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个瞬间 29-end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1370次阅读

(二十九)

泽北走到他们跟前的时侯,水泽茜说:“泽北君,我哥哥呢?”
泽北从看到她那一刻开始,眼睛就没有离开过她。虽说五年前的全国大赛,他和水泽茜只是匆匆邂逅,但对他来说,现在的她只有变得更加可爱。他笑着说:“流川啊,他早上打电话给我,说有急事要去纽约,傍晚会回来吧。”
水泽茜脸上明显写着失望。看到泽北是很高兴,但她依然更想见到流川。
仙道说:“泽北,流川有没说为了什么事?”
泽北看着他们的表情,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来看流川的。但拜托你们不要因为没有立刻看到流川,就这么明显地把失望写在脸上。我见到你们真的很高兴。”
水泽茜忙说:“泽北君,我没这个意思。见到你,我当然很高兴。但如果也见到哥哥,就更好了。”
仙道看着泽北,他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了。他努力克制住内心的失望,说:“泽北,未来的太空人,不是这么小气的吧?流川没有来,我们稍稍问一下,都伤你的自尊了?”
泽北笑了起来,说:“算了,我能明白你们的心情。开个玩笑啦。不过,流川真的没告诉我原因。他只是说有很重要的事,要我向你们说声抱歉。”

仙道心想,说声抱歉……有什么事比他和水泽茜关山遥迢地来看他更重要呢?
这时,机场大厅里人声鼎沸。
但仙道觉得自己像是个没料到会着陆在荒岛的飞行员,看着四处一片荒芜,有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泽北从水泽茜手中拿过行李,说:“我已经为你们订了酒店房间,你们还是先去休息一下。我们晚上再联络流川吧。”
水泽茜已经打起了精神,她笑着点了点头,说:“泽北君,你想得真周到。”
泽北笑着说:“可能是因为太少人来看我了,我难得有机会表现一下。”
仙道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前面的俩个人。说实话,这俩个人站在一起真是合谐,怎么看都像是一幅画。
但流川……这时侯应该站在他身边的流川,又在哪里?

傍晚,仙道迷迷糊糊地从酒店的床上坐起身来,他看向窗外,天开始黑了。
这时,有人敲门。
仙道打开门,泽北站在门口,笑着对他说:“仙道,感觉怎么样?”
仙道让他进来,说:“我又不是老头子,难道还要休息到明天早上?”
“刚才笠原阿姨……也就是流川的妈妈打电话给我,说请我们去吃晚饭。”
仙道条件反射地问道:“流川呢?”
“还没回来。不过,应该也快回来了吧。我们走吧。”

笠原家在坎布里奇市大学城的一个中产阶级住宅区。独门独户,除了建筑风格和日式不同,实在很像横滨的水泽家。
他们来到栅栏外,这时,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出来开门。
泽北看到他,恭敬地说:“晚上好,笠原教授。”
仙道知道这个清瘦的标准知识分子型男人就是流川的养父了。这个男人有一种很温和的气质,和他父亲仙道广之那种和人保持着距离的儒雅很是不同。
笠原点了点头,说:“荣治,你们来了。这位是仙道,这位想必就是水泽小姐了。欢迎,请进来。”
其实,仙道和水泽茜在来笠原家的路上,心里都有一点窘迫:仙道是笠原由美前夫好友的儿子,水泽茜则是她前夫妹妹的女儿,对笠原来说,应该是让他十分尴尬的人物。但笠原好像并不介意这些,他的表情看来是真心地欢迎这两位养子的亲友。
仙道突然想到了在飞机上水泽茜说过的话。他才21岁,真的很难认同流川凌和笠原由美的离婚。但显然,这个笠原并不是什么坏人。
世事也许很难分清对还是错,只要不伤害别人就好。

他们走进大厅,笠原由美从厨房里走出,看到他们三个,很是高兴,说:“你们来啦。先坐一会,饭菜就要好了。”她看着仙道,神情复杂地说:“真像。”她说着又走回了厨房。
仙道在四年前没见过她。这时看到她,还是诧异于她的美丽。但他也没觉特别意外,如果流川的母亲不是这么美丽,流川又怎会俊美异常?
笠原招呼他们坐下,取出饮料递给他们。
他对水泽茜说:“我听说你母亲和由美是同学,可惜一直没有机会见面。听由美说她是个女强人,在日本一定很难得吧。”
水泽茜点了点头,说到母亲,她当然引以为傲,说:“是啊,我母亲很能干。不过,她的厨艺就很差了,仙道君也领教过了。”

仙道听到笠原说水泽夏树和笠原由美曾是同学,不由心念一动。
不知为什么,笠原好像非常注意他,连仙道自己都感觉到了。
笠原对他说:“你叫小彰吧,我常听荣治说起你,说你们和小枫是一起长大的。”
仙道看向泽北,泽北对他眨了眨眼。泽北竟会一直为他保守着这个荒诞的秘密,而流川竟也一直没有拆穿,那他又何必否认?于是说:“是啊,笠原教授。”
笠原微微一笑,说:“我和令尊研究的领域不同,不过,对他的大名早已久仰。真希望有机会认识他。”
仙道心想:父亲是不是也希望认识这个夺走好友妻子的人呢?
但他还是笑着说:“我父亲也一定这样想。”
笠原看着他们三个,说:“小枫有你们这么好的妹妹和朋友,由美和我就放心了。”

突然之间,仙道觉得心中一阵暖流过境。
在此之前,就连他都不敢奢望流川会遇到一个宽厚的养父。
但幸运的是,笠原比他想像的还民主,这可能是他一直在美国生活和工作的缘故。

水泽茜说:“哥哥什么时侯回来?”
笠原说:“他刚才来过电话,说正从纽约回来,要一个多小时才会到。”
仙道忍不住问:“他没说是为什么事吗?”
笠原笑着说:“我们也没问。他总是有原因的吧。”仙道没问出什么,但这其实也表明了,笠原夫妇给了流川充分的信任和自由。
泽北说:“我想流川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他那个人,没可能会做无聊的事。”
仙道当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这么关注。那是什么事呢?

吃饭的时侯,笠原由美看着他们三个,说:“你们都这么优秀,我真是高兴。我总是担心小枫太孤独了,现在看来,是我想太多了。你们以后也要相亲相爱啊。”
水泽茜笑着说:“当然,他是我唯一的哥哥啊。泽北君,你也会继续做哥哥的朋友吧?”
泽北点了点头,说:“那还用说。但为什么,水泽小姐,你只对着我一个人说呢?”
仙道看着面前的四个人,这四个人都或多或少地爱着流川。仙道自信他也许比任何人都爱流川,但还是很感动。
如果流川在席,这餐饭简直就是完美。
但流川可能还在路上。

仙道随手拿起右边的杯子喝饮料。
他身边坐着的泽北伸手拦住了他,说:“仙道,你要喝蕃茄酱吗?”
仙道这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着的是饮料杯旁边的蕃茄酱。因为俩人同时碰触到了,蕃茄酱飞溅而出,洒在仙道的蓝色T恤上。
水泽茜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笠原由美笑着说:“没关系,去找一件小枫的衣服换上吧。”
仙道为自己的失魂落魄暗叫惭愧。他站起身来,说:“阿姨,麻烦你了。”
笠原由美摇了摇头,说:“不要这么客气啊。”
她领着仙道上了楼,推开左手的第一间房门。
在仙道看来,那是很典型的流川的房间。
这里不是横滨,也不是镰仓,但那种简洁如出一辙。

