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十三个瞬间 23-28
作者: 仙奇岛,收录日期:2006-03-29,1000次阅读
(二十三)水泽夏树和那女子,坐在第一电视台附近的一家咖啡厅里。
她低着头用小匙调咖啡,相信自己这时的脸色很难看。
但她的心情可能比脸色还更糟。
水泽夏树终于说:“为什么回来?”
那女子笑了笑,她长着标准的瓜子脸,有着十分精致的五官,衣着讲究,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贵妇。她说:“夏树,你这样说……我有点难过。”
水泽夏树看着她,说:“你觉得,我应该怎么说?”
那女子看着她,说:“我们毕竟曾是最好的同学和朋友,而且,也还曾姑嫂一场。”
水泽夏树听到“姑嫂”二字终于忍不住了,说:“粟山由美……”
那女子微笑着说:“我现在是笠原由美。”
水泽夏树忍无可忍地说:“由美,你饶了我吧。”
笠原由美显得很镇定,说:“我知道你恨我。可你这么聪明,为什么不能平心静气地想一想?事情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说都是我的错?”
水泽夏树看着她。
她们认识快三十年了,是高中的同学,少女时代形影不离的好友。也是因为她的缘故,笠原由美会认识并喜欢上哥哥。
但水泽夏树现在看来,和笠原由美的相遇简直就是一场噩梦。
她的人生完全走样了。那是谁的错?
她平静下来,说:“难道是我哥哥的错?如果你不能始终如一地爱一个人,就不要让别人对你抱有期望。”
笠原由美看着她,说:“果然,夏树,你还是老样子。你也是这样看仙道广之学长的吧。”
水泽夏树脸色一变,说:“那和你没关系。”
“没错。我背叛了你哥哥,但果真是这样吗?我爱上的不过是个幻象而已。你哥哥喜爱的也只是他的摄影,我根本就没有进过他的心。难道说,我没有重新选择的机会吗?”
水泽夏树定定地看着她,说:“请你不要这样说一个过了世的人。”
笠原由美终于也变了脸色,说:“夏树,也请你,不要再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我容忍你太久了。从高中以来,一直到9年前,我一直都生活在你的阴影之下。为什么你可以这么张扬?我比你漂亮,比你有女人味,为什么所有异性的目光都聚集在你身上?所以,我请你不要在我面前,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水泽夏树沉默了一会儿,说:“由美,永远温柔可爱的由美,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但这样的心里话却一点也不暖人心。这真的就是她一生中最重视的友谊?
笠原由美看着她,说:“是啊。夏树,永远热情上进的夏树,永远是女性楷模的你,听不惯这种话吧。我想应该没有同性会真心喜欢你的。当然,老天爷也很公平。这世上的男人都爱你。就算仙道广之学长放弃了你,班上最受欢迎的水泽清一同学,不是立刻候补上去了?你还觉得不高兴?还觉得这个世界亏待了你?别太贪心了。”
笠原由美转开话题,说:“既然说不到一块,我就开门见山吧。我回来,是想带走小枫。”
水泽夏树浑身一震,立刻说:“不行。”
笠原由美强调说:“我是他母亲。”
水泽夏树冷冷地说:“可你在他7岁的时侯就抛弃了他。他10岁差点死掉的时侯,你又在哪里?小枫现在知道的是,他母亲已经死了。”
笠原由美不甘示弱地说:“但我并没有死。我现在可以让小枫到美国接受更自由的教育,可以给他更美好的未来。”
“这我也可以办到。小枫不需要你的补偿。”
“小枫需不需要,是他自己的选择,不能由你说了算。”
水泽夏树听到自己的心说了声“天哪”。
她看着笠原由美,这个她一生中所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简直就是她命里的魔星。她永远无法释怀笠原由美背叛了哥哥这件事,接着就是哥哥的死啊。
现在,她又来抢小枫了。
她觉得,笠原由美总是藏匿在她人生的某个路口,在她没有防备的时侯,给她的心口一刀。
她真的是个魔女。可她拿她毫无办法。她毕竟是流川的母亲。
仙道背着运动包走出教室。
他走到楼梯边时,听到有人叫他:“仙道。”
仙道站在楼梯上仰起头,看到流川在上面那层楼梯的扶梯边探头看着他。
仙道站着等他下来。
流川走到他跟前,说:“今天的练习,我要迟一点到。”
仙道一怔,说:“为什么?”
流川蹰躇了一下,说:“我姑姑来找我。”
仙道点了点头,他们继续往下走,他问:“有什么事吗?”
“不知道。”他的眼神似乎怪仙道问得太多了。
他们走到了林荫道上。
自从那次仙道说,会到寒假时做出解释时,他们的相处进入了一种奇怪的阶段:没什么话说,却可以一起走。
到了要分两路的时侯,仙道说:“流川,如果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吗?”
流川沉默着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向校门口走去。
仙道看着他淡出了自己的视线,走向篮球馆。
流川走进快餐店,水泽夏树坐在临窗的一桌向他招了招手。
流川坐下来的时侯,觉得她有点不同往日。
他直觉真的有什么事了。
水泽夏树笑着说:“小枫,学习和社团活动都还好吧?”
流川点了点头,看着她。
水泽夏树知道,自己这时的神情,一定让流川觉察到异样了。他们姑侄俩是十分相似之人,有时侯,看着对方就像是照镜子。她这样想,更觉得心乱如麻。
命运好像第三次扼住了她的颈脖,使她的呼吸开始有点困难。但该说的还是要说。
她说:“小枫,有个人想见你。”
流川一怔,说:“什么人?”
水泽夏树很困难地用双手摩梭着橙汁杯,说:“是你妈妈。”
流川这时愣住了。
他的母亲不是死了吗?仙道也是这样说的。
现在,怎么又活着了?
水泽夏树看着他的神情,她是多么不想这个自己世上最珍爱的人,为了人生如此困惑。她是多么希望他的人生和其他的同龄人一样简单快乐/健康自在。
但总是事与愿违。
她这时真想大哭一场,但她不能。
这就是命运。
没有人可以抗拒自己的命运,但也许可以努力去驯服它。
水泽夏树说:“以前我说你妈妈过世了,那不是真的。事实是……”她顿了一下,流川已经16岁了,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可以接受母亲抛弃他们父子/另觅新欢的事实吗?
但她没得选择了。
她继续说:“你妈妈在9年前离开了你们,到美国去了。我们之所以瞒着你,是怕你受到伤害。”她苦笑了一下,说:“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该来的总会来。你妈妈现在回国了,说想见你。”
流川坐在那儿,只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突然不是孤儿了。
其实,他多少有点心理准备。这么多年来,每年都有去为父亲扫墓,却从来没有为母亲扫过墓。这总是不正常的吧。
他的过去里有太多的未知了,所以他只是乍听之下有点吃惊,很快就平静下来。
他觉得,他的过去就是要做怎样的修改,都无需大惊小怪。他有点习惯了。
水泽夏树说:“小枫,你想见她吗?说实话,我不能原谅她。但她毕竟是你妈妈。见不见他,得由你来选择。”
流川看着她,说:“姑姑,我想见见她。”
水泽夏树心中一抖,她其实已经猜到流川会这么说。
他们流川家的人,对于生命中会出现的各种可能,哪怕是危险,都不会选择避开,只会迎难而上。
她点了点头,说:“好吧。”
晚上练习结束后,流川做完值日走出了篮球馆。
他走在寒风飒飒的校园林荫道上,看到有人站在前面的路灯下,那身影一看就是仙道。
他很快就走到了仙道面前。
仙道看着他,说:“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样问?”
