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误会那点事儿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09-03-14，1735次阅读

上

这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简直能用一切爱情歌谣中的词句来描述。

即使身处阴暗潮湿的洞穴，仙道彰也完全能确定这一点——每一片鳞都这么告诉他。大概就是由于好天气带来的好心情，他被吵醒后并没有立即清除掉美梦之敌。

“对不起。”不速之客道歉，态度略显生硬，但全然不妨碍他传达自己的诚挚。

“唔，被人吵醒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仙道说，对方立即直白地显露出“我简直不能更加同意您了”的表情。

啊哈，看起来我可以和平地打发了这家伙~
仙道颇觉欣慰，他懒洋洋地在身下扒拉了会儿，用爪子尖儿捏着一块金子递过去，“那么，尊敬的先生，您已经拿到龙的宝藏了，现在可以离开了么？如果还打算逗留的话，我得提醒您，我的脾气可不算顶好。”他咧开嘴，刻意露了露牙齿。

“我有事找你。”对方仿佛在心里预习将要说出口的话，片刻的沉默后，他大声、清晰、流畅地说道：“请让我做你的骑士吧！”洞窟中隐隐回荡着层叠的回声。

“……什么？”同样沉默了片刻，仙道不敢置信地问。

“让我骑你吧，请。”对方皱着眉重复，似乎并不太高兴，但还是迅速补上了礼貌用语。

仙道吃惊地挺起身，头险些碰到洞顶的钟乳石。回过神后他马上转头在旁边翻了会儿，抽出一本粉红色封面、华丽的花体字写着《骑士与少女》的书来，找到某一页看了看，随手丢在一边。又找出另一本书翻看，倒没把这本扔出去，而是小心翼翼塞在书堆最下面，在露出的一小角书页上，我们能勉强辨识出“骑乘技”几个字。

“您确定？”他慎之又慎地询问了三次，对方越来越不耐烦，声调一路下滑，最后简直降到了地底。这可不怎么像追求者的态度，仙道想，不过也很有可能这位正在害羞呢。他伏下身子，把头枕在前爪上，睁大眼睛仔细打量着闯入龙穴的青年。

流川枫克制住想整理仪表的冲动，笔直地站在那里，被龙巨大的眼睛死盯着看，很难有人不感到尴尬吧——恐怕也很难有人能得到这种机会。

流川是个充满理想，并且丝毫也不缺少冲向理想的干劲儿的年轻人。就算所有人都告诉他龙骑士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他仍然以无可匹敌的勇敢站在了一头巨龙面前。

请求不顶用的话，那就绑架。流川完全忽略了体型和力量的差距，这么想道。

“唔，您知道，其实我刚刚成年……不，或许还不算真正成年了，毕竟我才两千岁。这种事情我也没有经验……”苍青色的龙蹲伏在黄金堆成的睡床上，鳞甲的颜色和黄金灿灿光芒互相辉映，极具冲击力。他的尾巴摇拍打着，掀起一阵小小的金子雨。

“所以？”被龙的嘀嘀咕咕不知所云烦了至少一个小时，难得如此有耐性的流川冷冰冰地咆哮起来，“说重点！请。”

仙道彰无辜地眨着眼睛，摊开爪子，耸了耸肩：“我很想答应您，可我们还不认识呢，因此……”

“知道了。”流川打断他，“我们可以认识熟悉——但不要太久。……请。”

于是他们认识了。
是的，“黑色风暴”流川枫和“青空之君”仙道彰就是在那一天，这么认识的。

从今天开始以结婚为目的的交往。仙道快乐地想，顺便用尾巴将床边的爱情小说扫到一边。

从今天开始以骑乘为目的的交往。流川兴奋地想，我马上就要成为龙骑士了，但愿这头龙不要过于矜持。

刚确定了要交往的龙和人互相介绍了名字，对视好一阵子，直到这两位都尴尬起来。“出去散个步？”仙道殷勤地提议，他感到面颊微微发热，值得庆幸的是对方要穿透鳞片发觉这一点并不容易。

