在竟能感觉自己明显的心跳,扑通,扑通,如此清晰。怎……怎么会这样?莫名的心慌……

时间不长,浴室的门慢慢打开,有股蒸汽飘散出来,仙道低着头从流川身边匆匆闪进门里,没有看他一眼,只闻到他身上的清香。

气雾氤氲中,仙道试图放松自己,却在浴后发现镜中的那个人有些陌生:白色的浴衣,湿答答的头发,脸有点儿发烧,不知是因为热水还是别的什么。这时胸口又不自觉地上下起伏,这是怎么了?即使在邀他来旅游时,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希望这会儿,他已经睡下了。

可是无论是在柔软的床铺上还是在棕色的地毯上,都没见到流川肆虐的睡相。

人呢?他不至于这般贞烈吧?

此时因风舞动的窗帘给了仙道答案:原来这里有个阳台。

“还没睡?”掀开帘,步入夜晚的空气中。丝丝缕缕真切地体验风穿过湿发丝的震动感。好宜人的晚上。

流川微微侧了一下头,没说话。他一身洁白的浴衣在夜色里让整个人显得格外修长纤细。不自知地,仙道来到流川身后,一只手撑住了阳台的扶手。

“早些睡吧,明天还要很早出发呢。”

这突如其来的如水的声音太过贴近,流川一惊,转过身,耳边还有温热的感觉。然后,发觉被半环在仙道胸前,他又是一惊:仙……道?月光下,他的凌乱未干的头发,他的沉凝如湖的双眼,他的温婉微启的嘴唇……空气清凉,自己竟有种窒梗的感觉。

察觉到流川的异样,仙道忙挪开身子,其实面对如此靠近的他,自己的内心也慌乱了。

“一张床应该能……挤下我俩吧……要不……”

“应该……可以吧……”

背后渐渐传来仙道均匀的呼吸声,流川小心地坐起身。

自己居然……失眠了?在颠沛流离了一天之后?

为什么,一闭上眼,有些情景便一幕幕如电影般上演:他站在宝石般的马赛港前大呼小叫;他企图混入Monte-Carlo 的赌场被人识破的悻悻然;他在圣母院前像小孩子一样快乐地喂麻雀;他在卢浮宫的玻璃金字塔下指着天空说,流川,快来沐浴一下艺术的阳光!他……

整理之后,竟都是他。

从没有过的惶然,从没有过的不安。而今夜的他又在自己没能提防的时候以那种姿态出现,我,好像有要陷入苦战了。

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种冲动,流川身手轻轻拂去仙道前额的发丝,他熟睡的模样海一般沉静……

“一减一等不等于零呢……”喃喃自语。

出乎意料地,仙道轻轻握住流川的手,然后他缓缓地睁开眼睛,又合上,像安慰对方似的,他说:“睡吧……”

流川于是一错身,很自然地枕着他的肩头,对自己默念:“睡吧,明天还要去看铁塔、凡尔赛、还是……?”

地势在不断升高,山路迂迂回回,现在已是在瑞士境内,游览车正由Luzern开往雪山方向。

景致的风景。

冰湖?镶嵌在山坳处翡翠般剔透的固体湖,在转换了几次角度之后终于逐渐从山峦背后露出真容颜,它真是高处的一块宝玉,白中透绿,绿里带蓝,折射着明亮的阳光。

“流……”刚想叫他,却发现他早已靠着车窗睡着了,黑黑的头发遮住了英挺的剑眉,却遮不住他的长睫。山路左右蜿蜒,他却睡得如履平夷,难道这几天真的是太累了?自己本该多问问他的意见的,虽然这家伙一定死不认累……

看着流川毫无防备的模样,仙道心中又是一颤。他探身将前面的车窗关紧,又把自己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盖在流川身上。

“这小子若永远都这样,那就可爱多了……”

“喂,醒醒,快到雪山了。”提早叫醒他,是怕他一下车便受凉。

“嗯……”根本不睁眼。

…………

“下车了,流川!”拉扯着他,从车上平安下来。

眼前一片白皑皑……并不是没见过雪,以前在北海道时,那漫天的鹅毛大雪真过瘾,可是,在七月仍能见到雪却更让人兴奋!