“刚才练习的时侯,你走神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流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寒风在他们身周穿梭着。
流川突然说:“我不是孤儿了。”
仙道一怔,他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流川继续说:“姑姑说,我母亲回国来了。”
仙道呆了一下,说:“你母亲不是……”
流川看着他,说:“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仙道苦笑着说:“我一直都说我知道的不多,是你不相信而已。流川,你有什么打算?”
流川摇了摇头,说:“现在不知道。”他仰头看着路灯,说:“我有种感觉,我有一天会找到全部的过去。”
仙道看着他,流川曾对他说现在和未来更重要,也许不是骗他的。但并不等于,过去对流川就不重要了。过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通往未来的桥梁。
突然出现的流川的母亲,还是让仙道有点措手不及。
他感觉有点不安,事情的发展好像偏离了他所能想像的轨道。
他问:“然后呢?”
流川一怔,看着他。
仙道继续说:“我是说,找到全部过去之后呢?”
流川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好一会儿才说:“如果你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仙道沉默着点了点头。
(二十四)
流川走进酒店的宴厅。
一个侍者向他走过来,说:“先生,您提前订位了吗?”
流川没有说话。
他已经看到笠原由美站在不远处的一张桌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流川向阔别多年的母亲走去。
9年的时间,笠原由美外表的改变当然比不上流川。她看着长大的儿子,就好像看到了高中时代的流川凌。岁月在儿子向她走来的过程中,一步一步地退回到了她的少女时代,退回到她认定自己第一眼就爱上流川凌的那一瞬间。
但18年后,她终于领悟了,于她而言,那一瞬间只不过是个幻象。
生活不是一出白雪公主遇到白马王子的美丽童话。
她的人生,也因她唯一用心爱过/又狠心放弃了的那个人的死亡,而笼罩着厚厚的阴影。
现在,向着她走过来的,是她抛弃了9年的儿子。
流川看着母亲,他对母亲的印象已经非常模糊,但还记得她异常美丽,现在看来依然如此。
他这时的心情很平静,大喜大悲于他都不适合。
他无从体会水泽夏树说到母亲时那种复杂的感情,虽然这些年来母亲的确没有关心过他的成长。
但这一刻,他看得见母亲眼中的亲情,那种母爱的光辉,使她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厅里仍显得夺目灿烂。
当然,他们之间因时空相隔造成的生分是可想见的。
但流川知道,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自己没有也不会恨她。
笠原由美微微一笑,说:“小枫,先坐吧。”
流川在她对面坐下。他没有称呼她。
毕竟,“妈妈”这个称呼脱口而出的记忆实在太遥远了,他甚至以为不会再用到那个词了。
笠原由美看着他,说:“小枫,这么多年来,妈妈都没在你身边,真是对不起。”
流川没有对此作出反应。
不再是孤儿是件好事,但他难道说得出“没关系”之类的话?
笠原由美继续说:“你姑姑说,你学习很好,篮球也打得很棒。看到你长得这么好,妈妈真是太高兴了。”
她说到这,不由眼眶一红。
流川这时说:“为什么回来?”
笠原由美一怔,没想到9年之后,儿子和夏树对她都是同样的开场白。她真是不受欢迎啊。
她强忍着痛楚,说:“这9年来,我无时不在想你。虽然这么说,好像是在挽回什么。但这是真的。我知道你和你姑姑不能原谅我,还是忍不住想回来试试。所以,就回来了。”
流川说:“然后呢?”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美国。”
笠原由美顿了一下,说:“我现在的丈夫笠原,是麻省理工的教授,我们就住在马萨诸塞州坎布里奇市的大学城里。将来,你可以读哈佛或麻省理工。而且,美国是篮球之国,你还可以在美国找到更好的对手。”
她说完,紧张地看着流川。
他们父子简直一模一样,就是听着惊天动地的话也是毫无表情。就好像当年,她先提出结婚的要求时流川凌没有反应的反应。
她继续说:“这当然要由小枫你来决定。因为我一直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很想为小枫做点事情。小枫,你可以给妈妈一个机会吗?可以重新接受妈妈吗?”
流川看着母亲恳切的神情。
老实说,他对MIT或哈佛什么的毫无感觉。但夏天全国大赛时,听说泽北要去美国,他那时真的有点羡慕。美国,在他的印象里,等同于NBA,是个空气里都有篮球味道的国家。
但……他看着母亲,无可挽回地觉得陌生。哪怕其实他们有着最近的血缘。
他是一个人在镰仓,但横滨的水泽夏树,对于他依然是母亲般的存在。他知道,以他的个性,他也许很难再次接受母亲。
去美国……将来会怎么样?
还有仙道,他会怎么想?
流川说:“我要想一想。”
笠原由美点了点头,说:“当然。你现在是有主见的大人了。妈妈也知道,下决心离开熟悉的地方是很难的。”
流川站起身来,说:“那我先走了。”
笠原由美又点了点头,说:“好吧。”她把一张纸条递给流川,说:“你有答案了,就打个电话给妈妈。我会在镰仓呆到三天之后的。”
流川接过点了点头。
他转身的时侯,听到母亲说:“小枫,可以叫声妈妈吗?虽然……”
流川回过头来,看到母亲哀求的面容。但是,他知道自己真的没法满足她这不算过分的要求,说:“对不起。”
笠原由美黯然地看着他,说:“我明白。”
流川说:“再见。”
笠原由美看着流川清俊的背影消失在酒店的大门口,泪水立刻像失控似的沿着她的脸颊落了下来。
她这彻头彻尾失败的一生啊。这是和自己的儿子见面吗?
他们刚才的态度,就像是俩个彬彬有礼的陌生人。
因为笠原由美的出现,横滨水泽家中,笼罩着阴沉的气氛。
水泽夏树索然无味地吃着饭。
水泽清一看着她,说:“夏树,别想太多了。”
水泽夏树“嗯”了一声。她怎么能不想呢?也许她的生活就要发生改变了。现在的她,对“改变”二字有如惊弓之鸟。
水泽茜一直默默地吃饭,这时突然说:“我知道哥哥会去美国的。”
她的父母看着她。以他们对流川的了解,当然可以猜到,但谁也不愿说出来。
水泽清一责备地说:“小茜,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没看你妈妈心情不好吗?”
水泽茜突然地放下碗筷。她想谁在乎自己的心情呢?
她这样想,顿时泪流满面,说:“我不要这样。我已经决定考取湘南高校,到明年3月就可以和哥哥/仙道君他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了。我不要哥哥去美国……”她说着站起身来,向楼上奔去。
水泽夏树想到了少女时代的自己,她完全能明白女儿想和自己喜爱的人读同一所学校的心情。但……她感觉自己的泪水不争气地盈满了眼眶。
水泽清一看着她,没有说话。他默默地递给她一张纸巾,水泽夏树捏着纸巾,终于放声大哭起来。
虽然流川还没有亲口说会随母亲去美国,虽然去美国对流川也许会更好,但可能到来的离别还是让她们伤痛难禁。
这时,有人走了进来。
水泽夏树忙擦干眼泪。
过了一会儿,流川出现在大厅门口。
水泽清一说:“小枫回来了。吃过饭了吗?”
