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之塔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10-02-11,2638次阅读
楔子
夏历1752年8月,帝国第十一军接受军务部转达的皇帝直接命令,向拉文德自由军投降,军团长流川枫少将被软禁。阿尔塞班内战全面结束。最后一只武装力量的失去,代表阿尔塞班帝国这个昔日巨人终于倒下。
同年9月27日,皇帝下达退位诏书。两个小时后,自由军领导人约翰•拉文德发表演说,就任临时总统一职,阿尔塞班第一共和国成立。
这一天,也被定为阵亡将士纪念日。
第一日•自死亡后开始相遇
薄暮笼罩了这片寂静的街区。这里原属于帝国中下级贵族和富商,而现在,至少有一半房子都永远失去了主人。牙白色、青灰色、暗红色的石造建筑默立在稀薄的夕照下,依然笔挺优雅,却散发出空洞阴郁的气息。
街口的一座四层小楼却灯火通明。自从午后一位大人物来到这里时起,各个入口就有一群身穿自由军灰色制服的军人严密把守着。
一楼茶室虽然经过用心清扫,可装饰画、空花瓶和柔软的沙发还是散发出常年积累的灰尘味儿。茶桌上摆着精致昂贵的骨瓷茶具,边上是一位年轻的自由军中士。他身材矮小,长相稚气,身上某种经历多场战斗的老兵特有的气质让他和这里格格不入。中士灌了一大口热腾腾的蜂蜜茶,忍不住揉了揉耳朵。他完全没有料到,离开战场近半年后的今天,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再次听到枪声。
茶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位上尉疲惫地走进来,瘫坐在中士对面的扶手椅里。
中士赶忙为他倒了一杯茶,凑上去问:“植草长官,情况怎么样?”
“他没事,房间门口的守卫及时冲进去阻止了。”植草智之平淡地说,可他天生的灰发和严肃神情总会让人觉得,事态要比他所说的严重得多。
“可我听到两声枪响。”中士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第一枪被人拉住胳膊,子弹从这里擦过去。”植草手指点了点右额角,解开第一个纽扣,扯松领口,疲惫地闭上眼睛,“然后在抢夺枪时他碰到扳机,打碎了一个花瓶,没有人受伤——我的天哪,他居然藏了一把枪,而我们没有一个人发现!”
中士想了一下最糟糕的后果,脸色发白。他叹了口气:“我总觉得,流川将军可不是个会自杀的人。”
植草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虽然处于敌对立场,但流川枫这颗年轻耀眼的帝国将星,同时也是不少自由军战士的偶像。“他非常冷静,从容镇定。”植草终于说道,“询问了时间,确定皇室已经离开宫廷,然后果断行动——我们的人差点来不及阻止。他说身为帝国军人,既然不能战死,那就只有以身殉国,尽自己最后的义务。”
“真不愧是带领十一军打到最后的‘进攻之鬼’。”中士感叹地说道,“连仙道将军也相当钦佩他——”他顿了一下,小声开口,“将军阁下今天中午去世了,是吗?”
部下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可那个名字还是让上尉不由自主挺直了身体。“仙道元帅。”他沉痛地紧紧闭了一下眼睛,低沉地说出仙道彰最新的军衔,“是的,就在今天中午。伤得太重了,他已经坚强地挺了很久,但无法更久了。拉文德指挥官这么急于宣布共和国成立,就是为了他。”
“听说他一直在昏迷,真希望他能在离开前知道,我们胜利了,我们成功了。”中士发了会儿呆,“自由七将军,帝国十星,这些人还剩下几位呢。”
“他们都谢幕了,名将的时代已经结束。”沉默片刻,植草用同样缓慢沉郁的语调回应。
“那么接下来呢?今后的时代呢?”中士盯着上司,期待他说出“普通士兵的时代”之类的话。
“傻瓜。”植草短促地笑了一下,“和平已经来临,今后不再有战争,是人民的时代。”他将视线转向窗口,望着最后一缕浓重得如同血色的霞光,借以躲避部下猛然迸发出光彩的双眼。
对自己的话,他并不像中士那样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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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楼左侧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两个自由军士兵为难地看着他们高贵而麻烦的囚徒:“流川将军,您真的不需要换个房间吗?”
房间正中站着一个男子,身穿光秃秃的帝国黑色将帅服,领花和勋章被他自己摘掉了,只留下左臂上十一军的鹰头臂章。他拿掉的东西几乎铺满了一整个抽屉,相较于那些亮晶晶的军衔和荣誉来说,这个黑眼睛的男人实在过于年轻了。
流川枫眼睛直盯着墙壁上他本人制造出来的弹孔,挥了一下手,动作准确有力:“不用。请离开。”
“可是,您……”
他终于扭头瞥了他们一眼:“请放心,我不会再自杀了。”
流川枫的保证连敌人都不会不相信。卫兵迟疑了一瞬,还是立正敬礼,退出房间。
“至少在我弄清楚你是谁之前。”流川挪回视线,语气冰冷而危险。
当第一颗子弹擦过额头,卷起的灼热气流好像吹走了他眼前的某种遮蔽物,在他的视野中,房间里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就在目光所及的墙边,站着一个忽然出现,并且不为其他人所察觉的高个子青年,正低头打量着矮柜上没有清扫的花瓶碎片。“阿尔文王朝后期名家的作品——您的枪法可真不赖。”那个人慢吞吞地说,抬起头对流川笑了笑,暗蓝的眼睛在过长的头发下闪闪发亮,墙壁上的弹孔恰好和他胸口等高。
“可没有打死你——虽然击中了心脏。”但碎掉的是这个人身后的花瓶,他本人竟然毫发无伤。“你是谁,为什么来这里,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其他人对你视而不见,子弹穿透你却没让你受伤。”流川用陈述的语气接连发问,掌控局势的意味明显大于好奇和戒备。
“啊哈,作为一个先于您半小时来到这里的人,我原以为我才是有资格盘问的那个呢。”青年低声说,朝流川走近两步,脚步悄无声息。他饶有兴味地看着对方因此而绷紧的身体,“有些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知道的那些大概是同一个答案吧。”他留意着流川细微的表情,以一种揭露巨大秘密的动作,伸手撩开垂落的额发。
流川不以为然的神情瞬间僵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那个人。虽然从未会面,但无数的情报、传闻和战报里频繁的提及,让他在对方公布答案之前就认出那张熟悉的面孔。
“我是仙道彰,就是今天中午死的那个。”神秘的男人宣布,声音平稳缓和,并未对自己的死亡表露出太多情绪。
流川枫沉默地站着,离他死去的敌人三步远。自称鬼魂的男人有趣地注视着他。寂静笼罩了片小小的空间。
天鹅绒窗帘大大拉开,窗外夜幕已经完全遮蔽了天空,艳丽的玫瑰花丛变成了杂乱的影子,枝条在风中摇曳,叶片互相撞击摩擦,发出介于啜泣和私语之间的声音。
流川枫数秒后做出反应,快步走向男人,短短的几步路程中手臂已经提起,收紧成一个便于发力的姿势。刚刚进入攻击范围,他就毫不犹豫地挥出一拳,击向对方脆弱的腹部。
看似用尽全力的拳头带着风响,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畅地从男人身体穿透过去。“真粗鲁。”鬼魂低头看了一眼,适时评价。
出身于侯爵门第,接受过完整神学教育的帝国军人皱起眉,似乎并未因为试探的结果震惊或恐慌起来。他收回手,从领口拉出挂在脖子上的纯银圣徽,紧紧握住,直视鬼魂大声念道:“您引领迷途的子民,从比天空更高之处降下光辉,抚慰一切痛苦的、悲泣的、不肯安眠的……”
刀锋一样明亮锐利的声音隐隐穿透门板,守在外面的两个卫兵惊疑地对视,拿不准该不该冲进去——这位传奇人物在自杀之后,是为自己念诵安魂诗吗?
“这没什么用处。”鬼魂无动于衷地耸耸肩,“感谢您的美意,不过我已经为自己念过至少十遍了,要不是您大驾光临转移了我的注意力,说不定我还在磕磕绊绊地背诗呢。”
“无效?”面对显而易见的事实,流川不快地发问。显然年轻的将军还是受到了这超现实的一幕的冲击,无法克制自己说废话的冲动。
数小时前伤重不治过世的仙道彰摊开双手,一个“确实如此,还有什么好怀疑的”表情,“不排除我背错了所以没效果的可能。”他承认。
流川神情空白,盯着弹孔思索了一阵,突然开口:“仙道彰?杰夫特平原大溃退的制造者?”
