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个瞬间 9-15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1056次阅读

(九)
仙道气势汹汹地冲进篮球馆,但没有见到流川。
彦一迎向他,满脸关切地说:“仙道学长,你没有必要就此辞去学生会主席的职务吧。”
安田很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是啊,我也觉得。仙道你何必这么急着写辞职报告呢。”
仙道莫明其妙地说:“什么?”
越野走过来,似笑非笑地说:“仙道,不是听说你去跳海了吗?”
宫城也凑了近前,纠正越野:“越野,你这是哪个路透社的消息?”
他转头对仙道说:“仙道,你跳楼时是彩子及时拉住了你。你可别忘了彩子美女救傻瓜的恩情啊。”因为关系到彩子,他拍了拍仙道的右臂,以示同情和亲近。
仙道看着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哭笑不得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怎么会做这些没水准的事。”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左顾右盼地说:“流川呢?”
彦一有点担心地说:“学长真的要和流川单挑吗?”
宫城好心地说:“算了,仙道,从开始你就处于下风,我基本上对你不抱什么期望了,还是保命要紧啊。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急于一时呢。搞不好什么都搭进去。”
越野点了点头,说:“打不过就闪啊。仙道,你不要冲动。”
仙道简直要疯了,说:“流川到底怎么我了,你们对我这样的悲观?他不过是在开会的时侯笑了而已,有那么可怕吗?谁不会笑啊?哈哈哈……”
他干笑了几声,但因为周围的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只好讪讪地停下来。
仙道觉得自己17年来还没这样地糗过。真是糗到家了。

宫城很理解他的难处似地看着他。
某种程度上,也就是宫城还能够理解他。他们对于特定的某个人来说,简直就是扑火的飞蛾,总是弄得灰头灰脸,却又好像甘之如贻。
那个特定的人,之于宫城是彩子,之于仙道就是流川了。
宫城难得严肃地说:“你笑当然没什么可怕,但流川就不同了。所谓不笑则矣,一笑倾城,说的就是流川这样的人。仙道,你一定是被他抓住什么弱点了。”
仙道有点心虚,说:“我会有什么弱点?宫城你不要危言耸听。流川算什么,我一只手也可以把他扳倒在地。”

他突然觉得所有人用一种幸灾乐祸的神情在看他,于是往后一看,只见流川正施施然地走进来。
这个始作俑者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让仙道心中火冒三丈。他一阵风似地走到流川面前,说:“流川,借光说句话。”
流川直接了当地说:“我没空,要练习了。”
仙道转身对在不远处站着的赤木说:“队长,我要和流川说几句话,可以吗?”
赤木看着他们俩个,严厉地说:“快点回来啊。闹事的话,我会让你们好看的。”
仙道点了点头,走了出去。
流川随后也跟了出去。
彩子笑着说:“我从没见过流川笑成那样,也没看过仙道那么狼狈的。”
赤木沉吟着说:“终于也疯了吗?”他摇了摇头。

流川跟着仙道走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
他没法不看仙道挺拔的背影,因为没别的可看了。
仙道的背影不会说话,但此时也透着那么点可怜和可笑。
他多少猜得出仙道现在的心情。他想,如果不是仙道背上的那根草,何至于此呢?
他就算再讨厌仙道,也没有当众表演给别人看的欲望。
有时侯一件事情的发生,可能源于微不足道的一个起因。如果对于仙道来说那也算是件事的话。

走到拐弯处,仙道停了下来,转身对流川说:“你自己说的,你嫌我对你说话的口气不够自重,于是我对你用了敬语。至于开会时坐在一起,是你坐到我身边来的吧?这能怪我吗?你到底想怎么样?”
流川淡淡地说:“我没想怎么样。”
“那你为什么当众藐视我的权威?你知道现在的我有多惨吗?学校里到处是我辞职/跳海/跳楼之类的传闻。”
流川长长的丹凤眼在光线不足的走廊里显得异常明亮,他说:“你说的,快乐是一种美德。”
仙道心想“天啊”,他这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
他看不出流川原来是极具幽默感的。
他不甘心地说:“没错,那当然是真理,我没有要推翻的意思。不过,你总算是被称为湘南高校有史以来智商最高的学生之一,应该有点分寸吧。那可是在开会,所有人都以为你对我的能力表示怀疑呢。”
流川沉默着,终于认真地说:“我没那种意思。信不信由你。”
他想如果真是那样,他没什么不能承认的。他不是承担不起失误或责任的人。
但的确不是,仅仅源于一根草的灵感。
仙道看着他,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我当然相信你。”

他这句话出口,反倒使得气氛有点尴尬。
就好像战争片里,正轰轰烈烈/紧锣密鼓地进行着一场厮杀时,一方的主将突然原因不明地鸣金收兵。
更像是武侠剧里,两大高手摆开架式地展开一场昏天暗地的决斗时,一方高手的刀挥到半空中突然凝住不动。
如果是排戏中,还可能是戏外的导演喊了NG。
但明明是真正的生活,又不是在演戏。
这和流川想像的完全不一样。

流川打破了这种让他不安的平静,说:“你想怎么样?要打架吗?随时奉陪。”
仙道摇了摇头,说:“算了,流川,难道非要弄得鸡飞狗跳不可?大家各退一步吧。”
流川的肩膀蓦然戒备地一挺。
他还是小看了仙道。
这个人是多么地聪明,总可以借着恶劣的条件,把自己的意愿不动声色地推进一步。
这样的理直气壮,这样的当仁不让。
一不小心就会中了他的圈套。
这就是所谓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吧。
他冷冷地说:“如果你觉得我做得过分,我可以考虑道歉。但你昨天用球砸我就不过分了?你道歉了没有?我没觉得自己有退一步的必要。没别的事,我要去练习了。”
仙道知道自己又一次的功亏一溃。
这是他早已意想到的结果。
如果流川是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他还是流川吗?
他没有小看他。
但他内心何尝不希望流川因为心中有愧而向他妥协呢?
他希望流川至少能撤回让他差点发狂的2米距离理论。

仙道说:“算了,扯平吧。但流川,可不可以……”
流川打断他的话,说:“我也没想过要推翻自己相信的真理。”
仙道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可不可以告诉我,你那时笑的是什么?这我总有权利知道吧?”
流川淡淡地说:“只是单纯想笑而已。何况我也没有告诉你的兴趣。”
他说完转身往回路走。
虽然告诉仙道并没什么,但流川打算对他实施点报复。
谁叫他明明对自己的过去知道得更多,却密而不宣呢。

仙道看着他渐行渐远,他不相信流川笑成那样会没有缘由。
如果流川自己不愿说,也就无计可施了。
但不用猜也知道,流川如果觉得他玉树临风/英俊潇洒什么的,是不至于笑到脱线的。
算了,反正在流川面前他什么时侯有过尊严了。
他这时真真正正地肯定了,流川就是他生命里的那个克星,和他狭路相逢的时侯,自己总是非死即伤。
但隔岸观景更不是他的期望。
他呼了一口气,也走回篮球馆。

第二天的下午,是学校本学期的闭学式。
仙道在主席台做闭学式发言时,他俯视着台下的数千双眼睛。
总是轻而易举地找到流川那双亮如寒星的双眸。
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过了今天,将会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他只能在社团活动时间看到这双眼睛的主人了。
不再可能偶然地从教室的窗口,看着他或疾或徐地走在教学大楼下面的林荫道上;不再可能偶然地在上下楼梯的时侯,看着他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不再可能在学生会的会议室里,看着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和周围踊跃发言的其他人相映成趣……
仙道突然感觉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落寞。
他不过是想走在他的身边,和他分享学习和生活中的一些感受,这是很奢侈的要求吗?
他现在有点明白水泽夏树的担忧了。
虽然流川的惯常形象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但谁也无从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他有着如此聪明的头脑,当然不可能让自己的思想闲置着。
除了篮球,他也还有想要的东西吧?
一直以来,流川给了他这样一种感觉:他早就有着一个梦想,只因为年龄和能力的限制,暂时把这个梦想埋藏在心底。但终有一日,他也许会舍弃一切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仙道是多么想知道这个梦想的内容。
他一点也不缺乏参予这个梦想的决心。
他缺乏的只是流川会让他共同参予的可能性。
他又不是对任何人的人生都有参予的愿望,为什么仅有的愿望也如此飘渺难寻呢。
如果在流川和他的思想之间能搭座桥就好了。

