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之迷宫 1-4
作者: 远,收录日期:2007-02-01,1123次阅读
楔子 事关命运的选择
时间正是盛夏,凉风从海上吹来,如期到达了埃莫斯王国,随之而至的豪雨带来的舒适凉爽让原本的酷热溃退至西部地区,在那里如同走向末路的暴君一般,肆虐地统治着克里塔拉沙漠。
“克里塔拉”这个词,在古代语中有“混乱、迷失、经由不可思议之途达到彼端”的含义。虽然现在只有高阶神官和少数学者才会去研究冷僻晦涩的古代语,但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以“克里塔拉”为名的沙漠是不能轻易进入的可怖之地。
传说在沙漠深处,覆灭的古王国遗址上空,遗民们的鬼魂四处飘荡,与邪神的仆从怪兽和妖魔一起守护着大量珍贵的宝藏,残忍地攻击一切胆敢踏入它们领域的生灵。寻宝的冒险者、迷路的居民、来往于各地的商队……走进克里塔拉沙漠的人们就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连尸骨也没有留下的消失了,偶尔幸存的生还者带着野兽撕咬的伤口,变成了只会尖叫和呓语的疯子。久而久之,再也没有尚未对人生绝望的人敢进入这片沙漠了。
但在沙漠边缘,连通着埃莫斯与迪法安两国的商道一向热闹繁忙,沿途还有数座因过往商旅、宝石矿脉以及香料、工艺品等特产而富足繁华起来的大城市。
眼下黄沙铺就的大路上空旷寂静,毕竟连最痴迷于生意和金币的商人也知道,沙漠的夏季正午可不是赶路的好时机。
所以,当独行的流浪剑士看见远处那支带着扬起的尘沙缓缓靠近的队伍时,一向少有表情的他略微皱起了眉毛。
来到近处他才发现,被城卫军士兵们保护着的队伍只有几个人而已,擦身而过时,骆驼背上像是首领的红衣贵族小姐微笑着点头致意,样子看起来意外的眼熟。士兵们则向他投以戒备和敌意的目光。
年轻的剑士毫不理会这些,烈日下也没有融化迹象的冰块般的黑眼睛掠过他们,直直凝望着他的目的地。
正午灼烈的阳光有如实质般泼在他身上,虽然用斗篷密实地裹住全身,但干热的风和滚烫沙粒还是无孔不入地往口鼻和衣服里钻。这一切都和连日徒劳无功的奔波带来的疲倦掺在一起,让这个一向冷静的年轻人不由隐隐的焦躁起来——这已经不是近几天来他头一次走在这两座城镇间了。
又走了好一阵子,前方城市里神殿祭塔悠扬的钟声隐约可闻时,流浪剑士猛然想起对那位贵族小姐有异样熟悉感的原因——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那支旅队了,他们碰面的次数简直和他在城镇间徘徊的次数一样多。并且旅队的规模似乎在逐渐减小,护卫们大多是某座城市的城卫军,那位小姐自己的随从则所剩无几。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或许会需要雇一位保镖。
对看起来继续下去也不像会有结果的旅程略作思考,剑士干脆地作出决定,转身追向早就不见踪影的旅队。
——综合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年轻的流浪剑士的选择如果让命运之神索斯索尔的虔信者来评论的话,绝对是“亲手推开了通向注定与必然的宿命的门扉”这种俗气的形容。
而我们的故事,在比这要早得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一、自称骑士的无耻盗贼们
照理说,一家正派的酒馆在半下午是不会有太多客人的,但今天,一大帮闹哄哄的外乡人把镇上唯一一家酒馆兼旅店塞得满满的。
十多个身材高大的外乡男人都带着伤,高档料子的衣服撕扯得乱七八糟。他们中伤口最多的红发壮汉爆裂地冲一旁的流浪剑士大声吼叫,得要他的同伴们用力压住,才能不安分地在椅子坐下。领头的青年比其他人要矮一点,温文的气质像是暴发户的管家或是镇长秘书之类的人物,他虽然有点手忙脚乱,但总算把同伴都安抚下来了。
裹在灰色旧斗篷里的流浪剑士独自坐在旁边,他跟其他人可不像是一路的。那些受伤的男人都在愤怒又憎恶地瞪着他。并且,酒馆老板老杰克发誓,剑士慢慢抬手端起他点的那杯清水时,他真的看见了剑士手腕上闪着银光的金属环。那应该是手铐,所以即使他们同路,年轻剑士也是被迫的。
酒馆男侍约翰端着客人们要的水盆和热毛巾走过烂醉的店里常客身边,被那个家伙一把扯住,差点弄翻了水盆。“嘿!”他恼怒地叫道。
“他们,嗝,是干吗的?那些奇怪的家伙。”醉鬼打着酒嗝,颠三倒四地问。
“可别这么无礼!”约翰弯下腰低声警告,“那可是从王都来的尊贵老爷们!出手阔绰,洗脸水还要放莫葛*叶子呢!”
“王、王都?”醉鬼大着舌头含混地说,“那里的老爷上这儿来干吗?又是要抓——”
约翰发出响亮的嘘声盖住了最后那个词,他担心地瞄了眼角落里的桌子,一个人伏在那儿,披在肩上的墨蓝长发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显然睡得正香,完全没有被新客人和醉鬼的吵闹打扰到。约翰松了口气,狠狠瞪一眼露出后悔表情的醉鬼,直起身向尊贵的新客人那边走去。
放下水盆,他突然察觉流浪剑士正盯着他瞧,带有强烈探究意味的目光让他吓了一跳。约翰慌张地走开,他寻思着,自己怎么可能会没有注意到这位显然没那么阔气、穿着满是尘沙的旧衣服,安静地坐在人群外的年轻人,这可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忽略的人——与简单朴实的服饰相比,年轻人的脸孔和眼神都过于鲜明锐利了。尤其是他的皮肤,白得可不像常年在外流浪的样子。要他说的话,这位可比领头的那位还要有气势得多呢。
在同伴们争抢着擦掉满脸尘沙和血污时,没气势的领头青年走到柜台前礼貌的问候了老杰克,自我介绍说他的名字是木暮公延。
等他表明意图后老杰克扯开嗓门大声嚷嚷起来:“没有的事儿!尊敬的先生,我们这儿太平得很,绝对没有什么盗贼!”
这当然是胡扯八道,来往于有着“黄金之路”之名的这条商道上的商人们总被视他们为猎物的盗贼盯得紧紧的,随从、保镖、佣兵、城卫军,甚至正规骑士团都没能让盗贼绝了迹。但就像猎人不会一次猎杀整个兽群,这儿的盗贼们总比别处的多了点儿仁慈,很少杀人不说,甚至会给遭劫的倒霉鬼留下一条裤子、一头骆驼的货物甚至一袋子铜币。
所以老杰克根本不担心会有什么严重的事情发生,在他看来,这不过是第一次打理生意的初出茅庐的管家丢了财物,害怕被主人责罚罢了。
被当作新上任管家的木暮先生叹了口气,焦虑而祈求地望着老杰克:“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真的需要您高尚无私的帮助,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就在前几天,我们不幸与几位同伴走散,其中有此行最重要的人物,一位……”他犹豫了一下,看起来更加忧虑了,“一位尊贵而柔弱的小姐——”
震耳欲聋的狂吼打断了他,红发男人从椅子上跳起来疯狂地大叫:“啊啊,晴子小姐,我樱木花道一定会把你平安救出来的!” 他的同伴们全都扑了上来,好不容易才捂住嘴巴压住了他,却因为流浪剑士冷冰冰地吐出一句“白痴”而前功尽弃。
木暮尴尬地笑了笑,试图拉回老杰克的注意力——他正傻瞪着那边呢:“我不能提起这位小姐的名字,如果您听到了什么也请尽快忘记。我所能说的是,她对我们确实非同一般的重要。我们寻找了好几天,终于发现了他们的踪迹,但那显示他们偏离大路往沙漠方向去了。可当我门赶到时,只看见……”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血,城卫军士兵的尸体,以及这位先生。”他指了指沉默的流浪剑士。“他告诉我们,他到达那儿时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做出这些恶行的残酷匪徒带着我们的同伴潜入了沙漠深处,他只远远看见他们深蓝的斗篷。”
老杰克睁圆眼睛,夸张地倒抽了口冷气:“一位可爱的、柔弱娇嫩的贵族小姐!诸位真神在上,多么可怕的暴行!”伸出粗大的手指在胸前恭恭敬敬地划了个圣标,“愿无所不能的真神和一切善意的精灵都庇佑她,”他给木暮倒了满满一大杯栗浆酒,推到他面前,补充道:“也庇佑您。”
“万分感谢您的好意,不过我还是要冒昧地询问一下,关于附近出没的盗贼……”
“呃,亲爱的先生,您知道,再太平的地方也免不了有那么……那么几个不守规矩爱乱来的人,我们这儿也不例外。您说这位先生看见他们穿着蓝斗篷往沙漠里去了,恐怕……哎,我是胡乱猜测的,可能吧,或许会是……”
老杰克吞吞吐吐地话惹得红发那位火爆脾气要扑上来掐他的脖子,突然有人出声救了他:
“青骑士盗贼团!”