“杰夫特平原大捷。”仙道下意识纠正,“我只是想出了一个主意,然后有很多自由军的战士执行而已,靠我一个人可制造不出来。”无心的话语总会暴露出说话者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同一事件不同的称呼完全表明了两个年轻人的立场,和他们应该对对方采取何种态度。
“我想我今天是太累了,需要睡一觉,马上。”流川的表情沉了下来,板着脸熄灭蜡烛,径直转身走进里间卧室。
“哦,那么好吧,晚安,将军阁下。”被独自丢在黑暗中,不需要睡眠的鬼魂顿了一瞬,无可奈何地低语。
半个月亮升到了树顶上,灰色的光芒照耀着这栋房子,从仙道彰身后的窗口透进来,他好像站在一片薄薄的、随时都会碎裂的冰层上似的。
第二日•亡者与败者的对话
刚刚从战火、厮杀、血腥和死亡的梦境中醒过来,玫瑰临近枯萎的香气和鸟鸣声让流川至少花了半分钟才弄清楚自己在那里。他坐起身,感觉黑夜仍在身边,自己还徘徊在逼真的梦里。不管这是哪儿,它都过分安静了,简直像只存在有流川一个活人。是的,他还记得那些死亡,昔日同学,战友,他的士兵,以及敌人——
思绪突然顿了一下,敌人的死亡,这个词触动了一段记忆,荒谬古怪的记忆。流川下意识屏住呼吸,静静听着从外间传来的声音。有个人在唱歌,苹果树下的姑娘,阿尔塞班北部民歌。他唱得很不好,虽然嗓音醇厚,但调子一直处于跑调的边缘,还不时把忘掉的歌词用哼哼混过去。
流川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穿戴整齐,走出卧室。
昨晚他忘记关窗,清澈的晨光从大敞的窗口洒落,那荒谬而古怪的存在就坐在窗台上,听到声响转过头,微笑着对他打招呼:“早安,流川阁下。”
流川点了点头,没有回应。他怀疑地眯起眼,这男人看起来完全是个鲜活的活人,可却没有一丝光线能在他脚下投射影子。“自称仙道彰的……”他把“人”字咽了回去。
“确凿无疑,绝非自称。”鬼魂耸了耸肩。
流川不再理会他,洗漱后让卫兵送上早饭。仙道走过来,好奇地看了看杯子和装满面包、烟肉、鸡蛋的餐盘。“您就吃这些?”他惊奇地摇了摇头,“我得为战友的失礼向您道歉,一大早竟然只给您白面包片和清水,或许他们不会煮咖啡,可竟然连杯苹果酒也没有。”
流川用餐巾优雅地擦拭了一下嘴角,才开口说话:“我不喝那种东西。”
“要是没有一杯黑咖啡,我的清晨简直无法到来——现在倒是没有这个烦恼了。”仙道点点头:“要我说,您看起来就不像个沉迷于酒精的人,肯定决不碰酒,烟草?那就更不用说了。您不碰任何会让人沉迷上瘾的东西,对么?”他笃定地说,表情有点不以为然,“绝对的清醒,对自己彻底的掌控。”
“至少我的昼夜不必依靠一杯黑色的液体来决定。”流川冷冷地反驳,“控制人神智的奢侈品危险且毫无意义。”
“如果这个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都充满意义,我想我一定会死得更早。”仙道喃喃自语,回到窗边看着外面单调的街景。
干扰者离开,流川得以安静的吃完早餐。受多年军队生活的习惯影响,他在贵族餐桌礼仪所允许的范围内尽快吃掉了全部食物,用时不超过十分钟,不会耽误任何作战会议的速度。卫兵进来收拾餐盘,流川再次留意观察,那些人仍然对仙道彰视而不见。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直到理应安眠的人打破这沉默:“您或许不知道,我曾经在这里居住过,四年时间。”
“我知道。”流川回想关于敌方将领的情报,“你在皇家军事指挥学院就读期间。”
“对,没错。”仙道转过头明快地笑了起来,“我记得您也是那里的学生,而且只比我低一级。可我们从没在学校里碰过面,现在想起来还真是可惜。如果那时候能让您加入自由军,或许我们的事业能够更早完成。”他遗憾地叹了口气,看起来相当真诚,“每次知道您所采用的战术,您所指挥的战役,我都这么想。”
“绝不可能。”流川沉着声音严厉地说,没有多做解释,笃定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能说明一切,“我是帝国军人。”
“我对您忠诚的品德绝无怀疑,只是从我自己的角度看来,有了您的加入,我肯定能轻松很多。”仙道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肩头,随即醒悟他正穿着一件合体的白衬衫,而不是多年来早已习惯的军服,“我和您年龄相仿,之所以会比您高两级,完全因为自由军人手不足,您简直想象不到工作量有多么大——毕竟建立一个新的国家不是件容易事儿。”
“你确定不是在破坏?”流川立即反驳,冰冷的语气下潜藏着怒火,“摧毁帝国,然后在废墟上建立起你们所谓的新的国家,简直就像一群灰斑兀鹫,靠吞吃腐肉过活。”
“理当如此。”仙道凝视着他,眼睛里带有一种奇妙的神色,“如果不能化成养料滋养新生命,已经死亡的东西也只能腐烂而已。帝国早就已经坍塌了,您,您的战友和士兵们,是在守护一项毫无价值的东西。”
流川猛地站了起来,椅子重重地反倒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门口的卫兵急忙冲了进来,房间里并没有他们想象的可怕场面,流川将军仍然活着,背对门口站在餐桌前,身体紧绷,双手握拳死死抵在桌面上。
“出去!”他头也不回地低吼。
门又被尽可能轻地关上了,流川望着窗台上的男人,深黑色的瞳孔里放射出血战之前的冷冽杀机,声音充满了极力克制的紧绷和嘶哑,“请收回你的话,帝国的军队失败了,但帝国的军人为了国家付出了大量鲜血和生命,你没有资格嘲笑他们的牺牲!”话语的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低低咆哮起来。
“照您这么说,难道不是我这个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人,才有资格作出评论么?”时常微笑,明快开朗得完全不像鬼魂的男人收起了所有表情,流露出同样身为执掌生死的将军才有的气势。“还是被誉为天才将星的流川阁下,真的看不清楚帝国的境况?”
流川收回手,直起身望着仙道,神情已经恢复冷淡,“军人的使命就是守护,就此来说,残缺比完整更具价值。”
仙道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所以您不止守护腐朽的帝国,甚至要与它共存亡?我敬佩您的坚定和忠诚,不过……”他耸肩,没有说下去。
流川不为所动,身体更加笔直,如同荒野上独立的山峰,用自己一个人的肩膀承担着天空的重量。“皇家军事指挥学院第一课,军人只是武器,干涉政治来确定自己指向的对象是绝对禁忌。”
“如果您是在指责我背离了军人的正道的话,那只是因为我另外给自己选择了改革家的新职业。”仙道静静地说道,他也并未在对方明显的轻蔑态度前表现出动摇,“即便我是武器,也被握在时间与历史手中。”
“帝国被时间和历史淘汰了?”流川扯动嘴角,可这只让他的面孔更加冰冷,“而你以为自己是代言人或者执行者?将建立一个永恒的完美国家?”
“不。”仙道出乎他意料地说,“没有谁比我——新国家建造者的一员——更清楚,它在很多年以后,可能还没有我想得这么久的时候,就会变得像现在的帝国一样,被一些担当我们这类角色的人推倒,成为一摊垃圾。”他轻声重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个了。”
流川紧紧盯着他,可他却扭过头,望着外面的街道。
秋风将枯叶吹落地面,任它们被急匆匆的、充满活力的脚步踏碎。对着这幅混乱又热闹的场面,指着那些愉快奔忙的人,死者微微翘起嘴角:“瞧吧,新时代已经建立,可它与我们两个都没有关系了。”
败军之将站在他身后,眼神冰冷锐利,又充满了讥诮。
“您和您的士兵们守护的东西不值一提,但你们本身却是帝国仅剩的骄傲——何必让死亡的巨人唯一留下的遗产从这世界上消失呢?”仙道没有回头,用漫不经心的语气低声劝告。
流川始终没有作出任何回应。
第三日•黑白格子上的微型战争
“我们的那位先生怎么样?”