“一对一?”

“嗯?”流川不解地望着邪邪笑着的仙道,冷不防地从他手里飞来白白的一团,好冰!

“仙道彰!”雪弹终于让流川从睡梦中惊醒,也同时点燃了自己的万丈怒火。

“哈哈哈……你看起来活像个受气包!啊——!好凉!!”

“受死吧,混球!”

洁白的雪花在两个人身上不断开放,晶晶亮的,冰冰凉的……远天在雪峰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澄蓝,甚至蓝得都有些不真实了。细听,风中似乎还飘荡着悠扬的牛铃声呢……

咦?怎么他的进攻停止了?仙道纳闷地回过头。那家伙竟然跑开了?逃兵流川枫?笑话!到底搞什么?不过……仙道倒吸一口气,真是够冷的,刚刚没觉得,这会儿一停止战斗,身上的雪水便开始在山风中疯狂地吸收热量,毕竟自己现在只穿了一件短袖衫耶……

噢,他回来了。

“给!”流川皱着眉,伸手塞给仙道一件外套。

对了,刚才自己把罩衣给流川盖上了。

“谢了。”自己一时间竟有些不好意思,不知该说些什么。

“没什么,这句话应该是我说吧……”流川不看自己,他的清亮的眼睛却不懂伪装,而且接着,流川还做了一个极细微的动作,他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仿佛一个单纯的孩子,这是仙道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态。

于是,仙道想,他醒时的样子,其实,也挺可爱的。

选择在这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小旅馆住下来,纯粹是因为被它本身和四周的美景所征服:白色的房身,鲜红的圆屋顶,锦簇的各色蔷薇,还有周围满坡的葡萄园……

那次雪山战役之后,自己便病了,在这家朴素舒适的小店里躺了两天,却也饱尝人间凌辱。

“流川,这是胃药,不治发烧。”

“我只会用嘴吃饭,鼻子不行,流川!”

“拜托,你的动作能不能轻柔些?”

“水好烫!我的舌头都快被烫掉了!”

“求之不得。”流川终于开口讲话了,他瞪着奄奄一息的病人,一脸冷酷。

仙道瘫软在床上,一手扶住额头,其实凭自己的体力,发烧一两天便可以扛过去,可现在只求能活着回到祖国。

第四天的时候,仙道终于假释成功,他兴高采烈地抄起照像机,拉着流川走上了那条通往山坡的小路。

没有其他人,只有自己脚下踩动碎石子的声响。两个人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夕阳将两个影子不舍地越拉越长。山腰上有座小教堂,金黄色的光影斑驳在灰白的墙壁上,亲切而神圣;深褐色的木门和青铜的十字架;甚至,还可是听到顶处传来钟表的滴答声。

仙道在前面比划着,想要将处处景物都收入那小小的镜头里,流川则在教堂台阶旁边的木长凳上坐下来,眼望着远处玫瑰般的晚霞。

仙道仍在忙碌着,这里不错,那边也很好,到处都很美,可怎么就是觉得不够“完美”,自己还真是挑剔呢。转动镜头,继续搜寻,当方方正正的取景框套住一个位置时,仙道忽然停住了。

那是正独自坐在长凳上的流川。

他半侧的脸庞微昂着,落日的余晖均匀地涂在他身上,把白衬衫都染成了金色。他静静地倚在靠背上,双肩微垂,发丝轻舞,就像个童话中孤独的王子,而他的周围都是如茵的草木,背后是梦幻般的教堂……

挣扎了好久,却怎么也按不下快门。天知道仙道是多想将这绝美的景致抓取下来,可是,偏偏手指不停使唤,像是有种力量在阻止,但为什么呢?

