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此吹过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06-07-17,1129次阅读
一、
暖红的夕阳照在天使缺了一小半的石头面颊和原本是圆润鼻尖的凹坑上,看起来像是因为仙道的注视和它自己的残缺而窘迫起来了的样子。仙道还记得这座石像原本有六只翅膀,在强风里那些石雕的羽毛好像能轻轻颤动着飞起来似的。
但现在它不过是一块丑陋得快要看不出形状来的石头。
仙道微微弯下腰,天使脚下的喷泉已经坏了,池里还有些散发出臭味的脏污浑浊的水,沉着某种可疑的动物尸体似的东西,夕阳映出一团黑红血块漂在不透明的暗绿色污水中间。这就是两天来唯一找到的水,完全不能入口。如果不是在路边的住家和店铺里弄到些饮料以及用空罐子接的雨水,他们根本撑不到现在。
边上一蓬乱糟糟的灌木和长草丛中又传来了细微的悉唆声,仙道不动声色地斜眼瞄过去,从缝隙里只看见小片的棕灰色皮毛。大概是角鼠,他想,很可能就是这两天一直跟着他们的那头落单的。并不太危险,但让人厌烦。
当响动突然加大的一瞬间,仙道迅速转身,抡起背包把直扑上来的角鼠用力砸开。
小型犬大小的啮齿动物在半空翻了一圈,落到街道中间,伏在地上盯住仙道,眼睛和尖牙都闪着让人不快的光。
仙道挑起眉,伸手摸索武器。
那动物警惕地后退一步,慢慢退回到草丛里。
仙道耸肩,拎起包转身走进路边一幢摇摇欲坠的楼房。
前几天那场战争并不是直接发生在这座边境城市,但毁灭的痕迹在这里仍然处处可见。仓皇奔逃的人们遗弃的空洞建筑被流弹震塌了半边,钢筋像折断的骨骼一样扭曲地刺出来。仙道踩着狭窄楼梯道满地的碎玻璃,深黑色影子在台阶上一截一截地弯折,四周是血一样铺开的夕照。
二楼走廊的角落里,流川靠在涂层剥落露出粗糙水泥坯的墙壁上,还在睡着。
仙道走到他身旁蹲下,借着一点金红的余晖仔细打量。流川的五官轮廓似乎都和以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但那种在睡梦中也坚毅隐忍的神情让仙道知道,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没一会儿,那张脸就浸在涌起的黑暗里,漂浮着,模糊不分明的白。仙道挑好角度,小心地拍了他几下——毕竟流川枫著名的睡癖早在军校时他就已经深刻领教过了。
流川轻轻动弹了一下,眼睛刚勉强睁开,右拳就带着风声狠狠向干扰他睡眠的源头砸了过去。等到他清醒得足以把看见的景象和“仙道彰”联系起来,仙道已经挡开了三四记重拳。
他揉捏着手腕,偏了偏头:“吃点东西准备出发吧。”
流川盯着同伴那张即使没有什么表情也显出一种淡定的温和的脸孔,突然站了起来,腰背笔挺,双脚用力一并:“是,长官。”
留在原处的仙道看着他的背影,索性坐在地上,半仰起头对自己淡漠地扯了下嘴角。
——不是错觉。刚才流川意识到是他的一瞬间,手上的力道加大了。
和从前正好相反。
房子里所有的食物都被原本的住户或者像他们一样的闯入者拿走了,幸运的是白天他们在地下室一个被漏掉的橱柜里找到了几罐啤酒,一块黄油和三包压缩饼干。就着温的啤酒啃完了剩下的行军干粮,他们来到冷清的街道上。
城市里死寂的黑暗如同有形的坚硬固体,把一切都吞入其中。只有夜风从砸坏的窗子穿过空荡荡的屋宇的呼啸,低沉绵长地回响着。北方幽暗的天空下,战争刚开始就被拉法尔军队炸毁的半座通讯塔残骸散发出莹白模糊的淡光。
那里是目的地,能够把战败的消息和情报传到中央军部去的唯一希望。
但愿自己停放在通讯塔底层仓库的那架飞行器还在,并且能正常使用。仙道想。如果不能的话……
他对自己嘲讽地笑了一下。即使不能,战争甚至世界都不会有任何改变。
两个敌对的国家,两个企图灭亡对方的种族。
走在前面的流川突然转过身,仙道疑惑地扬了扬眉,却发现流川根本没看他。
是那只角鼠跟在后面,谨慎地从草丛里探出脑袋窥视着他们,滚圆的小眼睛里全是贪婪的食欲。
流川漆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雷电般的流光,仙道看见角鼠感应到了某种威胁一样迅速往回退,但来不及了,它仅仅抽搐了一下就软绵绵地瘫在了地上。
仙道轻轻叹了口气:“你不该再这么干,触发‘锁’你会受到惩罚。”
角鼠死亡的同时一阵尖锐可怕的疼痛从前额钻进脑中,紧接着疼痛变得钝重而漫长,流川抓紧背包的带子,克制住伸手揉按的冲动。他没有理睬仙道,径直走开。
仙道在心里对自己耸耸肩,把死去的角鼠轻踢进草丛里,大步跟了上去。左小腿的伤口一阵火热的痛楚,但就像流川的头痛一样被忽略掉了,现在他们无暇考虑伤病,以及别的一些东西。
必须抢在拉法尔军完全控制这座城市之前离开这里。
时间紧迫。
