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仙流日征文】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07-08-08,1357次阅读
时近晌午,晨雾尚未散尽。灰黄的日光照在街上,行人稀落。
谷泽龙二坐在富春楼大堂里,要了一碟牛肉一碗面,就着搀水的劣酒慢慢吃。他不过二十七八岁年纪,面皮白净,颌下无须,虽然满面风尘,发髻倒梳得一丝不乱,衣裳也浆洗得笔挺。然而这么样的一个人,却不知从哪里透出一股落魄江湖的颓唐来。
“无量寿佛!”听得一声道号,谷泽龙二抬头,只见面前站了个道童,年纪不大,身量却高,犹带稚气的面孔一片笑意,见之可亲。
那道童微一顿,随即抢上来打个稽首,同谷泽招呼。原来是城外济清观的童子,来向他兜售三清上仙的诸般灵符,一落座便摇着卜课的签筒,把灵符自燃等等把戏一一认真演来。谷泽见他卖力,倒也十分捧场,精彩处大声喝彩,末了还摸出几枚铜钱跟这道童买了两张求平安的符纸。
堂里其余客人频频回头来瞧热闹,忽见谷泽长笑一声,抓着道童的手站了起来。“道爷,你这灵符可奇得很,怎么将你这手变到我包袱里去了?”
道童苦了脸,连连作揖告饶。
谷泽尚要赶路,本不欲生事,只想稍作惩戒了事。拿捏着道童脉门正要施力,那手腕微微一翻,竟然游鱼般滑脱出去。谷泽一奇,待要再抓,跑堂的引着一个衙役打扮的半大少年进门,直冲他而来。
少年衙役冲谷泽一点头,冷冷对道童说道:“又是你,这次可教我逮着了。”他肤色白皙眉目浓黑,容颜冷秀,说话虽然语调坚定,却如同白水,淡而无味。
那道童挤眉弄眼,似在哀求谷泽莫要将他交给这人,一面躲闪着不肯看小衙役。
谷泽见两个年岁相若的少年人认认真真作对,十分有趣,恍然记起尚在师门时与师弟妹打闹游戏,可不也是如此!心中顿时一灰,摇手叫那衙役将道童带走。
少年衙役上来劈手将道童双臂扭在身后,摁着头往外推。道童连连呼痛,叫道:“官爷,你可小力些!”两人闹哄哄地去了。
跑堂的点头哈腰给谷泽赔不是,搭着笑脸道:“这俩孩子都是孤儿,没爹没娘。那流川枫还好,死了的爷爷从前是衙门里的老捕头,同僚们都看顾这孩子,叫他也到衙门里做些杂事,自己凑份子给他发饷。那仙道彰更是可怜,原来养他的老酒鬼逃债跑了,他一个孤零零的东讨口水,西骗碗饭,偶尔偷点小钱,大家也不与他计较……”啰嗦半日,见谷泽兀自出神,讪笑着退了下去,心道那俩孩子自幼熟识的,倒不必说给客官您知道了。
谷泽怔了一回,提起筷子吃完面,提起包裹便走。
此时二楼上有人漫声道:“谷泽少侠何须如此急切?不如上楼共饮一杯。”
谷泽顿时一僵,良久方苦笑转身。“燕落梅,你到底是追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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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巷巷尾一户人家,上下两进屋子,陈设粗陋,桌柜都蒙着层油垢薄灰,墙角大堆辨不清的杂物,并不像有人常住。
刚从富春楼出来的两个少年便并肩靠坐在黑洞洞的堂屋里,他两人自小熟识,常在一起玩闹,亲若兄弟。
流川拿手捅了捅仙道腰眼:“你又拿了什么?”
仙道已脱了道袍,乱发披在肩颈上,些微刺痒,他佯作惊奇,道:“我失手被擒,还是官爷你押我回来的,怎么还问?”