所有人都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角落,墨蓝头发的客人现在醒着,眼睛清醒得好像从来没有睡着过。他跳过桌子,走到外乡人面前夸张地躬身行礼,邪气而英俊的脸上挂着快活的、厚颜无耻的笑容。
“在老爷们面前提起这个僭越的名字可真让人不安,”他开口说道,尽管态度可看不出哪怕一点不安,“这帮厚颜无耻的家伙,他们既承认自己盗贼的身份,又把自己叫做骑士。”
“请问您是……”木暮先生疑惑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就不像正经人的英俊男人,并且虽然他刚才那一连串动作敏捷矫健,但木暮却发现他的左腿有点轻微得难以察觉的不灵便。
男人挠了挠下巴上的小伤疤,咧开嘴笑了:“我叫三井寿,老爷,恰好知道一点关于青骑士盗贼团的事情。”
“真的吗?那可真是太好了!”木暮先生惊喜地站起来大声说道,紧接着,绝不会在任何场合忘记礼仪的他开始为自己和同伴们做起了介绍,轮到流浪剑士时不得已地顿住了,直到斗篷下传出清冷而平板的声音:“流川枫。”
木暮先生松了口气,感激地冲三井点点头:“尊敬的先生,以古纳斯神透彻且永不止息的名感谢您。请问,您能告诉我们那个盗贼团的事情么?他们不会随便伤害女性吧?”
“当然不会啦,老爷们就请放心吧,那位小姐现在一定平安无事地在享用美味的下午茶哪!”
“你怎么知道?”始终沉默着的流浪剑士突然开口,每说出一个字就像射出一支冰箭,仅凭说话的语调就击退了沙漠的酷热,“你又怎么确定是他们?”
是的,向领主和城卫军军官寻求帮助也得不到解答的问题,为什么会被偏僻小镇酒馆里普通的客人随随便便就解决了呢?长相和气质都不像正经好人的、非常了解盗贼的、突然冒出来的热心人,在意他的存在的侍者和酒鬼,明明知道些什么就是吞吞吐吐不肯说出来的店老板……
一瞬间出现在木暮和同伴们心里的只有一个词:黑店!
“虽然质疑一位愿意主动帮助我们的人是一件很难堪的事,但为了同伴们的安全,请原谅我,三井先生,您能回答流川先生的问题吗?”而更难堪的是,因为一个可能是盗贼同伙的人质问了另一个可能是盗贼同伙的人,他这个领队才发现到问题所在。
虽然衣衫残破还受了伤,但十几个高大青年同时把手放在剑柄上还是释放出了强烈的气势,他们笔直地站在木暮身后,等待答案。
三井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紧绷的气氛,照旧笑嘻嘻地轻松回答:“啊,亲爱的老爷,就像其他地方的人知道克里塔拉是长着嘴会吃人的沙漠,我们这儿的人也都知道,青骑士们不怕诅咒,能在沙漠里自由来去哪。” 狡猾地眨了眨眼睛,他摊手一指酒馆老板、侍者和酒鬼,“您可以到处去问,老爷,每个人都知道这些。况且这位老爷还提到他们穿着深蓝色斗篷旋风一样消失了,这是他们被称为青骑士的原因,也是我做出判断的根据哪。”
长时间的盘问之后,木暮他们终于相信了三井只是个好心人而已。不,或许和对方勾肩搭背把对方叫作小三的樱木是真正相信了,而木暮则是即使存疑,也必须依靠这唯一一个能帮助他们的人。当他转身时不经意瞥见风帽下流川没有表情的脸时,他知道流浪剑士和他一样心存疑虑。
自称偶尔做点不正当的事情——例如帮盗贼们采购日常用品,联络赃物买主等等,因而知道了盗贼藏身之处,三井自告奋勇为不熟悉路的外乡人引路。其实说到克里塔拉沙漠,究竟有谁算得上熟悉路呢。于是王都来的尊贵的老爷们只得接受他的好意,收拾好行装,在黄昏时分一起上路了。
小镇就在沙漠边上,当低矮的房舍消失在身后,灰扑扑的瘦小植物渐渐稀疏并最终裸露出沙地,再往前就是恐怖的秘境。没有森森白骨或其他什么明显的标识,也没有狂风黑云等等异常之处,克里塔拉沙漠就这样毫不庄重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但她真是美极了!似乎比在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更加遥远的夕阳却无比硕大,慷慨的铺开了半个天空的霞光。沙子在余晖下显出华美瑰丽的深金色,并逐渐转为浓艳的橘色,即使把黄金和红宝石研成粉末溶入墨水,那种绚丽也无法描绘出来。而远处绵延起伏的沙丘镶着玫瑰色的边儿,优美的弧度带着能将落日也吞噬掉的可怖的温柔。
连最冲动的红头发樱木也不由在她面前勒住马,惊讶地呆望着与他想象中截然相反的克里塔拉沙漠。
向导嗤的轻笑了一声,在马背上作出夸张的邀请姿势:“各位尊敬的老爷们,欢迎来到青骑士的克里塔拉!”
噬人的秘境始终未向远来的客人们展露出狰狞残酷的面目,而她那些骑术娴熟的客人们则在努力提着缰绳,试图让坐骑在飞奔的同时放轻步子,唯恐惊扰到她。
不请自来的好心向导一个人走在前面,手上摆弄着个小玩意儿——木暮猜那是指南针,嘴里咕咕哝哝地念叨着什么,不时满面愁容地揪住半长头发,偶尔又两眼放光地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大叫“该往那边走!”
正在想该给他们的向导再加上“不可靠”的定语,木暮突然听见流浪剑士的风帽下传出低但足够清晰的一声“白痴”,无言地叹了口气,他赶上向导彬彬有礼地询问:“辛苦您了,三井先生,有什么我能帮您做的吗?”
三井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挥了挥手里的东西:“我想用不着劳烦您,老爷,我有它就够了。”
木暮好奇地瞄了一眼,那样东西虽然是用劣质材料制作,手艺也很粗糙,但这些完全掩盖不了它结构的精巧,刻满符文、数字的辐条和圆轨让它看起来像是观察天象的仪器,但中间嵌着的小沙漏则属于计时器,最上部还有个类似风向仪的装置——但是,它唯独不像是一个指南针。
……古纳斯神啊,愿您那映照一切的荣光指引我们的方向……
因为向导的不负责任而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绝望的青年,在胸前划了个圣标,低下头,向七位真神中他所信仰的那一位虔诚祈祷,因而错过了深蓝色头发的男人若有所觉的一瞥。
“小三!小三!”樱木大呼小叫地赶上来,用力捶了下三井的背,让后者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
“干什么啊!”好不容易找回平衡,三井狼狈地叫道,却得到“给我们讲讲青骑士的事情吧”的要求。稍微愣了一瞬,男人嘿嘿地笑起来:“既然你们想听,我就来说说他们会被称为青骑士的原因吧。”
那个笑容,真是充满了不怀好意的味道啊……虽然这样想着,木暮还是克制不住好奇心地发问:“被称为?”
“据说那些人是被各个城市遗弃的罪民,他们和沙漠里的妖魔签了契约,也成了侍奉邪神的仆人哪。您要知道,最初可不是他们用青骑士来叫自己的,而且我恐怕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别号。这得从那件事说起……”
不可否认,虽然三井难与歌喉优美的游吟诗人相比,但他把故事讲得扣人心弦,吸引了人们全部的注意力。
深蓝斗篷的盗贼们骑着马纵横克里塔拉,有如干热而狂暴的风在沙漠上呼啸而过,高超的武技,严明的纪律,出没于传说中每一粒沙子都吸饱了鲜血的禁地。慢慢的这股蓝色暴风也成了传说的一部分,本地人把他们叫做青骑士,认为他们是怪兽、妖魔的同伴,用他们的名字来吓唬不肯乖乖睡觉的小孩。
但这惹怒了别人——附近一位领主麾下骑士团里的诸位正规骑士们,对于区区盗贼竟敢“冒用”他们的名号而深感愤怒,在团长的带领下,全团人马大胆地在沙漠边缘设下了诱饵和埋伏,发誓要剿灭这伙狂妄的盗贼。然而事情的结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小的盗贼团竟然击败了领主大人的骑士!这无疑更加巩固了他们传说的地位。战斗结束后,顺序稍微有点颠倒的,盗贼们从战败者口中知道了这场战斗的缘由。
据说,当时听完俘虏颤抖的叙述,放肆的盗贼头子一脚踩在被俘的骑士大人身上,仰天嚣张地笑了好一阵子。随后,从来没有费心取过团名的盗贼头目吩咐手下制作旗帜和纹章。当他们再次出现并成功地袭击了某位领主大人派往王都的车队时,人们发现盗贼的队伍中飘扬着一面巨大的纯黑色旗帜,上面绣着青色飞马纹章和团名——“青骑士。”
三井的故事结束了,低啸的风悄悄掠过,填补了人们之间的寂静。
随着坐骑行进的颠簸,木暮的视线也上下浮动,耳边还回响着三井慢悠悠讲述的声音。他彷佛看见一群蒙面人突然从沙丘后面跳了出来,马蹄踏着沙子狂奔,黑色旗帜与他们身后蓝色的斗篷一起在风里翻飞,夕照被扭曲的长长黑影切割成碎片,血一样漫过木暮眼底。这些幻觉好像一直朝着夕阳奔去,最终消失在无比灿烂辉煌的晚霞深处。天空中靛青的暮色紧随着他们的脚步占领了整个天幕,直到吞没太阳。
光明褪尽,他们在茫茫无际的沙海不知方向地行进了很久。直到清寒的月亮成为天空的主宰,向导终于说出了那句已经没人再期待的话。
(*莫葛:一种藤类植物,汁液气味清爽,叶片具有清洁作用。)
二、不合时宜的旧友重逢
上一章忘了说,这篇文是还小红的债~来收债吧~
真挚地感谢陪我战斗在改文第一线的同志们,没有你们我就是一废柴呀>_<
另,本章比上一章多了一千二百字,真不安,唔唔,不安……
月亮已经升得很高,流水一样的薄光铺在旷远的沙漠上,好像结了冰,散发出比死亡更安静和空洞的味道。
“绝对没错,老爷们,就是这个方向!跟我走,跟紧我,只要有我在,克里塔拉就像头一次参加舞会、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一样温顺无害!”