最后,仙道还是放下了相机,有一种释怀的神情展现在他的眉间。

那个人的美,是不属于任何边框、任何拘泥的,他的美,只仅仅存在于此时此地或者彼时彼地,却永远不属于任何其他人的空间,所以不去用一纸平面来拘束他,就乾脆让他放纵在自己日后的记忆中……

而这就是为什么后来唯一一张与他的合影,没有选择国联大厦,没有选择奥林匹克博物馆,没有选择慕尼黑的宫殿的原因。我们只是找了一大片绿油油的草地,随意地坐下来,用着最平淡的表情,却留下了最真实的一瞬。我就是想 在朋友再问起时,语气飘忽地告诉他:这个地方你即使去了也找不到,因为,那是只存在一刹那的仙境……


(六)

 

在地球的那一端,与我同室的那个美国同学经常操着一口浓重的纽约口音对我说:“Never be afraid or hesitant to head off in your own way if you feel it is right for you 。”是的,他常常带着美国式的自豪对我这么说。看着他由新闻系转去化学系,再转去人类学,我想,坚持与转变究竟哪个更随心意?像自己这样多年忠于一件事,会不会只是一种懒惰与虚荣。一些早前的想法毕竟已经有些模糊了,而有些原因又是自己不愿承认的……

开学三个星期了……

三个星期没见到他了……

“流川枫,我是以前陵南的福田吉兆,可以进去说话么?”

这个不算陌生的陌生人便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了。

“什么事?”

那个人却没有马上回答,他用一种探究似的眼神打量着自己,过了片刻,他才说:“是……关于仙道……”

“…………”知道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自己的脸,他到底在找什么?

“他……现在遇上麻烦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憋不住了。

“你不知道么?好像与你有关……”

“什么意思?”已经够烦的了,一个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现在又闯来个卖官子的。

“他……”

…………

记得临走前,那个人突然回过身,说:“是我自己找来你家的。”

“流川?你……请进。”

没有问候语,没有客套话,流川甚至推了仙道一下,阴沉着脸进了屋。

“为什么?”劈头盖脸地就问。

“啊?”仙道抬起眉毛,一头雾水的样子,“噢,刚上大学,什么都乱七八糟的,就没去找你。”他轻松地笑笑。

“仙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仙道意识到流川在愤怒了,因为他眼底灼烧着的温度自己已经明显感觉到了,不想与他对视,自己会觉得无力。仙道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拿手的微笑正在他脸上片片剥落。气压很低,透不过气,这九月天仍旧讨厌,让人连支撑一个表情的心情都没有。

算了,在他面前,总是最想装的时候最装不出来。

“好吧,你也知道了吧……那种事,让它自生自灭好了,不然只会越涂越黑。”

“为什么不……说明白?”

仙道突然抬眼瞥着流川,后者脸涨得红通通的,真像个冲动的小鬼。仙道心中猛地有种奇怪的感觉。

“说我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只是出于纯洁的友谊才会暑假去旅行?仙道彰和流川枫?”

流川沉默了。

仙道也沉默了。他不清楚那时说着这句话时用的什么样的语气,他也不清楚这句话在流川听起来是什么样的语气,他只知道,默然的流川把目光越过自己肩头,盯住空中的一点。他像是化成雕像一样,僵硬地呼吸着。紧闭的嘴唇,苍白的皮肤,仙道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对他做了一件极残忍的事,而事实上这件事对自己也是很无情的,以至于在后来那醉酒的夜里,他独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问:为什么要用那种语气,那种眼神?那是——嘲讽。

死气沉沉的房间里,流川的声音终于说:“你应该把事情……澄清。”

而仙道没有作声,只是缓缓踱到窗口,背对着流川,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无以控制的神情。在经过流川身边时,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肩头。这便叫做擦肩而过吧。

流川你根本就不明白,一直就不明白,而自己也只是对一切刚刚有所了解。让我张口去向周遭无数好奇的旁观者辩解?辩解什么?大声坦然宣告,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让我们一起打球,一起钓鱼,一起煮饭,一起逛街,甚至一起旅行一个月的原因仅仅是毫无杂质的友情?!我不喜欢僵持,不喜欢局促,可是若让我讲这些来换取一些些的平静,我做不到。笑话我可以讲得很多,但是拒绝谎言。没错,我不知道是什么搀杂在其中,可自己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才知道,与是否能够表达出来完全是两回事。去澄清,也许只有像你这种心无杂念的高尚的人才合适做吧,你那气愤的表情就是来与我痛苦的暧昧划清界线的吧。