流川一撇嘴:“你缠在他身边求饶时拿了东西吧?”其实仙道并不在意这个贼名,偏是流川,总不肯说他是“偷”了东西。
仙道咧嘴一笑,从怀里摸出一个旧布包:“我瞧他要赶远路,也没拿他盘缠,倒有这么个有趣玩意儿。”说着倒出几粒浑圆的明珠,和一枚雀卵大小的白玉坠子。
“乌鸦。”流川冷冷断言。仙道素来喜欢澄明闪光之物,便是小儿玩耍的弹子或琉璃瓦碎片,他瞧见了也非要或哄或换,弄到手才罢休。是以虽然家贫,珍珠美玉却藏有不少。流川常常骂他乌鸦习性,仙道听得惯了,只当未闻,装聋作哑拿起那枚玉坠细细打量。
这坠子玉质莹白细腻,上雕梅花,工艺精湛,方寸之地亦显凛凛风骨,顶端恰有一段虬枝弓起,透雕做系丝线的孔。玉坠另一端磨平,刻着字,竟是一只小小的玉章。
章上反雕古篆,两人翻来覆去看了半日,都认不得。
仙道忽然想起来,又说:“那人还带着把剑,我虽瞧着好,但他是有功夫的,不敢硬抢,不然定拿来给你。”说着向流川形容一番。流川颇为神往。他幼蒙祖父传授家传三十六路快刀,练得甚精,却听了仙道的酒鬼师父讲江湖故事,从此认定但凡大侠,必然使剑。于是做梦也想弄把好剑来,好去仗剑天下,快意恩仇。
争抢着玩闹一回,仙道去灶下煮了一锅菜粥,两人吃了,流川自去衙门当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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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半路,流川觉得身后有人跟着,回了几次头都不见异状,心下奇怪,加紧步子往衙门去。快走渐渐变做疾奔,突地一只手放上他肩头,并未用力,却将他按停在原地。
一个青衫小仆打扮的青年他从身后转出来,笑吟吟地道:“这位小官爷,草民请问一事——您方才抓的那小毛贼何在?”
流川一凛,面上仍旧一派波澜不起,冷冷淡淡地说:“自然送进大牢去了。”
“可未必吧?”那仆役仍是笑着,搭在流川肩头的手加了力,“草民刚从大牢回来,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捕头也说一晌午了,还没瞧见您过去呢。”
流川闷哼,卸肩错身,挣了开去,立刻发足狂奔。
“咦?”那人惊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随即不紧不慢跟了上去。流川钻在扭扭拐拐的小巷里,那仆役不识路,给他甩脱一段,心中恼怒,身形掠到巷口,不及转身,一道凌厉刀风便迅疾斩来。他功夫着实不弱,骤然遇袭反应极快,斜踏一步堪堪避过。此时才看清竟是流川执了把朴刀,守在巷口。
流川一击未中,一击又出。刀自胸前平平推出,法度端严,颇有大家风范。
仆役抽出一双短刀架住了,冷笑道:“不想官爷功夫这样高,胆子也够大,竟同那湘北弃徒合谋来偷我家主人的爱物,草民可要失礼了。”说着把双刀一绞,力道奇大。流川拿捏不住,颇沉重的朴刀脱手飞出去。
流川随即变招,沉肩坠肘,双拳齐出,空手打向那人腹部。他功夫传自祖父,又得仙道的酒鬼师父指点,根基扎实,招式灵活,却吃亏在经验不足。过得两招,仆役卖个破绽,乘他不备,并掌切在颈侧,登时打晕了过去。
那人将他负在肩上,也不管他人侧目,便径直向富春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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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仙道在家洗净了锅碗,转眼见灶台边几个空酒坛,想起下落不明的师父田岗茂一,有些发愁,随即省起可以少做一个人的饭,重又高兴起来,哼着小曲正往屋里去,忽然有人打门。仙道顿时噤声,拔脚往屋里跑。
——他家素无访客,只有流川常来,但这人从来是乱闯,绝不敲门。
门口访客不见人来应门,一掌推出,门闩从中断裂,两扇门大敞着,那人走进屋来,也是青衣仆役打扮,手中犹自提着门上锈蚀的铜环。他四下一望,便向里屋走。
仙道缩在门后,此时一跃而出,夺门外逃。那人嘿然一笑,飞身返回,探手拿住他后心,甩进屋来。
仙道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半晌爬不起来。那人也不管,扔了门环,拢手立在一旁看。仙道无法,只得收了声慢慢爬起来,才要说话,被那人截断:“偷去的东西呢?”