植草智之脱下厚重的防水外套,用力抖了抖上面沾满的水珠,接过部下递过来的干毛巾。
“非常安静,几乎就像不存在一样,和那些破口大骂或提出过多要求的俘虏完全不同。只是有点——”中士皱着眉思索了一下措辞,“他经常凝视着半空,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什么人争论似的,今天比较平和,昨天几乎可以算是吵架了。”
植草的动作顿了一下,把脸埋在毛巾下面,低低叹了口气:“要说起来,我能理解他的表现。从帝国贵族、常胜的名将,到一群叛逆者的阶下囚。这种变化再加上亡国之痛,足以让一个坚强的军人崩溃。要是换了我一定会更糟,可是——”他耸了耸肩,没有再说下去。
“可是,那是流川枫啊。”中士喃喃自语,代替他说了出来。
植草扔开毛巾,拍了拍他的背,“走吧,让我们去看看那位尊敬的先生。”“上尉,真的没什么问题,我们都能处理。您还是回家去吧,毕竟您夫人才刚——”植草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转身向楼梯走去。中士楞了一下,只好小跑着跟上他。
三楼走廊尽头那个房间门外照例站着两名士兵,他们一看到出现在楼梯口的人影,就啪地挺直了本来就笔直的身体,行了端正的军礼。植草指了指房门,做出一个询问的手势,士兵们摇了摇头,露出无奈的苦笑。
植草快步走上去握住门把手,深吸口气,推开了一条门缝,声音立刻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流川枫问道。他的声音平稳冷静,用词清晰准确,没有丝毫疯狂的味道,就像在和一位生疏而不讨人喜欢的客人说话,仅有一个字的短句充满了疑问和嘲讽。
坐在桌子对面的仙道彰把胳膊肘架到桌上,紧挨棋盘放着,对他露出一个确定的笑容:“对,您。现在我可以请求帮助的对象,还能有谁呢?”
流川侧对房门坐着,植草只能看见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思考似的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恶劣地开口:“我拒绝。没有任何理由让我帮助一个敌人。”
“我们的对立源自相反的立场,而不是私人感情。”仙道下意识地伸手想推开棋盘,但从那堆凌乱的棋子中一掠而过。他几乎忘了刚才下棋时也是由流川替他摆放的棋子。“显然此刻这种立场已经不复存在,您何必还要坚持敌视我呢?”
被刺痛的流川冷冷地瞪着他,眼里闪过愤怒的光芒:“我倒是替你想到一个让我理由——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不是吗?”对一个无法痛揍一顿的人,流川向来不会吝啬言语的毒刺。
“确实如此。”仙道停了一会儿,有些茫然地喃喃自语,“确实如此。我已经死了,而你们都还活着。”
植草重重地皱起眉,流川枫看起来非常冷静,但这种镇定自若的神气和他所说的话,更加让人觉得恐怖。这到底该怎么办?他一边忧虑,一边把门推得更开了一些,歪着头贴过去,看清流川枫对面果然空无一人。就在这时,门轴突然发出吱扭的响声。
生者和鬼魂中断了对话,一起扭过头。
植草立刻在门上轻叩了几下,若无其事地走进房间。“今天天气可不大好。您感觉怎么样,流川阁下?”
“相当一般。”流川也当作没有看见他失礼的行为,专注地凝视着植草,在对方疑惑不安打算发问的时候,他终于不情愿地说道:“植草上尉,您曾经在仙道彰将军麾下作战是吗?您认识他?”
植草飞快地扫了一眼桌面,上面放着下到一半的棋局,黑方的败相一目了然。他想这或许也是发疯的一种表现——同自己下棋时,一边毫不留手一边一败涂地。“是的,不仅仅是认识,我们曾经是亲密的战友和朋友。您想知道些关于他的事情吗?”
流川下意识地立刻摇头,对面的仙道揶揄地瞥了他一眼。“我只是听说您太太刚让您成为一位幸福的父亲,祝贺您。顺便请问,您的家族新添了一朵花还是一柄利剑?”
植草转过头,门外中士和卫兵立刻摇头表示这信息不是他们透露给流川枫的。“啊……是个女儿,谢谢您。”
流川沉着地点点头,“我记得北方有种习俗,好友会互相为对方的头生子取名。您和仙道将军都是北方人,或许也曾有过这样的约定吧。”他顿了一下,避开仙道惊喜的视线,语调比刚才又降低了一点,“我知道这么说非常唐突,请相信我绝无恶意。据我的设想和推测,已故的仙道将军或许会为您的长女取名为萤。”
植草一贯的沉稳消失无踪,吃惊地瞪着泰然自若的年轻将军。“这真是让人想不到。要不是我知道您和仙道阁下从未谋面,或许会认为您比我们这些老朋友还要了解他了。”片刻沉默后他说,“感谢您对小女的关心,但她的名字实在不配让阁下劳神费心。”
“这是个和姓氏很相称的名字,也是您的老朋友的意思——当然,是否取用随您了。”对于他生硬的拒绝,流川似乎颇为满意,脸色和声音都缓和了不少。
“可我认为,玩笑开到这里就够了,阁下,我希望贵族老爷们也有尊重死者的礼仪。”植草暗暗深呼吸了数次,才站起身礼貌地告别。
“去看看仙道将军最后一本笔记,上尉,第四十三页或许会有答案。”流川面对棋盘没有回头,平静地说道。植草的脚步在门前停了一下,大步迈出去。
门刚被关上,他就用力拉着中士走到楼梯口,急促地小声吩咐:“去拍一份电报,给越野参谋长,就说……”他顿了一下,“就问最后一本第四十三页的内容。”
中士不明所以地望着上司,刚才因为关上了门让他们闲聊,他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植草焦躁地挥挥手:“快,快去。”中士冒雨跑了出去,他则来到茶室,僵直地坐在扶手椅上,呆呆盯着窗外不曾停歇的细雨。
“现在你满意了?”流川冷冰冰地说,“不敢相信我居然撒谎了。”
“万分感谢,阁下!”仙道郑重地行了个军礼——自由军和帝国军在这一点上倒没有区别——“您真是个忠实、热心的贵族!愿意损毁自己的品行来帮助别人的精神可不是人人都有的了。”
流川没有还礼,点了点头完全接受对方的谢意,然后伸手敲了敲棋盘:“作为你赢了一局的奖励,毕竟这太难得了。”
仙道垂下视线,对着黑白相间的格子棋盘叹了口气。细腻光洁的大理石棋子散乱地指示出一个事实——名将仙道彰在棋局上毫无一战之力。“好吧,再下一局,让您的胜利更加盛大,怎么样?”他摊开双手,“摆棋子还是麻烦您了。”
墙边的胡桃木座钟分针甚至还没有走过一格,流川就发出了胜利的呼喊:“将军!”
“哦天哪。”仙道审视了一下自己这方的溃兵和高歌猛进的敌军,沮丧地咕哝,“把棋盘拨乱吧,求您了。”
胜利者欣然应允,伸出胳膊利落地一挥手,棋子纷纷滚落,砸在棋盘和桌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下得真烂。你的表现和名声差得太远了,你真是不败的天才仙道彰?”
必须说,这是相当客观公正的评价,但仍让仙道开口为自己辩驳:“如果说我还有一点微薄名声的话,那也不是靠这种虚假的微型战争得来的。名将,这个词是用血肉和尸骨堆成的。”他的指尖从横七竖八翻到的棋子上划过,那些大理石制品冰凉沉重得如同尸体。
“谁不是呢。战争从来就是这样。”流川安静地说。他扶起仙道假装把玩的棋子,整齐排列在格子里,一队整装待发的士兵。“我只是奇怪,你在指挥学院的战棋课是怎么通过的。”
仙道收回手,配合他转变话题:“我对战棋倒还略有心得,或许我们应该换种游戏玩。长时间沉迷于一种游戏会让思维僵化。”
“不能任由敌人决定战场。”流川说,飞快地摆好棋子,“再来一局。”
仙道长长叹了口气,被迫应战,手指点了棋子和棋盘格子,再由流川替他移过去。将对立转移到棋盘上,至少可比昨天争吵来得好多啦。他在心里安慰自己道。
“长官!”中士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植草,“越野阁下的回电。”
植草紧紧捏着信封,好一会儿都没有拆开的意思。直到中士担心地询问,他才用力掰动手指,将它撕开。里面的电文只有一个字。他对着大片空白的纸沉思了很久,神情在惊疑、快乐、悲痛和愤怒之间来回转变。
“中士。”他终于叫道,忠诚的部下立刻回应了他。“我只是想问问,你知道仙道阁下有记笔记的习惯吗?”他慢吞吞、十分犹豫地问。
“仙道阁下记笔记?我记得以前有传言说他还在上学的时候就不爱做笔记,还要抄越野阁下的呢!”中士用力想了想,还是摇头,他从未听过仙道将军有笔记留下来。
植草沉默地点点头,发现中士欲言又止地盯着自己手里的电报纸,“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啊不,我不该这么好奇,就是想问问,越野阁下回的这一个字是什么意思。”
植草低头看了一眼,顺手折好那张纸,塞回信封里,又装到自己胸前的口袋里。“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平静地说,“我女儿的名字。”
第四日•狂雷之夜
细雨在次日上午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沉的,厚重的云层好像降到了地面上,就在人们身边缓步徘徊着。这种天气实在难以令人愉快,而流川的心情尤甚。
“我觉得您今天似乎不太专注。”仙道看了看自己必胜无疑的棋局,颇具兴味地瞥了流川一眼,“居然让我连赢三盘,这可不像您。”
“真敏锐。”流川不快地把嘴唇绷成僵硬的直线,“你该在赢第一局的时候就发现的——水平太低的对手总让人提不起斗志。”甩下一句嘲讽,他烦躁地拨乱棋子,起身走到窗边,目光扫过苍翠的庭院和积水的街道,最终投向远处,望着阴云下高耸的塔尖和屋顶。
“那里就是灰烬之塔吧。”仙道悄无声息地走到旁边,和他看着同一个方向。水雾中的城市看起来就像一座废墟,而那根顽强矗立的尖塔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怎么看都像被多年战火蹂躏过似的,只是一团轻飘飘的灰烬堆叠在一起。而这看似脆弱的建筑曾经关过七位被废黜的皇帝和女皇,十三位在皇权争夺中失败的皇子和亲王,以及成倍成倍的贵族、学者、军人、富豪。
“我原以为几天前就会到那儿去的,你们的官僚主义耽误了我规划下半生的时间。”流川低语。
“约翰恐怕不会那样浪费一个像您这样的天才——我可能已经告诉过您了,我们有多么缺乏人手。”仙道耸耸肩,“不过这也不好说,我知道有好几个人都巴不得尽早把您扔进去呢——如果不是处死您的话。”他稍微停顿了一下,“那么,您自己的想法呢?”
