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路岌岌 7-12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695次阅读

七)

深夜,流川回到公寓,泽北一听到声响,立刻冲出房间,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杀手招供了没有?吉田真明说了什么?”

流川站在门边,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很累,明天再说吧。”

泽北一把拉住他坐到沙发上:“别这样,流川。透露一点吧,否则,今晚我会睡不着的。”



仙道这时慢条斯理地从自己房间里踱了出来:“泽北,你这个做律师的,怎么比我这个拿笔杆子的人还更沉不住气?你的好奇心实在是太重了。你没看到流川就要睡着了吗?他这些天够累的,先让他洗个澡好好睡一着吧。就算买凶杀人的是水野由佳,天也不会塌下来的。”

“不是水野由佳。”流川挣脱了泽北的手,站起身来,“仙道,我很饿,煮碗面吧。”

仙道点了点头,向厨房走去。

流川也离开了大厅。



泽北一个人坐在客厅里。

他并不关心水野由佳在这个牵涉众多的大案里扮演了什么角色,水户洋平和这件事是否有关连才是他的好奇心所在。

如果有,他不仅要佩服水户洋平那超乎同龄人的沉稳笃定,同时对自己看人的本事也产生了怀疑。

他仰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心里隐隐觉得,如果这么快就能知道案件的真相,未免和这个案子轰轰烈烈的开始太不相衬了。

事情应该远没这么简单。



流川坐下来吃面时,仙道凑上前去,问:“流川,幕后主使也是俱乐部的成员吗?”

没等流川说什么,一直像土豆一样种在沙发里的泽北突然哼了一声。

仙道侧头看了他一眼:“泽北,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阴阳怪气的。”

“我怎么阴阳怪气了?我还以为仙道彰真的修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了。真是高估了你。”泽北说着坐起身来,嘲讽地看着他。

仙道笑着摇头:“泽北,你别这么小气。毕竟是亲身参与了的事,我没可能一点也不好奇。”

流川放下手中的碗筷:“我很困,没有空满足你们的好奇心,你们要么等我睡醒后告诉你们,要么看明天一早的电视或报纸。”他说着起身走开。

“仙道彰,彼此彼此。”泽北看了一眼怔在当地的仙道,笑着起身走回自己房中。



仙道拿起碗筷,回到厨房,边洗碗边想,幕后主使是谁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对这件事的关心远没有流川和泽北来得有诚意。

诸如丑恶、背叛或犯罪这些行为,是和人类的生存相生相随的,他们能插手和修正的不过是极少的一部分。

所以,与这个案子什么时候水落石出相比,他更关心下一次他们三个能坐在一起吃顿晚餐的时间。



然而,在流川和泽北面前,他不能显得太漠不关心。

他不能让流川和泽北觉得,他是因为迁就他们才勉强地做着“暗黑公正”的老大。

虽然,他的确不相信这世上有他必须用生命去悍卫的公平和正义。

那种东西,早在十几年前于他而言就失去了意义,始料不及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越来越鲜明地存活在流川和泽北的心里,所以,他们一个做了警察,一个做了律师。

仙道心想,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但不能不在乎流川和泽北珍视的东西。



第二天早晨,餐桌前,流川不紧不慢地说:“那个杀手的口供没有什么价值,他是经过第二手接到杀人工作的。现在的杀手机构不仅组织严密,运作也非常成熟,如果行动失败了,根本就不会留下什么线索给警方。吉田真明倒是开了口,说他和水野孝三、西村贞一郎以及另外几个俱乐部的成员一直都在从事走私和洗黑钱的勾当。他认定是另外几个人中的一个想杀了他们灭口。”

“另外几个人是谁?”泽北忙问。

“他说到这里就闭了口。其他的要等今天面对记者才肯说。”

“看来他对你们警视厅不太信任。”仙道在想那份名单,上面并没有警视厅的人。难道说,他查到的那份名单并不全;又或者,幕后主使并不是俱乐部的成员?



然而,事态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吉田真明在参加记者招待会之前,被枪杀在了警视厅的拘役所里。

这一事件立刻在社会上掀起了轩然大波,成为东京当日最轰动的新闻,警视厅不仅形象严重受损,还饱受着来自社会各界的前所未有的质疑。

在排山倒海的舆论压力下,警视厅高层迅速做出反应,开会决定成立专门的搜查本部,任命刑事官千草警视为搜查主任,并由搜查二课的人接手此案,负责后续的搜查。

紧接着,不仅是负责看押吉田真明的拘役所的警察,甚至连牧他们搜查一课的人,都像走马灯似地被叫去问话,弄得警视厅上下人人自危。



至此,警方原先以为牢牢握在手里的俱乐部这条线索,就这样断了。

在午间收视率最高的新闻节目里,千草警视代表警方,第一次对“暗黑公正”低头,向他们寻求俱乐部的名单,以方便搜查工作的继续开展。

当晚,仙道他们把俱乐部名单发表在某知名晚报上。

警视厅碍于公众舆论压力,开始逐个传讯超级富翁俱乐部的人,水户洋平当然也在其中。



第二天午间,泽北坐在办公室里,这时,电话响了:“你好,我是泽北。请问哪一位?”

“我是水户洋平。泽北先生,请问,你现在有没有时间?”

“我……”

“因为再过两个多小时,我要被警视厅传去问话,请恕我旧事重提,上次我和你谈到的事,有答案了吗?如果没有,我们能不能再谈谈?”

泽北心想,也好,也许能从水户洋平那里得到点什么。

“好吧。水户先生,你在哪里?”



离开办公室之前,泽北挂了个电话给仙道:“仙道,我是泽北,我现在要去见水户洋平。”

“他也在被传讯名单之列,难道临时要你做他的律师?”

“没错,我正想再问问他和俱乐部有关的事。”

“好吧,不过要记得用点技巧,你有时做事太直接了。泽北,你打算做他的私人律师了吗?”

“老实说,也没什么不可以。”

“说得也对。你好歹是泽北荣治。再说了,有我和流川做你的后盾,水户洋平没本事吃了你。”

“说得真难听,他又不是食人族。”

“泽北,你的聪明不是万能的。和他打交道,还是小心一点为妙。”

“我还没自大到膨胀的地步。就这样吧,我挂了。”



泽北走进和洋平相约见面的那家咖啡厅,一个侍者迎向他:“您就是泽北先生吧?这边请。”

侍者把他领到一间独立的咖啡室门口,洋平已经坐在里面,正侧头看着窗外,听到声响,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泽北先生,你来了。”

泽北在他对面坐下,一个侍者端了两杯咖啡进来,很快关门走了出去。



“泽北先生,你知道吗?原先的律师刚被我辞退,我现在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候。”洋平用小匙轻轻地调着杯里的咖啡,“我刚才在想,如果你不来,等一会儿我是不是要独自一个人去警视厅。我决定和自己赌一把。”

泽北看着他,心想,这个人不会以为自己迟迟未作答复,是一种欲擒故纵,想索要更高的报酬什么的;或者想当然地以为,自己一定会被他的财势吸引,答应做他的私人律师吧?

那么,他就太小看自己了。

但转念一想,他为什么会犹豫不决?这不是他的作风。

他一般都在第一时间决定做还是不做一件事情,即使选择错了也绝不后悔。

也许潜意识里,他觉得眼前这个比自己小一岁的男人有些难以捉摸,而他并不想和一个自己猜不透心思的人有任何形式的协作关系。

然而,迎难而上,的确是他的一惯作风。



“说句自夸的话,我是个不会给自己的律师惹太多麻烦的人,因为我最讨厌麻烦了,当然,我不能保证麻烦不会来找我。做我的律师其实很划算的。泽北先生,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看得很明白才对。”

泽北笑了笑:“就因为这样的美差突然落到了我的头上,才觉得不能不慎重一点。老实说,我并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偏宜可捡。”

“同感。我也从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事是容易的。”洋平喝了口咖啡,“做我的律师更不会是坐着白拿薪金,但挑战对泽北先生来说,应该不是问题才对。”他这么说等于承认了,做他的律师,没有别人想像得容易。



“这倒是真的。我的确喜欢有挑战性的工作。”泽北点了点头,“请问,协议带来了吗?我看了没问题,可以当场就签。”

洋平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式二份的协议书,递给他:“请过目。”

泽北接过仔细看了一遍,协议规定的最初服务年限是一年,待遇的确很优厚,服务项目也属于为当事人处理一些法律纠纷、提供一些非诉讼法律业务之类的常规范围。

他在协议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抬起头那一瞬间,看到洋平眼中有着喜不自胜的神情,不由一怔。

“轮到我了。”那种喜悦没有在洋平的眼里停留多久,他很快就恢复了惯常的不露声色,从泽北手中接过协议书。



“水户先生,我现在就是你的律师了,我们开始进入正题吧。”

洋平一直低着头在看协议,这时抬起头来,连连点头:“当然。你想知道什么,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请恕我无礼,那三件和你参加的俱乐部有关的枪杀案,你真的一点也不知情?”

洋平笑了笑:“你不会以为我也参加了黑幕交易吧?身为律师,不是应该把证据作为看待问题和判断是非的出发点吗?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是不能随随便便怀疑一个人的。”

泽北心想,同理,也不能随随便便相信一个自己不了解的人。



“那么,你们俱乐部里,有没有一个是警视厅的高层?”

“没有。老实说,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加入那个无所作为的俱乐部。”

泽北听他这么说,心想,案情这般扑朔迷离,该从何查起?