笠原由美打开衣橱,说:“小彰,你随便找一件先穿着,弄脏的衣服拿下楼洗。”
仙道看着流川的衣服,不是很多,且只有灰、蓝、白等冷色系的。
他拿出一件蓝色的T恤,说:“就这件吧。”
笠原由美走到门口,说:“你换吧。记得把弄脏的衣服拿下来啊。”

仙道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到什么,说:“阿姨,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笠原由美一怔,说:“可以啊。”
“阿姨,你知道我爸爸和夏树阿姨以前的事吗?”
笠原由美沉默了一下,说:“小彰,你算是问对人了,我可能是世上最清楚这件事的人。怎么说呢?我曾经也以为他们是这世上最登对的人,恐怕连老天爷也有这种想法。但……因为你是仙道广之学长的孩子,学的又是心理学,我想你能明白世事难料这个词的意思。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人们爱着一些人,与之相伴一生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仙道看着她,她也许也是在说她自己吧。
世上难道没有更完美的传奇,俩个相爱的人真的没可能携手到老?
笠原由美看着他,笑了笑,说:“那当然不是绝对的。这世上总有既相爱又相守的人吧。虽然我自己并没有遇到过。而且这样的安排也难说是好是坏。好了,小彰,我先下去了。”

仙道脱掉T恤,换上了流川那件。虽然流川很瘦,但这件对他来说还算合身。
他打量着流川的卧室。
这些年来,他常常会想,流川在美国的房间是什么样子。现在终于看到了。整洁简单,透露着只有仙道才能读懂的信息:即便笠原夫妇待他如何好,在流川的内心深处,这里也只不过是个住处,并不是他心目中的家。
仙道想着笠原由美的话,想着那时在郡山的高速公路边他对流川说的话。
他不接受相爱的人早晚会分离这样的悲观论调,他相信自己将来有能力给流川一个家。
他伸手拿起书架上摆着的那个相框。照片上是流川和水泽家的合影,仙道曾在水泽家大厅看到过。
他看着看着,心念一动,拆开了相框。
如他所料,在那张照片背后藏着的,是他和流川在郡山北陵高校门口的合照。
他捏着这张照片,心中不由一颤。

这时,门被推开了,仙道抬头看向门口。
流川背着包走进来,对他说:“你在干什么?”
仙道看着20岁的流川向自己走来。距上一次见面,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年多来,仙道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所改变。但他觉得,现在的流川和16岁时的他并没什么不同,除了显得更加的沉默和淡然。仙道看着他,甚至觉得他比自己还更有掌控命运的能力。
这样想,脸上不由露出了微笑。

流川把包搁在桌上,说:“我说,你在干什么?”
仙道总算把目光从流川的脸上,转到了他一直盯着的,自己手上的照片和相框上,忙说:“对不起。因为衣服溅到了蕃茄酱,所以,没经你同意,穿了你的衣服。”
他迅速装好了相框,放回原处,说:“流川,你今天为什么去纽约?”
流川答非所问地说:“能呆几天?”
仙道说:“五天吧。流川,我……”
流川沉默着走出去,在门口处,他回过头来,说:“下去吧。” 



(三十)

水泽茜盯着流川,说:“哥哥,你今天为什么去纽约?”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了流川。
流川淡淡地说:“去看一个国际摄影展。”
泽北惊讶地说:“流川,这就是你说的重要的事情?”
笠原由美看着儿子,说:“这两年来,小枫好像对摄影越来越有兴趣了。”
笠原点了点头,说:“这是好事。摄影和建筑本来就有相通的地方。”
只有仙道对流川的目的略知一二:流川努力在了解摄影这门艺术的基础上,去了解他的父亲,从而去接近造成他失忆的答案。
他的用心让仙道心中又是一颤。

笠原由美说:“你们明天准备上哪玩?”
仙道和水泽茜看着流川和泽北。
他们俩个都算不上是会招待客人的人。泽北当然好一点,至少他还有热情。
仙道来美国也不是为了观光。如果能五天都对着流川看,那就最好了。
水泽茜也是个对人比对物更关注的人。
她和普通的女孩子不同,她也没有在来之前就想好观光路线。

泽北突然说:“如果明天上午天气好,不如我开直升机载你们四处看看吧。”
仙道吃惊地看着他,说:“什么?泽北,你只是个大三生而已,连直升机也有了?”
泽北摇了摇头,说:“才不是。不过,我们学院和一个非常有名的飞行俱乐部关系密切,我已经考到好几种机型的直升机驾驶执照了。而且,我昨天租了一架那里的直升机。”
水泽茜笑着说:“泽北君真是厉害。”
仙道疑惑地看着泽北,说:“你现在有几个小时的飞行记录?”
“这么不相信我。我考驾驶执照用的时间是破记录的短,连教官都说我是飞行天才。”
笠原点了点头,说:“荣治的确有着同龄人中少见的冷静,简直就是天生的飞行员。”
水泽茜很兴奋地说:“太棒了,想都不敢想,可以乘直升机观光。我信任泽北君。”
流川这时说:“好啊。”
仙道心想自己损泽北也够了,何况连流川都表了态。他咬了咬牙,说:“那就舍命陪君子吧。”
泽北笑着说:“我没你想像得差劲。再说了,难道你不能显得相信我一点?小时侯我到底做了什么糗事,让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仙道笑而不答。

第二天上午,晴空万里无云。
仙道四人坐在30000英尺高的直升机上。直升机飘浮在天与海的蓝色之间。
水泽茜坐在前排驾驶员泽北身边,高兴地说:“实在太棒了。我还是第一次乘直升机。”
仙道和流川坐在后面一排。
仙道语带双关地说:“你就是想坐一辈子也不成问题了。泽北,你看起来还有模有样嘛。”
泽北说:“那还用说。我的目标是考到所有机型的驾驶执照,做个当之无愧的直升机全能驾驶员。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仙道笑着说:“或许吧。可是泽北,身为MIT最尖端专业的天之骄子,你的理想难道不是做太空人,在宇宙中遨游?怎么,你只想做个飞行员?还有你的NBA梦想呢?也不想要了?” 
泽北说:“我不是说过吗,我只要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就好了。之所以读这个专业,也只是因为我喜欢在空中飞行的感觉。在完全没有障碍的空中,按自己的意愿改变飞行的轨迹,而且可以从平常无法实现的视角看这个世界,多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仙道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泽北的背影,说:“你这算是胸无大志还是大材小用?”
水泽茜一直在听他们说话,这时很认真地说:“我赞成泽北君的观点。能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就好了。”
泽北高兴地说:“仙道你看,连小茜也支持我。流川,你呢?你站在哪一边?”
仙道心想,什么时侯“水泽小姐”的称呼变成“小茜”了。可爱的泽北。
流川说:“我不想表态。不过,仙道彰,你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你不是也放弃篮球了?”
仙道看着他,说:“不说则已,一说让人没有还口之力。”
流川哼了一声,侧开了头。

泽北得意地说:“流川说得对,最胸无大志的是你啊。有空说我,不如成为当代的弗洛伊德再说吧。”
仙道苦笑着说:“你这就难为我了。我们心理学界有一个悲观的看法,就是这一行的理论都让弗洛伊德创建完了,要实现新的突破简直难如登天。”
泽北说:“那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心理医生吧。”
仙道转开话题,说:“泽北,你会回日本吗?”
泽北看了旁边的水泽茜一眼,说:“会啊。等完成学业就回去。”
水泽茜高兴地说:“这么说,以后可以在日本乘泽北君的直升机了?”
泽北笑着没有说话。
仙道说:“我就说,你可以乘到成为欧巴桑啊。”
泽北笑说:“什么乱七八糟的。”