在这样的鼓励下,差不多已经放弃了的领队带着不耐烦地大叫大嚷的队员,以及出奇沉默且冷漠的、身份大约算是俘虏的流浪剑士,曲折而颠倒地在月光下的沙漠里行进了很久,直到三井在没人期待的时候低声宣布:“快到了,他们就在前面。”
没多久,远处的沙丘边儿上,现出了一团橘色的火光。本来应该让人感到安祥舒适的暖色调,突然出现在始终平静的恐怖禁地,反倒从表象之下透出了惊心动魄的感觉。
刚刚还大声抱怨,叫嚷着又累又饿的青年们突然全都变得安静,露出与模样软弱的领队如出一辙的坚定神情。他们完全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跟随陌生人深入大陆上最危险的秘境之一,面对能自由出入这里的凶狠敌人,甚至可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葬身于此,用自己的性命给克里塔拉的血腥传说再添上浓重的一笔——他们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却毫无动摇及犹疑,甚至还有点必将成功的古怪自信。
“极度忠实的朋友,或者是教廷的狂热信徒,我最喜欢和最讨厌的,这还真是极端哪。”三井在心里咋舌,又偷偷瞄了一眼木暮先生一下子镇定庄重起来的侧脸,耸耸肩踢了下马腹加快速度。他根本没有发现,流浪剑士正像一片灰色的影子一样紧紧跟着他。
那伙自称骑士的盗贼正围在熊熊燃烧的篝火边上快活地大声说笑,仰头灌下皮袋里的烈酒,酒液顺着两颊流下来,挂在浓密胡须上,闪闪发亮。横放在膝头的弯刀透过皮鞘也闻得到陈旧的血锈味儿。值夜早就发现木暮一群人,满不在乎地打个呼哨。喧闹的声响渐渐低下去,白日里挥舞弯刀为了财宝和荣誉搏命的悍勇战士们咬着烤肉,大咧咧地盯着他们。
木暮不再出声,用手势让同伴做好战斗准备,自己则下了马,谨慎地靠近盗贼的警戒范围。虽然这里是邪神的领域,真神的荣光在这里微弱黯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祈祷是否能传到真神耳边,但这个在已度过的二十多年岁月中,几乎从来没有与人起过冲突的温和青年,还是希望能在等会儿那场恐怕避免不了的战斗开始之前,尝试一下和平解决的可能性。
向导三井以极为自然的态度和他一起往前走,流浪剑士则仍然跟在他身后。
饥渴困倦和上一场战斗遗留下来的东西严重侵蚀着流川枫的体力,但他隐藏在风帽下没人看见的脸上,抿紧的嘴唇和漆黑眼睛带着接近固执的坚持,毫不放松地注视自己怀疑的对象。而所谓克里塔拉最强大凶残的盗贼,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眼角瞥见的火光和周围模糊的人影罢了,和向导先生一起被简单明了地划分在“敌人”一栏里,位置跟误会他是盗贼并打了一架,还逼迫他同行的家伙相距不远。
不过,“盗贼”……好像有什么人说起过这个词似的,在现在想起来已经颇为久远的少年时代,但具体的情形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不知怎么回事,破损的记忆残片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来,带着陌生且莫名的熟悉感,不可忽视地硌在那里,别扭得要命。
流浪剑士不快地甩甩头,随着前面两人停下脚步。
木暮在火光与夜晚含混的交界处停下,他清楚地知道,眼前浪荡的男人们一旦握住刀柄将会是多么可怕的敌人,以及自己将要提出的要求有多么荒谬可笑,但总得尝试一下。
“愿掌心流淌大地诸水的真神加护各位,乘风纵横克里塔拉的勇士们啊!我以古纳斯神之名请求你们的仁慈,请将昨天被各位带走的我们的同伴归还吧!”
突然出现的短暂沉默中,只有火焰燃烧和马蹄踩踏沙子的细微声响,然后立刻就被放肆的狂笑填满。盗贼们夸张地大笑着,毫不留情地嘲弄对方,一个笑得把酒洒了一身的盗贼指着木暮叫道:“别开玩笑了!你见过盗贼把抢到手的东西还回去的吗?三井,你怎么带这种人回来啊?”
“叫我副团长。”向导严肃地纠正,随即前踏一步反手抽出了袍子里和盗贼们同式样的弯刀,飞快地横着挥出,刀锋恰巧停在木暮喉咙前。“就是这种人才希罕有趣——呃……”
相较于向导突然的倒戈举动,他身后的流浪剑士几乎无人注意——直到三井的刀停住的同时,一道亮光从他斗篷中闪射出来,刺向三井。流浪剑士像是某种善恶难辨的精灵,划破夜晚突然出现在人们视线中,手持一把双刃长剑,剑尖冰冷的寒气让三井被迫把背挺得笔直。
这一刻木暮的同伴才刚刚回过神来,樱木爆出震惊的大吼,压下了盗贼们稀稀落落的笑声,但内容似乎会引起更大的哄笑:“小三,你背叛我们!”