洋平见他沉默不语:“你这么关心这件事,看来既不是为了水野由佳,更不是为了我,那么是为了……”

“我有一个很亲近的人是警视厅搜查课的刑警,而且一直参与前两件枪杀案的搜查,因为昨天吉田真明光天化日之下在警视厅里被枪杀,由执法者变成了被怀疑者。所以,对这件事我不能袖手旁观,一定要想方设法查明真相。”

“你是律师,不是警察,何况,事到如今,你还能相信警视厅吗?你想依靠谁来查明这个案子?”



泽北心想,他当然不相信,从六岁开始,他对这个世上所谓的公正和秩序就失去了信任。

流川他们能维护的只是某种程度上的公正,当犯罪的一方的权势超出某种范围,公正就变了颜色,或灰或黑,模糊不明,这是他们三个都清楚的。他相信流川那些同事也一样清楚。

他对这个改变了他生活的复杂人世深恶痛绝,但正因呈现的是可游可离的灰色,反而也有了其他伸张正义的可能,这也是他再清楚不过的。



“总会有办法的。水户先生,我们现在就警方下午可能提出的问题做一下假设和求证。”

洋平点了点头。他在猜测刚才从泽北脸上掠过的阴霾究竟是什么,不过,看起来真是……熟悉而亲切。

他相信,某个时刻,自己一定也有过这样的表情。

那是被这个社会伤害过、又不曾死心的人隐藏在光鲜面具之后的另一张面孔。



下午,泽北和洋平来到警视厅。

在搜查二课办公室外面长长的走廊里,他们和正走出来的检察官藤真检事照了面。

泽北心想,检察厅对这个案子果然异常重视,这时就已经派出了最得力的检察官指导和介入搜查。

不过,想想也对,因为吉田真明在警视厅里被枪杀,媒体的负面报道可谓铺天盖地,市民对执法机关的不信任也如潮涌来,如果不尽快侦破此案,检察厅和警视厅的日子都不好过。



藤真看到他和洋平,停了下来,微微一笑:“泽北先生,你好。我没有猜错的话,这位是青阳会社的社长水户洋平先生吧?”

泽北点了点头:“藤真检事,你好。这位的确是我的当事人水户洋平先生。”

“洋平先生,你什么时候委托了泽北先生?我记得你以前的律师是宫本先生。”

“两个小时前。”洋平微笑着说。

“哦。那么再会。”藤真边说边和簇拥着他的助理检察官们从泽北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八)

晚上,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大办公室里,牧他们还在对那三件凶杀案进行案情分析。

虽然上级已经把这个案子移交给搜查二课负责,检察厅派来监督此案调查的检察官藤真也对牧做了不许再跟进的暗示,但重要关系人吉田真明的确是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枪杀的,而他们也因此正遭受着来自各方的的不信任,如果就此罢手,实在是心有不甘。

所以,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选择暗中继续侦查,毕竟,他们不能坐等别人来验证自己是否清白。



“既然所有证据都表明,不可能是外面的人混进来杀了吉田真明。也就是说,肯定是我们内部的人做的。身为警务人员,如果不是受到金钱或其他厉害关系的驱使,应该没有勇气在警视厅做这么不计后果的事。难道说,那个幕后主使真的是警视厅的高层,为了掩盖自己的罪行,已经达到不择手段的地步了?在警视厅内,和水野孝三差不多级别的大人物,不会超过十个,会是谁呢?”三井皱着眉头说。

“三井,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我们自己最好不要妄加猜测,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

“赤木说得有道理。虽然最终绕不开,但现在就为这个问题伤脑筋,实在是影响士气。警视厅里出了害群之马,对我们警方已经是不小的打击;如果幕后主使也是警视厅的高层,无异于雪上加霜。唉。”木暮叹了口气。



“如果最终的搜查结果,只是个别警员经不住利益诱惑而以身试法,和我们警视厅任何一位高层都没有直接关系,我会觉得心里舒服一点。虽然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彩子咬了咬嘴唇,“还有,我有种感觉,从一开始,我们就没能在搜查工作中占有主导地位,好像一直跟在暗黑公正的思路后面亦步亦趋。我们是司法警察,一个案子该怎么侦察,只要不违反司法程序,除了检察厅,没有人能管到我们。我们为什么不按自己的方式和步调展开搜查?”

越野接着她的话:“我一直在想,暗黑公正究竟掌握了多少和这个案子有关的资料?他们对这个案子这么热衷,到底有什么企图?是对揪出幕后主使感兴趣,还是想让我们警方下不了台?”

“我觉得还是彩子说得对,我们现在应该把暗黑公正和俱乐部名单什么的丢到一边去,靠我们自己寻找新的线索。你们想想看,明的有二课和检察厅,暗的有我们和暗黑公正,大家各显神通,进行搜查比赛,不是很有趣吗?”宫城兴奋地说。



“说到暗黑公正,我想到了那晚在王子酒店门口遇袭的事。靠我们这一侧的两个轮胎是被流川击中的。而从另一侧两个轮胎上取出的子弹,通过鉴定,是7.62毫米“萨维奇”弹,那很可能是法国PCM狙击步枪的弹药。我查过资料,这种狙击步枪由法国PGM精密仪器公司生产,是一种新型模块化警用手动单发高精度步枪,在警用部门又被称为‘Ultima ratio’,意思是“最后的手段”。不是普通人能弄到手的武器。”

神合上了自己桌前的文件,抬起头来,“那么,这两枪是谁开的?我想大家都猜出来了,肯定是暗黑公正的手笔。昨天,我去查过王子酒店对面的春日酒店事发当晚的住客记录,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身手非常了得,行事也极其谨慎,实在是不可轻视的对手。”



“我就不信永远都查不到他们的底细。”三井一说到暗黑公正就显得很激动,“总之,我们一定要抢在他们之前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昨天千草警视竟然当着全国民众的面向他们求助,实在是太丢警方的面子了。他们那时一定得意得不行。”

流川看着三井愤愤不平的脸,心想,他们三个有必要为这种事得意吗?三井太容易想当然了。

“我个人很赞同彩子的意见,也很希望能按我们自己的方式展开搜查工作,但现在时间紧迫,在没有找到新的线索之前,那份俱乐部名单仍然是关键中的关键,大家还是要围绕着它寻找新的突破口。”牧环视着众人,“请大家再辛苦一点,我们现在不仅和暗黑公正在抢时间,也和二课及检察厅的人在抢时间。只有先于他们查出真相,才能重振我们搜查一课警界精英组的雄风。”



深夜,流川走出警视厅。

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困得不行,好像只要一离开办公室,磕睡虫就立刻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拦也拦不住。

他强打起精神去停车场拿车,听到有人叫他:“流川。”

流川循声望去,在警视厅大门外的路边,有个人站在那儿,正向他招着手。

虽然黯淡的路灯光线下,那个人的身形轮廓看起来颇为模糊,流川知道那是仙道,他甚至看到了仙道眼里的笑意。



“我写稿写得闷了,就决定出来兜兜风,顺便看看你下班了没有。流川,你别开车了,明天乘泽北的车上班吧。”仙道对走到自己眼前的流川说。

流川直觉他是特意来接自己的。这样的“顺便”发生了太多次,再迟钝的人也明白不是巧合。但仙道自己喜欢找这样那样的借口,他也不便拆穿:“好吧。”

他上了车,坐在仙道身边,系好安全带后,差不多就要睡着了。



他们的车在东京午夜的街道缓缓地行驶着,车里没有开空调,车窗是打开的,八月下旬的夜风开始有了凉意,流川觉得很舒服,倦意渐渐从他身上溜走了。

“今天怎么样?”

“很糟。”流川侧头看着窗外,淡淡地说。

“其实也没什么。一个案子在就要告破之前突然发生了逆转,这种事情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能说明我们的对手的确是不简单。”

流川睁开眼睛:“但我讨厌被人怀疑监守自盗。”

“开始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不也被人怀疑是在沽名钓誉、装神弄鬼吗?当然,现在依然如此。流川,不要对沟通抱太高的期望,只要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就好了。”

“这个道理我也懂。但我的心情……你不是警察,你不会明白的。”



仙道暗暗叹了口气,心想,是啊,他的确不明白。

然而,就像当初,不管他有多么不愿看到流川去做警察,却一句反对的话也没说一样,他现在也选择了沉默。

他是不能感同身受流川身为警察的特定心情,但因身世原因,他更不能去打击流川对公平和正义的渴望。

不,那也许已经不是渴望,而是一种飞蛾投火似的追逐。

毕竟,生存于现实人世,总希望能在阳光下找到更多的光明。



他知道,他们面对的是高深莫测且躲藏在比他们更深的黑暗里的对手,说一点也不害怕,未免过于托大,好在,他还相信,没什么能打倒他们,毕竟,最艰难、最不能自主的岁月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他们三个在一起,就没什么解决不了的。

他慢慢地转动着方向盘,夜风微微地吹进来,城市的灯火淡淡地铺在流川俊美的脸上。

听着流川轻轻的呼吸声,仙道心想,天不会塌下来的,生活还远没到最糟的时候。



他们回到公寓,泽北听到声响,满脸笑容地走了出来:“你们回来了。仙道,你要我做的,已经做好了。”

“不愧是泽北,效率没得说。”仙道笑着关上了门。

“你们俩又在干什么?”流川问。

“仙道入侵了俱乐部另一个大人物大银行家山崎智之的银行系统,查到了他长期参与洗黑钱的内幕资料,我把这些资料经过分析整理,做了一式二份的文档,分别传给了某家媒体和你们警视厅。”

“你们这么做,岂不是把山崎智之往死路上推?”