流川茫然地转过头,困惑不已地盯着他,好像鬼魂说了什么含糊不清的酒后呓语。
“您自己。”仙道耐心地解释,“您难道没有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吗?”
“我?”流川勾起嘴角,冷笑着反问,“败军亡国的丧家犬,从小学习和从事就是杀戮,除了战争不会做任何有建设意义的事情,我能去哪儿?”
“既便如此也不能把那座阴冷潮湿的塔当作一个好去处,我敢保证,您会在不到四十岁就得上关节炎的!”仙道一本正经地盯着他,“照我看来,您不如当真好好规划一下下半生,或许我能给您点帮助——啊,请不要嘲笑一个死者最后的好意。”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仙道安静地等待着,以为面无表情凝视远方的将军不会再和自己说些什么了,可当他正要走开时听见对方又开口说道:“你没感觉到?风里有股骚乱的气味。”
这很明显实在转化话题,仙道暗自对自己做了个鬼脸,从善如流,不再纠缠上一个话题:“很遗憾没有。别忘了我已经死了,如果风真的带来了什么讯息,它也仅仅是穿透我而已。”
他们不再说话,并肩站立在窗前,逆光的笔挺背影嵌在灰白色背景上,看起来意外的相似。
或许职业军人对于战争有种本能的感应,正像乌鸦之于死亡,临近黄昏的时候,骚乱从风里落到了地面上。
一声沉闷的巨响,流川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快步走向房门,然后在指尖碰到门把手之前就站住了。他僵硬了一瞬间,垂下肩膀,慢慢转过身,走向那扇窗户。随着数声巨响接连炸开,城市里有好几处都冒出了火光,用那炽烈的颜色渲染着灰暗的天空。
“我去探听一下情况。”仙道说道,然后直接从紧闭的房门走了出去。流川没有理会,他紧紧盯着外面,逐渐黑下来的天色让火光更加夺目,好像直接烧到了他的眼睛深处。流川双颊紧绷,瞳孔收缩,如同一只饥渴的野兽望着血食。战斗的本能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沸腾了起来——至于这骚乱的起源是什么,这一瞬间他并无余暇关心。
仙道带着消息回来了,像一缕微风一样穿过门缝。他一边摇头一边叹气:“约翰太焦急了,也太过于低估盘踞帝都数百年的贵族们的力量,他不该在还没有完全消化掉这里时就宣布建国。”
“究竟怎么了?”流川回过头,喉咙里发出低声的咆哮。
仙道有趣地注视着这个明显处于战斗状态的男人,一瞬间有种对方长出了尖牙利爪的错觉,“以凯普尔公爵为首的大贵族们攻占了皇家园林,劫持了退位的皇室。”他轻快地说道,好像遇到新奇游戏的孩子。
流川缓慢地摇了摇头:“自找死路。”
“只凭贵族的私兵肯定改变不了大势,城防军中高层军官已经被政府控制,同样顶不了什么用,可他们就敢这么做了。”仙道愉快地摊开手,低头看了一眼桌上乱糟糟的棋盘。“而我们可怜的约翰,除了保护他安全的那支直系小军队,最近的自由军也无法在天亮之前赶到——我可怜的、亲爱的朋友,即将迎来的可是一个艰苦的夜晚。”
流川缓缓踱过来,挥手清干净棋盘,又在上面摆了几个棋子,黑白分明,让人一眼就能够看得清现在的形势。“你似乎并不担心他。”
仙道盯着棋盘研究了一会儿,在两个格子里点了点,抱起手臂坐了回去:“因为我就在致胜的关键之处。”
“啊。”流川平静地说,将一枚黑战车摆了上去——驻扎在南郊等待改编的十一军第一师,然后毫不客气地拿起黑国王,放到他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仙道指出的两个格子。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俩坐在桌前,泡了一壶香喷喷的浓茶,轻松热烈地讨论目前的局势,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他们将要采取的行动。就在门外,卫兵匆忙有力的步伐令地板震颤不已。植草动用了手头全部力量,谨慎地保护并监禁着昔日帝国名将,他绝不希望有任何意外发生,让流川头衔前加上“现役”或“已故”字样。
谁都明白,在这一场局部、短暂的小型战争里,不满编的师级兵力及其指挥官有多么重要。准备拥立皇室复辟的大贵族们知道,共和国政府当然也知道——并且约翰•拉文德最终还是快了一步。
临时总统派来的特使孤身一人来到这里,要求和流川会面。植草神情严肃,详细审核了总统手令足足五分钟,才向年轻的特使敬礼,将他带到楼上流川的房间。然后为他们关上门,亲自守在外面。卫兵们发现,他们的上司一直没有把手从腰间的枪套上拿开。
特使听见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的声音,他顿了一下,轻快地走向流川,伸出手:“您好,将军。我是藤真健司。”
流川点点头,握住那双笔茧覆盖了枪茧的手:“您好,藤真将军。”
特使笑着摊开手耸肩:“真遗憾没能在还保有这个职务时和您会面,我现在已经转为文职了——我一直很想见见您。”
“别相信他。”仙道凑到流川耳边,毫无必要地压低了声音告诫,“他一向坚持要处死所有帝国高级将领。”
流川挖了挖耳朵,挥开鬼魂,拒绝他的参与。因为接下来,是属于生者的对话。
大人物们谈得很快,不到二十分钟,特使就和流川将军一起走出房间。当然,几乎没有人知道仙道元帅也随行于后。大门口的告别同样简洁高效,特使握了握流川的手:“我和总统信任您,将军,也希望您值得我们信任。”
流川本来不打算说什么的,可仙道看了眼特使饱含深意的微笑,靠过来悄声说:“我敢保证,他一定盼望着您做点出格的事情,好有借口处理掉您哪!”然后耸了耸肩,一副“瞧瞧,这就是我那些恐怖又可爱的同僚们”的表情。流川忍耐地深吸了口气:“请放心,藤真先生。”
特使挑起眉毛笑了笑,翻身上马。“保护好流川将军,上尉,绝不要让你的人离开岗位半步!”他扬声叫道,蜂蜜色的头发在夜色中飞扬跳动,像一点小小的火光。
植草严格执行了命令,和他的部下们把流川围得严严实实,穿过铺满碎玻璃和血迹的街道,向南郊进发。由不甘失败的贵族们引发的骚乱已经扩大到整个城市,一些被阴谋计划排除在外的小贵族正带着自己的侍从赶往皇家花园,试图向被劫持的皇室表露忠心。更多不法分子趁火打劫,成群结伙地砸开商店的橱窗,抢劫每一个敢于在街上行走的路人。一路上有不少暴徒和有组织的小股私兵向他们发起攻击,但都被卫兵们击溃了。
在一条路灯被打坏因而格外黑暗的街巷里,有人趁乱跑到了流川的马旁,露出惊喜的表情想要说些什么。可流川在他开口之前就用力挥下了长刀。暗处几个来不及跑上来迎接帝国将军的黑影悄悄退开了。流川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们消失的角落一眼,他确定今晚还会在别的地方遇见这些耗子。望着脚下的鲜血,坐在流川背后的仙道轻声说:“真可惜,他或许是想跟你谈点交易呢。”
身后没有温度,耳边也感觉不到呼吸,那声音像是从他的妄想中生出,凭空响起似的。流川没有理会,加紧马腹向前行进。他正在走向他的士兵,他的军队,对一个军官来说,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心口用力跳跃着,那动静简直能穿透他的胸腔,一直敲到鬼魂身上去。
他的士兵!他的军队!