仙道一转眼睛,垂着头恭恭敬敬地道:“失了手,今日并没有拿着什么。”
那人也不答话,绕着他走了两圈,才笑道:“小哥儿家里不好找,我问了不少人才摸上门来。小哥儿觉着这么一句话就能打发了我?”
仙道不语,正想着多说几句别的打发了他,一阵凉气贴着头皮擦过,白亮刀光似就坠在眼睫上,骇得他大叫出声,跌坐在地,一绺断发恰自面前飘下。
那人兴起,舞起刀团团围住仙道,看他吓得哇哇大叫,在地上翻来滚去。渐渐却瞧出不对来,这小子次次往刀法空隙破绽处滚,虽惊无险。虽说自己本不想伤他,若真想见红,一时片刻只怕不成。他即时收刀,要去点住了穴道慢慢逼问。仙道却趁空扑上,一把扳住他的脚,将他拉倒了。
仙道算得精准,那人方才为要捉他踏前一步,此时倒地,脖颈一折,后脑撞在墙上“咚”的一声痛响,晕了过去。他喘口气,连滚带爬往门外去,心里直念叨流川你莫要出事。谁料眼看就要出去,脚跟一紧,绊在门槛上。那人揉着脑袋,抓住他脚踝拖过来,照脸甩了两巴掌,提在手里逼问:“偷去的东西呢?”
仙道鼻中热痒,一股血流下来沾在唇上,又咸又苦。他不敢再捣乱,乖乖指了指里屋。那人哼了一声:“你若早说,咱们都不用吃苦。”
仙道钻在里屋破床板下,拖出一口藤箱。那人示意他打开,一见之下,大吃一惊。那箱中堆得满满的什物,破瓷瓶、碎玉镯、断簪、各色弹珠、五彩石子,间或也有两件完整器物,泛着流离宝光。仙道指着箱子道:“一回来就塞在里面了,我也不知在哪。”
那人上前用脚翻了几番,看得仙道直心疼。他见里面确有谷泽身上原本带着的明珠,知道无伪。但这满满一箱,一时也不好寻找,倒怕主人等得心焦。便踢上箱盖,一手提起,另一手捞住仙道后领,也往富春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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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春楼是城里最大的饭铺,平日到了饭头,挤得人捧了碗碟立在墙边吃。今日却里外一片死静,连掌柜跑堂都走得空了。
二楼尚有客人。厅堂里桌子都挪开了,空地当中坐着一紫袍人,四十岁上下,方脸细眼,两撇须髯,颇具威仪,手上拿了一盏茶慢慢地吃,三四个青衣小帽的仆从站在他身后。脚边地上一滩血污,谷泽伏在那里,未知死活。
良久谷泽喘了一声,回过气咳呛一会儿,强撑着坐起。“燕落梅,你今日纵是要杀我,也让我做个明白鬼罢。”
紫袍人燕落梅微一颔首,早有仆人上来接了茶盏,拿白绸手巾给他擦手。燕落梅任人服侍,淡淡道:“也好,便将缘由说于你听。——你可知道昔日名震江湖的‘东君’?”不待谷泽回答,自顾说下去:“东君姓白,自号青帝。本是白家的嫡子,却在承了宗主之位不到三年时反出家门,自创折剑谷,名头一时无两。当日东君闲时曾雕数枚闲章为戏,后分赠座下护法。在下不才,也领受了一只‘砌下雪乱’章。然世事难料,七年前江湖诸多高门大派围攻本谷,谷破人杳之际,在下竟不慎失了此章……”
燕落梅说到东君雕闲章时谷泽即面色大变,听闻谷破章失,冷汗涔涔而下,手臂酸软,竟然撑不住身子,重又跌伏在地。
他是湘北剑派安西掌门的高徒,数年前自以为艺成,不顾恩师阻拦,执意下山闯荡江湖,安西大怒之下将他逐出门墙。后谷泽果然处处受挫,落魄江湖。一次偶然夜潜回山,听到安西和老友私下聊天,提及密室中藏着的一只梅花玉章与惊世武功秘籍有关,起意盗去,却不知何用,只得贴身收着。不想一时起了贪念,方有今日之祸。
谷泽定了定心神,强笑道:“原来你竟是折剑谷余孽……”
燕落梅浓眉一竖,待要发怒,忽而又笑:“等湘北剑派灭门之后,人人说起谷泽少侠,都要称一声祸害师门的逆徒,岂不比我这余孽有名的多了!”