盗贼们马上就因为副团长的遭遇而静了下来,起身拔刀的同时,这群以刀剑和武力为生的男人们不由得猜想,流浪剑士刚才那称不上光明正大但准确有效的一招,换了自己是不是能抵挡得住。
相反的,正义一方却因为疑似盗贼同伙攻击确定盗贼同伙的离奇突发事件,以及领队陷入危机的事实而起了骚动。被缰绳勒住的马匹不安地喷着响鼻,马背上的骑手们不知所措。
只有木暮例外,他似乎并没有发觉周围发生的这一切,仍然笔直地注视前方,完全无视三井和他的刀,大声说道:“我愿付出我能给的一切,来赎回我们的同伴!”刀刃几乎把他割伤了,但三井不敢把刀往后撤,他毫不怀疑,背后那柄剑会在他稍微动弹一下时在他身上刺个窟窿。
“是么?”一个清朗的声音从离篝火较远的黑暗中传来,让由于木暮的镇定而不知所措的盗贼们瞬间露出放心的神色。那男人懒洋洋地斜靠着身子,伸手扯下松松垮垮垂下来、几乎遮住他整张脸的深蓝色头巾,一张年轻俊朗得出乎意料的脸就那么忽然出现在月色和火光交错的地方。
流川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因为惯常空白而致使每一点细微情绪都十分清晰的脸上写着错愕和迷茫。刚才那种模糊不清的奇妙熟悉感在看清男人的时候膨胀了起来,虽然仍然没有显露出清晰得能够辨认的轮廓,却彷佛长出了爪子,在他胸腔里到处爬动,不停地抓挠。尽管如此,他持剑的手还是稳定得足以让三井忍不住骂出声来。
木暮从盗贼们的态度上明确了他的首领身份,虽然因为对方的年轻和贵族般的风度气质有些怀疑,但还是郑重地低下了头:“我能给出的一切。”他再次申明。
“这样啊。”男人微微拖长尾音,视线在那群人身上绕了一圈,注意到某个身影后明朗地一笑,慢慢走了过来。盗贼们似乎并不担心独自靠近敌人的首领的安危,木暮的同伴则出于不明原因呆站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青骑士的团长走到僵持的三人面前,上下打量了冷静勇敢的青年一番,点点头豪气地说:“那好吧!你就把同伴带走好了,不用付赎金。至于你,”他对副团长亲切地笑了笑,对方底气不足地小声叫道:“仙道……”“叫我团长。”他模仿三井刚才的语气说着,随即一刀劈向了灰色鬼影般的流浪剑士。
流川吃了一惊,收回剑架住这凶猛的一击,风帽因为大幅度的动作滑落下来。盗贼团长加大力度逼到很近的地方,面对面专注地凝视着流川,嘴唇上甚至还带着一点微笑:“很久不见了……流川。”如同对待某种珍贵的宝物,盗贼把玩了片刻才说出剑士的名字。
假使说剑士为此有所动摇的话,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而是用力格开盗贼的弯刀,顺势发出三记强力突刺,以此作为回应。
英俊的盗贼敏捷地闪过第一击,舞动弯刀挡住剩下两剑,并找到细小空档,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巧妙反击。
首领的突然出手让盗贼们纷纷做好战斗准备,木暮的同伴也拿起马鞍边的重剑和接合式的短矛,随时准备冲向敌人。火花从对打的两人武器上迸出来,不仅没有让空气升温,反倒带来了一触即发的紧张寒意。
此时,剑士占了上风,压制住盗贼的进攻。
盗贼屈身下蹲躲过剑士削向他脖颈的一剑,抬头看着呼吸已经变粗的流浪剑士,伸出舌尖舔掉流下的汗珠,忽然对他笑了笑。
流川以为他看见了一头蹲低身体蓄势待发的野兽,盗贼被火光照亮的那半张脸带着食肉兽般优雅的强悍——那么我就是猎人。
如此坚信的流川把汗湿的头发抹向额后,苍白的双颊涌上血气,眼中高昂的斗志比剑锋还要锐利。借着高度的优势,他冲出去向对手当头劈下一剑。盗贼往前扑出,闪避的同时挥刀砍向剑士的双腿。
刀剑碰撞的响声连成一线,两个人的动作都快得不可思议。盗贼和外乡人暂时放下了敌对意识,呆呆地旁观,几乎喘不过气。不懂武技的木暮甚至惊叹地以为,传说中游荡在沙漠的鬼魂现了形。
然而其他人渐渐发现,他们激烈的对决中有某种和谐一致的东西,如果忽略掉双方对胜利的渴求,与下一招就要杀死对手的气势的话,他们简直像在跳舞,鲜血与死亡的双人舞。
可是如果有人能在这场精彩的交手中跟上盗贼迅速灵活的动作,注视他的双眼的话,将会发现那双比青骑士的斗篷还要更蓝的眼睛里,不仅仅有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的欣喜怀念,还存在着冷静的审视意味,似乎在判断着什么。
一直处于防守的盗贼把剑士的武器往侧边荡开,同时一脚踢向他的前胸。承受了正面一击的剑士在柔软的沙地上站立不稳,后翻一周立刻站起,勉强接下取得优势的盗贼又一轮快攻。剑士的速度渐渐慢下来,但他却好像知道弯刀进攻的轨迹一样,总能提前把剑放在那里,等着盗贼的刀撞上来——就像盗贼刚才做的那样。
现在除了木暮,几乎每个人都看出来了,虽然使用不同的武器,但这两个人招式相似,绝对是同一位老师教出来的弟子!
流川绝非一个迟钝的人——至少在武技上如此,同样发现了这一点的他又挡下一刀后跳到一旁,喘着气瞪视若无其事收起刀的盗贼。那家伙很惋惜似的摇头感叹:“你退步了不少哪!”随即留意到拴在他双腕间的细长银链子,立刻明了地发出“哦”的一声。流川心里升起一点骄傲,虽然因为限制没能赢了他,但没人能在与他打斗时分神注意剑以外的东西!就算是……也不能!
飞快掠过的思绪嵌着一处空白,而流川知道那里本应该填上谁的名字:“你是谁?”他直接问,只有他自己明白平板语调下掩盖的迫切。
“哎呀哎呀。”盗贼首领睁大蓝色的眼睛,抱起手臂看着流川,突然开口唱起了荒腔走板的歌:“昨夜还在我的窗下徘徊,今早就说从未见过,负心的男人哪总是健忘……”
虽然被唱得乱七八糟完全听不出调子,但熟悉的歌词还是让人们哄地大笑起来。这首歌是埃莫斯的民间小调,经常由酒馆的女侍唱给花心的客人,虽然是描写失恋的曲子,但却调侃多于哀怨。
“流浪剑士以酒馆和荒野为家”,流川当然不可能没听过这首歌,他一言不发地向盗贼挥出一剑。
盗贼理所当然地挡下了攻击,但他随即丢下弯刀,一把揪住流浪剑士的领口,把他拖到自己怀里用力抱住。“很久不见了,流川。”
和刚才一样却流露出温暖感情的话语,一下子刺破了流川心里充盈到极致的诡异熟悉感,一个名字随着散乱的记忆流淌得到处都是。“你唱歌还是一样难听,仙道。”他把下巴架在对方的肩膀上,有点困难地开口。
名为仙道彰的青骑士盗贼团团长用力拍打着流浪剑士的背,露出纯粹快乐的柔和微笑。
凭借着俘虏和盗贼团长的意外关系,木暮他们顺利得回昏睡中毫发无伤的同伴。看到晴子小姐安然无恙而放松下来的樱木得意洋洋地发表了“我就知道这个狐狸男是盗贼”的观点,并照例被一起扑上来的同伴捂住了嘴巴。
另外三井对这个结果颇为不满,虽然有“这样的话咱们昨天可就白辛苦一场”的正当理由,但众盗贼一致认为副团长的坏心情源自于对方领队的无视。
“你真的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什么吗?”叹了口气,团长无奈地对他解释,“如果这位大人愿意的话,他一个人就能干掉我们全部。”
“你——”木暮瞪着盗贼团长,震惊得说不出话。
“大人”是对一定等级以上的贵族和官员使用的敬称,但只需要一个微妙的变音就能让这个词成为对神职人员的专属称呼。
“我怎么知道没穿圣袍的您的身份?”仙道对他眨眨眼,“您身上苦白葵草*的味道能呛死一头骆驼!”
“神官啊……”三井沉思地摸着下巴——果然是教廷的狂热信徒,啧!
“高阶神官,”仙道纠正,“会神术的那种。”
在这片大陆上,所有堕入黑暗信奉职司破坏、带来灾祸的九位邪神的人,不论到了哪里都会被处刑或驱赶到荒野上,与怪物和尸妖为伍。而作为以自身的力量和法则构成万物的七位秩序之真神、以及代表虚无的唯一的至高混沌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服务于教廷的神职人员则蒙受神恩,拥有被称为“神术”的强大能力。这种奇妙的力量可以在瞬间令濒死者痊愈,也能够以一人之力与大军对抗。
不理会没见识的副团长的惊讶,仙道凑近木暮神官低声说道:“尊贵的女性神官,整个中队的神殿骑士,随行一位专研神术的高阶神官……这是圣女巡游?”这位态度自然而嚣张的盗贼好像有一种天生的忽略别人情绪的本领,径自说了下去:“如果早知道是古纳斯总神殿的圣女巡游,我可不会费力气动手哪。”
“圣女巡游”是侍奉一位真神的最高神殿才有资格举行的,为了给将要升上紫肩神官的女性神职人员增加一点资历而进行的修行,随行会带上拥有真神之力的贵重圣器,由崇敬和仰慕这位即将高升者的神殿骑士护卫,和一位专研神术的高阶神官一起到偏远神殿举行仪式。
——顺带一提,如果将被提升的神官是男性,那么他进行的同样修行没有任何浪漫的别称。
之后盗贼首领不再回答神官焦急的追问,而是走过去挤在他的老朋友身边坐下,伸手碰触扣在他两手腕上那条沉甸甸的细链子,“那些人用神术才打败你的吧。”这不是问话,仙道也不需要流川回答,“你强得让他们害怕,才会被迫带上这种东西哪。”然后他对着链子小声说了几个发音奇特的古词。
“我忘了很多东西。”流浪剑士揉着轻松起来的手腕,望着跳跃的火焰,不是很情愿地承认。在他的生命中有大片空白,那之后究竟隐藏了什么不为自己所知的东西?它们又是否会像仙道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而如果仙道没有出现的话……他知道,自己将会永远忘记他。
仙道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肩,那姿势根本不像已经分别了七年之久的少年时代玩伴。“我知道,”他靠着流川的脸压低声音柔和地咕哝着,“可是有什么关系呢?你认出了我。”
流川记得这个。
流浪剑士一个人走过大大小小的城镇和远远近近的村庄,在旅店窄小肮脏的床铺或野外的草垛里熟睡,独自拔剑对敌,被城卫军、迷信的村民驱逐。他有时候会莫明其妙地转过头看自己的肩膀,好像那里应该有个什么人赖皮地趴着,一只手搂住他,一只手把自己的脸硬扳过去说话似的。
他记得这个,刚浮现的记忆中有某个少年模糊不清的脸,眼下他只要转过头就能看见那张脸的成年版,凑近了在对他说话:“况且有些事情,还是不要想起来比较好哪。”
不知道是不是夜风突然吹过的缘故,仙道的声音在空荡冷清的沙漠的夜里,听起来有那么点预言师似的深长意味。
“那是我的记忆。”流川甩开他的手臂,拉开点距离锐利而凶狠地盯着仙道,“只有我能决定是该忘掉还是记住。”
盗贼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会儿,大笑着扑上去:“流川,你可一点也没变哪!”他这么说道,“那么,去王都吧,去找伊内斯特公爵。”
公爵大人或许会告诉你些事情。
次日一早,流川踹开八爪鱼一样缠着他睡了一夜的仙道,和圣女巡游的队伍一起出发,去往埃莫斯王国的都城利德尔,他和仙道度过少年时代的地方。他莫名地就知道,当仙道用昨晚那种语气说话的时候,他最好相信这个总是跟他开玩笑的家伙。
木暮一边道歉一边给流川取下了大地之锁——那条拴在剑士手腕上的细长银链,却被吓了一跳——本应沉重的链子松垮地挂在他手里,比一根麻绳还要轻,而这东西的重量应该只有神术的使用者才能调整。这伙盗贼实在给了他足够多的惊奇,但最大的一个,是晴子神官苏醒之后对他说的:“是这些人救了我们,在城卫军攻击我们的时候……”而这不是他能处理的事情,甚至不是他应该知道的。
伊斯内特公爵,必需要向他报告这些事情。
神官沉思着,迎上机灵但罗唆的新向导彦一。
青骑士的团长和副团长站在营地附近的沙丘上,目送远处一长列的队伍缓缓离开。团长试图从一群缩小成黑点的人影中找出某一个,而沐浴在清爽晨风中的副团长仍然是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人家只不过是无视你片刻而已,而且事后还道了歉呢,三井。”
“叫我副团长。太可恶了,那家伙居然是神职人员,啧,这些人可是发誓禁欲守贞的哪!”