晚上练习结束的时侯,仙道站在球场外喝水,时不时看一眼和其他一年生一起做卫生的流川。
但他不知道还能对流川说什么。
什么话都被流川所信奉的那个真理和仙道自己的自尊堵死了。
更要命的是赤木刚才宣布:明天休息一天,稍作调整,后天开始进入暑期赛前练习。
他连重整旗鼓的最佳时机也失去了。

仙道觉得自己实在站得太久了,只好走了出去。
现在有什么人会比他更觉得生无可恋呢。
虽然产生这种念头,对于被看作是天之骄子的仙道,显得有点夸张和没出息。
但仙道在更衣室里换衣服的时侯是这样想的。

(10)(十)
仙道关掉电脑,百无聊赖地仰躺在床上。
明天该干些什么呢?
算了,上午睡大头觉,下午去钓鱼吧。
回东京一趟,时间上就太仓促了。
他看着天花板发呆的时侯,电话开始响起来。
仙道反手捉起电话,说:“我是仙道,哪一位?”
“是小彰吗?我是水泽夏树。”
仙道坐起身来,说:“是阿姨啊。晚上好。”
“刚才小枫打电话回来,说明天休息。小彰,你有空吗?不如一起来玩吧。”
仙道心中“哗”的一响,好像是谁倒了盆水进他空荡荡的心里,一时要溅出来似的。
他精神一抖,说:“有空啊。”
水泽夏树的声音显得很快乐,她说:“太好了。刚好明天我休假。那么早点来吧。你记一下地址。”
仙道侧身在日历上记下水泽家的地址。他突然想到一件事,说:“阿姨,流川知道我会去吗?”
“不知道啊。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对了,你们现在处得怎么样?”
仙道想到前天下午和流川在篮球馆走廊的那番对话,含糊地说:“还好吧。”
“那么明天见。”
“明天见。”
仙道把电话放在桌上,轻轻一跃,伸手就触到了天花板。
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二天上午,仙道乘新干线到了横滨。
他很快找到了水泽家。水泽家在一个主要是中产阶级居住的住宅区,是独立的双层式住屋。比仙道在东京的家大多了。
仙道按了门铃。过了一会儿,水泽茜出现在门口,她看到仙道,笑着说:“仙道君,你比哥哥早到了呢。”
仙道不知为什么,暗暗松了口气。
他和水泽茜穿过庭院的时侯,无意中看到了庭院左角的篮球架。为着这个篮球架,前面还空着一块没有种草的黄土地。
水泽茜说:“哥哥以前都在这里练习的。后来他到镰仓读书,就很少用了。我和爸爸有时也在这里打球啊。”
仙道看着这个庭院里的篮球架,想像流川从140多公分的小孩,渐渐长到现在的高度,不由微笑。

从镰仓乘新干线回东京,只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以前不是赛季的时侯,仙道常常会周末回家。
在日本这样发达的交通网下,横滨和东京的距离,更可以说是近在咫尺。但即便如此,仙道也不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来横滨看过水泽家的人。当然,水泽家的人去东京时也没找过他们。
是因为失去了流川的父亲这个重要的中间人,还是因为仙道广之和水泽夏树之间那段没有结果的恋情?
总之,如果不是仙道到镰仓读书,或者说,如果不是流川也刚好读同一个学校。仙道恐怕没有机会知道水泽家的门是朝哪个方向开的。
不打算见面的人,真的是可以住在同一条街区也碰不到面的。

仙道和水泽茜走到玄关,水泽茜对着厨房喊:“妈妈,仙道君来了。”
水泽夏树从厨房走出来,仙道看到她围着围裙的样子不由一怔。这时的她和上一次见面的样子很不一样,有了点家庭主妇的味道。
水泽夏树看到他,很高兴地说:“小彰,你比小枫还更早呢。他一定又睡过头了。”
仙道把买的礼物递给她,说:“阿姨。早上好。”
水泽夏树接过,她看着仙道,又好像不是在看他。
仙道觉得她穿过时空的隔绝看到了另一个人。
果然,水泽夏树说:“以前你爸爸第一次到家里找哥哥玩时,也是备了礼物的。你们父子俩都是少有的知礼数的男生呢。”
仙道笑了笑,说:“水泽叔叔呢?”
“他今天要上班。恐怕没机会碰面了。你先坐一会儿,我要去厨房了。有什么需要,告诉小茜吧。”
仙道忙说:“阿姨,别太客气了。”
水泽夏树边走边说:“哪的话。难得来一趟的。”

仙道打量着大厅,客厅的布置简洁大方,显出了住者的品味。
仙道在放电话的平几上看到了一个镜框,看来是这一两年内照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流川还是没有表情的样子。另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戴着眼镜,样貌斯文,想必就是这家的主人--水泽青一了。
这个男人看起来很温和,有点像木暮。仙道再次肯定,流川这些年其实是过得很不错的。

仙道抬起头来,正对面的墙上是一幅雪景的摄影作品,就像是摄影展时看得到的那种巨型尺寸。
整个画面就是一望无际的雪原,可以看到远处的雪山。显得无比纯净和开阔。
这不像是关东一带的冬季景色。
仙道很认真地看着,不知为什么,这幅作品特别地吸引他。虽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艺术鉴赏力。
水泽茜这时拿着饮料出来,走到他身边,说:“仙道君,你觉得这幅作品怎么样?”
仙道接过饮料,说:“很纯净啊。一定是个极端自我的摄影师的作品吧。记得我父亲说过,一般的摄影师是不会拍没有太阳反射光的雪景的,显得太孤寂了。而且很容易造成画面单调无味。不过,这幅很美啊。”
水泽茜用一种很异样的目光看着仙道,说:“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一般人都是说很大气/很壮观什么的。真的可以看出自我和孤寂这些性格吗?”
仙道很自然地问:“是名家的作品吗?”
水泽茜摇了摇头,说:“不。两年前的冬天,我们全家去北海道度假,那时哥哥无意中拍的。去洗照片的时侯,冲洗店的老板对这张照片赞不绝口。甚至成了店里的招牌呢。”
仙道不由一怔,他神色不定地继续看着。
水泽茜感觉他神情有异,说:“怎么了,仙道君?”
仙道笑了笑,说:“没什么。没想到流川还喜欢摄影啊。”
“那倒未必。哥哥平时只喜欢篮球的。不过,妈妈有一次私下对我说,哥哥可能是继承了舅舅的摄影天赋。”

这时,水泽夏树在厨房叫水泽茜:“小茜,进来一下。”
水泽茜笑了笑说:“妈妈虽然干劲十足,不过,她的厨艺可能还不如我呢。仙道君,你先坐一下,无聊就看看电视吧。”
仙道点了点头。
他站在那幅雪景前,心想:那时才14岁的流川,就以这种眼光看自然界了吗?清冷/孤绝,没想要借用任何有温度的颜色,来冲淡纯白的单一隔阂。
仙道不由叹了口气。

突然,他听到有人开门/走进来的声音。接着,流川背着包出现在玄关。他看到仙道站在客厅里,眼中露出诧异的神情。
仙道笑着说:“流川,你终天到了啊。”
水泽母女闻声走了出来。
水泽夏树说:“小枫,你陪小彰坐坐。我和小茜在厨房呢。”
流川听到“小彰”这个称呼,又看了仙道一眼。这个人什么时侯和自己的家人熟稔到这种地步了?
他真是神通广大。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俩个人的时侯,流川终于说:“你想干什么?”
仙道忙说:“流川,你误会了。是这样的,其实我们俩的父亲以前是高中的同学。所以,我早就认识阿姨,也就是你姑姑了。只是有很多年没过见面。上次阿姨不是到学校找过你吗?就是那次,我们见了一面。”
他这样说也没错,虽然水泽夏树先见的是他,而不是流川。
流川没有说话,他转身向楼上走去。仙道看着他消失在左边的楼道上。
他真的猜不到,流川会怎样想这件本来并不复杂的事情。

仙道站了一会儿,也走上了楼。
他朝着流川刚才的方向走,往左的第一间门开着,流川站在房间的窗前,正看着窗外出神。
仙道站在门口,说:“你没必要想得太复杂。我之所以没说过父辈的事,是因为我想既然你不记得,那就算了。”
流川转过脸来,说:“是吗?终于从偷窥狂升为世交了。”
仙道和他一里一外地对峙着,他听得出流川的嘲弄口气。
但他这时想说的是另一件事,于是转开话题说:“流川,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流川淡淡地说:“说说看。”
“可不可以请你至少在你姑姑和表妹面前,表现得对我稍微友好一点?你听我把话说完。这和你坚持的那个2米距离真理没有冲突。”
流川好像是非常困难地收拾着耐心,听他把话继续说下去。