流川点了点头,说:“姑父,我吃过了。”
他看到水泽夏树强作笑容的脸,呆了一下。他怎么会不知道姑姑这时的心情?他突然想到仙道曾经说过的那句话:“要珍惜所爱的人为自己流的眼泪”。
他觉得心中一恻,但有没人能理解他呢?爱也许不是理解。
他问:“小茜呢?”
水泽清一说:“她吃完饭,上楼了。”
水泽茜这时走下楼来,她看到流川,说:“哥哥。”
流川点了点头,说:“我有件事要说。”
水泽家的人都用一种已经明白他要说什么的表情看着他,他们似乎只是在等着他作最后的宣布。
水泽清一笑了笑,说:“大家先坐下吧。”
他们围坐在沙发上。
流川沉默了一下,说:“我想去美国。”
他一说出来,大厅里是难言的沉默。
水泽茜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看自己搁在滕上的手背。
水泽夏树说:“小枫,是因为姑姑对你不够好吗?”
流川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些他最亲近的人,说:“不是。我想去美国打篮球。我想试一试。”
不可能改变了。
水泽夏树闭了一下眼睛,说:“好吧。她毕竟是你妈妈。去美国对你也许只有好处。”
流川没有说话。他想,也许他的亲人们都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但他实在不是个会解释的人。一切都留给时间去解释吧。
他相信不久的将来,他会以更让他们放心的样子回来。他已经让他们担太多的心了。
水泽清一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说什么。但他也许会比妻子和女儿更能理解流川这时的心情。他对流川点了点头。
水泽茜一直也没有说话。
她控制不住地任泪水滴在自己的手背上。
晚上,流川打电话给母亲。
“我是枫。”
“是小枫啊。”笠原由美停了一会儿,说:“那件事,决定了吗?”
“嗯,我决定去美国。”
笠原由美感觉到泪水无声地流了出来。
也许,她这一生还有得补救。也许,到离开世界的那一天,她这颗心不会只有遗憾和伤心。
她控制了一下心情,哽咽着说:“小枫,谢谢你。明年二月就可以去了。手续的事,妈妈和姑姑会去办。”
“知道了。晚安。”
流川挂了电话,走出电话亭。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并不是为了接受母亲的补偿,但有人对他的决定显得高兴总是好的。
流川往公寓的方向走。
走没几步看到仙道站在自己面前。
仙道惶急而痛楚地看着他。
他也知道了。该知道的人全都知道了。这样也好。
他很快就站在了仙道面前。
仙道沉声说:“小茜说你决定去美国?”
“对。最迟在明年二月。”
仙道在寒风中呼了口气,说:“为什么?”
“是我母亲的意思。”
“但要你同意才行。”
“对。是我自己的意思。”
仙道不解地看着他,说:“在日本不能打篮球吗?除了篮球就没你留恋的东西了?”
“当然不是。”
仙道听了他这句话,神情总算有点放松下来,说:“那为什么还要去?我说过到这个寒假……”
流川打断他的话,说:“你不也说过,你知道的也不多吗?但我要的是全部的过去。”
仙道说:“可以一起去找啊。为什么一定要去美国?”
流川看着接近失去理智的仙道,这时的他却异常冷静,说:“我知道,我真的知道。但仙道,那是你想要的方式,不是我想要的。我讨厌关心我的人,看着我像看着个病人,这对我不公平。”
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只能说,在那之前,我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突然之间,仙道明白流川的意思了。他同时也知道了,流川那天说的,找到全部过去之后要做的是什么。
流川并没有拒绝他,他甚至于接受了那个约定并给了他一个承诺。但那些对于仙道来说,都飘浮在拨开寒云也望不见的时光里。
他们真的会比父辈幸福吗?他们真的不会走散吗?谁来告诉他这些答案?
仙道这时真的完全理解了流川,也同意流川的决定是对的。
但他还是难以抑止地摇着头。
就好像这一刻,他其实很想上前紧紧抱住流川,却止不住地后退一样。
隐约可见的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他们那比纸还薄的缘份,在六年前是两个月,现在是一年,9年之后呢?他不知道,他只记得水泽夏树说过:人生无常。
每当幸福的预感来临时,仙道就会以为,那是他和流川幸福的开始。但他现在才知道,那就是幸福,幸福就是那个瞬间。
没有更长,也没有更短。就是瞬间。
他确信,他对这个世界的要求少之为少,他只要能看见流川就好,哪怕是隔着2米甚至20米的距离。
但连这也成了奢望。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距离,就要扩大到整个太平洋。
但这不是流川的错。
流川说得对,这个世界对流川比对他更不公平。
正因如此,他才会比爱自己还更爱流川。
他爱流川,不仅仅因为眼前的他冷静俊美,不仅仅因为他打篮球时活力四射,还因为他也会站在高速公路边凄惶无助,甚至于在十岁时差点和这个世界失去了联络。
他的爱没那么浅薄。
他爱流川蕴藏在冰山外表下的热情,也同样爱埋伏在他人生路上的苦难。
仙道感到流川在自己的视线里模糊了。但明明能看到他的轮廓。他伸手抹了抹眼睛,不是灰尘,不是风沙,满手的是他的眼泪。
他竟然流泪了。
他以为懂事之后,他就不会再有这种表情了。
不,那不是眼泪,是这时一千把插在他心口的刀子割出的血。
一点一滴落下的声音,没有甜言蜜语动听,却是他对流川爱情唯一的证明。
(二十五)
第二天清晨,仙道敲开了流川的门。
他们都在第一时间,看到了彼此脸上一夜未睡的倦容。或者说,看到了各自心中的伤口,流血未干的痕迹。
整个晚上,流川的话,在仙道的脑中盘旋着。
天亮的时侯,他终于想通了。
而此时此刻,他确定自己真的是理解了流川。
当然,理解不是赞同,它只是一种设身处地的将心比心,是一种满怀宽容的尊重。
这种理解,对于他们来说,重要性也许胜过一切。
流川没有说错,一直以来,他总是以自己希望的方式去接近流川。因为已经习惯了自己的方式,所以,当流川也说出自己希望的方式时,他就如同听到了晴天霹雳。
现在的他,还没有学会冷静面对这样的问题。
也许,他也同样需要时间。
他不止一次和流川说到时间,现在才发现,时间于他也是致命伤。岁月早已撒下天罗地网,没有人能超然于外。
因为爱一个人,就会快乐着所爱的人的快乐,痛苦着所爱的人的痛苦。
所以,他昨夜痛苦难言,流川就快乐了吗?
在这个青涩的季节,他们的爱情,也许等不到成熟的时机,但这一生也不是就此毁了完了。
生活很广阔,人心应该可以更广阔。最好的季节还没到来。
他们的人生,不过才刚刚开始。
仙道说:“流川,我答应解释的事……”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流川,继续说:“等冬假的时侯,你回一趟中之森吧。去见见远藤博士,也许会对你有帮助。”
流川无言接过。
仙道接着说:“就这样了。再见。”他说完转身就走。
流川不由叫住他:“仙道。”
仙道回过身来,看着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你说得对。但现在的我,实在是太累了,只想回去睡一觉。就这样吧。再见。”
他这时身心俱疲,真的是要休息一下了。
流川看着仙道走下了楼梯。
他的决定,伤害的只是仙道吗?