夜里月亮从深黑的楼宇后面升起来,薄的光芒苍白而近于惨烈。他们走在脏乱的街道上,像两个骚动着不肯安眠的鬼魂穿过荒凉的墓园。路边不多远就是一辆翻倒的汽车,一只手从车窗软软地垂下。流川不留神踢到一个敞开口的旅行袋,粉红色牙刷和空药瓶从里面滚出来。他飞快的脚步为此停顿了一下,后面伤了腿的同伴跟了上来。
“头还是痛么,流川。”仙道以一种不合时宜的懒散问道。
流川豁然回头,上挑的眼角带着一种奇异的愤怒般的讥诮,但最终,他只是冷淡地纠正:“流川少尉,长官。”
仙道安静地回望:“你还是不原谅我——”流川冷冷地等着他接下去的话,他却突然顿住,微微侧过脸,做出倾听远处声音的姿势。
流川也自然而然地紧张起来。他并没有听到什么,但仙道对这种声音一向比他敏感。他迅速把枪握在手里,四面张望着。
片刻之后仙道点了点头,飞快地瞥了流川一眼然后视线移向前方一条漆黑的暗巷。仙道的眼睛深处有一点柔软的蓝,在夜晚不太清晰——流川的心不自觉地震了一下,那么熟悉的颜色,他曾经在非常近的距离看过——挑起了浅淡的微笑:“但你仍然相信我。”
流川一僵,嘴唇慢慢绷成一条线,狠狠地咬牙瞪住仙道。他年轻的脸容白皙清秀,任何细小的表情都会显得清楚分明。但现在他漆黑透亮的眼睛里有火焰焚烧,然而意识波仍然平稳得没有丝毫变化起伏,不曾表露出任何情绪。
“果然不愧是受过特战队严格训练的。”仙道说,向那条暗巷走去。
流川冷漠地看着那个人的背影。
——特战队已经解散了。因为你的缘故。
他们贴着墙根循声拐进那条小巷,被堆积的垃圾腐烂刺鼻的气味冲得头脑一昏。仙道掏出枪,小心地接近旧家具后面微微蠕动的一团黑影,然后猛地一把掀开了盖在上面的塑料布。一声嘈杂刺耳的尖锐声响突兀地滑过身边,平静的凝固了一样的黑夜好像沿着这轨迹错开了道口子,顿时混乱。
流川凑近,仙道枪口下的是个中年男人,黑红的脸膛,披着色彩绚丽的旧斗篷,胸前缠绕了好几串石子、玻璃珠和羽毛做的项链,一个塔米亚德人,苏西托荒原的流浪者。这被吓坏了的家伙扯着斗篷努力缩紧身体,指望那一小块布能够保护他似的,还惊恐地张大嘴巴,从中不断吐出夹杂着喘息的破碎尖叫。
流川退了一步,不堪忍受地皱眉。他不像有些过于敏感的人,甚至给家中的宠物做手术去除喉部发声器官,但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见与自己外表相同的人类从口中出声,还是会无可避免的引起他生理上的厌恶感。
“怎么处理?”仙道问。也能够使用简单的意识波交流的塔米亚德人明显听懂了,安静下来胆怯地偷瞄流川。
流川沉默。战争中不危害平民是军人的基本素质,但现在他们显然不能带着一个俘虏上路,而如果放了他,恐怕拉法尔人很快就会追上来。
“——不,等等。”仙道突然说,拽着塔米亚德人的胳膊把他拉起来,“我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那人发着抖顺从地跟着仙道走进旁边一座住宅。流川警惕地扫视四周,快步走了过去。
他们推开锁已经被破坏掉的大门,小心翼翼的踏进去。里面没人,地上、沙发上、窗台上到处散落着原本是奢华装饰物的垃圾。经过大厅时仙道忍不住对天花板上那盏枝状吊灯露出一个笑容——他看得出来那不是塞伦斯的风格。果然是边境城市,拉法尔的产品不难到手,说不准他还能弄到些作为稀奇玩物的书呢,一些真正的、用文字写在纸上做成的书。
他们挑了一个小起居室,从这房间的窗户能看到整条大街。流川拉上窗帘在床边坐下,看着仙道点燃和食物一起弄到的一截蜡烛,从上衣内袋里拿出一叠折好的薄而韧的白色长方形物体,单个儿的那东西几乎没有厚度,表面排列着整齐规律的黑色符号。
那是拉法尔人用来记录和传递信息的载体,纸以及文字,流川知道,塞伦斯联邦能理解这些的或许只有仙道。仙道拿了一张把其中一处指给塔米亚德人看,流川本以为那个人会剧烈颤抖着缩到角落里去,但他居然真的配合地仔细看了并试图用简单的意识波向仙道解释。
仙道不断询问那几张拉法尔信息载体中他不确定的内容,把修正后的情报存入记忆结晶。磨制成浑圆球体的透明结晶散发着纯净的淡蓝荧光,在仙道手指间明灭。
蜡烛周围一小圈晕黄的暗光让四周更加黑暗安静,这屋子像个古老的洞穴,他们的影子被晃动的火光投射到周围,像巨大却单薄的远古的怪物。流川恍惚想起他曾经见过,见过那样的淡蓝荧光下仙道的侧脸——整排银灰的金属架子,大大小小的透明圆球陈列在上面,荧光如同薄雾般缠绕在记忆结晶周围,微微照亮了仙道蹙起的眉梢和嘴角,温和淡漠的侧脸。
还在军校读书时,虽然特战队纪律森严,但他们总能深夜溜出宿舍,在校园里闲逛,翻墙去一些奇怪的夜店,或者去资料室,找仙道感兴趣的关于拉法尔人文化历史那少得可怜的资料,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在空旷的屋顶吹一整夜风,仰躺着看天空中那些永不停息的缓慢行走的星星。那么多星星,原来并不都是银色的。
但是第一次亲吻的时候,流川以为全宇宙的星星都是银色的。