仙道说:“流川,你见过你姑姑哭吗?”
流川一怔。他当然没见过。
水泽夏树在人前永远是精神抖擞的,这样的人怎么会哭呢?
就像流川自己。当众示弱简直比死还困难。
仙道说:“那天,你姑姑说到你,对着我哭了。我想她就是关心你表妹,也不过如此。”
流川这时转开了头,仙道看不到他的表情。
仙道接着说:“你姑姑担心你不会照顾自己,还担心你会没有朋友。当然,这些担心对你来说根本不是问题。但流川,你总可以让关心你的人松口气吧?”
流川这时回过头来,说:“哦。你的意思是,你就是她们的救世主了?”
仙道苦笑着说:“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觉得,也许该珍惜所爱的人为自己流的眼泪。所以,请你考虑一下我的请求。离开了这里,你要我站到20米以外的地方,也是没问题的。”
他说完,转身要走开。
流川叫住他:“喂。”
仙道这时已经走过了房门,他后仰回头着着流川,说:“我不叫喂。我是你的学长。至少你也该叫我仙道。”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说:“真的吗?”
仙道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也许,这世上只有他能听得懂流川这种说话的方式。
他走回门边,说::“她就是说到自己的伤心事,也是笑着的。流川,你们是同一类人,你应该很了解你姑姑才对。她实在是个了不起的女性。”
流川没有说话。
仙道沿着楼梯下了楼。
(十一)
仙道和水泽茜端着食物从厨房里走出来。
仙道说:“做太多菜了吧?”
水泽茜笑着说:“仙道君,难得妈妈这么高兴,你就放开肚皮吃吧。不过,”她回过头小声地对仙道说:“妈妈做的这几道菜,好吃不好吃,很难说呢。”
仙道看着水泽茜秀美的笑脸,他觉得自己更像是她的哥哥。在楼上,到现在也没下来的流川反倒更像是客人。
仙道想到自己身为独生子的家庭日常生活。他突发奇想:如果自己的母亲是水泽夏树的话……不,不能这样想。自己的母亲也是独一无二的。何况,如果这样的话,他和流川岂非成了表兄弟?
生活只会以一种方式继续,其他的可能还是别去想了,徒增烦恼。
但水泽夏树和水泽茜母女的确让他觉得很温馨,她们待他就像是一直有来往着的亲人,没有生分,只有亲切。
是啊,这世上人人都喜爱他。
流川除外。

水泽茜把盘子放在桌上,说:“我去叫哥哥。仙道君,麻烦你再去厨房一趟。”
仙道点了点头。
他走回厨房,水泽夏树说:“小彰,麻烦你把这些盘子端出去。”
仙道笑着说:“好啊。”他没有立刻动手,用探询的口气说:“阿姨,客厅里那幅雪景……”
他没把话说完,但厨房里已经显出某种不安的宁静。
水泽夏树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缓缓地打开烤箱,取出烤好的蛋糕,说:“的确是小枫拍的。”
“但远藤博士不是说……”
水泽夏树淡淡地笑了笑,说:“天赋这种东西,我想就是渗透到遗传基因里的记忆,是不可能根除的吧。”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阿姨,把它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
水泽夏树看着他,良久才说:“那是小枫无意中拍的,洗回来的时侯,我也很震憾,不知怎么办才好。如果刻意隐盖他这种天赋,又怕会弄巧成拙。所以,我决定冒一个险。现在不是很好吗?他把篮球当作了自己的天赋。”
仙道点了点头,他认同了水泽夏树的处理方式。顺其自然就好。否则,聪明敏感如流川更会产生怀疑。
他表情轻松许多,说:“阿姨,是我自己想太多了。”
水泽夏树微笑着,说:“难得你这么细心呢。每次看到小枫在球场表现出色,我就很想哭。真不知该怎样谢谢你。因为你的缘故,小枫也有了梦想。”
仙道笑着没有说话。是啊,不管流川是多么的排斥他的靠近。但他只要想到,流川今日的超水准球技,是建立在自己童年时,那些拙朴的篮球技术的基础上,就觉得说不出的快乐。甚至比赛到白热化的时侯,也会莫明其妙地笑起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了生活的另一种可能。虽然这种可能蕴孕着危险。

仙道端起盘子,说:“阿姨,我出去了。”
水泽夏树点了点头,看着他修长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口。
她闭了一下眼睛,心想:如今,她这一代的曾经朝夕相处的三个人,已经落到了生离死别的地步。但愿下一代的人可以互相扶持着生活下去。
不要再去尝试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了。

仙道走到饭厅时,流川已经坐在了桌边。
水泽茜正从冰箱里取饮料,她对仙道说:“仙道君,你坐吧。盘子放在桌上就可以了。”
仙道微一犹豫,坐到了流川身边。
他一坐下,就感觉到了流川拒绝的冷空气。
他侧过头,对流川做了个表示20的手式。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了。那是仙道刚才在楼上对自己说的:离开了这里,他会退到20米以外的地方。
他稍稍缓和了点。
仙道也同时松了口气。

水泽茜把饮料放在桌上,开始分碗筷和盘子,说:“仙道君,真看不出来,你很会做家务呢。我本来以为,只有爸爸那种唯妻命是从的男人才喜欢做。”
仙道笑着说:“因为我一个人住啊。老实说,我父亲……”他突然想到了从来不做家务的父亲。是不是因为俩个人太像了,所以达不成妥协?父亲是个率性而为的人,也许只有母亲那种温顺传统的女人才能受得了他。
水泽夏树这时也端着蛋糕出来。她坐在仙道的对面,说:“小茜,又在说你爸爸的坏话了。”
水泽茜笑着坐到她身边,说:“是说好话。像爸爸那样的男人,事业有成,爱妻如命,真是硕果仅存呢。我想我这辈子是碰不到的。”
水泽夏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可以吃饭了。”她对仙道和流川苦笑了一下,说:“进厨房比制作节目还难啊。”
水泽茜说:“妈妈,那是因为你都不做,所以退化了。”
水泽夏树说:“所以,小茜你才会这么能干啊。怪不得人家说,懒惰的母亲会生勤劳的女儿。”
水泽茜补充说:“我们家四个人,就是哥哥的厨艺也在妈妈之上。”
水泽夏树点了点头,说:“小枫做的咖喱饭很好吃啊。好久没吃了。”
水泽茜看着流川,期待地说:“真是怀念哥哥的手艺呢。哥哥,有空再做给我们吃吧。”
流川“嗯”了一声。
仙道吃惊地看了一眼流川清俊的侧脸。他是看到流川在镰仓的公寓有厨房,但他总以为和自己那个厨房一样,只有泡快速面的功能。
他是没想到流川还会做饭菜。这一趟真是所获良多。
他想如果可以吃到流川做的咖喱饭就好了。
他这样想时,不由又侧头看了流川一眼。但不知怎么的,那个扩大到20米的新距离,此时煞风景地从他脑中闪出。
他暗暗叹了口气。
不能再做白日梦了。
否则会继续扩大这个距离的。

吃饭的时侯,水泽夏树突然说:“小彰,你妈妈还好吧?”
仙道笑着说:“很好啊。她除了做家务,就是逛商店。有时还在社区中心教附近的主妇花道和茶艺。”
仙道明显地感到,水泽夏树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下来。他无意中又伤到了她。是啊,不管她现在有多成功,听到所爱的人的妻子过得很幸福之类的话,依然是会受伤的。
她毕竟没有成为那个人啊。
没有做到的事,通常就会成为心中结不了疤的创口。
不触则已,一触即疼。
哪怕做到并不比做不到好。

仙道真想抽自己的嘴,他再一次祸从口出。他忙说:“我母亲只是个家庭主妇。和阿姨没得比的。”
水泽夏树淡淡地笑着。是她和仙道优香没得比。她和仙道优香怎么比呢?根本不在同一台面上。仙道优香可以做个满足的家庭主妇。但她已经失去了这种权利。她的心被掏空了,如果不工作的话,也许会疯掉。
她永远记得二十二年前分手的那个晚上,仙道广之说的那句话:“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背负你的人生。”
她记得自己当时是怎样全身发抖着给了他一巴掌的。
是啊,他没有办法背负水泽夏树的人生,却游刃有余地让仙道优香这朵温室里的小花越开越灿烂。
是不是绝大多数的男人,都不希望自己喜欢的人也是一棵树呢?即便是仙道广之也不能免俗。
所以,她真应该像奥黛丽赫本感谢她的第一任丈夫那样感谢水泽青一,是他容忍着自己继续做一棵树。