不……但与其这样无谓地胶着下去,分别也许是更好的选择。
现在的他,还找不到地方放置仙道的心。
12月中旬,在县冬季杯赛上,湘南高校不负众望地拿到了冠军。
很快就到了圣诞节。
圣诞节的晚上,各班都有开联欢会。因为第二天就是闭学式,校园里显出了轻松快乐的气氛。
晚上九点多,仙道对越野说:“越野,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没等越野说什么,他拿上书包和大衣,走出了教室。
他在走廊里边走边穿上大衣,上楼到了一年级那一层。
一年一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欢笑声不断。
他把后门推开了一条缝看进去,欢乐的人群里没有流川。
他走到教学大楼下,推开大门,寒风和雪花向他扑过来,冷得他不由一抖。
这提醒着他,现在完全是一年中最冷的时节了。
仙道向篮球馆走去。
篮球馆里还亮着灯,他拉开大门,看到流川正在一个接一个地练习投篮。
他拉上门,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
终于,流川停手看向他。
至从那天清晨之后,他们就没怎么说话了。在校园里遇见时各自点一点头。练习的时侯,一如往常地各司其职。
仙道好像不再理会他正在办出国手续的事,让生活就这样平淡正常地继续着。
但果真如此吗?
也不知过了多久,仙道向他走过来。
他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的礼物盒,说:“流川,圣诞节快乐。”
他说完拉开门走了出去。
流川打开了包装纸,盒子里装着的是支运动手表,有着蔚蓝色的表面。
流川轻轻地用手指抚摸了一下表面。
这时,篮球馆里一片静寂,只听得到秒针走动的声音。
第二天上午第三节,学生会召开这个学期最后一次例会。
流川因为来得太迟,又坐在了仙道的身边。距夏天那次人仰马翻的例会,好像已经有好几个世纪了。
会议进行中,有一刻,仙道习惯性地伸出左手支额。
流川眼角的余光无意中看到,他的腕上戴着一支蔚蓝色表面的运动手表,和他昨天送给自己的那支一模一样。
流川不由轻轻呼了口气。
原来,从昨天那一刻开始,他们下一次重逢的倒计时已经开始了。
怎么会遇得到这个人,这个比自己还爱自己的人?
流川坐在人群中,听到仙道时不时地说“嗯”/“是吗”/“很好”之类的词,以示在听别人的发言。
但这时他听得更清楚的,是仙道轻微干净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那声音和他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一起,汇合成穿行于山间的清越的激流,在流川的心中涌动着,奔腾着。
他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心:终有一天,他会以一种更自主的心态回到仙道身边,会像他做的那样,把自己的整颗心都交给他。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他得忍受痛苦,一声不吭,把自己的心收藏好,将来用它去酬谢这个为他流泪的人。
只要活在同一个星球上,他们总会等到那一天。
下午闭学式之后,流川从教学楼走出,向校门口走去。
他看到仙道和越野,从林荫道的另一边有说有笑地走过来。
他们看到对方那一刻,都不由一怔。
越野看到流川,说:“流川,要回去了吗?”
流川“嗯”了一声。
仙道这时笑着说:“我傍晚也要回东京了。流川,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吧。”
越野也说:“我也是。”
流川点了点头,说:“俩位学长也是。我先走了。”他快步向车棚走去。
仙道看着他的背影,感到自己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比起即将到来的天隔一方,短短一个冬假真的不算什么。
每当在人前遇到流川,他总是这样温和地说话,静静地笑着,像遇到了这世间其他相识之人,相见欢喜,相待有礼。
流川也许不怕寂寞,但他也因此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寂寞。
新年过后的一天,流川回到了中之森。
走出车站那一瞬间,他觉得有点茫然:这个看着如此陌生的地方,真的是他的故乡吗?
但渐渐的,流川对这个覆盖着白雪的安宁寂静的小城,开始有了亲切感。
很快,他找到了市区北边的公园。他站在篮球场边,看着篮球场周围的铁丝网。他的记忆里还有在这里独自练习投篮/和泽北一起打球的片段。这些记忆也许并不可靠,但他还是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地方。
8年后,仙道和他约在这里见面。
他按着仙道所给的地址,来到了城郊一幢在森林边的独立的房子。
这幢房子给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站在大门外,这时,一个像是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从森林中的小路走下来。
他看着流川,流川也看着他。
流川说:“请问,您是远藤博士吗?”
那男人点了点头,说:“你是小枫吧。好久不见,已经长这么大了。先进去吧。”
流川跟在他身后穿过庭院,走进大厅。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浓了。不,应该说,这里的一切简直就是他印象里的家。每当他想到十岁以前的家,就是这个样子。
但事实明摆着:并非如此。
远藤博士倒了杯热茶给他,说:“是小彰让你来的吧?他不久前打过电话给我。”
流川点了点头。他想,所谓的“不久前”,应该就是自己决定去美国那一天。
远藤博士说:“听小彰说,过一个多月,你就要去美国了。”
流川又点了点头。他不由想到了仙道那天泪流满面的表情,他后来又是以怎样的心情,对远藤博士说自己要出国的事呢?
远藤博士继续说:“我觉得这个决定很好。去一个全新的环境生活,会有好处的。”
“博士,为什么……”
远藤博士微微一笑,说:“你是不是想说,觉得这里很熟悉很亲切?你的疑惑,我已经看出来了。在你离开日本之前,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所以,就托了小彰转告你。”他顿了一下,说:“小枫,你不要怪小彰,有些事,是我要他别说的。”
流川沉默着,他想,以前他对仙道可能真的太逼迫了。
远藤博士说:“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我就放心了。对你的将来,应该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喝了一口荼,说:“小彰有没告诉你,我是个心理医生?”
流川摇了摇头。
远藤博士说:“小彰真是小心啊。”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广之,也就是小彰的父亲,是大学的校友。我比他高两届,读着不同的专业,却因大家都喜爱打篮球而认识。你父亲是广之最好的朋友,我不久也就认识了你父亲。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人常常一起打球,很是快乐。”
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笑容。
“时间过得很快……大家都接了婚,有了孩子,当然其中也发生了很多事……十年前,我从神户搬到这儿。过了三年,广之一家也来到了中之森,他那时正在做一项研究工作。继大学毕业之后,我们可以又生活在同一城市了。”
流川忍不住说:“博士,那我父亲……”
远藤博士点了点头,说:“你猜得没错。中之森不是你的故乡,你们一家一直住在长野市。”
突然之间,流川觉得有人在他眼前拉开了一扇窗,阳光蓦地倾泻了进来,他的视线豁然开朗。
他终于知道自己的故乡了。
虽然,那是个他全然没有记忆的地方。
流川终于说:“博士,难道说,我是……”
远藤博士沉吟了一会儿,说:“是啊,你曾是我的病人。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到中之森的。”
流川其实隐约猜到了。
那些解释不清的过去,以及姑姑/仙道他们对此闪闪其词的态度,都告诉了他,正如他对仙道说的:他觉得他们把他看作一个病人……他原来真的是个病人。
远藤博士说:“心理学上说,每个正常人都有这样一种能力,即把自己不愿意回忆的某些往事:比如可怕的/痛苦的/羞耻的/罪疚的/有损于自我的……等等的记忆经验,有意地加以掩埋,将它们推出意识之外,不让它们出现在自己的意识里。这就是精神分析学派所定义的压抑理论。对记忆予以压抑,具有自我保护的功能。这个能力,可以说,是人人都有的。所以,生活中,不愉快的事比愉快的事更易于遗忘。“
流川似懂非懂地听他说这些心理学上的理论。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远藤博士说:”小枫,你现在是不是,对自己过去的记忆产生了疑惑?”