“你们警方昨天已经传讯过山崎智之,他现在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我们这么做,只是想逼他多说出点内情。”泽北双手一摊,耸了耸肩,“没办法,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了。”

“这些都是仙道的主意吧?泽北,你不是个好赌之人。”



“难道我就像赌徒了?你们的搜查现在可以说是进入了死胡同,不下一剂猛药,怎么可能峰回路转?”仙道坐在沙发上,满脸不在乎的神情,“这一次,如果不找件轰动的事做为突破口,是不可能有转机的。再不打开局面,你们搜查一课就要一直灰头灰脸下去了。”

“别把我们搜查一课想得那么差劲,我们也还在暗中进行搜查。再说了,如果幕后主使是我们警视厅的高层,你这不是逼着他狗急跳墙,再开杀戒吗?”

仙道笑了笑:“如果你们警视厅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关键人物被杀事件,那么,真是没的救了。”

流川知道他说得有道理,以山崎智之为诱饵,把那个幕后主使逼出来,不失为一个好计策。他其实也是个喜欢冒险的人,但对这件事,却一直有顾虑。和彩子一样,在潜意识里,他也不希望那个幕后主使是他们警视厅的高层,更不想看到他在风口浪尖上大开杀戒。

“随你们便。不要弄得收不了场就行。”他说着走回自己的房间。



泽北看着他的背影:“流川好像很不赞同我们这次的行动。”

“反正已经动手了,静观其变吧。”仙道当然明白流川的顾虑在哪里。流川虽然不崇拜权威,但也许还是接受不了自己的上司是穷凶极恶的罪犯这样的事实。

然而,与之相比,仙道更不能忍受流川的职业清白遭人怀疑。

流川已经是成年人了,就算警视厅的高层里有害群之马,他迟早也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但仙道知道,被污为幕后主使帮凶的每一天,于流川而言,都是煎熬。

这样僵持不下的局面,对仙道来说,越早结束越好。



“说到一式二份,我突然想到我和水户洋平签了一年的雇用协议。”

仙道微微一笑:“怎么,你后悔了?别担心,大不了我想个办法把协议弄回来。”

“省省吧。搞得自己好像是通天大盗似的。你是不是中《通天陷阱》或《纵横四海》之类的电影的毒太深了?仙道,你是作家,不是小偷,更不是江洋大盗。”

“说到电影,我现在比较喜欢罗伯特·德尼罗、爱德华·诺顿和马龙·白兰度主演的那部《通天窃贼》,很酷,而且能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泽北,你看过没有?”

“没有。有空再说吧。反正,你学到就行了。”



他正要走开,听到仙道在身后说,“泽北,别想太多了,也许那个水户洋平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复杂和可怕,他也许只是纯粹看上了你的才能。再说了,你除了智商200,长得还不错之外,实在是乏善可陈。他是亿万大富翁,总不会看上你那点可怜的收入吧?别庸人自扰了。”

“你又来了,仙道彰,毒舌比赛,你一定能拿第一名。”

“比你和流川差多了。”仙道突然皱起了他那好看的眉头,“对了,泽北,我今天本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你们商量的,被你和流川这么一闹,一时什么想不起来了。”

“瞧你的记性。是关于哪方面的?”泽北在门边停了下来。



仙道仰头盯着天花板苦思冥想:“这么重要的事,我怎么会……我发现,这段时间以来,我的记性是差了很多……唉,毕竟年岁不饶人。”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起身来,“你和流川真是没心没肺。过几天是安西老师六十岁的生日,有印象了吗?我是想说,到了那一天,我们都放下手头的事,一起去为他庆祝生日,怎么样?”

高中时代,他们三个参加的社团是篮球部,安西是他们就读的那所高校篮球部的教练。

在安西的指导和带领下,以他们三个为皇牌的校篮球队横扫东京都各高校,所向披靡,创造了建校以来最辉煌的比赛记录,至今仍为学校的老师和学弟学妹们所津津乐道。

安西对他们来说,就是父辈般的存在了。所以,虽然他们最终都没有选择和篮球有关的职业,还是一直和安西保持着密切的联络和交往,常常一有空就去看他,以及那位即便人到老年仍然雍容华美的安西夫人。

 

泽北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这么重要的事,我竟然会忘记,实在是不应该。流川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肯定也没什么记性。仙道,幸亏你还记得。”

仙道双手环抱胸前,笑着说:“当然,我是老大,要时时刻刻做出表率,怎么可以忘记这么重要的事。”其实他是因为今天路过肯德基餐厅,看到外面的肯德基上校,不知怎么的,联想到了安西,从而记起了安西就要到来的60岁生日。

当然,为了维护自己的长兄形象,这个记忆过程,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泽北和流川的。



(九)

第二天早晨,泽北开车载着流川到了警视厅。

一大早,警视厅外面车水马龙,已经被新闻工作者们围得水泄不通,一大群警察正在满头大汗地维持秩序。

泽北停车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果然够轰动的。流川,后面就看你们的了。”



流川下了车,好不容易挤进一楼大厅,彩子、三井和神站在大厅的一角,三井手里还拿着一杯咖啡。

彩子看到他,向他招了招手:“流川,这里。”

流川走到他们跟前,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彩子对他说:“昨天夜里,暗黑公正又传来重磅线索,现在的东京就像一口炸开了的锅。”

“这次他们揪出的大人物是大通银行的董事长山崎智之。也是俱乐部名单中,我们昨天锁定的五个重要目标之一。”神补充说。



“什么线索?”流川问。

“和洗黑钱相关的证据。真不知道那些经过专业处理的数据是从哪里来的。”彩子叹了口气,她对暗黑公正显然是又爱又恨。

“当然是利用黑客技术入侵电脑系统得来的。我们不是有很多网络警察吗,也不知道他们天天在干什么。”三井喝了一口咖啡,颇为不满地说。

“上头打算怎么办?”



“千草警视和藤真检事正在开碰头会,快有结果了吧。”彩子指了指楼上。

“精湛的枪法,高明的网络技术,专业的资料分析和重组能力……”神苦笑了一下,“简直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幸好他们没想要真正对抗社会,否则,真是吃不消。”

流川心想,彩子他们也许不会相信,这件事是仙道做的。就像他们同样不会相信,那天在王子酒店的门口,于关键时刻开枪射中另两个轮胎的也是仙道一样。

每个人都是多面体,只是,一般人只会有一两面显得突出,而仙道简直是各个侧面都异彩纷呈。

流川这样想着,嘴角不由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时,宫城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叫他们:“彩子,牧叫你们上来。”

彩子他们上楼,在楼梯上遇到了藤真。

“藤真检事,早上好。”彩子笑着和他打招呼。

“是搜查一课的诸位警官,早上好。”藤真非常有礼貌地回应着,然后继续向下走。

三井看着他清俊的背影:“按照法律规定,检察厅和警视厅应该算是各自独立的侦察机关,而他和牧顶多算是平级关系,为什么就是显得更神气一点?”

“有什么办法。我们侦察的目的是为了实现公诉,在公诉上检察官才是主宰者。所以,就算原则上我们警视厅和检察厅是协作关系,却不是真正对等的协作关系,检察官对我们司法警察是有指示权和指挥权的。”神说。



“总之,做警察最倒楣了,一点自由也没有,缚手缚脚的。”

“三井,其实,做检察官什么的,也并不难。当初你如果用功一点读书,高校毕业后考上一所名牌大学的法学院,然后用6年左右的时间准备并参加法曹考试,成为那百分之三以内的幸运儿,就能拿到司法官资格。最后,在司法研修所研修上一年半的时间,就可以成为一个神气的法官、检察官或者律师了。”彩子一本正经地说。

“算了吧。我就是讨厌读书才做警察的。”

“那就别诸多埋怨了。”



他们走进大办公室,除了牧和二股的人,千草警视竟然也在里面。

“牧警部,一课的诸位警官,上头经过研究,已经解除了对你们的怀疑。上次吉田真明在拘役所被枪杀事件,二课的人还在继续调查,而逮捕山崎智之的工作也在进行中。”千草警视神色凝重地看着他们,“我们刚接到消息,白井电器的社长白井治之、西川商行的董事长西川和也主动和我们警方联系,说愿意作这个案子的污点证人,并寻求警方的保护。上头决定把这项工作交给你们一课去做,你们务必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明白了。”牧说。



“因为吉田真明在警视厅里被枪杀,社会上流传着许多对我们警方不利的谣言,我们一定要郑而重之地对待这个案子,不能再出错了。这样,社会和民众才可能对我们警方重拾信心。”千草警视沉默了一会儿,严肃地说,“还有,一定要相信自己的上司,我可以拿我的人格保证,我们警视厅的高层里,绝对没有这三件枪杀案的幕后主使,这是勿庸置疑的。”

众人点了点头,心里却想,在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谁的人格保证可以相信?就是首相的也不能。

万一查到最后,那个幕后主使就在他们警视厅里,到时,他们还可以拿什么来自欺欺人?