那是学校的学年末联合演习第三天的深夜,因为特战队队员被限制使用能力,流川在雨后布满大大小小水洼的泥地里费力地打倒了一个对手,刚刚抬手擦掉脸上的泥水,胸口突然受到一下冲击,领徽立刻闪烁起高频红光,宣告他被击中要害,已经“死亡”。流川呆了呆,不远处的树下仙道仍然用枪口指着他,脸上却是没有丝毫敌意的灿烂笑容。
心里一下子升起怒火,流川不顾“阵亡”后不能继续战斗、必须返回演习场指定点的规定,狠狠把仙道扑倒在地上,用力扼住他的脖颈。
仙道丢开枪,拳头打歪了流川的脸的同时屈起膝盖撞击他的小腹。
两个人就那样毫无形象的滚在泥泞中,凶狠得要杀死对方似的扭打。
最终流川筋疲力尽地压在仙道身上,竭力平复紊乱的呼吸。仙道安静地躺着,甚至让流川以为他睁着眼睛昏过去了。然而他沾满泥巴和鲜血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个微笑,趁着流川发愣一把揪住他的领口拉下了他的头,让彼此的嘴唇准确地重叠在一起。
瞬间的惊讶之后,嘴唇传来的鲜明触感让流川身体僵硬,动弹不得。混杂着土腥味的冰冷雨水下滚烫的嘴唇,因为干渴而裂开的细小伤口,灵活柔软的舌尖滑过之后,仙道用牙齿轻轻咬着他。体温无法抑制的升高,当流川尝试着稍微动了下嘴唇时,前额正中靠近发际的地方传来了笑的意识波。焚烧的火焰刹那间席卷了理智,流川抓紧仙道的肩膀,用力揉碾着嘴唇,一心一意投入到初次接触的游戏中去。
“好多星星……”仙道突然说,意识波从两人紧紧相贴的额头出传送过来,流川恍惚觉得,那是自己的另一半灵魂,在自己的头脑中说出的话。仙道的脸在很近的地方,流川只能模糊地看到那双越过自己的肩膀仰望星空的暗蓝色眼睛,里面盛满了银色的星光。
他眼睛里有全宇宙的星星,每一颗都是璀璨的银色。
后来流川由于“阵亡”后仍然攻击对手受到责罚,而在接下来的演习中同样违反规定的仙道却仅仅被训斥而已。
“将军的儿子……”“靠特权的胆小鬼……”这样的窃窃私语在整个学校里飘荡,却完全无法靠近流言的中心。对根本不关心外界的流川来说,仙道仍然是那个会在半夜偷入特战队宿舍,拉他一起去夜游的朋友,唯一被他认可的对手,以及……超出这些的某个关系特殊的人。
流川并未想过这样的生活和这个人有一天会改变。毕业,成为正规士兵,战争。没有什么能够使他的生活和生命改变——除了仙道。
除了仙道的隐瞒、欺骗和背叛。
突然触动脑海的警讯让流川浑身一凛,意识从睡眠和梦境的海底迅速上浮。
“怎么了?”还在翻译情报的仙道注意到靠在窗边打盹的流川一下子坐直了身体,转头问道。
“敌人。”流川简短回答,从窗帘缝隙向外探看。
仙道把塔米亚德人绑住推到角落,犹豫了一下拿起几张纸凑近蜡烛的火焰,被贪婪舔舐的纸张卷曲焦黑,散成碎屑。就在纸张烧尽的同时,燃到尽头的蜡烛晃荡一下熄灭了,起居室陷入深沉的黑暗。
流川略显奇怪地瞥了眼毫无反抗的顺从俘虏,走到窗户另一侧的仙道心领神会,解释说:“塔米亚德人是因为同时使用初级的语言文字和简单意识波交流,所以一向被塞伦斯和拉法尔两边排斥,只能在荒原流浪的种族。两边都不把他们当作真正的人类看待,他们也习惯不反抗‘真正的人类’接受施加于他们的一切了。”
窗前的仙道回过头,嘴角边很浅的笑容先是隐藏在阴影里,随后被缝隙里透过的一道清淡月光抹消成空白,倒像是错觉一样。
因为看得出那个表情中的嘲讽意味,所以流川并没有问出口——
那么你呢?你是否把他们当作一种动物?抑或是真正的人类?
路边还没有损坏的照明灯发出柔和的青白色光芒,星星点点散布在空旷寂静的城市各处。窗口对面那盏灯下有寻找食物的夜行动物小小的黑色身影,它停下用前踢扒刨地面的动作,耸起两对耳朵戒备地望着长街一头,忽然转身飞快地逃走了。
踢踢踏踏的疲惫脚步声远远逼近,一小队带着武器的男人走入视野尽头。
“拉法尔的边境巡逻队,不是正规军。”仙道盯着十个左右正大声谈笑的军人,松松垮垮的制服上没有正规军的标识,武器也并不精良。
流川的视线落在队伍中间的一个人身上,和周围的人相比他太过沉默,头低垂得几乎要折断脖颈,两手背在身后,当他经过远处一盏照明灯,流川摒住呼吸,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是个被俘虏的塞伦斯士兵!
深深吸了口气,流川动作流畅地举起枪。只有一次机会。他对自己说。以他和仙道现在的状态根本无法对付十个敌人,但从那些人现在的位置到窗下都没有亮着的照明灯,这样的夜晚他不能保证一枪毙命。
只有一次机会。
流川闭上双目,灼热的炽流在脑中奔腾,逐渐汇聚在额心,像有融化的滚烫岩浆在皮肤下缓慢流动、积聚,等待喷发。他突然睁开眼睛,毫不犹豫地向凝结成固体一样粘稠的黑夜中开了一枪,子弹射出枪膛的同时热流也挣破束缚喷涌而出。没有检验自己的成果,也没有听见片刻之后骤然响起的惊叫、咒骂,流川甚至不知道就在身旁的仙道的反应,就被如同把脑袋砍下来磨成粉末般的剧痛夺走了神智。
二、
“你醒了?”