流川点了点头。
“那是因为……你过去记忆的压抑是由外界完成的。或者说是我由完成的。”
(二十六)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说:“博士,也就是说……”
远藤博士点了点头,说:“没错。如果是自我进行的记忆压抑,我们平时不会有特别的感觉;但如果是来自外界的作用,始终不可能完全地契合,毕竟记忆是非常精密和复杂的。”
流川平静地说:“博士,那时我为什么要做治疗?可以告诉我吗?”
远藤博士说:“当然。现在的你,应该可以承受了。”
终于接近过去最本质的地方了,流川感到心里有点紧张。
“你父亲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山岳摄影家,他之所以选择长野居住,恐怕也是因为那里离北阿尔卑斯山近,可以经常到山上从事创作。广之和我都很喜欢他的作品,那倒不是因为爱屋及乌。业界对他也有很高的评介。我们私下里甚至认为,没有人比你父亲,更能描绘出北阿尔卑斯山系的优美风光了。”
“八年前的初冬,你父亲带着你准备登上白马岳,去拍初冬的雪景。小枫,你也许已经没有印象了,但应该听说过被称为‘北阿尔卑斯女王’的白马岳吧,那是北阿尔卑斯山系最有名的一座山峰了,海拨近3000米,风景很美,我也去过几次。如果沿着白马大雪溪那条最主要的登山路径上山,因为雪溪上做了很多记号,只要顺着规定的路线前行,一般不会有任何的危险。对于你父亲这样的山岳摄影家来说,上白马岳简直就是闲庭信步。在那之前,你们父子也不止一次上过白马岳。那天天气很好,没有狂风,没有雪崩,没有落石,一切都很正常。”
他这么说,只能说明,不正常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但不幸的事发生了。第二天清晨,遇难救助队找到你们时,你们已经迷了路,躺在原始森林外面的雪地上。获救的时侯,你还有呼吸,你父亲他……经过两个月的治疗之后,你身体的健康恢复了,却失去了记忆,处于完全封闭的状态。第二年这个时侯,你姑姑和广之把你送到我这儿来。”
流川终于知道了父亲去世的真相,知道自己真的有过记忆创伤的经历。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那时我正在研究埋藏记忆治疗法。在后来的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我用催眠术对小枫进行了埋藏记忆的治疗。具体一点说,就是把困惑着小枫,从而导致小枫失忆的那些混乱的记忆压抑了,在这基础上,移植了别的记忆。”
“博士,也就是说,打篮球/和泽北一起玩/后山的河流/公园的篮球场……那些都不是我的……”
“对。那并不是你真正的记忆。是小彰的。”
流川现在完全明白了:为什么开学那一天,仙道会用那样复杂的神情看着他;他为什么会说自己是他的一部分……他的篮球梦想,他的童年玩伴,还有那些游戏,其实都是仙道的。
“因为找不到造成小枫失忆的真正原因,只好把小枫十岁左右的记忆全部埋藏起来,然后,把小彰那时的一些生活片段,在进行催眠的过程中,输入到小枫的记忆里。”
流川问:“博士,我那时失忆的真正原因,已经没办法知道了?”
远藤博士点了点头,说:“失忆是很复杂的过程,只有经历者知道发生过什么。这么说的话,也许只有小枫自己知道了。因为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他宽慰地笑了笑,说:“如果小枫你永远想不起来,也没关系啊。这样的临床病例不少。”
“博士,想起来的可能性有多少?”
“这不好说。我只能说,在15年内你如果想不起来,应该就不会想起来了。”
流川心念一动,想到了仙道的那个约定,说:“15年?”
“那是埋藏记忆的极限。我为你治疗是七年前的二三月间,要到8年后的那个时侯吧。那个时间前后,是你最可能恢复记忆的时期。但恢复已经埋藏的记忆的可能性,在于会不会爱到相关的刺激,这是很难说的事。所以,小枫,如果实在想不起八年前在白马岳山巅的遇难事故,不要勉强,就当作没有发生过,按自己的意愿快乐地生活吧。如果有一天真的想起来了,还是要勇敢地去面对。毕竟,那个变故可能会困扰你一生,能适时解决当然是最好的。我想你应该有这种勇气和能力。”
流川点了点头。
他的姑姑还有仙道,他们总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地看着他,唯恐稍一疏忽,他又会变成失忆时的他。对这样的爱,他当然很感动。
但……他也许没有他们想像的脆弱。
这样的爱,对他而言反而沉重得像是负担。
他这样想,不由精神一振,他的决定应该是对的。
他应该可以在美国获得更独立自由的成长,他应该会有更健康无碍的将来。
流川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博士,我记得我那时住在二楼。我可以去看看吗?”
远藤博士点了点头,说:“当然可以。我本来就把这儿设定成你小时侯的家。”他看了看手表,说:“十二点多了。小枫,既然来了,陪我吃一顿饭吧。你还爱吃咖喱饭吗?”
流川一怔,说:“咖喱饭?难道那是博士你教我做的?”
远藤博士笑了笑,说:“你也会做了?可能是那时你天天看着我做,也学会了吧。我去做饭了。你自己随便看看。”
流川点了点头。
他循着记忆里熟悉的路线,离开大厅,走进过道,沿着光线不是很充足的楼道走上楼,很自然地推开了左边的第二间房门。
过了这么多年,屋里的摆设还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走了进去,站在窗前,看向窗外。
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显得异常空旷冷清。
他想,七年前的自己,给别人的感觉大概也是这样吧。
流川回过身来,在望向半开的门那一刹那,他的心突然一晃,记忆里跳出了这样一个镜头:一个和他年纪相若的男孩,手撑着半掩的门,站在门外看着他。
那清澈关注的眼神,穿过岁月的重重封锁,终于跳到了他记忆的最前沿。
那是童年时的仙道。
在那段最孤寂的日子里,仙道总是默默地来到他的房门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这样的人,怎么会在他的记忆里湮没了呢?
那时的他,甚至可以猜到仙道会来的时间,可以分辨出他上楼的脚步声啊。
谢天谢地,终于想起来了。
吃饭的时侯,流川说:“博士,那时仙道家在哪里?”