九点左右,从昨天夜里就开始埋伏在山崎智之家门口的搜查二课的人,截住了正要仓皇出逃的山崎智之。山崎智之见大势已去,只得乖乖束手就擒,脸如死灰地被带到了警视厅。

令警方跌破眼镜的是,律师一到,这个不可一世的金融界巨子就痛快地招供了和水野孝三等六人合谋走私以及洗黑钱,后因分赃不均导致失和、为了保全名声不得不痛下杀手的事实。被他收买的警视厅内线--拘役所的警察小田真三,也很快就被逮捕归案。

这个轰动一时的大案就以这样嘎然而止的方式告一段落。



当天下午,山崎智之的家人来到泽北的律师所,指名要请他做山崎智之的辩护律师,泽北当即便拒绝了。

然而,山崎智之的家人并没有死心,一连几天都来找他,晴子怎么劝也劝不走。

泽北出道以来,还从没遇到过这么固执的客人,也不知他们何以对自己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这么有信心,不由很是心烦意乱。



一天晚上,泽北回到公寓,和仙道、流川说起这件事,仙道说:“他们为什么这么看好你?在东京,比你有名望的律师一抓就一大把。”

“我怎么知道?看他们的神情,好像东京除了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律师了。”

“那么就接了吧。这么轰动的大案子,就算打输了,也会有一大笔诉讼费可拿,何况还能赢得人气。”

“我反对。为了钱和人气,什么案子都接,那算什么?”流川立刻对仙道反唇相讥。



“我和流川的想法是一样的。再说了,仙道,你知道日本法院的定罪率有多高吗?我手头一份资料说,我国法院刑事一审案件的定罪率高于95%,甚至可以达到99%。还有,日本也是世界上无罪判决率最低的国家之一。1997年,在法院接受审判的约有110万人,其中被判无罪的只有58人,仅占0.005%。”

泽北坐在沙发上看着自己的双手,“也就是说,一个案子一旦决定公诉,检察官对判决有罪的把握就算没有十成,也有九成半,律师能回旋的余地其实小得可怜。尤其是山崎智之这个案子,证据确凿,死罪难免,有什么好打的?说实话,在日本做律师比在美国做律师难多了。”



“泽北,山崎智之的家人有没有要你为山崎智之做无罪辩护?”仙道问。

“这怎么可能,他们自己也清楚对这个案子做无罪辩护简直是无理取闹。”

“那么你是怕输?”

“当然怕。不过,身为律师,整天在输赢之间游走,早就有了可能会输的觉悟。”

“那么泽北,你将来有转行做检察官或法官的打算吗?”

“当然没有。如果我想做检察官或法官,当初就去做了,为什么要这么迂回曲折的?那对我来说,一点困难也没有。我只想做律师。”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泽北,你难道想一辈子保持不败的诉讼记录?那很幼稚吧?何况,就是输了,对你的前途也不至于有什么恶劣影响。你只是去为一个犯了罪的人做辩护,他就是罪大恶极,也还有在法庭上为自己争取最好辩护的权利。”

仙道定定地看着泽北和流川,“你也说了,对方并没有要你做无罪辩护,何况,在没有终审之前,案情都还未最后明朗,谁知道会出现什么新的情况?再说了,也许山崎智之走到今天,另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有不为人知的隐情。你们难道不想弄清楚吗?”

泽北和流川听了他的话,联想到他们自己的身世,都沉默了。



八月底的一天上午,泽北在办公室里研究山崎智之案的资料,这时,晴子打电话进来:“泽北先生,水户先生找你。”

“请他进来。”

洋平走进来,坐在泽北对面,当即便问:“泽北先生,听说你接了山崎智之的案子?”

泽北点了点头:“没错。”

“你就不怕那些被害人的家属恨你吗?他们也许会把你当作唯利是图的市侩律师。还有,这个案子也许会影响到你的大好前程。”



“这个案子证据确凿,不太有翻案的可能,顶多只能说服法官从轻量刑。说白一点,我只能为他争取无期徒刑,而不是舆论叫嚣的死刑。水户先生,你是不是担心我接了这个案子,对你的声誉会有影响?为了不损害你的利益,我们可以立即解除雇用协议。”

洋平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一点也不担心这个。我个人觉得,你能做到的也许比你想像得更多。首先,你有非同一般的实力;第二,还要看对手是谁;第三,有时候事情的发展会出乎当事人的意料。所以,你胜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哪怕是在日本这种定罪率居高不下的大陆法系国家里。”洋平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泽北听了他的话,心中一凛,心想,这个人对法律并非一无所知,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既然是大案,检察厅当然会慎重考虑,然后派一名资深检察官来提起公诉,我想,我根本不必怀疑对手的实力。我对这个案子没有全面胜诉的野心,只想尽可能掌握更多对我的当事人有利的证据,从而为他争取到比较理想的判决结果。对了,水户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

“晚上,我想请你和赤木小姐吃饭。”

“这……“

“泽北先生,你不会这么不赏脸吧?我们怎么说也是主顾关系了。还是说,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不妨直言。”

“好吧。不过,晴子……我不能为她做决定。”



“只要你去说,她一定会同意的。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就这么说定了。”洋平站起身来,“对了,泽北先生,这个周末有空吗?如果有空,我有点事想和你谈谈。当然是公事。”

泽北迟疑了一下:“既然是公事,能不能在之前或之后谈?周末那天,我和朋友刚好要去拜访一位长者。”

洋平“哦”了一声,饶有兴趣地问:“长者?那是一位怎样的长者?”

泽北觉得他问得太多了,但还是回答说:“是我高中时代的老师。那天刚好是他的六十岁生日。”

洋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泽北来到东京地方法院的法官工作室,大法官北野判事正好朝门坐着。

“北野判事。”泽北一边走进屋里一边叫他。

北野的对面坐着一个背影挺拔的青年,听到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异常明亮的目光看向他。

泽北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猜错,这次的对手是藤真。



藤真的样貌,老实说,比之时下一些艺人还更俊美,但他引人注目的绝对不只是他的样貌。他是检察厅最耀眼的明日之星,也是律师们最不愿遇到的那种头脑冷静到极点的检察官。

泽北在他身边坐下,笑着说:“藤真检事,很高兴能和你同庭竞技。”

藤真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一岁,在庭辩时攻击力超强的律师,他在日本这个定罪率最高的大陆法系国家里,奇迹般地保持着不败的诉讼记录,这样的业绩简直是可惊可怖。

他知道对手极难应付,但这样才有意思,当下微微一笑:“我也有同感。泽北先生,请多关照。”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北野,北野说:“山崎智之的案子定在十月下旬开庭一审,你们有什么问题,最好能即早向我提出。还有,因为这个案子牵涉面相当大,社会各界的关注也非同寻常,所以,参与此案的各方面关系人一定要慎重对待,以免造成不良社会影响。”

“是,北野判事。”藤真和泽北都点了点头。



出了法院,泽北打电话给仙道:“欧巴桑,晚上水户洋平要请我和晴子吃饭,我不回去了。”

“什么?那么晚上的酒吧聚会……”

“你和流川去吧。”

“真是扫兴。我们三个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喝酒了。”

“我也不想的。但对方是我的老板,怎么说也要应酬一下。就这样了。”他说着挂了电话。

(十)

晚上,千池大酒店第二十五层,泽北和晴子跟在一个侍者身后,来到了一个包间的门口。

听到声响,包间里围坐在桌边的五个人齐唰唰地向他们看了过来。然而,除了洋平,都是异常陌生的面孔。

一个个子和泽北差不多高的红发青年一看到他们,霍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晴子,有着极其怪异的神情,就像是徒然遇到了不可思议的事。

其他三个或胖或瘦的青年都低声哄笑起来,一个戴着眼镜、胖得像皮球一样的青年说:“洋平的眼睛果然很毒……”他说到这里,被坐在对面的洋平瞪了一眼,当即便住了嘴。

“泽北先生,赤木小姐,你们来了,请坐。”洋平站起身来,微笑着向泽北和晴子打招呼。



晴子在洋平身边坐了下来。因为整张桌边,除了她都是男人,晴子不免觉得有些拘束,她侧头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另一边的泽北,她和泽北共事了好几个月,知道他一向不喜欢社交和被打扰,而洋平事先恐怕也没有对他说起过今晚会有其他的客人,所以,泽北虽然尽量掩饰着真实的心情,眉目之间,还是有着看得出来的不悦。

“泽北先生,赤木小姐,临时多了几个闲人,希望你们不要介意。这四个家伙是我从小玩在一起的死党,就像亲兄弟一样。他们听说我今晚请的客人是两位律师,都吵着要一起来。我拿他们没办法,只好让他们来了。你们别在意他们,当他们不存在好了。”洋平觉察到了泽北和晴子的微妙心情,当即做了解释。

晴子温柔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怎么会?有机会认识水户先生的好朋友,我觉得很高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善于体谅别人,是晴子最突出的优点,也是最大的长处。所以,她从小到大人见人爱,绝不只是因为长得漂亮这么简单。



洋平看着那个红发青年:“我先做个介绍。这位红头发的是樱木,从国中开始就是我们这一帮人的头,打架最厉害了,可以说是打遍东京都无敌手。”

樱木有些窘迫地看了晴子一眼,然后狠狠地瞪着洋平,差不多就以眼杀了他:“洋平,你还没喝酒,怎么就胡言乱语起来了?”