谷泽心中发寒,眼前一片昏黑,忽而听见脚步声起,有人踏着重重的步子上楼来,不由又起了点希望。
上来的却是燕落梅的仆人,一手提着藤箱,一手抓着个头发蓬乱、两颊红肿的少年,正是仙道。那人随手将仙道甩在角落,恭身向燕落梅复命。
仙道早看清楼上局势,瞥见流川躺在角落柱旁动也不动,吓得胸口裂痛,借那一甩之力扑上去,颤颤巍巍先探了流川鼻息,才松口气,凑在他耳边小声呼叫。刚叫得两声,就听流川哼了哼,细如蚊呐地道:“闭嘴!早醒了。”
仙道大是高兴,立时却又忧愁起来。
流川眼张细缝,瞧见那几个仆人都在收捡仙道的藤箱,便知要糟——他同仙道从小混大,自然知道此人弄了来喜欢的玩意儿,决不放在一处。且仙道虽然瞧着比自己随和许多,也是个硬骨头倔脾气的主儿。既然让人抬了那箱子来,里面肯定便没有这些人要找的东西。当下轻轻吐气向他说:“玉章。”
仙道微微点头,心里后悔之至。
他师父田岗茂一在时,常教仙道千万莫要招惹江湖中人。他今日在富春楼上与谷泽一打照面,见他眼中神光内蕴,就知他显然身怀武功,却还是忍不住下手。此时已是悔之莫及了。
藤箱中物什渐被捡出,在地下铺了一片。仆人也不曾见过燕落梅要找的玉章,就将相似的玉石挑在桌上。供他辨识。燕落梅看了一阵,总不见玉章,心下焦躁不耐,转眼见仙道眼巴巴望着此处,似是颇为担心他的破烂玩意儿,样子十分有趣,便一招手,冲他温言道:“小孩,你过来。”
仙道指指自己,慢吞吞起身,不甘不愿蹭着走过去。刚到谷泽身畔,脚下忽然一滑,仰面跌跤。
一霎时,众人目光都聚在仙道身上。谷泽收回绊他的脚,一跃而起,拔出短剑,直刺燕落梅。
燕落梅端坐椅上,放声长笑:“来得好!”食中两指闪电并出,夹向雪亮剑光。
谁料剑光一闪即逝,谷泽人在半空,硬生生扭转身法,竟一把合上藤箱拎起,飞身掠出窗口逃得不见踪影。
“啪”的一声,燕落梅猛然立起,面色铁青,一掌击碎面前硬木桌。玉石纷纷落地,呤然之声不绝于耳。一挥袍袖怒道:“追回来!”仆人听令皆传窗而出,去追谷泽。燕落梅立在原地,咬牙暗恨,缓缓踏着楼梯也往店外去了。
流川见无人理会他们,一骨碌翻身爬起,上前拉了仙道起来。仙道一身血污,很是狼狈,却笑话流川道:“人家丢了东西找我,怎么连你一并捉了来?想必你又胡乱抢着跟人动手了。”
流川不甘示弱,伸手捏他脸颊:“你不胡乱跟人动手,伤得比我还重些。”仙道雪雪呼痛,偏头避过,一把扯住流川,忙忙从后门溜走了。