仙道凑到舱门向下看,说:“坐在飞机上,感觉的确很好。流川,我听说过有一种高空摄影,难道你不想拍照吗?对了,那座有四个总统头像的山在哪里?”
泽北说:“你说的是南达科他洲的拉什莫尔山国家公园吧?那座山在中部,要一点时间才能到。我们现在沿着五大湖区方向走,那里景色非常优美,可以说是水天一色。”

流川静静地坐在仙道身边,听他和泽北、水泽茜没有主题地东拉西扯。
他们有多少年没这么近地坐在一起了?
最近的一次大概是1995年8月21日傍晚,在从郡山回去的列车上。
不……是1995年12月26日那次学生会例会,他发现仙道也戴着一块蓝色表面的运动手表。
他微微侧身,看到仙道撑着下巴的左手腕上,依然是那支手表。
流川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左手腕上的手表。
那时坐在仙道身边得来的信心又一次得到了确认。

他这时身处于30000英尺的高空上,却觉得很安心:他终于又可以这么近地倾听这个人的心跳和呼吸声了。这声音对他来说,也许胜过这世上任何的天籁。
就让直升机永远不要着陆,一直向前飞着就好。
他看向自己这一边的舱外。
视野的下方是闪光的湖面,上方是澄澈的晴空,身后是无垠的大西洋,身边是仙道,还有他们腕上的运动手表。天地之间,在流川看来,好像都是蓝色的。
虽然有人说,蓝色是寂寞和空无的颜色。
对流川来说,却是这世上最有温度的颜色。

一直盯着舱外的仙道说:“哇,流川,你看,那就是五大湖区吧。”
流川其实已经看到了。因为仙道用那样惊喜的口气,他还是难得地朝仙道这边的舱外探过身去。
流川这时和仙道挨得很近,他甚至可以看得清仙道的每根头发。
仙道突然向他转过头来,流川来不及往后仰,仙道的唇就在那一刻从他的左颊擦过。
俩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弄得呆住了。

水泽茜大声说:“太壮观了。简直是人间仙境。哥哥,仙道君,你们说呢?”
仙道和流川这才回过神来,继续看向舱外。
下面是一片湖光山色,美仑美奂。
仙道惊叹了一声,说:“流川,你真的不打算拍照吗?”
水泽茜说:“哥哥,把它拍下来吧。我想带回去给爸爸妈妈看。”
泽北也说:“我飞低一点,放慢速度,流川你拍吧。”
流川从包中取出相机,开始向舱外拍照。

下午,他们回到坎布里奇市。
坎布里奇市在查尔斯河畔,这座城市是和哈佛大学一起发展起来的。如今这座6.25平方公里的城市已有居民10万多人,是马萨诸塞洲的第五大城。
他们的第一站当然是麻省理工学院。
因为是泽北和流川的学校,仙道和水泽茜很认真地四处看了一遍,还拍了很多照片。

他们的第二站是哈佛大学。
哈佛大学的历史比美国国家的历史还长140多年,比麻省理工学院大225岁。
这里环境优美,绿草如茵,宛如一个大公园。
哈佛的校园里保留着不少欧洲大陆风格的旧式建筑,比如马萨诸塞会堂、霍尔登小教堂、塞弗尔大厅等。仙道对这些古朴典雅的旧式建筑连连发出赞叹。
因为是流川的本行,他偶尔也会对一些特色明显的建筑解释几句。
水泽茜则对哈佛广场附近的各具特色的工艺品店更有兴趣,泽北只好陪着她去逛逛。
仙道和流川对那些没什么兴趣,又觉得有点累,就在广场上等他们。

仙道和流川站在哈佛广场上。
这里有乞讨者,也有室外乐队的表演。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乐器演奏的、各种风格的音乐。
仙道和流川走到一个正拉着小提琴的流浪艺术家面前,静静地听他演奏的“音乐之父”巴赫的《G弦上的咏叹调》。
陆续有人围过来听,他们的肤色和发色都不同。
仙道对古典音乐并不精通,但也可以听出这个表演者的演奏具有专业水平。

《G弦上的咏叹调》的乐曲气氛正像它的名称所提示的那样,优美如歌,又凝重深情。欣赏者听来,既像是赞叹,又像是倾诉,娓娓奏来,令人沉醉。这时乐曲到了第二段,音乐有了较大的发展,情感表达也更丰富、更激动,就仿佛是作曲家的思绪在层层推进,进入到另一个心旷神怡的境地,有着大海般的宽阔和壮美。
仙道转身看了流川一眼,流川专注的眼神表明,他也被乐曲吸引住了。
当然,并不止他们俩人被音乐感染着。
音乐真的是国际通用的语言。

这是1999年7月28日的傍晚,仙道觉得心中宁静无比,一种难以形容的幸福洋溢心间。
曲终人散时,他把钱放在表演者的草帽里,走了开去。
他们来到广场的喷泉边。
仙道看着喷泉,说:“流川,什么时侯回日本?”
流川也看着那喷向天空溅出的水花,就好像这时他的心情。他说:“至少要读完大学吧。”
“会回去吧?”
“当然。”
“太好了。”仙道突然想到什么,笑了笑,说:“来之前,我遇到了南烈。他也在早稻田大学,还是篮球社的队长。那么暴力的人,将来竟要做外科医生,你也想不到吧。他说我是个连自己都治不好的人,没有资格做心理医生。他说话的方式和他打球的方式一样噎人啊。对了,他要我代他向你问好。”
流川低声说:“南烈……“

仙道看着他,说:“流川,你希望自己的家是怎么样的?”
流川一怔,说:“家……什么意思?”
“那时在郡山的高速公路边,我不是说过吗,将来你总会有家的。我想,你选择这个专业,就是为了能自己来设计将来的家。流川,你现在有概念了吗?”
流川心中一抖。
仙道总是能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其余的人都以为他选择这个专业只是下意识的,只有仙道不这样想。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说:“前面要有一大片草地……”
仙道笑着接下去说:“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躺在上面睡觉、晒太阳。”
“你不怕得皮肤癌吗?”
仙道笑着说:“如果我睡得太死,就由你负责把我踢醒。”
“大厅里可以挂一幅大型的摄影作品。”
“就是你创作的雪景了。”
“不……我现在更喜欢蓝天和大海的画面。”
“那也很好。”
“后面的阳台要看得到大海和太阳。”
“那么,找个看得到海的地方建房子吧。可以一起看潮涨潮落,日落日升。流川,还有呢?”

