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水道中心呼唤你 1-7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11-01-24,1968次阅读
一、
这家开了很久的音像店空间狭小,挤挤挨挨勉强放下了三排货架,它们的影子重叠着铺到地上,让蒙着薄灰的玻璃门透进的光线更加昏暗。店员缩在柜台后面,小心翼翼从收银机上面探出脑袋,偷偷瞄着店里唯一的顾客。
那位顾客很年轻,脸上挂着不符合年龄的严肃表情,纠结的眉毛明显透出不耐烦,可还是拖着受伤的左脚,以顶天立地的气势认真扫视货架上陈列的碟片。
店员坚信他别有目的,毕竟这么家小店里除了收银机,实在没有什么能吸引人一逛大半个小时——更多时候,甚至连收银机也难以担当这一重任。她吞了口唾沫,再次瞄了眼客人包成圆胖白馒头的左脚踝,怀着“打不过总能跑得掉”的决心站起身,战战兢兢问道:“先、先生,需要帮忙吗?”
高个子青年猛然回头,没有表情的面孔在逆光中看来十足凶恶,险些让店员大喊着“钱都在这里”地哭出来。“是。”结果他审视了店员一会儿,像是在评估她是否可靠,然后简短回答,“专业类的片子,水管工的。”
确实很专业,这可不是本国货。店员稍微松了口气,弯腰吃力地从柜台下拖出一个箱子。“这种片子不会摆在外面的。”她很专业地介绍着,挑出两盘没有剧情简介和剧照的碟子递过去,“请您缴纳押金,然后再这里登记资料。”
顾客怀疑地打量了一下光碟,随手把它们塞进背包,从口袋里挖出一张皱巴巴的钞票缴足了押金,在簿子上登记姓名和电话。写完后他看了一眼收银柜台,屈起手指敲了敲玻璃板,“你们的洗手间在哪里?我要借用。”
顾客的表情和语气都像极了在说“把全部的钱都交出来”,店员吓了一跳,赶紧指方向给他,又偷偷扫了一眼他留意过的收银柜台,玻璃板下面只压着店里的值班表、快餐店外卖电话和水电行的名片,不像是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能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顾客走进狭窄得转身都困难的洗手间,锁上门,严肃地扫视一周,确定这里不可能再有另外的人,才从外套宽大的口袋里摸出大把杂物,直接丢到马桶里。好像还觉得不够,又四处找了找,,搜罗了大堆塑料肥皂盒、抹布、整卷卫生纸统统扔进马桶末了按下冲水键,确定马桶已经被死死堵塞,他眼里闪过一丝满意地光芒,这才走了出去。
店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目送受了脚伤的客人大步从门口消失,然后连忙抓过登记簿。簿子最后一格填得字迹潦草,她努力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猜测那可能是“流川枫”。店员犹豫地考虑着要不要去洗手间检查一番,突然打开的门让她反射性地起身站好,露出灿烂微笑;“欢迎光临!”
等一会儿再去好了,再怎么说那个人总不可能把马桶拆掉,况且收银机安然无恙。她暗自想到。她并不知道,这位顾客确实不安好心,只不过目的和收银机完全无关而已。
其实流川枫并没有走远,他径直走进音像店斜对面的快餐店里,用冷冰冰的视线瞪走窗边的一对小情侣,自己占据了那张桌子。点了一杯可乐,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一个小笔记本摊在桌上,又费力地掏摸一会儿,拽出一张皱巴巴的照片。然后盯住对面音像店门口,耐心地等待着什么。
上餐的服务生走过来,好奇地瞥了一眼那张照片——从角度来看显然是偷拍的,主题是一个随意走过街角的男人,拎着工具箱、身穿印有“西本水电”字样蓝色工作服,微垂着头,帽檐下压,没有看镜头。他胸口的工号太小了,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七两个一。
流川扫了服务生一眼,对方慌忙道歉退开,然后流川枫望着对面音像店门口,耐心地等待着什么。大约十五分钟后他看看表,推测店员此时应该已经发现了马桶被堵塞,而她只可能会选择玻璃板压着名片的那一家水电行来修理。又过了不到十分钟,果然一辆蓝白相间的小型货运车驶过来放下一个身穿蓝色工作服、提着工具箱的男子后开走了。
流川枫前倾身体,隔着窗玻璃和一条街,紧紧盯着那个人左胸处,那里同样印着“西本水电”四个字。
就是他!
虽然面目模糊不清,但流川瞬间就确定照片上和音像店里那个水电工正是同一个人。他满意地坐回去,咬着吸管静静等待。
黄昏时候天暗了,快餐店的顶灯一下子全都亮起来,像是天花板下猛然划过微小的闪电群。流川枫微微眯起眼睛盯着照片。那阵光芒好像也撒到了照片里,让那个人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脸孔忽然清晰了一瞬。
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简直能看见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
他给音像店制造的麻烦并不算很大,没多久管道修理工从洗手间出来,在收银台不知道和店员说了些什么,让她红着脸笑了起来。流川轻嗤一声,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扫进包里,掏出一顶棒球帽戴上,低着头走出快餐店,笔挺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完全让人忽略了他还是个脚部受伤的伤患。
他到达公共汽车站牌时,水管工刚刚推开音像店的玻璃门。流川心情愉悦地轻轻哼了一声,人类的思维定势之一,你会认为一个总跟在身后的人是跟踪者,却对比你还早到的人毫无戒心。他仔细看着站牌,路线固定公共交通工具很受跟踪者的欢迎,只要知道目标乘了哪一趟车,就能大概确定活动范围——如果不存在转车这一跟踪者的阻碍的话。
水管工果然没有留意到他,拎着工具箱,靠在站台另一边的柱子上发呆。流川斜着眼睛用余光观察目标,那个人仍然把帽檐压得很低,露出的下半张脸和嘴唇英俊逼人——有那么一刹那,流川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委托人——他先前认为她们都是毫无理智可言的花痴。
直到公车进站停稳,水管工才惊醒似的忙提着箱子走向车门。流川一直留意他的动作,赶忙迈了一大步,抢先走向车门。车上人很多,流川费力地往里面挤过去,短短几步路遭了无数白眼,但职业素养驱使着他,执著寻找既能监视目标,又不容易被发现的角落。
水管工就站在车门边,他的工具箱占据了不小空间,但当他低下头,对旁边的年轻姑娘歉意微笑了一下时,恐怕没有谁会再在意那个箱子了。
过了两个街区,车厢开始松动下来。水管工下了车。流川借着脚伤,作出动作迟缓的样子,在车门口磨蹭了片刻,看清楚目标的去向,又拉开一点距离才下车跟在后面。
水管工半路在两家店铺停留过,一家是便利店,他买了一份牛肉便当;另一家,流川难以置信地瞄了一眼招牌,狐疑地在笔记本上记录,那居然是一家渔具店。这可完全不像年轻人该去的地方,难道是他发现了自己?
流川知道自己从小就不是一个合格的跟踪者,“你太惹人注目了。”侦探社社长告知拒绝聘用他为正式员工的理由时说,“身材超过日本男性平均身高,会让路边不良少年主动上前挑衅的气质,还有身后尾随的流川命,雇佣你的侦探社未免也太可怜了。”
“所以我去打篮球。”流川回应道,完全无视社长被噎住的表情,对他来说,生命中有意义的事情是篮球,只有篮球。
“但我们可以雇你作暑期工读生。”副社长替下社长,冷静地面对他,“趁你脚伤痊愈之前,在不能打篮球的时候赚点外快好了——篮球鞋很贵吧。”
“……”流川被最后一句话说服,接下了调查这位水管工的工作。这是和五万元薪水相当的、非常简单的工作,绝不会影响到伤愈后他打篮球。这是副社长的判断,流川也认同。
——所以如果在这种简单任务也被发现的话,社长会得意的。
流川放缓脚步,低着头慢慢走,偶尔抬头飞快地扫过水管工蓝色的背影。那男人很高,远超日本男性平均身高的身材很适合打篮球,一举一动都从容好看,帽子下压着古怪的朝天发型。他还不知道他的名字,手机号码,住址,兴趣爱好什么的,但已经能从一张模糊的照片和一个背影认出他。
水管工走走停停,似乎对每一家店铺的商品都充满了好奇。流川谨慎地拉了拉帽檐,走到人行道边沿,避开映出人影的玻璃橱窗。走到街角时他等了一会儿才转过去,却因为迎面遇上的景象微微晃了一下——理应走远的目标站在人行道中间,转身直视着他。
该死的!流川暗暗骂道,心跳加快了短短一瞬,在失态表露出来前就完全冷静下来。作为一个有着多年工作经验的侦探行当的业余从业人员,他很明白现在绝不能掉头走开,唯一的选择就是若无其事地从目标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刹那,一直没有动的水管工忽然开口说话,“是你跟着我吗,流川枫?”