“我可不认为你会在意这个。”
“这是鼓励吗?为什么我听起来更像怂恿啊,仙道。”
“叫我团长。”从走远的团长那里传来快活的大笑声。
很多时候并不是命运逼迫了我们,而是我们自己走向他。
盗贼团长难得正经地想。
(*苦白葵草: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初开白色花,叶片可制作教廷专用薰香。)
三、命运多舛的公爵大人
这天一早,王都利德尔难得露出了晴朗的天空。刚结束休假的安田靖春见习骑士回到古纳斯总神殿时,在长廊里迎面撞上了形色匆匆的顶头上司。
“古纳斯神的荣光永不止息!早上好,赤木队长!”见习骑士站得笔直,扬高了头大声叫道。这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答礼的敷衍,继续兴致勃勃地搭话:“赤木神官回来了吗?我妈妈让我代她问候神官呢!樱木那家伙也走了好久,队里太安静了,总觉得很不适应哪……”
正为了某件大事严重焦虑的赤木刚宪队长不得不以怒吼打断了他:“十六号见习骑士,立刻归队!背诵五遍早祷经,整理盔甲和马匹!”
“是!赤木队长!”虽然被斥责了,安田仍然尊敬地目送上司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
这位神殿骑士并不比他年长太多,但卓越的能力和沉稳的性格——或许还要加上大贵族的支持——让他赢得了大家的敬重,以及古纳斯总神殿第四骑士大队队长的职位。不过,安田他们这群年轻人的热络殷勤多少还有点儿别的原因——赤木队长有个妹妹,真神啊,而且那还是个温柔漂亮得足以令人怀疑他们之间血缘关系的姑娘。虽然这位可敬的小姐已经发愿将贞洁和生命都奉献给真神,还成为让她的兄长都必须下跪行礼的高阶神官,但这丝毫无损年轻骑士们的仰慕之心。其中最激烈的樱木骑士,只为了赤木晴子神官无意的一句话,他甚至能去单挑邪神。
赤木队长是往会见室的方向去了,那儿是专门为一些秘密向教廷纳捐而又不愿意透露身份的贵族们提供的,一个和神官谈话的特别场所。但他这会儿去干什么?安田纳闷地想,他可不认为生活糜烂的贵族老爷会在中午之前起床,更别说还是来见清贫的苦修者,而非娇媚的贵妇人。
见习骑士的猜测通常都很准确,但今天却令人遗憾地落了空。在会见室等着骑士队长的,正是即便在王都也称得上门庭显赫的大贵族——伊斯内特公爵。
大概是为了迁就贵族们的生活习惯,会见室是一间奢华富丽的暗室,厚厚的窗帘后面点着蜡烛,完全无视外面明媚的阳光。赤木队长打开门,立刻就看见公爵坐在那儿,这位大人总会让周遭的注意力第一时间集中在他身上。他蜂蜜色的头发闪动着丝缎般的光泽,侧过来的脸庞正如传言所说,有如名画一般优美。
毫无疑问,第十七世伊斯内特公爵藤真健司是个传奇般的人物,王都的人们都这么说。“他简直是从传奇小说里走出来的!” 当然,一贯对着他的脸兴奋尖叫的贵族小姐们对这句话有她们自己的解读方式。
因为蒙受神眷,身为次子的藤真大人三岁就进入教廷学院,不满十岁就通过考试正式做了修士,到古纳斯总神殿服务。这个优秀的年轻人被视为最有希望戴上金冕,成为下一任掌殿神官的人选。即使对王家来说,这也是难得的荣耀。
然而就在七年前,藤真大人被卷入一桩与邪神崇拜有关的事件,他的老师在此事件中失踪了。虽然调查证明了他的清白,这位品质高尚的人还是辞去神职,以示负责。
按照藤真家族的习惯,不继承爵位的男性后裔都要搬到封地伊斯内特郡去,除非他能为自己在王都谋一份差使。刚离开教廷的年轻次子看起来是要从王都消失了,利德尔的贵妇人们为此整夜悲叹,毕竟对她们来说,南部海港和极北方的永冻冰原一样遥远荒凉,离开王都就意味着流放。
但真神一定格外宠爱这个聪慧美貌的年轻人,以至于在他离开自己的殿堂后,仍然把世俗的宝贵礼物赐给他——不到一年,老公爵就回到了亡者沉睡的深渊,却在弥留之际出人意料地将爵位传给次子,而乘着夜色匆匆远离王都的那位则是可怜的、被弟弟抢走了囊中之物的长子。
藤真公爵与教廷的联系并没有因为他辞去神职回到俗世而就此断绝。公爵以其虔诚的信仰心和高贵的仁慈,成为古纳斯总神殿的坚定支持者,并且不遗余力地资助有志于侍奉真神的穷苦青年。例如,赤木兄妹出身平民,能够得到原本难以想象的高位,除了他们自己能力出众,同公爵的仁慈可不无关系。
赤木队长显然难以隐藏他的焦躁不安,但还是以无可挑剔的礼节问候了他的赞助人。
“虽然我一点也不希望有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发生,”管家给对方送上饮料和茶点后,公爵大人这么说道,他可是个连不耐烦也能表露得优雅的绅士,“但我想您既然这么早就叫我过来,一定有个好理由吧。”
“是的,大人。木暮神官在太阳升起之前送来了密信。”
“哦?”意兴阑珊的公爵半抬起眼睛,表现出一点兴趣,“圣女巡游还顺利吗?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赤木队长黝黑的脸膛上掠过深重的忧虑,他用力吸了口气,下定决心般说道:“很抱歉,大人,但我恐怕并不十分顺利——他们在克里塔拉耽搁了。”
仿佛也被他的担忧感染了,藤真公爵皱起秀美的双眉。据他所知,赤木刚宪是一位正直、严肃、勇敢的骑士,他可不会为了“西部沙漠没有因为圣女的到来而降雨”这种小事犯愁。他对管家微微点了点头,那位先生为主人斟满杯子,恭敬地退了出去。“在古纳斯神的庇佑下,我的好先生,您就说吧,我相信真神不会再降灾给我这个可怜人了。”
那可不一定吧!