流川还没说话,这时泽北和水泽茜向他们走过来。
水泽茜手里提着好几个袋子,看来她买了不少的东西。
仙道说:“小茜,你疯狂大采购啊。”
水泽茜笑着说:“才没有。买了几样工艺品送给爸爸妈妈和同学。我又不像你们男生,到哪里什么都不买。哈佛这里真好,比东京的大学好多了,这么自由和浪漫。泽北君,哥哥,你们当初为什么不选哈佛读呢?”
泽北笑着说:“MIT也很好啊。我们俩个学校这么近,常有共同举办的活动。不过,我也很喜欢哈佛的气氛。MIT没这么自由。”他看了看表,说:“七点多了,回去吃饭吧。”

第二天,他们去了纽约。
纽约有“万国之城”的美称。在摩天高楼林立的市中心曼哈顿岛,他们走马观花地看了联合国大厦、洛克菲勒中心、世界贸易中心、帝国大厦、克莱斯勒大楼、华尔街、百老汇、时代广场等全球著名建筑和场所。
他们当然没想到,两年后,世贸中心大楼(双子楼)会被夷为平地。
第三天,他们去了费城。
第四天,他们去了华盛顿。
第五天,他们就在波士顿逛了一天。
第六天,仙道和水泽茜回到了日本

(三十一)
2001年的春天,仙道大学毕业,成为东京中野综合病院心理科的医生。
南烈比他早一年在这所医院的外科工作,俩人因此成了同事,就更有机会一起喝酒了。
夏天的时侯,泽北从美国回来。因为有着显赫的学历和满手的直升机驾驶执照,他很快就受雇于一家跨国直升机公司,做那里的飞机工程师兼飞行俱乐部教官。
仙道常取笑他的理想这么快就实现了,值得庆贺。
泽北对他的毒舌攻击早就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当然,泽北和水泽茜的恋爱关系也日益明朗着。
一切都向这个季节一样,健康蓬勃地发展着。
很快到了9月11日的晚上。
当那个必定会写进历史的事件发生时,仙道正和越野、彦一在一个酒吧里喝酒。
彦一突然说:“对了,我要告诉学长们一个新闻,是关于宫城学长的。”
越野看着他,吃惊地说:“难道说……”
仙道接他的话,说:“彩子终于接受宫城了?”
彦一摇了摇头,说:“不是。昨天,宫城学长又到报社向彩子学长求婚了。”
越野和仙道笑了起来。
越野说:“这也算新闻?从高中时侯到现在,简直成超旧闻了。可怜的宫城,这苦恋何时才能到头啊。我说他大好一个人,也曾风头一时无俩,对我们进行着惨无人道的斯巴达式管理。为什么非要在彩子这棵树上吊死?”

仙道听了这句话,笑容渐渐隐去。
他有什么资格笑宫城?
宫城的深情不渝简直值得大书特书,如果他是个作家的话。
他觉得,一直以来,宫城就是他的楷模。
某种程度上,也许是因为有了宫城这个难兄难弟,他才会咬着牙在爱的征途上漫漫长跑着。
只不过,不知道是宫城跑在了他的前面,还是他跑在了宫城的前面?
他们都不是笨人,却不约而同地为自己找了棵倔强的树,决定在那上面不成功便成仁。
高中的后半段,他们这俩个正副队长的合作,可以说是亲密无间。
那也许是惺惺相惜的一种表现。

彦一说:“我也觉得宫城学长太可怜了,在我们报社都成了笑话。不知道彩子学长是怎么想的。她到底喜不喜欢宫城学长?仙道学长,你和彩子学长比较熟,你觉得呢?”
仙道忙说:“彦一,打住打住。你这话别传到宫城的耳朵里,他会找我拼命的。你忘记了吗?96年的情人节,宫城因为没收到彩子的巧克力,差点把我吃了。”
越野和彦一大笑起来,那一天,他们还围殴了众矢之的的“男性公敌”仙道。
现在想来,高中时代的点点滴滴都是快乐的。

这时,仙道的电话响了,是水泽茜打来的。
水泽茜电话里的声音显得很惶急,她说:“仙道君,不好了。”
仙道喝得微醉,笑着说:“怎么了?泽北惹你生气了?”
“不是啊。你没看新闻吗?”
彦一的电话也响了,他接完电话,神色十分吃惊,说:“真的吗?”
越野看着他们俩人的表情,说:“彦一,出了什么事?”
“纽约的世贸中心大楼,被恐怖分子挟持的飞机炸塌了。”
越野目瞪口呆地说:“就是那个双子楼吗?彦一,你是记者吧?这么重大的消息怎么会现在才知道?”
“就是几分钟前的事啊。越野学长,我要走了。这回有得忙了。你和仙道学长说一声。”
他们看着对方,同一时间,想到了一个名字,异口同声地说:“流川?”

那边,仙道的神色很凝重,一直说着“嗯”、“不会的。”、“没事的”这样的话。
电话里水泽茜带着哭腔说:“我一看到新闻,就一直打电话给哥哥,家里没人接。哥哥会去哪里呢?”
仙道闭了一下眼睛,水泽茜的惊惶更让他心慌意乱。
天哪,老天爷不会这样对他吧。
距那个约定的春天已经剩下不到两年了。也许流川明年毕业就会回来。
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这样?充满仇恨,以血还血。
这么多的人对沟通失去了耐心,把绝望这么赤祼祼地呈现出来。
但那些在电视画面上被迫赴死的人是无辜的。
他只能希望这一天流川呆在坎布里奇市,不要乘飞机,更不要去纽约。

越野关切地说:“联络不到流川吗?”
仙道点了点头。
彦一睁大眼睛,说:“不会这么巧的。仙道学长,你放心吧。啊,我得走了。再见。”
彦一匆匆地走了。是到新闻记者最忙的时侯了。
这时越野的电话也响了,他接了后,说:“仙道,我也要走了。警署叫我回去。虽然是远在美国发生这样的事,但政府部门还是很担心。你放宽心吧。彦一说得对,不会这么巧的。”

仙道出了酒吧,向自己的车子走去。
他坐在开着冷气的车里,开始拨流川的号码。
真的没人接。表示电话通了的铃声拉长地响着,撕扯着仙道绷紧的心。
怎么会这样?
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美国至少有2亿多人,被这个事件杀死的人不会过万。不应该会波及流川。
但流川离纽约那么近,那里是现代建筑的展览中心,因着专业的关系,他好像经常会去。
也许他那时会经过世贸中心大楼。
仙道简直不敢想像。
但彦一说得对,不会这么巧的。
这样的概率微乎其微,不至于落到流川身上。
流川甚至还没找到他失忆的答案,他们在哈佛广场构思的家也还没付诸实践。
老天爷应该不会这么不公平。他们并没有危害过这个世界。
但他知道,那些飞机上的乘客和世贸中心大楼里工作的人也没有危害过这个世界。
灾难总是不请自来,谁也预料不到。

他握着手机扒在方向盘上。
这时电话响了,他振作精神,看到那个号码是泽北的。
他当然很失望,但还是回了过去。
电话里泽北说:“仙道,你在干什么?”
仙道有气没力地说:“等死。”
“什么话。我说,刚才流川电话给我了。”
仙道大吃一惊,说:“什么?他没事吧?为什么……”
“他说一直打不通你的电话,他没事啊。全家人都没事。流川今天在上课。”
仙道呼了口气,上帝保佑。
他就想,他们不至于这么不幸。
他恢复了精神,说:“我知道了。小茜知道了没?”
“我也不清楚。我先打电话给你。好了,我挂了。要打给小茜了。”
“晚安啊,泽北。”
“晚安。”

仙道把电话放在平台上,开始发动车子。
开着车在东京的夜色里行走时,他想,这个晚上,这世上会有多少人无法入眠?
他可以从这个无法预知数目的宠大队伍中全身而退,是他的幸运。
但……前面的路上还有多少未知数呢?闯过一个是一个吧。他知道自己是多么的渺小无力。
对这个世界而言,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天天都在上演,只要人类还没有灭亡,就没有谢幕的一天。
但只要心里还存有希望,就可以和这居心叵测的命运安排周旋。
人活着,至少应该有这样的勇气和信心。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他有种预感是流川打来的。
就好像少年时代,他能感觉到流川走近他身边一样。
他在路边停下来,就着路灯一看,果然是越洋的号码。
他接通电话,说:“流川,你那里是几点?”
“上午11点35分。”
流川在电话里的声音是他熟悉的淡漠和清冷。在静夜里,仙道听来,就好像是穿行于山间的清冽溪流,动听之极,有如天籁。
“我这里是夜里10点35分。我这里一天就要过去了。”
流川没想到在这种非常时刻,他会和自己说这样的话。
仙道平静得令他有点吃惊,他于是说:“那又怎么样?”