猛地停住脚步的动作让受伤的脚踝微微发疼,但流川根本顾不上理会,他抬起眼睛锐利地瞪着那个水管工——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目标不仅发现了跟踪者,还知道知道他的名字!
流川按照自己一贯的作风,冷漠地回视目标。帽檐在这个距离完全不具备遮挡效果,不管是他的还是他的,他们四目相对,把彼此的面孔和神情看得清清楚楚。——至少我现在知道他的长相了,流川想。按照侦探社培训内容,他现在应该表现出一点演技,比如先疑惑继而恼怒什么的,但流川当然懒得那么做,他只是轻蔑地扫了目标一眼,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继续往前走。
“最好不是。”水管工若有所思地说,站在原地凝视着流川走远。
流川像他刚刚做的那样,借着玻璃橱窗上的映像观察水管工,转身的瞬间,他用余光瞥见水管工蓝色的身影仍然在看这里。流川暗自冷哼一声,用力挺直背部,控制住脚踝,尽量平稳地大步走开。
后颈那里一直能感觉到视线若有若无的重量。
二、
流川赶在天黑透之前回了家。那栋带着小庭院的两层房子和周围其他住户没有什么区别,但如果走近去看,才会发现在门牌的位置,钉的是一块不起眼的小招牌——流川侦探社。
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只是普通的流川宅。因公受伤告别刑警生涯的流川先生颓废了一段时间,随后振作起来,投身侦探业。在邂逅了一位八卦小报的美女记者,并成功把她转变为流川夫人后,流川先生将自己家的门牌换成了侦探社招牌。二十多年的经营,踏实稳健的作风,推理小说家弟弟和情报学毕业生女儿的相继加盟,让流川侦探社成为神奈川这一行当的翘楚。
对流川先生来说,唯一的意外,恐怕就是儿子迷上篮球,在家族企业中仅仅是个工读生而已。
流川本人则完全无视父亲的失落,对篮球和跟踪在自己生活中占的比重颇为满意。
侦探社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姑娘,五官和流川颇为相似,组合起来的脸孔却要活泼有生气得多。流川柚子视线在弟弟身上绕了一圈,眯着眼睛用下巴点点餐厅:“妈妈等你吃晚饭。”
流川摸了摸包里的两盘碟片,犹豫了一下,转身跟着姐姐走向餐厅。“喂,”他不客气地招呼,“租录影带的钱能向社里报账么?”
柚子想了想:“那要看是什么电影了。”她突然贼笑着用手肘推了推弟弟,“那一种的可不行,会被妈妈骂的。”
流川狐疑地瞥了她一眼,不明白、也完全不想明白她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一把推开餐厅的门,食物香味如同刹车损坏的重型卡车一样猛撞过来。端庄温柔的流川夫人已经摆好了餐具,正在等待她那对难以应付的孩子。
柚子陶醉地深深吸了口气,和弟弟一起迫不及待地扑到桌上。
流川冲妈妈点了点头当作招呼,根本不浪费时间精力说话,哐哐哐塞下去三个包子,手臂一伸拢了几个盘子到身前,才趁喝粥的空挡问:“爸爸和叔叔?”
“你爸爸有case,跟踪目标去北海道了。叔叔的截稿期要到了,今天通宵赶稿。要不是人手严重不足,小枫,我也不会雇你调查那个水管修理工了”流川夫人刮了刮锅底,把最后一点粥平均分给孩子们。
“叔叔的小说居然也有人要?我看第一页就知道凶手是谁。”柚子从狼吞虎咽中分神,她从来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嘲笑自己长辈的机会,“他写推理小说真比不上他自己做侦探。”
“总有三流的杂志需要三流小说家的稿子。”流川实事求是地吐糟。
“对了,我说啊,你的日记不能写成干巴巴的行事历啊,太无趣的男人可不招女孩子喜欢。”柚子忽然开口,毫不在意她暴露了偷看弟弟日记的事,“不过我可懒得看你的日记,这是叔叔的抱怨——他这次小说的凶手好像就是个热爱篮球的大学生。”
流川对此也绝无恼怒,似乎和她一样满不在乎。从小到大的经历让他深刻明白,对流川家那些习惯从身边练习职业技能的侦探们来说,爱的模式就是时刻掌握家人的一切动向,日记当然包括在内。不过他也在成长过程中学习到了应对措施。“流川家没有秘密。”流川枫平淡地念出家族企业的广告词作为回应。
“世界对于流川家来说没有秘密。”柚子纠正道,“这可不是你不认真写日记的借口。像我,从来就不写日记。”
流川家孩子的成长史是一部窥探与隐藏的各种技巧速成大全,在一个侦查从身边开始的家族里,柚子姐弟飞快地学会了一点——保存秘密的最佳方法,就是忘掉它,不要提起,不要写下,不要思考。因而流川姐弟的日记本要么是空白,要么是干巴巴的行事历,从小学到到高中,他们的所有国文老师们费劲力气也没能纠正这一恶习。
流川用闪电般的速度结束了晚餐战斗,满足地靠在椅背上,突然想起来点什么,把身上翻了个遍,抠出一张纸条递给流川夫人,“副社长,请款单。”
流川夫人捏在手里没有看,先架上一副眼镜,瞬间完成了从家庭主妇到侦探社女王的转变,然后才展开单子。“租影碟?”前八卦周刊名记者用犀利的目光瞥了儿子一眼,“这也需要报公帐?”。
“背景了解。”流川严肃地说,背了一条退役刑警父亲教给他的侦探守则,“侦探必须对目标有大致了解。”
流川夫人怀疑地看了看儿子,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从钱夹里数出几张钞票。“请节约经费,流川枫探员,超出限额的部分要从你的薪水里扣除的。”
流川接过钞票,对母亲和姐姐挥了挥,起身走出餐厅。他拖着脚步慢慢走过走廊,背包挂在肩膀上,记事本和碟片轻轻晃动着拍打他的脊背。
“你付他多少薪水?”门一合上柚子就充满兴味地问道,看见母亲回应的手势,她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月薪五万?还真是个廉价劳动力。”
“在一家退役刑警、推理小说家、前小报记者和情报专业人士组成的侦探社里,小枫这样只会打篮球的暑期工读生,也只值这个价码了。”侦探社和流川家的实际掌控者说,鼻梁上架着的镜片闪过一道锐利的反光。
“连自己儿子都剥削的万恶资本家。”情报学毕业的正式员工替弟弟伸张正义,不过仅限于口头上。
“每完成一件工作我会给他提成的。像这一次女高中生集体的委托,客户出手相当大方,他要是能详细调查那位英俊的水管修理工,我肯定会给他加薪。”副社长耸耸肩,她是个对节俭和讨价还价深有造诣的优秀主妇。
柚子咧开嘴快活地笑了起来。
女高中生出于花痴发起的调查与一般工作不同,需要的资料繁杂而琐碎,不像经济或交友状况调查那样具有明确的方向性。但通常在付出巨大努力之后,侦探社却经常被委托人以“缺少目标喜欢的颜色”这种诡异理由拒绝付款。正式员工拒绝了这件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工作,副社长只好以月薪五万元的价格雇佣了工读生。
我真喜欢看他一本正经调查目标的姓名电话号码到生日星座到各种爱好的样子。邪恶的姐姐想到。
与此同时,可怜的工读生流川枫躺在自己的床上,把黄昏时的跟踪行动在脑袋里过了一遍。他自认行动隐秘完美,完全让人联想不到私家侦探。可是情况不太妙,流川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问题出在水管工的表情和声音上。他们看清彼此的脸的一瞬间,水管工的表情很难形容,有点惊讶和隐约的喜悦,但又不是发现跟踪者的惊讶和愤怒。那像是早就知道他、早就知道一定会在哪里遇见他,可对场合时间略有疑问的样子。随后叫出他名字的声音却表现出疏离的态度。
这些都让流川心底拉响警报,被目标发现并注意的跟踪者,这很危险。按照社里的规定,流川现在应该退出任务,交给别人接手。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流川相当排斥这一想法。他试图给自己鼓鼓劲:
社里没有多余的人手了。
不,他才不在乎这个呢。
五万元底薪加提成。
流川枫可不是个会被金钱诱惑的男人,尤其钱还这么少。
当作脚伤痊愈之前的消遣。
这只会让他更渴望打球,一想到重回赛场的那天已经不远,跟踪任务就愈加显得乏味。
身为跟踪者,不能输给目标。身为流川枫,不能输给那家伙!