简单的问句以无法理解的意象形式在脑海里徘徊了好一会儿才被流川接收,他茫然地眨着眼睛,抬起手臂当住眼帘上刺目的光线。脑袋里还残余的痛感让他晕眩,流川坐起身甩了甩头,才看清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身下是宽大柔软的沙发,随着他的动作会腾起一片片灰尘。仙道坐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样子狼狈,好像昏倒的是他似的。
天已经亮了,阳光非常强烈,那种仿佛能把大地整个儿融化的白色隔着窗帘也能灼痛皮肤。
仙道拉紧窗帘,拖着椅子坐到靠近流川的阴影里。“没事了?”他问,看起来异常疲倦,眼睛和面颊都微微凹陷,带着青黑的影子,头上还有道新伤口,干掉的血粘在头发上。
流川默默地点头,他不知道昨晚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该怎样询问。
仙道摸了摸口袋,掏出半包香烟递到流川面前,自己也拿了一根。
烟有点受潮,但味道还好。其实流川以前从来不接触烟草、酒精之类会对神经系统造成损伤的东西,不过除了第一口稍微呛到,抽起来倒还有模有样的。
升起的灰白烟雾遮住了仙道的脸孔,他在那后面静静地发问:“为什么杀他?”。
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流川顿了一下,冷硬地回答:“拉法尔发明了新型意识读取装置,被读取意识后脑部会遭到刺激,死亡或变成白痴、疯子。上级指示,不准被俘。”
身为情报部的成员,仙道当然明白“不准被俘”的命令也包括了射杀无法营救的被俘同伴的意思。他只是沉默的抽完了烟,掐灭烟头起身时淡淡说道:“即使疯了,也还是活着的吧……”
“你当初并没有让他们活着。”流川不假思索地说,门边那个高大的身影似乎震了一下。错觉,他断定。
仙道给流川拿了些食物和啤酒,流川大吃起来,每次使用能力后他都非常饥饿,可是舌头一点味道也尝不出来,好像掌管味觉的那一部分神经还在昏睡着。等到发现自己吃了两个人一天份的食物他才迟疑地停了下来。
“别再使用能力。”仙道温和地说——好像他真的很关心似的——但意识波发送的频率很快,让流川无法插话。“特战队解散时你们都被加了‘锁’,你知道如果强行突破‘锁’使用能力会受到惩罚甚至死亡的。”
房间里一下子变冷了,冰凉的寒气在被太阳炙烤得小小空间里伸长触角缓缓爬行。流川听见血液在身体力行走的声音,心跳像不安的脚步,越来越快,终于奔跑起来。他甚至看得见自己吐出的呼吸,冻结的温度。
“那么你以为这是因为谁?仙道彰。”
他从柔软的沙发上弹起身,一步跨到那个男人面前,用力把他推倒在地上,发出很大的撞击声。流川看着他流露出的痛苦表情忽然感到扭曲的愉快,他压在仙道身上,俯下头咬住了他的嘴唇,干裂的,焦渴的,渗着血丝的,他的嘴唇。
仙道只愣了一瞬,立即给予回应,以嘴唇,以及拳头。
“你杀了他们。”流川说,失去战友和被背叛——被仙道背叛的悲哀和愤怒在两年后依然崭新和锋利。
“我杀了他们。”那男人轻轻扯动嘴角,居然平静地承认。
“为什么?仙道,你为了一些陌生人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兄弟。” 流川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一边饥渴急切而疯狂地亲吻彼此,一边粗暴地推挤、攻击、扭打,想要压制对方。“他们那么重要?”
仙道顿了一下,没有回答,却以更激烈的动作回应他。
前几天受的伤裂开了,鲜血沿着身体流淌,不知为何疼痛让他,他们,无法抑制的激动。
然而仙道飞快地说了什么,流川和他几乎同时放开了彼此,伏在地上,压住急促的呼吸。
呼喊和跑动的声音在屋子外面响过,看起来他们离昨晚那房子并不很远。那些拉法尔人还在追踪他们。
流川转过眼睛盯着天花板,仙道就躺在他旁边,胸口起伏,呼吸温暖,头发乱蓬蓬的模样糟透了。他想这个人对他隐瞒了那么多东西,利用他的信任欺骗了他,杀死他的战友——
但他仍然信任他。他听到他说有声音就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他仍信任这个男人。
仙道靠着墙悄悄地坐起来,领口敞开,用银色金属链子穿着的挂饰露在了外面。那颗黑色的晶石让流川一愣。仙道发现,不动声色地把石头塞回衣服里。
屋子里很安静,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被厚厚的窗帘过滤后铺在地上,隐约映出布料上的手织花纹的影子,几乎察觉不到地挪移着。
也可能那些光影,以及时间,早就停止了。流川瞪着地板,无法克制自己混乱的思绪。现在才是午后,离天黑至少还有四五个小时。而这里只有他和仙道,甚至从好几天前开始就只有他们俩呆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都比平时沉重和急促,因为伤口、疲倦、饥饿、紧绷的神经、炎热的气温、漫长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等待——该死的还因为对方!
所以仙道突然说话的时候流川呆了一下,几乎以为是高温下的幻觉:“我母亲死了,流川。”他狐疑地抬头——那男人仍然注视着窗外,无意识地舔着干裂的嘴唇,“她是拉法尔人,被俘的平民。”流川皱眉,早逝的将军夫人怎么可能会是——
毒辣的阳光从窗帘后面透进来,拉法尔人弄出的声响越来越近,他们似乎认为塞伦斯人不用喉咙和嘴巴发声就天生听不见声音,毫无掩饰。听动静他们应该招来了附近别的巡逻队,人数比昨夜多了不少,逐间搜索着每一座房子。
“他们还没找到这里,而且就算找到了也不敢进来的。”仙道眯着眼睛窥视外面的情况,补充了一句,“在弄清我们只有两个人之前。”
“所以我们被困住了。”流川用剩下的一点干净纱布裹好伤口,嫌恶地将沾满鲜血的手指在窗帘上拭了拭。
“或许可以试着突围出去,这房子的后门开在另一条很窄的街上。”仙道提议,但看起来对顺利逃走并不抱太大希望。