水泽夏树很快把自己的心思收回来。因为对面的流川已经用一种探寻的眼神在看她了。
他是如此地敏感,那些过往的伤心事还是别让他知道才好。
她转开话题,看着仙道和流川,笑着说:“小彰和小枫坐在一起,怎么看,怎么觉得赏心悦目。记得从前,哥哥和广之在校园里走着的时侯,也是引来无数女生的目光。”
人真奇怪的动物。
水泽夏树只要想到分手以前的时光,总是觉得很幸福。她的记忆好像以分手那一夜为分水岭,被截成了两段:那一夜以前的仙道广之,在她的记忆里,是和美好/快乐这些感觉连在一起的;那一夜之后的仙道广之,对她来说就是人生惨败的入口。
流川说:“姑姑,他们是什么时侯的同学?”
“是高中啊。”
水泽茜高兴地说:“仙道君和哥哥也是很受瞩目呢。比赛的时侯,还有哥哥的亲卫队啊。”
仙道笑着说:“流川是很受欢迎。我听一个学弟说,湘南高校的女生大概有七成以上是喜欢流川的。”
水泽茜同情地看着他,说:“只有三成女生喜欢仙道君吗?仙道君真是太可怜了。如果是我,就俩个都喜欢。”
仙道没有说话。因为水泽茜已经说到了。湘南高校大约有四成的女生是对他们俩个都喜欢的,还有各3成的女生是流命或仙命的誓不两立派。这是彦一的八卦调查。仙道当时听了一笑了之。这时被水泽茜的话引了出来。
流川终于忍不住开口说:“无聊。”
水泽茜对他做了个鬼脸。

水泽夏树看着他们,说:“这次的全国大赛,你们一定可以大显身手呢。如果时间允许,我也想去广岛为你们加油。”
水泽茜也兴奋地说:“是啊。我是一定会去的。想到哥哥和仙道君要在全国的舞台上大展拳脚,真是期待啊。”
仙道伸出右手,说:“流川,听到没有?阿姨和小茜都很期待我们的比赛呢。”他作势要拍流川的左肩,想在水泽母女面前显出他和流川的搭裆兼好友关系,但流川的左肩微微地一缩,仙道只好讪讪地把这个动作变成了摸自己的头发。
流川用刀叉叉盘里的水果沙拉,说:“爸爸以前读的是什么高校呢?也是在神奈川吗?”
水泽夏树说:“不是。是福岛郡山的北陵高校。那时侯我们家在那里,小彰的爸爸则是个转校生。”

仙道觉得,流川少有地对一件事情这样感兴趣,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就如水泽茜所说的,父辈是高校的同学,现在他们也是高校的同学。这是罕见的机缘巧合,连流川也有点感动了吧。
因为难得地和流川并座同桌吃饭,对面的水泽母女言笑宴宴,满桌的美味食物,仙道有点飘飘然了。
否则,以他敏锐的直觉,应该可以觉察到,流川对他父亲过去的事有着异于寻常的关切。
人在快乐的时侯总是不够警惕。

(十二)
下午五点多钟,水泽母女把仙道和流川送到了大门口。
仙道说:“阿姨,今天给您添麻烦了。”
水泽夏树微微笑着,说:“小彰,别说这么见外的话啊。”
水泽茜依偎在母亲身旁,说:“仙道君,以后常和哥哥来玩吧。”
仙道眯着眼睛笑起来,说:“再好不过了。”
他想下一次无论如何要吃到流川做的咖喱饭了。
水泽夏树对流川说:“小枫,要照顾好自己。喜欢篮球是好事,但不要太投入了。”
流川“嗯”了一声。
水泽夏树担忧地看着他,她觉得流川并没有听进去。
流川小的时侯,可以不眠不休地,在庭院的篮球架练习整整一个白天,怎么劝也不肯停手。他是有天赋,但有今日,辛苦自律的练习恐怕才是关键。
否则怎么说天才是1%的灵感加上99%的汗水呢。
现在要登上全国的舞台了,他一定会更加拼命吧?
完全忘我地喜欢和投入一件事,是流川家的人的通病。而且简直无药可医。

仙道说:“阿姨,你放心吧。我会看住流川,不让他超负荷练习的。”
水泽夏树点了点头,说:“那就好了。”
仙道笑了笑,说:“那么,我们该走了。”
水泽茜说:“8月2日我会去广岛为你们加油的。到时见吧。”
仙道点了点头。
流川终于开口了:“姑姑,小茜,你们回去吧。”
他转身开始走,仙道朝水泽母女挥着手,向后退着走出几步,才转身跟了上去。

水泽夏树看着他们一前一后的背影,此情此景和另一个时空里的记忆再次重叠,她站在七月的阳光下感到一阵酸楚:也许,她固执地保有的那些往事,真的是过去了。
诚然,记忆是最难舍弃的东西。但巴尔扎克说得好:没有大量的忘却,就没有人生的继续。
新的一代的人生已经启程了,她何苦紧紧抓住过去不放呢。
水泽茜这时笑着说:“我现在终于明白,妈妈为什么总要想到从前的事了。我真是喜欢哥哥和仙道君啊。”
水泽夏树深呼吸了一下,说:“进去吧。”

仙道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流川。
他没有刻意赶上,保持着目测的20米距离。他必须说到做到。
流川的后背好像生有眼睛似的,他总是或疾或徐地和仙道保持着那个距离,没有走得更远也没有停下来等他。
仙道这时确信,流川也许真的天生对距离敏感。
他着着流川清俊瘦弱的背影,虽然时时有路人,穿行于他们空出的20米距离之间,但仙道想只要自己认着流川的背影,这样的距离,他们不会有问题。
终会有一天,流川会放慢速度等他追上,或者他会鼓足勇气迎头赶上。
仙道看着流川的背影时,只有这个念头。
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也许不会走散。

在新干线的站台上,他们仍然保持着距离,站在人群里等车。
在人多的地方感觉到流川的存在,是仙道的直觉。他甚至认为自己有种特异功能,可以接收到流川的磁场电波。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许是可能的。
他这样想,不由微微一笑。
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应该不会走散。

列车开来的时侯,仙道看着流川先上了车。
他在自己上车的那节车厢向后走。在乘客不是很多的下一节车厢里,看到流川坐在左边的座位上,他于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流川这时侧头看着窗外出神。
仙道想,他的确没有办法猜到流川的全部思想,但这样看着流川,就觉得安心了。
就算这一刻天崩地裂,他只要想到流川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可以泰然处之。他确信自己一定可以在最后一分钟抓紧流川的手。
那还有什么可怕的?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人,终其一身也没有机会遇到所爱的人。比起他们,他已经是幸运的了。
流川也许不是世上最好的,对于他来说,却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认知从十一岁上就无比清晰明了,没有其他人给过他这种感觉。
他和流川之间的那些错综复杂/纠缠不清的缘份,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安排。有多少痛苦和劫难,他都必须去面对和承担。
仙道伸了伸自己的长脚,他也侧头看自己这一侧的窗外。外面的山林/田野/村庄/城镇在他眼前一掠而过。
他微笑着想:他也许没有错过重振旗鼓的最佳时机,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想这种事情。

列车开到了下一站,因为到了傍晚,等车的人多了起来。仙道在停车的瞬间,坐到了流川的身边。
流川蓦地转过头来。
仙道忙解释说:“要上车的人很多。这是特殊场合,请你兀必将就一下。”
流川瞪了他一眼,转回头没有说话。
仙道说:“流川,可以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流川很快就回答他:“拒绝。”
仙道松了口气,幸好他不是说:“滚开。”

真的,在这个站陆陆续续上来很多的乘客。
仙道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每一张或老或少/或丑或俊的脸孔。
一生中会和多少人相遇呢?
也许是同乘一站车的缘份,也许是同吃一餐饭的缘份,也许是同看一场电影的缘份……但总会有一个人和自己的缘份,比这些大得多。可以一起看无数场的电影,一起吃无数餐的饭,一起走过整个人生的旅程。
眼前的这些人,找到了属于他们的那个人没有?也许有人没找到。他们脸上有着在生活里挣扎至倦怠的神情。他们或许正在找,或许总是没找到,或许随便捉住了一个同样倦怠的人过一生。
仙道再次想,他自己是多么的幸运,他没有这样的问题。