成功了,就是这个!一刹那,有如在球场上面对强敌般的斗志,烈火一样呼啦啦地烧了起来。原以为在遇上篮球时就死去的侦探之血,在流川体内复苏了。
他会毫不客气地把那个水管工的一切都挖掘干净。
世界对于流川家来说不存在秘密。
因为他们不允许。
振作起来的流川跳起来,把租来的碟子塞进放映机,关上灯,戴好耳机——最后一步是一项必要措施,在侦探之家里,恐怕每个房间都有其他家庭成员安装的窃听器。电视机屏幕黑了一下,开始不断闪动变幻着光影。最开始的画面是水管工穿着与流川的目标相似的制服,提着大工具箱去敲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年轻主妇看到他,立刻露出灿烂的笑容,将水管工迎进门。
流川无聊地盯着看,他想要的是背景资料介绍片,但恐怕详细介绍“管道修理工”这一职业的片子会比较少,现在只能从剧情片里提取必要信息了。画面仿佛有大幅度的变动,流川漫不经心的眼神扫过,忽然一怔,瞪着上头的画面,脸色大变。
屏幕中的水管工和年轻主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脱下了全部衣物,正抱在一起激情拥吻,而且动作正进一步朝儿童不宜的方向突飞猛进。
戴耳机的确是必要措施。强烈的震惊中,石化的他只冒出这么一个想法。
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流川枫大部分的时间精力都用于篮球和跟踪,可这并不是说他不清楚水管修理工的工作内容。然而屏幕上的图像,实在远远超出了他的常识范围。
现在的水管工还需要做这些?
流川呆滞地看着电视里赤裸纠缠的肢体,手不自觉伸进口袋,指尖一划拉,紧紧捏住委托人提供的那张目标照片。偷拍的照片里,目标微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将他的面孔遮得晦暗不清,有种让人想要凑近过去看清楚的诱惑感。而那张脸在正面凝视时,会露出浅淡的笑意,样子相当好看,难怪有能去做这种工作——听着耳机里传来的呻吟和喘息,流川无法克制地想,那个人走过街角,被女高中生们拍下来这张照片的时候,是刚做完类似的工作,还是正要去做呢?
他稳定一下情绪,猛地站起身,扯掉耳机,转身大步走进浴室。
两张碟片循环滚动播放着,电视上激情四溢,水管工忙碌不休,洒落着辛勤的汗水,而那些暧昧的声音,也因为耳机被扯掉而充满整个房间。柚子路过弟弟门口,忍不住停下来听了一会儿,耸了耸肩感慨着,小枫真的长大了啊,都学会用办案经费借三级片看了。
流川用力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手指放在电视机开关上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他只是关掉了声音,坐回床沿,直愣愣盯着屏幕。
那天夜里,看着电影睡着的流川梦见了他的目标。那个人就站在他面前,抬起手摘掉帽子,仍然覆盖着阴影的脸对他微笑,充满洞察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像早就认识他,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更要了解他。然后水管工用一种充满暗示和诱惑性的方式,把手指放在领口。流川用了很大力气才挣脱他的视线,却又控制不住地盯紧他脖颈和胸膛交接处那一小片肌肤。
终于,流川在目标解开第一颗扣子前及时地醒了过来。他大口喘着气,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无言地关掉电视。
整整一个晚上,那个家伙都恬不知耻地在他梦里微笑。
三、
第二天流川起得很早,蝉鸣代替闹钟响起之前,他就到了后院巡视自己的领地。那一小片水泥地被茂盛杂草包围着,一端立着篮球架,地面上还有白漆画的线条。这里从空气到地面都刻着“流川枫”三个大字,即使他到东京上了半年学,这种所有权也仍然鲜明至极。
流川从脚边抱起篮球,在手里掂了两下,然后屈膝,轻轻跳起,伸展手臂把球投了出去。篮球精准地命中篮筐,掉下来弹跳着,越过积水滚倒草丛里去了。
流川落地时趔趄了一下,差点重心不稳跌倒。他站定后深吸口气,结果还是克制不住,甩着刺痛的左脚踝喃喃骂了一句。要不是上学期最后一场比赛时受了伤,他现在应该在国家青年队集训,而不是给家里打工,带伤去跟踪一个水管工。幸好不是严重伤势,时间不会耽误太久——其实流川隐约有种预感,真正会耽误他打篮球的时间的,或许会是那个水管工也说不定。
他在心里又骂了一声。究竟要怎样才能接触一个不知道名字的水管工?这对自从十六岁起就脱离家族事业的流川枫来说,不能不说算是个难题。
他弯腰捡起篮球,小心地拖着伤脚走到侦探社调查办公室。这个房间位于一楼走廊尽头,靠墙堆着一溜半人高、积满灰尘的文件夹和档案袋。占据了半面墙的窗户下有一张书桌,上面排开两台电脑四部电话,电线纠结成一团垂到角落里。
流川先用最左边那部电话打给西本水电行,假装成一个丢了证件的焦急男人。“非常抱歉打扰您,钱包里的证件非常重要!有人说看见一个贵行的员工捡走了……不,我问过了,失物招领处没有。……是的,那个人穿着贵行的制服。……工号?不太清楚,似乎是包含有711这个数字……”
演得真烂。流川一边挂着全不相干的冷淡表情念台词,一边鄙视自己的演技。这种托辞电话是流川夫人的绝招,她从数分钟的通话里获取的信息多得不可想象。至于流川,由于自幼性格就沉默寡言,他这一项侦查必备技能得到的锻炼机会并不多。
不过对方毫无戒心,直率地说道:“哦,那应该是仙道彰。他今天来上班了,请稍等,我帮你叫他接电话。”
“啊不不,谢谢您,可是如果是我弄错了,那就太失礼了。要是有他的手机号码,我就能和仙道先生私底下联络……”
“啊……”对方迟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是有点奇怪,但是那家伙没有手机哪,我还是帮你叫他吧——喂!仙道!”