“他们住在城里。不过,小彰每天下午放学都会来看你。他那时很害羞呢,只敢躲在门边看你。你们都没怎么说话,小枫你对那时的小彰大概没什么印象吧。他现在好像变了很多,电话里听他的声音,开朗多了。”他说到这,脸上露出了笑容。
流川听着,不由微微一笑。
所有人提到仙道时都是满脸笑容,好像是在说冬天里难得一见的阳光。他也许真的是很多人眼里的阳光。
流川这时心里感到一阵温暖。如果是过去,听到别人当着他的面称赞仙道,他会很不以为然。他真的有那么好吗?不过是个莫明其妙/爱出风头的家伙罢了。
但现在,他为他自豪,甚至比听到别人称赞自己还快乐。
下午两点多,流川从远藤博士家出来。
远藤博士送他到门口,说:“小枫,我在这里提前祝你一路顺风了。”
“博士,谢谢你。”
远藤博士看着他,说:“小枫,要更轻松快乐地生活啊。虽然我是个心理医生,但我还是想说,人生中没有什么不幸是大不了的。”
流川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博士。”
“小枫,我相信你。”
流川走出很远后,回头望去,看见远藤博士仍然站在门口,像是白色布景上的一个小黑点。
流川坐在新干线的列车上。
列车快速地向前行驶着,就像他的人生。
但这时的他和来的时侯已经完全不同了。那时的他还满心迷惘,现在的他已经可以轻装上阵,去奔赴他的人生新旅程了。
对于到大洋彼岸后的生活,他一点头绪也没有。但正因如此,他也许可以获得更可观的成长,让爱他的人刮目相看。
不管那个期限到来时,要面临怎样的真实,如远藤博士所期望的,他那时应该也会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去面对。
他这样想,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他怎么也学会仙道这个招牌动作了。
仙道……
他突然想到了国中三年级时的那个春天,无意中看到的那场湘南高校对海南高校的比赛。那场比赛最终是湘南高校输了,但那时还是一年生的仙道给了他异常特别的印象,那可能是他国中毕业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湘南高校的初衷。
现在想起来,也许是他的记忆比他的理智先一步认出了仙道。
这时,流川感到右脚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低头一看,只见一个红富士滚到了他的脚下。
他俯身捡起,一个大约五六岁年纪/有着像是红富士脸蛋的小女孩走到他面前,叫他:“哥哥。”
流川说:“是你的吗?还给你。”
他把苹果递给她。
那小女孩乌黑清澈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突然说:“哥哥,你为什么哭了?”
流川一怔,他伸手背抹了抹眼睛,真的是眼泪。
他笑了笑,说:“哥哥的眼睛进灰尘了。”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开了。
流川把头侧向了窗外。
(二十七)
1月中旬,第三个学期开始了。
虽然这个学期结束,就要去美国了,流川还是和往常一样地上课/练习。
一天练习中,宫城对流川说:“流川,听说你要去美国了?”
流川点了点头,说:“是啊,学长。这个学期结束之后。”
宫城叹了口气,说:“我们又少了一员大将,真是可惜。”
彩子说:“更可惜的是,看不到仙道和流川的绝妙配合了。看他们比赛,真是赏心悦目啊。”
宫城很敏感地说:“彩子,你的意思是我比赛时不够帅吗?”
“不予置评。”
宫城苦着脸看她,哭笑不得。
仙道这时走过来,笑着说:“你们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宫城瞪大眼睛,说:“仙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高兴了?”
彩子说:“我说,下学期看不到你们的无敌搭裆了。”
仙道和笑容顿了一下,说:“无敌?谈不上吧?否则,我们也不会在有赤木学长坐阵时还输给爱和学院了。流川可以在美国遇到NBA级的队友啊。”
彩子说:“也许吧。但真的会有更好的配合吗?”
仙道笑而不答。
流川走到篮架下继续练习投球。
他也有和彩子一样的疑问。
也许会有更强的对手,不会有更好的配合了。
练习结束,做完值日后,流川走回更衣室。
他在走廊里遇到了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的仙道。
俩人在昏暗的路灯下看着对方的脸。
流川说:“我去过中之森,见到了远藤博士。”
仙道点了点头,说:“我看得出来。”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些记忆……谢谢你。”
仙道的眼睛微微睁圆,然后说:“你已经谢过我了。流川,你怎么想呢?”
“如你说的,顺其自然吧。”
仙道微微一笑,说:“这回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我不是法官,你也不是证人。”
流川心想,这个人也许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宽容。他到现在也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那句气话,时不时拿出来讽刺自己。
但他不想回驳了,说:“我有件东西要还给你。”
仙道随即说:“什么?”
“那个篮球。我房里的那个篮球是你的吧?”
仙道知道流川说的是,挂在他床头的那个看来颇有点历史的破损篮球了。
他点了点头,说:“的确是我的。8年前我偷偷放在你的行李里了。”
“那是你父亲给你的吧?所以,我想还给你。那是你的纪念品。”
仙道又点了点头,说:“你说得对。但流川,我说,能不能等到2月14号那天还给我?”
流川一怔,说:“为什么?”
仙道笑了笑,说:“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这个人喜欢热闹,所以,很怕那天会太冷清。可不可以到那一天再还给我?就当作再为我保存一个月吧。”
流川虽然觉得他的要求有点匪夷所思,还是点了点头。
他正要从仙道的身边走过去,仙道突然说:“流川,你不会想把篮球和泽北也一起还给我吧?”
流川这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走廊的空间很小,他们相距不过45CM,几乎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
流川肯定地说:“当然不是。”
他说完继续向前走,走出几步,突然回过身来,说:“为什么想要变成这么古怪的发型?”
仙道一怔,没有听懂他的话。
流川说:“我记得那时的你,不是这样的。”
仙道顿时明白了,流川说的是7年前的自己,那个每天下午四点左右,跑到远藤博士家二楼,从半掩着的门看他的自己。
流川终于记起了7年前的他。
虽然是在这种时侯,他还是松了口气。
但流川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说:“流川,难道你没发现,我比以前更帅了吗?”
流川说:“无聊。”他转身向前走。
仙道看着他消失在走廊的转角。
很快就到了2月14日。
这一天,在全世界都是个好日子。在湘南高校又有了特别的意义:是仙道的出生日。
下午在更衣室里,仙道打开储物柜,各式各样的巧克力涌了出来。
越野大声说:“哇,这些女生也太可怕了。连男生的更衣室也潜进来。”
安田这时说:“不是。是刚才彩子抱进来的。她说实在顶不住那些仙命的哀求,只好帮忙了。流川也有一柜啊。”
湘琦说:“去年情人节的胜况,大家忘了吗?女生差点把篮球馆挤破了。今年总算没那么疯狂。”
越野这时盯着仙道,后者正把巧克力取出放在躺椅上。他说:“真是想不通,会有人出生在情人节。课桌上堆成山,鞋柜被塞满,这里又泛滥成灾……我出离嫉妒了!”
桑田说:“流川也是收到成山的巧克力啊。和仙道学长不相仲伯呢。”
彦一点了点头,说:“我不是说过吗?仙道学长和流川在学校里最受女生欢迎了。”
越野好像真的受了刺激,说:“站在篮球社的立场,队长这么受欢迎,我们很高兴;但从同是男生的角度出发,我们还是对这个男性公敌多踩几脚吧。兄弟们上啊。”
众人嘻嘻哈哈地围住了仙道。
仙道忙说:“喂,大家冷静一点,不要受越野的挑拨。有话好好说,不如一起吃巧克力吧。”
越野说:“仙道,这更增强了我们教训你一顿的决心啊。”
这时,宫城冲了进来,直指仙道,说:“仙道,我听说你收到了彩子的巧克力,是真的吗?”