仙道在夜幕中微笑起来。
如果流川看到这时的他,也许会认同,是他所见过的,仙道最好的笑容。
仙道说:“不管今天怎么样,一个多小时后,我这里就是新的一天了。明天和今天总会不一样。流川,你也这样想吧。很快你也和我一样,可以迎接明天的太阳了。”
流川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沉默了好久,说:“我不会这么容易出事的。因为我还没找到自己失忆的答案,因为我还没住到那种前面有草地后面可以看到大海和太阳的地方,我就不能死。我已经死过一次了。那种滋味并不好受。”

仙道知道,流川说的是他10岁在白马岳发生的事。
仙道想,和死亡紧密相连的事,为什么总是眷顾着这个他最怕失去的人?
但他还能说什么?
即便上天如此亏待他,他还是像棵小草一样顽强地生长着,从石缝中钻出来,昂着头面对人生路上的风吹雨打。
这样的生命,可贵得令仙道一想就会颤抖。

这时,他听到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呼喊着:上帝啊,帮帮我吧。
他感到滚烫的泪水从自己的两颊静静地流下来,在冷气里渐渐被降温,落在方向盘上。
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正常,说:“你当然不会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所以,你不会死的。”
流川好久才说:“我挂了。晚安。”
仙道说:“日安。”
他们不约而同地为对方所处的时间问侯。

2002年的5月,流川回到了日本,在一家大型建筑公司做建筑设计师。
经过7年相隔,他们又得以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但流川的工作很忙,他和仙道、泽北以及水泽茜,也不是有很多聚在一起的时间。

7月下旬的一天,仙道在医院的大门外遇到了南烈。
南烈看到他,说:“我昨天在街上遇到了流川。”
仙道扬了扬眉,说:“他还好吧?”
南烈一怔,说:“你们不常见面吗?”
仙道苦笑着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忙,精英就是精英,每一分钟都是金钱。”
南烈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样说,有点贬低你自己啊。难道毕业于东大的你就不算精英?我觉得毕业于早稻田的我也还算精英。”
“我不是这个意思。可能是世界级名校培养出来的竞业精神吧。”

他其实心里在想,难道真的要等到那个约定的时间,流川才能对他假于颜色?
如果这是流川的意愿,他怎么能违背?
已经等了7年多,不在乎再等上一年。
当然,他的心不是这样想的。
他就像是那个装在魔瓶里的魔鬼,越等到后面就越失去了耐心。
但他别无选择。
并不是流川的错。
是命运的错。

南烈说:“仙道,虽然我不是学心理学的,我还是想说,我觉得流川的状态不太好。”
仙道一怔,说:“是吗?”
“是不是有什么事?”
仙道迟疑了一下。
他难道可以告诉南烈,现在渐渐到了流川埋藏记忆的极限?
这件事四处宣扬又有何益?
但他要更关注流川了。
否则,他学这个专业干什么,如果连自己心爱的人也保护不了?
他也不想完全隐瞞南烈,毕竟,他对流川的关心是真诚的。他说:“是有一点事。南烈,有机会我会告诉你的。但现在,我不好说。”
南烈点了点头,说:“我明白。我不是喜欢打听隐私的人。不过,其实从水泽说到流川的态度,我就有点预感了。仙道,用点心吧。”
仙道点了点头,和他道别。

这天晚上快八点时,仙道坐在一家酒吧里。
一直以来,他是个以迟到著称的人。
但也有他等人的时侯,那个人不会迟到,却会令仙道提前等他。
这个时侯,仙道就会觉得每一分钟都很难熬,开始自省以前让别人等的罪恶。
当然如果已经成了习惯,下一次仍会循环往复。
人是很难改变的。

差不多准八点,流川踩着这个时间走进来。
他看到了仙道,向他径直走来。
仙道看着他,也许南烈说得对,流川的神色有点疲倦。
流川坐在他身边,说:“对不起,工作刚做完。”
仙道笑了笑,说:“你又没迟到。是我早来了。你工作很忙吗?“
流川喝了口侍者递过来的啤酒,说:“还好。”
仙道侧着头看他,说:“南烈说昨天遇到你了。”
流川点了点头,说:“是啊。聊了一会儿。”

仙道开门见山地说:“流川,是不是开始想起什么了?对我说吧,我好歹是个心理医生。也许能帮点忙。那时我就说过,可以一起去面对。虽然你说这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但流川,我并没有要你答应我什么,可不可以就让我站在你身边?”
流川没有回答他的话,突然说:“半个月前的一天清晨,我一早醒来,想到了7岁时的事情。那时,母亲要和父亲离婚。他们总是冷战,却不吵架。我那时看着很害怕。我现在才知道,我失去的记忆从7岁时开始,直到10岁在白马岳遇难为止。”
仙道静静地听着,终于说:“不止是白马岳遇难的事啊。”
仙道知道,对流川来说,父母的离婚也是他童年不愉快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在遇难事件后一并被封存起来。
但……随着埋藏记忆的极限临近,流川潜意识里视为更浅的创伤率先得到了复苏。
他大概能想到笠原由美那时的态度。她爱流川凌,却对那样的相守失去了耐心。
比争吵更无望的方式就是冷战,更加决绝,也更具杀伤力。

流川淡淡地说:“后来母亲收拾东西走了。走的时侯,她看着我不停地流泪。我那时不知道她要去哪里,只是猜到她大概不会再回来了。父亲变得更加不爱说话,终日沉迷于拍摄和整理他的作品。不过,他还是很关心我。我总是一个人站在庭院里练投球(棒球)。”
“我记得9岁时的一个春天,你父亲到长野看我们。他问我父亲要不要搬到中之森去,他说你们一家很快要从东京搬到那里。父亲对这个建议没有说什么。你父亲离开时,在门口摸着我的头,说:‘小枫,伯伯下次会把小彰带来。你们可以一起玩,就不会寂寞了。他是你哥哥啊。’那时我点着头,心想那个叫小彰的哥哥来了,就可以一起打棒球了。”
“在失忆之前,我一直都记着这件事。但一直到出事,你父亲都没带你来长野。他可能只是随口说说,早就忘记了他说过的话。第二天的初冬,发生了白马岳的事,我把这些事也都忘记了。当然也忘记了你。”
“不过,那次在远藤博士家,我记起了在中之森治疗期间,你总是躲在门缝看我。只是,我已经不记得在那之前有听说过你了。”

流川在说自己的过去时,口气平淡得就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仙道听来,却觉得心如刀绞。
他知道家庭破裂给流川造成了创伤,但他不知道,那时,他在中之森和泽北打球或在后山游泳,过着还算无忧无虑的童年时,有一个叫流川的小男孩,一直在长野等着他一起打棒球。
他不知道有这样的事,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样?他那时不过是个10岁上下年纪的孩子,不可能一个人跑到长野去。
见到流川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瓷娃娃,可爱得要命,但对他已经没有了记忆。
就好像,又过了六年,流川又把11岁的他忘记了,对他再次没有了记忆。