这是你的错,我仿佛听见你这么说。对,是我的错,我的自私让我拐你去海边,诓你去看烟火,骗你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现在又逼得你毫无选择地被牵连。从来都没察觉自己是如此的自私,我甚至不愿牺牲自己混杂的感受来还你以清白。你无辜地站在我面前,像个严厉的天使在审判我的罪行。

也许,从一开始便坚持己见就对了。

坚持相信他再来找我一对一只是因为找不其他练习对象;坚持相信他爬上十六楼只是要证明自己的体力不输我;坚持相信他留在聚会只是想显示自己的胆量;坚持相信他跟我去旅行只是因为漫长假期实在无事可做……

再或者,坚持不相信。

坚持不相信他少见的柔和的语气,坚持不相信他醉人的浅笑的眉目,坚持不相信他窘迫的轻咬嘴唇,坚持不相信他焦虑的神情,在自己高烧不退的日子……

都是我的错,相信与不相信,由于自己的动摇而刚好做了相反的选择。在他面前放弃自己一直以来的原则,便是错误的开始。一早就知道,有了希望,就是等着被打破的。有些事,不是想不明白,只是不愿细想。自己一向不是负得起责任的人,又凭什么要求别人对自己负责?

太在乎责任,怕伤害到自己,伤害到别人,所以就索性不对任何人期盼责任和负以责任。后悔自己没能好好地把持这个信条,如今,一切再次证明它的真理性。下定决心,从今往后不要再犯这样的错了。

都是我的错,因为,天使是不会犯错的。

“至少……你应该告诉我……”这是流川那天对仙道说的最后一句话。

紧接的星期五晚上,电话铃声在流川的房间轰然炸响。

“喂,打扰了,请问是流川先生么?”

“我是……”

…………

流川猛地撑开惺忪的睡眼,丢掉电话,抓起件外衣便冲出门去。

Silver Bar!

推门而入,四下张望,人在哪儿呢?

迎面赶来个服务生:“是流川先生么?这边,他已经醉过去了。”

一眼看见靠在角落里的他,颓唐糜烂,头发凌乱,领口开敞,窗外的车灯闪过,照亮了他微凸的锁骨。桌上歪歪扭扭地摊着酒瓶和玻璃杯,那其中还残留着一层琥珀色的液体。

他这是干什么?

弯下身子,把他软软的胳膊环在自己肩上,连拉带扯,才将他与座位分离。他像堵墙——没有硬度的墙一样瘫贴在自己身上,没时间计较他的重量和体温,在那好心的服务生的帮助下,将他拖进了计程车。

自己的体力仍是个问题,不然将他仍进屋子怎么这么难?流川举手用衣袖擦了擦沁满额头的汗,看着横在床上的仙道,呼呼喘着。

到底是累还是气?

可恶!嘴里骂着,又转身走进厨房,听人说,解酒是用牛奶还是橙汁,应该不会是可乐吧?

什么动静?

流川几乎是飞回房间。

仙道还在床上,是床头的闹钟掉了。

“你找什么?”还闹?

“嗯……?谁……?”

“白痴!”转身要离开。

“流……流川么?”

脚步停下了。在黑暗中,仙道的声音慵懒、沙哑、生疏,让流川很难相信那真的是他。这个被他唤过无数边的名字如今听起来竟这般陌生。

时间在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凝固了。流川立在屋中间,等待听到仙道再次睡过去的呼吸声,可是,没有,只等到有个声音从屋子那一端挣扎着飘过来:“流川……你留下来陪陪我……”

那一刻,流川的心里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揪了一下,酸痛酸痛的,他的眼神也因此而浑浊和黯然了,只可惜,没有开灯,醉了酒的仙道是怎么也看不到的。

流川并没有离开,他走回到床边,坐下,他感觉仙道湿漉漉的手攥住了自己,虽然不怎么有力。而他也试图紧紧握住对方的手,可是几次都失败了,仿佛被他攥住的不是自己的手,又仿佛自己握着的手不是他的。那么,现在是什么在相互接触着?