两人先拐到后厨摸了两个冷馒头啃着,刚要往仙道家去,远远见街口青影一闪,正是燕落梅的仆人满城追找谷泽。两人对视一眼,齐齐转身,闷头钻入街边斜巷,却是去流川家老宅的方向。
没走多久,斜剌里倏地探出一只血手,猛然扼住仙道脖颈。仙道惊得叼在口里的馒头也掉了,手足乱挥,不住踢打。谷泽慢慢自墙后转出,面色死白,身上血一点一点滴在青石板上,嗒嗒声渗得人心慌。
流川抢上来便打,那手五指一收,仙道脸涨得通红,吸不上气。流川只得罢了,捏着拳头站在一边,随时要扑上去。
谷泽并不理他,瞪着仙道笑了一笑,温文之气尽去,狠煞若鬼。“道爷,你将我那东西放在何处了?”他于僻静处淘尽藤箱内余物,不见玉章,便知道是两个小孩捣鬼,绕了圈子要回富春楼,竟在巷子里正正撞见。
听他问话,仙道冷静下来,不再挣动,扯了扯他的手臂。谷泽会意放松,等他回话。仙道长长出了口气,一张嘴,竟低头对着谷泽手腕狠狠咬下。流川同时飞起一脚,踢在他腰间伤处,拽起仙道就要跑。谷泽痛得几欲晕去,咬牙强忍,伸手揪住两人后领,提回来把脑袋往墙上一磕。又凑在耳边轻声笑问:“现在可愿说了?”
他只道仙道惫懒模样,定然比小小年纪便一副冷脸的流川好对付,因此手里格外加了力气。仙道回过脸,额上蹭破好大一片油皮,灰土混着血丝,鼻中又开始流血。他勉强勾嘴角算作笑,呲牙咧嘴地道:“东西么,虽然不是我的,只怕也不是少侠你的吧。”
谷泽大怒,提掌便要劈死了他,然思及玉章有涉师门上下安危,只得强自忍耐。一把将仙道掼在地下,用脚踩住,抽出短剑贴在少年脏污的颊边,另一手揪着流川领口提起,好教他看清。“你这朋友不老实,换你说。”流川绷紧嘴唇撇过头去,谷泽也不恼,照旧淡淡地说:“你若不肯说,或是说的我不喜欢,他的舌头留之无用,就割了吧。”
流川霍然回头,漆黑双目睁得大大的瞪着谷泽,嘴唇咬得发白,却无半点要张开说话的意思。
“然后是割鼻还是剜目的好?还是剜目吧,眼睛有两只,可以慢慢剜,你也能多犹豫些时候。”谷泽仿佛不甚在意一般,较方才更为平静和缓。
流川但觉胸中发寒,周围的血腥气令人作呕,似乎合着他的话从耳朵钻进体内。仙道躺在地下不敢稍动,尽力斜了眼珠去盯那剑尖,样子滑稽,流川却笑不出。他干咽一口,只觉喉间便要涌出血来。此时谷泽哼了一声,流川眼睁睁瞧他当真把剑划向仙道唇间,心下猛一沉,当即嘶声叫道:“我告诉你!”