10岁时,仙道把流川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17岁,轮到流川把他看作特别的陌生人。
直到今天,他们终于可以,把他们的这一生串起来。
这才发现,他们一直都交叉地出现在彼此的生命里。
但不管仙道怎么认为他爱流川胜过爱自己,他总是没能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流川的生活里,总是等到不幸发生或者事情不可挽回时才姗姗来迟。
他总是做着事后的诸葛亮。

仙道低下头,看到一滴滴的水珠,次弟落在杯中的啤酒里,叮咚有声。
因为有过经验,他知道那是他的眼泪。
他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三十二)

晚上,仙道回到家中。
他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
听到父亲说“进来”后,他推门走了进去。
仙道广之看着儿子,说:“小彰,你回来了。”
仙道点了点头,说:“爸爸,我可以看流川叔叔的作品吗?”
仙道广之一怔,说:“怎么,是小枫的意思吗?我和远藤说好,等过了那个期限在交给小枫的。在那之前,还是别刺激到小枫才好。”
仙道摇了摇头,说:“流川他不知道那些作品都在我们家里。是我自己想看看流川叔叔后期的作品,也许对流川恢复记忆会有帮助。”
“好吧。”

仙道广之打开书橱下面的储藏柜,抱出一个木盒子,打开是几大本的摄影集。
仙道广之取出最上面的一本,说:“这一本,是你流川叔叔最后的作品。”
仙道拿过,看到影集封面的题名就是《阿尔卑斯山》,说:“爸爸,我可以拿回房间去看吗?”
“拿去吧。别弄丢了。这不是我们自己的东西。”
仙道点了点头,说:“知道了。”他顿了一下,说:“在山难发生之前的一年,爸爸是不是去过长野流川叔叔家?”
仙道广之沉默了一下,说:“是啊,前一年的春天,我去看过他们。”
“那时,爸爸有对流川说过什么吗?”
仙道广之想了一下,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对着一个小孩子随口说出的话,他怎么会还记得?
他坐回桌边,说:“那时,流川很消沉,我看到小枫一个人在院子里练投球。走的时侯,是好像和他说过话。说什么,就记不得了。”
“流川却还记得啊。他已经想起遇难事件以前的事了。”

仙道广之没有说话,他当然有点愧疚。
如果他对那个孤独的孩子有过什么承诺的话,因为没有太放在心上,过后就忘记了,这样就太不好了。他问:“小枫怎么说的?”
“流川说,你答应过他,会带我去长野和他一起打棒球。从那以后,他一直等着,直到出了事。”
仙道广之终于有点印象了,点了点头,说:“我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真是……因为搬到中之森不久,就开始了研究工作,因此,把这事给忘了。真是对不住小枫。”
“流川并没有怪爸爸啊。”
这时,仙道广之脸上有一种很痛楚的表情,他缓缓地说:“如果那时我坚持一点,一定要他们父子搬到中之森去;或者那时我不是忙着研究工作,肯多花一点时间关心他们父子……可能就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了。我真是恨我自己。”
仙道看着父亲,他第一次看到父亲这样受挫的表情。
最好朋友的非正常死亡,对他的打击一定很大。那种巨大的创伤从那以后,于他可以说是如影随形。
仙道看得出来,父亲就是在最快乐的时侯,神情中仍然隐藏不住忧伤。
他开始后悔逼迫父亲去想过去的事,说:“爸爸,那不是你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要流川能好好地活下去,流川叔叔一定不会怪你的。”
仙道广之点了点头,说:“是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爸爸,我先出去了。”
仙道抱着摄影集离开了书房。

仙道整个晚上都在看流川凌的摄影作品。
流川凌简直是个天生的山岳摄影家,他是如此善于捕捉瞬息变幻的光线,寻找新鲜独到的视角,从而表现山景的恢宏气势和万千气象。
就连仙道这个业余摄影爱好者都觉得,他作品的独到之处,明显地体现在构图的匠心和气氛的渲染上。
心理学上认为,一个艺术家一定时期的精神状态,会在他的作品中流露出来。
流川凌那种孤寂清冷的特质几乎贯彻于他的每一部作品。
因为流川的缘故,仙道看着每一幅都很喜欢。
但他最喜欢的,是那幅被流川凌命名为《森林里的阳光》的作品。
那是一幅仰拍的作品,主体是高山原始森林里耸入云端的参天大树,画面的光线并不明朗,但被阳光照到的树叶绿得发亮。一束束阳光从树的枝叶缝间中透出,一道一道,折射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仙道觉得这可能是流川凌后期作品中最有温度的一幅了:清亮、温暖,让人看到了生命的力量。
但对于弥漫在流川凌后期大多数作品中的那种气氛,究竟代表了什么,他仍是一筹莫展。

10月底的一天下午,仙道看完当日的病人,打开窗向外看去。
在下面的林荫道上,他看到南烈正和流川在说着什么。
仙道没想到流川会来找他。
这时,南烈用手指了指他办公室的窗口。
俩人同时看到了站在窗口的他。
仙道做了个等一等的动作,关上门离开了办公室。
他走到流川和南烈面前,笑着说:“俩位下午好啊。”
南烈说:“仙道,流川说来找你。我还有工作,得先走了。你们聊吧。”
南烈说完,挥了挥手,朝外科大楼走去。

他们走到草地边缘,仙道说:“流川,你还是第一次到我工作的地方来啊。”
流川沉默着,终于说:“下个星期我要出差。”
仙道一怔,说:“去哪里?”
“松本市。我可能会回长野看看。”
“但……以前的房子还在吗?”
“不知道。只是想看看。”
仙道沉吟了一下,说:“不如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那里也变成了高速公路,怎么办?”
流川横了他一眼,说:“无聊。哪会那么巧。”
仙道笑起来,说:“流川,别生气,开个玩笑啦。我想也不会那么巧。你们家和高速公路不会那么有缘的。真的不希望我也去吗?”
“我是去工作。难道你不用工作?”
仙道连连点头,说:“是是。工作工作。”
他心想,懒散的自己为什么会喜欢上一个工作狂?
流川突然说:“明年的春天……真的要回中之森吗?”
仙道一怔,眯着眼睛笑起来,说:“是啊。那是约定。是我们和春天的约定。”
“我要走了。”
“有事记得联络我。”
流川没有说话,但他也没立刻就走,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仙道。
仙道觉得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于是问:“流川,你是不是还有话要说?没关系,尽管说。你就是说舍不得离开有我在的城市,我也不会奇怪的。”
流川哼了一声,说:“无聊。”他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仙道看着他渐渐地离开了自己的视线。
现在的流川已经让他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仰头看向秋阳,今天真是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11月初的一天,东京如期举办这一年的心理医学年会。
仙道和远藤博士在这次年会上碰了面。他们已经有十多年没见了,都很高兴。
在年会上,名古屋一个叫中村的心理学者,提交了一个关于人类死亡倾向的论题。
对于心理学者来说,死亡倾向是一个非常值得研究的问题。仙道对这个问题也很有兴趣。
会后,他和远藤博士沿着走廊向电梯间走去。
远藤博士对他说:“小彰,你有没听说过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芙?”
仙道一怔,说:“当然。刚才中村先生也提到了她。她可能是死亡倾向的典型代表,她后来好像投河自杀了。”
“伍尔芙自杀前说过这样一段话:‘要直面人生,懂得人生是什么。热爱人生,不管它是什么。最终要了解它。然后才能放弃。’这段话一直被后世研究自杀问题的学者引用着。小彰,你怎么理解这句话?”
仙道沉默了一下,说:“伍尔芙天性敏感,总是沉浸在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和周遭社会格格不入。这段话说得是很好,但她真的做到了吗?我不认为。我没研究过自杀问题,但觉得这世上,应该只有极少数人在极端沮丧或抑郁时会有厌世和求死的念头。而其他的大多数人,不管对现实有多么不満,还是会继续生存下去。”
“西方有一位哲学家说:‘自杀是荒诞的,但并不愚蠢,因为它以自己的荒诞不再加剧生命的荒诞,相反却减少了生命的荒诞。’我很赞成这个观点。其实人类都是向死而生的。”
仙道重复了一句:“向死而生?”
“是啊。人一出生就知道会死。小彰,你有没发现,那些天性敏感的天才人物,比如伍尔芙,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斯蒂芬茨威格,他们都选择了自由之死,但读者看他们的作品时,会觉得他们远比那些自然死亡的人更热爱生活。这是不是很荒诞?”