列车有节奏地向前开着。下一站就是镰仓了。窗外的风景蒙上了暮色。
一些乘客开始打瞌睡。不可避免地,强大的睡魔打败了流川的意志。他终于也开始打起瞌睡来。起初是倚着列车的玻璃窗,但可能是很不舒服,终于不知不觉靠在仙道的肩上。
仙道再次领教了“三年寝太郎”的厉害。他是有听流川的同班同学桑田说过,流川有时上课会睡得很死,但今天才真正明白“很死”的定义。
仙道想,他们俩可以说彼此彼此,都是不知所谓的优等生,流川真的没有必要笑话自己啊。
仙道让自己的右肩一动不动地托着流川的睡眠。
听着流川轻微的呼吸声,在人群中,仙道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宁静。
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没有可能会走散。

再长的路途也会到终点,何况是从横滨到镰仓。
当熟悉的城市近在眼前时,仙道只好摇醒流川,说:“流川,到站了。”
流川觉得所倚物移动,他向前一倾,睡眼朦胧地看了仙道一眼,有着异常不快的神情。
仙道听说过他甚至会因为被吵醒而打人,忙说:“流川,到站了,所以不得不叫醒你。你不想被载到横须贺去吧。”
他站起身来,说:“下车吧。”
流川比他更快地走出了车门,仙道跟着他下了车。

在车站的外面,镰仓古城的暮色渐深,华灯初上。
仙道叫住向左走要穿行街道的流川,说:“流川。”
流川在夜色中回身站定,他的双眸此时又恢复了清亮的本色。
仙道站了一会儿,终于说:“今天谢谢你。”
流川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
仙道其实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要说些什么。是谢谢流川家人宾至如归的胜情招待,还是谢谢他肯在水泽母女面前给他一点面子,亦或是谢谢他让自己一路坐在他的身边?
流川淡淡地说:“明天见。”
仙道点了点头,说:“明天见。”
他看着流川穿过了人行道,消失在夜色中。
仙道这时感到了右肩的疼痛,可能是因一直没有动弹地让流川靠着的缘故。
他同时领悟了自己脱口而出的谢意。他是谢谢流川一路来给他的越来越确定的预感。
他对着夜空呼了口气。
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没有理由会走散。

第二天上午快十点的时侯,仙道在校门口遇到了流川。
他略一迟疑,还是走过去,说:“流川,上午好。”
流川看了他一眼,向他点了点头,继续走着。没有等他追上来,也没有落下他的意思。
仙道跟在他身后进了篮球馆。
更衣室里,宫城和彦一正兴高采烈地说着昨天的见闻。
彦一看到他们,说:“仙道学长,流川,你们昨天去哪玩啊?”
仙道打开自己的储物柜,说:“哪都没去。宫城,彦一,你们好像都很有节目。”
彦一说:“宫城学长去东京听GLAY的演唱会呢。真是羡慕。我回大阪了一趟,很赶时间,累死了。”
仙道笑着说:“你们俩都很有生活啊。”
宫城看着他,说:“仙道,我怎么觉得你有种说不出的变化呢?”
仙道侧头看了一眼正在取运动衣的流川,说:“是吗?宫城,你是篮球员吧,拜托你别学人家研究人性了。”
他关上柜门时,不由微微一笑。
只要朝着相同的方向前进,他们怎么会走散呢?

(十三)
8月1日的上午,湘南高校篮球社的全体成员乘新干线到了广岛。
下午的开幕式结束后,赤木等人走到公告栏前,看分组比赛的名单。
木暮边看边说:“明天第一场的对手是大阪的丰玉,如果赢了的话,第二场的对手……什么?秋田的山王工高?不会吧?”
仙道莫明其妙地说:“山王很厉害吗?”
宫城摇着头看他,说:“说你是神奈川的MVP,真是没人会相信。你这算是目空一切还是孤陋寡闻?”
仙道笑着说:“听你这口气,我好像冒犯了王者似的。”
彦一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仙道学长,你连站在全国高校顶峰的球队也不知道吗?”
仙道正要说话,越野说:“他这个人,除了他关心的事,别的事是不会知道的。”
仙道对越野说:“知我者越野也。无知者无畏嘛。”
彦一说:“那个被称为日本第一的高中生的泽北荣治,就是山王的王牌啊。他也是二年生,不知和仙道学长比怎么样。”
越野突然说:“泽北?仙道,流川,会不会就是你们以前认识的那个泽北啊?”
仙道和流川还没反应过来,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说:“仙道?是仙道彰吗?”
湘南高校的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林荫道上,站着一群穿着山王工高队服的男生。问话的是一个和仙道差不多身高的男生,理着和尚头,样貌英俊,神采飞扬。
仙道看到他,先是大喜,但立刻暗叫“糟糕。”
那个男生很快走过来,高兴地对仙道说:“仙道,怎么,你不认得我了?我是泽北啊,以前在中之森……”
仙道的大脑迅速运转起来,但流川已经出乎意料地越过众人,站到他的前面,对泽北说:“泽北,好久不见了。我是流川啊。”
泽北莫明其妙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俊美少年,迷茫地说:“流川?你是……”
仙道正要插话,流川有点激动地说:“我就是以前和你在中之森公园篮球场打球的流川啊,转球也是你教给我的。还有,夏天的时侯,我们不是常常到后山的河里游泳吗?”
湘南高校的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一反常态的流川,他们从来没见过他遇到谁会这样地动容。但另一方一头雾水的模样,使这场重逢显得有点离奇怪异。
泽北更是困惑了,他看着流川有点热切的表情,求救似地望向仙道,说:“仙道,那不是……”
仙道“哈哈哈”笑着打断他,说:“泽北,你的记性比我还差啊。”
他上前一把圈住泽北的颈脖,拉他到一边,低声说:“把他当作我,别的我会解释。拜托了。“
泽北虽然不明就里,但反应很快,他转身对流川说:“我想起来了。流川,好久不见了。你现在是……”
流川何等敏感,他察觉有点不对,但依然点了点头,说:“我后来到了神奈川,现在读的是湘南高校。”
不可否认,泽北刚才看着他时全然陌生的眼神,让他有点受伤。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毕竟是自己念念不忘的唯一童年玩伴,流川看着泽北还是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泽北说:“湘南高校?可能是我们第一场的对手呢。仙……流川,明天你们和丰玉的比赛我会去看的。千万别输啊。”
流川点了点头,说:“当然。”
“队友在等我,我先走了。明天见。”
他带着疑惑,有点像逃似地和队友走了。
越野这时对彦一说:“我怎么觉得泽北认识的是仙道,而不是流川呢?真是糊涂了。”
彦一也迷茫地说:“有同感。”
有同感的不止是他们俩个。
晚上,仙道去山王工高下榻的旅馆找泽北,他们站在外面的林荫道上。
泽北迫不及待地说:“仙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流川……”
仙道看着泽北迷雾重重的表情,他会有这种反应是必然的。
泽北遇到的是怎样匪夷所思的一件事啊。
可现在还不是说出真相的时侯。
仙道说:“那件事说来话长。泽北,你后来搬到秋田去了?”
“你离开的第二年,秋田有一所高校聘请我父亲任教,我们全家就去了秋田。没想到你会在神奈川,你不是回东京的吗?”
仙道笑着说:“因为湘南高校的安西教练很有名,我就转到神奈川去读高中了。没想到,一别五年,泽北你已经成了日本第一的高中生了。不过,那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仙道,你呢?神奈川的MVP,应该也没有退步吧。今时今日,不知道我们谁更强呢?”
仙道摇了摇头,说:“你忘了一个人。”
泽北一怔,立刻明白了,说:“那个流川,就是你们神奈川的新人王吧?”
仙道在夜色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说:“其实,我很早就想,泽北你和流川遇上会怎么样呢?出身篮球名门世家的你和靠着苦练成才的流川,有着极相似的快而准的球风。这样的相遇,真是让我期待。”
泽北双眼在夜色中炯炯发光,说:“而且,是你和流川的搭裆,我从来没这么期待过一场比赛。对了,说了半天,到底流川是怎么回事?”