他们没有走太远,在下一个路口就被人截住了。
“救出将军!干掉自由匪徒!”“流川将军无罪!”“帝国万岁!”
身穿军服的士兵夹杂着便服的人,呼喊着,挥动木棍、铁叉之类的东西从南边涌了过来。这些人明显比一路上趁乱抢劫的暴徒们有纪律得多,纵然只剩下一半多人员,纵然被收缴武器等待整编,第一师也仍然是十一军团的第一师。
不期而遇的两方立刻摆出了对抗的阵势,植草咬紧牙,大声命令手头不多的部下分成两部分,分别迎接敌人和保护好他们的大人物。
对方的队伍中突然冒出一个尖锐的声音:“将军!他们抓住将军威胁咱们!”第一师的士兵顿时骚动起来,想要冲进去救出他们的长官。自由军的卫兵们已经把手指放在短柄火枪的扳机上,只要一个过重的呼吸就能让他们射出子弹。
局面紧张,然而流川居然有余暇注意到仙道下了马,站在植草身边,没有人看得见他,可他面色严肃,挺直了肩背,白衬衫在灰色军服中相当显眼。闪烁的火把光照亮了他的脸,额头、鼻梁、颧骨和嘴唇上橘色的光芒温暖得惊人,他看起来生动鲜活得就像个活人。
“住手。”流川说,声音并不高,可一切闹哄哄的杂音也无法掩盖。士兵们瞬间安静下来。“放下武器——如果那些破烂能被成为武器的话。”他轻蔑而高傲地说,他的部下立刻就因为这句话露出了羞惭的神色。
“将军被他们胁迫了!他抛弃我们了!”先前的声音又喊了起来,更加尖利和恐慌。
“抓住他。”流川命令,并没有指明是谁,但士兵完全理解了这道命令,在那个人脱身之前就把他按在地上,绑了个结实,带到流川面前。流川没有看那个满脸恐惧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军服,但任谁也看得出来,那不是第一师的人。“做得好。”他说,“现在我要安排任务,听从这位植草上尉的安排分批去领取武器,然后到皇家花园,救出被挟持的皇室,确保帝局势稳定。”
“阁下!”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走了出来,第一师的师长坎培尔上校直直瞪着上司,“您确定理解您在做什么?”
“守护这个国家和人民。”流川同样凶狠猛烈地瞪着他,“不管是谁坐在统治者的宝座上发号施令,这都是军人的职责。您有疑问吗?”
“不,阁下,没有。”坎培尔敬了个军礼,默默退下。
“那么走吧,狮子们!”流川吼道,拨过马头向皇家花园疾驰而去,“到战火最暴烈的地方去!”
这一夜是他的战场,仙道站在原地想到,任凭人们从他身边跑过,从他身体中穿过。我已经死了,而流川枫,他灰白色的灵魂又被点燃了。
流川没有费神正面攻打贵族私兵保护着的皇家花园,他让自己的士兵控制了所有从那里通往城外的路口,然后亲自带人从旁边猎场树林中的小道,绕到了皇家花园后面。坎培尔上校相当反对流川亲自执行救出皇室的任务,但当流川平静锐利地盯着他,轻柔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战了,上校。”时,他愣了一瞬,随即带着痛苦的神情,像刚才一样退让了。
谁都知道,在这一夜,在流川展露了他对十一军的绝对控制力之后,新成立的政府不可能会放出这个不稳定因子了。灰烬之塔将是他最后的归宿。
从耀目的星辰,到燃尽的灰烬,这命运正因为是发生在流川枫身上,而显得格外悲凉。
不过此刻,帝国的年轻将军正熊熊燃烧着。
共和政府显然也知道皇室被大贵族带出帝都,随便到一个保皇党势力控制的地区宣布复辟是多么巨大的麻烦,约翰•拉文德甚至派来了自己的亲卫队,接替十一军控制交通要道。十一军和不久前的敌人联手向前推进,贵族们原本稀薄的兵力进一步减少,终于全部退进花园。
“应该放一把火,直接把诱人的香饵和馋嘴的鱼都干掉。”流川在黑漆漆的树林里遥望着花园主殿说道。
“您的战法向来直截了当,锐不可当。不过站在自由军将领的立场上,我——”仙道感到流川投来的视线,于是无可奈何地改口:“前自由君将领,够准确了吧?我说到哪儿了?哦,皇室的存在是必须的,至少目前是这样。有三分之一的行省还被保皇党占据,如果没有了皇室,他们宣布自立或投入他国,形势会复杂混乱得多。并且为了名声,约翰也得严密保护皇室的安全。”
“名声。”流川嗤了一声,转身点了几名部下,“你们和我一起去主殿,救出前任皇帝。”
坎培尔上校没有再阻拦,但坚持要把流川身边的自由军士兵换成第一师战士。
“没有必要。”流川不耐烦地说,“各司其职。”他相信坎培尔肯定明白,始终没有把手松开枪柄的植草带着部下围绕在自己身边,除了保护之外还兼有其他职责——而这一职责,有很大的可能正是那位总统特使先生吩咐的。
最终老上校还是妥协了,当流川和别人意见相左,总是另一方带着自己的意见退缩,从无例外。
全副武装的士兵从主殿后面的仆人房进入,穿过洗衣间和食品储藏间,慢慢靠近凯普尔公爵和皇室所在的房间。流川这一方最大的优势在于,敌人的情况对他们来说完全是透明的,鬼魂先生跟着他们进来,可不是为了参观皇室的别业,他真正无声无形的脚步赶在众人之前,将前方的一切情况通报给流川。
“凯普尔拿枪对着皇帝的脑袋,”他用充满趣味的口吻报告说,“手倒是挺稳的。已经昏倒了两个公主,我看下一个就轮到她们的哥哥了,至于皇后,我想她能支撑到明年!真不愧是有名的铁女士。”
“铁夫人。”流川低声纠正,并不在意周围士兵们古怪的眼神——他已经自言自语了一整晚,植草看起来相当为他疯病的恶化感到忧心。
“前面的走廊里有八名士兵。”仙道又一次探路回来后说,“植草带几个人走那边,你的人拐到这里来,我们可以包抄。”
流川不假思索地将命令发布出去,端枪快步走向鬼魂引领的道路。太古怪了,他想,我在和“那个”仙道彰并肩作战,那个死了的、我的敌人。他顿了一下,不,帝国的敌人。
这种局部的小型战斗发生了好几次,凯普尔的私兵无法在宫殿复杂狭窄的走廊里展开,因此让流川带人一路挺进宫殿中心。
“我不知道您也这么擅长近身战斗,原以为您就在指挥部里发布命令呢。”仙道以置身事外的悠闲笑着说。
“我没有不擅长的战斗。”流川傲慢回应,“而这连军校殴斗的程度都赶不上。”
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仙道深有同感的点点头,穿透门板走进那间本来是书房的房间查看情况。“里面有点不妙,我恐怕救出皇室全部成员难度会相当大。”他走出来告诉流川,蹲下身在地上画着里面的人员分布,“凯普尔和皇帝在这里,书桌后面,从门口的位置看不到,要是你第一枪打不中,他就能先干掉皇帝再钻到桌子下面去了。”
流川默默看着他的手指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勾画,或许是错觉,在火光的照耀下,那根没有留下一丝痕迹的手指似乎有些透明。“凯普尔交给我。”他说,然后转身开始安排其他人的方位和目标。“指给我方向。”
“好的。”仙道轻声说,他知道那句话是对他说的。
流川举起火枪,对门边的两位士兵一点头,他们毫不犹豫地撞开门。仙道就站在门里面,微侧着身体,背朝那张宽大的书桌,“向我开枪。”他微笑着对流川说,暗蓝的眼睛明亮得不可思议。
流川怔了一下,但那纯粹是精神上的反应,而他在战争中淬炼出来的身体毫无迟疑,手指轻轻一勾,子弹瞬间射出枪膛,旋转着穿透了仙道的身体。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士兵们冲了进去。这些流川都没有在意,他放下手臂,慢慢走向仙道。鬼魂仍然微笑,身上没有血迹,没有伤口,只有早已到来的死亡。流川伸出手推向他的胸口,“走开。”他低声说,枪几乎从抓不牢的手指上掉了下来。
仙道顺着他的动作默默退开,跟着他走进书房。
书房豪华的地毯吸饱了鲜血,肩部受伤的凯普尔被按在那上面。流川直直走向他,越过他,向书桌后瑟瑟发抖的前任皇帝敬了个礼,但并未出声。
窗外,靛青色的黎明到来了。
战斗像雷声卷过大地,街道上的积水映出了所有的火光和鲜血。当这一夜即将过去,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仙道站在流川面前,眼睛深邃得有如此时的天空:“现在没有任何人能阻止您了,你为什么不离开呢?到哪儿去都比那座塔要好得多。”他的话听起来像是疑问,可低沉甜蜜得又像魔鬼的诱惑。
流川坐在马背上俯视着他,良久,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傲慢至极的笑容。“因为这个世界对我来说,已经是余烬了。”
破晓的阳光在他背后微微亮起,鬼魂叹了口气,轻轻合上眼睛。
第五日•夏日最后一朵玫瑰
贵族们的阴谋并没有得逞,在第一师及其指挥官的强力介入下,共和国建立以来第一场叛乱如同积水迅速被阳光蒸发掉,不过一夜就平息了。清晨,皇室换了个保卫得更加严密的居住地,第一师仍然去军营等待整编,叛乱者们被投入监狱,而我们耀眼的将星流川,又回到了那栋软禁他的四层小楼里。
共和国大获全胜——但这并不是说,新政府的每一个人都对结局感到满意。至少军务大臣藤真健司就对着昨夜死亡人员名单看了好一会儿,低声自语:“真遗憾,流川枫和凯普尔竟然都没有死……”这话很快传到临时总统耳朵里,他也只能苦笑着,委婉劝告自己的老朋友谨言慎行而已。
而我们的流川完全没有让藤真先生失望了的自觉,一夜未眠的他舒服得睡过了整个上午,然后作为没吃早餐的补偿,开始享用一顿格外丰盛的午餐。
仙道先生坐在他喜欢的老位子上,靠着窗户低声唱歌,眼睛牢牢瞪着庭院,没往流川那里瞟一下——那些只能观赏不能品尝的食物总让他心情恶劣。
流川忍耐地听着荒腔走板的《苹果树下的姑娘》,终于忍不住放下刀叉,喝了口清水,打断仙道的歌声:“你喜欢吃苹果?”