“行,当我胡说好了。”洋平笑着指了指另外三个,“还有,金头发的大楠,大胖子高宫,小胡子野间。至于大律师泽北和他漂亮的助手、未来的大律师晴子小姐,就不用我再做介绍了。”



“晴子小姐,你喜欢的是哪一类型的男生?”大胖子高宫突然发问。

第一次见面,就被问到这么突兀的问题,晴子不由有些错愕,不知说什么才好。

“高宫,你闭上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洋平转头看着晴子,眼中尽是温和的歉意,“赤木小姐,对不起,他们一向粗鲁,口无遮掩惯了的,不过,绝对没有恶意,希望你不会放在心上。”

“当然不会。”晴子的确不觉得樱木他们四个人可怕,直言快语的樱木、高宫他们,比她那一本正经的哥哥、不苟言笑的流川,甚至是貌似温和实则和别人保持着距离的仙道和泽北,都要容易相处得多。

甫一进门,她就觉察到樱木对自己的关注不同寻常,那单纯的目光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好感,她虽然已经习惯了被人喜欢,还是觉得有些不自在。当然,以她的个性,绝对不会把不快写在脸上。



泽北看着洋平英俊的侧脸。虽然认识的时日尚浅,相处的机会也不是很多,他还是明显地觉察到了,今晚的洋平和平时不太一样:他的脸部线条比平时要舒展得多,表现出一种少见的热情和开朗。有人说,就算是再有城府的人,在自己亲近和熟悉的人面前,也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真性情,这种说法看来不无道理。

一直以来,在泽北的印象里,洋平都是个很懂得掌握分寸的人。不知为什么,却在第一次请他和晴子吃饭时,事先没有打招呼,就带来一大帮死党。这种行为,至少在泽北看来,既显得唐突,也不甚礼貌。

也许每个人都会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事,身为大会社社长的洋平当然也不例外。



另一件令泽北好奇的事是:洋平究竟有过怎样的中学时代?

上次仙道传给他的洋平的相关资料里,说他国中和高校读的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公立学校,那时泽北就有些诧异,照理说,洋平出身富庶,应该从小就在那些收费昂贵的私立名校里受最好的教育才对,但听他刚才说话的口气,中学时代似乎还有过不良时期……他是越来越迷惑了。

这倒更像是仙道、流川和他该有的中学时代。他们在办学条件很差劲的公立学校读书,那里的不良学生车载斗量,流川有时也会和他们打架,他和仙道理所当然要冲上前去帮忙……他的打架水平,在他们三个中始终是最差的,每每想到这一点,泽北到现在还是会有些介意。



泽北这时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虽然没有家,也没有钱,但因为有了仙道和流川,也不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不由微微一笑。

他的确不习惯主动和别人交往,但他自己是个孤儿,曾经见惯白眼,自然就不会有阶层差别、学历高低等等方面的无聊偏见,而且,看到洋平他们五个人互相拆台的样子,很容易让他想到他自己和仙道、流川之间的相似生活细节,于是很快就把开始时的些许不悦抛到了脑后。

何况,樱木他们都是他平时难得遇到的有趣的人。



同一时间,在距千池大酒店两条街的一家酒吧里,仙道和流川坐在吧台边喝酒。

“泽北就在千池大酒店吃饭,等一会我们去找他吧。”仙道突然说。

“你发神经吗?泽北又不是小孩,再说了,水户洋平也没请你。”

“我对那个水户洋平真的很感兴趣,总觉得他不简单,想借这个机会认识他。”



流川没有接他的话,侧开了头,突然说:“是不是那个人?”

仙道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三五个太保模样的少年拥着一个衣着庸俗的青年走了进来,仙道微微点头:“没错。你的同行来了没有?”

流川看了一眼坐在一张桌边的两个人:“来了。真要那么做?”

“让他当众出丑一下有什么不好?”仙道笑着叹了口气,“没想到堂堂的暗黑公正,还要来修理这种卖摇头丸的小喽罗。”

“这条求助消息是你自己在网上看到的,还这么多话。再说了,他竟敢把摇头丸带在身边出售,简直是不把我们警方放在眼里。我最讨厌这种以身试法的人了。”

“我倒觉得他勇气可嘉。”

“无聊。”流川听仙道又在耍贫嘴,瞪了他一眼,“走吧。”



他们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很快就走到了那个青年身边。

洒吧里人很多,光线黯淡,在仙道的掩护下,流川悄悄打开了放在手心的一个盒子,右手微抬,一只小白鼠顺着领口钻进了那个青年的衣服里。青年顿时大跳起来,左抓右挠,丑态百出。他的跟帮们看在眼里,顿时莫明其妙,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青年上窜下跳、从衣袋里甩出几个药瓶之际,早已埋伏在洒吧里的当地警署的警察冲上前去,来了个人赃并获。

而这时,仙道和流川早已无人注意地走出了酒吧。



仙道笑着说:“不愧是神枪手,手还真快,简直是神不知鬼不觉。”

“你怎么会想到用小白鼠的?”

“我刚好写到有关小动物的文章,就去宠物市场逛了一圈,一看到小白鼠,灵感立刻就来了。”

“既然已经通知了当地警署的人,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做这么无聊的事。”

“非也非也。流川,你不要老是一本正经的,偶尔也对我的奇思妙想发表一下赞同的意见。泽北就不会总是打击我。”

流川听了这句话,不由看了一眼仙道在霓虹灯下清俊的侧脸。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吝于赞同仙道,相识以来,对仙道的所作所为表现出不屑一顾的姿态,似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当然,这种不屑一顾常常显得言不由衷,他相信仙道也不会真的介意。



“真希望时间可以过得快一点。”仙道边走边仰头望着夜空,突然满是期待地说。

“为什么?”流川疑惑地问。

仙道侧头向他微微一笑:“那还用问吗?九月中下旬我们就可以去北阿尔卑斯连峰登山集训了。我喜欢坐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立山山巅上看星空和日出。当然,我也很期待十一月在北海道旭岳进行的滑雪集训。”

流川听他越说越兴奋,忍不住问:“立山上的星空和日出真有那么好?”

“至少比东京的要好。流川,每次坐在山巅上看星空时,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想不想知道?”

“不妨说说看。”



仙道转头看着他,双眸在夜色下闪闪发光:“我希望到八十岁时,我们三个还能在一起登山,一起看星空,一起看日出。”

流川没有说话,但他心里想,如果八十岁时他们还爬得动,那也没什么不好。

听仙道这么一说,他想起去年的九月,他们三个坐在白马岳的山巅上,他对那时的星空印象模糊,因为当时的他很快就睡着了。不过,他对北阿尔卑斯山上的山风倒是记忆犹新,那的确很好,吹在身上,让他觉得很舒服。



“流川,你有没想过离开东京?”

流川一怔,这是仙道第一次问他这样的话。他听得出来,仙道并不喜欢东京,但他们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城市里,为什么要离开?

“离开东京,能去哪里?”

“能去的地方很多,比如离开日本,到阳光大陆澳洲或枫叶之国加拿大定居,去过全新的生活,你觉得怎么样?”仙道的神情有些激动,“我们不可能在东京做一辈子的暗黑公正。想知道我们底细的人越来越多了,总有一天会被人揭穿的。如果等到那一天近在眼前了,我们才坐下来想该如何全身而退,恐怕就太迟了。再说了,流川,这么多年来,你应该也很清楚,我们三个人能做到的实在是有限。”



“你其实并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对不对?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流川沉默了一会儿,“但仙道,难道你忘记了,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生活?”

“我没有忘记。但就算我们做得再多,也不可能倒回去重头再来了。流川,我们为什么不抛弃过去,为我们自己活着?一生只有匆匆的几十年,我希望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一起登山、一起滑雪、一起晒太阳、一起喝酒、一起聊天……而不是整天为了别人忙忙碌碌,连一起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路灯下,流川俊美的脸显得毫无表情,仙道知道,自己还是没能说服他。

泽北,会不会更容易说服一点?但……说到固执,他们俩可以说是半斤八两。仙道不由喟然叹息。

“再说吧。”流川淡淡地说。

仙道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的车停在千池大酒店对面,这时,泽北他们正好走了出来。

仙道下了车,扬声叫道:“泽北。“

晴子看到从车里走出来的流川,眼睛一亮,又惊又喜地说:“是流川先生。”

仙道和流川走近他们,仙道笑着对洋平说:“是水户先生吧?不知你是否记得,不久前,我们曾在这里有过一面之缘。”

洋平微微一笑:“当然。大作家仙道先生,真是幸会。”



仙道望着洋平不动声色的笑脸,他是第一次看到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人有这么克制的表情。

水户洋平……果然不简单。

“什么大作家,只是码字为生而已,见笑了。”

“仙道先生太谦了。”

“哪里。这是实话。”



“泽北,你要不要回去?”仙道转头问泽北。

“费话。不过,我们要先送晴子回家。”

晴子俏脸一红:“不用了,我自己乘出租车就可以了。”

“那可不行。晴子,对我们就不用这么客气了。”仙道笑着说。

晴子看了流川一眼,流川不置可否地站在仙道身边,她不再推辞:“好吧。麻烦你们了。”



看着他们四个走远,一直强忍着不说话的樱木终于开口了:“仙道,流川,我可记住他们了。难道我们不会送晴子小姐回家吗?当我们透明了一样。”这个晚上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好得有点过了头,但仙道和流川的出现,彻底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花道,容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我觉得晴子小姐好像对那个一直不说话的、叫流川的家伙很不一样。我现在知道了,哪怕是再有学问的女孩子,对那种装酷的男人,都是没有免疫力的。”高宫神秘地说。

“你以为就你火眼金睛,傻瓜也看得出来。花道,我也承认晴子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但看来这一次,你的单相思注定是没有结果的,看开一点吧。”大楠同情地看着樱木。

“没错。花道,你看开一点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失恋。”野间附和说。



樱木握紧拳头:“谁说我是单相思?还没开始,哪来的失恋?你们再打击我,信不信我揍扁你们三个?”