仙道转开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说:“泽北,你相信这世上,会有俩个有着相同童年记忆的人吗?”
泽北一怔,说:“如果是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或者玩伴,当然有可能。可那时,我明明不认识流川,打球/游泳什么的,不是只有我们俩个人吗?”
仙道点了点头,说:“没错。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流川……你把他当作我吧。就当作那时是你们俩个一起长大的。”
泽北迷惑地说:“为什么?”
仙道困难地吸了口气,说:“原因……我暂时不能说。但以后一定会告诉你的。泽北,你下午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请你继续这么做,行不行?”
泽北定定地看着他,五年后重逢的童年密友,求他做这么一件莫明其妙的事,他完全可以认为对方是疯了而拒绝。
但他是仙道啊。
而且,他觉得仙道的眼神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忧虑,于是说:“可以是可以,但流川不像是个笨人,他会奇怪的吧?”
“这个我会搞定的。你只要演好你的角色就行了。”
泽北苦笑着说:“好吧。我以前就觉得,认识仙道你,我迟早会一起疯掉的。”
仙道笑了起来,说:“不至于吧。你可是高校篮球界第一人啊。不过,老实说,怎么看也不像,你以前不是迷迷糊糊的吗?”
泽北还以颜色,说:“仙道你也好不到哪去啊。不过,你比以前开朗多了。下午我差点不敢认你了。”
“认识我的人都这么说。看来我真的是脱胎换骨了。”

仙道凑到路灯下看看表,说:“九点多了,先聊到这吧。”
“明天的比赛一定要赢啊。否则我们就没有机会碰面了。”
仙道一怔,说:“为什么这样说?”
泽北双手环抱胸前,说:“夏季一过,我就要去美国了。”
仙道吃惊地说:“去美国?”
泽北点了点头,说:“没错。仙道,我们总是没办法聚在一起呢,真是遗憾啊。”
仙道默然不语。他也有同感。
除了流川,泽北是他最有印象的一个同龄人。所谓的一起长大,也就是十到十二岁这三年的时光。五年后重逢,也只能是匆匆一个照面。
人生的聚散真是难测。

他问:“将来会回国吗?”
“我父亲希望我能打进NBA为日本人争光。我自己也有这个想法。但将来应该会回国吧。毕竟是日本人。”
仙道笑着说:“无论将来如何飞黄腾达,别忘了我啊。”
泽北大笑,说:“飞黄腾达?我才不稀罕这种东西。我只要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就好了。”
仙道点了点头,说:“你这种性格和流川很像呢。”
泽北听他又说到流川,说:“流川是个怎样的人?我对他很有兴趣。因为是‘童年玩伴’啊。”
“和他打球你就知道了。”
“所以,你们千万别在第一回合就输回神奈川去啊。”
“怎么可能?无论如何也该给你来场告别赛吧。别小看我们湘南队。”
泽北认真地说:“我已经不敢小看你了,何况还有流川?听说你们的队长赤木也很厉害。”
“所以,到时你要打足十二分精神和我们比赛才行。否则,会死得很难看。不打扰了,我也该回去了。”
泽北点了点头,说:“保持联络吧。”
仙道一怔,笑着说:“当然。我倒是怕你会忘了我。”
泽北笑而不言。
仙道挥手和泽北告别,泽北走回了旅馆。

仙道往回走,因为暂时地解决了一个突如其来的难题,他很轻松地哼着歌曲。
在快到湘南高校下榻的旅馆前,他听到有人说:“仙道彰。”
是流川的声音。
仙道循声望去,只见流川站在左边的栏杆旁,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仙道走近他,说:“流川,这么迟你还没睡真是奇迹啊。怎么,第一次参加全国大赛,很紧张吗?”
流川刚才看他悠哉悠哉地哼着歌曲,第一次参加全国大赛,像他这么放松的人想必更是不多。
他直截了当地说:“泽北的事,我倒很有兴趣听听你的解释。”
仙道不动声色地说:“需要吗?被别人忘记,对流川你来说是个打击吗?”
流川冷冷地说:“别把我当傻瓜。他和你才是小时侯认识的吧?”
仙道不松口地说:“他不过是迟一点想起你而已,何必这么介意呢?”
流川提高声音,说:“你比谁都清楚事实吧?你不是刚去找他回来吗?”
仙道心中“咚”的一下,但脸上仍然是平静的表情,说:“流川,你想太多了。”
流川沉默着看他好一会儿,这时的周围万籁俱寂。虽然是八月初的晚上,仙道感到阵阵寒意袭来。
流川突然说:“就算是吧。”
仙道听他的口气,心中一沉。他明白流川的意思。流川知道他什么都不会说,对他不抱期望了。
流川说完,转身朝旅馆走去。
仙道想叫住他,但终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仙道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他走在走廊上,经过一年生宿舍时,忍不住停下来,敲了敲门。
拉开门的是彦一,看到他,说:“仙道学长,还没休息吗?”
仙道从他的头上看进去,看到左边第一个通铺上头朝里睡着的是流川,他的身材和头发极易辨认。
仙道小声说:“彦一,我是想问问你,丰玉的王牌叫什么名字。”
彦一吃惊地说:“不会吧?学长,这时才问这种问题?”他回到屋里取出笔记本,翻开看了看,说:“南烈,三年生,外号叫王牌杀手,你和流川明天可要小心点啊。”
仙道点了点头,说:“知道了。谢谢你,彦一。”
这时,流川站起身来,他径直走过来,说:“吵死了,要说话到外面去!”
仙道看到他满脸怒容,他果然没猜错,流川并没有睡着。
他忙说:“已经说完了。晚安。”
流川用力地拉上门。
彦一莫明其妙地看着他回到睡榻,不知他发什么火。
平时的流川不会在乎这种事的。
仙道被流川关在了门外。
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走回二年生宿舍。



(十四)
8月2日上午,全国大赛的正式比赛拉开了纬幕。
湘南的第一个对手丰玉,是大阪赛区的亚军,是一支以快攻著称的球队。这种打法的要义就是:进攻是最好的防守,和对手斗跑和斗抢分。
在大阪县大赛上,丰玉只有在和冠军爱和学院的比赛中,没得百分以上,就是最好的证明。
丰玉在历次参加的全国大赛上,取得的最好成绩是第八名。第八名似乎是丰玉的瓶颈,或者说是RUN&RUN打法的瓶颈。
这是必然的。普通的强队可能会被这种排山倒海的进攻方式压得喘不过气来,然而,一旦遇到的是同样崇尚快攻又注重防守的球队,丰玉防守上的漏洞就暴露无遗。
湘南刚好就是这样的球队。湘南的正选球员:从赤木至流川,无一不是防守方面的高手。只不过,仙道和流川的进攻能力也同样出色罢了。
上半场只剩下五分钟的时侯,湘南已经适应了比赛,渐渐控制了场上的节奏,丰玉的败势初显。
仙道又一次把球传给流川,流川弯腰转身运球突破。防守他的丰玉的队长兼王牌南烈,左肘重重地撞向他的左眼。
仙道站在距他们不过十米的地方,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2个多月前和海南队比赛的一幕再次重演,而且剧情更加激烈。
仙道听到自己大声叫了声“流川”,然后看着他“咚”的一声侧身倒在柚木地板上,篮球慢慢地从他手中滚了出去。
湘南的场上球员都向流川跑了过来。仙道蹲在流川身边,用手小心地拨开流川被头发和汗水遮住的左眼。只这么一刻时间,流川的左眼已经红肿得像个桃子。
没有上一次触目惊心的鲜血淋漓,但闭目不醒的流川,更让仙道觉得心中一片空白。

越野说:“他的脑可能受震荡了。”
裁判大声对场外喊:“拿担架来!”
赤木沉默着走向南烈,面色严峻地说:“南烈,你也算是篮球员吗?”他提高声音说:“我要打败你!”
宫城在他身边愤怒地说:“混蛋,等着受死吧!”
流川被抬了出去。
工作人员开始擦拭流川刚才摔倒过的那块地板。