仙道转过头茫然地回望,他显然没有把这个问题和自己唱的歌联系在一起。“不,我爱吃黑樱桃,尤其是用酒腌过的。怎么,您想吃苹果了吗?那就和卫兵们说一声吧,约翰不会那么吝啬的。”
“……”流川默默地拿起刀叉,他忽然特别想点一道酒酿黑樱桃,放在鬼魂绝对能看得到的地方。
“我小时候总是偷父亲的葡萄酒,他为了不让我成为年纪轻轻的酒鬼揍过我不少次,唉,可他一点也不知道,我只是为了腌樱桃。”仙道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低声说道。
流川撩起餐巾恶狠狠擦了擦嘴。他约莫记得仙道的父母在他成为革命者后不久就去世了,并且死因相当暧昧。将刀叉扔进空盘子里,他顺着仙道的视线一同向院子里看去。那丛卡格里斯玫瑰已经在风雨中凋谢,只剩下一朵花躲藏在叶片间,露出娇嫩的艳色。没一会儿流川就不耐烦地收回视线,转向身边的男人。
片刻的打量后,他疑惑地眯起眼睛。或许是错觉,也或许秋季凉风总能让人陷入深沉的回忆,始终表现得比活人还要精力充沛的仙道彰这会儿像一幅褪色的旧画像,静谧,沉默,带着恍惚感的微笑,那模样和昨晚火光中鲜明的形象差了有半个色调!
“我的老家倒是有棵很大的樱桃树,哦,苹果树也有那么两棵,就在屋子后面的池塘边。五月时风里都带着水果的甜香味儿哪。”仙道无意识地盯着玫瑰花模糊的形状,被阳光铺满的脸上带着怀念的表情。
可他家是在北部,战火最激烈的地方,很可能在战争初期就已经变为废墟。
流川拧起眉头,带着不快凝视这男人,对方毫无所觉,眼神直愣愣的,一味盯紧了那朵鲜花。“嗨将军,您用完餐了么?”仙道突然回过头,意有所指的表情让流川下意识做出否定回答:“不,我打算吃到晚上。”可仙道将军绝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人,他无视流川的拒绝,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来吧,帮帮忙,我亲爱的将军,替我摘朵玫瑰过来。”
流川握紧餐刀,克制住向鬼魂投掷的无意义举动,“你听到我拒绝了。”
“这事儿不会对您有任何损害的——毕竟您不像我那时候,还要躲开园丁罗林夫人。”仙道坚持地说,“为什么不帮我这么件小事儿呢?毕竟——”
“毕竟你已经死了,而我还活着!”流川冷着脸抢先说出了仙道的理由,后者耸耸肩,露出一个厚颜无耻的笑容。
仙道利落地跳下窗台,向流川的卧室走去,“来吧,就当是死者最后的请求,我保证,我真的是最后一个了——你屋里的窗户更近。”始终恪守礼仪从未进过那个房间的鬼魂解释。
流川在座位上僵持了一会儿,终于受不了私人领域被侵入的冒犯,跟过去走进卧室。仙道站在窗边,优雅地比了个邀请的姿势。流川恼怒地抓住窗户锁扣,打开窗户探出身去,发现那从玫瑰果然就在窗下。他怀疑地回头看了仙道一眼,利落地钻出去,站在外面狭窄的窗台上,看准位置直接跳到一楼的窗台,动作又小又精确——毕竟那从玫瑰就在旁边,茎秆的尖刺可不会随着秋风而凋落。
一楼的房间里正好有人,目睹这一切的年轻自由军士兵瞪着流川,惊恐地长大了嘴巴。流川心情恶劣地冲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然后攀住窗棂的铁条,尽力向外拉长身体,冲叶片和尖刺中的花朵伸出手,心里不断咒骂着鬼魂和他自己。
鬼魂和他一起从二楼轻飘飘地跳了下来,浮在花丛上方,不停聒噪着,以“再加把劲儿,将军,就差那么一点了!”的噪音干扰流川的行动。
“闭嘴!”他从牙齿缝里挤出怒气冲冲的命令,指尖终于碰到了花梗,立刻揪到手心里,握住梗子和叶片,用力扯断了那朵花。盛放过后濒临凋谢的玫瑰呈现出浓艳的酒红色,冰凉的花瓣厚实光滑,带着即将散尽的芬芳。仙道凑过来,手指虚划过名贵织物般的花瓣。
流川尝试一下踏着窗户外装饰的铁条爬回二楼,但手里娇嫩不经一碰的花朵非常碍事,他干脆不耐烦地把花梗塞进嘴里,叼着它向上攀爬,拼成复杂图案的铁条、砖缝、爬墙虎和仙道帮了不少忙。
流川灰头土脸地回到卧室,双脚刚一踏上地板,就用力拍打制服上沾染的灰尘和枯叶,面孔保持着咬着一朵花所能做到的最冰冷表情。
一定没有人看过他这副模样,我得说,别扭得格外……可爱。仙道想,冲他伸出手去,“头上有片叶子。”
那一瞬间,仅仅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两个人怀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默契,都忽略掉了一个冷酷的事实——仙道伸出手拂过他的头顶,流川自然地顺着这一动作低下头,玫瑰的香气随着他的呼吸弥散开。
僵硬了一下,仙道收回落空的手,若无其事地走开,“你或许该找个瓶子插花。”流川生硬地哼了一声,扭头随口将嘴里的花朵吐到床上去。
可那朵花已经脆弱到经不起一丝震动,掉落的力度让花瓣在雪白的床单上四散开,像飞溅的血滴。他们俩同时轻轻吸了口气,安静地看着玫瑰——那是这个夏天里的最后一朵花。“……抱歉。”好一会儿后流川说,声音轻而含糊,但不无惋惜。
“不,非常感谢您。”仙道立刻作出回应,“从我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这株玫瑰的花了——听说这是从我家乡折枝栽种的。”卡格里斯玫瑰是北方耐寒品种,每一年夏季总是以它们的花朵作为华丽谢幕。
“可你并没有回家乡去,在……之后。”流川用力挥了挥手,光明正大地略过那个冰冷黑暗的词语。
“我也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不是故乡,不是战场,不是自由军成立的根据地,不是我生命中任何一个关键的转折点,甚至不是我死去的医院。”仙道皱起眉,抱着胳膊沉思,“为什么会是这个我只呆了四年的地方。”
流川怀疑地盯着他,认为这个以奇谋出名的将领必然有所隐瞒。可就算依照他所知的情报,这里对自由军匪首之一的仙道彰来说,也只不过是青年求学时暂居之地而已。“你会永远维持这个状态吗?”流川突然问道,一个仅能被他看见的鬼魂,这种神灵圣典里也没有说过的状况竟然发生了,还就在他身边,虽然极其匪夷所思,不过确实……让人留恋。
对方摊开双手,无辜地耸了耸肩:“要知道,我本人是对眼下的情况最迷茫的人了。”
流川背对仙道在床角坐下,腰背笔挺,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军人惯常的坐姿透着点拘谨。“如果,”他沉吟片刻,谨慎地说,“今后你确实一直存在了,是否愿意在后天换个地方?”