流川上下扫视了仙道几圈，谨慎地发问：“陆地还是天空？”可以想象，就算在地面上散步，龙的步伐也大得过分，他不得不疾奔着同行。

“不必担忧，我会把咱们俩料理好的。”仙道抬起爪子，搓出个响亮的响指，而后他的喉咙里发出三个声音同时讲着三种不同语言般的声音。龙语魔法！流川只来得及想到这名词，就随着扩散的蓝光消失了。

他再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周围密匝的枝叶和远处的村庄，而他身边同样从蓝光中走出来的，是个年纪差不多的青年。“感觉还好？”发行古怪的青年亲切地询问，声音和龙一模一样，“我知道有些人会晕瞬移魔法。”

“我很好。”流川略带敌意地瞄着仙道，龙居然比他还高！这当然是由于发型的缘故，还有更重要的是，龙变成这个样子要怎么骑呢！未来的龙骑士愤愤不平地想。仙道则完全没发现“追求者”的情绪变化，我们不能为此责怪他，没办法，龙的神经实在太粗了。

这充满惊险和惊喜的一天剩下的时间里，他们约了一次标准的会，散了步，共进晚餐（还喝了点很有情调的红酒），并由仙道将流川送回了家（如果倒过来的话，流川将不得不花费数月时间再次攀爬龙所居住的山峰）。整个过程由仙道主导，毕竟十多年里都在为理想奋力拼搏的有志青年和拥有大把空闲时间看各种小说的宅龙相比，还是后者更有（间接）经验。

他们在几乎没什么风景可言的村庄里散步时，村子小祈祷堂里正在举行一场婚礼。新娘收下了戒指，又把另一枚戴在新郎手上。男方过于激动，以至于黄金指环滑落了好几次。仙道守在外边观看，努力克制住冲上去抢过那个小小金子圈儿，让它成为自己床铺一部分的冲动。

“真不错，是吧。”神官终于宣布两个快乐的年轻人结为夫妇时，仙道恋恋不舍地收回眼光，扭头对流川说。“的确如此。”流川心不在焉地说，他的视线紧紧粘在栓在祈祷堂门口的一匹黑马身上。

绝对非凡的骏马！瞧那光亮的皮毛，整齐的马鬃，还有它的腿，它能像一阵风一样奔跑！这骑士梦寐以求的爱物，竟会在这种小村庄里出现。可我不会像一般人那样为它而激动，流川骄傲地想，我就要成为龙骑士了！乘着一头龙在天空中飞翔，不，不是“像一阵风”这种轻描淡写的形容，我能追赶风，超越风！

“我也想要一个。”

直到站在自己家门口时，流川才从理想即将达成的兴奋狂想中回过神来，立即就听到了达成理想必不可少的那一位的宣言。

“最好是黄金的。”仙道继续说，“用不着华丽的装饰和花纹，材质本身就是最好的了，没有什么能比得上黄金！”事实上他希望结婚的时候流川送他一个金坨，他可以在中间掏个洞戴在爪子上，这毫无问题。

“你也想要？”流川迟疑地询问，心思仍在骏马身上徘徊。龙也想要，竟然还是黄金的！不，这头龙根本不只是矜持而已，这一定就是他这么长时间都没有一个骑士搭档的原因，谁能付得起呢！

“你不觉得我们的确需要吗？就算现在还用不着，迟早也会需要的。”仙道耸了耸肩，他肯定也会送流川一枚戒指——幸好他的手指很细，不然很难说龙是否舍得床铺缩水——黄金的，当然。

“如果你想要，我会的。”那是一笔巨款，可流川干脆地答应下来。黄金的挽具，是的，如果龙想要，他会赚到的。毫无疑问，毕竟连乘坐马匹的骑士也不会要坐骑自己准备挽具。

仙道和流川各自回到家里，各自躺在床上，同样怀着对未来的憧憬陷入梦境。

——真的，我们必须得说，有时候约会加深的不是了解，而是误会。

下

在随后的日子里，这两位维持着稳定的交往。他们按时约会，偶尔写信——流川的信和他的话语一样简洁，互相赠送浪漫的小礼物——仙道无一例外送了少量黄金，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有情调的呢？上述活动仍然由我们的龙主导，近两千年的阅读量足以让他完美地应付这一切。