仙道的目光因流川消失在球场入口而收了回来。
他定定地看着南烈。
南烈此时也有点失魂落魄。当那肘真真正正/结结实实地撞到了流川的左眼,他自己心中也“轰”了一下。
南烈在那一刻之前,仍然相信流川会识趣避开。但流川是那么无所畏惧地迎了上来。他没有了退让的可能。
他对自己那时是不是故意的,已经没有办法作出判断。
因为胜利比一切都来得重要啊。
但仙道这时的神情击垮了他:同样是为了胜利,他和流川在那一刻的作为,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南烈突然想到:胜利是很重要,但他是为了胜利才打篮球的?还是为了篮球运动本身带来的快乐呢?与流川相比,自己这样得来的胜利有没有价值?
南烈在仙道看似平淡无害实则令他无所遁形的目光注视下,发现自己很久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了。
他已经把“王牌杀手”这个外号当作事实接受了下来。
南烈还不知道另一件事:他这一肘不仅撞伤了湘南的超级新人流川,同时也撞醒了另一个迷糊的天才仙道。
比赛到现在,仙道都沉浸在传球的乐趣中,为流川助攻的乐趣中,为球队寻求机会的乐趣中。他对这些工作乐在其中,看到流川的出色表现,是他秘密的快乐。
但南烈现在把仙道推到了前台。

仙道仰头呼了口气。他不知道流川现在怎么样了,但他一定会继续把优势从丰玉那一边拉过来,这是他昨天对泽北的承诺:他要在泽北去美国之前给他来场告别赛。
这更是他对流川的承诺。他要证明这个篮球梦想是他送给流川最有价值的礼物。

在上半场最后的5分钟里,丰玉猝不及防地遭遇了湘南激烈的反攻。
缺少了看来是球风最锐利的流川,但一直不温不火的仙道突然摇身一变,向丰玉展示了快攻的另一种风格。
当然,其中还夹杂着仍然没有平心静气的赤木/宫城和丰玉球员的低水准冲突。
上半场结束,比分是28VS34。丰玉暂时领先。

半场休息时间,在湘南高校的休息室,安西教练说:“赤木,宫城,刚才你们真是胡来。太沉不住气了。”
因为他从来没有说过重话,赤木和宫城都是一震,一言不发地
坐着反省。
赤木对仙道说:“仙道,如果下半场流川不能出场,得分就全靠你了。”
仙道点了点头,说:“队长,我知道啊。”
打进全国大赛乃至称霸全国,是赤木从小学开始的梦想,这是湘南高校篮球社众所周知的一件事。
但因为流川的受伤,赤木也变得不冷静起来。仙道觉得他有更热情地参予这个梦想的义务了。

这时,流川/彩子和水泽茜出现在门口。
众人都叫起来:“流川!”
流川的左眼肿得完全睁不开,稍稍有损于他的俊美。
但他的表情很正常,一如从前。
水泽茜在门口对仙道招了招手。
仙道从流川身边走了出去。经过流川身边时,仙道很快地看了流川受伤的左眼一眼,他的心被什么扯了一下,有种难以名状的不适。
仙道走到门外,说:“小茜,你哥哥他怎么样了?”
水泽茜脸上有忧郁的神情,她说:“仙道君,你也看到,左眼都睁不开了。医生说最好能休息,但哥哥一定会上场的。”
仙道看着她,点了点头,说:“这我知道。流川是这样的人。”
“所以,请仙道君看着哥哥吧。别再让丰玉的人伤到他了。”
仙道微笑着,说:“尽力而为吧。”
“那我走了。”她走出了几步,回过头来,说:“我相信你们一定会胜利的。”

仙道走回休息室,听到彦一说:“流川,下半场你打算上场吗?”
“当然。”流川的回答干脆利落。
宫城说:“你这样会无法判断距离的。”
赤木也不无担忧的说:“太胡来了。”
众人看向安西教练,他是这里少数的能影响到流川的人之一,但他没有说话。
彩子突然说:“仙道,你觉得呢?”
仙道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答非所问地说:“时间快到了。”
宫城咬了咬牙,说:“只有拼了!”
流川抬高声音说:“今天也喊我们的口号吧!”
众人都是一怔。
在这个时侯,最坚定地相信他们会胜的,竟然是受伤的流川,这不能说不是一种震撼。
于是,休息室里传来了响彻云霄的声音:“我们是最强的!”

湘南众人走出了休息室。
走在最后的仙道叫住了流川:“流川!”
流川站定回过身来,仙道走近他,说:“把我当作你的眼睛吧。”
流川的右眼睁得很大,不明其义地看着他。
仙道说:“在你还没办法适应这样的视野以前,我会一直站在你的右边。尽管把球传给我吧。”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仍然说:“你以为我只是一时逞强吗?就算闭上眼睛,我也一样可以射入球的。”
仙道点了点头,说:“这我相信。但请你也相信我吧。老实说,我没有你和队长那样狂热的称霸全国的梦想,但我已经答应了泽北,在他去美国之前,一定要和你一起给他来场告别赛。所以,今天我们一定要赢。”
流川一怔,说:“去美国?”
仙道点了点头。
流川淡淡地说:“好啊。如果我真的射偏了,你把篮板抢回来吧。”
仙道苦笑了一下,说:“我不是篮板王啊。”
“你不是公认的技术最全面的选手吗?这难不到你的。还有,三分线以外的球也由你包办啊。”
仙道连连点头,说:“行行。”他想自己下半场要前窜后跳,有得忙了。
他顿了一下,说:“流川,昨晚那件事……”
流川打断他,说:“时间要到了。”
流川转身快步向前走。
他和仙道以及泽北三人之间扑朔迷离的过去,的确让他觉得心烦,但对于现在的他和仙道来说,没有比胜利更重要的事了。
他们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在下半场的比赛中,安西教练布署了以快打快的战术。
比赛一开始,流川因为受伤的左眼有点不适应比赛,但仙道的配合弥补了这种缺陷。
湘南快攻渐渐占了丰玉快攻的上风。
最后,湘南高校八年后重返全国大赛,以91VS87赢得了第一场。
比赛结束的时侯,来观战的泽北,在观众席上看着仙道和流川。他这时有点明白仙道说的那些话了。
他想,在离开日本之前,能和仙道重逢并遇到流川,实在是太好了。

晚上,安西教练播放了去年山王和海南比赛的录影带。
山王队员的超高校级水准令几乎所有的队员都很凝重。
他们知道,明天将要遭遇的是比丰玉高明数倍的对手。
为了放松情绪,赤木等人陆续出去散步了。

屋里只剩下安西教练/仙道和流川。
安西教练一动不动地看着屏幕。
仙道不知什么时侯开始,就打瞌睡了。当然,因为流川的受伤,他今天比赛时特别卖力,是很累了。但他的确是个紧张不起来的人。
流川盯着屏幕上那时也还是一年生的泽北,他承认,这个他记忆里异常熟悉亲切的人,简直是为篮球而生的:无以伦比的运动力,纯熟到没有多余动作的技巧以及超凡敏锐的篮球触感……
但他同样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也是为篮球而生的。否则,这么多年的努力就没有价值了。
他看了仙道一眼,那个不知为什么而生的人,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他想,他们应该可以一起创造一场改变历史的比赛吧。
哪怕明天也还是用一只眼睛。
今天对丰玉的下半场,他和仙道那天衣无缝的配合,给了他这种信心。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在门口叫他:“流川先生,有人来找你。”
流川走到旅馆外,看到南烈站在路灯下。
流川不由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来意。
南烈向他微微躬身,说:“对不起。”他沉默了一会儿,从口袋里取出一小盒东西,递给流川,说:“我家里是开药房的……这里有些药膏,也许可以令你的眼快些清肿。”
流川接过,说:“多谢。”
南烈说:“是我该多谢你才对。”
流川不明白他的意思。
只有南烈自己明白,是因为流川,他终于可以摒弃那个一年多来如影随形的古怪绰号,重新找回打篮球的真正乐趣。

他转身要走,犹豫了一下,说:“以你们的球技,应该很有希望称霸全国。”
流川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说:“什么……”
南烈继续说:“假如你们能打败山王,也许真的可以达到这个目标。就凭今天下半场你们的表现,尤其是你和仙道的配合,应该可以做到吧。”
流川心中释然,看来不只是他自己这样想啊。
南烈告辞走了。

流川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路走。
他看到仙道站在门边,路灯把仙道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的影子交叠在一起。
仙道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流川知道他听到自己和南烈的谈话了。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
一起给泽北来场告别赛吧。
一起去改写全国大赛的历史吧。

(十五)