来不及惊讶,流川当机立断挂掉电话,皱起眉思索了一下,对方应该不知道他的身份和目的,因此没有欺骗的必要,可一个年轻人居然没有手机,这太奇怪了。他掏出笔记本,郑重写下水管工的名字,并把联系方式里手机号码一栏划掉。
这部电话在这个工作里不能再使用了,但总算不是毫无收获。至于下一步,流川最终还是选择了老办法,不那么有创意,但是经典而且有效。
他换了一部属于流川家而非侦探社的电话,打给隔壁的山田夫人,要求她弄坏自己家的管道,然后让西本水电行的仙道彰来修理。那位可爱的老太太几乎可以算是侦探社的编外成员,向来乐意帮侦探们一点小忙,好在她的猫走失时得到免费服务。得到由侦探社支付修理费用的承诺,山田夫人挂掉电话,开始兴高采烈地大肆破坏自己家的下水管道。流川挑了下嘴角,走到窗边。这扇窗户的视角正好能看到山田家的大门,又能完美的隐蔽窥探者。
山田夫人和西本水电行的效率都让人十分满意,半个小时后,昨天音像店门口那辆蓝白相间的小型货运车驶到路边,放下一个身穿蓝色制服的男人,飞快地开走了。那个高挑的水管工帽檐压得非常低,拎着工具箱悠闲漫步到山田夫人门前,冲来应门的老太太礼貌地摘掉帽子打招呼。
是他!藏身窗帘后的流川精神一振,极力向前探着身体,直到额头紧紧压在玻璃上。他只能看见水管工连一只耳朵在内的小半个侧脸,不过已经足够辨识目标了——确认,仙道彰出现。
山田夫人笑眯眯地和水管工说了几句话,把他让进屋里。关门之前,她垂在身侧的手冲这边比了个小小的、表示成功的手势。
山田家大门紧闭,流川也放松地去餐厅吃早饭。从现在起到目标离开,他要做的就只有等待。
和小说、漫画、好莱坞大片还有大多数人想象的完全不同,私家侦探的工作很少那么具有刺激性和戏剧化,更多的是乏味。例如翻垃圾,检查信件和账单,和相关人士打探,跟踪,等待,等待,还是等待。打从为父母工作的头一天开始,流川姐弟就痛恨咖啡厅和电影院,以及诸如此类能让目标呆上几个小时的地方。
因为有山田夫人的帮助,在家里执行监视任务颇为轻松,目标要离开时亲爱的邻居会打电话来通知的。但流川还是端着茶和点心回到办公室。他在桌上坐下,用笔轻轻敲着桌沿,嗒嗒的响声像巨钟的秒针一下一下碾过他的胸口。
几乎每隔数分钟,流川就会望望山田家安静的大门口。山田夫人的活力远远超越了她的年纪,她对自己家下水管道的破坏显然是灾难性的,因为太阳升到正当空,在她家呆了一上午的目标仍然没有出来的迹象。
该不会在做额外的工作吧?无聊等待中的流川突然想到,思绪不可避免地绕回昨晚看的影片。正派的山田夫人肯定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可要是水管工主动介绍新业务,这位活跃的老太太说不定会接受的……
流川一把抓住自己蠢动着要去够电话机的左手。停止想象!他严厉地告诫自己,山田夫人最好不要接受“那种”服务,因为侦探社只会付修理费。流川顿了一下,没让自己考虑水管工免费服务的可能性。
自从他十二岁执行第一次监视任务起,这是流川最难熬的三个小时。他从未如此坐立不安。
终于在午饭前,山田夫人来了电话。“我成功拖住了他,他说下午不上班,会直接回家,这可方便多了呢,小枫。”早就不耐烦的流川哗地起身,硬邦邦道了声谢。“噢,不客气,我的孩子。你这回的目标真是个可爱的年轻人啊~”听到山田夫人快活的语调,流川忍无可忍,一把扣掉了电话。
流川穿戴上跟踪专用的工作装,黑色棒球帽、不起眼的普通运动外套、装有巧克力和微型录音机的双肩背包——流川想了想,不知出于何种想法,把篮球也塞了进去。他照了照镜子,调整一下帽子的角度,尽力让自己更加不起眼一点,看起来完全就是学生模样,理当如此,这一套行头本来就是他自己的日常打扮——侦探社没有奢侈到为工读生购买专用服装。
这次流川非常小心,水管工没有察觉,在昨天同一站下了车。流川迅速从包里拿出地图,将附近的居民区标出来。为了隐藏行踪,他势必不能跟得太紧,但了解大致方位之后就好办了。不到一个钟头时间,流川已经摸透周围的地形,精确掌握了附近两家快餐店、三家洗衣店、一家宠物医院和一座休闲公园的位置。当然,他更不会漏掉仙道彰的详细住址。
仙道彰的住处是一栋比流川宅还要破旧的公寓,二层左数第七个房间。门口左右两侧走廊上,堆叠着各种杂物,只有仙道彰门前没有摇摇欲坠的纸箱子。空荡荡的,好像随时能离开这里,消失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一样。
流川像这边的老住客一样,熟络地找地方吃了顿美味便宜的午饭,随后在选好的合适地点潜伏下来,紧盯着仙道彰的家门。
盯梢一下午,带来的那包果仁巧克力吃掉一半时,口袋里关静音的手机震动起来,是柚子打电话来探班:“嗨,小枫,今天有什么收获?”流川一手打开笔记本,平板地念道:“目标下午没有上班,一直呆在家里不出门。”
“……喔?那可真可疑。”柚子不信任地说,干巴巴叮嘱一句就利落地按了挂机键:“你别忘记客户需求就行。”流川慢吞吞地收好手机,这一下午的监视成果,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姐姐说,不过也的确并不怎么想说。
一种近似直觉的东西告诉他,目标的确没有出门,可也并不在那个小小的公寓房间里。那扇灰扑扑的木板门后面,透出山洞一样的空旷气息。虽然没有办法告诉柚子,可流川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他在笔记本里记下这一条,后面打上一个加粗的问号和“调查后窗”的提醒。
下午五点,仙道终于出现在门口,他换下制服,穿了休闲装和球鞋,背着运动背包,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流川吁了口气,他一下午都在等待着有些意外的事情发生,即使被目标发现打上一架也比干等着好得多。仙道走远后他站起身,活动一下僵硬的筋骨,快步跟上去。旁边沙堆里玩耍的几个小朋友一直注意着他,一见流川走开,他们立刻欢呼着扑进树丛,争抢被邪恶的大人占据了整整一下午的秋千。
侦探没有理会身后的骚乱,他跟着目标走向附近那座公园,一门心思想着今天的工作成果。目标的姓名,宅电,详细住址。或许在今天下班之前,连“业余活动”或者“约会对象”栏也能填满了。
四、
脚伤对跟踪来说无疑是不利因素,但幸好已经快要痊愈了,以流川的忍耐力配合从小磨练的技术,足够应付一般工作目标。事实上,即便他将跟踪技术发挥到篮球场上,恐怕同样没有人能够脱身投篮。可这会儿,为了避免被目标发现,流川没有施展出全部本领,因而有那么两分钟失掉了水管工的踪迹。
他并不着急,抬起手腕看一眼手表,又环顾四周。周围是开阔的草坪和广场,视线毫无阻碍。然后他毫不迟疑地走向唯一阻拦视线的一大丛茂密灌木。
转过树丛,流川突然站住了。
从接到这个工作开始,他就常常在心里劝服自己——只要完成工作,只要解决掉这个水管工,等脚伤痊愈就能马上回到球场。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竟然会像现在这样,在同一个时间和地点,迎头遇上篮球,以及水管工。
灌木丛后面,是一座露天小篮球场,而仙道彰就站在那里。他没有戴帽子,脱掉了外罩的衬衫,穿着汗衫和短裤,一只胳膊底下夹着篮球,和几个青年大声谈笑,模样轻松又随意。那几个人很快组好了队,似乎因为人数不够,是三对三的斗牛。
诱惑的水管工到青春的篮球手,过大的反差让流川愣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流川不太清楚吸引了他注意力的,究竟是篮球还是仙道彰。不过他很快明白,毫无疑问,是打篮球的仙道彰。
流川自己的球技相当不错。不,这种说法太轻描淡写了。被队友和对手称为“进攻之鬼”的流川枫,是能够让赛场变成战场的人物。他能点燃所有的斗志、热血和激情,他的攻势锐利如逼近要害的利刃,他不可阻挡。只要流川枫出现在场上,那场比赛就是性命攸关的决赛。
他就是这么一个强大的男人。
而仙道彰,或许方式不同,但他强大的程度丝毫不逊于流川枫。
三对三斗牛比正式比赛节奏更快,街头篮球少年们也并不介意犯规,有时候冲撞和抢断激烈得如同殴斗。没有裁判,没有时限,没有观众。仙道彰在球场上应对自如。很多时候他并不像流川那样,一往无前地冲上去,他掌握全场的形势,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给队友恰到好处的妙传。他用和流川全然不同的方法,统治着篮球场。
而他甚至游刃有余,并没有全心投入比赛。篮下一转身,仙道面向不知不觉走近场边的流川,好像并不惊讶看见他,忽然微笑着,冲他勾了勾手指。那是邀请,但更多的是挑衅。
当那双总是隐藏在阴影下的眼睛毫无阻隔地望过来时,流川的第一反应是不由自主地踏前一步,却被场边的铁丝网拦住。他有点奇怪自己没有像个合格的侦探那样,立刻若无其事地走开。不过这个念头只在心里闪了一下,马上就不再被关注了。
仙道没有等他的回应,立刻又投入到激烈的比赛中去。
而流川冷静地站在场外,隔着铁丝网捕捉仙道彰快速移动的身影,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住,指甲掐进手心里。该死的,血不受控制地热起来了,他想跟这家伙打球,想打败他——或许稍微困难,但胜利的果实会更甜美。
自己不该是作为监视者跟在仙道身后,他和他得面对面,站在篮球场上!侦探家族的次子没有意识到,这是第一次,他在任务中产生了消极怠工情绪。
场上的比赛告一段落,仙道彰夹着球走过来,一边撩起衣裳襟擦汗,一边对流川笑:“下来打一场?”