流川迅速估计了一下他们的实力——他自己那被锁住的精神攻击能力,两把军用手枪和为数不多的子弹,两把军刀以及相同数量的疲倦的伤患——的确没有希望。“趁现在。”他费力地站起来在墙上靠了一下,仙道扶了他一把帮他站稳,然后平静地收回毫不意外的被甩开了的手。
后门外是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子,成堆的垃圾发出腐败的臭味,还有几具尸骸,包裹在衣物似的破布里。他们尽量安静而迅速地穿过这些,只惊动了几只觅食的食腐动物。可就在要走出暗巷的时候,一声尖锐的大叫暴露了他们的行踪。一个敌军士兵从临街的窗户探出身子,指着他们大声喊叫。
“该死!”仙道骂道,飞快开了一枪,那个人倒下,挂在窗口,血顺着墙壁流淌。他们飞跑起来,转过街角,在门和窗都不顶用了的住宅和被洗劫一空的商店、在歪歪扭扭的街巷间奔跑躲藏,偶尔回头对逼近的追兵开枪,裸露的皮肤在烈日下滋滋冒油,灼烧得疼痛,汗水都带着焦糊味。他们筋疲力尽,并且可能离通讯塔越来越远。
直到深夜他们才把追兵甩开一段距离,得到些休息时间,用来喝掉最后一罐啤酒,吃掉一包快要变质的小香肠。而那些人不肯放弃地跟在身后,逐渐逼近。
“分开走吧。”半晌沉默后仙道这么提议,“在通讯塔会合。我的飞行器就停在底层仓库。”
流川想了想,点头答应。
仙道从军服内袋里拿出一颗记忆结晶塞进流川的口袋:“我把情报复制了一份,不管谁先到达,不用等,直接走。”
他似乎早就为分别作好了准备,连态度也平静淡定。流川压下心里微妙的骚动,一把拉住仙道,在那人吃惊回头时盯住他的眼睛,黑暗中有星光闪烁的暗蓝眼睛,说:“我会等你。”
仙道呆了一下,然后有点没办法的微笑,那么柔软的神色像不该开在这战场废墟上的花。“好的,不过只能等五分钟,你知道这有多危险,流川。”
可流川还是不肯放开手——或者是不敢,他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还有运气,还能够像在混乱的战场上、在彼此的生命中那样相遇。或者就和两年前的分别一样,带着愤怒与憎恨,决绝地转身然后成为对方身后遥远的背景。
——仙道是随时会消失的人。
仙道仿佛明白他的不安,又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靠近过来——非常近,鼻息是暖和的风——轻轻开启了嘴唇。
流川震惊得不能动弹,他听见有声音发出来,从他亲吻过的嘴唇里,从那个人的喉咙和胸膛里,安静的,流畅的,清澈的,像风行走过水面。那几个简短的音节如此完美的衔接在一起,每一处转角都打磨得平滑圆润。
他从来不知道,人类也能发出这样美好的声音。
他一定是不知不觉松开了手,因为仙道走开了几步,回头对他笑笑,很快就消失在没有尽头的黑夜深处。
后来发生的事情流川不太记得,他只是奔跑,拖着疲惫的受伤的身体,在白天或者夜晚,躲避敌人或杀死敌人,短暂的休息,吃干燥的没有味道的食物。似乎所有水分都从身体里流失了,包括血液,而他只是一堆干燥的沙粒,如果,如果停下来就会被风吹散。
一天——或者两天之后,发现他的目标就在面前时流川愣了愣,有点不敢相信地拖着脚步走上滚烫的白色大理石台阶,从废墟里搬开石块和尸体,慢慢清理出一条通往通讯塔内部的路。
——仙道还没有来。他会等他的。
流川在楼梯口犹豫了一下,然后向上走到控制室。那儿的门掉了一半,挂在门框上晃荡。流川拽下门扔在一边,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尸体。他拂下控制台上的尘土碎石,调试了一会儿,然后把记忆结晶安放在爪子一样的金属支架上,启动了军方秘密通讯频波。片刻之后整座塔,不,还剩下的半座塔轻轻震动一下,遮板掉落的墙壁逐渐明亮起来,发出在阳光下也清晰可见的白光,缓慢地向天空攀爬。但突然之间那光从半空滑落,瞬间熄灭,连塔身白色的石料似乎也变得黯淡。
流川恼怒地抿紧嘴唇,用力抠下记忆结晶,出门沿着向下的楼梯跑向底层仓库。
——仙道也不在这儿。
里面停放着一架最新型号的单座式飞行器,机身上还印着情报部的编号。流川拉开舱门坐进去,在电脑发出“输入密码”的意识波时迟疑地输入仙道在学校使用的密码,而飞行器居然顺利启动了。
身体摊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深刻的疲倦如同海浪一下一下冲击着意识。流川强撑着设定好目的地和飞行路线,以及,五分钟后起飞的命令。
快要昏睡过去时仙道还没有到的想法突然刺痛了他,流川一醒,无力地把手伸向时间调节按钮,向后转了一分钟——或许就差一秒,就在这延后的一分钟里,仙道就会过来了。他的腿受了伤,动作肯定要慢一点,可能已经到塔外了,正在想办法进来,如果他冲进仓库却看见飞行器正好起飞——流川对自己轻微地笑了一下,手指顺势又转了一分钟。
再一分钟,他对自己说,不会有什么影响的,只除了仙道能否跟他一起走。
然而他的手指从旋钮上滑下来,睡梦那死亡般沉重的翅膀覆盖了他。
三、
世界对于年幼的流川来说是无法理解的东西。
仅仅由四面雪白的墙壁围成的狭小空间,巨大的冷漠的家具,还有一个女人。这个贫瘠的寂静的地方就是他的全部。然而即使是这些,也被看不见的壁障隔开了,他无法碰触,无法感知,无法理解。
女人是其中最奇怪的东西,她常常会蹲下身体,眼睛的位置只比小流川高一点,用充满了希望、期待奇迹随时发生的神色望着他。流川看不懂那些,他努力争大眼睛回望,女人却会一副他打破了什么珍贵东西的模样站起身,烦躁地走来走去,用手擦拭眼睛里滴下的水。她有时暴躁地摔打屋里所有能够破碎的东西,流川会躲在屋角希奇地注视,听那些破裂的声音。
他后来发现一种游戏,把耳朵贴在桌面上,用手指敲打桌子,那声音好像是直接响在脑袋里面。流川也发现自己的嘴巴可以发出声音,但有一次这样做被女人打了之后流川就紧紧闭上了嘴。
女人并不是一直在流川的世界里,她会离开再回来,带着明显的伤痕,更加疲倦、悲哀。这时候她总会忘记给流川东西吃,而流川不知道如何要求,女人不允许他碰她。