谁知谷泽道:“你肯说,我现在却不愿听了。”说着手上更快。
流川惊怒交集,一时恨极,生平头次有了置人死地的杀心。他掰着谷泽的手拼命扯动,突听“叮”的一声,竟是仙道将探入口中的剑尖死死咬住。
谷泽手上劲力稍松,仙道含着剑唔唔地讲话:“他说不清楚,我讲与少侠吧。”
谷泽见状一笑,抽出剑来。
仙道且不忙说话,咳喘一回,才低低出声。谷泽略俯下身,脚上轻了一轻。仙道一把抓住他的脚往左上狠力推去,身子向下猛一窜,双腿借势上提,带动腰背腾空,肩立起来。
谷泽重心不稳,脚沉沉踏在仙道左肩。
仙道双足原是踢向谷泽头脸,此时肩上吃痛,身子跌下来,便蜷起膝盖撞他肩肘。谷泽短剑脱手,被仙道轻轻一脚勾起。
流川仍被谷泽提着,他突然放开本在拉扯揪住衣领的手,在谷泽肘间麻筋一捏,挣脱开去,顺势将短剑抄在手中。流川刷刷几剑逼退谷泽,护住仙道慢慢起身,相携后退。
不过瞬息,形式逆转。
眼见两人将出窄巷,谷泽欲发力追赶,忽然墙头有人笑语:“都在这里了。”一道青影落下,出掌截住谷泽去路。
谷泽咬牙不作理会,拼着中掌受伤也要去追仙流二人。但这仆役纠缠甚紧,叫他不得脱身。谷泽无法,只得回身迎战。那人功夫虽不及他,但谷泽有伤在身,手无寸刃,双臂都酸麻无力,过得数招便落了下风。
仙道走到巷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皱眉推了推流川,贴过去悄声道:“帮少侠一把吧,这些人只怕更凶。”
流川虽不情愿,但他是亲见富春楼上谷泽如何被折磨逼问,心知换了人来只怕两人抵挡不住,还是拔剑冲了过去。流川以剑使刀法,气象开阔中又兼招式奇诡,那仆人一时应付不得,被逼的手足无措。谷泽见他去而复返,大喜之下舍了燕落梅家仆,转来对付流川。三人顿时乱作一团,时而两人合击一人,时而三人互击。
仙道瞠目结舌观望片刻,慢慢走上前来。
那仆人与谷泽都瞧见他,只是无法分身应对,眼瞧着他走近了。仆役只道他是个脏兮兮的无赖少年,不甚在意。谷泽虽在富春楼初见时就知他会武,想着没有流川这样厉害,也不大理会。待仙道走到近前,双掌一推,行云流水般分击混战中的两人,身法竟十分高妙。
他与流川颇为默契,两人也不看对方,混乱中却无一刀一掌往对方身上招呼的。原本生涩谨慎的身手也愈加熟练起来。
拆了数招,谷泽先不支倒地,仆役去了一敌,精神一振,双手成爪,带着呼啸风声直袭两人。
两人振剑出掌,攻守进退有度,招式比之方才更加有模有样。
那仆役却古怪,招招攻向仙道,偏又一沾即走,似在逼他演练掌法。,而志不在伤人。果然过得片刻,仆役冷然道:“截风断水掌!你竟是田岗茂一的弟子!”
仙道一震,心中既惊且惑,面上丝毫不露,笑道:“阁下认错了吧,这分明是切金削玉掌。”
那人冷哼,攻势骤紧。
仙道暗暗叫苦,深悔自己一时起意盗物,很吃了些苦头不说,还牵累流川。只是连作眼色,叫他趁自己拖住那人时快走,流川置之不理,一柄短剑舞成一团雪亮光芒。略一分神,仙道胸前挨了两爪,幸得流川救助,又退得快,才免了开膛破肚之灾,却也衣衫破烂,皮肉多了五条血痕。
两人年小力弱,不能久战。流川不管不顾一力强攻,仙道左思右想脱身之法,便在此刻,变故突起——倒地半晌的谷泽猛然弹起,复又重重跌下,在身子腾空的刹那间出手扣住那仆役腰间穴道,一同扑倒在地。
仙流迷惑停手,谷泽哑声冲他们叫道:“玉章砸了也不可给他们!”见两人不动,一边尽力压制仆役的挣动反击,一边怒叫:“还不快走!”