不管这个想法是针对“真神不会降灾”,还是公爵自称的“可怜人”,赤木队长都没有把它说出来。他端出自己那出了名的、能吓得见习骑士连喘气都忘记的表情,并且让它显得更加严肃了些:“事情非常严重,我必须这么说,大人。木暮神官他发现……发现——圣器是假的!”最后半句话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说出口,而这个已经知道了的事实由自己说出来,更让他的心跳得飞快,一度让他以为自己,一个强壮的男人,将生平头一次尝到像个娇弱的贵妇人那样昏倒是什么滋味。
而我们的公爵显然没有余裕介意赤木先生的失态,他身体向前倾着,好像就要跌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脸色苍白地直盯着前方,好像他能透过墙壁,看到圣器被发现为假货时那极为可怕的一幕似的。但没过多久,保持着那个姿势的公爵就用干巴巴的声音请求道:“先生,请为我读一下密信。”
赤木先生拿出密信,用企图把冲击降到最低的平板语调开始朗读:
“……七月四日,我们顺利地完成祈祷仪式,返程途中接受了安科帕瑞城城主的邀宴。但次日出发时,我与赤木神官以及二十一位骑士失散了,和其他几位同伴搜寻中我们陆续找回了其中的十一位,他们都宣称是在停下休息用餐后无意中与神官走散的,同时他们认为幸好神官身边还有安科帕瑞的城卫军保护,不必担忧安全……
……我们发现了赤木神官的行踪,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他们偏离了大路去往很接进沙漠的荒凉地带,我很疑惑。最终我们到达那里时,只看到地上躺满了城卫军的尸体,还有五位骑士也在其中——愿他们在深渊的浓雾中得到安宁。那儿还站着的只有一位流浪剑士,他声称是一群盗贼劫持了赤木神官并逃向沙漠深处。但角田骑士指出,在他跟随赤木神官的三天里曾经多次看到此人在队伍附近徘徊。流浪剑士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拒绝作出解释。樱木骑士与他发生了争执,由我用神术使他暂时与我们同行,并给他戴上了大地之锁……
……青骑士盗贼团团长将赤木神官和五名骑士安然交还。关于这位先生,我认为必须加以留意——他曾说过‘如果知道是古纳斯总神殿的圣女巡游就不会动手’的话,并且在我解除大地之锁前,只有他有机会接触流浪剑士并调节锁的重量。另外,赤木神官苏醒后对我说,虽然盗贼将他们打昏虏走,但却是在城卫军对他们突然发动袭击时拯救了他们的生命,那五位兄弟也是丧生于城卫军手中。愿真神原谅我狂妄大胆的猜测——这一切很可能出于安科帕瑞城城主的命令……
……我不敢在盗贼面前显露圣器,直到离开克里塔拉沙漠后,我和赤木神官才避开同行的流浪剑士,对圣器做了例行检查。因为出现了不可能是真实的情况,我们进行了多次验证,但这太荒谬了,以真神的荣光起誓,这不可能发生……”
如果青骑士盗贼团的副团长大人也在这里,他肯定会因为木暮先生再次无视他,完全没有在信里提到他的名字而恼怒。但公爵和骑士队长显然有不同的反应,失散、死亡、古怪的盗贼、城主的阴谋,以及最可怕的、木暮神官没有明确指明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的事情,这些不吉利的影子就像黄昏的鸦群,在天花板华美的壁画下不断盘旋,扑拉拉的振翅声简直能堵塞人们的呼吸。
赤木队长石头一样直挺挺地坐着,如同被岩漠蜥蜴盯了一眼,脖颈后面僵硬得发疼。他向真神默默地祈求勇气,然后才敢扭过头去看藤真公爵。只有无所不察的真神才知道,他是多么害怕这位外表纤弱的贵族会因为刺激过大当场远离人世,回到黑暗的深渊中去。
然而他看见的是几乎和平常一模一样的公爵,虽然那张端正的脸上还略为欠缺血色,却带着种奇异而神秘的平静表情——事实上,赤木队长仅仅曾在一个被关在黑牢里十多年、只在去绞刑架的路上才看见天空的死刑犯脸上见到过这种神色——那是当你日夜担忧的厄运终于降临时的,古怪的平静和解脱感。
“安科帕瑞……富饶之丘……”藤真公爵抬起一只手按住额头,沉思地念着“安科帕瑞”在古代语中的含义,“赤木先生,您记得这座城城主的姓氏吗?”
“当然,大人。安科帕瑞的城主是流川先生。”
“真神啊,恐怕比我原以为的还要更糟……”小声咕哝了这么一句,公爵骤然起身,转向赤木俐落地吩咐——或许我们该说“命令”才更为恰当:“完全忘记这件事,赤木先生,它从来没有发生过,木暮神官没送信件过来。等圣女巡游的队伍回来后,别让任何人接触他们,问声好也不行,让两位神官以得到神谕的名义到密室祈祷,要带着圣器。然后把圣器送到我这儿来,当然是秘密的。好了,赤木先生,等他们回来您就这么做。”
赤木先生目瞪口呆地看着公爵,他和片刻之前,甚至和一直以来表现出的形象完全不同了。公爵站在那儿,看起来相当高大,神色镇定自若,像一位要出发去打一场必胜之战的将军,并且还散发出让赤木先生——一位骑士队长——感到压迫的气势。赤木竟然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看到一把仪式佩剑从它那镶着宝石、刻满美丽花纹的鞘中抽出来,露出冰冷锋利的剑刃,让所有人都知道它的功用可不仅仅是装饰。
他也慌忙站了起来,态度颇为迟疑:“可是……大人……那位城主的举动很可能出于王都某位反对您或我妹妹的人的授意,还有那个可疑的盗贼,他为什么能调节大地之锁?难道神术竟然被高阶神官之外的人掌握了么?这太难以想象了——”
“既然您找了我,指望我解决这件事,那么就请别质疑我。”藤真公爵尖锐地打断他。
“可这关系到我妹妹的生命!”赤木先生被激怒了,他能明显地感觉到公爵在这件事上有所保留,而现在,在同样面对这件可怕事情的他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秘密。“我不知道那位城主和您有什么联系或协议,也不知道那位盗贼是您的什么人,但您如果因此而轻率地对待我那可怜的妹妹——”
藤真公爵没有被吓倒,他向恼火的男人吐出冷淡而犀利的反击:“这事儿也影响到您的前程。”
赤木先生愣了一下,怒气突然自他身上散尽了,高大的骑士垂下肩膀,现出十分疲倦的样子,低声承认:“……是的,您说的不错,这也与我的前程,以及生命,”他强调道,“关系紧密。”
“请放心,赤木先生。”公爵拉开门,离开之前最后说道,“我恐怕比您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和生活。并且您最好照我说的做,为了我们大家。”
先别去管独自留在会客室的骑士队长的反应吧,因为我们的公爵大人一钻进马车就立刻失掉了刚才那冷静的神气,捂着胸口倒在座椅上,口中还呻吟着:“真神,古纳斯啊,您已经不再眷顾我了么……”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强振作起精神,回答管家关切的询问:“事情糟透了,花形,他们带着真正的圣器出去,却拿了个假货回来。”
这个突然的可怕消息就像夏日午后毫无预兆的雷声,对任何事情都保持着“见惯了”的镇定态度的管家花形透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这位先生很快就冷静下来,担忧地注视着他的主人。
公爵把从赤木先生那儿拿到的密信递给管家,问道:“请帮帮我,花形,木暮神官提到的那位流浪剑士叫什么名字?”
花形先生快速地看完了密信,用肯定的语气回答他的主人:“流川枫,爵爷。”
“那么那位可疑的盗贼首领呢?”
“仙道彰。”这次的回答管家甚至不用翻阅密信就能给出。
公爵的哀叹更响亮了,他用手掌重重地抹了抹脸,苦闷地叹息着:“这一定是索斯索尔的作弄!”
“难道不是古纳斯的惩罚吗?”
“那样的话我应该喝茶时呛死或者洗澡时淹死在浴缸里。说真的,花形,你难道不觉得命运之神待我很苛刻吗?”
不可否认,管家发现他主人的表情十分认真时稍有些惊讶,但他成功地掩饰住了这种情绪,并继续充当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可怜的我三岁就被迫离开母亲的怀抱,到完全是在折磨人而非教育人的教廷学院去;努力使我的未来稍微显出一点亮色之后,又被卷入意外事件而辞去神职;本以为能在海港的封地平安快乐的生活下去,兄长却大笑着说‘有空来找我钓鱼’而把一切麻烦都推给了我;当我终于甘心顺服索斯索尔的安排时,他又给予我这样的考验!”公爵大声抱怨着,看起来这是长久忍耐后的一次无可奈何的爆发。
花形管家则始终恪守一个倾听者的本分,没有给予任何评论。
发泄过后,公爵深吸口气,努力维持语调的平静:“把这个糟糕透顶的消息告诉我们的盗贼吧,让他尽快上我这儿来。”
“您是指仙道先生?”管家确认道。
“还能有谁呢?”公爵扬起眉毛,带着讽刺意味反问,“即便是被命运诅咒的我,那种人也只认识一个就足够了。还有,流川来找我的话不要阻拦——我是说,现在做了流浪剑士的那位流川先生。”
“他会来找您么?”
“当然,既然他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他一定会来的。……花形,”公爵犹豫了一下,像是不愿听见不合心意的回答,“有老师的消息吗?”