“本来嘛,晴子小姐是律师,花道你只是高中毕业,还是勉勉强强毕业的那种,她的学历比你高太多了。还不只是学历的问题。总之,你们无论怎么看,都很不相配。何况,你看她身边帅哥一大堆,怎么可能看上花道你?还是趁早死了心吧。”高宫补充说。

樱木一反常态地没有辩驳,不是因为高宫戳到了他的痛处,使得他一时无话可说。他只是心里很清楚,这些对他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他会这样想,也不是他那一惯的盲目乐观又开始了作祟,他只是捉住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洋平的确没有骗他,这世上真的有个于他而言百分百的女孩。这才是最重要的。



洋平没有听樱木他们四个在说什么,他看着仙道一边走,一边侧头和身边的泽北说话。仙道似乎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泽北听了,立即笑了起来。

虽然他很想看到泽北笑容可掬的脸,但他只能以一种掺杂着羡慕的失落心情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然而,他到底是在羡慕仙道能这么亲近地和泽北交流,还是在羡慕泽北身边有这么一个聪明而善解人意的人?亦或是,二者皆而有之?



有些东西真的不是钱能买得到的,所以,他一直蛰伏在生活里,耐心地等待着一个人:一个在他脆弱、孤独或失意的时候,能让他一想到名字就会觉得温暖的人。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外表呈现出的这么坚不可摧,更不想终其一生都只有自己而别无其他,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二十四年,是到改变的时候了。

然而,他必须承认,有些事情不在他的掌握之中:比如说,命运的邂逅以怎样的方式降临,他能不能在对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

但既然能相遇,谁还管它时间对与不对,先捉住是最重要的。

不顾一切地捉紧稍纵即逝的机会,这是洋平字典里的真理,是由生活里无数次跌倒和爬起反复验证过的,虽然有着相当高的危险和不确定系数,但他对此从无犹疑。



(十一)

接着就到了九月,第一周的周末下午,仙道、泽北和流川驱车到了安西家。

站在安西宅前,泽北突然问:“你们说,安西老师会不会又胖了起来?”

仙道笑了:“应该不会吧?已经那么胖,不能再胖了。”

“这是什么逻辑。”流川哼了一声。

“流川,难道你真的希望安西老师变成一只皮球?”

“仙道,开玩笑也要适可而止。”泽北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仙道笑着做了个抱歉的动作。



来开门的是安西夫人。

“仙道,泽北,流川,你们总算到了,我刚才还在念叨着你们。快请进。”看到他们三个,安西夫人高兴地说。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仙道看了流川一眼,流川把手里拿着的礼盒递给了安西夫人。

“你们能来,我们就很高兴了,还送什么礼物。”

他们跟在安西夫人身后穿过庭院,仙道问:“安西老师呢?”

安西夫人指了指客厅:“在里面见客人。”

泽北一怔:“今天有其他的客人吗?”

安西夫人笑着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是外人……是我的侄子,因为以前都没怎么来往,你们想必没见过他。不过,他和你们年纪相当,以后说不定可以成为好朋友。”



仙道心想,因为年纪相当就可以成为好朋友了吗?如果这么容易的话,这些年来,他们的好朋友恐怕已经车载斗量了。不是这么简单的,哪怕那个人是他们所敬爱的安西夫人的侄子。

他们走到屋檐下,朝拉开的大门看进去,看到安西和一个人跪坐在里面。安西似乎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得更胖。

安西正对着大门,看到他们,当即笑着说:“嗬嗬嗬,仙道,你们也来了。”



泽北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觉得颇为眼熟,不由有些诧异。那个人刚好转过头来,仙道和泽北看清了他的脸后都是一怔。

仙道低声说:“竟然是水户洋平。My God.”

泽北这时明白了,那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洋平问到安西时为什么会有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原来,他是安西夫人的侄子。

他和仙道都没想到,安西夫人竟然是水户洋平的姑姑。但一个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嫁给了一个篮球教练?从阶层上说,真是差得太多了。难道说,一直有一部普通人的人生传奇,在他们的生活里不张扬地上演着,他们却毫不知情?



“仙道,你们进去吧。我去厨房了。”安西夫人说完抱着礼盒走开了。

仙道他们脱了鞋子,走进大厅,在安西周围跪坐了下来。

“老师,不知不觉的,您就六十岁了。我记得我读高一时,您看起来还像小伙子呢。”仙道笑着说。十年前的安西的确显得很年轻,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的他白发苍苍,真的是老了。

“哪的话,不服老不行啊。都已经是退休的人了。”安西有些感慨地说。



“怎么会,老师现在也很年轻啊。如今这个时代,六十岁不过是中年罢了。”泽北听着仙道和安西的对话,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难受,连忙插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哪怕是正当年华的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老的,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完全不由人作主。

然而,总有某些特定的人,你会由衷地希望他永远不会老,在你活着的时候,他也能始终和你一起活着。

虽然你也知道那非你力所能及,只能看着他一天一天慢慢地老去。

对他们三个来说,安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在中学时代,我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也不看篮球比赛。是刚才听姑姑说起,才知道三位原来就是姑父当年麾下名动高校篮球界的三剑客。”洋平觉得气氛有些压仰,及时转开话题。

“什么三剑客,那不过是好事之人胡乱为我们三个取的绰号罢了。”仙道笑着摇头。

“太谦了。你们那时真的是很受欢迎。”



安西有些诧异地说:“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那么,我就用不着做介绍了。”

“姑父,泽北先生是我的私人律师。”洋平恭敬地说。

安西“嗬嗬嗬”地笑了起来:“是吗?洋平,你还真有眼光。以前,泽北就是高校篮球界攻击力最强的前锋之一,也只有流川能和他相提并论,现在做律师也很出色。”

洋平点了点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没选错人。”

“承蒙夸奖。”泽北心想,签约以来,他好像还没为洋平处理过什么棘手的事情,相反,还接了在别人看来如烫手山芋的山崎智之的案子,真不知道洋平是以什么为依据得出这个结论的。



仙道这时站起身来,笑着说:“老师,我想去厨房帮帮师母。”

“去吧。”安西点了点头。

泽北见洋平看着仙道的背影有着疑惑的神情,解释说:“你别看他爱耍帅,他这个人其实婆婆妈妈的,而且对厨艺很感兴趣。”

“是吗?真看不出来。”洋平不以为然,心想,恐怕只是为了他和流川,仙道才不得以对厨艺“很感兴趣”吧?



仙道听了泽北的话,苦笑了一下。

老实说,这世上的确很少有东西能让他真心感兴趣,顶多是因为谁而不得不感兴趣。

比如打篮球和登山,开始是为了泽北和流川,后来他真的喜欢上了这两项运动;而厨艺,于他而言,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乐趣在里头,纯粹是因为不想他们三个天天吃泡面或下馆子。



他走到厨房门口,安西夫人看到他,诧异地问:“仙道,为什么不待在客厅里和他们说话?”

“我想向师母学点厨艺。”

“难得这个时代,还有年轻人会认真学厨艺。”

仙道心想,有什么办法,无论他怎么用心,流川和泽北从来都没有开口称赞过他的厨艺,他只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不过,他这时来厨房另有目的。



“师母,我能不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

安西夫人何等聪明,当即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以前的事?”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前我之所以没有对你们说起,只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

仙道听她这么说,不由笑了。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安西夫人了,她是长得很美,但不是那种柔弱温顺的美,她的性情爽朗利落,和时下一些独立自主的年轻女郎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的事说来也很简单,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你们的安西老师,他那时在大学里担任篮球教练,没这么胖,而且很英俊,就是脾气不太好。他人越老脾气也变得越好了。”

安西夫人说到这里,美丽的脸上带着幸福知足的朗朗笑意,显然,于她而言,得遇安西,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我父母当然不会同意,因为在这之前早已为我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那时我就想,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他们的安排,但我自己的幸福还是得由我自己来决定。所以,后来就和他们闹翻了,离开了原来的家,嫁给了你们的安西老师。”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切情过境迁,没有什么值得萦于心怀,但仙道心想,一个富家小姐,彻底斩断自己的亲情,放弃以往舒适的生活,和一个贫穷的篮球教练结婚,其中不为人道的辛苦,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然而,爱情……也许真的可以让人放弃一切。

“后来的二十多年,我和家里的人都没有来往。连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去。他到死都没有原谅我。我哥哥,也就是洋平的父亲,也没打算原谅我。洋平一直到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才敢来找我。”



仙道心想,那么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怪不得他们都不知道洋平和安西家的关系。

“水户先生很了不起,这么年轻就掌管一个大会社。”

安西夫人笑着点头:“这倒是真的。他很像我哥哥,非常能干。虽说从他出生以来,我就没和哥哥有过正常的来往,其实也见过他好几次。在我哥哥的几个孩子里,我最喜欢他。”她叹了口气,似乎对某件事颇为遗憾,“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怎么关心过他。我总觉得,他似乎过得不是很开心。仙道,你们以后和他做朋友吧。”

“好啊。只要他愿意。”仙道微微一笑,他有种直觉,他们和洋平之间,也许不止是做朋友那么简单。



吃饭时,安西夫人看着泽北,问:“泽北,听说你接了之前那个轰动一时的大案子,会不会有问题?”