两人顿时回神,转身飞奔而去。
谷泽同那人在地上灰土血泥中厮打半天,终于力竭,手不由放开了,仰面躺倒,双目无神望天。胸口被踩碎之际,口中兀自喃喃道:“把我那剑,送回——”
声音陡然低下去,再也不闻。眼睛未闭,映出一片阴沉沉的死寂天色。
那仆役直起身来,掸了掸衣裳,一望树影斜长,天色将昏,便往仙流去处追去了。
街巷曲折交错,偶有人踪,见了他的模样也慌忙躲避。吱呀一声涩响,深巷里忽有一扇门打开,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探头张望一番,瞧见了他,一惊缩回。
他嘴角略挑,走过去看准了,自院墙越过,落进院中。但觉脚下蓦的一空,跌进一个坑洞,身上几处即刻剧痛。再一细看,那坑里扔着不少残剑断刃,虽然锈蚀,却也利可伤人。仆役恼怒,正待跃出去喝骂,两条人影从坑边掠来,一刀一剑直没入胸口。他喉间咯咯两声,便已气绝。
仙流拔出刀剑,血溅出来,慌忙跳着避让,撞在一起。两人对视一眼,同时伸出手来握住了,只觉得触手又冷又湿,也不知是谁的汗渗了出来。两人并肩靠在一起,怔怔顶着坑中那具尸体。
这坑是早先就挖下的,当初流川听了田岗说的故事,便总想着弃刀学剑,被他祖父罚跪也不死心。仙道于是替他寻来不少长剑,可惜质地不佳,以刀法使用很易损毁。头一把俩小孩还有闲心思学着故事里造冢立碑,偶尔焚香祭奠,待得多了便厌烦起来,索性在后院掘了坑随手丢弃。不想今日却救了性命。
倦鸟归巢,枝头一阵轻响。两人给惊动了,觉出头脸颈背上都是冷汗,身上微微发抖,又都逞强,不肯说伤了人命心里骇怕,便互相拉拽着回屋。
流川坐着不去点灯,在昏暗中把富春楼上看见的事同仙道讲。仙道彼时也听见燕落梅说起缘故,想了想,忽而道:“那人说七年前有很多人围攻折剑谷,七年前……师父就是那时候来的。”
经他一提,流川也想起。“坑……院子里那个,他认得你那套掌法。”
当日田岗教仙道时流川也在近旁,看仙道满头热汗立在太阳地里练功,又嫌原名不够富贵,硬将“截风断水”改作“切金削玉”。田岗并不责他,笑呵呵坐在檐下喝酒。
“你说,会不会他们找的那章同师父下落有关?”
流川答不出,皱起眉。
田岗一向疼爱仙道,两人还在底下胡猜仙道是他背着婆娘在外面偷生的。他却有一日不告而别,只在不见前几日对仙道说过“只当不曾见过我来”的话。
仙道翻开双手睁大眼看,也只瞧见两片白色的轮廓浮影。
他却想到田岗醉后教训,说“切莫去惹那些个江湖人,饿肚子只怕还更好受些呢”,又说:“你若行窃行骗为生,这一身功夫便是保命的法宝。若当真在江湖刀头舔血,嘿嘿,那只能催你死得更快些。”
他默默想了一回,突然拉住流川,正色道:“这里咱们呆不得了。”
流川亦明白,点了点头。“那么去何处?”