仙道听着远藤博士的话,不由想到了流川凌的《森林里的阳光》。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这三个多月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问题了。
流川凌后期作品里笼罩着的那种气氛,其实就是仙道和远藤博士正在谈论的“死亡倾向”。
那时的流川凌已经不自觉的有了厌世之感,他自己也许还没觉察,但他却在自己的作品中把这种情绪表露了出来。所以,他后期的作品,无一例外地显出了一种出尘绝俗的特质。
仙道问:“远藤博士,流川叔叔在最后的日子里,是不是也有那种死亡倾向?”
远藤博士看着他,说:“这是我一直在怀疑的问题。小彰,你怎么看?”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在研究流川叔叔的后期作品,觉得他后期的每一幅作品都洋溢着某种气氛。具体是什么,我一直都无法判定。今天听了中村先生和您的言论,有点明白了。难道说……流川叔叔那时是自杀的?怎么会呢?他带着流川一起上山。”
远藤博士对他说:“所以,我也一直没想通。流川他没可能让孩子一起死。但怎么解释那个遇难事件?恐怕就连你父亲也认定他是自杀,所以才会一直自责吧。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并没想要自杀,却发生了某种突发事件,促进了他的求死之心。他是个很典型的艺术家,性格非常敏感,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我们没有在事发现场,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了。”
仙道知道他说的是流川。流川,这时侯在哪里呢?是不是在长野的家中?

当远藤博士和仙道在东京谈论流川凌遇难前的情绪时,流川正往白马岳山巅攀登。
他沿着记忆的路线向那片发生过不幸事件的原始森林走去。
他的记忆差不多恢复到发生遇难事件前那一刻了。
他记得他和父亲走到原始森林里,父亲拿出相机拍照。
那时的他则站在父亲身边,饶有兴趣地看着父亲工作。

流川踩着积雪,艰难地走进森林。
这里和十几年前没什么两样,时间在这个高海拨的地方好像失去了魔力。
流川感到身周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会听到雪团或雪块从树枝上落下时簌簌的声音。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突然之间,仙道明白了流川凌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的心情。
也许有过远藤博士所说的突发事件,也许他真的想过和儿子一起死。
但如同他创作的那幅《森林里的阳光》,对生活的热望和对儿子的疼爱仍透过厚厚的死亡倾向照射下来。
他也许在最后一刻选择了生存。
但……命运作出了另一种安排。



(三十三/终章)

这个时侯,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流川听到了一种异样的声音。
那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
他循声望去,看到前面不远处,在数棵生长密集的大树的树干间,因终年不见阳光而堆成山状的积雪,有生命似地在抖动着、撕扯着。
他看着这一幕,突然灵光一闪,记忆切回到十四年前。

那时也是这样的场景,10岁的流川看着很害怕,对父亲说:“爸爸,那雪怎么啦?”
流川凌握着儿子的小手,平静地说:“它生气了。”
小流川吃惊地问:“雪也会生气吗?。”
“当然。小枫,别害怕,很快就没事了。”
小流川似懂非懂地看着父亲。
那时的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一刻却明白:他遇到雪崩了。

当时当地,身为山岳摄影家的流川凌自然清楚正在发生的是什么。
他看着积雪向他们压过来时,心中却异常宁静。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他们父子俩。
只要再过一会儿,一切的痛苦都会被这纯白的自然之物埋藏。
他想,这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得以带着他最心爱的儿子,以这种纯洁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这样也好,这个世界是如此的难以把握,小枫可以幸运地逃脱那些苦难了。
他看了儿子一眼,心想,那么,就这样吧。

就在积雪排山倒海地向他们袭击过来时,流川凌被儿子黑亮的眼神震住了。
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处置儿子的生命。他自己的人生很失败,不等于儿子将来也会重蹈复辙。
小枫也许会遇到一个比他自己还爱他的人。他不能剥夺儿子获得这种幸福的可能。
流川凌蓦地清醒过来,拦腰抱起儿子,以他作为棒球运动员的速度和山岳摄影家的灵敏度向森林外跑去。
那平日在他眼里纯美洁净的高山之雪,向他们露出了狰狞的獠牙,流川凌只能拼命地跑着。
父爱使他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潜能。
他终于赢过了时间。
当他抱着儿子跑出森林时,猛地扑倒在雪地上。
他筋疲力竭了。

在这千匀一发的时刻,流川恢复了他在这片森林里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他的父亲最终还是决定从死亡那里逃离。
他虽然挽救了儿子,自己却用尽了力气,最终没能活着等到遇难求助队的到来。
流川终于能明白父亲那时的心情了。
死亡并不可怕,但正因生存需要更多的勇气,生存也许会比死亡更有价值。
他选择了生存,却没能逃过死亡的天罗地网。

刹那间,流川想到了仙道。
在这种时侯,他才发现,他是多么喜欢仙道动辄笑得比阳光还灿烂;喜欢他悠闲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喜欢他不动声色地和自己计价还价;喜欢他即便没有输,也好脾气地向自己甘拜下风……
当然,他最刻骨铭心的,是仙道流泪的表情。
流川清楚的记得,三个多月前的那天晚上,在酒吧里,当他说起10岁以前的事时,仙道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他面前的啤酒里。
仙道后来喝光了那杯酒。
味道一定很苦吧?
仙道……

同一时间,在东京的仙道浑身一震。
他在冥冥中似乎听到了流川呼唤他的声音。
他直觉流川遇到危险了。
他也终于领悟,那天流川临走前,那种欲言又止的表情代表的是什么。
他并不只是回长野看看那么简单,他一定还想去那个造成他记忆封闭的地方。
仙道相信自己没有猜错,流川这时一定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里。

他急忙对远藤博士说:“博士,流川……流川可能在白马岳。”
远藤博士吃惊地说:“他还是到那里去了?”
仙道快步向前走着,边走边说:“我想是的。”
“小彰,快点和那里的遇难求助队联系吧。”
“我知道了。”

仙道拿出手机,先拨了流川的行动电话,没有应答。
他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不能再迟到了。