只有一次流川感到他和女人挨得非常近——女人又蹲下来,对流川伸展开手臂。他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有点惊慌地等待着。但女人停了片刻,又站起身飞快地离开流川的世界。只有这一次。他们离得那么近。
因为很快流川也离开了他的世界,或者说,得到了另一个世界。
女人带着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在那里流川第一次看到树,比家具们还要高大,却是温柔的,有那么好看的绿色,上面还有鸟,流川那时还以为它们是另一种颜色和形状的、会飞的、能够发出美妙声音的叶子。
他还见到另一个人,白色的头发和胡须,整个人几乎是圆形的。那个人费力地弯下腰,一把抱住流川。流川贴在他软绵绵的肚子上,对这温度和触感非常吃惊。他忽然觉得自己明白女人那天要做什么,忍不住在老人怀里艰难地扭过脸,要去看女人。
而女人只是不耐烦地站在旁边,双臂紧抱在她自己胸前。
那天之后流川没再见过女人,他开始在军方出资办的先天交流障碍症患儿收容所里生活——连这个名字,似乎也是离开那里后才弄清楚的。
那儿有很多小孩,在此之前流川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过那时候他的世界也仅仅只有两个成员而已。但这只不过是另一个更大更丰富,但也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与他隔开了的世界,在他遇见那个蓝眼睛的孩子之前,与之前他所拥有那个并没有太大区别。
那个孩子比他来得晚,更加安静,甚至能够一整天坐在他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至少在流川偷偷跑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窄小的肩膀,在逐渐暗下来的房间里显得那么单薄的背影。
所以那天孩子扭头看他时,流川吃惊地发现他有一双蓝色的眼睛。
他们后来成了朋友。拉着手在流川新得到的世界里探险、玩耍。那些树,飞翔的鸟,屋后庭院里细碎的野花和酸甜的草果,扭动或跳跃的虫子,它们直到现在才真正成为流川的,成为他的世界的一部分。
蓝眼睛的孩子也是,世界的一部分,流川的一部分。
关于“失去”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不是因为年代久远模糊掉了,而是被锋利的刀剜去了一样边缘整齐的空白——有人带走了他,等他回来的时候树上没有了叶子,蓝眼睛的孩子也不见了。流川拼命扭动着挣脱紧紧抓着他的大人的手,跑到他们的庭院里,可那儿长满了枯黄的荒草,只有风吹过其间。
后来流川进入军校,接受针对具有精神攻击能力者的特别教育,考核合格后加入特战队。生命顺理成章,并没有更多的惊喜。
有一次放假他去了海边,在沙地上一边跑一边看深蓝的水,在朝阳下有沉静明朗的光芒,似乎很熟悉的样子。其实流川那时候已经不再想起,寂静荒凉的童年,那个从没得到的拥抱,那个无声无息消失的朋友。
再后来听仙道说他喜欢在某个小码头钓鱼,流川努力想了想,并不记得,却似乎曾经看到,在某个慵懒而温暖的午后,自己跑过的海滩,有人睡着了一样的坐在简陋的小码头上,肩膀宽阔,连背影也有悠闲的味道。
他那时并不知道这个人会在离他生日还有好些日子的时候送给他一条黑色晶石的坠子,笑着说生日礼物啊,戴着吧。这个人的确是漫不经心得会把和新年同一天的流川的生日忘记,于是流川收下了提前的礼物,在第二天执行保护任务时也没有摘掉。
他又怎么会知道,那颗会干扰精神攻击能力的黑色晶石会杀死保护对象和三个队友,令特战队解散,全部队员“锁”住能力后降级处分,分散到各边境驻军。
仙道,这个总是散淡微笑的人究竟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两年以后,袭击战场的豪雨中这个人如同奇迹般忽然出现,动作轻捷流畅,好像他可以从雨的缝隙之间穿过,或是雨水能够像穿过空气和幻影一样穿透他,而不是淋湿他似的。
而共同逃亡数日之后,仙道彰再次消失。
“流川少尉醒了吗?”
彩子耸耸肩:“醒过来一次,但还不能正常交流。我想你们需要再等等。”
“啊,也对,我听说流川少尉是那项计划的实验品,靠手术得到的交流能力和正常人还是不一样吧。”军官完全没留意到彩子沉下的脸色,径自说道,“最热心支持这项计划的高头议员死于实验品失控的能力之后计划就完全中止了,仙道将军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毕竟他曾经主持这个计划,不过和安西博士相比还是要好多了——”
“或许您不知道,”彩子冷淡地打断他,“安西博士是我的导师。”
军官吃惊得睁大眼:“啊——真是,实在对不起。这是流川少尉的私人物品,请您代还给他。”他匆忙拿出一个袋子塞给美丽的女军医,抓抓脑袋困窘地逃走了。
塑料袋里是一条用银色金属链子穿着的黑晶石坠子。彩子记得这本来和一颗记忆结晶一起放在流川口袋里。
他们在飞行器里找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失血过多,伤口感染,极度疲倦,缺乏营养,已经完全失去意识,一只手垂着,另一只则在口袋里紧紧握着链坠和记忆结晶。但他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蜷缩在座椅的一边,就好像这张单人驾驶椅上还坐了另一个人一样。
但那个人始终没有来,没有找到。
彩子握紧了袋子,晶石冰凉地硌着手心——而这个消息,要由她告诉流川。
推开病房的门她就吓了一跳,流川已经醒来,平静得几近安详的躺在那里,脸几乎和被单颜色相同,但眼睛却黑得可怕,像能湮灭所有光芒的深渊一样,直直盯着她。彩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这年轻人在飞行器里那绝望的等待的姿势。她走过去将链子塞进他手里,不忍心低头去看他的表情:“这是你的东西,晶石坠子能保存少量信息,他们检查后说是你的私人物品。”
流川并没有接过那东西,反而使尽力气抓住彩子的手,吃力地发问:“他呢?仙道彰在哪儿?”