仙道深吸口气,方才郑重道:“江湖。咱们出去了,没有家,便去江湖。”
四目对视,两人呼吸渐粗,眼中都迸出少年人才有的异彩,刀锋一般。
商量停当,仙道回家换了身衣裳,捡些细软包了,又拿了田岗留下的药瓶拳谱,找出放在别处的零碎藏物,挑了几样值钱的带上。盯着剩下的犹豫好一会儿,伸手狠狠挖了一把揣在怀里,那玉章也在其中。
仙道单挑它出来看,想起谷泽的嘶叫,可这物什玲珑剔透,兼且可能关系田岗下落,终不忍下手,贴肉收好。
才一出门,夕阳艳烈,刺得仙道双目酸痛,几乎要流下泪。前方,一道青影踏满地红光缓缓走来。
仙道立在当地,微微眯眼,看着那人身后一轮硕大西斜的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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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也没多少家身好收拾的,胡乱扎了个小包袱,就去灶下搬来柴禾堆在剑坑中,浇上灯油。点火时却犹疑一下,环顾住了多年的老宅,在黄昏里更显出残旧的亲近来。
他一低头,眼中露出毅然之色,眉目一下飞扬起来,将火折子晃亮掷在坑中,转身去了。
行至仙道家不远的巷子,只见地上到处洒着血迹,墙角处躺着个人,深青的仆从服色。流川心中一紧,赶几步奔往仙道家,远远见门口槛上坐了个人,却把步子慢下来。
仙道向后靠在门上,残照映在他乱发掩着的颊上,如鲜血披面。
流川记得田岗不见那日,他也见到仙道这般坐着,他走到身边了也不起来迎,伸手推在肩上,就仰脸像往常那样,明朗地笑,招呼他吃晚饭去——好似他当真不曾见过个叫田岗的酒鬼。
可今日推了,仙道却贴着门软软滑下。流川大为慌乱,忙伸手揽着抱住了,觉得身体尚还温热柔软,却不敢去探鼻息脉搏。见仙道手中攥着个瓷瓶,掰出来拔开塞子闻闻,一股清苦的药气冲鼻,脑中顿然一醒。摸索着塞了一颗到仙道口中,流川便呆呆抱他坐在门口,心中空空如也。往自家方向望去,只见一抹火光冲天,在晚霞里看不分明。
周围人声隐隐躁动,复又静下去,屋脊树影渐渐昏黑,又慢慢消失。不知过了多久,仙道终于醒来。
流川眨眨眼,听他在怀中低低地笑,声音微弱:“小呆,你哭什么。”流川怔了好一会儿,仿佛并未听见,仙道也不再出声。有盏茶功夫,流川终于慢慢俯身下去,伏在仙道身上,听那胸腔里的心跳一下一下强劲起来,撞在自己心口。
田岗留下那药果然神效,仙道再歇一刻便可起身走动。此时城中却喧腾热闹,许多衙门差役执火把四处巡守。两人心中惊怕,找了个闲汉一问,才晓得是燕落梅报了官,现下满城搜捕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
两人面面相觑,还是捡了僻静小路往城外走。时有撞见抓人的捕快,这些人虽然听那傲慢苦主说了凶匪是两个小孩子,一则不信,二则他们却都是流川祖父的同僚,便视而不见放了他俩过去。
城外一片大湖,苇茅高过人头。两人牵着手沿湖畔路磕磕绊绊地走。欲往渡口去时,仙道止住流川,先藏身草丛仔细探看。
夜已深了,乌篷船静静浮在水上,几只水鸟从近旁折翅掠过水面。
两人悄悄退回,慌乱里不知谁踢着块石头,分明的一声响。渡船那里果然窜起条人影,瞧不清服色,身法却是两人都见熟的。仙道流川知道跑不脱,就径往水边去,滑进水里便一气下潜。湖面宽广,两人自小游惯了,知道何处水浅何处岸近,辨了方向拼力前游。
几乎脱力之时,脚下终于触到底下的烂泥水草,滑腻冰凉的一团。
两人挣着爬上岸,展开四肢摊平了大口喘气,侧一侧脸,视线相触,忍不住都大笑起来。头脸上的水淌进口里,咳呛着仍是笑。
良久静下来时,力气也恢复少许。流川坐起,摸出谷泽那柄短剑细瞧起来。黄铜吞口雕作古朴狰狞的兽头,衔着的剑身长一尺二寸,明如秋水,寒凉澄澈,端的是一把好剑。流川越看越爱,不忍释手,起身找块石头,霍霍磨将起来。
仙道仰望头顶夜空,繁星如银屑,清辉浅淡。他一面迷迷糊糊想着,要是这些星星都掉下来被我捡到就好了,一面流着口水呼呼地睡着了。
对岸满城灯火,隔着偌大湖面,被黑沉沉的冷水一浸,不过零星数点。
家在身后,已离得远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