仙道惊奇地扬起眉毛,立刻就明白过来,愉快地微笑着:“例如说,灰烬之塔?”
“我没有这么说。”流川立刻板起脸,硬邦邦地回答,而后在传来的笑声中面色更加阴沉。
“我猜我会在这里,是因为我怀念过去,充满热情和理想的岁月。”那天下午晚些时候,仙道突然开口。
流川从厚重的书本中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那个时候,”仙道试图向流川解释,他冲四周挥了挥手,好像狭窄的房间里充满了所谓的热情、理想以及过去的岁月。“我们就是一群空想家,批判现实,制度,腐败,描绘理想中的未来,这个国家应该成为的样子。我们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和事物,还没有要求我们自己、同伴和人民的牺牲,没有把这个国家送上命运的断头台。”他突然停下来,眯起眼睛盯着虚空一点。
流川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从那一点延伸出一片荒野,战场上的血和火,杀戮,死亡,尸体堆积成的厚厚灰烬。他嘲讽地牵动嘴角,即使从中飞出重生的凤凰,华丽羽毛上的血腥味也清晰可辨。
“我怀念过去,怀念还没有染上鲜血的理想。”仙道缓慢平静地说,语气里有种让人坚信不疑的东西,“可奇怪的是,我也同样不后悔我所经历的战争。”
“我明白。”顿了一下,流川简短地说,第一次没有用讥讽的强调和仙道讨论类似话题。
他们对视一眼,又躲开彼此的目光回到沉默中去,但气氛已经和刚才,和数天之前完全不一样了。
晚餐时流川果然点了一道酒酿黑樱桃,不喜欢吃甜食的他直接将这盘菜推到桌子另一边。仙道看见后,有趣地挑了挑眉毛,微微一笑,坐到他对面去。
可这样的宁静气氛在下一刻就被打破,在急促又沉重的敲门声之后,植草智之迎着两人疑惑的目光,径直走向流川。流川似乎预感到了什么,镇定自若地放下餐具,面色严肃等待着。
“您或许还不知道,共和国政府正在修订律法,贵族爵位继承法令就是其一。”植草艰难开口,说的却是并不相关的东西,可流川并没有因此松懈下来,肩膀反而绷得更紧,仿佛明白了什么的仙道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这部法令将于明年一月一日起实施,因此现在通行的还是旧帝国的贵族法。”植草用力并拢脚跟,将手中的盒子递给流川,“根据法令规定,现在我授命将您的家徽纹章交给您……流川侯爵。”
一瞬间,所有的表情都从那张脸上褪去了,帝国最年轻英勇的将军从没有如此苍白过。如果有别人能看见仙道彰的身影,也一定会认为相较之下流川枫更像一个早已丧失生命的鬼魂。“我父亲……”他艰涩地发问,喉咙似乎被痛苦划破,声音里带着血腥。
植草恭谨地垂下头:“老侯爵一直在疗养院中修养,身体状况从皇帝退位时起就不太好。”流川点了点头,这些他都知道。“今天中午老侯爵说身体不适,没有吃东西。晚上护士提前送晚饭过去,才发现侯爵阁下已经……”
流川紧紧抿着嘴唇,缓慢庄严地点了点头,扶着椅子扶手想要站起来。可他的身体不像精神那么强韧,能够迅速服从理智,半抬起身的流川又跌回了椅子里。他放弃似的坐在那儿,用颤抖的手遮住额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请放在这里。”
植草轻轻把那个盒子放在餐盘旁边,敬了个军礼,尽可能安静地退出屋外。
流川没有碰它,他看起来像死了一样。
仙道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将手放在流川肩头。这虚无而不可感知的安慰忽然刺痛了流川,他猛烈地侧身,挥手打开仙道,可指尖碰触到的只有夜间冰凉的风。
仙道默默看着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收回手走到离餐桌最远的角落,给流川巨大强烈的悲痛让出空间。为死亡而悲伤,他暗自想到,这是生者才有的权利。
这一夜格外漫长而寒冷,当它黑沉沉的裙裾拖过一半的时候,流川终于开口了。“死亡是什么感觉?”他的声音如同干燥的砂岩相互摩擦,几乎已经焦裂了。
仙道靠在墙上,仰头凝视着窗外灰色的月光。“很宁静,非常安详。”他悄声说,仿佛害怕惊扰了死亡一般。“我被伤势折磨了那么久,伤口里的火一直在烧灼,即使昏迷也无法逃脱剧烈的疼痛。那时候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正在地狱受苦,几乎能闻见硫磺味儿。”
流川扭过头,专注地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里浮着一层薄光。
“可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我才知道它是救赎。冰凉,轻柔,安宁,隔绝生者的世界,隔绝一切痛苦。”
“是么。”流川的嘴唇微不可见地颤动了一下。
“是的。”仙道肯定地点头,“您的父亲现在一定在自己最怀恋的地方,安静地享用死亡。”
“就像你这样。”
“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
他们同时沉默下来。身边的月亮冷得如同水,如同冬天,如同每一个人的死亡。流川从未这么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季节的流逝,他忽然再清楚不过的明白,夏天已经结束了。
第六、七日•火焰与风的冠冕
流川醒得很早,他在幽暗的黎明时分脱掉军服,换上植草为他拿来的黑色丧服,素净的及膝长袍上没有任何装饰物,只有鹰头臂章仍然留在左臂上。然后他挺直背,双手放在膝盖上,端正坐在床沿上等待着。
门外不再有睡梦的仙道哼唱着一个平缓悲伤调子,声音非常低沉柔和,时断时续,如同被夜风吹散了。流川默然无语地听着那些散碎音符,等着太阳,和来接他去参加葬礼的人。
按照帝国习俗,像老流川侯爵这样身份的大贵族会在去世次日,由继承人送到加西德大圣堂,在尘世最靠近神的地方接受祈福和净化,一年后再安葬到家族墓地。对正在软禁中、即将搬入灰烬之塔的流川来说,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父亲的机会。
共和政府并不因流川的处境而怠慢,派来的联络官正是藤真。年轻的军务大臣以几乎和新任侯爵一样的肃穆态度走进来,轻轻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流川走到门前顿了一下,回过头,对立在窗边不动的仙道彰挑了挑眉。
鬼魂背光的面容显出一种没有任何同情怜悯意味的温柔,使人感到格外宽慰。“请节哀。”他低声说,微微欠身行礼。
流川点了点头,在藤真怀疑地目光中走了出去。军务大臣扫视了房间一圈,跟着合上了房门。
——自由军名将仙道彰一生没有参加过一场葬礼,除了他自己的。
“那是身不由己。”仙道喃喃说道,被低语在空旷房间里的回响吓了一跳。他耸耸肩,眯起眼睛,望向窗外晨雾中黑色的高塔。
一直到午后流川才回来,脸色要比平时更加苍白,神情也更冰冷严肃。仙道眼尖地发现他左手中指多了一枚戒指,宽大的环箍上镶嵌着一块粗糙的黑色宝石,重重地将流川的手指压成青白色。它曾戴在每一位流川侯爵手上,就在昨天晚上,它被装在一只盒子里,和侯爵的名号一起传承到流川这里来。
仙道还来不及打招呼,随后跟进来的植草抢先开了口:“那么阁下,除了必要的行李,还需要我们为你准备什么东西吗?”