仙道,我们曾经,曾经真正接触过对方么?一次也好,有么?

即使你醉得如此狼狈的夜里,你也仍是选择了酒精而不是我。

“流川……我……我好难受,好想……吐……”

“哇”的一声,仙道趴在床边瘫软地喘着,流川没有任何犹豫,起身跑去卫生间找抹布,找毛巾,找清水……找来一切可以用的东西,打扫,收拾,最重要的是,他不能看到那个人如此痛苦。

一切妥当,却始终没有开灯,街灯已足够了,因为根本不想见到他的惨淡模样,而相信他也不愿被自己看到吧,可他却还是说了“留下来陪陪我”……

本想将他扶起躺好,不料却被他满满地靠在了自己怀中。流川顿时梗住了,手足无措。好久,他才将自己放松,把手臂轻轻地环住了仙道宽宽的肩,把他的头柔柔地扳到自己的颈侧,用滚烫的面颊贴住了他的额头。此时,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因为另一个人的心跳而共振着。

流川低下头,凝视着仙道模糊的轮廓,突然觉得怀中的不是比自己长一年的仙道,而是个迷路的大男孩,迷茫而无助。

只是……

只是,在心情平静下来之后,自己又顽固地回到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自己告诉我?为什么那天下午坐在我对面缓缓讲述着一切的是福田而不是你仙道?

因为你,根本就不在乎吧?是你的那句话让我明白这一点的,是你的那种语气……你不在乎这件事所以才不屑向别人去解释,你不信任我所以才懒得跟我提起,哪怕只是一点点。

可是……我竟然……无力怪你,所以才留下来,如你所愿的,不,那也只是你神志不清的一句醉话吧。可是,我还是留下来了,任你吐得一塌糊涂,任你醉得不省人事,任你任性地靠住自己无法离开。

我曾问你,我们是相像的人么?你答,都太固执于某些事情,又太放纵于某些事情。想想看,你从来没有说明我们的那“某些事情”是否有交集。没有吧,所以实际上还是不同的人吧,而我早该发现的……

还记得你说你喜欢搭公车,喜欢旁观的轻松,喜欢旁观的独立,可是我不同。投入或者远离,我喜欢纯粹,讨厌介于两者之间的暧昧。既无法轻松离开,又无法完全介入,边缘的平衡如何拿捏,毕竟我只会篮球,不懂艺术体操。

在游乐场,我傻乎乎地被你骗到恐怖谷当了回还算称职的“护花使者”,而你却不是。你嘻笑着左右着别人的情绪,在任何时刻,想离开便可以抽身出人群。你把“趁火打劫”解释成“投其所好”,我相信你是对的,因为你的心孤立得足够高,足以清楚地鸟瞰一切。“那叫‘投其所好’……”其实,我知道你没有说出的后半句话是:我们从一开始便明白,谁对谁都没有责任的……

一直都是你主动邀请或拐骗着自己,所以就以为自己是那个可以作下最后判定的人,却忘了,自己也因此而始终都处于被动等待的位置。可惜的是,我等待的不是你的电话,你的门铃声,更不是你千奇百怪的突发奇想,而是一个你从来没有想过要给,甚至从来就没意识到的东西……

福田说得没错,仙道是个可是在朋友需要时,送去最体贴关怀的人,可是却从不给别人机会回报他。我想那是因为你被自己言中了:“太固执于某些事情,又太放纵于某些事情”,前者叫做责任,后者叫做逃避。太相信什么以至于相信到害怕,那个词是“敬畏”么?