流川抿起嘴角,拿不准是水管工解扣子的场景,还是现在这个邀请更有诱惑力。他只能冷冷瞪着那个随意搭讪陌生人的不检点家伙,眼睛一眨不眨,然后后退一步,转身快速走开,步子迈得极大。他克制住回头望的冲动,好一会儿才听见身后招呼仙道继续比赛的叫声。
这是战略撤退,绝不是落荒而逃,总有一天要跟仙道比一场。流川枫向自己保证道。
离开篮球场的流川枫漫无目的地在公园里走动,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个工作中的侦探,不可能晾着目标自己走远。可他也不想再靠近篮球场受刺激——那个家伙究竟要没神经到什么地步,才会邀请一个受脚伤的人打篮球!
不过,《侦探守则》中“不要引起无关人员以及目标的注意”这一条,流川始终做得不好。
打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起,流川夫人就对儿子招惹麻烦之多感到吃惊。不管是站在偏心妈妈的立场,还是更客观一点的角度来看,流川枫都绝对不是顽劣的小孩。虽然称不上乖巧,但他具有完全忽略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的神奇天赋,照流川夫人看来,这应该能完全避免打架事件才对。可正好完全相反的事实令她颇为疑惑。
最后是长女柚子回答了她长久以来的疑问:“那小子从态度到眼神都在挑衅,就连我有时候都恨不得揍他一顿。”
于是这一天,连亲姐姐都想揍的流川枫探员在公园里闲逛着,和往常一样的傲慢冷漠,理所当然引发了一起事故。他只不过是和一个不良少年擦肩而过而已,对方竟然以被撞到的理由要求他道歉,流川仅仅稍微迟疑了一下,就发现自己被几个明显不怀好意的不良少年围住了。
此时大喊“住手!一切都是误会”可不是流川的风格。无视不能打篮球也绝不适合打架的脚伤,他将肩上的背包扔到脚边,默默地掰了掰手指,作出备战的姿势。
在不良少年们看来,这是严重的挑衅。虽然他们的初衷不过是想要一声道歉,但现在大喊“住手!一切都是误会”好像他们怕了这个眼神凶恶的小子似的。
既然双方都没有休战的意愿,这一架顺理成章地开打了,并且是伤患流川率先出手,只一击就顺利地令一个对手退出战斗。他侧身歪歪扭扭地站在那儿,提着拳头,冲敌手们轻蔑地抬了抬下巴。
受了刺激的不良少年们嗷嗷叫着扑了上来。
骚乱打破了公园的宁静,吆喝、痛呼和击打声里,居然还夹杂着犬吠。散步的人们紧紧拉住自己兴奋的宠物犬,绕路避开。而满头大汗、明显是刚打完球的水管工走出球场看见这一幕,反而好奇地凑了上去。看了片刻,发现是一群人围殴一个人,仙道笑眯眯地拍了拍一个被挤出圈子的不良少年,等那个人不耐烦地回头时,一拳揍歪了他的下巴。
有仙道加入,战斗结束得很快。败在区区两个人(其中之一是伤患)手下的不良少年撂下狠话,互相扶持着蹒跚离开。仙道打量了一会儿另一位胜利者,困扰地抓抓脑袋,低声叹了口气,朝坐在地上的流川伸出手:“还行么?起得来?”
流川抬头,恶狠狠的瞪视由于角度问题削弱了不少,他用力拍开那只手,撑着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虽然是战友(兼目标),但被这一位看到狼狈相,流川实在高兴不起来。他沉着脸,忍着脚踝的疼痛走向路边的长椅,几乎是把自己摔在上面的。
仙道耸耸肩收回手,捡起混战中踢到一边的两个背包,跟了过去。他俯身凑近看了看流川脏兮兮的脸,“你看起来糟透了。”
“滚。”流川没心情和精力应付,简洁地吼道。
仙道把包放在另一半椅子上,顺从地走开了。流川按住肿痛的嘴角,困惑地紧盯着他,在仙道一边走向喷泉,一边解开衬衫扣子的瞬间震惊了,他不自在地挪开视线。仙道抹了把汗水,手指耙过额头上的湿透的头发,动作流畅自然地脱掉衬衫,揉成一团,在喷泉的水流下浸湿。
仙道径直走回来,用湿衬衫擦拭他的脸,流川下意识地微微闪了一下,又僵硬地定在原处。仙道偶尔控制不好手劲,湿漉漉的粗糙布料扫过伤口,痛得不行。流川咬牙忍着,把一边自己的背包抓过来,放在膝头,手悄悄从拉链缝隙伸进去,按下微型数码录音机的开关。
流川皮肤白,擦净了灰土和血迹,脸上青肿的伤口显得更加严重。仙道皱着眉打量一番,蹲下来查看流川的脚踝。“这可不是刚才受的伤啊。”
流川翻了个白眼,回答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是浪费精力。
“所以才不下场打球么。”那个白痴用陈述句说道。
流川警惕起来,他体内的雷达屏幕上“危险”两个红字正以高频率闪动。“你怎么知道我打篮球?”他一字一句地问,手在包里调整了一下录音机的位置。
仙道彰抬起头,原本被帽子压平的额发桀骜地竖立着,额头和眉目清楚地显露在夕阳里。“啊,”他敷衍地应了一声,狡猾地反问:“难道你不打篮球?”说着指了指流川怀里圆滚滚的背包,让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抱住背包的手臂,“这里面装的总不可能是足球吧。”
流川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悄悄摸了摸背包侧面录音机突出的轮廓, 终于还是打破“工作时间禁止讲脏话”的规定,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白痴。”
可对方丝毫没有恼火不快,反而有趣似的大笑起来,好像对他的口头禅也十分熟悉。
“你是谁?”流川问。目标的姓名资料当然已经收集到了,但只有从对方认可的渠道获悉,他才能够当面称呼。
“哦,原来你还不认识我。”仙道微微一笑,逐渐加重的夜色在他面颊上铺开,好像让他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神秘性感的水管工。“那么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会认识的,你和我,我们总要认识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耸耸肩:“今天显然不是个好时机。”
瞪着目标利落离开的背影,流川重重皱起眉,“该死。”他低声骂道,然后低头摸出录音机,认真地咕哝:“这段要掐掉。”
当晚,和目标违反工作规定的接触让流川难以入睡。他在床上翻腾了好半天,终于恼火地跳起来,扒开背包,打开录音机。机器忠实地记录了下午那场意外相逢,包括他违规的用语,包括那个该死家伙难以理解的话。
流川听了很久,久到可以清楚地知道那家伙会在几分几秒笑出声,几分几秒又只是无声地咧开嘴,熟悉他声音的每一处转折和起伏。
流川把背包扔开,啪地倒在床上,伸长手臂到床头柜抽屉的秘密夹层里,掏出两张碟片。流川抿紧嘴唇,神情复杂地瞪着碟片,终于坐起身,将其中没看过的那一片塞进了机器。这一次他吸取教训,连耳机都没用,直接关掉了声音。
屏幕亮起来,和上一碟一样,水管工提着工具箱敲开一户人家的房门。流川不快地撇嘴,如果两碟内容相同,他就要投诉音像店,并且只支付一半租金。
可接下来的就完全不同了——来开门的是一位年轻男性,随后和水管工纠缠在一起的也是他!