“我非常抱歉,爵爷,仍然没有。”即使被称为“万能管家”,花形透先生也并不是能做到主人吩咐的每一件事的。
“他最好快点出现,我们非常需要他,就像七年前那样……”
藤真公爵漠然地望着外面飞快掠过的繁华街道,表情温和,然而眼神阴郁。
不,或许比七年前还更加需要。
四、隐秘的暗黑同学会
在人们并不希望某些事情很快发生的时候,时间总比往常过得要快一些。
密谈之后,赤木先生数次拜访伊斯内特公爵府,但他的忧虑最终得到的回应,仅仅是避不露面的藤真公爵一句不负责任的话,这句话由管家花形先生转述:“请以虔诚之心静待大能的真神的指示吧。”
然而,“即使事情发生在神殿正堂的圣像脚下,会对此感兴趣的,仍然只有人类哪。”曾经有位哲人——或者更可能是个牢骚满腹的闲汉——这么说过呢……
总之,姑且不论和骑士队长的想法,在古纳斯神一贯漠不关心的沉默,以及王都大多数人的期盼中,结束了并无实际意义修行的圣女一天天接近了利德尔。对于困扰于此的两位先生来说,圣器被窃发生至今,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眼下这件事仍是个保存于极少数人中的秘密——王都也因此得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至于台面下,两位可敬的先生是否做了些什么,让终年盘绕在利德尔上空的阴谋之云更加浓密阴暗,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与故事相关而应为我们所知的是,某日深夜,随同“圣女巡游”队伍从侧门悄悄入城的,还有一位流浪剑士。并且,这个人第二天就从古纳斯总神殿失了踪。
据说,当时赤木先生带着被目标甩掉的监视者一路追踪到花园,却被一大早起床赏花的掌殿神官田岗茂一拦住了。在以“无礼”和“无能”为由的一番痛斥后,古纳斯神最高贵的仆人终于回答了赤木先生先前的问题:“不,没有什么别的人。这里除了花和我,就只有你们这些欠缺审美能力的粗鲁家伙。”
与此同时,被寻找的那位先生正走在飘着面包和烤饼香味的街头。
这里是城西的杂市,街道狭窄肮脏,两旁拥挤着脏陋的民居,但凹凸不平的灰黄矮墙上爬满了碧绿枝条,为利德尔赢得“繁花之都”美名的软枝地锦、莫葛、红萼藤、石柑都盛开着娇艳的花朵。不少摊贩就在花架下铺一块油毡,兜售各种廉价货物。瓜果、渍染布、草药、赝品古董的摊子把街面占去了大半。
平民聚居的地方向来充满活力,这儿的人们彼此以叫喊的音量交谈,沉默的可贵只在流川这个外乡人身上有所体现。年轻人冷淡的黑眼睛笔直地看向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觉得无趣——虽然他是否抱有兴趣实在难以从表情上看出来——事实也的确如此。这座城市让昨晚那些远行归来的神官和骑士心里充满了回家的温情暖意,然而这里对他来说完全是个陌生的地方,它始终无法与流川记忆中模糊的轮廓重叠。他确知自己在这座城市度过了少年时代,不过,那也仅仅是“知道”而已。
听在别人耳中这是相当值得同情的悲惨遭遇,可当事者本人对此却没有太深的感悟。其实,在作为剑士四处流浪的七年中,流川甚至很少会想起自己丧失了几乎全部关于过去的记忆。因此,当眼角瞥见一个居然可以称得上熟悉的身影时,流川行动先于思考,停下步子冷淡地往那边看过去。
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个男人蹲在古董摊子前,长长的深蓝色斗篷脏兮兮地拖在地上,脸遮在风帽下面,只露出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背影除了一股沙漠烈风的味儿,还透出某种奇妙的,与周围环境、与这座城市契合如同整体的感觉。他的出现几乎让利德尔一下子变得遥远而值得怀念了。
那是仙道彰,那当然是他。
流川侧身躲过乱哄哄的行人,背后靠上了被太阳晒暖的土墙。在他还没来得及因为仙道的突然出现而惊讶疑问时,一段暗处的记忆瞬间溜过脑海。它与流川空白的少年时代无关,事实上,那是他昨晚凑巧听到的秘密对话:
“古纳斯神在上,除了那个盗贼,其他人不会有机会换掉圣器的——也不会有人有这么可怕的想法!错不了,以真神的名义起誓,我认为就是他。”
另一个人表示了赞同:“流浪剑士跟他是同伙,也有很大嫌疑,还有,别忘记他和那位城主的关系……”声音在这儿低了下去,这半句话被含糊过去,随即说话的人又变得愤慨:“但我可真不明白,公爵究竟为什么要包庇这两个罪犯!”
——听到这儿我们很容易就能推测出,这段对话发生在木暮神官和赤木队长之间。
流川倒不想探究是谁在说些什么,甚至懒于思考其中是否牵涉到了某个极为重大的秘密。让流浪剑士在一瞬间恼怒起来的是,由于盗贼的恶行,他竟被当作了一名罪犯!
诚然,他对清白无瑕的名声没有什么执着,但也毫无必要因为自己没做的事而败坏了它。而且这份恼怒是那么熟悉且熟练,虽然并无记忆,流川还是能够十分坚决地肯定,被仙道彰连累,这绝不可能是头一遭。
流川不假思索地改变方向,奋力挤开人潮试图靠近盗贼。但杂市狭窄的道路挤满了人,充满汗臭的潮热气浪蒸腾着,能让任何一个打算逆人潮行进的人不得不打消主意。如果这还不算什么的话,一队不断叫嚷“外乡人出城必须接受检查”的城卫军士兵让路况变得更加混乱。行人大声叫骂推搡,拥挤着靠向路边的摊贩,给士兵们让出一点路来。
蓝斗篷的男人也站了起来,跟着人群一起转身退避。然后毫不意外的,他发现了一直紧紧盯住他不放的流浪剑士。隔着城卫军士兵的矛尖和荡起的尘土,匆忙露出一个不带有丝毫惊讶意味的笑容的仙道,扬起一只手作了个手势,并没有跟旧友畅谈或者畅饮的打算,就和几个同样打扮的人钻进了路边一条小巷子。
流川当然不可能就此放弃,他追了上去。不过对方显然比他要了解利德尔得多,流川靠着一丁点痕迹追踪那群蓝斗篷,在曲折复杂的巷道间穿过了小半个城区。当他脚下的路面从裸露的黄土逐渐被长条麻石覆盖,又被光洁平整的浅灰色砖块取代,他走进了一大片阴影中,周围清凉幽静,两边古朴的红砖建筑骄傲地沐浴在阳光里,墙壁上爬满地花藤映得透亮,让这些房子看起来就像用翡翠藤蔓和宝石花簇编织成的。
流浪剑士的目标拐到了斜前方一座宅院里。那是一栋与众不同的,用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古典建筑,优美的弧线从它下部的青色石基往上延伸,在数根纤细的立柱上方汇聚成华丽的尖拱。
流川沿着和目标同样的路线进入花园,立刻就看见了独自一人走向白色建筑的盗贼,这位先生好像是在自家花园散步一样悠闲,全无闯入别人家中的紧张感——当然啦,因为仙道先生有嚣张、厚脸皮,以及被他自己称作“职业素养”的东西存在,可还从来没有为不经主人允许就进入别人家而窘迫过呢。
流川翻过花园高高的栅栏,借着跑动的冲力持剑劈向盗贼背后。
仙道敏捷地侧过身,一手用还没出鞘的弯刀别住流川的剑,并顺着他用力的方向奋力一推,两柄绞在一起的利器飞旋着掉落在花丛里。“唔,你走得挺快,我还怕你不记得这里了咧……”仙道漫不经心地说道,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自己刚刚被袭击了。不过等流川整个人扑过来时他终于吃惊了:“嘿,你干什——唔!”
请诸位原谅我不忍心形容我们的盗贼先生倒地的声响和模样,总之他睁开眼睛用力眨动,几乎看不清压在他身上的流浪剑士的脸。“我记得我们不久前才分别,我亲爱的朋友,您似乎用不着对我这么热情。”他一边说一边动了动,试图从流川的禁锢下挣脱出来。
流川用身体用力压制住仙道,抿紧嘴唇,漆黑的眼睛严厉地瞪着自己的囚犯,问道:“你偷走了他们的圣器?”他的本意是询问,不过听起来极为冷硬平板的语调已经超越了质问指责,简直就是在宣判罪状。
“我的朋友,像我这样的男人,即使身为盗贼也有堪比国王的尊严,请不要把随便什么罪名都……”有高贵尊严的盗贼抗议说,过了片刻他才理解那句话的含义,这让他突然停下了激烈的反抗动作,慢慢张大嘴巴,用极度惊讶到接近惊恐的视线盯着流浪剑士冒出汗珠的脸。但他那双深蓝的眼睛又彷佛在看的并不是流川,而是某种更加遥远虚无的东西。如果要流川评论的话,他会说他根本是在发呆。
“哦,该诅咒的真神哪。”仙道终于说,“我全忘了,这件可怕的事儿!我恐怕他这么急着叫我来也是为了这个,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别的了!——好了,流川,快放开我!”他的声音稍微有点大,顺利地让流川误解为命令。不服输的年轻人当然不肯听从,把对方的挣扎当作角力,手脚用上了更大的劲儿。
这两位先生好像完全忘记了他们是呆在别人家的园子里,都咬紧牙关,脸胀得通红,像滚在泥塘里的乡下野小子一样扭打起来。一会儿这个占了上风,时而那位赢了一拳,他们轮番压在对手身上,就这样一路滚动着挪到了屋宅的墙角下。
现在是仙道坐在流川的肚子上,捂住肋侧痛苦地咳嗽着,嘶哑地叫道:“你疯了吗?真神作证,我敢说你根本没弄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
他没把这句话说完,因为他们头顶上的那扇窗户突然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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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内特公爵并不如赤木先生以为的那样冷静镇定,他一直在为解决圣器被窃事件做出自己的努力,虽然方式有点让人难以理解——打从神殿回来后,藤真先生就把自己关到地下藏书室里,除了送食物和蜡烛的管家花形先生,没有其他人能见到他的面。
这一天,在忠心的管家的劝告下,公爵终于回到地面上来,享受阳光和从花园吹来的清爽微风。
喝下一大口不搀水的烈酒,藤真先生瘫坐在舒适的扶手椅上,揉捏着酸涩的眉心。“伟大的古纳斯啊,您的英明睿智也有不能虑及之处哪。”他态度自然地说着对真神不敬的言语,“教廷应该规定所有神职人员——包括还在神学院里的修士生——都必须得写日记,包括每天的菜单也要按条目记录下来!”