当你说你醉了,我知道你没有;当你说,流川你留下来陪陪我,我便知道你是真的醉了……

和仙道最后一次去海边,还是那片第一次去的海,他画上的海。这次,海真的是灰蓝色的。

直到现在,仍惦念着那幅画,惦念着一个长久以来的疑问。我想问,那幅没有完成的画,现在完成了没有。你曾说还缺些什么,我猜是的,而我甚至还知道,画上缺的只是些白色低翔的水鸟……诗人说:“……你真傻,多象那放风筝的孩子,本不该缚它又放它,风筝去了,留一线断了的错误;书太厚了,本不该掀开扉页的;沙滩太长,本不该走出足印的;云出自□古,泉水涌自石隙,一切都开始了,而海洋在何处?‘独木桥’的初遇已成往事了……”其实,海洋一直就在你身边,只是你的沙滩永远不会有足印……

和仙道最后一次去海边,还是那片第一次去的海,他画上的海。这次,是我约他去的。

我当时只是对他说:“我们去海边吧,我想看你钓鱼。”

而他静静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于是我们就再次出现在蓝色的海岸。他仍旧坐在我的右手边,仍旧那样熟练却仔细地将一只鱼饵缚上渔线,仍旧那样执著咖啡色的鱼竿凝望着不远处粼粼的海面,仍旧那样有点点光亮闪烁在他的眼中……只是自己已不再怀疑他会划画还喜欢钓鱼,不知不觉中很多事都成了理所当然,那么为什么还要作最后的挣扎?

那是个多云的下午,海风很潮湿,除了海浪冲刷着沙滩的声响,两个人都没听到对方的声音。

没有等到那片最初的夕阳,流川站起身,自言自语:“自己改变不了别人,因为人的本性是很难改变的……”

仙道的声音远远地接着:“你忘了,自己也是人呀……”

背着风,流川安静地离开了,他身后的是灰蓝的天,灰蓝的海,中间有零乱的云,还有他认识了两年却刚刚才真正了解了的仙道彰。


(七)

 

看过学生剧,男主角说:“我说‘天是白的’,如果你也爱我,就说‘而云是黑的’,这样我便知我们是相爱的。”虽然天可以是白的,云也可以是黑的,可谁同时见过白色的天空里飘黑色的云呢?所以我便永远不会知道我们之间是怎样被定义的……仅仅确定的是,我唯一一个情人节是和他一起度过的,因为在他下一个生日到来之前,自己已经远远地离开了。

飞机要怎样的速度才能克服引力而腾空,而人又需要多强的执念才能摆脱所有的牵绊。离开他,不是因为他,而只是因为他不足以阻止自己,我这么想。

我想要变得更强,仅此而已。

可是,在飞机起飞的那一刹那,竟有热热的东西涌出眼眶,滑过脸颊。

这是自己第三次坐飞机,第二次出远门,第一次哭。

不,我并没有叫他来送我,甚至根本没有告诉他我要去美国。这对于我们之间并不重要,看清了这一点,自己才会安心地离开。有时候也会想,如果那时一通电话打给他,他一定会风风火火地赶来,惊诧之外,他还是一样会微笑目送我离去,而我依旧会在起飞的一刻落泪……总之,这一切没有什么变数,就像事先写好的剧本一样。后来,他来美国找我时说,我走那时,他正一个人在海边,尝试着说出一些早就想说出的话,可是即使那样,最后他也还是摇着头承认自己失败了。

而后,我们都笑了,庆幸着自己的选择。

 

(八)

 

在美国的生活并没有预想的那么难适应,因为坐在篮球馆里,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蓝天、白云和树木,这总让我想起高中时那个自己曾在里面挥洒了无数汗水的篮球馆,有时甚至还会忆起那只支支叫的猴子,还有安西教练、宫城、三井……对了,这次回来日本,一定要再去看看高中,其实自己很晚才发现原来那校园是很美的,有缠满青藤的长廊,有种满金菊的玻璃花房,而注意到这一切,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提了一句:流川,你们学校环境蛮不错么……

他来美国的时候,自己上大二。

我有去机场接他,当看见风尘仆仆的他在经过十个钟头的颠簸之后仍旧神采奕奕,有很多顾虑都一下子消失了,或者说不知去向了。

他依旧聒噪,我照样少言,就像我们初相识的样子。

之后,我便带他到处游览,去中心公园,去帝国大厦,去周末广场,就仿佛当年他领着我去枫丹白露,去埃菲尔铁塔,去苏黎世湖畔……川流在美国的都市丛林中,我突然有种过眼云烟,恍如隔世的感觉,而他则照旧从容地笑着,好像无视我们位置的调转,又也许,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了……

闲暇时,谈谈各自的大学生活,谈谈各自的将来梦想,谈谈各自的……

绕开一些字眼并不困难,绕开一种心情却很艰辛。

为什么要来找我?