“……对不起,我们没有找到仙道中校。”彩子挣开他,“你不用担心,请好好休息。”女军医以从未有过的狼狈跑出了病房。
流川静静在病床上躺了很久,手里抓着晶石项链,冰冷的坠子慢慢变得和他的手心一样温暖。彩子说这东西可以存储少量信息,流川讽刺地想,原来并不只有干扰精神攻击能力那一个功能。
他吃力地挪动僵硬手指,握住晶石,开始读取其中记录的讯息,意识波从前额疯狂涌入,铺展成一幅真切的画面——
非常亮的阳光,白得到了灼烈的程度,冲着他霍地炸开。流川不适的闭上眼睛,但没用,那种冲击不是来自视觉。然而这阳光完全没有温度,却带着粘滞感,让不远处那群人的动作看起来缓慢而夸张。
他似乎是站在某条宽阔无尽的街道上,拥挤着把街道堵塞的人群看起来非常激动兴奋,不断推挤甚至彼此扭打,高高挥动手臂,表情几近疯狂。可是感觉不到有任何意识或情绪波动从他们那里传过来,安静得只有记录者的呼吸。
那些扭曲木偶一样的人挪动着,从他们腿脚之间的缝隙里露出一个女人的头,流着鲜血的受伤的脸孔。她被压在地上,手拼命地用力地抠紧地面,眼睛大张瞪着这里。
一瞬间繁乱的人群退了色,灰暗破旧。只有她的脸是鲜明的。她的眼睛。她的血。她折断的手指。
她在看我,流川想。
强烈狂乱的感情从前额冲进大脑,他分不清那是什么,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来自记录者,或是自己。
女人艰难地张开嘴,突然发出了声音,那声音尖锐刺耳,像两块生了锈的粗糙的金属彼此狠命摩擦,明明就已经破碎裂开了却还不间断地响着。流川呆在那里,虽然完全听不懂,但能明白她一直重复着同样一句话,非常简短而不和谐的音节,被她的舌尖硬是搅拌在一起,带着血渍和牙齿凹凸不平的咬痕。
不过流川知道这句话还能以另一种方式说出来。
在仅能看到对面的人眼角的光和轮廓的黑暗里,那么轻的声音夹着气音,安静徐缓,自在飞翔的风一样,每一个音节都圆润光洁,去倾听去抓握时就什么都消散了。人类所能够发出的,最美好的声音。
影像如同被狂风卷过,一片片破碎消失,病房天花板在视野里逐渐成型。
晶石从他手里滑落,链子勾在小指上不安地晃荡。
流川抓紧胸口的衣服,无法呼吸。
仙道对他说——
我母亲死了。那也还是活着。我杀了他们。分开走吧。
他自己消失在夜晚的最深处。
这地方好像搁浅在时间里,流川走过的那条被浓绿树阴温柔覆盖的小路,仿佛可以一直通到很久以前去。就连树梢上坠下的明亮耀眼的阳光碎片,叶子深处蹦跳的鸟都和他头一次看见的相同——只是除了不再有小孩子嬉闹玩耍——交流障碍症患儿收容所,已于两年前关闭。
小路尽头那座改建自教堂的高顶屋舍却完全是不同的荒废模样,阴暗大厅里飘着灰尘和霉味儿,断裂的蛛丝在惨淡光线下微微发亮,如同刀锋刃上的一线,把空气撕裂成碎片。一排排木条长椅歪歪扭扭翻倒着,静静聆听着流川沉闷的脚步声。他从侧门出来,绕向后面的庭院。灰扑扑的墙壁上整齐排列着各种几何图案的小窗,玻璃碎了一大半,剩下的碎片反射着白亮刺眼的日光。他辨认不出哪一扇曾经属于他的朋友,或是他自己。
楼后就是他还是小孩子时经常去玩耍的荒芜庭院,但流川在庭院边缘突然停下脚步,疑惑地皱起眉,有些发楞。他所看见的不是任何熟悉的场景,那陌生、诡异的地方从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肆无忌惮的长草和纠缠的杂乱藤蔓间,碑石林立。
那是一块墓地。
尖长的灰色柱形石碑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院子,几乎全是夭折幼儿用的矮碑,死寂地站在盛夏的烈日下,在草叶和散碎野花的缝隙里投下大片浓黑的影子,像大群僵立的枯瘦孩童。一个老人矮胖得近乎圆形的身影站在庭院中央,几乎要被淹没。
流川小心绕过林立的墓碑走过去,和老人并排站着。
老人面前是七座成人的高石碑,流川欠身,伸手抚摸嵌在石碑尖顶上的小颗记忆结晶,蓝色荧光在他手指下闪烁,死者的资料流进脑中——
三井寿,军部直属特别战斗小队成员……
流川的目光顿时沉下来,他用力抿紧嘴角,确认了另两座高碑纪念的死者——果然是那三个死于自己失控的精神攻击力的战友。而余下四座墓碑,应该是别的任务中殉职的伙伴了。
“仙道把他们都葬在这里。” 老人安静地说,“收容所里所有的孩子,死于手术或者任务,他们都在这儿。”
那些患有先天交流障碍症,被当作是和拉法尔人一样的非人类异种生物,被排斥和抛弃,那些和流川一样的孩子。而安西光义最初只是想治疗他们。
安西博士向另一些高低混杂的墓碑指了指:“那边是参与这个计划的被俘的拉法尔平民,据说他们的习俗是埋葬尸体,但尸体已经焚烧了,没办法也只立了碑。还有那里,是被诱拐的正常孩子。仙道为了查清他们的资料费了很大功夫。”
流川木然地站在墓园里,一动不动。
“对不起,”老人最后说,“让你和那孩子受苦了。”
安西博士走后流川几乎凶狠地瞪着战友的墓碑,用作纪念死者的结晶也能吸收祭拜者的哀思,碑石记录的深沉的痛苦,流川知道那来自谁。
发了很久的呆之后流川摸遍了每一座墓碑,结晶本应该尽可能详尽地记录死者的生平,但那些孩子和敌国俘虏,都只有少得可怜的资料,被寥寥数语讲述完一生。
如果是自己死了,如果这一次是他没能回来。流川无法抑制地想。那家伙会不会也在这儿为他立一座墓碑,就在大车前和香豌豆之间。不知道他会纪录些什么。
或许是所有曾经发生的,那些事情。
四、
“我梦见他。”流川承认。
彩子看着桌子对面那个年轻的军人,头发黑得发出钢蓝的幽光,面孔俊秀,可眼睛和嘴角却那么倔强,几乎还是一个孩子的模样。她突然想要变成一个拉法尔人,可以用力地,把压在胸口上沉重的什么东西,变成叹息声吐出去。
“流川,”她试着劝服他,“仙道不会回来了,他很可能……”已经死了。
年轻人倏地抬起头,目光沉静坚定,像漆黑的镜子一样反照出她的犹豫:“我知道。但也有可能他还活着。”
僵持了一会儿,彩子妥协:“是的,你说的对。但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回答我,你是否因为……某些——某种原因而休息不好?”