“越野,我是仙道。山岳遇难救助队也是你们警察体系的吧?请你务必帮我联络到北阿尔卑斯北部遇难求助队,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附近可能有人出事了……是流川,对……拜托你了。”
“泽北,我是仙道。你尽快准备一架直升机……我们到北阿尔卑斯山的白马岳去……流川可能出事了……别的事以后再解释给你听。我和南烈15分钟后赶到你那里……对了,先别告诉小茜,免得他们家的人担心。”
“南烈,我是仙道。你在医院吗?快点赶到泽北的飞行俱乐部去……对,一起去白马岳。流川可能在那里出事了……什么,还有手术?这么大的医院,难道就你一个外科医生?如果你不去,我保证你会比失业更惨……就这样说定了……15分钟之内啊。”
他挂完第三通电话时,已经走到了停车场。

流川扑倒在雪地上。
他很想爬起来,但觉得四肢酸软无力。
为了能逃离雪崩,他跑得体力透支了。
但他的意识却很清醒。
那时,父亲也是这样,想站起身来离开雪地,却无能为力。
当时的他边哭边拖着父亲的手,想把他拉到登山路上,但怎么也拉不动。
后来,父亲把他抱在怀里。
接着,天渐渐地黑了,在冰寒冻骨、如浓墨般漆黑的深山夜里,他感到父亲的身体渐渐地冷了,接着是他自己的四肢、心脏开始失去知觉,然后是他的意识。
天地混沌一片。

现在,这个过程又重演了。
这一次,面对的只有他自己。
他的眼角余光看到背包上那个兔形锁匙扣,艰难地伸出右手握紧。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他想,他也许会死。
如果他死了,那个送他锁匙扣的人还是可以活下去吧?

在直升机上,南烈和泽北已经听仙道简单说了流川的过去。
他们都沉默着。
怎么想得到,那个在球场上被称为“攻击之鬼”的人竟会有这样的过去?
一直以来,他们觉得,流川的冷漠是天性使然,是为了把自己同其他人隔离开来。
但也许不是这样。
他一直都比任何人更接近生命的本质。

南烈和泽北都是因全国大赛而认识流川的。
南烈因流川重新找回了打篮球的乐趣,他到今天仍然感激不尽。
泽北呢?全国大赛之后,他和流川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仙道还多。他和流川是大学里的队友。他也实在难以想像,那个对所做的事认真热情至极的人,原来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

南烈说:“也许流川只是想登山,什么事也没有。就算真的遇到雪崩,也许遇难救助队的人已经找到他了。他不会有事的。”
泽北也说:“是啊。我也不相信流川会出事。南烈那一肘够狠吧?流川都昏倒了,不还是打满下半场?他这么顽强,怎么可能出事?”
南烈拍了拍泽北的肩,说:“泽北,拜托你别说那件事了。你难道要我一辈子都背着这个包袱?小心我以学长的名义叫水泽抛弃你。”
泽北笑起来,说:“南烈,如果你敢这么做,我更不会放过你的。”

仙道看着舱外。
他知道南烈和泽北说话是为了让他宽心。
但他怎么可以宽心?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坚持和流川一起来长野。就算流川再不高兴,总比现在生死未卜要好。
他想,这个时侯,流川可能已经恢复了最可怕的那段记忆。
那样的记忆,和死亡息息相关的记忆,他面对的时侯,会害怕吗?
也许他已经体会出了他父亲那时的心情,这样反而可以和可怕的灾难争夺生命。
流川,别出事啊。

泽北说:“仙道,就要到了。但很难看到东西啊。山上到处都是雾气,而且不是树就是雪。”
南烈看向窗处,说:“但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过一个多小时天就要黑了。”
“幸好我的驾驶技术还行,我飞低一点,你们俩要睁大眼睛看啊。”
他们的直升机这时已经飞到了白马山域上方。
泽北尽量地超低空飞行,在白马岳的原始森林四周盘旋着。
仙道目不转睛地看着舱外,山间的暮色来得早,虽然只是四点多,风已经很大,不能打开舱门。他听到山风在舱外凄厉地穿梭着,好像要灌进他这时空荡荡的心里。

突然,他的心猛地一跳,说:“我看到了。那里,南烈,你看到了吗?”
南烈朝着他目光的方向,看到在一片原始森林外面的雪地上,有一个黑点。
看来像是个人。
南烈说:“泽北,怎么办?”
泽北说:“都是雪,没法停啊。只能用救助软梯放你们下去了。”
泽北渐渐飞到了雪地上方,仙道和南烈投下救助软梯,相继下了直升机。
仙道跑到流川面前,流川的脸半藏在雪和衣服里。
仙道半跪着把他抱起,看着他冰冷苍白的脸。
南烈触了触流川的鼻息和前额,说:“他这是太累了,高山的寒气又重,加重了疲劳。仙道,快点把他弄上直升机吧。流川的体温再继续下降的话,会冻坏的。”
仙道抱起流川,南烈向一直在附近开着直升机超低空徘徊的泽北挥着手。
泽北向他们飞过来。

就在这时,一行十几人从登山路方向走来。
看来是遇难救助队的人赶到了,不愧是救助队的专业速度。
为首的是个中年粗壮男人,看来是这支救助队的队长。他对仙道说:“我叫小林,是白马山域遇难救助队的队长。你就是东京越野警官的同学吧?”
仙道点了点头。
小林上前看了看流川,说:“赶快把他弄到直升机上。千叶,你也一起上去,给他注射强心剂。”
南烈说:“我是医生,山下有急救的设施吗?”
小林点了点头,说:“有啊。有医生在最好了。你们快点上机吧。”
在遇难救助队队员的帮助下,仙道、南烈和那个叫千叶的遇难求助队队员把流川运送上了直升机。

在直升机上,由千叶做助手,南烈开始对流川进行简单的急救。
仙道用手轻轻地拨开流川被雪水弄湿贴在额上的头发。
他想起那年全国大赛时,流川被南烈撞伤后昏迷不醒,他也做过类似的动作。
不同的是,南烈现在成了抢救者。
他忍不住去握流川的右手。流川的右手紧握成拳。仙道掰开他的手指,看到流川手里握着的,是那时回郡山的路上,自己送给他的那个兔形锁匙扣。
仙道侧开脸,泪水夺眶而出。

2003年2月初的一天,仙道走进流川的病房,见他正在看《阿尔卑斯山》摄影集。
仙道问:“流川,你最喜欢哪一幅作品?”
“都很喜欢。但最喜欢的是《森林里的阳光》。”
“真是心有灵犀。”
他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回头对流川说:“流川,南烈说你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流川点了点头,走到他的身边,看着外面,说:“春天就要来了。”
仙道看着窗外那棵大树,再过些时日,也许就会长出新叶。
是啊,春天就要来了。

他想到了他们和春天定下的那个约定。
2003年3月25日,一起回中之森去。
到那时,美英对伊拉克的战争也许已经打响。
他不由想起了2001年9月11日的那个晚上,流川向他承诺会好好地活下去。
他们总是恰巧在这个世界发生灾难的时侯,互相得到理解和更接近幸福。
但仙道从来没想过,要这个世界倾一座城或倾一个国家来成全他们。
他一刻也没这么想过。
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他们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俩个小人物。
所以,1999年的夏天,在美国的直升机上,泽北的话可谓一针见血:他是这个世上最胸无大志的一个人。
他自问无力也无心去拯救这个世界,但他至少可以和自己所爱的人一生不离不弃,为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增添一段执手携老的传奇。
这就够了吧。

这时,有人敲病房的门,仙道扬声说:“请进。”
推开门的是南烈。
在他身边站着的是泽北和水泽茜。
水泽茜的手里,握着一束开得绚烂夺目的鲜花。

是啊,春天真的就要来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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