仙道忙说:“宫城,冷静一点。我收到的是义理巧克力啊。彩子是我学生会的同事,又是篮球社的同事,所以……”
宫城疑惑地看着他,说:“就这么简单吗?”他突然愤怒地说:“我是她的同班同学,又是篮球社的同事,为什么我连义理巧克力也收不到?”
仙道心念一转,笑着说:“宫城,你想太多了。彩子一定是想在更特别的时间,送给你爱心巧克力。耐心,要有耐心啊。”
安田也说:“是啊,宫城,彩子是什么人,她怎么会做当众表白这么掉价的事。”
周围的人都很同感地点了点头。
宫城这时有点平静下来,问:“你们刚才围着仙道干什么?”
越野笑着说:“给这个男性公敌一点苦头吃啊。宫城,你想不想也参加?”
宫城点了点头,说:“正有此意。大家上吧。”
顿时,更衣室里传来了拳打足踢声,就连最崇拜仙道的彦一也给了他一脚。
仙道惨叫了数声,说:“大家适可而止吧。为什么就打我一个人?流川……”
越野拍了拍手,说:“总算出了口气,真是个痛快的情人节。仙道,这当是我们送你的生日礼物吧。”
仙道苦笑着说:“这样的生日礼物……”
众人都笑了起来。
仙道心想,他的18岁生日真是够热闹了。
但有谁会知道,他正等着的礼物,是一个破旧的篮球?
练习结束后,彩子拦住仙道说一些学生会的事。
仙道眼睁睁地看着流川走出了篮球馆,不由暗暗叫苦。
等他得以脱身时,流川早已不知去向。
仙道在校园里四处寻找着流川,但没有找到。
看来流川已经走了。
他在寒风肆虐的夜幕下,向校门口走去。
他这时的心比寒风还冷。他想,他的话对流川来说,这么不重要吗?他甚至已经忘记了?
他在校门口微一蹰躇,还是叹了口气,向流川公寓的方向走去。但流川的房间还没有亮灯,看去是漆黑的一片。
他还没有回来。
仙道站在流川公寓的楼下。
他现在的心情真的很坏。
他站了不知多久,仍不见流川回来,便走向自己的公寓。
等他回到自己的公寓大楼下时,已经是九点多了。
蓦然间,他看到流川站在大门外的路灯下。
这时,他完全明白了,这近两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和流川简直是在捉迷藏啊。
他的心轰的一下绽开了。
仙道大步走近流川。
流川皱着眉说:“怎么回事?我等你快两个小时了。”
仙道心中的不快已经飞到了九霄云外,笑着说:“流川,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流川从包里取出那个网兜兜着的篮球,说:“给你。”
仙道伸手接过。
在7年的时间里,这个篮球从中之森到横滨到镰仓,现在从流川手中又重回到了他的手中。他知道,这些年来,流川把这个篮球看得无比重要。现在还给他,也是因为觉得他能善待它。
仙道说:“流川,你放心,我也会保存好它的。”
流川看着这个7年来一直陪着他入梦的篮球,心里当然有点不舍,说:“最好不过了。”他顿了一下,说:“我还是要谢谢你。”
仙道摇了摇头,说:“你已经谢过我了,为什么这样客气?”
流川答非所问地说:“那时在白马岳发生的事,也许8年后我会想起来。但现在的我,已经不怕了。”
仙道点了点头,说:“那么,我们做个约定吧。不管将来会发生什么事,都好好地生活下去。不管那时发生的事有多可怕,毕竟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不对?”
流川突然笑了,说:“你的口气和远藤博士一模一样。”
仙道笑着说:“也许我有做心理医生的潜质。”他沉默了一会,说:“流川,可以吗?在那个期限到来之前,我们不要失去联络,可以吗?”
流川一怔,点了点头,说:“当然。如博士和你所说的,好好地生活下去。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这样最好了。别只会说我,你自己也是啊。”
仙道点了点头,突然说:“流川,你有没想过留下来?有没一刻想过这个问题?”
流川沉默着,终于说:“我不想回答。因为你不是我,不会理解的。”
仙道笑了笑,说:“你说得对。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我们首先你是你,我是我。然后才是我们。”
他像是在说绕口令。
但这一刻,他们彼此都能明白这句话。
因为爱一个人,即使有创伤,也宁愿他不知道。他们不是孩子,他们受的是内伤,而不是外伤。
流川说:“我该走了。”他顿了一下,说:“生日快乐。”
仙道这时刚从深思中回过神来,没有听清流川的话,说:“流川,你说什么?”
流川清晰地说:“我说,生日快乐。”
仙道笑着点头,说:“啊,谢谢。”
流川往回走时,心想,在2月14日这天出生的人,不是怪人才怪。他这样想,不由微微一笑。
仙道看着他走远的身影,心想,在1月1日那天出生的人,没有超强杀伤力才怪。他这样想,不由也是微微一笑。
半个多月后,流川飞往美国。
他们的少年时代就这样结束了。
(二十八)
1999年7月中旬的一天下午,仙道走进早稻田大学的篮球馆。
他刚来到篮球馆的大门外,站在门口不远处的一个男生,这时向他看过来。俩人一照面,都不由一怔。虽然距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4年多,他们还是认出了对方。
仙道吃惊地说:“南烈?”
南烈向他走过来,说:“仙道,好久不见了。”
仙道还清楚记得南烈撞伤了流川后失魂落魄的表情。多年不见,他好像也没什么变,看起来依然沉默硬朗。
他笑着说:“是好久不见了。”
“你是来找水泽的吧。”
仙道一怔,说:“你怎么知道?”
“难道你是来找我的?”
这时,水泽茜从外面进来,看到仙道,高兴地说:“仙道君,你来了。”
她随即转向南烈说:“队长。”
南烈点了点头,说:“水泽。”
他对仙道说:“听水泽说,仙道你现在已经不打篮球了。为什么?”
仙道淡淡地笑着,说:“可能是因为,我对篮球没你们这么狂热吧。”
南烈哼了一声,说:“你这么说,简直是对没有天赋却努力的人的污辱。亏我那时还曾被你逼得无处遁行。”
仙道知道他说的是95年全国大赛的时侯。
他对水泽茜说:“小茜,难道你忘了南烈曾经撞伤过你哥哥?为什么还参加篮球社?”
水泽茜笑着说:“因为我还是很喜欢篮球啊。而且我已经不怪队长了。我想哥哥也是这样想的吧。”
南烈看着仙道,说:“仙道,你没资格说我。背叛篮球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觉得你真的有点问题,这样的你也能做心理医生?”
仙道想,水泽茜一定有在南烈面前提到过自己,而自己对南烈却一无所知,这样的谈话真是吃亏。
他问水泽茜:“小茜,南烈读的是什么?”
“是医学部啊。将来队长要做外科医生呢。”
仙道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南烈,说:“这么暴力的人也能做外科医生,我为什么不能做心理医生?南烈,说不定哪天你还要找我看病呢。”
南烈看了他一眼,说:“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你这个人,自己都治不好,能治好别人吗?我很怀疑。”
仙道在以前就对这个肯低头认错的男生另眼相看,这时听了他这些话,不由心中猛地一跳,但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笑着说:“南烈,难道你没听说过,医者都是医人不自医的吗?”
南烈好像并不想再逼压他,转开话题说:“流川现在怎么样了?”
他看着仙道问,回答的却是水泽茜:“哥哥吗,他现在已经是MIT建筑系二年级的学生了。下个星期五,仙道君和我要去美国看他。”
“他还在打球吧?”