“如果真的有这种规定,我认为您会更早就回到俗世的。”花形管家凭着他对主人的深刻了解发表了中肯的意见。
藤真先生不理会他,重重放下酒杯继续说道:“因为日记会救他们的学生的命!”
“也会暴露威胁了他们的学生生命的秘密。”
“…………”藤真先生沉默片刻,若无其事地转换话题:“那两位还没有过来吗?”他得到了那个他根本就知道的肯定回答,“但愿他们能及时,我可不希望他们一到利德尔就直接把自己送上断头台。”
他撑着脸颊,双眼无神地望着窗外,花园里足以让最挑剔的贵族赞叹不已的美景也无法让他开心一点。但忧虑完全无损这个年轻人的美貌,就连为他工作了相当久的管家也禁不住认为,与其说是水神古纳斯,倒不如说是美与虚幻的真神科拉罗迪在眷宠着他。
静了一会儿,藤真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奇怪的杂音。他制止了管家出去察看,侧耳仔细听了听,眉毛越皱越紧。他起身轻手轻脚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子。
院子里花匠精心侍弄的名贵花卉一副凄惨的样子,娇嫩的花瓣落了满地,断枝残叶显示它们曾被比严酷的寒风更可怕的东西摧残过。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就呆在窗子下面,两个根本谈不上体面的年轻先生外表狼狈,用公爵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姿势纠缠在一起。
公爵愣愣地和两双瞧不见羞愧的眼睛对瞪着,终于忍不住严厉地叫起来:“先生们!瞧瞧你们在做什么!你们应该为自己的举动脸红!现在站起来,整整衣服,像个绅士那样来拜访我!”
盗贼和流浪剑士收回视线对望一眼,翻开身体爬了起来。盗贼慢吞吞地拾回弯刀和长剑,把剑还给它的主人,随意掸了掸衣服,然后两个人一起进了房间,并礼貌地向主人问候。
可这并不令公爵满意,因为他的访客不仅是从窗户跳进来的,而且还在他华贵的法布斯地毯上踩了两对儿脏脚印。
公爵大人决定在他最喜欢的房间——地下藏书室招待客人。他亲自拿着蜡烛引路,两位客人跟着他穿过一扇很不起眼的小门,门后向下倾斜的台阶又窄又陡,昏黄摇晃的光芒把三张影子叠在一起,厚厚得铺在脚下。
流川用力握住剑柄,警惕地盯着前面男人的背影。仙道所说能告诉他关于他的过去的伊斯内特公爵是个奇怪的人,对他突兀的到访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甚至没有询问他这个陌生人的姓名和来意。这种超乎常理的信任非但没有得到流川同等感情的回应,反而激起了他野生动物般的戒备心——流川能够作为流浪剑士,平安度过七年危险的职业生涯,可不是仅仅倚仗高超的剑技。
身后平稳的脚步声告诉他仙道就在那儿,让流川略微安心了点。不过似乎是为了对抗这种近乎本能的反应,流川忍不住提醒自己:他和他的少年玩伴很多年没有见面,刚碰面时他甚至不记得他,更何况那家伙在他们分别的日子里成为了一个盗贼,因此同样也必须要列入防御名单。正当他思考前后同时受到攻击时该如何反击,台阶到了尽头,公爵用一把很大的铜钥匙打开藏书室的门,优雅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藏书室其实是间相当宽敞房间,但里面堆满了手抄本、古代卷轴、发黄的羊皮纸,以及诸如盛放着可疑液体的瓶子、样子古怪的宝石雕像、浸泡在罐子里的动物内脏、一束束草药和羽毛、用途不明的怪异仪器等收藏品,而且公爵的仆人对这间屋子的清扫整理一定失了职,以致于它给人的印象只有杂乱和拥挤。
藤真先生满不在乎地拨开桌上的东西,好腾出空位把烛台搁上去。如果木暮神官现在在这儿,并且看到因公爵的动作掉到地上的物件,一定会十分震惊的——向导三井先生用来指路的那件工具就躺在地上,只不过这一件要精致规整得多。
藤真严肃地转向他的客人——厚脸皮的盗贼用不着主人招呼,自己收拾了一把椅子舒服地坐下来。流浪剑士则站在青铜水钟和装满古地图的箱子之间,双手垂在身侧,身体紧绷得像一根笔直的长枪,随时能够发动攻击。藤真略微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一面低头打开桌上一个大木盒子,一面说道:“干吗不找个地方坐下,让自己舒服点呢?流川。”
“你是谁?”在自己的名字被叫出口的时候,流川终于不耐烦地说,陌生人故作熟捻的态度让他恼怒——并且他不会愿意承认,他还感到了令人窒息的迷惑。这两个人,这座城市,这件事,如同沼泽中心的巨大漩涡,缓慢但无法挣脱地把他拖入一片漆黑泥水。流川痛恨这样——他不缺乏踏入陷阱的勇气以及踏平陷阱的实力,但他痛恨蒙蔽与欺骗!
“什么……”藤真不解地小声说,微微皱起的眉头把他的表情从疑问变成震惊:“什么!”他叫道,完全抛开了贵族应有的仪态和气质。“真神拯救我吧,流川,我的朋友,难道你并没有想起来?那为什么秘术失效了?”他从木盒里粗鲁地抓出一个银色的壶,抵在鼻尖前瞪着,彷佛他强而有力的视线能把那变成什么别的东西似的。“可这玩意儿现在一点圣光和神力也没有,我甚至没法让一个乡下农夫相信这是古纳斯的圣器。我确信问题不是出在我这儿,流川也并没有想起来,那么——”
藤真抬起头,他目光另一端的盗贼叹了口气,蓝眼睛中流露出孩子气的无辜神情,干脆地举起双手,“恐怕是因为我的缘故。”他承认,安抚地对流川笑了笑:“放松,朋友,伊斯内特公爵公爵不会伤害我——我们的。”
谁理会你会怎么样!
流川从鼻子往外嗤了一声,虽然相当不以为然,但还是稍微放松了僵硬紧绷的肩臂。
藤真很快就让自己冷静下来,说道,“看起来,我现在需要做个自我介绍了,对着早就认识的好朋友这么做真让人尴尬。我是藤真健司,伊斯内特公爵,跟你们俩——这太不幸了——是同学。”另外两位先生都真诚地点点头,针对“不幸”这一评语。
公爵继续责问:“那么,你是怎么搞出乱子来的,仙道?我原以为你那边会是最稳固的,直到你用事实纠正了我的看法。”
“啊,我是,仅仅只是,在我们的朋友流川先生恢复记忆的事件里帮了一丁点儿小忙,而且他也只想起了这么一点儿。”仙道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了头发丝宽度的距离,挑起眉毛,带着嚣张愉快神气说道,然后随意地发问:“老师呢?你找到他了吗?”
“很遗憾,没有他的消息。——你应该很清楚,那种秘术可不像你的职业那么粗糙,它是非常精巧细致的。而且我猜想,你的那点小忙该不会恰巧是恢复记忆的关键之处吧?您真是位能干的好先生,随手就能送掉一伙人的性命!”公爵的讽刺从盗贼厚颜无耻的笑脸上反弹了回来,他按了按发涨疼痛的额头:“我们究竟是怎么会一次又一次让自己陷入这种危机的哪……”
盗贼叹着气表示赞同,并说这两次相同危机的区别恐怕在于,这一次不会有人来拯救他们了。
流川对他俩的叙旧不感兴趣,他慢慢走近长桌,审视着公爵随手扔在那儿的银壶。在古老优美的造型、精致繁复的花纹以及历史和文化、宗教价值对他全无意义的前提下,这东西除了不够坚固耐用之外,在他眼中和普通容器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知道这应该就是被仙道偷换,让他蒙受不白之冤的,古纳斯的圣器,“盛放星辰的银壶”。
“怎么回事?”他突然问。
那两位停下无聊的对话,一起扭头看着他。“神殿昨晚送来的,田岗大人帮了很大的忙。”公爵说。“我没有偷它,这东西一直不是真的。”盗贼则表明自己的清白。
藤真先生压低声音抱怨:“如果你非要想起来以前的事情,流川,我认为你至少应该挑重要的部分——真货已经坏掉了。”
“被我们弄坏的。”仙道温和地说,向猛地转脸恶狠狠瞪他的流川补充道,“七年前。”
“我们三个。”公爵继续补充,“不要小看青春期少年的破坏力。”
蜡烛微弱的光照着他们三个,虽然已经长大,然而他们身边的黑暗庞大得就像七年前的那个夜晚,随时能够吞噬掉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