泽北笑着说:“不会的。只不过是一场官司。再说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

洋平立即觉察到了他的言不由衷:“我倒觉得,未必会输。”

这已经是洋平第二次这么肯定地预测这个案子的可能走向了,泽北不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他,洋平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洋平的根据是什么?如果依然是所谓的万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猜不到结局之类的说辞,未免显得太虚无飘渺了。

他是个律师,只相信事实和证据。虽然他也知道,证据有时反映不了事实,事实有时会对辩护形成障碍,但总比无所依据要强得多。



“赢了的话,也未必是好事。”仙道笑着说。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想,支持泽北去打这场官司的人是他,说这种自相矛盾的话的人也是他。仙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突然发觉,虽然他和仙道认识了十八年,却始终无法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用想太多,尽力去做就是了。”安西这时开口了。

“是,老师,我明白了。”泽北恭敬地说。



安西夫人转开话题:“对了,仙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九月十二日早晨。”流川回答。

“哦,就是下个星期了。”

洋平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心想,他们三个要动身去哪里?他看向泽北,泽北笑着说:“是这样的,高中毕业以来,我们每年在九月中旬之后,都会去登山。这次还是去北阿尔卑斯连峰。”



洋平听到登山二字,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一件尘封已久的不愉快的往事,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这时蓦然被翻了出来,把他的好心情完全破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泽北也喜欢登山?

难道说,酷爱冒险的人都会喜欢登山这项运动?



“水户先生……”仙道看着洋平,突然说。

“直接叫我洋平就好了。”洋平温和地打断他。

“洋平,你喜欢登山吗?”

“不喜欢。”洋平毫无回旋余地说,仙道、泽北和流川都怔了一下。

仙道笑了笑:“是吗?虽然你是个大忙人,想必也会有空闲的时候。那么,空闲时你喜欢做什么?”

“开直升机。”



仙道和流川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异,洋平见他二人神情有些古怪,问:“有什么不对吗?”

仙道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泽北小时候最羡慕会开直升机的人,还一直吵着要去做直升机驾驶员。我是想说,他现在终于有机会认识会开直升机的人了。”

没错,泽北以前很喜欢打篮球,也很想做直升机驾驶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八竿子也打不到边的律师职业。

这不难理解,喜欢和理智毕竟隔着遥远的距离,甚至决定不了选择。

所以,同样的,他们三个中最喜欢打篮球的流川,最终放弃了做篮球手选择了做警察。

仙道这时想到了那晚他和流川在酒吧外面毫无建树的谈话,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下午,他们四个人在安西宅过得很愉快,安西夫妇当然也很高兴,他们很少有这样高朋满座的时候。

傍晚出来时,安西夫妇送他们到大门外,安西夫人说:“你们有空要常来玩。还有,你们都是年轻人,常常保持联络吧。”她一直看着仙道他们三个相亲相爱,就更记挂着洋平的孤单,心想,洋平要是有了仙道他们做朋友,一定会开朗许多,她也会更放心一些。

“好啊,只要老师和师母不嫌我们烦,我们会常来打扰的。”仙道笑着看向洋平,“洋平,我有种预感,我们四个人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有同感。”洋平微微一笑,转向泽北,“泽北,能不能和你谈点公事?”

他想,谢天谢地,他终于再也不必称呼泽北为“泽北先生”了。每当面对着泽北或在电话里叫他“泽北先生”时,他就觉得,他们的关系疏离得令他反胃。

“当然可以。”泽北想到几天前洋平就说过有公事要和自己谈,当下点了点头。



仙道站在车边看着他们俩人开车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对流川说:“流川,你等我一下。”

他又折回到站在大门外的安西夫妇面前,问:“师母,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洋平为什么会讨厌登山?”

安西夫人叹了口气:“我有一个侄子,也就是洋平的大哥,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生前很喜欢登山,在十九年前死于一场山难事故。洋平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才特别厌恶登山的。”

仙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仙道边开车,边想着和洋平有关的事。

整个下午,除了在说到登山时洋平的反应有些强烈之外,他始终都是低调的,他的低调和流川的淡漠不同,他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一直都有在参与,也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愿轻易表露心情。

这个人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是先知,没有预测能力。



“水户洋平,很不一般。”一直像是睡着了的流川突然说。

“流川,你也这样认为?”

“不一般的人,这世上很多。”

“我也知道。不过……”仙道明白流川的意思,但非同一般又对泽北这么感兴趣的人,却只有水户洋平一个。

虽然洋平的掩饰功夫一流,但在仙道这种有敏锐观察力的人的眼里,既然对另一个人特别关注,总会有迹可寻。尤其是像洋平这种通常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兴趣的人,更是如此。

但他为什么会对泽北这么感兴趣?因为泽北一望而知的聪明吗?不,洋平看来已经够聪明的了。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如果只是单纯的好感也就罢了,他最怕别人对他们的关注和“暗黑公正”四个字有关。

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迟早要在强迫症之外,再得多疑症的。



(十二)

都市华灯初上时,洋平的车缓缓开进了东京繁华的主街道。

泽北侧头看着窗外,每次聚会之后,他都会觉得有些疲倦和落寞。然而,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热闹喧嚣过后,人终归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或者寂寞,或者忙碌。

因为九月中旬以后要休假,这些天来,他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明天还要赶两个庭审。

洋平究竟要和他谈什么公事?因为一路上洋平都没有说话,泽北也无从得知。当然,身为青阳会社的社长,不会一年内什么法律问题都没有的。



“你们定期去登山?”一直沉默着的洋平突然问。

“是啊。从我和仙道高中毕业那年开始的,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登山其实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在经过长时间的辛苦攀登,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不说别的,山巅上的风和城市里的都不一样。”

洋平听他说得悠然神往,心想,他怎么会不知道,在远离城市的山岳,有少被人类和工业文明污染过的阳光、空气和水……然而,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阴森幽暗的山谷里,寂静无声的原始森林中,却也有着诸如跌落、迷路、被落石击中以及遭遇雪崩等林林种种的死亡威胁……



虽说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有凶险,再小心也无济于事,但因为在早年岁月里曾有过刻骨铭心的失去至亲的经历,即使长大后什么都经历过了,洋平仍然不可避免地视登山为畏途。

泽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登山有那么强烈的厌恶之情,这不像是他的性格,不由有些好奇。

但他比谁都清楚,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于他,是那个从六岁开始就如影随形的恶梦;于洋平,也许就是和登山有关的不愉快往事。所以,他什么也没问。



“泽北,你现在还想学开直升机吗?”洋平问。

“如果有机会当然想。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梦想了。”

“我可以教你。我这一生什么都学的稀松,却对所有机型的直升机的驾驶得心应手。只要一有新机型面世,我都能考到相应的驾照。”

“太好了。不过……”能得偿夙愿自然是好事,但泽北心想,这个人这么忙,怎么会有时间做他的飞行教官?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洋平。

“我有时间的。只要是我感兴趣的事,总能挤出时间来。”

“那么先谢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一直想找个和我一样喜欢飞行的人,毕竟总是一个人在天上飞太没意思了,可樱木他们对驾驶直升机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过过做飞行考官的瘾了。何况,收的还是个高智商的徒弟。”

“也许在驾驶直升机上,我没什么天赋,会让你失望的。”

“绝对不会,我对你有信心。”洋平笑着说。

他把车开到一家餐厅外面,泽北一怔:“怎么,在老师家你没吃饱吗?”

“不是。这家餐厅的环境不错,而且我很熟,到里面喝点东西吧。”



他们走了进去,一个侍者看到洋平,恭敬地说:“水户先生,您来了。请往这边走。”

“谢谢。麻烦你了。”洋平淡淡地说。

他们看到宴厅里离大门不远的一张桌边,坐着藤真和一个从背影看个子相当高的青年。泽北向藤真点了点头,藤真回以一笑。

那青年这时也侧过脸来。他戴着眼镜,长相英俊,显得文质彬彬。看到洋平,他似乎怔了一下。

洋平脸上也略过一丝异样的神情:“那位好像是上次在警视厅见过的检察官藤真。”

“没错。他也是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

“哦。你的对手就是他。”

他们边说边沿着走廊向包间走去。



“真没想到,水户洋平会请泽北做他的律师。”

戴眼镜的青年问:“他就是泽北荣治?听说是时下最出风头的律政新人,哦,他就是水户洋平新聘的那个私人律师啊……藤真,他好像也是山崎智之案的辩方律师吧?看来,是个不容易应付的对手。”

“没错。不过,我其实早就希望能和泽北在法庭相遇,他是那种既叫人害怕也叫人期待的对手。花形,你好像认识水户洋平?”



花形摇了摇头:“在传媒上看到过他。他怎么说也是本城最年轻的王老五,我多少也会关注一下的。”

“我就说,你虽然算是颇有名气的心理医生了,和水户洋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交集。”

花形心想,谁说的?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城市里,心理医生可以什么人都认识,因为形形色色的人,都可能成为你的病人。

水户洋平就是他的一个病人,偶尔不定期会到他的心理诊所和他聊天,当然,他是那种给自己的思想层层设防的人,想说的比实际说出口的要多得多。



这时,又有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那个老者六十岁上下年纪,精神矍铄,藤真看到他,不由一怔,笑着说:“今天真是奇怪,好像工作伙伴都来这个餐厅聚会似的。那位老先生,是山崎智之案的法官北野判事。”

北野身边那个青年看来也是二十五六岁年纪,浓眉锐目,脸部线条显得有些硬朗,但仍不失英俊。他的衣着休闲随意,和在穿着上一丝不苟的北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待他们坐下后,藤真说:“我过去打个招呼。”

他起身向北野那一桌走去。那个青年正好面朝外坐着,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走过来。他的眼神异常锋利,但看着藤真时,传递出的信息却是淡漠而毫无感情色彩的。

因着职业的关系,藤真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从来没有遇到一个人,会以这样的眼光看着另外一个陌生人。



他走到北野面前,笑着说:“北野判事,晚上好。”

北野看到他,笑着说:“是藤真检事,晚上好。你也在这吃饭吗?要不要一起坐?”