正在脱手套的流川少见地犹豫了一下,侧头思索片刻,“在我家,主楼二层最东边的房间里,”他一边回想一边说,“书桌右边的抽屉里有一本书,请把那个拿给我。”
“立刻就办。”植草飞快地在小笔记本上写下来,重复一遍,得到确认后轻轻一磕脚跟利落地离开。
“行李?”仙道终于找到机会,皱着眉问道,“葬礼刚结束藤真那家伙就让你搬到塔里去?我的朋友应该不会如此苛刻。”以他对老友的了解,这颇为古怪——藤真向来钟爱暗杀胜过软禁,他原以为老友会再拖上一段时间,然后伺机做点什么出来的。
“不。”流川停下动作,神色奇异地沉吟着,“不,你的好朋友为我安排了另一个地方。”
葬礼结束后,藤真对流川宣布了他今后的去向:“是的,这不符合老规矩,但现在毕竟已经是新时代了,不是么?并且这也绝不违背那天夜里我们的约定,”他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点出两人心知肚明的某一夜作出的约定,“妥善安排流川侯爵和十一军的军人——请别忘记,您是必然包括在内的。况且总统阁下和我都不认为灰烬之塔称得上妥善。”
那时流川紧紧皱起眉,冰冷的目光落在藤真身上,不由自主转动着刚套上的戒指。当他顺着对方的视线,察觉这个与亡父如出一辙的习惯动作时,深沉的悲哀和疲倦忽然之间席卷全身。“听从命令。”他冷漠地简短回应,提不起多说一个字的力气。
流川新的流放地在帝都西南方,一个据说风景优美的乡村,如无意外,那里就是他度过后半生的地方了。
“身为军人,战争结束、国家灭亡之后,竟然还活了下来。”流川将手套重重摔在桌上,漆黑的眼睛里浮现出自嘲的神色,“真是耻辱的结局。”
“敬惜生命,尚且活着的人。”仙道耸了耸肩,劝慰在死者面前说出不恰当言辞的将军,“纵然是早早把您送入少年军校的老侯爵阁下,想必也欣慰于您在战争后生存下来的事实。”
父亲是个足以说服流川的理由,他记得那位睿智老人的教诲,那些严厉要求和所有的争吵,还有战争时期递到前线来的数封信。“你清楚你在做什么,我认为你是这世上自圣神以下最清楚自己想法的人,那么你就尽管去做好了,纵然你的脚步会将自己引领到一条堵死的路上去。我在此只有一个要求——或者你可以把它理解为命令,甚至请求,这都随便你——你必须活着回到我身边,从我手指头上拿掉那个又冷又重的东西。这命令不仅出自于我,更是你那死去母亲的衷心之愿。”
他抑制住自己叹气的冲动,在宽大舒适的扶手椅中安置好自己,合上了眼睛。
仙道倾过身,在窗台上远远望着他。流川面色苍白,显得疲倦而愤怒,即使闭目休息也不肯露出丝毫的平静。可是我喜欢他现在这样,仙道想,和数日前平静赴死的帝国军人不再相同,这毕竟是个更适合燃烧的男人。
“你会找到新的目标,拥有新的生活的,流川。”他轻声说道,声音里没有任何情感,“毕竟你还活着,而我,还有许多别的人,都已经死了。”
流川的眼皮颤动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无法去看仙道的脸。
不久植草就带来流川要的书。那是一本黑色皮质封面的诗集,封面四角镶着银包边,内页用深绿色墨水斜签这一个娟秀的花体女名,阿格丽丝。仙道走过去看了一眼,他记得早已去世的侯爵夫人就叫做这个名字。流川打开书简单地翻看了一下,点点头,站起身毫不迟疑地对越野说:“我准备好了,出发吧,中尉。”
他的行李出乎意料得少,只有一只小小的手提箱子。当小中士在大厅门口赶上他,气喘吁吁地询问那些被他留在房间抽屉里的勋章和领花时,流川迟疑了一刻,然后摇摇头,大步走出去。
仙道静静跟在他身边,两个人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汇。直到流川再一次停下来,他才诧异地投过视线。
这回流川注意的是庭院里那丛卡格里斯玫瑰,面无表情地考虑片刻,随即询问道:“给我一截插枝。”植草极力掩饰住自己的吃惊,冲旁边做了个手势,“藤真阁下为您安排的一座小农庄,有个很大的花园。”中士接受命令赶忙跑过去,折下一段枝条,仔细地掐掉叶片。流川放下箱子,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那本诗集,把浑身长满了尖刺的青色枝条夹进去。转身的时候,只有仙道能听见他低声说出的那句话:“这是送给你的花。”
仙道楞了一下,想起最后一朵玫瑰凋落时猛然浓烈的芬芳,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他们将要乘坐火车,于明天早晨抵达帝都西南方的小城克莱顿,城郊湖边有一座拉文德总统专为流川准备的农庄。
流川似乎已经接受突然改变的去处和命运,摆脱了低落情绪。他和仙道一起在包厢中安静地坐着。火车缓缓开动,浓烟滚过天空,帝都的一切都化为虚幻的光影,瞬息消失在身后。窗外绚烂华丽的霞光遍照秋季田野,就连他们身处的小小空间也被染成澄澈的金色,有如曾经的所有岁月。
“喂,”流川突然开口,“给我念首诗听。”
仙道摊开手,做了个乐于从命的表情,示意流川翻开他放在桌子上的诗集,打开的恰好是夹着玫瑰枝条的那一页。仙道清了清嗓子,低声吟诵:
“黑夜来临之后我寻找你的眼睛
或者太阳
亡者沉默的领域中唯有你的声音响起
以及蕴含着呼吸的风
在灰烬的底层
玫瑰正从睡梦中被唤醒
下一个夏天
你将与重新绽放的世界相逢”
“与世界重逢,流川。”仙道随后的话让流川猛然抬起头,夕阳映着他深湛的眼瞳,额发上一抹灿烂的流光随着动作闪耀,放佛火焰打造的冠冕一般。“下一个夏天。”流川低声说,清亮的嗓音如同诗篇的一个回响,迷茫,然而不乏希望。
深夜,火车载着熟睡的人们,静悄悄停在一个本不应该停靠的小站。只有极少的人被稍稍惊动,翻身时从车窗瞥见数个笔挺身影下车走到站台上。在他被睡意迷惑的眼中,甚至瞧见了一个神色温和的高大男人,迈着似乎全然不会惊扰这个世界的从容脚步,渐渐远离。
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他。
湖面上涌起的雾气遮蔽了附近的村庄,脚下逐渐寒冷和松软的土地预告了与小镇同名的湖泊的存在,植草带着部下们走在前面,踏着覆盖薄霜的小路,为流川指引方向。
最后一段路程要乘船通过,流川放好箱子,拒绝了植草为他搬来的矮凳,走上船头,和仙道并肩看向前方。浓雾让他们看不清稍远的水面,但逐渐变得透亮稀薄的雾气表明了清晨的到来。
仙道眯着眼睛,头发被风吹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像是在享受晨风。就好像那些风真能吹到他身上似的,流川忍不住想到,却在心里猛然一惊。
应该是感应到了流川的视线,仙道转过头,仔细打量着只不过认识了数日的朋友的脸,愉快地笑起来,“新的生活,流川。”他悄声说道,然后整个人随着掠过水面的凉风,就那么消散了。
流川怔怔地望着船头,仙道刚刚还在的地方,可现在他可以一直看到远处去,看到渐渐清晰湖岸。雾气散去,冰凉光洁的阳光照耀下来,就在他凝视的方向,显出了一座小农庄的轮廓,房子旁边还有一棵残留绿意的树。流川希望那是一株黑樱桃树,或者苹果树。
“新的生活。”
他在心底静静地对自己说。
两年后的一日•并未错失的男人
“本周的论文是分析杰夫特平原战役仙道彰将军投入预备队的时机。”讲台上神情凛冽的青年扫视教室里多数年长于他的学生们,“下课。”
佩戴着亮闪闪勋章的校级军官们豁然起立,整齐地向教官敬礼。能够到刚成立一年的共和国军事指挥学院来深造的军人,无一例外都是在反抗帝国的战争中立下功劳的。可他们对身着便装、显得颇不合群的教官却十分尊敬——纵然年轻的教官曾在敌对的立场上,给他们制造了相当的麻烦。
流川枫在乡下隐居仅仅一年后,就被拉文德总统亲自请到初创的军校执掌教鞭,这不仅令军务大臣大吃一惊,刚听到这一要求时,连流川本人都为之愣怔。
然而一贯缺乏表情的面孔没有泄露内心的情绪,流川略作思索后就答应了亲身到访的总统阁下。这令总统开心得像个孩子,也让流川不由自主想起仙道对他的评价——
“约翰是个无可救药的理想主义者,如果没有我们,他只能怀抱激情做一辈子梦。”仙道无奈地耸了耸肩,忍不住笑了,“可也只有这个家伙,能够不畏惧任何磨难和打击,在被现实狠狠教训过,经历过血腥、背叛、战争和破坏之后依然坚守理想。”
“我听说您在研究阿彰——仙道将军的战例,您有什么想法么?”约翰•拉文德热切地倾身向前,询问新任职的教授。
“我很遗憾。”
这一回答让总统颇为愕然,然而不通军事的他无法为好友辩驳,只好将视线投向不甘不愿陪他前来的军务大臣——时常微笑对人的藤真阁下这会儿也皱起了眉头。
“不能在他生前相遇于战场,是身为军人莫大的遗憾。”流川平静地说道,丝毫没有波动的情绪让人无从分辨他的话里究竟有几分诚意。不过流川可不会在意客人们的感受,纵然他们有过同一个挚友。
只有当他不经意瞥见院子里的黑樱桃树和盛开的玫瑰花从时,嘴角掠过了一丝极淡的神秘笑意。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