水泽茜点了点头,说:“当然。他和泽北君是队友呢。”
南烈动容地说:“什么?泽北也在MIT?”
仙道笑着说:“而且读的还是航空航天系,厉害吧?我一直觉得他呆头呆脑的,没想到他竟有望成为超级精英呢。”
水泽茜笑着说:“不会吧?泽北君很可爱啊。”
南烈看着眼前这俩个人,觉得他们倒更像是一对兄妹。
他想,泽北要是听到别人评介他“呆头呆脑”和“可爱”,不知会是什么表情?就连南烈自己,也不得不叹服泽北那令人望尘莫及的高水准。
真是不可理喻的俩个人。
南烈看了看表,说:“你们聊吧。练习要开始了。”
仙道笑着说:“南烈,有空一起喝酒吧。”
南烈回过头来,说:“怎么,东大的高材生也是酒鬼吗?”
仙道微微一笑,说:“南烈,别告诉我说,你滴酒不沾啊。”
“恰恰相反,我终于发现了我们也有共通点。好啊,保持联络。”南烈边说边往里走,突然想到什么,说:“见到流川,代我问声好吧。”
仙道点了点头,看着他走了进去。
仙道和水泽茜站在走廊里。
仙道说:“小茜,你要先回横滨一趟吗?”
水泽茜点了点头,说:“是啊。爸爸妈妈要我回去,可能有什么要交代的吧。想到很快就要见到哥哥,真是太高兴了。”
仙道笑着补充说:“还有可爱的泽北啊。对了,小茜,明天我要去名古屋做一份调查报告,可能要去三五天。有事记得打电话给我。”
水泽茜笑着说:“仙道君,知道了。”
7月下旬的一天,仙道和水泽茜坐在开往美国的飞机上。
仙道侧头看着机舱外的高空白云。
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在异国他乡看到流川了,这种认知反而使他的心情,比上机前平静许多。
这三年多来,虽然他和流川只是匆匆见过几面,所幸的是,他们真的没有失去联络过。
每当看到电子信箱里出现新邮件时,他总是不可抑止地心跳加速。虽然那未必就是流川发来的,虽然就算是他发来的,也不过写着廖廖几字,他看着还是觉得松了口气:那个人如他所愿地,正好好地生活在地球上的某个角落啊。
他对自己说,这样就够了吧。
现在的他,已经无法像读高二时那样每天看得到流川,但还是可以知道流川在美国的生活片段:他参加比赛了,他考上大学了,他遇到泽北了……
知道泽北和流川成了队友那一刹那,他的确有点嫉妒。但转念一想,自己有什么资格嫉妒?正如南烈所说:他甚至已经放弃了篮球。
没办法啊,谁叫他是个标准的水瓶座人:性格多变,对什么事都没法太在乎。他不打篮球了,第二天太阳会照常升起,生活还是可以一天一天继续下去。
在这一点上,流川和他可以说截然相反。流川即便知道篮球不是他最初的梦想,还是可以纯粹地喜欢下去。
仙道为自己的决定开脱的时侯就会想,这个梦想就由流川为他守侯下去吧。
篮球……是有很多人,包括赤木在内,对他放弃篮球表示难以理解。他想,就是远在美国的流川,在看他发去的邮件里那句:“我不再打篮球了。”也会有点吃惊吧。
然而,对他来说,不打就是不打了。
仙道有时也很迷惑:他怎么会这样,想扔掉什么东西的时侯会毫不迟疑;但想捉住什么东西的时侯又会不留余力。
真是矛盾啊。
但……扔掉了这个,扔掉了那个,为什么总是扔不掉寂寞?
在寂寞的时候,他甚至会想,流川是不是也会在同一时刻,以同一种姿态想起他?
每当电话那边,传来流川冰冷而光滑的声音,仙道总会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他这些年为什么活着?
是为了他们那悬浮飘荡在未知岁月里的聚首?
不,不完全是这样。
正如他对流川说过的,首先你是你,我是我。然后才是我们。
离别的时侯,他们是以“你”和“我”的状态各自生活着吧。
能有抱怨自己寂寞的心情,就证明他还不是真的寂寞,也证明他对生活还有热情。
这些年来,他的生活还算多姿多采:家庭,学业,朋友……样样顺利,几近完美。
但最好不要有寂寞,不要有想念 ,不要有连他也猜不到的答案。
那些埋伏在流川人生路上的未知数,难道不是他的未知数?
流川……这些年,他过得应该很好吧?获得了他想要的自由,远远地从一个总是意图突破他身周2米距离的怪人身边逃开。
仙道想,如果可以什么事也没有地继续生活下去,就这样分离着也还能接受。
他不要自己的爱成为流川的负担。
水泽茜突然说:“仙道君,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仙道侧过头,说:“小茜,什么事?”
“我不是很清楚以前的事,但我们两家应该算是世交吧?为什么都没来往?我去你家时,伯伯和伯母对我那么亲切。可为什么,我们的父辈都不愿提到对方呢?”
仙道心想:该怎么说呢?何况他知道的也不多。
他还没有说话,水泽茜说:“我有种感觉,我的爸爸妈妈,以及你的爸爸妈妈,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幸福。”
仙道微微一笑,说:“小茜,你想太多了。那样还不算幸福,这世上就很少有幸福的婚姻了。虽然我还不是心理医生,不过,小茜,我还是想说,不要对人生抱太高的期望。”
水泽茜笑了起来,说:“仙道君,真是奇怪,为什么有的时候,你这么老气横秋的?有的时候又像是个小孩子?从仙道君口中说出这种话,不是很让人气馁吗?”
仙道笑着说:“我的意思是,别想太多的话,这世上还是有幸福的婚姻的。”
他突然想到泽北那时掩盖不住的对水泽茜的好感,这俩个人要是能走在一起,倒可以谱写人世少有的幸福。毕竟,这么简单纯净的人实在太少了。
水泽茜说:“如果那时舅妈不和舅舅离婚就好了。”
仙道一怔,他并不清楚流川凌和笠原由美离婚的内情,但水泽茜这么说,也许有点道理。至少流川的人生不会这么坎坷。
但人生已经是这样了,没有如果了。
他说:“也许吧。”
仙道看着机舱下蔚蓝色的太平洋。
因为一步一步地接近了美国,仙道觉得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也许是心理作用,或也许是错觉。]
但他知道,他们又可以在同一块陆地上呼吸了。
飞机飞过了半个地球,终于接近了美国的东海岸。
当胜利女神出现在仙道的视线里时,他轻轻呼了口气。
他俯视着这块世人趋之若骛的热土。
所谓的美国梦,他不知道是怎样的一种沸腾感觉。
但眼前的一切,在他的眼里,都好像和流川有着莫名的关系,所以看着亲切无比,无比亲切。
飞机平安降落后,仙道和水泽茜离开出口处。
下飞机的人很多,大厅里接亲友的人也很多。
人海中,他们看到一个身材挺拔的青年,手中高举着一块写着汉字“仙道和水泽”的牌子。那字牌把他的脸遮住了。
水泽茜高兴地说:“哥哥来接我们了。啊……是泽北君。”
那个青年终于看到了他们,从字牌后露出笑脸来,是泽北荣治。
并不是流川。