由无数人亲身体验和证明过，约会的确是两个陌生人迅速熟识的最佳途径。交往至今，仙道已经完全了解了他冷冰冰追求者打出生至今的所有事情。流川则在这一点上做得不够好，不能责怪这位认真的年轻人，只是龙的往事委实过于冗长，他有时不得不查阅史书好确定仙道某件琐事的发生年代。

不管怎么说，通过这一阵子的接触与磨合，龙和骑士也确立了两个人都喜欢的相处模式——流川略有抱怨，他认定最佳相处模式无疑应该是乘着龙在天上飞翔，但在黄金挽具打造好之前，自尊心禁止他向仙道提出骑乘的要求。

那么我们来看看第二好的相处：

阳光和风都恰到好处的完美天气里，流川在院子里挥舞长剑，锻炼身手，仙道捧着厚重古书坐在一边，不过他很难专注于阅读。龙不时推一推烘托阅读气氛而非矫正视力之用的单片眼镜，瞄几眼骑士赤裸的上半身，再慌忙收回视线，最终以响亮的咳嗽作为开场白：“我说，流川，唔……顾及一下你的体面，穿上上衣好么？天气还不算特别暖和呢。”虽然他不是不乐意看，可这毕竟不合追求者在追求对象面前保持形象的原则。

“不。”流川利落地拒绝，几乎是在仙道提出要求的同时，“练剑容易弄脏弄破上衣，我要节省开支——我必须节省。”他用“你明白这是为什么”的锐利眼神瞪着仙道，得回对方显然稀里糊涂的点头。

“你为什么总看至少一百年前的小说？老化的思维只能跟上旧潮流？”流川有时会翻看仙道带来的大量书籍，试图弄清楚龙的怪癖。“可以避免追坑的烦恼和掉坑的危险。”宅龙仙道耸耸肩，心满意足地抚摸着封面，“不过坏处是很少会有作者诈尸填坑了，可都是些化石坑啊。”

“这个呢？”流川晃着一本写明是骑乘技大全的书，斜着眼睛问仙道。

龙的速度确实非同一般，眨眼间那本书就不见了踪影。“唔……”他结结巴巴地解释，“你知道，我的青春期很漫长，于是吧，呃，我就钻研了一下动物行为学……当然当然，我不该把重点放在生殖行为上的……”

“你看了很多色情书籍。”流川无视龙的尴尬，轻快地下了断言。

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兴趣爱好全无交集的龙和骑士能这样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流川很忙碌，他有一个伟大的理想，也就注定了要为这个理想奔波。

我们年轻勇敢的骑士——坐骑暂时缺席——是个薄有微名的冒险者和雇佣兵，他强大、敬业、价格合理，指明雇佣“黑色暴风”流川枫的客人正在稳定增加，偶尔也会有一些极度危险的工作找上门来。例如说，到龙穴窃取某本古代魔法书……

这是流川第二次攀爬龙穴所在的山峰，第二次深入阴森幽暗的洞窟，已经可以说得上熟门熟路了。为了不惊扰沉睡中的龙，队伍里其他人呆在洞穴外焦急地等待，而流川得以好整以暇地打量酣睡在大堆黄金上的龙。

仙道把尾巴紧紧盘在脚边，长颈弯曲，脑袋藏在翅膀下面，只露出角的尖端，腹部微微起伏着。在昏暗的山洞里龙就像一小片晴空，背脊到腹下的鳞片颜色逐渐淡下去，有如黎明至正午的时光。