流川脑袋一刹那完全空白了,震惊程度丝毫不逊于昨天。他深吸口气,身体微微前倾,专注地看了下去。同时脑海中不自觉地将主角替换成目前工作的对象,重新播放一遍——脑补带给他的冲击明显高过了屏幕上的画面。
那个晚上他终于进入睡梦,除了看见微笑着解开衬衫扣子的水管工,黄昏时那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也回荡在梦中。
你和我,我们总是要认识的。
流川枫总要认识仙道彰的。
这句话像梦魇一样响了一整晚。
五、
“很好,多谢,本社将为您免费服务一次,请继续支持业务。”流川用公事公办的语调说完,面无表情地挂掉电话塞进牛仔裤口袋,专注地打量起面前的建筑物。他站在一条狭窄巷道尽头,脚边的乱草丛里到处不少烟头、空饮料罐和食品包装袋,位于这种地方的两层旧公寓很有些年头了,墙面涂料剥落,遍布不知所谓的涂鸦和污水流淌浸渍的痕迹。
看来水管工并没有用心维护自己住处的管道。
不过这可不关他的事,流川收紧背包带子,让包紧贴住身体免得碍事。他稍微后退一步,然后飞快冲向公寓楼,右脚用力在墙上蹬踏,身体迅速由向前转为向上,猛地蹿高。流川准确地抓住突出的排水管,悬挂在半空,然后看准方向,利用腰力把双腿送到二楼窗台上。
窗台不到十公分的宽度仅仅能横放下流川的一只脚——没受伤的那只。将包成白馒头的左脚悬在空中,流川慢慢向目标挪去。
二楼左边第七个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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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英俊的年轻人摘下帽子,露出灿烂迷人的笑容,“是您要求西本水电行提供上门维修服务的吗?”
“哦,对,没错。”门缝里露出一双充满怀疑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好半天,随后消失了一瞬,门小心而缓慢地打开了,“西本水电行的效率可差,我等了好半天了。”
“真抱歉,夫人。”水管工把蓝色的制式宽沿帽戴好,提起脚边硕大沉重的工具箱,“我们必须登记客户资料,核实故障原因、部位等等。”
“所以打了那么多电话来问东问西的?”年长的女性不满地抱怨起来,“天哪,问得可真详细!要是那些事情我都知道的话,就自己修理了!它就是坏了,还要我怎么说!”
“别担心,不管是什么样的问题,我都会为您解决的。”水管工温和地说,声音听起来非常令人信任,似乎已经很习惯利用自己的魅力安抚难缠客户了。
“最好是这样,不,必须这样!不然我会投诉你的!你叫什么名字来着?还有工号,都给我写下来!”
“…………”好吧,非常令人遗憾,看来这次好像没派上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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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老式房子的门窗框常因潮湿变形,窗户往往关不严,总会有个缝隙。流川小心地稳住身体,微微弓起腰,把目标房间的窗户一点一点拨开,然后他坐在窗台上脱下鞋子,光着脚跳进屋里。
这间一居室的小公寓整洁程度超乎想象,流川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多少私人物品,这儿就像是旅馆的标准间,家具陈设都只能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要,完全缺乏个性和舒适度。
墙角的矮桌上放着一具电话机,桌子下面有个篮球。流川走过去,蹲下身不自觉地把玩了一会儿篮球,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工作中,赶紧确认了电话号码。抽屉里没有号码本,只放着一页印有街口那家快餐店菜单和外卖电话的薄纸。上面有几道菜用铅笔打了勾,流川把这些都抄在笔记本上,微微翘起嘴角——仙道彰的口味不错,他也喜欢那几道菜。
旁边的衣橱里放着棉被,除此之外只有一身蓝色的水电行制服,两件款式相似的T恤衫,篮球鞋倒是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这个空荡荡的房间没给流川提供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他皱着眉环顾一圈,走向另一个角落里的旧电视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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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没问题?”户主人抱紧怀里不断挣扎的猫咪,从卫生间门外探过头,“最好别逞强,让水电行再派个正式员工来吧!”
仙道用力拧动扳手,硬是在扭曲的面孔上挤出一个微笑,费力地说道:“噢,请……相信……我,夫人,绝对、没有、问题!”他松了劲道,抬起手蹭着额头呼出一口气,“我能问问您家的管道是怎么弄成这样儿的么?我从事这一行时间也不算短了,这种情况可不常遇到。”
年长的女性警觉地挺起腰,提高了嗓音:“你的意思是我故意把自己家弄成这样的?这种指控真是太荒谬了!如果你再这么说,我一定会投诉你!”
“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您误会了。”水管工漫不经心地回应,仔细检查着简直如同有只哥斯拉出没过似的洗手间,“可能是错觉,但我总觉得这幅场景非常眼熟,我一定最近才近距离接触过……非常、非常的……令人难忘……”
“是么?”老妇人怀疑地说,“我可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像这里一样可怕,老天啊,自从花代借用过洗手间之后就变成这样了——你认识花代么?是她告诉我西本水电行有个可爱的小伙子的。”
仙道耸耸肩,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
“我跟花代是在爱猫俱乐部认识的,她的猫咪喜欢离家出走,但她总能找到人帮她找回猫咪。啊,花代姓山田,或许你们真的认识。”老妇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下次见面我一定要告诉她,我可没遇见什么可爱的小伙子!顺便问一句,你们那里接受这项投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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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流川的标准,那台电视机早就该扔进垃圾堆,但已经是这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流川谨慎地先关掉声音才打开了电视,是个体育频道,一场篮球赛热闹开打。流川专注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想开声音听解说时才忽然醒悟自己究竟在干什么。
该死。他在心里暗骂一句,去按开关的手迟疑了一下,等看着前锋抢下这个篮板才关掉电视。电视机放在一个矮小简陋的柜子上,流川蹲下身打开了柜子。他忽然震惊地顿住动作,紧紧盯着逐渐露出来的木柜内部——里面整齐码放着一盘一盘光碟,透窗而来的阳光铺洒过来,反射出一片彩虹色的光。
刹那间流川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看的影片,大块人类肌肤的色块飘过眼前,喘息和呻吟声放大了不知多少倍,轰隆隆地冲击着鼓膜。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些难道是水管工的私人收藏?或者……工作记录?他随手挑出一碟,塞进碟机里,至少过了一分半钟之后才强迫自己打开电视。
有一会儿他以为碟机坏了,现在还是体育频道的篮球比赛直播,但很快发现现在屏幕上的去年NBA决赛。他又换了一碟,前年的决赛;再一碟,去年季后赛;下排某一碟,大前年的精彩比赛集锦……不用再看更多,流川知道自己先前的想法完全错了。
水管工的私人收藏是至少五年的NBA比赛录影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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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惠顾,希望下次能继续为您服务。”仙道笑容可掬地说,递给顾客一张精致的卡片,“请您为我今天的服务质量评分。”
老妇人艰难地接过卡片,把怀里的猫夹到胳膊底下去,认真地在服务评价条款上勾画起来。
当那张卡片被交还回来的时候,水管工惊讶地发现顾客对他的评价相当高。“非常感谢,希望能再次为您服务。”他愉快地说道。