为什么要来找他?

仙道临走的前一天,流川去了他住的饭店,那是处于二十四层的向西有落地窗的房间。正是傍晚时分,仙道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 而流川正坐在窗边的地毯上。

递一杯暖香给他,然后看着他慢慢将白瓷杯送到唇边,轻轻地啜了一口,之后又侧过头看向窗外。这种角度,这种光线,真像那时独自坐在山腰上的小教堂前的他,那个怎么也让自己抓取不住的他,三年之后,一切竟又可以螺旋般回转到此处,虽然不再是相同的路径。

不自觉地走到他身后,坐下,学着他的样子看窗外雨后初霁的天空,纽约的天空。林立的高楼,各色的玻璃映照出油画般富丽的色彩,天空被拉得好近,就像以前站在凡尔赛后花园的大水池前一样,水那边便是完满的天了,所以总是让人怀疑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世界的尽头。可是世界有几个尽头呢?这一端距离那一端又有多远呢?要走多长时间呢?时过境迁的感觉会不会就是一种从一头到另一头的感觉呢?那时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坐在纽约的窗前看天空吧?而看到的又是如此相似的景象……

看着流川的背影,白色的毛衫,仙道竟有了想伸手抱住他的念头,后悔为什么那个在法国的夜晚不曾抱住也是穿着白色浴衣的他呢?

“仙道……”流川终于幽幽地开口,“你听说过影子戏么?”

“呃……听说过吧……”

“我一直忘了问你,影子戏里的剧情,到底是光,还是那影……?”

“流川……”

仙道终于一把将流川揽在了怀里。他挣扎了一下,放弃了。

仙道低下头,把脸枕在流川的肩上,他紧紧地环着他,竟有些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流川,你知道我……一直以来……最怕什么么?”

“…………”

“我最怕……欺骗你……”

流川的声音此时从他体内沉稳地传来:“仙道,这件事……我早就明白了……”

然后,流川就感觉透过厚厚的衣衫,自己的肩膀热了,湿了……

于是,那一刹那,这敏感的知觉像导火线一样,瞬间引燃了所有的记忆:一对一、街角、海边、烟火、星光、情人节、欧洲、醉酒的晚上……相识在激烈的篮球场,相知在宁静的神奈川,相拥却已是在地球这端的异国他乡了。

在机场,挥挥手,算是道别。

找遍了所有的借口,试过了所有的路途,我们还是无言相背而别了。

如今,又是十一月,我终于再次回到这里,虽然只有十二天的逗留。开着车缓行在这条熟悉的沿海路上,快要到那个钓鱼的小码头了,自己的思绪似乎也终于理清了。

如果再遇到他,最多只想让他告诉我,十一月的海是什么样的,告诉我,你一个人的海是什么样的……

…………

视野中有个黑点,渐渐变大,上色,变清晰。

你相信命运安排么?

流川的目光随着那骑着单车的身影拉近,那头发,那脸庞,那渔具……

放大,拉近,放大,拉近……

手指狠狠地攥住方向盘,直至酸痛。

然后,一转瞬,车内的与车外的,擦——肩--而--过--缩小,推远,缩小,推远……

深深吸一口气,向着已经空荡荡的后视镜,摆摆手。

这迟落了七年的幕,终于在起点的位置谢下了。

如果,来生有幸或不幸还能与你执手同台,我会毫无遗漏地再次演出这从未更改的剧本,但不要怀疑我的热情,因为自始至终,我,从未,懈怠……

前方,十一月的天空正恬静地映射出蓝蓝的海面,很美,那幻化着的水的印痕……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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