这是我的龙。

流川骄傲地想。我们会一起在天空上追逐风，自由的味道浓烈得能呛死人，我们会一起飞到世界和时间的尽头。

不过现在，骑士感慨完毕之后，还是得蹲下身，在魔法灯黯淡的光芒下，从龙那体积可观的书堆翻找任务物品。

他最后当然圆满完成了任务，我简直找不出比他更适合做这个工作的人了。雇主支付了足额的报酬和奖金，流川按照近些日子才形成的习惯，将近乎全部酬劳换成了黄金，送到一家金店去，金匠的工作进度令他相当满意，影响进度的是材料。

还要更努力的工作。流川暗自下定决心。

不过直到流川骑上仙道的背，直到他们并肩闯荡各种遗迹和险境，直到“黑色暴风”和“青空之君”的身影出现在抵抗魔族侵略军的战场上，仙道使用的，都还是一副铁、木头和皮革制作的挽具。

就在流川再次拜访后不久的一天，仙道忽然莫名地从沉睡中清醒过来，他茫然地眨着眼睛，不知来自何方的召唤在心里越响越大，占据了他的全副心思。就在瞬间，仙道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到谁的身边去。他走到洞口，展开身后强健的翅膀，冲上了天空。

他在某一处很远的另一处山脉降落，小心翼翼地收起翅膀，避开密林枝叶的挂擦。他的面前流川正在战斗，雇主的背叛令他们的冒险队陷入危机，同伴们失散在林中，流川本人也必须独自对付五个石像鬼。

鲜血把他整个人都染成了红色，伤痛和疲惫让他几乎连剑也握不住了。但流川听到动静只是随意向仙道瞄了一眼，然后奋力冲上前，卷刃的长剑直刺石像鬼的魔核。古代遗迹的守护机关轰然倒地，变成一堆大大小小的石块，就和旁边的那几堆一样。

流川从石堆上歪歪倒倒地走下来，踏上地面的时候身子一斜，险些跌倒。旁观的仙道体贴地伸出翅膀接住了他，再轻轻放在自己脚边。“剩下的交给我好么？”龙彬彬有礼地询问，怒视着向这边走来的石像鬼。

“不。不！”流川憋足了力气，恶狠狠地叫喊，喉咙里的血呛得他咳嗽起来。“我……我是个战士，还有剑，还活着，就不会把自己的战斗交给别人！”他努力撑起身体，仍然锐利的眼神紧紧盯着仙道：“就算是我认定的龙，也不能侮辱我的尊严！”

“啊啊，我明白。”仙道温和地说，有点看不出来的脸红，“只是我突然想请你吃饭，有尊严的龙的宴会可不容许别人捣乱，所以请原谅我这一次吧——”

流川不太清楚后来发生了什么，龙的翅膀始终垂下来遮蔽着他，舒适的昏暗中他感到安心，疲倦地沉沉睡去。再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龙的背上，身下能感受到翅膀扇动时肌肉的起伏，狂烈的风像能撕碎他们一样吹过去。他听到龙在说话。

“你是最强大的战士，你有无与伦比的尊严和荣耀。你是我的骑士啊。”

流川静静躺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绷不住，咧开嘴笑了。他举起手臂，握紧拳头狠狠向天空挥舞着。

他就这么成为了一名龙骑士，虽然黄金挽具扔在打造之中。后来他得到了一个小小的黄金圈儿，他的龙诚恳邀请他一起分享洞窟里冷冰冰硬邦邦的床铺。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拥有漫长青春期、青年期和壮年期的仙道彰也成了一头老龙，他会在每个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的日子醒来，小心刨开黄金堆砌的床铺，在那堆愈加巨大的金子深处，埋着仙道的宝物，一副朴素的、没有完工的黄金挽具。他会目不转睛地盯着瞧上好一会儿，眼睛里的苍老和睿智被涌起的温柔掩盖，随后将那东西埋好，再蹲回去睡觉。

沉入梦境之前，仙道小声地咕哝着：“样式真别致啊，这戒指。”

他梦里始终都有好天气，就像他们初次见面的那天一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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