老妇人板着脸回答:“我不怎么希望这个。”然后把门在他面前甩上了。
水管工好笑地耸耸肩,提起工具箱转身离开。他完全想不到,身后的房子里他的顾客正拿起电话,“喂,花代,那位小伙子离开了,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坚持要我在走时通知你……哦,是的,他的手艺不错,如果态度能更正派严肃一点就好了……什么?好吧,我们下次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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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正在检查仙道彰收藏品的流川吃了一惊,赶忙小心地将光碟和柜子恢复原状,才掏出手机。是山田夫人发来的短信,告诉他水管工已经完成工作,离开工作地点,至于之后是回水电行还是直接回家就不知道了。
流川轻轻啧了一声,安全搜查时间已经没有多少了。
他打开背包,取出一双医用乳胶手套戴上。记得第一次看见柚子这么做的时候也是搜查过半时,他诧异地盯着姐姐看了好一会儿,然后询问:“需要我擦掉指纹么?”柚子径直走向垃圾桶,漫不经心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哦不用,我只是不想直接用手接触垃圾而已。”
那是他所学到的相当必要的一课——垃圾能让你了解目标许多不为人知的方面。
水管工的垃圾似乎刚清掉不久,桶里没多少东西。一双脱线的棉线工作手套,两个方便面碗,超市优惠宣传页,诸如此类毫无价值的东西。流川找出一张便利店收据,眼尖地发现在更下面有什么东西露出尖尖一角,他小心地捏出来,是张只写了几个字的便笺。流川看了看,皱起眉将那张纸片放进塑料证物袋,丢进背包,然后利落地从窗台原路返回。
路过第四家的窗户时出了一点小麻烦,一个拖着鼻涕的小孩站在屋里,吃惊地望着流川。流川沉下脸,用最富威胁力的眼神瞪了那孩子一眼,小孩怯生生后退了一步。
他松开手,风短暂而迅疾地掠过,身体轻捷地落在草丛里。流川大步走开,身后传来幼童大声的嚎哭,和水管工与邻居打招呼的声音。
六、
流川在便利店的货架间走了一圈,然后站在方便食品区装作挑选物品,不动声色地对照了一下水管工的购物收据。他的动作专业而且利落,没花多少时间,也绝不会让人误会他是小偷,可那个收银的女孩已经飞快抬头看了他至少六次,还不时露出奇怪的表情。流川核对完最后一样物品——目标先生该有多爱方便食品啊——随手拿起一瓶运动饮料,在女孩第七次折磨自己的颈椎之前走了过去。
女孩脸颊通红,紧张地瞥了眼流川,然后悄悄把操作收银机和找钱的动作放到最慢。
流川倒没注意到这个,他屈起指节敲了敲柜台,然后疑惑地看着受惊松鼠一样突然手忙脚乱的女孩,耐心地等了两秒钟才发问:“我朋友的储蓄卡丢了,你见到过么?他就住在附近,经常来这儿,大概这么高,头发像这样。”流川用手在头顶比划了一下,他不能冒险说出仙道的名字,免得这女孩会跟本人提起。
“啊!”女孩茫然地盯着他,忽然恍然大悟地叫起来,“您说那位先生吧,高个子,蓝色制服,爱打篮球,非常、非常英俊。”
流川松了口气,点点头。
“确实是他的话,那就不会丢在我们店里了。”女孩肯定地说道,露出抱歉的神色,“他从来都用现金付账,不管买多少东西都是。”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流川不快地皱起眉毛,或许便利店交易额太小不至于动用借记卡和信用卡,他应该多走几家店铺询问才是。“多谢,我再到别处问。别对他提起,弄丢东西他心情不好。”用命令语气匆匆说完,流川推门出去,走向街角。五分钟后他一无所获地从快餐店出来——服务生给了他同样的答案。流川在下一家店铺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进门,而是转身前往离这里最近的银行。
“真抱歉,我们这里没有人捡到仙道彰先生的存折或者借记卡。”娇小的女职员微笑着说,“或许他不在我们这里办理业务,我不记得有您形容的那样的人来过。”她突然靠近了点,冲流川眨眨眼睛,“我记得所有来过这里的帅哥,同事们都叫我人形摄像头。”
“……”流川后退一步,郑重向摄像头小姐道谢,随后立即大步逼近门口,身后传来的“我也记得您了”的声音让流川再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脚伤。
等在侦探社门口的人目标明显是他,流川夫人摆出副社长的营业用模板,严厉地叫道:“流川工读生,你该交阶段报告了,逾期不交我会按规定扣除你的薪水和办案经费。”
流川疑惑地看着母亲:“阶段报告?”
“当然,调查过程太长了,我们需要时不时给点刺激,让容易转移兴趣的女高中生们继续乖乖掏空钱包。”流川夫人挥了挥手,“难得这次的调查对象值个大价码,现在的年轻人都挺有钱的,不是吗?”
“除了我。”流川小声咕哝,皱着眉头回到房间,从背包里拿出今天的收获。那张垃圾桶里翻出来的便笺上只有两行潦草的字迹,他的目标的名字,和一串很适合作为水管工月薪的数字。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流川飞快地下了某个艰难的决定——他需要姐姐柚子帮忙,即使必须分享自己的案子
柚子的房门上了锁,但在流川家,锁只象征“这里有人使用,不是个空房间”,而不是为了阻拦。流川熟练地用两根别针撬开锁,走进去的同时说道:“帮个忙。”
柚子从数台电脑屏幕的包围下抬起头:“啊哈,亲爱的小枫,说吧,出了什么事要姐姐罩你?”
“我的案子,申请升级为全面调查。”流川面无表情地回答姐姐不正经的问话。
柚子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正对流川,也严肃起来:“你太久没有参与家族事业,忘记什么样的案子才能升级成全面调查了吗?”
在流川侦探社里,全面调查是相当严肃的事情,代表被升级的案件不再是客户的案子,而是侦探社自己的,他们会全情投入来调查,不管是不是有人为此支付报酬。自侦探社成立起只有十一起案件被升级,其中七起涉案金额超过千万日元,另外的几件最后发现涉及谋杀。现在柚子的意思的很明显,区区一个水管工,恐怕配不上、也不需要动用流川家族的全部力量。
流川当然知道这些,但他仍然坚持站在柚子面前,不耐烦的表情根本是催促而非恳求。
柚子颇具兴味地凝视着弟弟,慢悠悠地回答:“不是不行,但你最好给我个有力的理由。”
流川顿了大概有一秒钟——他思考从不超过三秒,在瞬息万变的篮球场上,你能全心相信的只有你自己,别怀疑,别犹豫,也别思考。“好奇心。”他说。
柚子怔了一下,忽然搓响手指,“完美!”她看起来很兴奋,“我曾经以为你是捡回来的孩子,现在你完全打消了我的怀疑。小枫,你一定得记住,如果世界上第一个因为好奇心而死的是猫,那么第二个绝对姓流川。”
流川以一贯的冷静态度无视了姐姐对自己血统的怀疑,直接掏出证物袋递过去,“看看这个。”
柚子弹了弹透明塑胶袋,“看起来是发薪条子,可现在还有什么地方直接发现金的?就连咱们社里给我发薪,都已经从银行转账了。”
“给没有银行账户的人发薪水时。”流川简单的说。柚子投来古怪的一瞥,她显然以为自己的弟弟在开玩笑——这可是非常罕见的事儿,恐怕比一个现代人没有银行账户更稀有。“好了,”她忍耐地说道,“把这里留给我,至于你,还是赶紧去写阶段报告吧——副社长大人可不好糊弄。”
流川绝对相信这一点。
阶段报告不是件容易对付的活儿,你需要把目前调查所得的成果用一种微妙的方式叙述出来,看似冷静客观,实则每一个字都在暗示它们后面还隐藏着更大也更吸引人的秘密。换句话说,阶段报告就是个为了让客户心甘情愿付更多钱的玩意儿。
流川是第一次写这东西,幸而他的客户是群女高中生,要吸引她们继续花钱并不需要太大技巧,至少流川夫人认为自己儿子的水平已经足以应对。
不得不说,这位明智的女性也有犯错的时候。流川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下午,也没能填满薄薄一页纸。
他嘎吱嘎吱咬着笔杆,目光凶狠地瞪着桌面上那张空白了一大半的纸。姓名和地址栏倒是写得详细,但是接下来的部分才是难点。身高体重什么的流川还可以大胆假设合理推断,星座血型实在连猜测的余地也没有。喜欢的花、喜欢的歌手流川直接跳了过去,喜欢的城市则毫不犹豫地填上神奈川。至于喜欢的颜色,流川努力回忆着仙道彰本人和他的房间,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先生恐怕没有什么特别偏好的颜色。但这个可不能写上去,别说挑剔的女高中生,就连副社长那一关也过不了。
流川对着报告发了会儿呆,干脆趴在桌子上打盹。然而关于某位水管工的噩梦让他很快清醒过来,流川用力甩了甩头,目光有点发愣。他原以为水管工解衣扣的梦已经足够可怕,但这种想法在刚刚已经被完全打破。仙道彰这混账一边解衣扣一边邀请人打篮球到底是在干什么啊!
流川气愤难平地抓起笔,重新投入报告。最喜欢的颜色依然瓶颈着流川,可下面一条又给了流川灵感。他飞快地在这一格里写上“蓝色”,然后填满拯救了他和这份报告的那一项——“最喜欢的穿着:制服”。流川略显遗憾地扫视了一边报告,很可惜没有找到“最大的萌点”这种问题,不然可以填上绝对符合的“制服诱惑”。
他不满意地审视着报告,能填写的部分流川已经尽力填满,至于其他的……或许他能在副社长责问的时候,用“空白也是诱使客户继续调查的一种手段”来搪塞?