藤真摇了摇头:“不用了,我不是一个人。”

那青年看了一眼坐在那边的花形,花形这时也正遥遥地看着他。



花形心想,今晚是怎么了,进这个餐厅的人,怎么分别都是一个藤真认识的,一个他认识的?

和北野在一起的那个青年叫南烈,也是他的一个病人,他和洋平如出一辙,即使在心理医生面前,也不忘戴着厚厚的面具。

每当一个看来事业有成、生活如意的青年走进他的诊所时,花形就会想,这个城市怎么了,年轻人都出了问题?每个光鲜耀眼的外表之下,似乎都有一颗疲惫不堪的心。



不,其实,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有心理问题,他自己也是。就好像有一次他走进一家书店,看到小说区摆在显目位置的一本推荐小说,书名触目惊心,他到今天依然记得--《我们都是有病的人》。

只是很多人都不想找心理医生。

他们在潜意识里都觉得,心理医生不值得信赖,根本解决不了什么。

事实上,花形也清楚,他们能解决的心理问题的确十分有限,但总算是聊胜于无。



北野见藤真看着南烈,才想到自己忘了做介绍:“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的儿子南烈,是个摄影师,在《每日新闻》社工作。南烈,这位是检察厅的藤真检事。”

藤真微微一笑:“南烈先生,你好。”

南烈点了点头:“藤真先生,你好。”

“那么不打扰了。”藤真有礼貌地笑着走开。

北野看着藤真走远:“这位藤真检事,是时下最有前途的检察官。司法界很多重要人物都看好他。”

“略有耳闻。北野叔叔,他也是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吧?”

“没错。”



包间里,泽北问:“洋平,你说的公事……”

洋平这时还在想他的心理医生花形,他看着泽北,心想,泽北如果知道他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会怎么想呢?当然,不看心理医生,并不代表一个人就没有心理问题了。在他看来,这个城市的大多数人都有心理问题,只是有人选择看医生,有人选择自生自灭,仅此而已。

他听到泽北的问话,定了定心神:“是这样的。九月二十日左右,我要到香港去谈一宗生意,因为你对各国法律都很精通,本想邀请你一起去,也是希望交易可以进行得更顺利一些,我最怕引起跨国法律纠纷了。但今天才知道你那段时间要去登山,所以……”他看着泽北,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按理说,这是我的份内之事,我应该和你一起去香港,但每年这个时候,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放下手头的工作去休假的。这样吧,前期的准备工作我可以做的更详细一些,到时如果还有问题,我们可以通过电话或互联网来解决。怎么样?”

“只能这样了。”

洋平看得出来,泽北不会为了他改变既定的休假计划,当然,他也不会勉强泽北放弃登山和他去香港谈生意。

但到了那时,他们真能顺利联络得上?他不能不心存怀疑。

“那么,明天我会把和那宗生意有关的资料传给你,有什么问题你可以直接找我。”

“好的。”泽北心想,真是越忙事越多。没办法,为了期盼已久的登山集训,再累也要豁出去了。



第二天上午,警视厅搜查一课办公室,三井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大声说:“北海道半月之旅同伴全面招募中!”他们一课的休假时间都在九月中下旬,三井的传统休假保留项目是北海道半月之旅。

“三井,你有点新意好不好?年年都是北海道半月之旅。我都听腻了。”彩子从电脑显示屏后探出头来,苦笑着说。

“先到富良野参加葡萄酒节,然后去大雪山国立公园登旭岳,顺便去层云峡看第一道红叶前线,最后再回札幌逛逛,这样的行程安排,够紧凑够丰富了吧?有葡萄酒喝,又有枫叶看,有什么不好?彩子,你觉得怎么样?”三井坐到彩子对面,神情兴奋地问。

“在警视厅,你不是一向以广交朋友著称的吗?怎么会找不到人和你一起去旅行?”



“我总不能和牧去旅行吧?赤木也不在考虑之中,和他去旅行,还不如躺在家里睡觉。木暮和越野都有别的安排。铁男没空。至于宫城,他是个毫无主见的家伙,要按你的行程来安排他自己的行程。所以,彩子,一起去北海道吧,这样,我就有两个同伴了,人多会热闹一点。”

“抱歉,我要和姐姐去香港购物血拼,没空陪你去北海道喝葡萄酒和赏红叶。”

“真是扫兴。那么,流川,你呢?”三井转向流川。

“我们要去北阿尔卑斯山连峰登山。”

“流川,去登旭岳吧,而且这么早就有枫叶可看,真是登山赏枫两不误。你名叫枫,应该把赏红叶做为休假的首选节目才对。”

“谁规定名叫枫就要去赏枫的?我对赏枫一点兴趣也没有。”

彩子见三井被流川抢白了一通,不由笑得肚子都痛了。



三井终于像斗败了的公鸡似地回到自己桌前坐下。

坐在他对面的神一直在低头写着什么,好像并不关心他们三个刚才谈论的话题。

“神,你呢?今年去不去北海道?”三井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看着神。

神放下笔,微微一笑:“我为什么要去?老实说,我既不爱喝葡萄酒也不爱赏枫。”



三井看着神有些促狭的表情,不知说什么才好。

其实,他自己最清楚,之前的问彩子和流川都只是走过场,他们既不会和他一起去,也不是他想要的同伴,他最终的目的是试探神的态度。

神是那种最好的旅伴,凡事想的周到,会照顾人,和他出门可以说是百事无忧。

然而,他总不能直接说:“神,今年也去北海道吧。”他们只是工作上的拍档,从交情上说,神根本没有陪他去旅行的义务,要他自己也想去才行。



“是啊,神难道不会有自己的节目吗?为什么要年年陪你去什么北海道半月之旅,单调死了。神,别听他的,如果是工作,还说不得不共同进退。难得的休假,还是应该自己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和三井去旅行,一定既无聊又郁闷。”彩子说。

“彩子你……你不去也别拆我的台,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去吧,那多没意思。神,拜托了。一定会比去年更有收获的。”三井双手合什,可怜巴巴地看着神。

“神,你陪他去吧。免得休假时间过了,他还回不来上班。”流川突然说。

彩子笑着说:“这倒是真的。警视厅第一号路痴三井寿,不会旅行半年也找不到回东京的航班吧?”

“彩子,流川你们……我警告你们,不要对自己的学长太无礼了!”



神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来:“三井,如果没有其他的安排,我就勉为其难和你一起去北海道。”

三井兴高采烈地说:“太好了。千万别有其他的安排。神,只要你陪我去,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这可是你说的。”神微微一笑。

“当然,君子一言,四马难追。”

“神,你别担心,有我和流川监督着呢。回来后,三井要是耍赖,我会收拾他的。”



神向外走,到了休息室,冲了杯咖啡。

他站在窗前边喝咖啡,边想去年的北海道半月之旅。出门旅行的三井就像个逃学的孩子,什么都新奇,什么都想尝试,他想起和工作时全然不同的天真浪漫的三井,不由微微一笑。

他看得出来,三井其实是想找自己和他一起去。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声东击西、迂回曲折的?他们是拍档,三井明明有的是机会,可以直接征询他的意见。

三井好像不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众人监督之下,就不敢邀请他似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和三井延续去年的北海道半月之旅,反正,他又不在乎沿途的风景有没有看过。他倒是真的怕大大咧咧、糊里糊涂的三井,会如流川所说的,迷失在北海道的什么地方,假期过了也回不来东京。

他可不能把自己的拍档弄丢了。

唉,路痴三井,除了枪法和案情分析能力,其他的乏善可陈,而且是个地地道道的傻瓜。

他想到这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九月十一日,也就是仙道他们三个离开东京的前一天晚上,泽北打了个电话给洋平:“洋平,我明天离开东京。你是十八日去香港吧?”

“嗯。明天吗?”

“如果有什么问题,可以留言或发邮件给我,我会在能收得到信息的地方尽快给你答复。”

“好吧。”洋平拿着话筒,还想说什么,却没有说。



泽北见他没打算中止通话,却又一直沉默着,有些奇怪,但还是什么也没问:“那么,就这样了。十月见。”

“十月见。”

洋平听到泽北在另一头挂了电话,心想,十月见……距十月还有十几天呢。

泽北为什么要去登山?但他有资格对泽北说,自己不希望他去登山吗?没有。他只是泽北律师所的一个主顾而已。



他突然有个迫切的愿望,想在一夜之间,把全日本的山岳都铲平,那时,泽北他们就没有山可登了。然而,这种事,就是天皇和首相也办不到,只能想想而已。

他放下话筒,站起身来,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年年这么多人登山,也不见得都出了事。

二十年前……那不过是个意外。这样的事,每个人一生中应该只会经历一次。

水户洋平,你太患得患失了。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