“我梦见他。”片刻后流川承认。
“这样不行。”彩子打开抽屉翻了翻,找出一小瓶药,“不要让离开的人影响留下的人。——拿上这个,睡前一粒。”她拍拍年轻人的肩,“现在去开会吧。”
流川去往会议室的路上一直把那个小瓶子包在手心里,渗出的一点汗让它滑得几乎握不住。
会议室米灰色的自动门轻盈滑开时流川犹豫一下才走进去,里面全是中央军部的高层军官,他未降级之前也不够级别参加这种会议。但今天上面特别指名他参加这个会议。
流川走到角落坐下,发现前排正中那个气度不凡的中年人是仙道将军,仙道——他的父亲。流川留意到,这个失去独子的父亲仍然平静,皱纹却像一夜之间萌发的乱草,长满了他的额头和眼角。
会议由北野元帅主持,他的第一句话是——前情报部军官仙道彰中校背叛的可能性。
将军们跳起来,挥着手臂激烈地反驳:不可能——从来没有人背叛过——没有叛徒,不论是我们还是拉法尔的贱民——不是一个物种,无法沟通——
他们偷偷瞥过余光去看的男人,镇定地端坐着,似乎不知道被冠以这种荒谬罪名的人是他的独子。
北野元帅举起手向下压了压,等气氛控制住才开始说话:“失踪的仙道彰中校有三种可能的去处,第一,已经战死;第二,被敌军俘虏;第三,投靠敌军,背叛塞伦斯联邦。有一些事情大家并不知道,而我也是刚刚了解——仙道中校的母亲,是拉法尔人。”
仙道久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妻子的那天,大群闹哄哄的拉法尔俘虏中,平民少女用力拽着裙摆,惊慌地四处张望的样子,好像柔弱易惊的某种小动物,没有尖利的能够保护自己的爪牙。后来她在还不完善的改造手术中幸存下来,因为脑受损伤而有点迟钝,但那种受了惊也不会逃跑,只站在原处低头发抖的模样,丝毫没有改变。
从来没有利用职权作过违规事情的他带走了这个少女,给她合法身份,把她娶回家,让这无力自保的小动物住在一个广阔安全的树洞。他始终爱着这个女人,即使她属于不被当作同类的敌对种族,她不能出声说话也从不肯使用已获得的意识交流能力,她因为怀念不知道方向的家乡而在每一扇窗前眺望,但只要这个会在夜里偷偷哼唱的女人偶尔对他微笑,仙道久对整个世界都不会有怨言。
后来她生下孩子,漂亮的男孩儿,有一双蓝色眼睛,比曾经期望拥有的要更好更好的孩子。有时他看见那母子俩依偎着,相似的面颊靠在一起,珊瑚色的嘴唇以相同频率轻微开合,她在孩子的手心划下一些神秘的符号。仙道久知道这很危险,一个拉法尔妻子,半个拉法尔儿子。但远远看到的画面让戎马半生的他坚硬的心底忽然柔和下来,温热而酸涩,软得不能碰触。
然后妻子带儿子上街时不慎发出声音被激进分子杀死,儿子患上后天交流障碍送入收容所进行治疗,他所拥有的东西一夜之间荡然无存。
但最终那孩子还是回到他身边了,一个无法理解的孩子。
“仙道上将,你是否承认仙道中校的血统,和他曾经受过拉法尔式教育?”
那孩子临走之前来见他,他们说些无聊话,一同大笑——那孩子只有在他面前会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温和笑声,他倾身过来亲吻自己的脸,说“我爱你,爸爸”,然后微笑着挥挥手走出门。
他怎么能想到那会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他儿子。他们告诉他那孩子的飞行器返航了,但是里面蜷缩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仙道彰没有回来,或许再不会回来。他失去了他的孩子,唯一的,最爱的,比他所能期望的要好得多的孩子。他失去他了。
仙道久紧紧闭了下眼睛。“是。”他回答。
“我们检查了前特战队员流川枫的记忆,他在这次战败撤退时与仙道彰一起行动。”
流川身体一震,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握住。特战队成员一向会定期检查精神活动,但他本以为这会随着特战队解散而结束的。
“我们从中获取了一个惊人的情报,仙道彰不仅能够辨识拉法尔信息传递载体——包括平面符号和声音符号——而且能熟练使用。”
胸口揪紧,每一口呼吸都沉重艰难,就像梦里要见到仙道之前一样——
灼烈的阳光把一切都烤焦了,大地干燥得如同踩上一脚就会分崩离析。流川知道远处有人正往他这里走过来,疲倦沉重的脚步。他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心,端起枪,瞄准镜正对着那些人。中间的一个身上是破烂脏污的塞伦斯军官制服,低着头,摇晃的样子像是已经昏了过去。但他立刻就知道自己错了,因为那人抬起头,用墨蓝的眼睛直视流川。
瞄准镜的十字下,是仙道的脸。
那张脸不断变幻,时而是军校里那个有“天才”之称的少年,一忽儿又变得带着胡渣和干掉的血迹,是个逃亡中的疲惫军人。但总是没有表情的温和平静,眼睛如同深海,从梦境的另一端,不会逃避也没有犹疑地,直视流川。
他被俘虏了,而自己必须开枪杀死他。
这认知让流川有些微的惊慌,他需要仔细想想眼下这状况,为什么出现在他枪口下的会是仙道。但双手似乎是某种脱离他本人的存在,稳定地端着枪,食指缓缓扣下扳机,没有停顿。
他强迫自己在子弹射出前醒来,再睡过去,从头开始做这个梦。
能看见那个人的脸的时间,那么短暂。
“这是联邦的耻辱,第一个背叛者——仙道彰。”
那天夜里临睡前,流川把口袋里的药瓶扔到一边。
他没有软弱到用药,也不打算逃避任何东西。
一模一样的梦境,流川在烈日下焦躁地等待,他舔着干裂的嘴唇,利落流畅地举起枪,看见十字下仙道静默的脸容,暗蓝的眼睛。
我想见他。
流川在梦里对自己承认。接着他开始扣扳机,食指上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然后,突然停止。流川怔怔地看着仙道,好像眨眼之后他就会消失。在那个人开始微笑时,阳光被流淌的宁静夜色取代。
这一次流川自然地清醒,静静躺着,很久之后摸索到挂在脖子上的链坠,那块冰冷的黑色石头里保存着一句话的两种说法。
仙道留下的最后的记忆。
他没有再回来,拉法尔似乎也并没有得到这样一个极有价值的叛逃者。历史上第一个背叛者仙道彰,渐渐不再有人提起。
七年后流川准将攻下有拉法尔最大战俘营的那座城市,他下达了一条奇怪的命令,要求将俘虏的所有敌方军官和战俘营里已经变成疯子和白痴的自己人排成一列。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为了什么,而当流川将军从队列前面走过时,又想了些什么。
流川枫走到那排乱糟糟的队列末尾,远处青灰色的山峦在暗沉天空下起伏,那弧度和颜色含着饱满的凉爽水汽,几乎是温柔的。他低下头,看见荒凉一茬一茬从手心的掌纹之间生长出来。
而风,如此吹过身边。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