突兀的电话铃中断了他编造借口,电话里柚子的声音惊讶而急切:“嘿,快来,小枫,关于你的神秘先生。”
什么叫“我的”神秘先生?!流川对姐姐遣词造句的能力再一次表示怀疑,但毫无疑问,情报系高材生流川柚子的调查能力绝对值得信任。
“查到什么?”
“没有。”柚子耸了耸肩,瞄一眼弟弟变得危险的表情:“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什么也没有查到。”她跳起来,激动地挥舞手臂,“你知道吗?什么也没有!我查到了税务官仙道彰,眼科医生仙道彰,甚至还有科幻小说里的物理学家仙道彰,但没有一个仙道彰是二十多岁,在神奈川当水管工的。我查不到他,就凭这个,这家伙足以被列入全面调查的名单。”
“还有呢?”有所预感的流川冷静地问道,没理会柚子的自吹自擂。
“还能有什么?”柚子反问,“手机号码,电子邮箱,银行账户,网络购物,游戏账号……什么都没有。如果对一个只在网上交际的人来说,水管工仙道彰根本就不存在。”
流川不高兴地紧盯着姐姐:“你什么都没查到?”
柚子挫败地叹了口气,不甘心地承认了:“这可是头一次。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这位仙道彰的手指,或许他连指纹都给磨平了。那样的话……”
流川不明所以,投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
“果真如此的话就该转移方向,去国际刑警的全球通缉要犯名单里找找我们的水管工了。”她看了一眼流川的表情,聪明地改口:“你的。”
七、
果然如同早就预料到的,阶段报告险些未能通过副社长的审核,不过她最终还是勉强放过了流川——客户就等在会客室里,现在重写一份可来不及。
然而客户们出乎意料得好对付。那几个女高中生在沙发上挤成一团,一边偷瞄流川,一边发出愉快的窃笑。后来她们用手肘互相推挤了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女孩儿羞涩地站出来要了流川的电话号码,以下面这句话作为道别:“我们还会经常过来听你的阶段报告的。”
听在流川耳朵里,这简直如同终结者“I will be back”的宣言一般。不过说真的,他还以为副社长靠水管工从女高中生那里捞钱的计划落空了,因为那群女孩基本没有关注他的报告。女人真是不可思议,身边的每一个例子都这么告诉流川。
不过真正可怕的,还是副社长若有所思的一句低语:“哦,原来这些难缠的顾客还能这么对付,以后不用发愁了。”
在之后的侦探社内部工作会议上,流川提出了直接接触目标的下一步行动计划。这种方法在他们的工作中并不,它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并且会带来很多后续麻烦——柚子姐弟俩早就听惯了他们父母认识的故事,关键词正是伪装身份泄露。
流川夫人探究地凝视了片刻儿子英俊的脸,半分钟就放弃从那上面找出什么蛛丝马迹。“好吧,”她略作思索后决定,“但我不会给你加额外的危险补助,还是月薪五万,没有意见的话就随便你。”流川不甘愿地点了点头。
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举起了一只手臂表示支持。
社长流川先生远在北海道出差,默认一票赞成。
刚截稿的流川叔叔推了推厚重的眼镜,翻着手头这份充满个人风格的阶段工作报告。“小枫计划探明目标的日常作息、习惯爱好,然后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融入进去,直到他在任何地方做任何事都能遇到你,除了约你没有其他选择——”叔叔皱起眉,再次快速浏览了一遍,疑惑地喃喃自语,“等等,我怎么总觉得这计划很眼熟,我绝对在哪儿见到过!哦……让我想想……到底是在哪儿……嘿!你们别走!我想起来了!这跟柚子追男友的方法完全相同!没错,完全相同!”
柚子咧开嘴巴,露出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这是最有效率的做法了,我可受不了羞答答地告白,然后就呆在家里等着可能永远不会来的约会邀请。”她伸长手臂,用力在弟弟背上拍了一把:“小枫加油!没有一个男人能从这一招下逃掉!”
流川呛了一下,无表情地擦干脸上的大麦茶。他忙着在脑海中推演明天的计划,根本无暇理会家人的调侃。是的,他的确对仙道彰志在必得——不过仅仅那针对他的秘密,而非本人——绝非本人。
最终这个方案全票通过,除了流川强硬否决掉叔叔提议使用“山田太郎”的假名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风波。
当两位年长者举起手投下赞成票时,流川和柚子不露痕迹地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柚子没有说这个case已经被他们俩擅自升级,流川则隐瞒了已经与目标有过接触的重大事实——对一个在摸清目标底细之前就被被对方得知身份的私家侦探来说,假名根本毫无必要。
从那天起,流川开始以超出五万元薪水范围的热情与努力投入工作,先花了两周时间用于他最讨厌的贴身跟踪,将仙道彰的日常生活简化为笔记本上的一页纸——要不是目标的性格散漫导致其行为欠缺规律性,流川认为自己本来还可以更有效率的。
现在他知道,初次见面时仙道进那家渔具店是出于兴趣——难以理解,但不是不可接受,流川乐意仙道在篮球场之外的地方多呆会儿,这会明显减轻他对自己脚伤的痛恨。店里商品的价格让流川相当惊讶和不快,他找到了仙道使用的那种鱼竿,那玩意儿的标签上,零多得绝非一个水管工能够负担得起的。
“目标显然有其他的、尚未被发现和证明的收入来源。”
流川谨慎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随后在这句话下面用力划上粗线,代表“值得注意”以及“非常不悦”。
他给自己买了一根不那么昂贵的鱼竿,事实上即便如此这对他的实习生薪水来说也几乎难以承担。付款的那一刻流川不是没有想到副社长的财务审核制度,但他随即被柚子的亲身事例所鼓舞。
在因公到一家网球俱乐部进行调查时,流川柚子看中了那里的一个男人。不知道姓名、身份、电话号码的情况下,女侦探只能从网球俱乐部入手接近那个男人。随后,极具行动力的流川小姐购买了价格不菲的打网球所需的全部装备,包括一件只能盖住臀部的短裙——从来只穿牛仔裤的柚子大义凛然地穿上了它,生平第一次站在网球场上。两个月后,柚子成为那家俱乐部的荣誉会员,水平超越俱乐部里所有其他的女会员。至于不幸成为目标的那个男人,柚子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总之,”举这个例子鼓励弟弟的柚子硬生生扭转话题,“必要的装备绝对不能缺少。”
好吧,流川按照姐姐的经验买下了一整套鱼竿、不同型号的鱼钩、鱼线,然后又想了想跟踪仙道得来的经验,决定装鱼用的水桶完全可以省略。
流川的时间表开始逐渐与仙道重合,他几乎和他同时赶到海滩,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支起鱼竿,度过一整个安闲舒适、充满海风、阳光和午睡的下午,再踏着沙滩上仙道的脚印回家。除了要时不常摘下上钩的鱼抛回海里,他和仙道做着一样的事情。
他还跟着仙道乘遍每一路公共汽车和地铁,到全市各个角落里去,仙道拎着工具箱去修理水管,流川则用手机给他的工作计时。总的来说,水管工似乎并没有很多时间去从事“其他的、尚未被发现和证明的工作”。
下班后他们一起到仙道家附近的公园去,仙道去打球,流川则坐在球场外灌木丛后的长椅上,观察仙道的战术、手法,设想自己该怎么对付他,该如何打败他。后来流川实在忍不住,把工作笔记翻到最后一页,把自己看到的、想到的东西都记下来,某一天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高中时代陵南的那个小个子男生。
流川枫和仙道彰逐渐熟识起来。
他知道他擅长传球、组织进攻,但必要的时候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得分机器;他也知道他喜欢巧克力口味的冰激凌,总在打完球回家的路上买一球;他和公园里的小混混、海边的垂钓大叔相处的一样好;他特别受年长女性的喜爱,常常从房东太太那里拿到点心;但他也只同周围的人群保持泛泛的交往,从来没有要好的朋友;他没有银行账户,没有手机,不加入任何一家店的会员,只在固定的便利店买东西,从不逛街,回家从来都走固定路线。
这个目标之于流川,不再是表格里那些琐碎无聊的问题,也不再是电视屏幕里诱惑激情的水管工。他立体,鲜活,生动,充满秘密。最后一点简直直接命中流川的死穴,他无比想要知道关于仙道彰的全部。
这个好像对世界完全不感兴趣的家伙,彻底挑起了流川的好奇心。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