8月3日上午11点多钟,湘南对山王的比赛就要开始了。
赛前活动时间,泽北走到湘南的练习区,对流川说:“流川,你的眼睛……”
流川点了点头,因为用了南烈的特效药,他的左眼已经清肿。
泽北松了口气,说:“太好了,可以进行一场没有遗憾的比赛了。”
仙道在一边笑着说:“我不是说过吗?你和流川一定能碰面的。”
这时,观众席第一排的栏杆边,一个少女正倾着身体,笑着向他们招手。
久经阵战的泽北习惯性地回应挥手。
仙道说:“泽北,你别臭美了。那是向流川和我招手啊。”
果然,少女大声叫道:“哥哥,仙道君,加油啊!”
泽北一怔,看了流川一眼。
仙道笑着向水泽茜来回挥手,说:“是流川超可爱的表妹啊。不是你的球迷。”
泽北不以为意地说:“等一会就是我的球迷了。仙道,你还是这么毒舌呢。”
仙道苦笑着看了看宫城/越野他们,想到那时关于自己跳楼/跳海的传闻,说:“我这也叫毒舌?你要是见识过我那些没心没肺的队友……”他睁大眼睛,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说:“泽北,难不成,你们山王连性格也练到超高校级了?佩服佩服!”
泽北忍俊不禁,他看山王练习区一眼,说:“什么嘛……不和你瞎扯了。我队长在以眼杀人啊。”
仙道笑着说:“看来当队长的,都对这招无师自通呢。”
泽北转身要走,但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说:“仙道,我还是要提醒你一件事,我们山王可能是你想像不到的对手哦。”
仙道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不过,你们也别太托大啊。”
泽北回到了山王的练习区。

流川这时在练习运球上篮,但他没有停止过对仙道和泽北的关注。
他现在已经肯定了:仙道才是泽北从小认识的玩伴。从他们说话时自然随意的神情就可以一目了然。
那自己是谁呢?为什么他记忆里熟悉异常的泽北,看到他时像是看到了陌生人;反而是记忆里印象全无的仙道,看到他时对他有难以形容的亲切感?
流川把五个月前在学校大会堂和仙道的照面,拿来和前天在公告栏前遇到泽北那一幕对比,觉得更加茫然了。
那些和泽北一起长大的记忆是怎么回事呢?
他看到仙道走过来,定了定心神,凝神练习。
现在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侯。

这一场的观众,可以用爆满来形容。因为有很多人是站着看完整场比赛的。
当然,大多数人是冲着山王的盛名而来。
湘南对他们来说,只是附带的赠品罢了。
这场比赛,最终却是因为湘南的卓越表演,而具备了载入史册的价值。
没人看好的/名不见经传的湘南,艰难地以一分之差,打败了17年来站在日本高校顶峰的山王。这样的结果,应该比山王再次没有悬念地大比分胜出更有意义。
就像有人说的:这场比赛没有输家,双方都以最出色的表现赢得了全场的尊重。
毕竟,一方的一枝独秀造就不了一场伟大的比赛。
这不就是篮球运动的魅力所在吗?比赛中会有任何可能,在最后一分钟到来之前,没人猜得出是怎样的结局。

这场比赛的一波三折/峰回路转/紧张白热,难以言说。
至于后来成为高校篮球界的经典赛事,被许多人观看/研究,已经是后话了。
所以,现场观看过这场比赛的人何其有幸,他们看到的不仅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比赛,更是一场事关梦想的激情碰撞。
当然,多年以后,在场的很多人会淡忘1995年8月3日广岛中心体育馆的这个上午。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不会被遣忘的。
但至少有三个人,如果加上水泽茜的话,应该是有四个人会永远记得这个上午,这个上午改写的不仅是日本高校全国大赛的历史,更是他们自己的历史。

哨声吹响那一刻,仙道投出的球刚好落入篮心。
他看着计分排上的比分定格在79VS78,不由回身看向流川。
刚才传球给他的流川,这时也正看着他。
周遭人声如雷,但他们充耳不闻,能听到的只是对方剧烈的心跳声。
这时唯一能做的事,好像只有向对方奔去。

当他们咫尺相对时,仙道不知说什么才好。
流川这时的表情,已经让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他对着流川只是微笑。

这个梦想,是6年前从他的思想移植到流川的思想的。
现在,这个梦想终于同时开出灿烂的花来。
绚丽夺目到令他眼花缭乱。
那还需要说什么呢?

流川兴奋地说:“我们做到了!”
仙道笑着连连点头。
他好一会儿,终于辞不达意地说:“谢谢你。”
他要谢流川什么呢?称霸全国不是他的狂热梦想,难道是谢流川不留余力地和他一起,奉献给了泽北一场精彩绝伦的告别赛?
不。
仙道这时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看到流川因这个梦想而焕发着生命的激情,这本身就是对他的最好谢礼。
不是所有送出的礼物,都可以得到这样的回报的。
他想,流川,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现在的我比你还快乐啊。
可是,为什么说不出更动情的话呢?

湘南的另三个人比他们兴奋得多。
宫城冲过来一把抱住了流川,越野同时一把抱住了仙道。然后,赤木伸出他巨大的双臂,把他们四人紧紧地环抱在一起。
不会有比这一刻更好的幸福了。

泽北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
是啊,输了,就算只是一分,仍然是他一生中初尝的败绩。
但因着仙道和流川,他这时的欣慰多于受挫感:在离开日本之前,他得到了一场伟大的比赛,是他难得倾尽全力/激情以赴的一场演出。
他会用一生来记住这个上午。

水泽茜站在观众席上,任泪水流得满脸。
她想到了十岁的时侯,坐在庭院的台阶上,看着刚来到水泽家的流川,一个人站在篮球架下不知惫倦地练习投篮。
然后,是上了国中的流川,在球场上表现出众,被周遭的人称赞着,她觉得像是自己被表扬一样。
接着,是两个多月前,上了高校的流川,在对海南的比赛中,和仙道让人叹为观止的绝妙配合。
那天看着他们走出家门时,她就深信,这俩个人在一起可以做到任何事。就是刚才湘南落后20分时,她也不曾改变这种信仰。
她哽咽着说:“恭喜啊,哥哥;恭喜啊,仙道君。”

在体育馆的大门外,仙道/流川/水泽茜和泽北话别。
泽北由衷地说:“真是相当精彩的比赛呢。”
流川当然很清楚,从技术统计上看,他还不是泽北的对手。左右一场比赛走向的因素很多。但不管怎么说,湘南是赢了。
仙道说:“泽北,我没说错吧。掉以轻心的话,你们会输啊。”
“我们也尽力了。你们今天简直是超水准发挥啊。”
水泽茜知道泽北是山王的王牌,他的球技还在仙道和哥哥之上,但不清楚他们三个怎么会认识。
她看了看仙道,仙道说:“小茜,对不起,忘记介绍了。泽北是我……和你哥哥小时侯的朋友。”
水泽茜恍然大悟,她看着泽北觉得更加亲切,说:“这样啊。泽北君真是厉害呢。因为以一敌二才输的。”
仙道说:“小茜,不会吧?你怎么可以为敌人说话的。”
水泽茜伸了伸舌头。
泽北高兴地说:“这是客观的肺腑之言呢。”

泽北从包里取出记事本,连续写了三张自己的联络方式,分别递给了他们三个,说:“如果想知道我在美国的地址,打电话到我家问吧。”
水泽茜迟疑着接过,她不是很明白,泽北为什么也给了她一份。
仙道看了看貌似单纯无害的泽北,又看了看比较迟钝的流川兄妹。不由微微一笑,这个泽北,看似迷糊,其实很精明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仙道从泽北手中抢过记事本,写上自己的联络方式,递给流川,依次到水泽茜。
泽北收回写好的记事本,放入包中。说:“没机会看你们明天的比赛了。加油吧。”
仙道点了点头,说:“泽北,到了美国,要为日本人争光啊。还有,别失去联络哦。”
泽北笑着说:“当然。再见了。”
他倒着挥手,然后向山王众人离开的方向跑去。

水泽茜说:“泽北君要去美国吗?”
仙道“嗯”了一声,说:“是啊,他这么狂,不如让NBA挫挫他的锐气。反正他的神经超粗的,不至于破罐破摔。”
“但今天,仙道君和哥哥也很厉害啊。”
仙道看着泽北远去的背影,笑着说:“只是今天吗?”
水泽茜高兴地说:“明天一定也会赢的。”
流川握着泽北的联络地址,他在想泽北就要去的美国。那个大洋彼岸的篮球之国,恐怕连呼吸的空气里也有篮球的味道吧。他有些羡慕决定去美国的泽北了。
仙道不知道他在想这个,说:“明天……”

他们最终没能锐不可挡地继续改写历史。
因为湘南在对山王的激战中已经元气大伤,所以,在第三回合比赛里惨败于爱和学院手上。
仙道和流川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并肩作战的全国大赛,就这样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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